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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这些似乎与他有关的启示,到底隐藏什么秘密?


    黎渐川从办公室出来时, 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


    他一推门,就看见卢翔那标致的滚圆身材杵在过道的墙边。


    看得出在黎渐川绞尽脑汁抠脑壳的时候,卢翔也没闲着, 到现在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只把冲锋衣脱了, 脑袋仰着往金属墙上一磕,嘴巴微张, 就睡得呼噜震天。


    站着睡觉,可以说是处里从上到下全员都熟练掌握的基础技能,只要子弹还没有捅进天灵盖,那就随时随地都能睡着。


    黎渐川刻意加重了下脚步声。


    刚走两步,卢翔立刻就醒了,鹞隼般下意识地向四周扫视了一眼,又瞬间恢复睡眼惺忪的困倦模样, 一边抹脸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压缩饼干来:“我这儿刚眯着, 你就出来。”


    “先垫垫, 没空去吃饭了, 一会儿又要开会。”


    黎渐川接过压缩饼干拆开,快速而规律地咀嚼吞咽。


    熟悉的口味, 不算拉嗓子。


    “对了,你那个同伴谢长生已经带着他那只肥猫做过基础检查了, 也去见过老所长了, 现在在三楼住宅区休息。处里有吸纳他的想法, 作为特勤组里魔盒玩家那一批的编制, 和你们不太一样, 但研究所的意思是还要等谢长生一个主动的想法,才能决定。”


    两人并肩向前走, 卢翔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看你们的关系说近也近,说不近也不近,所以也不说什么让你劝劝他的话,但你多少得关注着点儿。”


    “你现在的权限已经提到了组长级别,回头可以自己去调谢长生的魔盒玩家资料看看,他不是个简单人物。”


    “说起来你们特勤组直属于封处,一直没有组长,顶多从我们后勤组配个接线员啥的,但现在给了你组长权限,虽然没个名分,但实际上你已经算是特勤组的组长了,升职加薪,可要好好把握啊。”


    “要我说你们特殊人员哪有干一辈子的,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日子都是过不长的,操心眼下的时候,也别忘了想想自个儿的以后。”


    “我是没什么大志向,就喜欢安稳日子……”


    黎渐川听着卢翔这每次见面必要念叨三遍的升职加薪和想想以后的话题,恍惚有种魔盒游戏未降临时,每次出完任务回到处里,见到熟悉的面孔,听到熟悉的语言,身处熟悉的环境,亲切而又踏实的感觉。


    当时他也畅想过自己的退休生活。


    朝九晚五,坐办公室,种花种草,在摇椅上搭着蒲扇午睡,在街头巷口和老头儿们下棋厮杀,早上打太极,晚上溜溜弯儿,偶尔为伤病烦恼,偶尔和邻里斗嘴,惬意悠然,平凡普通。


    想到自己的体检报告结果,黎渐川摇了摇头。


    这畅想,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实现得了。


    “老卢,说点儿正事。”


    熟悉归熟悉,踏实归踏实,卢翔这唐僧念经听久了,黎渐川还是跟套了紧箍咒似的,脑壳发紧,只能转移话题,正好他也确实有不少事想再问问卢翔这个处里百晓生。


    “处里目前对潘多拉和魔盒游戏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他低声问。


    “你看了资料了吧?”


    两人拐进电梯厅,卢翔拿了个一次性杯子,按开门边的饮水机,接了杯水递给黎渐川,边向空荡荡的左右看了看,边道:“那是处里现在比较公认的说法和态度。但研究所和上面一直都是分成几派,吵来吵去的,只是现在资料里那一派占优势,最可信,也就成了官方资料。”


    “听起来乱,不过总的来说,算上官方资料这一派,支持比较多的也就是两派。”


    “他们对潘多拉和魔盒游戏的判断和看法都不太一样。”


    黎渐川灌了口杯子里的水,桀骜锋锐的眉宇微压:“有什么不一样,相同的线索还能分析出完全不一样的结论?”


    卢翔扫他一眼:“主要是现在线索不多。”


    “官方资料这一派,为首的就是老所长、周副所他们,资料你也看到了,他们认为潘多拉极可能与地球曾经的神秘文明有关,甚至可能是这些文明的产物之类的,而且他们认为潘多拉是一个组织,有自己的想法。”


    “魔盒游戏呢,和他们是同一战线的,要么是他们制作出的作品,要么就是他们得到并操纵的某样先进科技或高维文明产物,目的初步猜测为在地球进行测试实验或毁灭行动。”


    “但证据不充分,矛盾和漏洞也不少,就被其他派抓着当小辫子,一直在质疑。”


    黎渐川也不完全认同这个说法。


    他继续问道:“另一派呢?”


    “另一派你绝对想不到。”卢翔按了电梯键,有点八卦地朝黎渐川挤挤眼睛,“老所长的前妻郝传新郝教授,和被他逐出师门的首席大弟子姬钰。”


    黎渐川在记忆里翻了翻:“特批的第三生命科学实验室的主任,和军方科研所的专家?”


    “嘿,你小子消息还挺灵通的嘛。”


    卢翔讶异地瞥向黎渐川,小声道:“听说当年还年轻时,老所长答应郝教授和她一起留在国内做研究,但后来还是为了一个项目跑去了国外,一去就是四年,等回来,郝教授就把离婚协议书往老所长眼前一拍,要跟他离婚,还带走了老所长当时的得意弟子姬钰。”


    “老所长挽留失败,一气之下,签了离婚协议书,还把姬钰也给逐出师门了。”


    “照理说,就是出国做个项目,不至于闹到离婚的地步。怪就怪老所长当时一去就去了四年,还一个电话一个视频都没往国内打过。回头一问,就是正常科研项目,也不需要保密,老所长对此也解释不清,郝教授认为两人道不同,就选择了离婚。”


    “一个天天拍桌子,骂对方崇洋媚外,不务正业,一个天天哼来哼去,说对方故步自封,古板守旧。”


    “但不管怎么闹,老教授们都心里都有数,公私分明。”


    卢翔叹了口气:“郝教授那一派的观点处里也收拢了,他们认为潘多拉和魔盒游戏是同一样东西,用修仙小说里的说法就是魔盒游戏是个法器,潘多拉是这个法器的器灵。”


    “它们是被高维文明投放下来的,目的就是入侵地球文明。入侵的时候引动了地球古老的神秘文明能量残留,所以一些地方才会出现特殊能量波动。”


    “大体就是这个意思,详细的你可以自己调资料看,但郝教授和姬钰这个观点,也同样是证据不足,猜测大于线索。”


    “他们两派有一点很一致,那就是都希望潘多拉和魔盒游戏滚出地球,一切恢复往日的平静,能多从它们身上薅点羊毛,就多薅点,但绝不能为了薅羊毛,而放任它们继续存在,这早晚会带来一场真正的战争,无论是全世界性的,还是高维对低维的。”


    “那不会是一件好事。”


    卢翔低头看了眼表,一惊,赶紧刷卡按电梯键:“哎卧槽,光顾着唠嗑了,没按电梯。我说怎么还不来。”


    “肯定还有一些人,想让魔盒游戏留下吧。”黎渐川听出了卢翔话里的未尽之意。


    事实上,在全世界范围来看,赶走魔盒游戏才是少数,留下并加以利用,发展自身,改变现有的社会文明,才是大多数。


    “有这些声音,国外更厉害。”卢翔道,“但他们也不想想,天上怎么可能掉馅饼。”


    叮的一声,电梯来了,卢翔也顺势闭上了絮叨的嘴。


    黎渐川一口灌完杯子里的水,把一次性纸杯捏扁,顺手扔进垃圾桶,也跟着卢翔走进电梯。


    十几秒后,电梯下沉,停在地下四层。


    银白色的金属门一打开,黎渐川就立刻察觉到了这里和二层的不同。


    相比于二层检查区的空荡冷清,整个楼层见不到半个人影,四层可以说是热闹得过分了。


    四层的过道非常宽阔,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人也不少,他们着装各异,年龄不一,甚至黎渐川粗看一眼估测出的属于他们的职业和生活环境也都应当迥然不同。


    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他们的手腕内侧或隐藏或显露,都有着奇特纹身模样的魔盒钥匙。


    过道两侧的一扇扇金属门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牌子,有表演课教室,语言培训室,格斗训练室,隔音靶场等等,门板时不时打开关上,有人抱着书本或各种器材进进出出,说话谈笑。


    黎渐川习惯性地捕捉着周围的声音,发现他们谈论的主要话题就是副本,训练,还有又要开会。


    忽然,黎渐川向前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眉心皱起,看向卢翔:“老卢,你说的开会,不是处里的会,而是魔盒玩家的会?”


    卢翔眯着眼笑:“是处里的会,也是魔盒玩家的会。刚才不是和你说了吗?处里和研究所自身有的魔盒玩家,加上这小半年收拢的一些通过了基础考核的魔盒玩家,都已经进了特勤组编制,跟你也算是半个同事了。”


    “怎么着,不待见他们?”


    卢翔调侃道。


    黎渐川没说话。


    这扯不上待见不待见的,只是这个基地毕竟是秘密基地,冈仁波齐的情况明显不一般,处里出过内鬼,研究所之前也曾被人攻破过,在这种情形下把这么一大群魔盒玩家放在这里,太过危险。


    卢翔似乎看出了黎渐川的顾虑和不赞同,收起笑容,低声道:“放心吧,处里有其他准备。我也不太清楚,但总之,上头有上头的考量。”


    “凡事都是双刃剑,有利有弊。”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过道拐角处会议室。


    “进去吧。”


    卢翔道:“我就先走了。”


    黎渐川拍了拍卢翔的背,两人相视一笑,重重地撞了下肩,就一左一右分头了。


    卢翔作为后勤组组长,要管的处里的事太多,黎渐川很清楚,他陪他这个好兄弟好战友从二层到四层走来这一路,就已经是现在能挤出的最大的空闲了。


    叙叙旧,唠唠嗑,短暂的相聚和长久的分别,以及不知道还有没有的下一次再见,就是他们这些人的常态。


    从会议室的后门溜达进去,黎渐川遵着往日的习惯就想挤在后排,不起眼,而且等待会儿人多起来,也方便探听消息。


    却没想到,一眼就在第一排的某个座位上看到了自己的大名。


    距离会议开始还有十分钟,此时这间足有两百平的会议室内已经坐满了大半,看模样都是魔盒玩家,面孔很陌生。


    见他进来,这些人几乎全都或明显或隐蔽地投来了打量的目光。


    警惕性还不错。


    黎渐川暗自评估着,拉开椅子坐在了自己的名牌后。


    原本还有一点的窃窃私语完全消失了。


    就好像他是一条突然闯入罐头里的鲶鱼。


    黎渐川没在意这些,他掰着压缩饼干,闭目养神,抓紧时间在脑海里整理着从周斐然和卢翔那里扣来的新情报。


    脚步声和会议室大门开合声陆陆续续地响起,有很低的交流声一闪即逝。


    十分钟后,第一排的八个座位也全部坐满了。


    黎渐川睁开眼,正好看到会议室的门最后一次打开,一手掌控处里行政办公室十年之久的宋溪宋主任抱着文件走进来,顺手将会议室大门反锁关死。


    “迟到的就不用进来了,重进审核流程,暂时离开研究基地,什么时候时间观念合格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宋溪在台子上站定,冷冷道。


    这熟悉的教导主任般的压迫感曾陪伴了黎渐川进入处里之后的每一年,他不由自主收敛了倜傥不羁的坐姿,像当初刚入伍时一样,挺直了腰板,稳重端正。


    宋溪扫了他这个熟面孔一眼,又面无表情地看向会议室里其他噤若寒蝉的魔盒玩家们,开口道:“感谢各位准时参加本次会议。保密原则不再重申,只希望各位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牢牢记住。”


    “本次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魔盒游戏探秘行动第二阶段。”


    随着她的话音,会议室前方的大屏幕渐渐亮起,展示出一份份资料内容。


    这个议题让黎渐川超负荷运转着的大脑悚然一跳。他迅速排除了其它念头,聚精会神地看向宋溪和她背后的屏幕。


    在宋溪的讲述和资料展示下,黎渐川很快就明白了这次会议的目的。


    宋溪口中的魔盒游戏探秘行动第二阶段,就是上午周斐然所说的研究所对三个境外能量波动区域投放魔盒玩家,试图触及魔盒隐秘的延续,之前那三个区域的投放被看作是第一阶段。


    第二阶段建立在处里的进一步调查结果和黎渐川的空白经卷提示上,将在场的所有魔盒玩家划分为七个小队,分别去往七个地区,在那里进入魔盒游戏,通关的同时收集可能存在的涉及魔盒隐秘的剧情。


    而七个小队的总队长,就是黎渐川。


    宋溪给了黎渐川一个非常简单的介绍,没有暴露他原本就是处里特殊人员的事,而是称他为阴差阳错进入魔盒游戏后寻找靠山,最后找到处里,付出具有重大价值的情报,获得弃暗投明的机会的国际知名地下杀手L。


    黎渐川非常自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新人设。


    行动的内容确定后,宋溪又花费半个小时的时间简单说了下最近一周的国际局势,各大势力组织的情况和动向,并叮嘱所有在座的魔盒玩家,外出一定要倍加小心。


    在这七个地方,是一定会遇上其他组织的人的,利益和立场在前,对他们怀抱恶意的,永远多过善意的。


    “救世会是所有国家和组织公认的,最靠近真相,行动最快的,但他们没有我们已经得到的重要情报,还需要对所有出现过能量波动的地点进行一步步的排查、分析,目前仅仅只是查到了我们的冈仁波齐附近。”


    宋溪肃了肃神色:“捷径已经送到了我们手里,如果不能抓住,还追在人家屁股后面吃灰,那就是个大笑话了。”


    “好了,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大家的时间都是宝贵的,无论是去学习,训练,休息,还是进入游戏,都比在这里听我讲废话要来得划算。最后,我只再说一句话。”


    宋溪的声音温柔起来:“希望下一次,还能在这里见到大家。”


    “散会。”


    七个地区的具体位置和情况要求保密,不能互通,没有对所有人公布,而是化为一张张电子纸被分发到第一排的八个人手中。


    小队长们都各拿到一个地区,黎渐川手里则是七地全部的资料,可以说是他目前见过的最为详细的。


    而且他的任务也没有七个小队那么具体,按照电子纸上所说,他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去往七个地方的任何一地,可与小队同行,也可以独行,总的来说,自由度还是一如既往得大。


    “三天内出发,不能更迟,离开的时候后勤组会为你们配备内部的卫星通讯器,除非掉进马里亚纳海沟,不然应该都有信号。和第一阶段一样,可以组队,但不建议超过五人,有可能会提高超大型副本的出现几率。”


    宋溪离开会议室前,最后说道。


    见到宋溪严肃冷酷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排的魔盒玩家们都齐齐松了口气,会议室霎时就解禁一般,热闹起来。


    “赵阳,没想到你还混上了小队长,这次我是你队里的,出发前的训练可别再对我下黑手,小心我罢工给你看!”


    “既明!咱俩不是一个队了,我没大腿抱了,这可怎么办啊,天要亡我!”


    “走走走,还没到两点半,食堂兴许还有吃的,瞧瞧去!”


    “卧槽三天之内就走,我小说刚码了没两章这就又要断更了?”


    吵吵闹闹的声音渐行渐远。


    黎渐川看着会议室这宛如放学下课后的场景,忽然觉得研究所和处里安排这些魔盒玩家在这里学习生活训练,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手染鲜血,生死挣扎,不该是一个人生活的全部。


    几分钟后,会议室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黎渐川和故意留下的七个小队长。


    黎渐川看得出来,他们是有话想对他说,且对他这个所谓的地下杀手有点好奇,想彼此认识认识。但他暂时没有什么想对他们说的,该说的宋溪已经嘱咐到位了。


    他记了下这七个人的姓名、玩家名字和样貌特征,就摆手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


    七个人全部离开时,他忽然记起一个事,叫住了走在最后一个小队长:“李清洲,等等,有件事请教你。”


    “黎队,客气了。”


    叫作李清洲的青年顶多三十出头,长得清俊挺拔,笑容春风一般,温文尔雅,亲和力十足:“有什么事您尽管问。”


    黎渐川也不绕弯子,直接道:“我听周副所说这里有个魔盒排行榜前十的玩家,你知道是谁吗?”


    他刚才问七个小队长的玩家名字时就发现这里头并没有眼熟的,也没有出现在牛皮纸上的魔盒排行榜前十。


    如果七名带队的小队长都不是的话,那这些派出去的玩家里有前十的可能性也就更小了,毕竟大部分时候都是默认大佬带队,无论是确保领导力,还是建立威信,都更方便。


    排除这里,剩下的就是研究所的那些研究员了。


    要真是研究员,那周斐然没有明白地告诉他这个人,就是出于保护,而非是因为众所周知,所以可说可不说了。


    “魔盒排行榜前十的玩家?”


    李清洲怔了下,旋即笑开:“黎队可能是刚来,所以还没听说,您打听的这个玩家其实就在刚才那些人里面,她叫池冬,魔盒排行榜第五的Painter。这次出任务被分到了我手下。”


    黎渐川有些诧异:“她不是队长?”


    李清洲叹了口气,道:“她有嗜睡症,也不爱和人交流,未成年的时候还被鉴定存在一定程度的反社会人格障碍。”


    “她之前在管教学校待了三年,并在那里成为了魔盒玩家,处里把她征召过来,发现她的病情已经好转很多,攻击性降低,也不再经常出现违法犯罪的冲动,就让她通过审核加入基地了。”


    “但和其他玩家不同,她每天都有固定时间来进行研究所的综合治疗,稳定病情,而且每周都要重新进行一次完整审核,不通过就会暂时隔离,当然,她平时也基本不会和大家一起活动。”


    “她的住处也不是在三层住宅区,而是老所长所在的七层,平时除了开会,不会离开那里。”


    黎渐川心头微沉:“她的魔盒大多是怎么来的?”


    李清洲摇头笑了下:“我知道您担心的是什么。但池冬的魔盒主要是来源于解谜,而非屠杀。我和她组队进过几次游戏,她是个天才。如果不是受疾病所限,这个小队长由她来当最合适。”


    说到这里,李清洲直视黎渐川,微微正色道:“黎队,或许你也不相信,但我想说,在我和池冬的一次次接触中,我总觉得池冬不是真正的反社会人格障碍,我以前是少管所的狱警,见过太多真正的反社会人格,池冬和他们不一样,她好像只是缺了一点什么,以至于自己变成现在的样子。”


    “她有良知,有责任感,很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欲望,遵循大家的规则,即使那非常不明显。但我能看出,她是真的想要治好自己。”


    “这不是表演出来的。”


    “希望您不要对她有太大的偏见,可以提防她,但也请正常地看待她。”


    如果李清洲不是胡言乱语,那么这个池冬身上可能确实另有问题。


    黎渐川边思索着池冬的情况,边看了李清洲一眼,淡淡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带人出任务注意安全。”


    “是,谢谢您。”


    李清洲笑了笑,快速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黎渐川也没有在会议室继续停留下去的必要。


    他看了看时间,从兜里摸出来圆眼镜给他的身份卡,到电梯厅刷了电梯,直接去了第三层住宅区。


    住宅区的过道呈U形,两侧全是宿舍楼一样的小单间,黎渐川的房间是137号,要走相当长一段路才能到。


    还没到休息时间,住宅区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在。


    灯光明亮,排风系统在头顶嗡嗡轻响。


    黎渐川左右观察了下,便刷卡进了房间,非常干脆地脱衣服,进了卫生间冲战斗澡。


    按圆眼镜的说法,老所长见完谢长生之后就和宁博士钻进了实验室,接下来的时间可能会非常忙,晚上或者明天才可能有空叫他谈谈,而他的宁博士,被老所长逮住了,一时半会儿肯定也是回不来。所以他干等着也是没必要,不如先休息休息,做点计划中的事。


    洗完澡出来,黎渐川套着短袖短裤坐到床上,打开房间配备的内部电脑,启用自己的新权限,开始调阅处里的启示档案。


    处里搜集到的启示其实不多,一共只有十九个,全部是以文字或图像形式表现的,有存在有用信息的,也有看起来没什么用的。


    黎渐川没花多长时间就浏览完毕,并找到了封肃秋所说的可能与他有关的五个启示。


    除去左珊珊收到的信,另外四个分别是一张写了一个King单词的电影票,一个便利贴,一张照片,和一份被水洇湿的名单。


    电影票上的影院地址就在他首都的住处附近,电影是粗制滥造的国产恐怖片,时间是2050年11月,但黎渐川完全不记得自己有看过这场电影。提供者是一名影院工作人员,但他自己也对这场电影没有印象。


    便利贴记着一句话,下午三点,接机L。


    提供者是一名普通的心理医生。


    照片则是一张百人大合照,里头所有人都穿着一种没见过的深蓝色作战服,面容模糊难辨,如同打了马赛克,只有两张脸格外清晰,其中一张属于黎渐川自己,还有一张根据档案备注可以知道,是提供启示的人的。


    这人是个包租公,基本上是与穿作战服的事搭不上边儿。


    最后一份名单里,有黎渐川的真实姓名,末尾还有他的签名和手印,看不出这份名单究竟是做什么的,但大致可以推测是类似于保密协议的东西。


    这个提供者就比较特殊了,是裴慧笙老所长。


    档案里的这些启示全部都是绘画高手和AI共同完成的临摹内容,原件上一片空白,是什么都看不出的,这些临摹已经算是最大程度上的还原了。


    黎渐川定定地看着电脑屏幕,感觉自己隐约摸到了一些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摸到——这些似乎与他有关的启示,到底隐藏什么秘密?


    钟表的指针一格一格跳动,黎渐川对着电脑琢磨了足足两个小时,也没能把它们五个和自己现有的任意一样东西一段记忆串联起来。


    只能暂时把它们扫进前中段记忆的待分类里。


    或者等宁准回来,听听他的想法,自己这智商是看不出什么了。


    头疼地按了按额角,黎渐川转头看了眼时间,然后干脆利落地关闭电脑,舒展四肢,向后躺在了单人床上。


    他打算趁着晚饭前这段空闲时间,单独进一下副本看看。


    做事宜早不宜迟,要是这次进去没能触碰到魔盒隐秘的剧情,那接下来的两三天,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再进进副本。


    这样想着,黎渐川意识沉淀,勾勒起手腕内侧的灰色骷髅头图案。


    图案勾勒成型,恍惚迷坠的眩晕顷刻袭来,意识在抽离漂浮之际,听到了熟悉的咔哒声。


    “魔盒关闭,游戏开始。”


    “欢迎各位玩家!”


    同一时刻。


    地下七层实验室内,宁准解开白大褂扣子的手指一顿,幽秘深邃的桃花眼抬起,下意识地看向头顶的某个方向。


    一个头发花白的矮个子老头儿站在旁边,见状问道:“怎么啦,小宁?”


    “他进游戏了。”


    宁准慢慢收回视线。


    老头儿也抬头看了眼,旋即把目光落回宁准身上,笑呵呵道:“能感觉到这个,也能以非玩家身份进入魔盒游戏,对于人类化程度来说,你现在的状态可称不上太好。”


    “我知道,很多事你没办法说,或许也忘了,但不管那些梦是不是我老了之后白日臆想,发的痴梦,我都相信,你确实做过我的学生,也从来没有和我们背道而驰。”


    第202章  在此,我祝各位读者生活愉快,谋杀顺利。


    如穿行光怪陆离的银河甬道, 迷乱与眩晕裹挟着意识重重砸落,好似一颗无端而坠的星。


    手腕内侧传来烙铁按压般的灼烫感。


    像被突然刺痛,黎渐川猛地睁眼, 清晰地感应到了自己冰凉而沉重的躯壳。


    漆黑的视野在这一刹那被骤然点亮, 三簇光芒晕散的火苗刺啦一声, 跳跃上三根瘦长的白蜡烛,熟悉而又陌生。


    遵照着已经形成的习惯, 黎渐川动作微小而谨慎地转动目光,观察四周。


    眼前是一张漂浮着无数灰尘的简陋木桌,木桌上方吊着电灯,但没有灯泡。屋顶矮得过分,让人毫不怀疑只要电灯的线再长上那么一小截,就能顺利地给蜡烛们戴上一个洋气的新帽子。


    围绕着这张木桌而坐的斗篷身影有七道,全都沉默无声, 没有出现明显的惊慌失措, 细微动作的展露也都非常小心, 应当都是老玩家。


    在玩家们落座的椅子周围, 还有许多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空木箱与杂物堆,看着像是地下室杂物间之类的摆设。杂物堆之外, 是一片无法探知的漆黑,看不到这处环境的全貌。


    而摆上来的晚餐, 比木桌还要简陋上数倍。


    一碗清粥, 一个发黑的馒头, 还有一碟灰扑扑的咸菜。可以说是黎渐川见过最寒碜的, 还不如啃压缩饼干。


    晚餐一共也只有七份, 没有留出说明人的位置。


    这种情况让黎渐川感觉似曾相识。


    他翻了翻自己的记忆,找到了命名之战时经历的圆桌晚餐, 下意识将视线扫向木桌正中央的烛台——果然,烛台下的阴影里放了一根旧钢笔,和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硬皮本子。


    其他玩家似乎也发现了这次晚餐的不同,逡巡的目光陆陆续续投向烛台。


    而当七道视线全部落到陈旧的纸笔上时,金色的钢笔突然噔的一声,立了起来。


    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声霍然灌入耳膜。


    黑皮笔记本被倏地掀开,翻页声疯狂而快速。


    七张空白纸页在这翻动中如利箭一般飞了出来,飘到了七名玩家面前,缓缓悬空停滞。


    纸页飞出后,笔记本也停止了翻动,回归扉页。


    旧钢笔立即跳了上去,在光线与阴影的交界处扭动身躯,如舞蹈般,飞快地书写出一行行黑红的繁体汉字。


    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化并没有惊吓到老玩家们。


    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就集中到了笔记本里那些黑红色的文字上。


    “这是民国二十二年的朋来镇,但又不是民国二十二年的朋来镇,因为民国二十二年也许是没有一个叫作朋来镇的沿海小镇的。但有或没有,在我们的故事里并不重要。


    罗大是县城里的警察,在七月初八这天接了上司的命令,送上司新娶的四姨太太去二十里外的朋来镇休养。四姨太病弱,操持不了太多琐事,便需要罗大多留几日,帮忙照料。


    送人可以,多留几日却是不行。


    罗大不乐意。


    朋来镇他早几年就听说过,是个在这种世道都让人畏之如虎,避之不及的地方。


    倒不是有仗在打,或有土匪盘踞,亦或是有些易子而食的牛鬼蛇神之类,而是这镇上总有人在杀人。


    如此混乱的当下,偌大一个县城,一月能定性出来的凶杀案也不过二十几桩,这里头区区一个朋来镇竟就能占去十几桩。


    朋来镇这些案子大多都能抓到凶手,但无论抓来多少,枪毙多少,镇子上的凶杀案也还是只多不少。罗大听警察局的老人说,朋来镇住的都是被鬼上了身的疯子,平日里看着好好的,但保不齐何时一言不合,就拿刀砍了来。


    罗大惜命,不乐意去干这差事。他原想着全须全尾地把四姨太送到,便扯个借口,回去县城。


    但不成想,只几天的朝夕相伴,就让他这样一个铁汉栽进了温柔乡。”


    旧钢笔慢慢停下。


    黑皮笔记本也无声地重新闭合起来。


    故事似乎就只是开了个头。


    而此时,玩家们面前悬浮着的空白纸页却仿佛活了过来一般,泛起波纹,缓缓洇出了血红的字迹:“各位远道而来的读者,请认真阅读以下内容,它是确保您在朋来镇平安生活的基本条件。”


    “你们将在朋来镇生活七天,并需要扮演七名镇民。


    镇民身份暂时保密。


    你们将会成为一抹游魂,在这七具躯壳内轮流醒来,沉睡,再度醒来。


    对于你们来说,完整的一天是从一场晚餐的结束,到另一场晚餐的开始。每一天,你们的躯壳都会在不脱离这七个角色的前提下,灵魂调换改变。


    为了方便各位理解,我来举一个例子,选定的这七名镇民就和你们现在坐着的这七把椅子一样。椅子不动,你们却会按照现在的座次顺序,在这七把椅子上依次移动。


    第一天,一号坐在一号椅子上,二号坐在二号椅子上。而到了第二天,一号就坐在了二号椅子上,二号则去往了三号椅子,以此类推,直到你们将这七把椅子全部坐过一遍。


    那么,在这个轮流扮演的过程中,你们又有哪些任务呢?


    很简单。


    首先,你们需要在这七天之内,躯壳全部轮换完成前,制造至少一桩天.衣无缝的凶案,成功谋杀朋来镇上的某个人,可以是普通镇民,也可以是在座的某一位。


    这里有两点需要注意。


    一,凶案必须由你们本人亲自动手,肢体必须接触到被害人,不能借刀杀人或唆使教导。二,你们必须确保你们犯下的凶案不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被侦破,如被侦破,将面临全镇通缉,随时随地的恶意监视与疯狂追杀绝不会是你们所能承受的。


    我劝告各位,不要心怀侥幸,以简单愚蠢的杀人手法来完成谋杀,朋来镇从来不缺聪明人。


    而且越精妙的作案手法,越多的被害人数,越能令你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


    其次,有猖獗的凶徒,就一定会有敏锐的侦探。


    在制造凶案的同时,你们也可以化身聪慧过人的侦探,协助警察罗大,于二十四小时内侦破在座的某一位制造的谋杀。成功侦破者,可获得一件朋来镇的礼物和镇民们的仇恨。


    最后,每天的晚餐时间,是我们的读书分享时间。


    各位读者在享用美味的餐点时,也请将自己当日的某一小段生活碎片记录在纸上,我将会抽取其中一人的碎片,写成故事,分享给各位。


    请留意,生活碎片的截取必须有凶案相关——任何凶案,不论是否是由各位读者制造——如无凶案生活碎片可记录,或故意编造虚假内容,同样将面临全镇通缉。


    在此,我祝各位读者生活愉快,谋杀顺利。


    十分钟内,如有疑问,可提问。”


    血字密密麻麻,塞满了纸页的每个角落。


    黎渐川一边飞快地把这些文字刻进脑海,清晰记住,一边暗自分析着这局游戏的情况。


    七名玩家,将会每天一换地在七个镇民身体里生活,并需要亲自制造不会被破解的谋杀案,或侦破其他玩家犯下的案件,拿到礼物和镇民仇恨。也就是说,必须要完成的任务,是做凶手,而可完成可不完成的任务,是做侦探。


    这两者看起来都不怎么样。


    而晚餐的读书分享,要么是在提供破解谋杀的线索,要么就是存在指向最终谜底的线索。


    另外,血字称呼他们为游魂,那是否说明他们犯下的凶案,极可能和罗大听到的警察局老人们所说的朋来镇鬼上身有关?


    似乎又不会这么简单。


    至于其他的,黎渐川暂时还没看出来。


    不过无缘无故的情况下,无论是主动谋杀在座的玩家,还是主动暗害朋来镇的镇民,都是他所无法接受的。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道德水平很高,很有正义感的人,可原则就是原则,底线就是底线。


    如果仅仅是因为环境的改变或魔盒游戏的要求,就轻易放弃自己的原则,踩低自己的底线,那这样的人和野兽又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现在远没到无路可走的地步。


    七天内完成一次谋杀是必须任务,而要想拒绝这个任务,除了要接受自己极可能错过谋杀成功获得的意外之喜外,还要有信心确保自己不被他人杀害,并能在七天期限到来前,成功解谜。


    想解谜却不杀人,很大概率就一定得侦破凶案,来获取线索,不然两个任务都不做,很可能就什么关键线索都得不到。


    不仅是线索,黎渐川还能肯定,两个任务都没有完成的玩家,在七天结束时,必然会面临比全镇通缉更可怕的事。


    这张纸上虽没写,但以往的经验告诉了他这一点。


    这样看的话,不杀人只破案,或许是一条比制造凶案更顺畅的道路。可魔盒游戏,不可能造就这样哪怕不明显但依旧存在的不平衡。


    黎渐川沉思之际,也有玩家注意到了纸页末尾的十分钟答疑。


    墨迹显露完全后,木桌上只再寂静了十几秒,就有人沉哑开口道:“我想知道,谋杀成功且二十四小时不被侦破获得的意外之喜,和在期限内顺利侦破案件得到的朋来镇礼物,哪一个更好一些。”


    从上首的空位顺时针算起,这是二号玩家。


    黎渐川坐在他左手侧,是三号。


    二号问出的这个问题,大概是在座所有玩家都最为关心的问题,这也决定着他们之后的选择。


    七张纸页的文字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墨迹:“客观上看,这两者是差不多的,没有谁优谁劣。”


    “只是我个人建议,你们最好选择前者。”


    “前者看似很难完成,但一旦完成,度过那危险的二十四小时后,七天之内你们就不再会有其它后顾之忧。后者嘛,不需要面临可能存在的通缉,也不需要冒险杀人,表面上好像非常安全,但破获案件后,在获得朋来镇礼物的同时,是会收获镇民们的仇恨的。”


    “千万不要小瞧这些仇恨哟。”


    七号笑着插言:“那看来最好的法子就是两个都不选,想办法去找其他线索,在第七天到来前解谜或只剩三人通关离开。”


    红色墨迹勾勒出一个大大的简笔笑脸:“朋来镇不会允许没有沾染过血腥的游魂飘荡,但你可以试试,我鼓励大家的每一次尝试。”


    七号笑了声,闭了嘴。


    他只是顺势试探,想从墨迹里获得更多的蛛丝马迹而已,这么明显的陷阱他可不会真的去踩。


    黎渐川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敢打赌,七号说归说,脑海里必然是一点尝试的想法都没有的,在座的如果真有人敢去尝试,那除了不把魔盒游戏放在眼里的大佬,就是自以为是的傻子了。


    四号也毫不客气,趁机提问:“二十四小时,是从案发的那一刻算起,还是从报案的那一刻算起?”


    “报案的时刻。”


    墨迹显现:“但我需要提醒各位,在朋来镇,没有任何一起凶案可以被长时间地隐瞒下去,案发一小时内,必定会有人找到罗大报案。”


    简短的两三个问题,就让十分钟的答疑只剩了个小尾梢。


    黎渐川从刚才这三名玩家的问题里,听出比较明显的倾向。


    七人里,绝大多数都对犯下凶案没什么顾忌。


    他也迅速开口,沉声问出了自己想问的:“侦破案件是否需要指认凶手或逮捕凶手?不需要的话,逮捕了之后是否会有额外奖励?需要的话,朋来镇是否会提供帮助,指认的是镇民身份,还是在座的某一个人本人?”


    纸页上的墨迹迟钝了一下,像是瞬间处理到太多问题时卡带的机器。


    但很快,它就调整了过来。


    “需要指认,不需要逮捕,如当真逮捕到了凶手,可获得一点小惊喜。”墨迹缓缓勾画,“至于指认对象嘛,当然是游魂本身。若他仍在犯案时的镇民体内,直接指认便可,但若不在,则需将他找出。”


    不等玩家们细品这三行字,墨迹便飞速消失。


    纸页无风自燃,化作灰烬飘落。


    可惜时间太短,不然黎渐川还想再试探下这纸笔模样的说明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桌边恢复寂静。


    七名玩家沉默对坐了片刻,筷子和汤勺带来的碰撞声才渐渐响起。


    晚餐再怎样寒酸,也还是要吃的。没人知道晚餐结束后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吃要比不吃强。


    黎渐川一手往嘴里塞着发黑的硬馒头,一手拿起粥碗旁倒扣的法则卡牌,翻了过来。


    血色漫过牌面,一行文字缓缓显出。


    “禁止洗手。”


    第203章  他也死过?


    新副本的第一顿晚餐, 所有玩家都维持着最大的警戒心,没什么互动交流的意思。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置放在木桌上首空位的老式座钟将指针缓缓转到了晚上九点。


    铜锤在玻璃格内晃动, 响起一声长过一声的铛铛钟鸣。


    几乎同时, 强力的拉拽感袭来, 黎渐川的视野猛地模糊倒卷,昏暗逼仄之感陡然褪去, 只余一片温暖明亮的光线迅速包裹过来,伴随着潮闷的暑热和此起彼伏的蝉鸣,充斥四周。


    四肢的感知恢复。


    黎渐川微微眯眼,适应了下光线,旋即便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书桌边,躬身俯趴,侧脸枕在一条手臂上, 手臂腕子低垂, 挽着一根剔透玉镯, 另一条手臂则半支着, 抬起的两指涂了鲜亮的丹蔻,正松垮垮捏着一根钢笔, 旁边还有几张白纸零散放置。


    玉镯,丹蔻。


    神色凝固, 黎渐川慢慢直起身, 僵硬低头, 果然在自己身上看见了一件铺满绣球花暗纹的宝蓝色绸缎旗袍, 如意珍珠扣, 右襟坠着一朵舒蜷的云头。


    他第一天的镇民躯壳,竟然是一名女子!


    这可不是女装大佬, 或外表相似,黎渐川不需确认,就知道这具身体是完完全全的女性。


    毕竟这是血字解说的躯壳轮换规则给出的身体,而不是以往进入游戏后魔盒游戏给予的正常身份,真要算起来,玩家在这里真正的游戏身份应该是血字口中的读者和借住躯壳的游魂,而不是镇民。


    所以游魂的性别年纪特征之类,与进入的躯壳完全不同,相差甚大,也很是正常。


    性别转换,这比起魔盒游戏的危险和他以前那些相当艰苦的任务,完全不值一提。别说只是性别换了,哪怕是物种变了,该怎样仍是要怎样。与其一惊一乍懊恼,不如快速适应扮演。


    黎渐川闭了闭眼,沉心静气,花费不到十秒的时间接受了自己要以另一个性别生活一天的事实。


    神色恢复冷静,他不再浪费时间,迅速抬头,环视四周,打量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


    屋子是非常明显的民国风格,中西结合,同这个时代一般充满了新旧碰撞的矛盾与特别,面积不大,目测七十平,分内外间。


    外间是暗紫色丝绒的沙发椅和红木茶几,还有一张临窗的书桌与矮柜。


    书桌上堆满了书籍与稿纸,深绿灯罩笼着的台灯被挤去角落,连同矮柜上的摆件们也遭殃,被扫到一旁,原本的位置被一些大部头的书与唱片抢占。


    桌边还挨着一台崭新的柜式留声机,洋气锃亮,有被经常使用的痕迹。


    内间则是一张拔步床,并着衣柜与梳妆台等物。


    衣柜里叠满了女子衣物,大多是时兴的各式旗袍洋装,另有一些是白洋布的褂子与长裤。比起衣柜,梳妆台倒简洁很多,除了雪花膏和两盒蜜粉,就是几根小号的唇膏,都整整齐齐地摆在银镜边,列队出阵似的。


    黎渐川踩着黑色的高跟皮鞋在房内走着,一圈转下来,强大的身体控制力让他原本扭曲歪斜的走路姿势很快就变得熟练起来。


    虽说没有半点曼妙多姿的模样,但至少看着正常,并不突兀。


    从对屋子的初步勘察得到的信息来看,这具身体的主人叫作王曼晴,二十五岁左右,是名民国女作家,属鸳鸯蝴蝶派,常写痴男怨女的苦情小说,发表在《礼拜六》《画眉》上。


    矮柜里最多的也就是这两本刊物,里面偶见王曼晴的名字,却不算多,可见她的名气是有些,但不大。


    王曼晴原是居住在上海的,只因半月前收到了曾经的手帕交阮素心的信,得知她将要到朋来镇久居养病,便来了此处。与阮素心的到来也就是一个前后脚。


    书桌抽屉里的信件详细说明了这一件事。


    王曼晴这位手帕交阮素心,也不是别人,正是晚餐上黑皮笔记本给出的故事开端里的四姨太。阮素心是杭州阮家的大小姐,年方二十,曾去日本留过洋,后家道中落,于今年年初不甘不愿地嫁给了一位团长的小舅子做姨太太,这小舅子也就是罗大的上司,县城警察局的丁局长。


    镇子最北占地广阔的一片房屋就是丁家老宅,阮素心如今就住在那里。


    但王曼晴不喜欢那种只能从四面墙壁望见方方正正天空的老宅子,所以她选择住在了镇上唯一的一栋西式公寓里,没有陪阮素心留在丁家老宅。


    黎渐川靠窗看了看,这栋公寓五层高,红砖洋房,王曼晴的屋子在第三层临街的最左边。


    窗外的街道相当开阔,能容三辆马车并行,此时已没有行人,只有附近几家商铺门前挂着的旧灯笼或新电灯亮着昏昏的光。


    除了这些较为重要的信息,还有一些有关王曼晴的零零碎碎的线索,比如她喜好听唱片,收藏颇多,也或多或少信点教,拔步床的枕边放了十字架,另外,她似乎还和一位男诗人关系暧昧,虽无信件,但她的藏书里好几本都是这位男诗人赠的,在扉页题了缠绵悱恻的诗。


    在检查这些物品的过程中,黎渐川意识到了这局游戏身份轮换带来的一个相当关键的问题,那就是人为的信息扭曲、毁坏、误导和可以提前有针对性地设置的陷阱。


    也就是说,身份轮换的规则下,某个玩家完全可以烧掉自己躯壳的信息和线索,或制造虚假消息,来误导下一个进入躯壳的玩家,也可以在晚餐前在自己的周围布置陷阱,等晚餐结束,下一个玩家到来,一击毙命。


    这些是完全有可能出现的。


    所以他得在第一天里尽量多地去调查朋来镇的镇民,获得足够的信息,以防被其他玩家来个狠的。


    一边琢磨着接下来的行动,黎渐川一边在心里根据各种信息完善着王曼晴这个镇民角色,思考她大致的性格,习惯,和面对不同人、不同事情时可能出现的反应。


    按桌上摆放的报纸的日期来看,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一,也是王曼晴来到朋来镇的第二天。她的熟识大概只有阮素心,所以黎渐川的扮演难度不高,除非行为举止差距过大,不然应当不会露馅。


    这般想着,他的脚步停在了梳妆台前,微微低头,看向银镜。


    银镜中的年轻女子相当漂亮。


    乌黑的头发烫了时髦的大卷,拢在脑后,别一根珍珠簪,娴雅贵气,发光可鉴。细疏的几绺发丝下,那张面孔却雪白,衬得一双黑葡萄似的杏眼愈发明亮灵动,只是眉极细极黑,尖刀子一般,加之两片饱满欲滴的红唇妩媚之余,总略略下压着,便显出一副清冷高傲的模样来。


    身材偏瘦,高挑,藏在略宽大的平裁旗袍里,更是有种枝头迎风的单薄与料峭。


    黎渐川略一扬眉,镜中人便也跟着眉梢挑起,尖刀出鞘,露出目下无尘的神情。


    适应得应该还行。


    黎渐川以抽离的旁观者的视角评判着自己的扮演,顺便看了眼柜上的座钟。


    晚九点半。


    依照这个时代的作息,他该洗漱就寝了,不能正大光明出门去探听搜集。


    其他玩家除非身份允许,不然也应当和他差不多,只能偷偷出门,暗处潜行,无法明着行事。在这种小镇子,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行事规律也都是大同小异,若真有谁大半夜不睡觉在路上乱走,那必定会引人注意。


    黎渐川坐在梳妆台前,衡量着夜半潜行的利弊,耳尖忽然一动,听到外面走廊里传来了一阵渐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有些拖沓虚软,朝着这间屋子的方向而来。


    很快,房门震动,敲门声传来。


    “咚、咚咚。”


    一道略带小心讨好的男声隔着门板响起:“曼晴小姐,还没有睡吧?”


    黎渐川努力进入角色,没立刻开门,只清清淡淡地扬声问道:“哪位?”


    “是我,宁永寿。”


    男声道:“我从街上回来,瞧见这里灯光亮着,便想着你许是没有睡。我宅子里有两张朋友打上海带来的唱片,是威尔第的歌剧,我是个铜臭里打滚儿的人,欣赏不出滋味,留着也只是蒙尘,就琢磨着不如送给曼晴小姐,也不算辜负。”


    黎渐川想起书桌抽屉里那份公寓租赁合同,房东名字便是宁永寿。看样子,这位房东很有可能是看上王曼晴这个房客了,特地来献殷勤。


    稍微理了理衣裳鬓发,黎渐川利落地抽下锁头,推开了房门。


    门外,昏暗的走廊亮着三两盏壁灯,一名穿着红紫色长袍马褂的中年男子站在那儿,一手拎着一个包装精致的匣子,一手摇着把附庸风雅的扇子,正笑着看过来。


    这就是宁永寿。


    三十出头,瘦骨嶙峋,脸色发青,眼眶漆黑,明明是一副大烟鬼的模样,却还能给人油头粉面之感。民国都已经到了二十二年,他却好像是刚绞了辫子没多久,脑袋瓢仍秃着一半。


    一见房门打开,那双细小的眼睛便立时放出明晃晃的垂涎来,毫不掩饰。


    大概率不是玩家。


    黎渐川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宁永寿,淡淡道:“原来是宁先生。”


    “是,曼晴小姐,晚上好呀。”


    宁永寿笑道。


    “晚上好。”黎渐川道,“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就不请宁先生进门坐了。”


    宁永寿道:“无妨无妨,是我唐突打扰了,曼晴小姐不见怪便好。”说着,他靠近两步,又问,“这边天气和饮食都与上海不同,也比不得上海繁华富贵,曼晴小姐住了两日可还习惯?”


    “都好,劳您费心了。”


    黎渐川随口应着。


    “要是有什么不习惯的,一定要和我说。”宁永寿的眼珠子在黎渐川的小臂和双手上盯了盯,“要我说呀,这世道你们女人家家的,就不该孤身一人四处乱跑,太危险。好好找个依靠,在家相夫教子,不去抛头露面,规矩娇养着,岂不是顶顶好的事?”


    不管是以黎渐川估测的王曼晴的性子,还是黎渐川本人的性情,都是听不得这种陈腐到根子里的话的。


    在反应上的差别大概就是一个动嘴,一个动手。


    黎渐川下巴微抬,冷笑着睨了眼宁永寿:“宁先生这话说得不对,我不爱听。眼下世道虽险,但仁人志士却越来越多,总是要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的,况且,大清已经亡了,现在是民国,提倡男女平等。”


    宁永寿面色一慌,赶忙道:“哎哟,你看我这嘴,最是没个把门儿的,无心之言,无心之言,曼晴小姐切勿生气呀。我也不是别的意思,只是曼晴小姐你一个人跑来这里探望丁家老宅那位,身边也没个体己人照应着,确实是不安全。”


    “朋来镇你也知道,凶案是一桩接着一桩,险呐!”


    闻言,黎渐川缓和了神色,低声道:“我知道宁先生是好意,可那些男男女女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再说了。”


    “一定,一定。”宁永寿在脸上飞快地挤出一朵笑花来。


    黎渐川也礼貌性地弯了弯唇角,瞧着宁永寿,顺势接上方才的话茬儿:“说起朋来镇的凶案,宁先生可否为我详细讲讲?道听途说的,总没有宁先生作为当地人讲的可靠。”


    能多和王曼晴聊一会儿,宁永寿自然是无比乐意。


    “哈哈哈哈,乐意为曼晴小姐解惑。”


    他笑了两声,微微正色道:“其实呀,依我看,镇上的凶案只有一半是真正的凶案,另外一半只是有人闲得无聊,耍戏法愚弄那些‘黑皮’罢了。”


    “戏法?”


    黎渐川露出明显的好奇不解之色。


    “差不多,就是戏法。”宁永寿道,“若不是戏法,上个月月末,镇子南头儿的周家二老爷,众目睽睽之下就被人砍了脑袋,警察又是来调查,又是来抓人的,闹得凶极了,七天一过,周家把棺材都埋到小定山上去了,结果一转眼,这周二跟没事儿人似的,又出现在镇上了。”


    黎渐川一怔:“这是诈尸,还是死而复生?”


    “哪呀。”


    宁永寿摇头:“都不是。去问周家人,都说本来就没死,闹着玩儿的。”


    “不是众目睽睽之下,许多人看见了吗?有拿死人闹着玩儿的?”黎渐川道。


    宁永寿顿了顿,说:“也不是没有,听家里下人说我也撞墙撞死过,只不过我自己没什么印象了。”


    他也死过?


    黎渐川蹙眉。


    他看得出宁永寿的话里没有虚言,心底不由微微发沉。


    这个朋来镇,还当真不简单。


    第204章  红白交错,是死透了。


    “宁先生自己耍的戏法, 也能忘了?”黎渐川扶着门,随意笑着,状似无心地继续问道。


    宁永寿细小的眼睛一眯, 故作清正地挺了挺脊背:“唉, 曼晴小姐听说来着, 我前年是决心戒大烟的,当初猪油蒙了心, 被人哄骗才染上的,我是不情愿的。如今呢,戒,倒是戒得差不多了,只是脑子不如从前清楚,远两年的事都记得不明不白的。”


    “况且假死类的凶案在镇上又算不得稀奇事,时不时就有冒出来的。曼晴小姐多住些日子, 也就晓得了。”


    黎渐川讶异挑眉:“镇子上拢共这么些人家, 要常有这种事, 近几年下来, 岂不是家家都是闹过的?”


    宁永寿摆摆扇子:“算不上。”


    “朋来镇叫得上名号的不多,叫不上名号的可是太多。而且, 我是记不清了,但听府里管家说镇上接二连三闹起凶案, 也不过只有两三年。就这两三年的险恶, 已让人把原先长长久久的安定日子都给忘干净了。”


    “所以依我看, 若真要算起来, 假死过的, 也就占上镇里人家的三成不到。另外三成,是实打实的凶案, 确凿地死了人的。”


    他露出了一副细细琢磨的神色。


    “那还剩下四成,算是平安无事的?”


    黎渐川道。


    “有平安无事的,也有枷锁上身的。”宁永寿满不在乎地笑道,“在这儿不就是那么些事嘛,杀人或是被杀,跳不出去的。一潭子浊水里,怎么挑得出一条清白鱼?”


    “如我宁三这般的踏实为人,镇上绝没有二个!”


    他总是忘不了夸耀推销自己,除关键信息外,话里的水分大得很。


    话说到这里,宁永寿突然一顿,黑豆似的眼珠转着,扫过黎渐川极标致的肩腰脸庞,贪婪之外透出两分疑色:“我看曼晴小姐的书,只谈阳春白雪,对市井之事不感兴趣,怎么忽然对镇上的凶案有了好奇?”


    黎渐川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探听消息,那自然是思忖好了应对旁人起疑的法子。


    “宁先生读过国外的侦探小说没有?”


    他把话语推向了矮柜里寥寥的两本外文书:“来到朋来镇,听了这里的事,我便总想着也写上一写,开一份新稿子。才子佳人的情缘写多了,就和日日大鱼大肉一般,腻着,换换口味也不错。”


    “更何况眼前就有现成的素材来取,也不须费事。”


    宁永寿疑虑顿去,忙捧场道:“曼晴小姐的新书,还是朋来镇的事情,若真出了,宁某一定虔心收藏上!”


    折扇一摇,又打蛇随上棍地补充道:“若需取材,曼晴小姐尽管来找我便是,我你是知道的,白日里大多在公寓中,没甚么大事可忙,随时都能与曼晴小姐细聊。若是曼晴小姐需要,不如我们每日定一个时间,坐一坐,喝喝茶?”


    “我习惯自己看看,每日相约就不必了。”


    黎渐川拒绝道。


    他暂时不打算为王曼晴这个身份建立一个固定的消息来源,而且,以王曼晴的性格,能与宁永寿耐心详谈一两次就已是极限了,再多,不是惹人疑心,就是惹宁永寿贼心了。


    于是他只敛了笑,冷淡垂了垂眼,道:“曼晴感谢宁先生今晚的好心告知,若宁先生有空,明日中午我请宁先生吃一顿饭,聊表谢意。只是镇上的情况我还不太了解,有名的酒楼就还需宁先生去选了。”


    “哎呀,这!”


    宁永寿眼珠子瞪大,受宠若惊:“曼晴小姐这可真是太客气了!照顾曼晴小姐是宁某自己乐意的,当不起谢,曼晴小姐如此可是把宁某当外人了!”


    黎渐川抬眼,目光清亮地直视着宁永寿的眼睛:“曼晴与宁先生萍水相逢,纵有点交情,可不还是外人嘛。”


    宁永寿怔了下,笑容一僵,明白看出了黎渐川划出的界限,眼底透出显而易见的失落。


    但到底是年岁不小,世情也经得多了,宁永寿的情绪只有一刹,眨眼就收拾了起来,啪地合拢折扇,脸色正了些,似真似假地惋惜笑叹:“曼晴小姐是白雪似的人物,倒不会为了朝我打听秘密,把我高高吊起来。”


    黎渐川一听便有种直觉,这局游戏定然曾有玩家来过,且不像他最初经历的那些副本一样,曾被抹除痕迹,循环重启,而是和切尔诺贝利差不多,在时间和剧情上一直往前推进。


    莫非这就是低端局和高端局的差别之一?


    没有太多依据的琢磨着,黎渐川又弯起眼睛,露出一分带着疏离与洒脱的真心笑容:“若宁先生遇到会将你高高吊起的人,那曼晴劝你,还是离得远远的为好。”


    “无论是朋友还是夫妻,真心总要真心换。”


    “用手段打听秘密倒不可怕,可怕的是戏耍人情,不择手段。更何况,宁先生又有什么秘密能需要我来打听,取材入书的?”


    提起真心,宁永寿不禁露出几分尴尬之色,讪笑道:“曼晴小姐的良言,宁某受教了。说起秘密,我这人实在是没有秘密,我二哥便常说我这人没有神秘性,一眼就让人瞧个通通透透的。”


    “那些来吊着打听的,上海的舞女,钱塘的戏子,县城路过的大家小姐,想听的总不能是宁某几岁尿床的糗事吧。”


    “不明白,想不明白。”


    宁永寿满脸不作假的诧异困惑,阵阵咋舌。


    其实黎渐川也认为宁永寿身上必有秘密,他说的那些人也极可能是来试探的玩家,但按黎渐川自己的观察,宁永寿这秘密应当是他自己都不太清楚,或没意识到的,就像所谓的假死凶案一样,单纯去问只怕是问不出,还要一步步从副本未显的剧情以及镇子上的蛛丝马迹来看才行。


    谈话时间已经不短,总在门前立着也不像样,黎渐川正要谢客,三楼的木质楼梯却忽然传来一阵嘎吱轻响,伴着轻快又稳重的脚步声。


    一道瘦高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自阴影里走上来。


    这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穿淡青绸袍,戴一顶轻薄的礼帽,提着一摞被油纸包好的书,鼻梁也细长,驼峰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清朗温润的书卷气很浓,乍一看便是一位儒雅君子。


    “是学智呀。”


    宁永寿的话音率先响起,他明显认识此人,语气称得上熟络友好:“这么晚才回来?”


    “宁老板,曼晴。”


    被喊作学智的人走过来,微笑着道:“去了书斋,一看古籍就入了迷,忘记时间,出来时又赶上镇上落小雨,就只能边躲边走,迟一些了。”


    长袍与帽子确实都有些湿痕,遇雨这话应该不假。只是这人必定不单单是只去过书斋,旁人五感普通,或许闻不出来,但黎渐川在这人到了近处的瞬间,便隐约嗅到了他身上飘来的脂粉香气。


    不浓,极淡,甚至被雨气完全压了下去,可也必然曾是切近地接触过的。花楼里的胭脂水粉没有这样素净,但又不像是王曼晴梳妆台上那些昂贵的味道。


    在做侦探方面,黎渐川也算是老手了,任何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任何一点值得注意的细节,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学智倒是即便来给姊妹探病,也都不忘用功。”


    宁永寿颇有些酸溜溜地道。


    黎渐川闻言心中一动。


    探病。


    看来这位学智大概率也是来看四姨太的,怪不得他称呼王曼晴为曼晴,显得过于亲近,两人估计也是熟识。


    学智一副羞惭表情,摇头摆手,旋即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朝宁永寿道:“宁老板,我上楼来时瞧见宁宅的下人在门厅打转,像是来寻你的,问我,我说不知,却不想你在楼上。”


    宁永寿闻言,连忙拱手告辞:“家里小事不寻我,定是我二哥又健忘,找不见账本之类了,我得回去看看,学智,曼晴小姐,咱回见。”


    说着,便要转身下楼,迈出两步,又哎呀一声,回来把匣子撂下:“差点把送曼晴小姐的礼物忘记。”


    “对不住,对不住。”


    匣子被放到门边的柜子上,宁永寿不等黎渐川谢语或推拒,就已经匆匆消失在了楼梯口。


    黎渐川思索着王曼晴可能的态度,还是打算收下唱片,回头当借用送回去也好,另准备一份谢礼也罢,都不算崩了王曼晴爱好唱片的人设。


    毕竟那柜式留声机都是王曼晴千里迢迢从上海带来的,可见她的喜好之深,一般情况下不应去拒绝欣赏新唱片。


    他不想立刻就对上学智这位王曼晴过去的熟识,借着宁永寿的离去,露出困倦之态,与学智笑着抱歉一句,就要关门休息。


    谁知刚一撤身,学智却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曼晴,等等。我知你不喜我,我只有一句同你说,说完便走。”


    黎渐川很想拍上门板装听不见,但这显然做不到,于是只能抬首举目,停顿动作。


    学智见门未关上,眼中立刻流露出款款的深情,但或许是王曼晴原本对他的不喜真的非常明显,也或许是他真的是个克制守礼的君子,总之,他表情虽亲热,脚步却仍停留在稍远的地方,似是不敢靠近。


    黎渐川只冷冷看着他,不说话,学智却不在意,笑了笑,温声道:“曼晴,我知道你性情自在,不关心旁人眼光,但宁永寿此人还是能少交际便少交际的好。”


    “你初来乍到,不清楚,我却已住了三五日,入住公寓前也寻人打听过。宁家只是朋来镇当地的小乡绅,产业至多到县城,便再没有了。宁永寿的大哥没得早,但宁家也轮不上他当家,是他二哥做这根顶梁柱。”


    “他除了是个臭名昭著的大烟鬼,好色徒,就没别的名声了,家中小妾都抬到了第七房,还常与偶尔来往镇上的男女攀扯。他是旧脑筋,你同他讲什么新知识是讲不通的。”


    他端详着黎渐川的神色,顿了顿,苦笑道:“我知道你自然是看不上他的,只是这种人惯有一些哄骗女子的法子,我只怕你一时不慎吃了亏,那我这个做干哥哥的便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黎渐川仍不说话,作势要继续关门。


    学智脸色一慌,便忙又加了几句:“曼晴,我听说你今天去见大妹妹了。她那性子你也知道,我劝不了她,这两日你若再去,劳烦替我劝劝她。”


    “她的脸已经毁了,误了时候,上海都治不得,如今被丁局长厌弃,撇到了这种穷乡僻壤来,以后的日子是更难过了。朝丁局长提携下三妹妹,做一房五姨太,不光是为家里,她也能过得好些……”


    砰的一声门板砸上,把这后边琐碎不断、道貌岸然的话全给堵在了外头。


    这位学智似是被惊了一跳,噤了声,片刻后,有些不满地重重地咳嗽,无人理会,又隔一会儿,就悻悻地转身走了,完全不知道屋内的黎渐川女士已经肌肉隆起,拳头梆硬了。


    及时关门,完全是为学智的生命安全着想。


    屋内屋外再度恢复寂静。


    黎渐川留神听着那离去的脚步声,估摸大概是正好在他头顶上方的五楼那间,便也没再在意,只锁了门,关好临桌飘雨的窗子,简单擦洗了下手脸,便点起蚊香,熄了灯,躺上床去。


    夏夜宁静。


    黎渐川一边听着街上遥遥传来的打更声,思索着从宁永寿和学智处得来的一些讯息,一边闭眼酝酿睡意,打算早早入睡。


    朋来镇有古怪,他暂时却没有具体的调查方向,且人生地不熟,身份不便,半夜出去镇上调查的梁上君子计划总体上看是弊大于利的,还是就此作罢了。


    纱帐半垂,被浸着雨气的夜风徐徐撩动。


    一旁,蚊香烧出的绿烟一蓬蓬往上浮着,如抬腰怒放,又黯然荼蘼的水墨莲,幽幽地散出熏人的苦香味。


    黎渐川提着一丝警觉,朦朦胧胧地进了梦乡,团扇落下,手臂微弯,湿沉闷热里,隐约觉着怀里少了块清凉的冰,这冰最好细腰直背,长眉,桃花眼,会暗昧勾缠的笑,也会刀锋冰冷的淡漠生死。


    这般恍惚地梦着,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只听窗外忽地传来一声砰的巨响,旋即两道尖叫声便骤然响起,刺耳非常。


    笼着大片昏暗的拔步床上,黎渐川无声地睁开了眼,眼神清明冷静。


    他飞快翻身起来,在中衣外套上件褂子,快步到窗边循声看去。


    蒙蒙亮的天色中,依稀可见公寓三楼正下方的大街上有大片的鲜血迅速漫开,一名男子以坠落姿态四肢扭曲地躺在血泊里,玳瑁眼镜掉下,半边脑袋已摔得粉碎,红白交错,是死透了,连抢救的希望都没有。


    黎渐川一眼认出,这男子就是昨晚的学智。


    尸体旁还有两人,一个推着倒夜香的推车,气味明显,另一个则是换了身衣裳的宁永寿。


    黎渐川皱眉,心里短暂地惊了下,脑海里转过纷乱的念头,既怀疑是玩家动手,又怀疑是镇民凶案。


    他也不等自己想明白,便朝下方似乎吓呆了的宁永寿喊了声:“宁先生,不要让人碰尸体!”


    说罢,转身开门,直冲五楼。


    若是坠楼,学智房间便极可能是第一现场。


    第205章  民国二十二年?手机?


    黎渐川踩着一双珠绣拖鞋, 速度如箭,眨眼掠过两层楼梯,奔到了五楼楼梯口。


    正对楼梯口的房间木门紧闭, 不出意外, 就是学智的住处。


    黎渐川推了推门, 发现木门从里面上了栓。裂开的门缝处隐约可以看见一根小指粗细的铁棍横亘着。


    公寓房间的格局大同小异,只有门窗两类出入口, 学智房间的门被从内锁住,只剩两扇窗户,但窗户临街,此时守了人,若房内无人,窗口也不曾有人逃走,那这就是一间实打实的密室。


    玩家动的手?


    也不一定, 除非天生激进嗜杀, 难以控制, 或心思诡谲, 另有想法,否则但凡有点想法的老玩家, 都不会在还没摸清镇子情况的时候,就这么快动手开始制造凶案。


    心念电转间, 黎渐川已经打算暴力破门了。


    但谨慎起见, 破门前他还需要一位邻居见证, 因为他自己也极可能是嫌疑人之一。


    转头看向五楼走廊, 黎渐川正准备去敲两扇门试试, 斜对面的一扇房门却突然嘎吱一声开了,一名身形略微佝偻的儒雅中年男子边扣着长衫的扣子, 边一脸惊疑地走了出来,像是刚被巨响与尖叫惊吵起来。


    他一眼看到了走廊里立着的黎渐川,似乎不认识,面带陌生地试探问道:“这位小姐,您是?”


    “这个房间有人坠楼了。”


    黎渐川不想耽误时间,开门见山道。


    “什么?!”


    长衫男子大惊失色,颇有些惶然无措地瞪大了眼睛:“刚才有叫声传来,就是、就是因着这个?好端端的,才安定几日,怎么就又出了命案?莫非真像刘大师所说,这朋来镇风水有问题?”


    刘大师,风水?


    黎渐川一边把长衫男子的惊语暗暗记下,一边控制力道抬脚轻踢了下面前紧闭的房门,朝长衫男子道:“这位先生,您看见了,我刚来五楼,这扇房门是从内上了栓的。”


    长衫男子不明所以地推了推眼镜,看着那扇房门受力向内颤了颤,发出吱吱的轻响,明显是锁住的,于是点了下头:“确、确是如此。”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黎渐川颔首道:“失礼了。”


    话音落,右腿就已迫不及待地抬起,如疾风袭落叶般霍然弹出,砰的一声踹在了结实的木门上。


    门栓弹飞,门板应声而裂,像是被一块巨石砸来,房门瞬间破败洞开,房内一切一览无遗。


    “楼上什么响动?”


    “又出事了?”


    窗口飘来街上模糊的叫声。


    黎渐川扫视房内,从一片干净的地板上小心走过,从窗子往下望了眼,扬声道:“宁先生,房门从内上了栓,我一时情急,便踹开了。”


    宁永寿怔怔仰头望着他,嘴巴张了张,一时没吐出字来,,像是根本没想到他会一眨眼就突然出现在窗口,还是踹门进的。


    镇子上的居民起得大多很早,街上已渐渐聚集过来一些人,幸得宁永寿拦着,加之血水蔓延恐怖,没有贸然去靠近的。


    黎渐川没理会下头的议论好奇,趁着其他人进来前,迅速对这处房间进行第一手的检查。


    长衫男子许是被黎渐川这柔弱外表之下掩藏的凶猛给骇住了,满脸僵硬震撼地站在走廊上,望着屋里,踌躇不敢进来。


    如此正好,除去被踹坏的房门,房间内再无被破坏之处。


    黎渐川把房门收拢到一边,重点看了看门栓,和他自己房间的门栓一样,两边钉扣在门板上,中间挂着一道铁棍插销,可以来回拨动,简易普通,只需一条铁丝或两根细细的筷子,就能从外面伸进门缝把门栓带上。


    这密室的制造实在是简单。


    房门之外,这间屋子摆设也谈不上复杂,一水儿的红木家具,少见西洋玩意儿,外间是一套八仙桌和圆凳,外加书架与摆着一些金银玉器的博古架,内间是卧房与书桌,书桌不临窗,床却离窗子极近。


    床上缺了床单,四面垂挂的纱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被扯得七零八落,一半仍被铁制挂钩勾在床顶,一半则迤逦在地,似是沾了昨夜窗口飘进来的雨水,有些潮湿。


    学智摔下去的窗子就是紧挨着床的这一扇。


    大概之前只是半掩,没有将窗关严,窗框四周都或多或少染上些湿漉漉的潮意,窗台角落更是遗留了一块较周边更为深色的水痕,只是这水痕有些奇怪,像是一个不规则的圆被颇为整齐地截去了另一半般。


    窗子正对面,靠墙的书桌上一册册书籍都分门别类,码放得极为整齐,甚至连报纸都一张张抚平叠好。


    毛笔也从长到短,从粗到细,挂得干净,镇纸压在一沓信稿上,都整洁规律。


    黎渐川又看了眼外间的博古架和书架,觉着学智此人很可能是有点强迫症。


    但若这样,书桌上那方砚台就显得古怪了点。


    置身右侧桌边,摆放没有问题,但却恰好挨着旁边摞起的宣纸,不知是没留意到,还是别的,砚台的边角挤皱了那些宣纸的一端。


    而砚台边,还放了半壶酒和一个白瓷酒杯。


    酒杯有被擦试过的痕迹。


    值得一提的是,黎渐川翻看书桌和抽屉时发现,这位学智全名是叫阮学智,丁家四姨太阮素心的堂兄,他的笔迹和王曼晴几本书上题的情诗笔迹是一模一样,且阮学智的抽屉最底下,还压了一些用印梅花图案的雪白笺纸写的情诗存货。


    这让他有点摸不准这两人的关系。


    此外,这间屋子还有两处令黎渐川非常在意。


    一是床边架子上的水盆,在这种闷热天气,一夜过后,盆里的水竟然还是略带冰凉的,极可能是放过冰,或者本身就在夜晚充当了冰盆来用。


    二是书桌旁的椅子,在椅腿内侧,有一道新鲜的暗黑色的痕迹,尝闻一番,应当是血。


    一遍快速的检查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黎渐川脑海里隐约有了些猜想,初步判断阮学智自杀或意外的可能性较低,大概率是他杀。


    但还得再看看尸体。


    这般想着,黎渐川便请已慢慢回过神来的长衫男子守在门边,不要让人轻易进去,然后自己快步下了楼,去到街上。


    一楼摆件台上的西洋钟显示着时间,刚过早上五点。


    天际泛起了鱼肚白,曦光跃出,朝阳将要冒头。


    公寓门外宽阔的大街上围了大约十几道身影,都是早起出来买菜的镇民和小商小贩,还有几位兴许是公寓的住客,离得稍远,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四周乱糟糟的议论声响着,犹如蜂群嗡鸣。


    人群围得松散,黎渐川毫不费力,径直便穿了进去。


    “宁先生。”


    他走到血泊旁,一边仔细审视着阮学智被摔得有些血腥恐怖的尸体,一边朝宁永寿道:“可着人去报案了?”


    “啊,我脑子懵着,给忘了。”


    宁永寿像是此时才惊回神来,脸上露出懊恼惭愧之色。


    旁边围观的镇民却有人道:“我让狗娃去镇北头儿找罗处长了,他腿脚快,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用不上那么麻烦。”


    宁永寿摇了摇头,把手里提着的皮包打开,在里头摸了摸,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银色手机来,按了两下,手机里便传出嘟嘟的忙音。


    黎渐川站立的身躯一僵,倏地抬起眼,盯着宁永寿手里的手机,差点以为自己做梦还没醒,或是精神错乱了。


    民国二十二年?


    手机?


    这两个东西怎么搭得上边儿的?


    不说这个时代手机有没有条件生产出来,就算是生产得出来,这里也根本没信号,拿什么通讯?


    还是说眼下这个时空已经混乱,朋来镇是副本之中套娃的一场虚假幻梦,或另一个平行时空上的民国?


    黎渐川感觉自己的脑袋只在瞬间就被无数问号塞满了,涨得快要爆炸。


    他下意识转动目光,诡异地发现周遭的镇民虽有几个目露艳羡好奇,但大多数都好似习以为常一样,对宁永寿掏出银色手机打电话的情景见怪不怪,显然不是只见过一次两次。


    黎渐川压下翻涌的心绪,快速冷静下来,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只露出一点好奇,状似无意地绕过来两步,近距离地看向宁永寿举着的银色手机。


    只清清楚楚的一眼,他就暗自松了口气。


    果然,不算是真正的手机。


    从外观上来看,宁永寿手里传来忙音的银色手机确实是现实世界手机的模样,但却不是智能机,而是早就被淘汰了快半个世纪的按键手机。按键也不是传统的按键,除了开关机的红绿两键之外,银白色的金属机身上只有九个按键,分别是数字一到九。


    按键上方,麻将块大小的黑白双色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大大的数字“8”,而宁永寿刚才只按了两下,就拨通了电话,想必就是开机键和这个数字键。


    打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这不是现实世界的正常手机。


    更遑论,围着屏幕还刻了一圈古怪的血红色小笑脸表情,透着浓浓的属于奇异物品的诡异感。


    从切尔诺贝利的副本杀出来后,黎渐川对奇异物品的了解可以说是一日千里,虽还没接触,但已大致推测出宁永寿手里的银色手机八成是一件奇异物品,或者说是一套,每个数字代表一个,彼此之间可以互相即时通信。


    不过这银色手机是奇异物品的情况,可也没是真正手机的情况好到哪里去。


    这仍意味着更多的古怪。


    而且,目前已知的所有奇异物品都可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现实世界中的奇异物品,又被各大研究所和组织称为实验品,一类是魔盒游戏内的奇异物品,也就类似切尔诺贝利里的怪异。


    这两者有不同点,也有共同点。


    不同点就是现实世界的奇异物品不存在任何生命意识,没有智慧,只是物品,而魔盒游戏内的奇异物品都产生了一定的智慧特性,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想法,可以称之为生命。


    共同点,则是所有的奇异物品,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在魔盒游戏,都有特殊的能力和负面影响,并且自身有着一套堪称诡异的规则,只有利用规则,才可能使用它们,或收容它们,毁坏它们。


    可这台银色手机似乎不满足魔盒游戏内奇异物品的标准,它没有明显的生命气息,不像黎渐川拿到的那块石质印章一样,有点心机,懂得隐藏自己。


    而没有生命气息的奇异物品,只可能是现实世界的实验品。


    宁永寿分明不是玩家,怎么会有实验品?


    实验品不在收容区,也不在魔盒里,竟然不会以规则影响四周,反而还能普通而正常地使用?


    真是怎么想都不对劲。


    在黎渐川纠结沉思之际,银色手机里嘟嘟的忙音已经响了十几声。


    终于,一道不耐烦的粗犷男声出现,截断了它:“宁三,找死是不是,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看来这银色手机还有来电显示。


    黎渐川随意地想着。


    “罗处长,对不住对不住,惊扰了您。但这是没办法的事,镇上又出人命了,这回死的可是四太太的堂哥!”


    宁永寿忙道。


    手机那头大惊:“妈的,阮学智死了?!”


    “你确定?”


    “确定!尸体就在我脚边呢!”宁永寿无奈道。


    “他奶奶的!”


    一连串带着方言的国骂之后,罗大似乎翻身跳起来,大声道:“行了行了,先别通知四太太,把现场看好了,我马上就到!”


    说完,数字消失,通话也断了。


    听到这段通话,周围的议论声更多起来。


    “死的人竟然是丁家老宅那位四太太的堂哥!这种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怎么来咱们朋来镇了……”


    “听说是替家里来探病,但我瞧着不像,连老宅都住不进去,这兄妹的关系可不怎么样!”


    “哎呀,这年纪轻轻的。”


    宁永寿脸色更是惨白,愁眉不展,见黎渐川走到身旁,好歹打起了一些精神,露出一丝笑模样:“曼晴小姐怎么靠这么近来了,血腥味大得很,看了准要魇着,我陪你到门厅坐坐吧。”


    “来福!”


    他朝人群外扬声喊公寓的门房:“快过来看着,等罗处长过来,别让人靠太近!”


    门房应着声过来,带两个家丁,往外驱赶着越围越多的镇民。


    宁永寿摆出请的姿势,引黎渐川走去公寓一楼的西式圆拱门厅下。


    警察和仵作没来,围观的人也愈发多,不论是防止被其他暗中窥视的玩家发现,还是依照正常程序,黎渐川都不好先动手验尸,正好他也想知道知道银色手机的来历,便没拒绝,跟着宁永寿去到了一旁。


    只是方才俯身靠近观察尸体时,除了阮学智五层楼高下摔得过于破碎的左侧边脑袋,黎渐川还注意到,阮学智紧挨着地面的嘴微张着,不远处靠近双脚的血泊里,有什么细小的东西隐约反射着丝缕光线,但一眼之下,却被殷红掩盖,看不出究竟。


    只这两样令他在意,其余便没有发现了。


    圆拱门厅处被下人搬来了几张圆凳,黎渐川坐下,还不等他开口,宁永寿就显摆一般,朝黎渐川举起了他手里的银色手机,颇有些洋洋得意地道:“曼晴小姐在上海滩,可也没见过这个吧?”


    第206章  一旦查起来,你必然最大嫌疑。


    民国二十二年的上海滩再如何繁华洋气, 国际都市,也不可能出现数十年后才有的体积小巧的按键手机,更何况这银色手机还极可能是奇异物品, 而不是普通手机。


    但就算是奇异物品, 排除其他因素, 依照正常的民国时间线往后推算,现实世界里, 它们作为各大研究所的实验品也是近十年内才被陆续发现出来的,以前未曾出现。


    而且看宁永寿的表现,这必然是个他及周围所有人公认的稀罕物。


    黎渐川偏头,恰好露出一丝掩藏在绝不露怯的自矜之下的惊奇神色,端详着银色手机,淡淡答道:“不曾见过,可是新进的西洋玩意儿?”


    “哎, 这等宝贝哪儿是西洋人就有的。”


    宁永寿下巴高抬, 轻蔑鄙夷之色闪过, 显出几分自傲:“这真要算起来, 可也只能是我们宁家的传家宝!”


    黎渐川配合着问道:“此话何解?”


    宁永寿装腔作势地撩了撩袍子下摆,翘起腿, 一副讲述传奇故事的说书人表情,神神秘秘地嘿嘿一笑, 压低声音道:“曼晴小姐, 我也就是看咱俩是朋友, 才告诉你, 旁人想听都没地方去听, 你可要为我保密。”


    “镇上的乡绅百姓,曾来的舞女戏子, 没有听过的?”


    黎渐川带着尖刻,直接拆穿了这话,似笑非笑睨着宁永寿:“宁先生,依您说的,你我是朋友,便撇去虚的罢。”


    宁永寿尴尬:“哎哟,曼晴,你可真是哄不了的人。”


    但他也不往心里去,尴尬完,便继续兴致勃勃地讲:“可是曼晴,宁某这话里,保密许是虚的,传家宝却绝对是真真的。要说来历,得从大约两年前说起,就我假死撞烂脑袋,又回转过来,开始戒大烟的时候。”


    “我大哥早没了,之前院子一直空着,后来我大烟初步戒好了,我那院子也被折腾得不像样子了。也嫌墙上撞得四处是血,不吉利,我便没令人收拾,直接搬去了大哥院子。”


    “二哥由着我,没管。”


    “我到新院子睡了几宿,有一遭夜里,起夜碰翻了床边一摞书,砸下一大花瓶来,花瓶碎开,里头就装着这么九个巴掌大小的东西。我打眼一看,银的,还是个没见过的怪模样,就摸出来琢磨。”


    “我这人打小聪明,一琢磨就琢磨出来了,给它取个名字,叫移动电话机。”


    这名儿一出,黎渐川简直想给宁永寿竖大拇指。


    最早二战时期出现的词,硬生生给提前了几年琢磨出来。不过现在的上海北平等城,已有电话的存在,能实时通信,再加上能随意移动,想出移动电话机这么个称呼,好像也非常正常。


    且看宁永寿的模样,还真是这么个经历,不似说谎。这奇异物品,莫非和宁家或死去的宁老大有关?


    “叫移动电话机,还能像你方才一样随便按按便同警察报了案,这莫非也是一类新型的电话机?”黎渐川以王曼晴可能了解的角度说出推测,适时地表露出自己的兴趣。


    “还真让曼晴小姐猜着了!”


    宁永寿哈哈笑道:“你说咱这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习惯似的嘴上花花,却又怕黎渐川真的生气,话音抛出又赶紧捞回来:“说笑的说笑的,我这人这嘴呀,曼晴小姐可千万别介意——我二哥也是认同这么个叫法的,大家伙脑子一转,保准儿都这么寻思。”


    “这移动电话机就跟这名儿一样,只要带着,走到哪儿都能接打电话,联系上人。”


    “九台移动电话机,按这笑脸数量编的号,我这是第九号,九个笑脸,另外八台移动电话机按这个阿拉伯数字九,就能往我这儿打来电话。刚才我按的是八,那台移动电话机在县城警察局罗处长手里,电话就是他接的。”


    “另外七台,也都送出去了,六台送了县城里的达官显贵,还有一台给了镇上我家的世交周叔,大家伙都喜欢得不得了。可惜没有第十台,不能送曼晴小姐,是宁某对不住了。”


    宁永寿举着银色手机侃侃讲解完,一脸遗憾抱歉。


    黎渐川露出一点笑:“多谢宁先生好意,只是这到底是宁先生的传家宝,便是有多的,也该送更紧要的人,我是不敢要的。不过听宁先生说这些,是有几分好奇,可否现在借我一观?”


    “荣幸之至!”


    宁永寿是半点都不怕黎渐川抢了他的传家宝就跑,二话不说便把银色手机递了过去。


    入手是冰凉的金属感。


    周身无明显衔接缝隙,好似一体,金属也不常见,一时难以辨认出来。笑脸确实是带着诡异气息,但明显没有生命意识。


    黎渐川边细细观察着手里的银色手机,边道:“看着是有些意思,也有点古怪。宁先生平日用着,没有什么限制吗?我常听人说,一些家传宝贝怪得紧,还有要人血供养的,又或必须放在祠堂之类的地方,才能安生的,总要遵循什么规矩。”


    宁永寿道:“曼晴小姐别的不像,只这一点和曾来的舞女戏子说的一样,上海那边莫不是许多这样的传闻?”


    “但反正,我家这传家宝是没有这些事的。不看它的本事,也就只当个普通玩意儿,哪有规矩不规矩的。”


    果然。


    不是他经验太少,看不出或感应不到,而是这银色手机当真没有所有奇异物品都该有的特殊规则。


    难道说,这这真的不是奇异物品,而只是一个看起来像是奇异物品的怪东西?


    是这个副本独有?


    可只要在魔盒游戏内,最基本的规则还是不会变的,副本可以有独特,但绝对不会有超出规则的独特。


    黎渐川眉心拧了下,又飞快松开,暂时按下了不断浮起的诸多想法,将银色手机还了回去。


    宁永寿边将银色手机收起来,边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般,带着点错愕疑惑看向黎渐川,犹豫着开口道:“我初看曼晴小姐,以为是大家闺秀,留洋回来的新女子,却不想,曼晴小姐实则是……女中豪杰?”


    “一脚踹门,闲看血尸?”


    黎渐川瞥向宁永寿,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双细小的眼睛,颇有些敬畏,却不见质疑。


    微微一笑,黎渐川正要开口拿出准备好的解释忽悠过去,一道透着明显虚弱的柔柔女声却先一步传了过来:“王小姐可不怕这些,我在上海时瞧报纸上说,王小姐懂医,常跟红十字会的医生们去乡下义诊不说,北伐时还跟父兄上过战场。”


    “一具死尸,同战场上可是比不了的,小巫见大巫罢了。”


    话音落,人也到了。


    黎渐川转头,就看见一名十三四岁的小丫鬟搀扶着一位满脸精明相的美丽少妇从围观的人群里走了过来。


    少妇约莫三十来岁,一对金莲足,踩一双绣花鞋,发髻高挽,别朱红墨绿的宝玉,身上一件倒大袖的亮紫色短褂,料子水滑,流光溢彩。她提着一条帕子,虚虚掩着口鼻,敷了厚厚脂粉的面上犹见苍白。


    “曼晴小姐果真是精彩人物!”


    宁永寿一惊,旋即高声赞道。


    他又颇亲切地起身迎向少妇,问道:“季太太不在楼上歇着,怎么也出来凑热闹了?血腥大,冲撞了可就要不好……来来来,先坐下歇歇,看太太这脸白的,要不要去回春堂请彭老大夫来看看?”


    季太太被扶着坐在圆凳上,轻轻叹气:“用不着,老毛病犯了,见不得血罢了。早知这么吓人,我也就不下来瞧了,偏宝生不安定,要打听,我好劝歹劝,将他关在了屋子,亲自来替他看这热闹。”


    应过宁永寿的声,她又看向黎渐川,语气透出几分明显的亲近:“没想到王小姐竟来了朋来镇。”


    说着,她又一笑:“王小姐许是不认得我,我们虽都是上海人,但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却是没见过。只是我爱看王小姐的书,尤其是那本《海棠语》,读了许多遍,难以释手,也常在报纸上见到王小姐的事情。”


    “往日总想结交,不得时机,今日却巧了。”


    “宁老板,王小姐来你这公寓住一住,那真真是蓬荜生辉了。”


    宁永寿也跟着笑:“是极!”


    围在尚算熟悉的死者旁言笑晏晏,纵是演戏,黎渐川也有些打心眼里不适,他看得出,不是这世道令人事不关己地冷漠了,而是朋来镇上往来的这些人,似乎本质上就对生死欠缺最起码的尊重敬畏。


    不论是对旁人,还是对自身。


    这从宁永寿昨晚谈起朋来镇凶案时的态度就可见一斑。


    “季太太客气了。”


    黎渐川淡淡笑着应道。


    季太太掩嘴轻笑,还要再说什么,大街前边却传来了一阵汽车鸣笛声,围拢的人群迅速裂开一道缝隙。


    一辆汽车开进来,只披了件衣服的罗大带着两个手下匆匆下车,大步走来,甩着警棍驱赶。


    “都别看了!赶紧散开!”


    罗大是个矮粗的青年,唇上蓄须,一脸烦躁忧虑,走进看了眼阮学智的尸体,朝宁永寿招手:“宁三,怎么个情况?”


    “四太太的兄弟在你这儿住了才几天,命就没了,你说,你就说,让我拿什么跟四太太交代,跟丁局长交代,跟阮家交代!”


    宁永寿一溜小跑过去,直喊冤:“我的好罗处,阮大公子坠楼一不是我公寓窗台塌了,二不是我宁某人亲自推的,怎么还能怪上我呢!”


    罗大冷哼:“那你跟我说说,阮学智是怎么摔的?”


    宁永寿道:“老罗,说实话,我是真没看清。昨儿夜里我二哥派人喊我回老宅对账本,一对就对到天都要大亮,回院子,还有一帮姨娘不消停,非要拉着我睡觉,也不看看我都被那账本磋磨成什么样了,还不安生。没法子,我就往公寓这儿来了,想着图个清静,好好睡上一觉。”


    “谁成想,刚要走到门厅,就听见头顶上有窗子被推搡开的声音,一抬头,一个黑影子就砸了下来,得亏我躲得快,不然你可就得去回春堂看我了。”


    罗大皱眉:“没看清人怎么掉下来的?”


    “没。”


    宁永寿果断摇头。


    罗大又看向被公寓门房拦着没让走的倒夜香的汉子:“你看见没?”


    倒夜香的连忙摇头:“回大人,没、没看见。”


    眼见这两人问不出有用的信息,罗大朝一名手下抬了抬手:“走,上楼看看。宁三,你跟着。”他搂了把宁永寿的脖子,把人拽着往前两步。


    三人几步走到门厅,罗大扫了这里三名女子一眼,只朝黎渐川含笑点了下头,道了声曼晴小姐,就进去了。


    王曼晴的房间内没有太多关于她家庭状况的信息,但看旁人的态度,和季太太所言,这王曼晴本人和家世看来都相当不一般。


    黎渐川正琢磨着这一点,两辆人力车突然从街前头狂奔过来,在汽车附近停下,一名穿着黑色警服的光头警察和一名拎着木箱子的老大夫分别下来,来到阮学智的尸体旁。


    留守尸体的另一名长脸警察道:“不是让你去请仵作,彭老先生怎么来了?”


    光头警察擦着汗,也无奈道:“朋来镇小,没仵作,平日出了什么事,验尸的活儿都是回春堂的彭老先生和他小徒弟一并干了。这不,我跟彭老先生先来,他小徒弟还在后头跑着呢。”


    “哎对,你会开车,赶紧把汽车挪开,到路那边去。”


    长脸警察皱眉:“好好的挪车做什么?”


    光头警察一脸讳莫如深,但还是小声开口道:“县里李家那个,抬进门冲喜的,李老爷都没撑到拜堂就没了。李老太太请刘大师去看,说是时辰没选好,喜没冲成,但这人不能送走也不能留大宅,安排到朋来镇小定山那边的小院去了,这不,昨晚上子时前就从县里抬出来了,一顶小红花轿,前后挂四个纸人,骇人得很。”


    “就刚才,我去镇北边罗头儿家隔壁请彭老先生,正撞上轿子进来,要穿过这条主街,从海边李家别庄那儿绕上山脚去,没多久就该过来了!”


    长脸警察也是一激灵:“这破事,还真是赶上了!”


    说话间,忙跑去汽车上,发动车子让路。


    这些话飘进黎渐川的耳内,粗粗记下,但没太在意,他正迈动步子,不远不近地看着那位彭老先生戴上手套,蹲着身子查验阮学智的尸体。


    那名小徒弟也赶到了,一边打着下手,一边记录验尸结果。


    阮学智的尸体没什么大问题,完全符合坠楼死亡的情况,唯有两点,彭老先生让小徒弟多记了一笔,一是阮学智的左半边脑袋摔得太粉碎,对这个高度和石板路面来说还是过重了,二是阮学智口腔内血肉模糊,下方牙齿内侧和腮帮子都有被尖锐物品划破的伤口,伤口还很新鲜。


    验尸结果刚出来,门厅一阵响动,罗大又带着人风风火火地下来了,后边还跟着教书先生和一对姿态亲密的年轻男女。


    一眼看见尸体旁的黎渐川,罗大便摆手甩开身后的人,快步过来,拧眉低声道:“曼晴小姐,你第一个进了现场?”


    黎渐川颔首:“对。但我没有破坏任何痕迹,只踹开了房门,也记下了当时房间内的情况,不论之后那位戴眼镜的先生是否在看着,若有问题,你都可以与我对一对。”


    罗大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曼晴小姐,阮学智的房间床榻虽乱,但房门曾是从内反锁的,房内也没有搏斗挣扎的痕迹,还有酒在,我认为,阮学智是饮酒过多,醉了,东倒西歪拉下了床帐,又一时不慎,被床帐缠住绊倒,摔了下来。”


    “这是一场意外,您认为呢?”


    黎渐川看出罗大的态度有些不对,想了想,还是直接道:“我怀疑他是被人杀害的。”


    “曼晴小姐,据宁三说,公寓大门在他昨晚离开时就从内上了锁,外面无法打开,也撬不了。”


    声音一顿,罗大朝四周看了眼,压低声音道:“犯案的只可能是公寓里的人,而且不出意外,阮学智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您。他刚搬来不久,与其他人皆是见都少见,没有关系,唯一有关系的也就是您。”


    “所以,这若不是意外坠楼,那么熟人作案,嫌疑最大的,可就也是曼晴小姐您了。”


    尽管有所猜测,但黎渐川还是有些没想到,这嫌疑这么快就扣到了他的脑袋上。也不知道王曼晴和阮学智到底有过什么恩怨情仇,以至于罗大查都不查,就确信他作案动机最大。


    而且王曼晴的身份竟令他如此忌惮,不惜欺瞒四姨太和阮家,也要把这件事压下去。


    “罗处长的意思是?”


    黎渐川微微垂眼。


    “这就是意外!”罗大斩钉截铁道。


    黎渐川叹出口气,笑着抬眼,目光清明如刀锋:“我这句话放这儿,罗处长,阮学智极可能是他杀,凶手也绝不是我王曼晴。”


    “我希望你秉公处理,把此事查个明白。为表清白,今日我跟着你一起查,一定要查个清清楚楚才行。”


    况且,黎渐川可不认为一定是公寓里的人。


    他一直对阮学智昨夜回来时身上那缕极淡的香气感到在意。


    罗大苦笑起来:“曼晴小姐,我也相信不是你,但一旦查起来,你必然最大嫌疑,难免遭人议论。阮学智人死都死了,犯不着再平白连累了你……”


    话说到一半,一阵风来,送过一道高昂喜庆的唢呐声。


    罗大忽然一愣,看向不远处,黎渐川也转过头去。


    初升的朝阳曦光里,四名短打绑孝的汉子抬着一顶暗红的小花轿,慢悠悠从街尽头走来。


    一个戴着鬼神面具的小孩高高扬着纸钱,轿子四角,四个吊死模样的纸人白面孔红脸蛋,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明明是破晓,一天最生气勃勃的时刻,黎渐川却忽然没由来地感觉到了一阵子夜般刺骨的阴寒。


    “鸡鸣鬼路,新婚入殓,闲人避退嘞——!”


    第207章  这案子会是玩家做的吗?


    “罗处长, 这是朋来镇的风俗?”


    黎渐川故作不知,低声问道。


    罗大闻声回过神来,忙道:“这可不是风俗不风俗的!曼晴小姐, 我们先到门厅避避!”


    说着, 他示意手下去搀扶验尸的彭老先生, 都带进公寓的门厅,只尸体在那里, 难以移动,也是无法,但道路宽阔,大可绕过,不会损碍现场。


    门厅里,季太太等人早已一脸忌讳地避到了楼内,只有宁永寿还靠在大门边站着, 满眼浑不吝地好奇看戏之色。


    “是县里李家的来了?”


    宁永寿一边摸出烟来给罗大点上, 一边殷勤地八卦道。


    罗大把靠里一点的位置让给黎渐川, 然后颇有些晦气地朝宁永寿点了点头, 半是对黎渐川解释,半是和宁永寿闲唠地说道:“就是李家, 闹了有一阵子了。曼晴小姐也许听过,冀南李家, 家里上一辈的李老太爷在上海的外事办做过, 李老太爷的儿子, 也就是现在故去的李老爷, 自己没本事, 护不住上海的家业,拖家带口跑回了祖籍, 安顿在县里,只做个乡绅。”


    “李老爷窝囊,可架不住人家会生。三个儿子,老大下南洋经商,前年刚回来过,那白花花的银元大洋是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家里送,老二借着祖父荫庇,进了南边重组的第五军里头,前些日子来信,就已经混成了营长了,你说这让人拿什么比!”


    言辞难掩忿忿嫉妒。


    说着,罗大偏头吐出个烟圈,又瞄了眼在堪称凄号的唢呐声中已到了近前的小红花轿,目带讥嘲,低声嗤道:“这李老爷还真是个没命享福的,李大少从南洋回来又走了,留下一大堆钱财,还没花上两天,李老爷就摔了一跤,中风了,瘫床上起不来了。”


    “后边儿李二少成了营长的消息传来,李老爷大喜,一下子还就病危了,奄奄一息,全靠老参吊着命。”


    “李老爷早年丧妻,一直没续娶,只抬妾,宅子内外都是李老太太主持,上个月,人家老太太就听了不知哪方神婆的信儿,做主给李老爷娶了一个八字极硬的填房,要冲喜,结果李老爷不争气,八抬大轿刚进门,堂还没拜,李老爷就一蹬腿,喜事变丧事了。”


    宁永寿惊讶:“是正儿八经续娶的填房,不是纳的姨太太?”


    罗大眯起眼,摇头:“三媒六礼走过的,可不是姨太太,外面瞎传的不能信。”


    “而且,娶的这位也邪性,从隔壁县一个落魄的大户人家里抬出来的,但从头到尾,都没人看见过这位的真面目,就是媒人都没见过,往隔壁县一打听,那户人家三个姐儿,全都早出嫁了,你说这娶的又是谁?”


    “总不能是丫鬟寡妇,那人家可不会给丫鬟寡妇送陪嫁!”


    “这可真是怪了。”宁永寿也纳罕。


    黎渐川听他们说得玄乎,却并不是他关心之处,便趁机插言道:“既是县里的事,无论如何都该在县里闹,怎么来了镇上?”


    罗大见黎渐川感兴趣,也不藏着掖着,赶紧一五一十道:“朋来镇临海,气候佳,又被刘大师批过风水上好,所以县里许多人家都把祖坟迁了过来,还有建别庄的,李家不仅祖坟在小定山上,海边紧邻教堂那处大宅,也是他家新修的别庄。”


    “上月李老爷去了后,家里老太太就病倒了,千请万请从小定山蓬莱观请回了刘大师,刘大师就说你这冲喜不成,不怪别的,时辰没选好,眼下人已经抬进门了,是万万不能再送回去的。”


    “但要将人继续留在老宅,老太太又万分不乐意,于是刘大师给指了条路,将人送去小定山脚下,李家别庄隔壁的李家新祠堂,守祠堂去。”


    “定的昨夜子时前出发,出发的阵仗也是掐算过的,有讲究。”


    宁永寿道:“一个如花似玉的黄花大姑娘,就去守祠堂了,他们也舍得,他们也放心?”


    “什么黄花大闺女,”罗大蹙眉,“我看倒更像是抬了个妖孽山精进门,鬼得很。”


    黎渐川不太信魔盒游戏会真的弄出鬼怪来,只继续问道:“我看县城与镇上都很信这位蓬莱观的刘大师?”


    宁永寿看了黎渐川一眼,没搭言。


    罗大开口,却是一副不太想多解释的模样:“刘大师是有真本事的人。”


    再多,倒闭紧了嘴,不说了,只转口和宁永寿谈起案子,让叫齐昨晚公寓里的其他住客,问询一番。他不知又琢磨了什么,最后还是听了黎渐川的言,要调查了。


    刘大师的事被含糊过去,却更让黎渐川上心了。


    但这局游戏摆出如此明显的线索,要么是线索看似重要,其实相对表面,有误导性,要么就是要想真的见到这位刘大师,知道他的事,得到他的线索,得过五关斩六将,绝不容易。


    对黎渐川来说,不管是哪样,第一天就有端倪显露,总是好的。


    三人说话间,花轿已绕过阮学智的尸体,一颠一颠走过了公寓门厅前。


    黎渐川状似无意地投去两眼,只从花轿过分窄小的红纱窗子里看到了一抹盖着盖头静静垂首的侧影。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当他目光落下时,那侧影似乎朝他转过了头,隐约似在微笑。


    花轿掠过,纸人晃荡,唢呐高亢,朝长街另一端远去了。


    黎渐川收回视线,心头却似有种奇异的感觉浮现,令他莫名。


    但也来不及细思,楼里头宁永寿就已经把住客都叫来了,数人过来,聚在门厅,或站或坐,神色不一。


    朋来镇处在交通要道上,客不算少,但也绝不多,况且,宁家拆了原本的酒楼客栈,建了这栋公寓,也是从不指望它挣钱的,只当给宁永寿一个事做,免去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是以公寓内的住客并不算多。


    只一楼的门房,二楼的季太太带着小儿子宝生,并两个小丫鬟,还有一对似是夫妻又似是私奔情人的男女,三楼的黎渐川,五楼的长衫中年男子和阮学智,就再无旁人了。


    宁永寿平时住在公寓,也在五楼,四楼几间屋子曾忘了关窗,家具大多被雨给淋坏了,便关了,不住人。


    眼下这些人都来了门厅,罗大三言两语说了情况与对公寓内众人的怀疑,话音还没彻底落地,长衫男子便先气怒道:“这位罗处长,你可不能平白冤枉人,我是读书人,绝做不出来杀人放火的事情!”


    罗大还没开口,旁边的手下长脸警察就先狠狠在柱子上敲了下警棍,冷声骂道:“娘的,就是个穷教书先生,摆的什么谱!给我老实点,别冤来冤去的,我们罗处长当代青天大老爷,从不冤枉人,你这样别是做贼心虚!”


    “你、你!”


    长衫男子脸色涨红,气得说不出话来。


    “成远兄,你就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宁永寿拉住长衫男子,赶紧劝了两句,又朝罗大道,“老罗,我你是知道的,昨晚在老宅,不在公寓,没嫌疑,说话也不会诓骗你。”


    “我说句良心话,赵成远赵先生确实不大可能是凶手,他过几日要去县里的中学做老师,这两天都在整理教案和书稿,我昨天白天还帮着他一起整理过,方才我去叫他,多看了两眼,他整理的进度比昨天傍晚我离开时多了许多,若不是耗费了大半个晚上,绝对是完成不了的。”


    “当然,我瞧得或许不细致,等会儿咱们再上去查查就是了。”


    长衫男子赵成远也不满地道:“我没注意到时间,整理了大半宿,抬头一看是四点多了,刚躺下准备歇歇,外头就传来了响动。”


    “若是不信,便如永寿说的,我与你们上去查验书稿!”


    罗大可不是被捧住了就拉不下脸的人,当即就让两个人跟着宁永寿上楼去查,却没让赵成远也去。


    刚安排完,靠着门厅柱子,能坐着就绝不会站的季太太忽然睁开了眼,伶俐的眼珠转动,诧异地瞥向赵成远:“赵先生当真是整理了一夜书稿?那昨晚一两点,我起夜瞧见的从一楼上来的一男一女又是谁?”


    黎渐川目光微动。


    罗大也的眼神也瞬间犀利起来,钉到赵成远身上。


    “赵先生说谎?”罗大声音略显阴沉。


    赵成远面露惊慌错愕,却没有心虚,他猛地看向季太太,愤慨道:“季太太,我们是曾有过几句龃龉,但不值当你信口雌黄,污蔑于我!做人是要讲德行的,昨夜一两点钟我绝对没有下过楼,更不要提什么女人!”


    季太太闲闲地翻了个白眼:“赵先生急什么,我不就是随口一问嘛,不是你就不是你咯。”


    “但罗处长,这种事情我是不会说谎。”


    “昨天夜里一点三四十分吧,我没去看表,估摸是那时候,刚不久睡得昏沉沉,听见了一楼的报时钟声,那时候是一点钟。我听完声响,又躺了一阵,就起夜出了屋门。”


    “两个丫鬟守着宝生打扇,我没叫她们,自己去了二楼尽头的厕所,也就五六分钟吧,出来时回屋,临关门就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从一楼楼梯上来,隔得远,灯又暗,看不清模样,只瞧出一个瘦高穿长袍,一个扎辫子,桃红色的短褂。”


    “我寻思三更半夜的,别是赵成远赵先生又招妓了,看了晦气,就关门没理会了。”


    赵成远这下不仅脸涨红,还汗如雨下了:“我、我没有招妓!”


    季太太捏着帕子笑得促狭又刻薄:“昨儿没有,从前也没有?当谁见不着似的,装得正人君子的。”


    这回是真心虚了,没了宁永寿打圆场,赵成远气得一甩袖,钻楼里去了,隔着门板重重喘着气。


    罗大掐了烟,冷冷看向门房:“你不是说昨天夜里没给人开过门吗?”


    门房慌道:“罗处长,昨儿晚上小的真没给人开过门!”


    黎渐川见状道:“没开过门,也没听见过别的动静?”


    门房面色一僵,看了黎渐川一眼,讷讷不说话,罗大立刻看出问题,怒道:“实话实说,听不懂?”


    “懂、懂懂懂!”


    门房惊骇,就差跪下了,支支吾吾道:“昨天夜里三老爷走了后,我就锁了门,原想着……原想着前半夜没事,我只回屋里躺一会儿,就一会儿,就接着好好看门,但没成想一下就、就睡过去了……”


    “我睡觉死,鼾声也大,还关了门,虽没锁,但、但还是听不见有动静……”


    黎渐川没从门房身上看出说谎的痕迹,于是顺势说出了自己的判断:“罗处长,公寓内的人固然有嫌疑,但季太太所见和门房疏忽在这儿,外来者也不完全清白。”


    罗大拧眉。


    “季太太,你没有看清昨夜那两人的模样,但可还有别人看见了他们,能为你的言辞作证?不是我冤枉太太,而是我们身上暂时还都有嫌疑。”黎渐川又看向季太太,说道。


    季太太迟疑道:“这……当时走廊并无旁人。”


    这时,同住三楼的那对年轻男女中的女子忽然开了口:“季太太不大可能是凶手吧。我昨晚热得难以入睡,半夜听见了季太太进出的声音,开门关门前后也不过隔了几分钟,做不到上去五楼害了人,再回转过来。”


    “更何况,公寓里的厕所是在走廊最里头,和楼梯不在一个方向,这一点我还是分得清的。”


    “至于是否有人上楼,我们房间虽离楼梯口近,但半夜关门开窗,隔了一层,若脚步声轻一些,是根本听不见的。”


    别说年轻女子,便是黎渐川昨夜特意留了神,也没有注意到有明显的脚步声上楼。


    季太太闻言笑着朝年轻女子道了声谢,又说:“罗处长,我看凶手不像是公寓里的人。昨夜那男人若不是赵先生,那说不准就是阮学智本人了。要是他杀,说不得就是他阮学智招了妓,又付不起嫖资,吵闹起来,被人推下了楼。”


    “公寓大门是从外打不开,又不是从内打不开,约定了时间,妓子来了,阮学智下来开门,放人进来便是。”


    罗大一言指出漏洞:“那这妓子是怎么走的?门房听见坠楼响动,起来开门时,大门是从内锁住的。五楼阮学智房间跳不得,一楼除房间内,都无窗,各个房门挂了锁,也没有掉锁的。”


    “她难道还能无缘无故消失不成?”


    季太太笑容落了落,道:“那就是罗处长该想的事了。我是觉着公寓内除了那赵成远,都是清白人家,做不出这种事。我们与那阮学智又没过节,好端端害他作甚。”


    说到过节,罗大下意识看了黎渐川一眼,但却没开口提什么,只道:“论目前的证据,还是公寓内的人更值得怀疑。包括赵成远,你们所有人都没有阮学智坠楼时凌晨四点半到五点前的不在场证明。”


    黎渐川纠正道:“坠楼时间,不一定就是阮学智的死亡时间。”


    看尸体情况,尸斑很浅,刚刚出现,体温也未完全散去,考虑季节原因和阮学智屋内存在冰盆的可能,黎渐川认为尸体虽然确实是死亡没多久,但却绝不是在刚刚的一两小时内。


    若季太太所说没有虚言,阮学智一点半到两点期间,真的下楼带人上来过,那么他在两三点期间死亡,四点半多坠楼,到五点半多开始验尸时有现在的尸体情况就完全说得通了。


    彭老大夫也在一旁道:“老夫也对此颇感怀疑。”


    罗大恼道:“这可越来越乱了。”


    恰恰相反,听着这来来往往的话语,黎渐川却觉得这案子越来越清晰明白了。


    他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测,但还需要一点证据去证明。而且,这案子若真如他猜测的那样,那在手法上反倒是有些太过简陋,太过粗糙了。


    这案子会是玩家做的吗?


    不动用特殊能力,不尽可能地设计诡异之处?


    他愈发觉得不是。


    “出了太阳,外面热晒,诸位先去五楼吧。”黎渐川说着,又看向罗大,“罗处长可否移步,跟我过来一下,看一看凶手若是外来者,又是如何从公寓内离去的?”


    罗大目露疑惑,但却没质疑,只摆手让手底下的人把公寓里的住客都带上去,迈步跟着黎渐川往外走,绕到了公寓后。


    公寓后是一条细长逼仄的胡同,那里有公寓一楼的三两扇窗户开着,其中一扇窗户的窗台上雨水干了一些,但还是能隐隐看出一道小脚鞋痕。


    照这日头模样,若再晚上一阵来瞧,只怕就看不出了。


    罗大神色微惊,朝窗子里望了眼,又看向黎渐川。


    黎渐川猜到他要说什么,只摇头道:“若真是包庇便容易了,但我看不是包庇,只是这凶手委实胆大心细,深谙灯下黑的道理。”


    顿了顿,黎渐川故意露出一点笑来,睨着罗大道:“罗处长看了,该不会还会怀疑是我故意留的,只为了将嫌疑引向外头吧?”


    罗大尴尬一笑,讨饶道:“曼晴小姐可莫取笑我了。我想得明白了,您若真想害了阮学智,大可不必这么绕三绕四的,他在上海滩只要出个门,只怕就悄无声息地没了,阮家就算知道是您做的,也不敢放一个屁!”


    “更何况,您是洒脱人,他只是退过您的亲,还闹不上就要杀他解恨的地步。之前是我想左了。”


    原来只是退亲。


    想必这里头还有说道,但应当不是深仇大恨。看罗大反应,还以为王曼晴和阮学智不共戴天,早就想杀他久矣。


    黎渐川略解了点惑,也不抓着这个不放,便道:“事情我大致清楚了,你让人将这鞋印拍了照留证,再去这房内看看,有没有发现,顺道查一下阮学智来到朋来镇后结下的关系网。”


    “然后我们便去楼上解了那道密室的题,再筛筛这关系网,挨个儿去查嫌疑人。”


    罗大惊愕:“曼晴小姐这就想到了?”


    惊完,夸张地举手作揖,大笑赞道:“早听说曼晴小姐有勇有谋,巾帼不让须眉,是当代奇女子,现今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我老罗佩服得五体投地!曼晴小姐当得一礼!”


    “一点小聪明,其余麻烦罗处长了。”黎渐川也笑道。


    “不麻烦不麻烦,我的分内之事,曼晴小姐不嫌弃我老罗人蠢嘴笨,还要劳您提携就好!”罗大笑得眯起了眼,“我这就让人去搜,去查!阮大公子来朋来镇也没几天,还常常待在公寓和四太太那儿,其余交际的无非就那么几个人,好查得很,曼晴小姐尽管放心!”


    黎渐川非常入戏地矜持点头,与罗大回转,踏着晨光进了公寓。


    一小时后。


    五楼走廊,阮学智房门前。


    宁永寿与公寓内的住客们都挤在一处,望着屋里几个警察来来回回的动作,带着疑惑惊诧,面面相觑。


    黎渐川已换了身简便衣裳,立在门内不远处,等警察们布置完毕,才开口道:“各位稍安勿躁,请大家前来,只为演示一遍阮学智被杀害的经过,和告知各位凶手逃离公寓的法子。”


    季太太立即出声道:“曼晴小姐也认为凶手是外来的?”


    黎渐川想了想,点头道:“外来的可能性最大。”


    “各位都没有较为精确时间的不在场证明,就连整理了一夜书稿的赵成远先生都大可以花费个十几分钟,去趟斜对门,杀个人。所以公寓内的每个人其实都有嫌疑,只是动机皆不充足。”


    “不过若真是公寓内这些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下的手,那完全没有必要设置这样一个错漏百出的密室。”


    “这间密室的设置,要说是为了制造阮学智是自杀或失足坠楼的情况,那便显得太过仓促,破绽显而易见,因为真是意外的话,阮学智又不傻,掉下去连喊都会喊吗?”


    “自杀就更是无稽之谈,昨晚他与我刚谈过话,还操心着素心的事,怎可能没过多久,便想要跳楼自杀了?”


    “还是故意背对着窗户跳。”


    “但若不是为了制造自杀或失足情况,设置这样一个密室还能是做什么?”


    黎渐川提出了这个问题,却没有立刻作答,而是挪动脚步,走到了房间中央,转而说道:“我猜,昨夜的情形或许是这样……”


    “昨日午夜过后,与阮学智相约的女子来到了公寓,阮学智下楼,打开大门将其迎了进来,又把门锁好。两人上楼时被季太太无意瞥见,却没看清模样。”


    “之后女子跟着阮学智进了五楼房间,酒杯只有一个,但被擦试过,地面也有擦拭痕迹,床单消失,所以我大致猜测,这名女子也许是与阮学智共饮了一杯酒,也许是卿卿我我过,总之,她趁阮学智醉酒或情浓时一时不备,用书桌上的砚台砸在了他的后脑,致他死亡。”


    “屋内和阮学智身上都没有搏斗挣扎痕迹,这一砸是一击毙命或晕倒了,且女子应当是阮学智熟人。”


    “杀了人后,女子把阮学智拖到窗边,背靠在窗台上,长袍裹了脑袋,不让血沾湿窗台。然后扯下一半床上纱帐,将纱帐拉过来,用铁钩勾在了阮学智嘴里,再塞进水盆里的冰块,让阮学智维持住了将坠未坠的平衡。”


    “待到冰块融化,钩子脱出,阮学智便摔了下去。”


    两名警察配合着,在窗台边演示。


    黎渐川道:“以上的证据一是门房证明,阮学智给了他大洋,吩咐他,每日傍晚就去为他的房间放上新冰,床头水盆里的水冰凉,没有融化前,便是冰块,二是纱帐扯下距离恰好合适,其中两根钩子上有血迹,与阮学智口内伤痕可对应。”


    “此外,砚台摆放与阮学智习惯略有不符,椅子腿有血痕未完全擦净。”


    “而疑点也有一个,那就是阮学智虽瘦弱,但好歹是个大男人,寻常女子拖动他是极费劲的,更不好轻易摆弄他的姿势,所以这名女子要么力气极大,要么不是女子,而只是做女子打扮。”


    “至于杀了阮学智之后,如何在不破公寓大门内锁的前提下逃离公寓的,那就要说到凶手为何非要让阮学智坠楼了。”


    “照常理来看,凶手杀了人,只要把门用铁丝带上,离开公寓,就完全可以了。阮学智独居,没带下人,半夜死亡,等到被人发现估计早就过了上午,死亡时间难以确切判定不说,公寓的人进进出出,凶手也完全可以自然而然地走脱,不需要冒什么险,又设计什么。”


    “凶手之所以没有选择隐藏下阮学智的死亡,等次日上午自然离开,而一定要去制造密室和坠楼情形的原因也很简单,掩盖真实死因,混淆死亡时间,误导警察,拖延警察破案的进度是一点,但最重要的一点,却是为了让自己顺利脱身。”


    门内门外的人俱都听得怔怔入神,既恍然又疑惑。


    季太太转着精明的黑眼珠,猜道:“莫不是她杀了人,却一直没离开公寓,等到尸体坠楼,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街上去,她才趁机从大门逃出去?”


    “再加上这大套小的密室,先把嫌疑都给公寓的住客扣上了,住客洗不脱嫌疑自然最好,若是洗脱了,也不知是过去多久了,许多证据她都能给销毁了,再查,就难查了。”


    这话一出,众人都深以为然。


    只有门房迟疑着摇了头:“别的不说,我开门跑出去时,身前身后都没人跟着,我又立在门厅,一直盯着楼里楼内,过了一阵只有几位住客出去,没有旁人。”


    罗大咳嗽了一声,看向门房道:“不是从大门,是从你一楼的房间窗户。”


    门房和其他人全都一愣。


    罗大道:“凶手杀了人,别处都会撞见人,难以躲藏,见你没锁门,于是便摸进了你的房间,但因你就睡在窗边,她不好立刻翻窗,便藏在了你的床底下。等你被坠楼动静引出去,她再从床底下爬出,翻窗逃离。”


    “刚才我们已在你屋子的窗台和床底下查找到了痕迹。”


    大热天的,这话硬是听得在场众人打了个哆嗦。


    大半夜有杀人凶手摸进你房间,还藏在床底下,这简直比志怪小说还离奇吓人。


    “当然,也不排除有住客故意进你房间落了印子,引导我们怀疑外来者。不过你既然说你一直立在门厅看着楼里楼外,若有人在你醒后进你房间,应当不会被你忽略。”


    门房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忙点头:“对、对,我看着呢,门厅正好能瞧见我的房门,有人进去我不可能不知道,大白天我又没睡着……这害人的,可真吓人……”


    季太太又道:“那这人就必定不是公寓内的人了,不然做什么要费这些力气逃出去,等开门之后出去又不妨事。”


    黎渐川颔首:“凶手一定要出去,无非这么几种可能。一,他不是公寓内的人,从公寓内走出来太过显眼,且一定会有人将他与阮学智联系在一起。二,他或许是公寓内的人,但昨晚不该在公寓里。三,他出现在公寓或许不算奇怪,但他有事或有限制,必须要在天完全亮之前赶回自己的地方。”


    “在场的各位和尸体坠楼时正在楼下大街上的宁先生都不太满足,所以我觉得不是第一种可能,就是第三种可能。”


    “不过第三种可能,阮学智口中冰块融化的速度有些难以保证,若说凶手赶时间,那这时间又未免浮动太大了。”


    季太太蹙眉:“曼晴小姐,你的意思是,凶手不是我们这些人,那这又能是谁?”


    罗大接上了这话:“已经查了阮学智在朋来镇的熟人,昨夜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两个,书斋老板石九石先生,和丁家老宅一个俊俏的洒扫丫鬟,紫萍。”


    “前者是阮学智好友,上海时的同窗,今年上半年不知为何肄业回了朋来镇老家,开起书斋。后者是阮学智曾经的丫鬟,在阮家时不愿被阮学智收入房里,就自请做了四太太的陪嫁丫鬟,后来犯了错,被安排去洒扫院子,一直跟着来了朋来镇。”


    “另外,也问了镇上所有妓馆和暗娼,阮学智未曾招妓,凶手应当不是妓子。”


    第208章  ——《七月初十挖脑魔案》,完善自二号玩家碎片记录。


    农历七月十二, 上午八点。


    罗大手底下的人以前所未有的态度和速度,完成了初步搜查,带着一男一女和两口证物箱来到了公寓五楼。


    男人名叫石九, 是朋来镇上一家书斋的老板, 大约二十, 和阮学智年纪差不多,身高一米七左右, 清秀孱弱,面容苍白,一身宽松的月白长袍套着,空空荡荡,瘦削好似一根无依无靠的细竹。


    此人身子骨当真不好,纵是被下人搀扶着,缓步徐行, 爬上五楼也已颇为费劲, 眉心紧蹙了。


    先他一步被带上来的, 是丁家老宅那位四姨太阮素心的洒扫丫鬟, 唤作紫萍,十六七的年纪, 身量较高,一张脸庞白似银盘, 只因风吹日晒, 略显粗糙, 一双凤眼点漆如墨, 盈盈含水, 明亮灵动之余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确实是个俊俏丫鬟。


    她也不是一人来的, 另有一名与她同房居住的丫鬟挽翠也被带了来。两人皆是小步轻移,惶惶不安,脸色吓得惨白。


    “已告诉了素心?”


    黎渐川立在楼梯口,注视着这两人走上来,忽然想起什么,侧头低声问罗大。


    罗大苦涩一叹:“定不了意外,那便只有抓住凶手,连着阮大公子的死讯一同带去,才算对四太太有个交代。虽说四太太和她这堂兄关系极差,但到底是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眼下这不明不白的,我哪敢就去通知。”


    “这俩丫鬟是我托相好的喊出来的,没敢告诉宅子里。还望曼晴小姐留情,替我与珊瑚担待些,莫要先告知四太太。”


    听到这话,黎渐川算是终于确定了自己心头的一点怀疑。


    罗大的温柔乡果然不是四姨太阮素心。


    而且,阮素心虽看似没了丁局长宠爱,被发配老宅,做了弃妇,娘家也不帮衬,只让阮学智来试探是否可以再嫁一个妹妹过来,但其内里必然还有别的门道,或是阮素心另有倚仗,或是她被弃一事不似表面这么简单,否则罗大这种看人下菜碟的,不可能还对这位四姨太存有一丝敬畏忌惮。


    黎渐川弯了弯唇角,只道:“罗处长办好事,自然会有好结果。”


    罗大没听出这模棱两可来,只以为是应允,听了立时便跟吞了定心丸一般,露出笑来,工作热情极其高涨,两名嫌疑人还没在走廊地板上站稳当,他就已经大步走到了跟前,正了正帽子,冷冷发问。


    “石九和紫萍是吧?”


    罗大目光锐利地盯着两人,“问你们什么话就老实交代,不得隐瞒。我罗大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凶徒,咱们明明白白地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紫萍和挽翠死死埋着头,战战兢兢,连声道不敢。


    书斋老板石九温和一笑,声音虚弱道:“罗处长尽管询问,石九没有不配合的道理。”


    “问话的人可不只是我,还有曼晴小姐。曼晴小姐心细如发,聪慧超群,许多线索也是曼晴小姐发现的,我罗大愚钝,请曼晴小姐做此案的外聘顾问,协助侦破。”


    罗大侧让一步,让黎渐川位居主位的同时,还不忘溜须拍马一下。


    石九一怔,抬眼望向黎渐川,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原来曼晴小姐也到朋来镇来了,许久不见,曼晴小姐可还安好?”


    “甚好。”


    黎渐川的目光凝在石九的脸上,在知道石九是阮学智上海的同窗时,他就料到了王曼晴与他相识的可能,并不惊讶,只带着故意露出的探究,神色淡淡道:“我来了已有两三日了,昨晚阮学智去书斋,没有同你说起过吗?”


    “曼晴小姐可是在笑话石九?”


    石九笑容凝固,清凌凌的眉眼水一般向侧一撇,漫出些凄楚自嘲的意味:“在上海读大学时我与阮学智尚算是同窗好友,但我二人早已决裂,至今已一年有余,曼晴小姐消息灵通,怎会不知?”


    “他此次来到朋来镇,只是与我无意撞见,我无权无势,避让不得,只能任由他连续几日上门,在书斋他对我只有冷嘲热讽,哪有叙起同窗友情,说起曼晴小姐的时候。”


    “曼晴小姐若是不信,大可问书斋的管事与往日客人,不必这般说话。”


    周围稍远站着的几名住客都未散去,闻言均都窃窃私语,谈及权势压人,石九怯懦等等书斋见闻。


    黎渐川听了一耳朵,却仍眉目不动,只低头翻着两口箱子中的一口,里面是简单搜查石九书斋与院子得来的些许可疑物品,黎渐川重点提及的几样东西都有,最显眼的是一封书信。


    写信的人是石九在上海的一位好友,曾与他和阮学智都同过窗,此次来信是听说阮学智去了朋来镇,忧心石九遇见他,惹来麻烦。


    依据这位好友言辞间透露的消息,可以知道石九与阮学智做过一段时间的朋友,但忽有一日,两人便翻了脸,阮学智对石九时不时就是打压嘲弄,处处挤兑,石九也不复从前的自尊倔强,半声不吭,软弱躲避,任其欺凌,有人看不惯,阮学智却说这只是他们二人之事,不须旁人去管,石九也默认,渐渐便无人再理会了。


    后来阮家人不知为何在学校拦下了石九,石九消失了两日,再次出现,便是肄业归家,称要养病。


    这位好友虽不知他们二人究竟有何隐晦过节,但却相信绝不会是石九主动去得罪了阮学智,便为他考量,来信告知了他多加小心。


    “你曾被阮学智与阮家欺凌,以致不得不放弃学业与志向,回到老家,你就不恨?”


    黎渐川低头闻了闻这封信,旋即扬眉扫向石九。


    “恨,也不敢恨。”


    石九静静抬眸:“我只是一个穷乡僻壤里的穷小子,说是书香门第,却父母双亡,亲人不在,无甚积累,能去往上海读书都是靠着一点薄产。阮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岂是我能说上一句恨的?”


    “曼晴小姐,不怕你听到实话,其实今早警察来书斋,同我说阮学智已死时,我心里是没有所谓好友同窗的悲伤的。我深深松了一口气,只有不敢相信的庆幸和愉悦。”


    “纵有人骂我凉薄可恶,疑我杀人害命,我也得真心说一句,阮学智,我是不盼他好好活着的。”


    黎渐川沉默片刻,道:“你二人决裂的原因是什么?”


    “说来曼晴小姐或许不信,他疑心我看上了他家三妹妹,欲行勾引之事。”石九沉沉道,“我百般解释,只是同学互助,他却不听,只认为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与他结交也是巴着他,居心叵测。”


    “顾忌姑娘家的名声与往日情谊,我不曾告知旁人过,但他与阮家却仍是不愿放过我。我避无可避,只能回乡,期盼一处清静。”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顺理成章,无甚破绽。


    黎渐川最后又问道:“昨晚一整晚你都在何处,做些什么?”


    石九神色略显疲惫,言简意赅道:“昨夜阮学智离去后,我就让管事关了书斋,自己回房歇息了,一晚都未曾离开过房间。我不喜下人近身伺候,没有旁的证人。”


    黎渐川点了点头,示意长脸警察将圆凳给石九坐坐,免得事情还没完全清楚,就把嫌疑人给累出个好歹。


    他看向怯生生的丫鬟紫萍:“紫萍,你昨晚一整晚又在哪里?”


    问着,他接过另一口属于紫萍的箱子,迅速翻查。


    紫萍紧张地吞了吞唾沫,抬起眼睛小心道:“回曼、曼晴小姐,奴婢昨晚在院里干活到十点钟才歇,歇下没多久,忽然肚子疼,就去了后门的茅房,一直待到天色小亮。”


    “你是说你在茅房待了至少三四个小时?”黎渐川手指一顿,从箱子里捏起一个水红色的荷包。


    紫萍瞧见,明显神色一紧,口齿也不利索起来:“是、是在茅房,曼晴小姐。”


    罗大在旁冷笑:“肚子疼在茅房蹲一宿,然后今天人还能好好地走过来,不见虚弱异样?你这是在拿谁当傻子?老实说,昨晚究竟在哪儿!”


    紫萍惊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我……”


    黎渐川看了她一眼,闻了闻荷包,然后将其拆开。


    荷包里一没装香料二没装平安符,只整整齐齐地叠放了两张纸条,纸条展开,是钢笔字,写着两首缠绵悱恻的情诗。


    黎渐川一眼便认出,这正是阮学智的笔迹。


    “这是阮学智给你写的?你和阮学智是什么关系?”黎渐川把纸条递到紫萍眼前。


    紫萍张了张嘴,脸上立刻滚下泪来:“罗处长,曼晴小姐,我、我真的不会害大少爷!”


    她情绪激动起来,说话也颠三倒四的。


    但大致意思黎渐川却听明白了。


    紫萍原先在阮家时,其实就对阮学智心存爱慕,只是她野心大,要做阮学智的阮太太,不做姨太太,更看不上通房丫鬟的身份,便拒了阮学智,去了阮素心身边,想着欲擒故纵一番。


    谁知她刚到阮素心身边没多久,阮素心就被许给了丁局长,婚期很近,还点了她做陪嫁丫鬟。


    她去找阮素心哭诉,阮素心却道出她的心思,且直言要给阮学智不痛快,偏他喜欢的,她就不允。再去找阮学智,阮学智又随阮家大房回老家祭祖了,紫萍无法,只能随阮素心来了丁家。


    后来又因差点被丁局长看上,惹了大太太不喜,就罚做了洒扫丫鬟,这次四姨太阮素心被扫地出门,大太太就顺势也把紫萍送了出来。


    紫萍落到洒扫丫鬟的田地,已是万分后悔当初没有答应去做阮学智的通房,做不成正头娘子,做个姨太太,也总好过做些天不亮就要起床打扫院子的粗使活计。


    正在她懊悔得肠子都要青了时,阮学智却忽然来了朋来镇。


    紫萍主动去勾搭上了阮学智,两人一来二去,颇有旧情复燃之意。紫萍有信心,只要她能再与阮学智好上一些时候,就可哄得他带她一同回去阮家,不须再做低贱丫鬟。


    但没想到,昨日傍晚,阮学智与她幽会时,竟突然说他已心有所属,要与她断了。


    这让紫萍怎么甘心?


    她面上善解人意地暂时应了,惹来阮学智心软,说会再来看她,私底下却在入夜后以拉肚子为借口,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她清楚阮学智这两日的踪迹,便在书斋外守着,一路跟着阮学智回了公寓。


    没瞧出什么不对,但紫萍不信,又怀疑是公寓内的人,于是便打算潜进公寓看看阮学智会否与谁私会。


    可公寓没什么地方可让她钻空子,正当她在外焦急琢磨时,一个穿桃红色短褂的女子却忽然来到了公寓门前,阮学智下来开了门,带着这女人进去了。


    紫萍知道自己没有冲去对质的资格,便按捺下恨恼,继续守着,想等那女人出来再跟踪。


    这一等就是半宿,天都快亮了,桃红短褂的女人却迟迟不出来。


    紫萍一大清早便要去扫院子,再等不住了,只好先回去了丁家老宅,打算改日再调查。


    谁成想,就这一夜,阮学智竟死了。


    她的未来出路,富贵荣华,又成了梦中泡影。


    紫萍说着,呜咽拭泪,哭得是当真伤心,但这伤心里却没几分是真给阮学智的。


    “也就是说你没有证人。”


    黎渐川道。


    紫萍哭声一顿,睁大眼睛:“曼晴小姐,我绝不可能会害大少爷的!害了大少爷,对我能有什么好处,我是指望大少爷带我出去的!”


    罗大的脸上已经挂上了深深的怀疑:“可阮学智已经拒了你,要和你断了,又怎么会答应带你走?你的念想断了,又对他贪花好色,移情别恋一事心生嫉恨,让他开了门,一同上楼,害了他又赶着天大亮前逃走,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罗处长,曼晴小姐!我是真的不会害大少爷,我只是个小丫鬟,我怎么敢!我不敢的……我不敢的!”


    紫萍惊恐哭叫着。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光头警察从楼下跑上来,凑到罗大和黎渐川身侧,以手遮掩,压低声音道:“处长,曼晴小姐,有人在丁家老宅后门附近的那条小河里捞到了一条床单,全是血,应当是阮学智房间丢的那条。”


    “另外,河边有乞丐说,今天天刚亮时,有一个桃红短褂的女人出现在河对面,把什么东西扔进了河里,扔完就急匆匆地跑了。”


    罗大面色微变,目光冷厉地看向紫萍,手一抬:“证据确凿,把凶犯紫萍带下去,严加审讯!”


    “罗处长,罗处长!真的不是我……不是我!”


    紫萍被拉住,绝望大喊。


    黎渐川闭了闭眼,忽然道:“等等。”


    罗大一愣,忙摆手,示意先把紫萍放下,然后迟疑着看向黎渐川:“……曼晴小姐?”


    目前查到的一切,绝称不上证据确凿,只是嫌疑最大的,也确实就是丫鬟紫萍。


    但黎渐川知道,杀害阮学智的凶手确实不是紫萍。


    她的物品和她身上都没有阮学智昨晚带来的那丝淡香,反倒是另一位,书斋老板石九,香气极淡却有。


    只是还是那句话,没有任何一样关键证据,指向这位石老板。


    念头翻来覆去奔涌,看似很慢,实则只有短短几秒。


    众多惊诧疑惑的视线注视下,黎渐川缓步走到了石九面前:“石老板可否脱下皮鞋?”


    石九怔了怔,皱眉道:“曼晴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黎渐川盯着他,道:“紫萍作为丫鬟,并未裹脚,脚虽小,但据我目测却没有一楼窗台那道鞋印那般小。而且她现在虽是洒扫丫鬟,可从前却是房里的贴身丫鬟,不是从小做粗使活计的,养不出能拖动一个大男人,并将其随意摆弄的力气。”


    “此外,就如紫萍所说,她是绝不希望阮学智死的。她指望阮学智带她走,若真要杀人,也只会去杀和她争抢阮学智的人,而不会是寄托了她希望的靠山。除非她真的恨极,走投无路了。”


    石九道:“曼晴小姐认为紫萍无辜,凶手便只会是我?”


    黎渐川没答,只道:“你看到我是协助断案,而非嫌疑凶犯时,表现得有点惊讶。”


    “你肄业回老家的原因,寻常同学或许不知道,但阮家一定有人知道,需要我去一封信问问吗?你若做女子打扮,妆点之物不可能凭空而来,需要我再派人去查镇上或县里那些胭脂铺,洋货行,成衣商店吗?”


    石九沉默地与黎渐川对视着。


    片刻,他忽地笑了起来:“曼晴小姐,说实话,我看到你毫无嫌疑地站在这里时,就已经知道我输了。”


    “我原本想着你在这里,该是最大嫌疑,为免麻烦,以你的性子和对阮学智的厌恨应当随意压下,当作意外结案。再不济,你要调查,但也该是忙着洗脱自身的嫌疑,而不该是去怀疑别人。”


    “若是那样,警察想不到会去查我,就算查我,也不会有你可从容去打探我与阮学智的过往。”


    “更何况,我认为一般人是不会看到一名女子随阮学智进了楼,还会去怀疑这名女子的性别的,顶多是看女子力气大小罢了。”


    话说到这里,罗大怔愣,周围住客也尽皆愕然。


    “石小先生,真是你杀了人?”


    教书先生赵成远难以置信地惊问道。


    石九虚弱之色顿去,淡然点头:“是我。他该死。”


    说着,石九弯腰,将自己的一双皮鞋脱了下来,袜子也扯掉,完完全全地露出一对畸形扭曲的小脚来。


    “曼晴小姐可想听听它的来历?”


    他抬起头,笑着问。


    黎渐川沉默了一阵,点了头。


    他抬手阻止了警察要立即将人拖下去的动作,随后石九清淡的声音便在公寓五楼的走廊中漠然响起,娓娓叙来一则可怜可恨的故事。


    石九生在朋来镇下面的一个村子,祖上是清朝时的秀才,勉强算是书香门第,只是祖父与父亲不争气,若非祖母看着,仅有的一点家底都要败落完了。


    石九前面的兄弟姐妹有三四个,但没有一个活过十岁,全都夭折了。石母生下他后,难产去世,孝期还没过,父亲就抛下家里,跟人去上海做生意了,只留下在石老太太和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石九。


    石老太太接连死了三四个孙子孙女,已变得有些魔怔,怕石九也养活不成,便学了不知哪里来的玄乎说法,将石九这个孙子当作女孩养。


    寻常信了这说法的,把男孩当女孩养,也不过就是外表打扮,对外说法之类,哪有完完全全真当成女孩的。


    可石老太太当真是魔怔疯癫了,她把石九当女孩养,便是真的当女孩养。


    石九尚还不会说话时,石老太太便亲自动手,给他缠了小脚,更是从小就对他说,他是个女孩,得有女孩的样子,三从四德,温婉贤淑,日后才能嫁个好人家。


    十岁之前,石九也只以为自己当真是女孩。


    待他过了十岁,石父打上海回了村子,说自己在外面新娶的女人害他,令他再不能生育,日后石家传宗接代只有石九这一根独苗了,再者人已活了下来,不须再当女孩养。


    石九懵懵懂懂,不知男女之别,被石父带去上海,还常常依照习惯做小女儿姿态,令石父厌恶万分,整日打骂。


    后来石九渐渐知事了,自己心里也痛恨,看见自己一双小脚,恨不能断了。


    他扭正自己,慢慢变为普通男子的模样,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一双陋足。过去的阴影逐渐褪去,石父也对他满意起来,在病故之前将不多的家产交到了他手上。


    一切都在变好,石九满心以为未来自己虽无法娶妻,孤身一人,但仍能前途坦荡,光明报国。


    却没想到,一次意外受伤,让他的好友阮学智发现了他的秘密。


    好友没有关心他,没有为他保守秘密,而是一夜撕扯下伪君子的面具,变了虎狼。往日情谊全都粉碎,只剩鄙夷恶毒的言语,嘲弄戏耍的态度。更甚者,阮学智醉酒,拿他做了娈童,一边捶打他畸形的脚,一边疯狂凌辱贬骂他。


    他说若不想此事人尽皆知,就遂他的愿。


    石九恨极,一度想杀了阮学智逃离上海,但不等他计划此事,阮家不知为何知道了阮学智与一名男同学厮混的消息,拦了他,警告外加一顿狠狠的打。


    石九知道上海已无他的容身之地,不必再执着,于是便退了学,回了朋来镇。


    他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却又在半年多以后,得到了阮学智来到朋来镇的消息。之后,他遇到阮学智,阮学智故技重施,逼他就范,已是不需多谈,早有预料之事了。


    当他再一次被迫穿上桃红色的衣裳,涂上清淡的香粉,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这世间当真有一种阴影,如跗骨之蛆,永生难去。


    “所以我杀了他。”


    石九冷漠道。


    “他该死。”他又说。


    走廊上隐隐响起了啜泣声,罗大与宁永寿等人也是一脸复杂唏嘘。


    有警察过来将石九拽起,带出公寓了。


    季太太过来道:“曼晴小姐,不能救救他吗?”


    “杀人偿命。”


    黎渐川低声道:“况且,他自己不想活了。他也在等,什么时候可以光明正大剖开患处,卸下负担。剜除一生阴翳之时,他就已经做好把自己的命也舍弃的准备了。”


    “或者,他原本有其他的选择,但——”


    说到这儿,黎渐川神色微凝,朝季太太点了下头,便抬起步子:“各位,我还有事,先下楼一趟。失陪。”


    语罢,转身快步下了楼。


    公寓门厅前的大街上,阮学智的尸体已被处理干净,有名粗布衣裳的妇人正在奋力擦洗石板上的血迹。


    路边小汽车的车门关上,石九被警察押着坐在后座,面色淡漠,鸣笛声响,汽车发动,迅速远去,有什么从车门的缝隙处钻出,掉进大街的石砖缝隙里。


    尾气与扬起的尘土中,一个穿着短打,身材精壮高大,睡眼惺忪的混混从街角转进了公寓对面的胡同里。


    晃晃悠悠在胡同里走了一段,混混寻个杂乱角落,靠墙停下,朦胧的眼神瞬间清明警觉。


    他前后望了眼,手掌一翻,两张黄纸剪裁的单薄小纸人从街上的石砖缝隙里迅速飘出,躲过行人视线,落在他掌心。


    两张小纸人上分别写了简体字,一张上写的是走投无路,另一张上写的是诸事顺利。


    抽出根火柴,把纸人点燃,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烧成了灰烬,混混才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摸了摸下巴:“这两个buff用在那老板身上也不算浪费,至少试探到了一个。”


    “王曼晴……这个玩家第一天的身份可真够不错的,希望快点轮上我……我还没穿过旗袍呢。”


    混混戏谑地挑了挑眉,抬脚碾去落地的散灰,吹着口哨,吊儿郎当地继续朝胡同深处走去,很快消失不见。


    没多久。


    高跟皮鞋无声落地,出现在那一小撮被碾散的灰烬旁。


    黎渐川望着胡同深处,双眼微眯。


    不出所料,案子不是玩家动的手,但却有玩家的影子在背后推了一把,目的无非是试探这局游戏的深浅,顺便钓出别的玩家。黎渐川既然已经打算走侦探的路子,就是做好了暴露的准备的,现出身份只是迟早的事。


    而且,钓人者,人亦钓之,不到最后一刻,又怎能知道究竟谁是渔夫,谁是鱼?


    ……


    公寓坠楼案突发,又风风火火地结束。除了街角的风闻议论又多了一些,似乎对朋来镇并无更多影响。


    宁永寿一夜没睡,又忙碌一早,却还有心情提醒黎渐川别忘了中午请他吃饭,黎渐川既说了,那自然做到。


    饭后黎渐川辞别宁永寿,在镇上前前后后逛了起来,完全不打算早早回去公寓休息。他猜到阮素心极可能派人请他去丁家老宅问案子,而他暂时不想与阮素心这个最了解王曼晴的人见面,便只好以去海边散心为借口,躲避一二了。


    朋来镇不大,黎渐川边走边停,时不时捕捉些飘入耳中的闲言碎语,也只花了三个多小时便将镇子绕了一遍,大致清楚了镇子的格局。


    这小镇被公寓所在的这条宽阔主街从中间划分为较为对称的东西两半,主街正中全是洋行商铺,两侧向里延伸,则全是弯弯曲曲不知通向何方的小巷胡同,没有规律,极易迷路。


    最南面靠海,有一处荒废的港口码头,码头附近的主街东侧是新建了没多少年的一座基督教堂,两名外国传教士长居在此,偶尔会出门去镇上传教。


    教堂后方,小定山脚下,就是占地极广的一片连绵屋舍楼宇,被镇上的人称为李家别庄,是县城那位刚去世的李老爷修建的,用作避暑之用,近几日只有那位完全不同于两个出类拔萃的哥哥纨绔李三少李新棠住着。


    隔着一条主街,对面也是豪奢之地,镇上有名的乡绅富户都聚集在此,宁家、周家是其中最为阔绰,占地最多的。


    而丁家老宅和罗大在镇上的住处,却是在镇子最北面,那里一条小道从主街抻了出去,走不过两里地,就是官道,直通县城,方便得很。


    至于寻常老百姓,却是深居巷弄,挨不上主街的边儿了。


    黎渐川用半个下午的时间在脑内绘制了一张朋来镇的笼统地图,又用半个下午在茶楼闲坐,捕获了诸多真真假假的消息,至此,才总算是对朋来镇这个地方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只可惜午饭时,听宁永寿说那位蓬莱观的冯大师被请去了县城做法事,明日或后日才会回来镇上,今日他注定想见都见不到。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镇民成了他的怀疑对象,被列为疑似玩家,需要小心防备观察。


    但总体而言,若不论凶杀案的高发频率和镇民们对生死的奇怪态度,以及那几个疑似玩家的影子,朋来镇便是与其它繁华点的沿海小镇没有任何区别,平凡而又安宁。


    晚上七点半。


    夜色稍浓。


    黎渐川回了公寓,询问门房,却得知今天丁家老宅并没有人来寻他。


    到房间,洗漱完毕,锁了门熄了灯,再很不见外地把王曼晴与阮素心的来往信件塞进自己的魔盒,努力给下一位玩家提升好难度,时间便也慢悠悠到了八点整,黎渐川靠在床上,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力。


    昏黄的灯光,漂浮的尘埃,简陋的木桌,以及三根燃烧的白色蜡烛。


    黎渐川睁开双眼,围桌而坐的七道身影一个不少。


    斗篷漆黑,气氛压抑。


    很显然,这些老玩家一个比一个谨慎,开局第一天没敢贸然去做太多事,只是调查试探为主。因为这局游戏的要求是制造谋杀,而谋杀又可能存在陷阱,所以干脆连玩家之间的杀戮也因观望而暂时消失了。


    这倒是形成了诡异的和平友好局面,虽只是暂时。


    在玩家们透过斗篷的阴影互相打量探究时,木桌蜡烛旁的金色钢笔再次无声地跳了起来。


    “哗啦啦——!”


    黑皮笔记本猛地掀开,疯狂翻动。


    七张纸页飞出,来到七名玩家面前。


    纸页上浮现出血色的繁体字:“请选取您今日与某桩凶案有关的生活碎片,记录下来,限时一分钟。”


    黎渐川对此早有准备。


    这碎片记录不局限在是否是玩家犯下的案子,自己又是否与它有关,那么他完全可以从下午听说的那些凶案里选出一桩,以他的茶楼听客视角,记录下来,避免谈及阮学智而让人早早把自己这个三号和已经暴露玩家身份的王曼晴联系起来。


    揭玩家身份,和揭几号玩家可是不一样的。


    思索间,黎渐川抬手摘下面前的纸页,纸页化作一张纯粹的白纸和一根钢笔落进他手里。


    他握住钢笔,在纸上缓缓地写了两行字。


    “我听见周二的名字,他们在议论他,说他死在一场众目睽睽的谋杀之下,被无形的游魂砍下了脑袋。


    众人惊叫,满地鲜血,只有一颗大好头颅翻滚着,双眼圆睁,茫然无措。”


    写完,他放下钢笔,纸页便像是得到消息一样,化作一道迅疾归家的风,眨眼就飞回了笔记本中。


    他的纸页飞去没一会儿,剩余六张纸页也早有准备般陆续回去了。


    黎渐川估摸着其他玩家和他想得应该差不多,不会给出与身份相关的明确碎片,但即便如此,只要与凶案有关,就可能是有价值的线索。


    收回七张纸页,黑皮笔记本缓缓翻回了扉页。


    扉页上仍写着罗大那个故事的开头,但笔记本和钢笔似乎没有把它续写下去的意思,静静再翻一页,方才落笔。


    “民国二十年的七月初十,一名神色阴郁的年轻人从梦中前来拜访冯天德,带着一个血红的、灰粉的、不断蠕动着的人脑雕塑。


    他疲惫又无力,被灰败与绝望充斥,说话时恍惚而又夸张,低沉与亢奋不须切换地爆发着。他称这是他的大脑,他在一场怪诞的梦里无法醒来,于是挖出了自己的大脑,想要调查自己梦魇的原因。


    冯天德望着人脑雕塑,兴奋而又紧张——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但它们是如此强烈地袭击着他,驱使他去破坏,去毁灭,去舔舐,去啃咬那些蠕动的深邃的纹路。


    他陷入一种抽搐癫狂的状态。


    等到他渐渐清醒过来,年轻人已经离开。梦醒了,他在他的房间,在蓬莱观。


    次日,他听闻主街附近的胡同里发生了一起惨案,一名年轻男子被人剖开了脑袋,脑壳犹在,内里的大脑却不知所踪。


    挖脑魔案是朋来镇出现的第一桩凶杀案,凶手被判定为游魂。


    ——《七月初十挖脑魔案》,完善自二号玩家碎片记录。”


    句号轻轻勾出,意味着这个短小的故事的结束。


    但金色钢笔却没有立刻躺下,而是顿了顿,继续书写道:“今天没有一场凶案是由在座的各位制造而出的。我有些生气,总是有人不想遵守应当遵守的规则,这需要惩罚。”


    “我将随机选择在座的某一位,惩罚他失去身体的某个功能。希望各位读者努力制造凶杀,勿要心存侥幸。”


    不等七名玩家反应过来,啪的一声,黑皮笔记本合拢,钢笔也如失去无形握着的手掌的支撑般,徐徐倒下。


    两段文字,都有些难消化。


    黎渐川扫视其余六人,没有从他们几乎毫无变化的坐姿里看出什么明显的东西。


    只有七号玩家忽然侧了下头,懒懒地笑着开口道:“连个答疑时间都没有了,可真吝啬。不就是没去杀人嘛。哎,几位,谁丢了什么功能,现在能感受到吗,还是要回去才能知道?”


    桌上一片沉默,无人理会他。


    黎渐川拿起干硬的馒头,咀嚼吞咽,也没有开口的打算。


    这只是第二次晚餐,开胃而已,没人愿意讨论交流,或出言来点误导,暴露出某些东西,也实属正常。


    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一局里,他们彼此之间全都是明晃晃的敌人。


    又是一场寂静窒息的晚餐。


    这在黎渐川参加过的潘多拉晚餐里,还是算少见的。


    没滋没味地吃完清粥馒头,在九点钟到来之际,黎渐川闭上双眼,警戒高提,一半心神放在盛着镜片的魔盒内,一半心神放在即将进入的新身体周围,做好了随时反击或使用镜面穿梭脱险的准备。


    这个副本规则下,玩家若想杀玩家,利用新旧身体的交换时间是最容易的法子之一了。


    拉扯感传来。


    轻微的眩晕迅速从颅内褪去,黎渐川快速感应四肢,一动不动地无声睁开了眼。


    没有危险的预感刺来。


    四周寂静,一片漆黑。


    黎渐川目光穿透,扫视一圈,能看出这是一间颇为奢华的男子的卧房,他正侧躺在卧房里间的床上,身穿丝绸睡袍,周遭没有足够伤害他的物品。


    看来四号玩家很可能没给他留什么不该有的惊喜。


    小心地从床上坐起,黎渐川的目光掠过床头架子上挂着白衬衫和西服外套,和博物架上一排又一排在这个时代不仅昂贵而且稀罕的西洋玩意儿,缓步绕过屏风,向外间走去。


    走到一半,他的脚步倏地顿住。


    外间贵妃榻边的窗子半开着,窗台上一道身穿大红嫁衣,盖着珠串盖头的身影静静坐着,脖子诡异歪曲,面朝屋内,似是有一对直勾勾的阴沉眼珠,正藏在那盖头后,盯视着屋内生人的一举一动。


    一对纸娃娃坐在那双垂落的腿上,被一双苍白发青的手拢着,笑嘻嘻地露着鲜红的舌头。


    阴寒之气一寸寸窜上脊背,如蚂蚁攀爬。


    但黎渐川的脚步却再度抬了起来,不退反进,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坐着新嫁娘的窗子。


    “看来,我这次轮到的是李家三少李新棠了。”


    黎渐川一身轻薄睡袍敞胸露怀,走到近前,眉眼恰到好处地扬起了一派糅了矜贵与浪荡的风流。


    被夏夜烫得火热的手掌抬起,抚上了新嫁娘过分细窄的腰身,另一手拿起贵妃榻上的一柄玉如意,随意探来,挑起红盖头的一角,将那双同时藏着狡黠逗弄与幽秘沉郁的桃花眼暴露在薄凉的月光下。


    黎渐川垂眼,看着那两片因涂了淡色胭脂而显出几分似吮吻过后才有的糜烂艳色的唇。


    “半夜衣衫不整潜进继子卧房,试图勾引继子……”


    他道:“宁博士,你这个小娘做得是不是有些太过放荡不检点了?”


    第209章  KillAKilledMimiLu!


    盖头并着玉如意一同落地, 声响清越,明珠润光。


    顺着腰间一条勒紧的手臂的力道坐上去,宁准十指撇下纸人, 绕过黎渐川的脖颈, 垂在一侧锁骨边, 彼此交错,勾连缠紧。


    “那定然是比不上黎小姐昨日清雅庄丽, 霞裙月帔之美。”


    充满揶揄意味的低笑也似一阵幽凉的云烟风,扫去耳廓的暑热,纤艳诡丽地吹进心肝里,还当真有靡靡艳鬼的影子。


    “小娘既喜欢,昨日怎么不去黎小姐的床帐里叙叙话,还要今日来这儿钻继子被窝?”黎渐川单臂将人抱起来,一边掐住了怀里这副身子骨上上下下唯一称得上肥满柔软的腰下, 一边直起身, 带着新嫁娘继续翻查房间, 淡淡地噎话回去。


    话音未落, 小腹被轻踢了下,他一顿, 低头向下扫了眼,长眉冷淡拧起。


    “又不老实穿鞋?”


    “绣鞋太小, 走不好路。新祠堂只隔一面墙, 天又热。”骨线清峭的下颌搭上黎渐川的肩头, 宁准轻声道, “要说我这新嫁娘当得委实是不合格, 不仅是个男人,还没有凤冠, 绣鞋临时凑的,嫁衣也是成品铺里现成的,可见娘家婆家都是不待见的。”


    黎渐川拉开外间书桌下的抽屉,微微正色道:“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早上,花轿进朋来镇时。”


    宁准道:“我简单查了查,我现在的身份叫裴煦,与我少年时的相貌相似得堪称古怪。”


    “除去这点,裴煦身上没有太多奇特之处。他是隔壁县裴家体弱多病的小儿子,弱冠之年却缠绵病榻,瘦弱只如少年。李新棠他爹李老爷病重,寻八字硬的冲喜,裴煦因八字恰好合适,就被裴家人卖了,嫁妆也是李家贴补来又送回去的,只为装装样子,免得太过惹人怀疑。”


    “上个月的婚事,堂还没拜成,李老爷就一命呜呼了,之后裴煦一直被关在李家老宅的一处小院,直到那位冯天德冯大师说李家刚落成没多久的新祠堂需个命硬的镇压,裴煦这块砖便是哪里需要哪里搬,直接就连夜给搬来了朋来镇。”


    “新祠堂和这处李家别庄我都转过了。”


    “这局游戏不是灵异类,没什么鬼怪精魅之流,但有些地方却古怪得辨不清楚,须得小心。”


    怀抱着一个人,也不耽误黎渐川翻箱倒柜的进度,只是四号玩家虽然没给他留什么一击毙命的陷阱,但也同样没给他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若不是宁准出现,他连判断出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李三少李新棠都得再多花上一些时间。


    别说书信之类的物件,就是李新棠这三个字都从这屋子里给抹得一干二净了。


    “昨天你见过四号玩家的李新棠吗?”


    黎渐川问道。


    宁准沉吟了下:“不算是见过。”


    “昨天白日里我刚到新祠堂,仍在花轿里,只见到四号的李新棠同两位族老远远露了一面,上了香,就匆匆走了,似是要去某位族老家中。夜间我潜过来,这间卧房没有人在,直到即将八点钟,晚餐快开始,四号的李新棠才从外面裹着睡袍回来。”


    “看方向,我怀疑他是去这别庄的温泉院子泡温泉了,说不上是闲情逸致,还是胜券在握。”


    黎渐川放下博古架上一面装饰华美的西洋镜,挑眉道:“难说。但我看四号这人是不能处,还没我厚道,连根儿李新棠的毛都没留下。”


    他好歹只是顺走了王曼晴的书信,其余都没动。比起四号,他还是太过老实了。


    跟抱一只没骨头的懒猫一样,黎渐川掂了掂手臂上坐着的重量,转身走回那张欧式大床:“而且有一点比较奇怪,镇民身份依次轮流,每个玩家在每个身份内只能停留一天,必然是会利用充足这一天的时间,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地去接触调查朋来镇可能存在的问题。”


    “去摸剧情脉络,去找最终谜底。”


    “冲喜新嫁娘进李家新祠堂,怎么看怎么有问题,四号作为最先一个可以近距离接触到此事的玩家,竟然没有去查你,这有点不对劲。”


    宁准道:“两个可能。”


    “李新棠与裴煦曾经熟识,四号从某些线索中发现了这点,暂时不敢接触裴煦,怕扮演失败露馅,亦或者,李新棠遗留下来的某些信息让四号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大概,指明了调查方向,他清楚裴煦只是一个边缘人物,无甚线索存在,所以不需要多浪费心思。”


    来到床边,黎渐川放下宁准,拉下床帐,俯身将床脚的蚊香点燃:“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裴煦嫁进李家之前常年闭门不出,没人见过他,也不知道出嫁的是他,都以为裴家小儿子还在家中。嫁进李家后,李新棠或许在喜堂上见过这位后娘一眼,但当日李老爷死了,其他两个儿子赶不回来,李新棠就做了抬棺的人,一路扶灵到了朋来镇。”


    “在新祠堂守灵七天后,李新棠就进了李家别庄,说是既想守着他爹,又想避避暑,暂时不回去县里了。”


    “所以不管怎么来算,他们两人都没有熟识的机会。”


    宁准坐在细软垂下的朦胧纱帐里,一边解着嫁衣的扣子,一边懒散一笑:“要想断定这猜测是对是错,明日去查查那位四号着急去见的族老就知道了。四号连他也抹掉的可能性极小。”


    “这一局的玩家但凡有点心思,就不会去轻易犯案,恐怕有得磨。”


    黎渐川直起身,正要说下黑皮笔记本罚没玩家某项身体功能的事,却不等开口,就被一声熟悉冰冷的机械音截断。


    “KillA Killed MimiLu!”


    “First blood!”


    黎渐川一愣,简直想笑。


    他家宁博士英明一世,竟然也有被秒打脸的时候,不过击杀喊话响起,只能说明有玩家死了,而不能说明杀人的玩家犯案了。


    因为从晚餐结束到现在还不到半小时,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某位玩家杀死了另一位玩家,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两人为上下家,上家早有准备,下家一时不慎,踩了陷阱丧命。


    而没有肢体接触的杀害,不符合黑皮笔记本的玩家凶案判定标准,所以这个一血也很可能只是一个对规则的试探,而不是真的有玩家去完成了谋杀。


    但最多只能再平静一天了。


    等玩家们大致摸清朋来镇的情况后,只要凶案不是规则里的陷阱,那么它就必然会发生。


    “KillA和魔盒排行榜第七的KillG会是什么关系?同为A2猎杀者?”


    黎渐川注意到了杀人者的名字。


    他在从止热寺前往研究基地的车上,和宁准、谢长生、卢翔等人说过自玩家Biggerrrr那里获取到的情报,眼下提起来,宁准也不意外。


    “最好是。”他道,“那样他就很幸运了,活不过这局游戏了,比起继续做猎杀者,死亡或许是更好的归宿。”


    黎渐川看了宁准一眼,觉得这话里另有深意。


    但看宁准的反应,还是选择暂时不问。


    虽然有案子出现,但黎渐川却没法现在去查。


    不知道死的是谁,死在哪里,总不能真的潜出去没头苍蝇一样全镇搜索,或告诉下人自己突然做梦,梦见镇上有人死了,让下人立刻去满镇子打听——要真这么做,那简直是把蠢字写在了脸上。


    一切只能等一小时内有人报案后,闹出了明显的动静,再去打探。


    也要做好离得较远,动静太小,明早才能知晓的准备。


    “明天我把伺候你的人调开,你想法子溜出来,以好友身份跟我一起去看看这桩案子。”


    黎渐川简单安排着:“要是还有空闲,最好再去一趟蓬莱观和丁家老宅。”


    这两处大概是他昨天唯一没有去调查过的地方了,李新棠的身份虽不是最合适的,但也足够了。


    宁准对此自然没有异议。


    “既如此,就先休息吧。一血出了,今夜大概是最后一个还算太平的夜晚了。”


    他低低说着,脱下了外衣和红裙,随手抛在一旁,便摊开两臂,微抬起下巴,含着促狭的笑看向了黎渐川。


    “呆儿子,夜色都深了,还不快帮小娘脱衣裳?”


    “我看你是找收拾!”


    黎渐川无语地瞥了宁准一眼,嘴里放着压根算不上狠的狠话,身体却弯了下来,屈膝半跪在床边,抬手粗暴地扯开一颗颗钉珠盘扣。


    里层的衣裳随珠子散开,却没有中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绣了暗色芍药的胭脂红肚兜。


    黎渐川猝不及防,和这堪称妖冶的春色正正对上。


    堆雪似的细白皮肉,冷玉架的清骨,俱被一抹朦胧暗昧的胭脂色松垮笼着,欲遮未遮,风情诡艳。


    两条腿收拢进了帐内,宁准低头抬眼,手指揉过唇边,将团团绛红融化成了潦草的晕染,一丝一缕,掠至桃花似的眸子下,点出一颗艳色的泪痣。


    他向后靠了靠,一边抬脚踩到黎渐川腿上,一边弯起唇,低声道:“黎老师,不能做,那好歹也要摸摸你深宅寂寞的小娘吧……光解解衣裳,哪就够了,你看你这睡袍里……”


    黎渐川的头疼了起来,抬手压住了宁准的后颈。


    床脚蚊香腾绕着卷起烟气。


    睡袍没有被抛开,只是拍打的力道太大,以致其轻薄的下摆都同胭脂色的肚兜一起款款荡了起来。


    雪白的纱帐一飘一回,危险至极地隔着寸长的距离,撩过那蒙蒙的青烟与火星。又过一阵,纱帐蜷缩收起,一只紧绷的脚落在了床沿,在细细起伏的鼻音轻哼中松了力道,无助地颤抖着,被握了回去。


    肚兜被扔去了床下。


    黎渐川将蚊香挪远了些,回到床榻,拉上一层凉被,把宁准搂过来亲了亲,道:“行了,摸也摸了,爽也爽了。睡觉吧,我的好后娘。”


    “听乖儿子的。”


    宁准轻声笑着在黎渐川胸膛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过足了当男后妈的瘾,不等黎渐川再捏他脸,就将脸朝黎渐川颈窝埋了埋,沉入睡梦了。


    黎渐川也闭上了眼,下意识紧紧手臂,帮怀里这块柔软的凉玉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睡姿。


    半宿无话。


    次日天不亮,宁准趁着夜色未退,悄无声息地回了新祠堂。黎渐川也再睡不着了,干躺了一阵,听到院子里传来下人轻手轻脚的动静,才依照李新棠的性子,起身唤人进来,伺候洗漱。


    李新棠畏热,早饭一概摆在院内的荷塘小亭里。


    不用黎渐川多话,下人便适时将他引了过去,另有两名小丫鬟,一个布菜,一个递来今日的报纸。


    黎渐川顺手接过来,刚展开还未看,就听递报纸的丫鬟忽然开口,请起了罪:“三少爷,晓晴办事不力,今日没有往期翻抄上海报纸的《天下简报》,只有县里送来的几份报纸。”


    “《天下简报》今日为何没有?”


    黎渐川随意问道。


    晓晴面上露出一丝怜悯与难过,叹道:“少爷刚起,有所不知,不是别的缘故,是镇上那专送《天下简报》的报童陆小山昨夜被人发现死在了家中,他邻居听到惊叫的动静,过去一看,见着他的尸体,才匆忙去找罗处长报了案。”


    “玲儿出去买菜时听见的,还顺路去瞧了热闹。”


    她掩藏着,但还是显了几分愤愤不满:“那位罗处长根本来都没来,只派了一个警察,小山的尸体也没验尸,就被草草清理了,说是黑灯瞎火,想打水,意外跌到了井里头,碰死了,便结案了。”


    “说白了,还不是看小山只是个孤儿,无依无靠,只能以卖报为生,觉着命如草贱,不愿费工夫去查。”


    黎渐川翻报纸的动作一顿,看向这名叫晓晴的丫鬟:“除了陆小山,昨夜到今天,还有别的案子去报吗?”


    晓晴愣了下,笑着摇头:“瞧少爷您说的,朋来镇死人是多,但也没多到这程度。一天死一个就够了,哪来的第二个呀。”


    第210章  因为杀了他的……正是我呀。


    依据从丫鬟晓晴口中探听来的消息, 和其他一些洒扫下人私底下偷偷交流的闲言碎语,黎渐川初步判断落井而死的报童陆小山极可能就是昨晚晚餐结束回来后被杀的玩家。


    罗大不重视这件案子,以意外结案, 陆小山的尸体和家中现场也必然已都被破坏。


    黎渐川清楚这一点, 且不太认为这是满足玩家凶案判定的案子, 也不着急过去查探线索,直在李家别庄待到上午九点, 从周遭人的态度和言语中大致摸清了李新棠的情况和昨日行踪,又安排好了新祠堂调人的事,才施施然出了门,一个跟班没带,绕去约定好的胡同接宁准。


    四号玩家也不是全然不干人事,至少最熟悉李新棠的贴身小厮李勇就在昨日一早,被他寻了个妥当的借口, 派回了县城的李家老宅。


    虽说李勇这趟差使算算时间, 最迟今日傍晚就会回来, 但也是为黎渐川备出了不短的适应期和不小的方便。


    “昭华兄, 久等了。”


    主街南侧,临近海边基督教堂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胡同里, 一道身穿淡青长袍的清瘦身影走了出来。


    来人长眉桃花眼,是与现实中的宁准相似到近乎诡异的一张脸。


    眼角眉梢, 含笑带嗔, 满是中式的神秘与风情, 唯独面色与双唇皆是透青的苍白, 令那丝流转在这张脸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绮丽也被重重的病态压下, 只余将要跳脱生死的疏离淡漠之色。


    长袍儒雅,更添书卷文气。


    洗净妆容, 换身衣裳,气质便也迥异,活脱脱似彻底变了个人。


    黎渐川敢信,就算有见过新嫁娘的李家人过来瞧见,也绝难将眼前人同那位裴煦联系起来。


    “这怎么能算久?等云洲兄,便是等上整整一天,也算不上久,是昭华心甘情愿。”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黎渐川便也尽心地扮演着李三少李新棠,与宁准一样唤起了对方的字,风流懒散地笑着,口花花道。


    宁准冒的身份是李新棠一个出国留洋时的好友,赵宇,字云洲,李家人听过,没见过,只知道是个年纪不大的病秧子,和李新棠甚是臭味相投,此人老家在北平,现在应该还在海外没有回来,就算有人怀疑也是查无可查。


    黎渐川早饭后在丫鬟小厮堆里套了半天话,才寻摸到这么一个合适的身份,用一天也是足够了。


    约莫是真没见过黎渐川当花花公子的模样,宁准转着黑白分明的眼,上上下下将他盯了数秒,才饶有兴致地弯了下唇,道:“昭华兄惯会哄人,但这话我信了,只是昭华兄知道我,我怎会让你等上许久也不来呢。”


    黎渐川知道宁准促狭,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不好收拾他。


    只边与他并肩向前走着,边扬了扬眉:“今日云洲是客,同我耍嘴皮子,我不与你计较。初到朋来镇,想去哪儿逛逛,我这个主人家来引路,为你做一遭向导。”


    宁准会意道:“朋来镇若真说名气,那还是凶案频出的名气。我今日一早起来,就听见北边胡同里乱糟糟的响动,据说是出了命案,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不如去瞧瞧,也让我见识见识?”


    “你倒总是对这些稀奇古怪的有兴趣。”


    黎渐川无奈笑道:“这事我早上起来也听家里人说了,那害了命的是镇上的报童陆小山,住在主街商铺后头的长宁胡同,常去别庄送《天下简报》,我虽没见过,但也算是个熟识了。”


    “来,这边走。”


    防着隔墙有耳,两人只作好友模样,一边有分寸地通过闲聊交换信息,一边拐进主街回春堂后的一条胡同内。


    黎渐川依照昨天下午摸到的大致地形,再以李新棠对朋来镇不算熟悉的借口偶尔问上三两个路人,不过十几分钟便带着宁准来到了陆小山居住的长宁胡同。


    长宁胡同大概算得上是朋来镇的贫民聚集地之一,住的大多是穷苦人家,身处镇子最靠西北的地界,再往外走上一些,就是大片的玉米地和荒草地,黑漆漆的,常有野狼毒蛇的影子。


    这两日夜间都飘了些雨,胡同逼仄,潮湿阴暗,未干的雨水裹挟着家家户户淌汇来的污水,在青石砖的缝隙里四处流溢,蔓延开阵阵恶臭。


    野猫和老鼠蚊虫时不时穿梭其中,伴着孩童吵闹的啼哭,口音浓重的泼妇叫骂,汉子酒气与下流荤话,挤挤挨挨地勾出一口苦难的井,将众生俱淹在里头,无处攀出。


    这地儿是怨不得罗大不愿意亲自来查的。


    井外的人,少有乐意再去瞧井内的脏污的。


    黎渐川一身金贵的银灰色西装,压着帽子,再提一根手杖,同宁准干净清爽的长袍一般,都是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老爷装扮,不仅显得格格不入,还显得高高在上。


    但两人都没有什么不适的,只有远远瞧见一户人家门边蹲坐着的黑猴子一样又瘦又小,几乎皮包骨的小孩时,黎渐川沉默片刻,开口说了一句:“好在以后的华国,不会一直是今日的华国。”


    “希望永不会是。”


    宁准低声道。


    绕过一堆又一堆灰扑扑的杂物,两人在九曲回肠般的长宁胡同走着,艰难寻着下脚的地方,花费了好一阵时间,才来到陆小山家附近。


    这倒不用去问人确认了,因为还隔着一个拐角,黎渐川就望见了前边站着的几个眼熟的警察,还有罗大在天光下锃亮明显的光滑脑袋瓜。


    见状,黎渐川还有些纳罕,不是说罗大看都没来看一眼,已结了案吗?现在都要临近晌午,又是来这儿做什么?


    难不成是李家别庄的小丫鬟们情报有误,听了错的闲言?


    这疑问刚冒头,黎渐川就看见那些黑警服的簇拥里,隐约地闪出了一道婉约清丽的女子身影,穿墨绿缎子的旗袍,拢时髦卷发。


    是王曼晴。


    不消再近,黎渐川就已一眼将其认了出来。


    “印章。”


    宁准也注意到了前方的异常,眼波一转,轻声开口提醒。


    黎渐川翻手从魔盒内取出那块从上个副本得到的能隐藏气息的石质印章,在自己和宁准的手腕内侧飞快印了一下,然后收起,动作快速无声,不见丝毫迟滞古怪。


    两人不紧不慢的脚步节奏不变,仿若无事,在杂物的遮挡下来到了围观人群的边缘,没有引起任何一道视线的注意。


    人群中央,罗大正愁眉苦脸地对着二号玩家的王曼晴解释:“曼晴小姐,真不是我罗大尸位什么餐的,不办事,不看重一条人命,而是这案子它就是个意外,这是有目击证人的!”


    说着,罗大一把将一个被瞎了一只眼的老仆搀扶着的干瘦老爷子拉过来,指道:“就是这位,陆小山家后边长寿胡同的宁来福宁老爷子,昨天夜里出来,迷了路,走到陆小山家门口去了,听见惊叫声,探头一看,陆小山立在井边,提着桶,身子不稳,正好就摔了下去。”


    “您刚才进去查,也看到了,那井边都是青苔,滑溜得很,还有摔倒擦出来的痕迹,这是意外,准保没错儿了。”


    罗大边说,边状似无意地瞧着王曼晴。


    他看王曼晴在那儿亭亭立着,样貌与气质都与昨日没什么差别,只是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觉着今日的曼晴小姐不似昨日清淡高贵之余的亲近可靠,令人信服,只散发着一种危险沉厉的血腥气,好像一夜之间就平白多出了许多食人的刺一般。


    “这把年纪,大半夜的跑出门做什么?该不会这陆小山就是你杀的吧?”王曼晴闲闲撩起眼皮,扫了眼老爷子宁来福。


    宁来福干巴巴的脸上花白的山羊胡抖动,浑浊的眼睛瞪大了些许,口舌不是十分利索地道:“这位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旁边老仆忙道:“这位小姐,我家老爷的样子罗处长也知道,人老了,打前两年起脑子就不清楚了,忘东忘西不说,有时候突然就不认识人了,也不认识地方了,一眼看不住,就跑出门去乱走。”


    “幸好老爷腿脚不行,走也走不出长寿长宁这两条胡同去,都能及时找回来,便也没出过什么事。”


    罗大点头:“确是如此。”


    说罢,他凑近一点,低声对王曼晴道:“曼晴小姐,您别看这宁来福住在这种地方,就是个平头老百姓,其实他是宁永寿大伯,只是两家早年因为分家的事交了恶,后来宁来福把自己的产业都败落了,为换钱供自己儿子宁君山去北平读书,才不得不舍了宅子,搬到隔壁长寿胡同去。”


    “宁君山和他不亲近,嫌他没家业留给自己,去了北平之后仗着模样好,又有点学问,入赘进了北平一个司长家里,再没回来过,也不怎么管宁来福。”


    “可不管怎么说,人家都是父子,我们这边若是平白无故地太为难了,也不好做。”


    “而且就他这副七老八十,走两步喘三口气的模样,再加上脑子是真不清楚,也不是个能害了陆小山的。”


    王曼晴听着,眉间浮上不耐,不等罗大再说什么,便冷淡道:“行吧,目击证人便目击证人,说说,你昨晚上瞧见了什么?”


    她拈着帕子揩去额角的细汗,眼睛漆黑冷厉,刀子一样直直地劈向宁来福,盯着他。


    宁来福的眼珠迟钝地转了转,颤巍巍向前挪了挪脚,才比划着道:“小山,……就是昨晚,天黑了,我走到那边,听见有叫声,门没关,我一推开,就看见小山站在那口井边上,手里拿着木桶……站不稳,往里栽。”


    “我要去拦着,可走不动道儿,就看着他掉下去了,水可深,我把拐杖伸下去,够都够不着……根本够不着,够不着呀,才十来岁这孩子……”


    老仆接道:“然后我就找来了,没成想我就去晾个衣裳的工夫,老爷就不见了,赶紧找,听到叫声便往这里跑。后来的事罗处长也都知道了,我去找您报了案,您也派人过来了,说是小山脚滑了,摔进去了。”


    “这位小姐,我们老爷是绝对不可能害人的,您看他拄个拐杖,走路都费劲,更何况是去推一个十几岁手脚灵活的孩子?”


    “我们跟小山也无冤无仇的,真犯不上!”


    王曼晴的表情仍有明显的狐疑,但似乎也是觉着宁来福确实是没有杀害陆小山的可能,便开口放过了。


    “那看来当真是意外了。”


    她道:“既然不是什么凶杀案,我就先回去了。罗处长,今日若还有什么事闹出来,记着去公寓知会我一声。我写稿取材,可耽误不得。”


    “没问题,曼晴小姐。”


    罗大笑着应了。


    老仆也道:“那要是没别的事,罗处长,我也就先带老爷回去了。”


    说着,两边的人便都往外走。


    黎渐川在外围听着,心想二号还真是和他选了同一个理由,以取材的名义光明正大地介入凶案里。


    二号也是玩家,必然也听到了昨晚的击杀喊话,肯定是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怀疑陆小山坠井就是玩家间的杀戮的,另外百分之二十,则是有可能陆小山之死真是意外,而玩家击杀用的是说破法则的抹除方式,这样有击杀喊话,但没玩家尸体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所以黎渐川有点不理解,她亲自来此调查,却如此轻易地放过这个案子的原因。


    虽说宁来福年老体衰,硬件条件上能害得了陆小山的可能性非常低,但若宁来福、陆小山二人都是玩家,那么现在的身体素质限制也并不能起到什么关键作用。


    特殊能力,隐藏手段,乃至奇异物品,帮助一个玩家杀死另一个玩家。当然,提前布置好陷阱,会让这种谋杀变得更轻易些。


    假作不知道这些,将事情略过的二号,旁人看不出来,但在玩家眼中必有问题。


    “远远跟着她。”


    看着王曼晴身姿绰约地穿出人群的另一端,慢慢离去走远,黎渐川低声对宁准说道。


    陆小山家里已经谈不上什么现场不现场的了,几拨人进去,早被破坏,远远看一眼,里面连锅碗瓢盆都摔打在了地上,已没有再查探的必要了,不如先盯上二号。


    宁准颔首:“还要小心些,他身上有点古怪,我暂时还不能确定。”


    黎渐川从不会忽视宁准的任何提醒,将其记进脑海后,便带着宁准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陆小山门口的人群,绕了一个小圈,从另一条岔路穿过去,坠在了王曼晴身后较远处。


    在丰富的跟踪经验加持下,黎渐川很快就发现王曼晴的警觉性似乎超乎常人得高,有两三次都险些被发现。


    若不是印章效果和他们及时闪躲,恐怕真的很难跟。


    而且王曼晴不知为何,走得很慢,还像是不认识路一般,故意绕了圈子,越走越偏僻,离了长宁胡同,却离长寿胡同还是不远。


    “她这是在做什么?”


    黎渐川皱眉:“特殊能力或是别的,感应到了被人跟踪?”


    宁准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不像。与其说是这些,不如说是她在等人。”


    “等人?”


    黎渐川疑惑浮现的同时,心念电转。


    像是在应和他转出的猜测,一阵咚咚的拐杖砸地声从胡同尽头传来,渐行渐近,伴随着一道苍老嘶哑的茫然低喊。


    “君山——君山!快晌午了,回家吃饭了!”


    “君山,你在哪儿呢?爹来喊你了,快跟爹回家了!爹知道你不想去学堂上学,可爹争不过你二叔,没落到多少家产,你要是不上学,不去北平,将来又能有什么出息?”


    “听爹的劝呐,君山!”


    前方宁来福佝偻干瘦的身影出现,踉踉跄跄,迷茫四顾地向前走着。


    忽然,他望见了对面正款款走来的王曼晴,眼睛一亮,慌里慌张地快走几步过来:“娟子,是不是娟子?哎呀,一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娟子,你看见君山没有?”


    王曼晴停下脚步,一副勉强提起几分耐心的样子,道:“没看见,兴许他已经回家了吧。”


    宁来福不信:“不会,他不会回家,我刚从家那边来的。”


    他说着,忽然一顿,安静了一会儿,看着王曼晴的眼神猛地陌生起来:“这不是小山家门口那位小姐吗?你不是走了,怎么还在这儿?你还怀疑老头子我?我可没害小山!”


    王曼晴细细瞧着他的神色变化,半晌笑了下道:“宁老爷子,我知道你没害陆小山,因为杀了他的……正是我呀。”


    话音未落,宁来福像是预知到什么一般,猛地甩出拐杖,同时干瘦僵老的身子向后诡异一折,手中出现一把袖珍的枪。


    黑洞洞的枪口直指近在咫尺的王曼晴。


    扳机毫不迟疑地扣下,改造的消音器抹去了一切声响。


    然而预料之中的子弹却没有一颗射出,王曼晴仍笑盈盈站着,双唇开合,杏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恶意:“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呀。”


    无形的波动扩散,宁来福闷哼急退,一只手霍然甩出,砰一声巨响——他手里的枪竟突然炸了膛,将他的左手炸得血肉模糊,指头断裂,白骨显露。


    几乎同时,烟尘未去,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已轻轻一抬,抵在了宁来福的后脑。


    王曼晴的身影鬼魅一般出现在他的背后,红唇微低,轻声笑道:“就这种水平,还敢来试探我?”


    “我身份所限,没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陆小山的线索都被你拿走了吧?老实点交出来,我给你一个痛快点的死法。”


    宁来福僵立着,特殊能力危险判定提醒着他,无论从什么角度以什么方式反抗,都是十死无生,它这样强的可以捕捉对手失误之处的对战能力,此时却为他找不出一丝获胜反杀的时机。


    他意识到,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几乎没有任何破绽的强大敌人。他的倚仗被完全地克制住了。


    前几局游戏太过顺利,造成了他仅仅一次的大意和自负,而就是这仅仅一次的大意和自负,就令他陷入了险境。


    千百次的聪明,也救不了一次的愚蠢。


    但现在,他来不及去哀叹反省,只能迅速思索着对策,保持冷静道:“刚才我扔拐杖,我们有过肢体接触。”


    “你现在应该不会想制造一桩玩家凶案。如果你放了我,我愿意把我所有的线索都给你,并自愿做你的探路石,去完成这局游戏的第一桩玩家凶案。”


    “利用我,比我现在立刻杀了我,要更划得来。”


    宁来福知道现在七名玩家都对玩家凶案还有疑虑和顾忌,不敢轻易按照黑皮笔记本的规则制造案子,留下他,用他探探,绝对比开枪更合乎玩家们的心理。而他,只要有一丝活下去的可能,就有信心小心苟住,或寻找时机,彻底翻盘。


    王曼晴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思考。


    宁来福心下微松,眼珠转动,维持着特殊能力,只待王曼晴讲条件,获得脱身机会。


    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有些无聊的叹息:“唉,算了,我本来就是来杀人的,瞻前顾后根本没用。”


    “你身上的线索,杀了你我自然也就拿到了。探路石,还有四个玩家可以用呢,不嫌少。”


    说着,不等宁来福再反应,王曼晴便直接扣动了扳机。


    一声极低的消音枪响。


    宁来福愕然瞪大眼睛,身体缓缓向前栽倒。


    “KillA killed WarriorPeter!”


    击杀喊话响起。


    宁来福死死盯着她,眼神灰败下去。


    “你、你不怕……”


    王曼晴将枪收回魔盒,朝宁来福抬起双手,扯手套一般轻轻扯了扯手背上的皮肤,有一层半透明的物质在光线里若隐若现。


    “一件模拟皮肤的实验品,用在这局游戏,刚刚好。我和你这种送上门的猎物可没有肢体接触。”


    她温柔一笑,弯下腰,准备搜宁来福的身。


    玩家如果用魔盒去携带副本内的线索,玩家还活着时可以,若死亡,线索就会被魔盒排挤,掉落出来,出现在玩家怀里或手中,说破法则的抹除情况除外——这类情况,线索会回归副本,等待玩家再寻。


    手指刚刚扯开宁来福的衣襟,王曼晴忽然目光一凝,只见宁来福的胸口前红光一闪,浮现出了一个血色纸人。


    王曼晴神色微变,立即后退,抽刀持枪。


    血色纸人却阴冷一笑,无数红线疯狂飞出,瞬间就追上了王曼晴,刀枪不入,将其直接裹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巨大蚕茧。


    没有乘胜追击,血色纸人飞快将宁来福身上的东西塞进自己肚子,就迈腿朝胡同的另一个方向奔去。


    但只跑出两步,前面路上高高堆起的杂物就突然摇摇一晃,倒了下来,将胡同完全堵住。


    血色纸人抬头,要跃上墙去,却太过巧合地踩上了一片极为光滑的青苔,摔了下来。


    此时,它背后,巨大蚕茧迅速消融,王曼晴的身影急射而出,脸上恶意的笑容极大,挥手持刀劈来,刀锋燃起幽幽蓝火。


    “想截我的胡,找死!”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