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都市小说 > 黎渐川宁准 > 140-150
    第141章  救世会?


    从拉萨到冈仁波齐, 驾车的话要一千公里以上的路途,中途需要休整。


    黎渐川报的旅行团目的地并不是冈仁波齐,既然已经做了伪装掩人耳目, 那真实的目的地也需要多少掩盖一下, 否则那些组织和情报贩子就和闻见味儿的苍蝇一样, 会极快地扑拢过来。


    旅行团已经在拉萨游玩了几天了,剩下的路程就是前往日喀则和珠峰大本营。


    由于团内大多都是四十岁往上的中老年人, 旅行团的行程安排也并不紧密,以玩得健康舒心为主,所以从拉萨往日喀则沿途的游玩项目几乎很少,旅行团用了和自驾相差不多的时间,就到达了日喀则。


    黎渐川在日喀则租了车,带着宁准离开旅行团,在萨嘎稍歇, 一路前往塔钦。


    在拉萨遇到罗西, 让黎渐川不得不加快行程, 也更加谨慎。


    从萨嘎到塔钦的道路, 几乎没有任何车辆。


    温度下降,高远的天穹也低了下来, 灰白色的云堆积着,沉沉覆压, 在凛冽呼啸的风中如深海怒涛翻滚, 缓缓坠下大片大片的雪花。


    云海连接着浩荡群山与皑皑雪顶, 起伏的沙丘和辽阔的草原拼成一块土黄与浓绿的风景画, 幽蓝的湖泊夹在中间, 映照风云变幻。


    飞雪渐渐将这些浓丽旷远的色彩模糊。


    天地寂远无声。


    219国道被越野车一截一截吞没。


    黎渐川按开车灯,强烈的光线照亮一些一晃而过的影子, 应该是某些隆冬也憋不住出来野的小动物。


    副驾驶上毛毯滑下来,宁准听到动静,睁开了眼。


    “醒了?”


    黎渐川打着方向盘,一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可以再睡一会儿,也没多久了,快到了。”


    为了保持身体和精神状态,以应对可能的突发状况,黎渐川和宁准路上是轮流开车休息的。


    宁准瞥了眼导航,确实不远了,也没再和黎渐川换位,而是伸手调低了一点车内空调的温度,道:“你那份冈仁波齐的资料我看了,超自然现象、无法靠近的雪地区域、冰山上的金字塔投影……”


    “这些信息确实让冈仁波齐看起来很有问题。但类似埃及那次的能量异常波动,没有出现在这些奇特事件发生的任何一个地方。”


    “不过,这片有能量异常波动的区域——”


    手指将黎渐川的那份内部地图从电子纸里调出来,宁准看着一堆红圈中唯一的一个五角星图案,指尖敲了敲:“倒是和某些秘密资料里,希姆莱确定的沙姆巴拉洞穴的位置大体相同。”


    黎渐川瞟着路上的限速标志,单手点着烟,油门松松紧紧。


    烟点着,他把宁准的毛毯拉上去,道:“处里关于沙姆巴拉洞穴的位置猜测有三个,其中一个就是那里。之前上头也派人去过,但那片地附近磁场有问题,不管去多少,都是有进无出。”


    宁准偏了下头:“那你打算怎么应对?”


    “到了塔钦之后,先打探一下情况,‘禁忌’的手伸不到这儿来,但他们肯定有线人在……”


    黎渐川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以宁准的性格,绝不会说除了骚话之外无意义的话,于是声音一顿:“看来宁博士另有高见?”


    尖细苍白的下颌埋在羽绒服厚厚的领子里,宁准唇角的弧度被藏住一半,剩下的从那双幽沉的桃花眼里弯出来一点,染着点似是而非的意味:“我在这里认识一个人,或许他知道一些事情。”


    “他在塔钦?”


    黎渐川问。


    “没有,”宁准眯了下眼,目光隔着车窗,投向远方被浓云裹住的雪山,“她住在冈仁波齐的天葬台附近,是个老巫婆呀。”


    老巫婆。


    这个定位让黎渐川莫名想起谢长生来,一个茅山道士出身的法医,一个住在天葬台的老巫婆,宁准认识的人果然都很古怪。


    黎渐川还想继续问问这个可能的合作对象的事情,但话还没出口,副驾驶上宁准慵懒惰怠的卧靠姿势就猛地一变,整个人如一柄瞬间拉满的弓,紧绷到了极致。


    “有人。”


    宁准望着副驾驶的车窗外,声音一沉。


    宁准的反应让黎渐川感应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侧目顺着宁准的视线望出去,穿透力极强的视力在空旷的平野上掠过,很快就捕捉到了两道从远处雪山脚下飞快奔走而来的身影。


    这两道身影裹着从头到脚的漆黑斗篷,一前一后,如两个极不起眼的影子一样融在昏暗的天空背景中。


    两人在纷扬的大雪里行动速度极快,几乎是十几秒内,就已经靠近了国道。


    “救世会?”


    黎渐川心头一震。


    “应该是。”宁准从车窗前挪开,向后靠进副驾驶的座椅里,低声道,“遮好手腕的钥匙。救世会这个组织感觉很奇怪。”


    黎渐川没想到他的行程都赶成这样了,还是遇到了救世会。但看样子救世会应该也是刚刚到,而且看来的方向,那是连绵的雪山无人区,正常人类根本无法穿越,但救世会的这两个人,如果不出意外,确实是穿越无人区而来的。


    救世会虽然人数少,但每个成员看来都不一般。


    “进了塔钦之后要更小心了,我们是来转山的普通驴友,冬季这样的人也不少,不会引起注意。”


    最初的震惊差异后,黎渐川冷静道。


    但这话刚说完,黎渐川就看到那两道身影忽然一转,直奔着国道上他们这辆孤零零的越野车而来。


    “操。”


    黎渐川皱眉骂了声。


    他瞬间明白了这两人的打算,但此时再踩油门超速飙车实在是太过刻意了,而且正常驴友也不应该看得清这两个人的靠近,所以黎渐川除了继续若无其事往前开,没有别的选择。


    越野车开出去一段,车灯照射范围的前方果然出现了两道等在路边的身影,其中一个个子稍高的走到路中,抬手招了招。


    黎渐川踩下刹车。


    越野车震了震,轮胎在马路上擦出刺耳的声音。


    “兄弟,能搭个车吗?”


    拦车的那个救世会成员走过来敲下车窗,声音嘶哑,兜帽下的脸在光下露出轮廓,是张略显粗犷且相当平凡的男人的脸,如果不是刻意去记,几乎记不住五官面容。


    黎渐川表现出被陌生人搭车的犹豫和警惕,目光审视地扫着那名救世会成员:“你们的车呢?”


    “我们是徒步走过来的。”


    那人适当地露出了一点焦急的表情:“但是走到这里,坦吉的身体突然不舒服,又突然下起雪……”


    “前面不远就是塔钦了,我们只搭这一段路就可以。”


    黎渐川不得不说,这名救世会成员的表演天赋确实相当不错,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了他们之前非人类的速度和来的方向,他或许真会相信这个说法也不一定。


    顺着那人的话,黎渐川又看了眼站在稍后面位置的那个叫做坦吉的人,看身形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偏瘦,沉默地站着,斗篷下露出一只手提着一个相当破烂的蛇皮袋。


    蛇皮袋不大,但看着很重,按黎渐川的经验来看,装的应该是某种机械或枪炮。


    “你觉得呢,叔?带不带?”


    黎渐川装作为难,去看副驾驶上的宁准。


    宁准被毛毯盖着半边脸,只露出花白的头发,闻言挤出一口毫无违和感的苍老嗓音:“有小孩呢,带着吧,离得也不远了,前面几百米就有岗哨,出不了什么事。”


    这也就是象征性的问答。


    黎渐川看这两个人一直紧绷着蓄势待发的肌肉状态和姿势,就知道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得必须答应。


    否则就得是一场很耽误事的恶战。


    而且这两个救世会的人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搭车,而不是直接走进去,也就是因为前面有岗哨。冈仁波齐附近查得很严,没有身份登记和在拉萨办理的车辆证件是不能轻易进出的。


    要是徒步进去,恐怕那个叫坦吉的少年手里提的蛇皮袋得第一个被扣。


    相反,有证件的车辆就查得相对简单一点。


    “行吧,那上来吧,东西放后备箱。”黎渐川有点暴躁地掐掉了烟,表现出一副不太情愿的模样,招呼两人上车。


    蛇皮袋和那个高个子背的布包都放进了后备箱,两人钻到后座,高个子连声感谢,兜帽摘下来,看着相当淳朴。


    而等到上车之后,黎渐川才发现那个叫坦吉的少年另一只没有提着蛇皮袋的手竟然没有手掌,只有一条手臂,手腕根部套着一个怪异的铁环,微微遮住手腕上的残缺图案。


    越野车再次发动。


    黎渐川绷着根神经,和那个高个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聊天内容听着很简单普通,但却都带着谨慎和不易察觉的试探。


    高个子的这名救世会成员报出的名字叫作路恩,是个带着点西方特色的名字,按照他的说法就是他是个孤儿,名字是一名来藏区的教父给他随口起的,一直用到今天。


    “冬天来冈仁波齐转山的人可不多,能走着来的就更少了。”黎渐川假作随口道。


    路恩朴实一笑:“冬天也有人,你们不也是这时候来的吗?青藏这里,大多数人也只有冬天才有时间,倒是其他地方的游客,冬天基本都不会来。你们怎么选在这个时候?”


    “平时也没假期,这不攒的年假嘛。”黎渐川道。


    路恩点头:“那倒也是。”


    黎渐川从后视镜瞄着路恩的表情变化,寻思着提提冈仁波齐和沙姆巴拉洞穴的事情。


    但今天可能真的是行路不顺,他话还没问,就看到前面的国道上车灯急闪,两个穿着火红羽绒服的影子拦在路中间。


    其中一个看到有车过来,立刻大喊起来,是个有些尖锐的女声:“哥!有车来了!快点!快点!”


    黎渐川停车的时候简直要叹气了。


    但这个叹气的动作在摇下车窗,瞟到那个被叫哥的青年手腕露出的一小截图案时,猛地滞住了。


    “车抛锚了?”


    黎渐川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视线都没有停留,自然地问道。


    “对,大哥,求求了,带我们一段,这突然下雪是太冷了!”那青年也是个咋咋呼呼的,一见黎渐川就跟看见亲人一样,激动道。


    但黎渐川注意到,激动是真,但表现出来的亲近却有点假,这个青年在车窗摇下来的瞬间目光冷锐地扫了一圈车内,明显有着很浓的警惕和戒备。只是修炼不到家,没能做到收放自如。


    后座上有俩定时炸.弹,黎渐川不想把这俩人拖进来,便道:“你俩也有东西,坐不下了,我们开过去,让那边过来车接你们吧。”


    “可我妹妹真冻得受不了了,这冰天雪地的……”青年哀求道。


    黎渐川皱眉,就要摇上车窗直接走,这时,后座路恩却忽然开口道:“简兄弟,这后头挺宽敞的,我抱着点坦吉,小姑娘也瘦,挤挤能坐下。这冰天雪地的,等车来接说不准会出什么事,就带上他们吧。”


    “对对对,大哥!就带上我们吧,挤挤行!”


    青年没想到还有人给他说话,忙不迭道。


    黎渐川恨不能直接撕破伪装干掉这些人,但正事要紧,他不想再搞出什么意外,就只能压着这口气,无奈道:“行,上来吧。”


    得,至少五个魔盒玩家坐一辆车,都能开一局魔盒游戏了。


    而且黎渐川知道,路恩恐怕也看到了青年手腕上的图案,为他开口说话,绝对是不怀好意。只是黎渐川强烈希望,这各个心怀鬼胎的修罗场,能憋到下车之后再爆发。


    大约半小时后,黎渐川看到了塔钦的轮廓。


    后座从最初兴致勃勃的攀谈,到现在已经安静了很久,四个人分成两边挤着,都垂着头,似乎昏昏欲睡。


    黎渐川悄然松了口气,咳嗽一声,道:“都醒醒吧,马上到了。”


    路恩和坦吉相继抬起头。


    路恩笑了下:“这么快。还是开车好啊,走着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另一边被挤得靠着窗的红羽绒服女孩推了推青年:“哥,醒醒,要到塔钦了……哥?哥你怎么……”


    话音未落,青年被推得歪了下,像个软塌塌的木偶一样向前一头砸在了黎渐川的驾驶座椅背上。


    隔着一小段距离,黎渐川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青年已经没有呼吸了。


    第142章  任何靠近冈仁波齐的玩家都要被清除?


    事出突然且诡异, 黎渐川隐有所感,心猛地一沉。


    这对兄妹中,青年自称许靖然, 穿红羽绒服的妹妹叫作许杳然。


    在察觉到哥哥似乎不对后, 后座上的许杳然忽然身体一僵,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脸色瞬间惨白, 不见一丝血色。


    “……哥?”


    她小心地轻喊了一声,迟钝了几秒,在没得到回应后才如梦初醒般一把抱住青年,脸上涌出六神无主的慌乱:“哥……哥!哥你怎么了?哥……你醒醒,哥!哥!”


    许杳然抖着手去摸青年的脖子和鼻息,嘴唇颤了颤,手指僵在青年的口鼻前。


    黎渐川从后视镜瞄到后座情形, 立刻便意识到恐怕许靖然确实已经死了。


    这样无声无息的突然死亡实在离奇, 让黎渐川不由想到了青年手腕上隐约露出的类似纹身的图案。


    难道是魔盒游戏?


    可进入魔盒游戏的时间地点完全可以自己选择, 如果青年真是个拥有钥匙的魔盒玩家, 怎么会就在这辆全是陌生人的越野车上身陷昏睡,进入游戏?


    黎渐川的目光落在后视镜上, 快速扫过路恩和坦吉。同时,他用略带诧异错愕的神色道:“许小哥怎么了……不舒服, 要停车吗?”


    像被黎渐川的声音惊醒。


    呆呆按着青年口鼻的许杳然一个激灵, 僵住的手指猛地缩了回来。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眼神有些恍惚, 突然伸出手攥住青年的一条胳膊, 粗鲁又焦急地去捋他羽绒服和毛衣纠叠的袖子。


    糟糕。


    黎渐川一看女孩的动作,就知道这桩麻烦真是怼到脸上来, 不沾也得沾了。


    他面上仍是不明所以的疑惑担忧,微偏头向后座望去,但搭在方向盘上的一只手却悄然下滑,锋锐细窄的刮胡刀落进指缝里,蓄势待发。


    许杳然心神惶然之中捋开了哥哥的袖子,看到许靖然带着几道刀疤的手腕上完整的青色种子图案溃散黯淡,变成残破的一点,一时呆住,悲伤惊骇夹杂着难以置信齐齐涌出。


    “许小姐,你哥哥这是怎么了?”


    狭窄逼仄的车内突然响起近距离的声音。


    许杳然眼神一震,回过神来,正迎上旁边路恩带着笑意的面容。


    虽然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会突然一声不响地进入魔盒游戏,且死在了里面,但许杳然知道魔盒游戏的神秘和古怪,最好不能让普通人知道,于是下意识便捂住了许靖然的手腕,强自压着纷乱的情绪搜刮借口。


    “我哥他心血管有问题,可能是一冷一热,又有点高反,晕了……”


    许杳然也顾不得这借口真不真实,紧紧搂住许靖然的身体,快速道:“简哥,能停下车吗?”


    或许是觉得自己这话太突兀,许杳然立刻又补充道:“岗哨过了,前面没多远就是塔钦了,我和我哥有地方去,我先带我哥下去吹吹冷风,说不准一会儿就醒了,车里太闷了……”


    许杳然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她微一转头,就看到紧靠着微笑的路恩的那名叫作坦吉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遮着头脸的兜帽,额前过长的发丝间隐约露出一双碧绿的眼睛,如燃着两簇幽火,正直勾勾地盯着许杳然被羽绒服盖住的手腕。


    许杳然心里咯噔一下,浑身寒意顿生:“你、你在看什么……”


    在黎渐川眼里,许杳然这一系列反应可谓是不及格得糟糕。


    他敢保证,这车一旦如许杳然希望的那样停下,不光是许杳然,恐怕就是他和宁准也没那么容易从救世会这两人手里走脱。


    毕竟他为了进冈仁波齐,身上的武器都经过筛选,确定能通过检查,热武器是必然不能携带的。而救世会这两个人不说本身就很诡异,超出人类认知范围,就他们带的热武器还在后备箱里放着呢。


    看零件的轮廓和重量,很可能是欧洲那边的新式武器。


    在这种一马平川、无遮无拦的地方,和新式热武器干起来,就算是潜能激发下能徒手掰弯火箭炮筒的黎特工也觉得这是在开玩笑。


    况且,就算他和宁准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安然离开,两人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无冤无仇的人惨死。


    所以许杳然话音出口后,黎渐川就像完全没有听到一样,脚下一踩,刹车换成油门,直接让越野车一震,高速冲了出去。


    “怎么……!”


    许杳然被陡然的加速摇得一晃,抱着许靖然后背砸在车门上,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立刻又添一层惨色。


    哪怕是许杳然再没经过事,在这一脚突如其来的油门中,也意识到了是这趟随意搭的便车有问题了。


    等脊背上的钝痛压下,她抱住哥哥的身体,抖着手快速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电击棒,后背死死地靠在车门上,试图去拉车门。


    但这是徒劳的动作,车门都是锁死的。


    许杳然的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不过她发现在这一脚油门之后,直勾勾盯着她的坦吉和路恩都整齐地调转了视线,在望着驾驶座上开车的冷峻青年。


    坦吉完好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抬了起来,一道黑洞洞的枪口从斗篷粗粝的黑布下露出,定定地指着驾驶员的后脑。


    是枪!


    许杳然屏住了呼吸,手心里顿时出了一层湿滑的汗。


    许杳然并不傻,看到这副情景,在思考自己安全的同时,也已经明白哥哥的突然死亡恐怕并不是意外。


    而很明显,后座这两个古怪的斗篷人嫌疑最大,和前头开车的简姓叔侄不是一路的。


    虽然是在哥哥的庇护下,但好歹也是经过魔盒游戏的人,许杳然很快从措手不及痛失亲人的惊惶中冷静下来,警惕地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观察着车内对峙的双方。


    高速行驶的越野车飞一般地越过了塔钦的界碑。


    车内的空气凝滞僵持,只有压抑小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大雪越下越大,天色彻底暗下来,县城遥远的灯光如星点刮进光线晦暗的车窗内。


    沉默许久,路恩朴实黝黑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有着几分戒备的古怪笑容。


    他从后视镜中扫视着黎渐川平凡冷淡的眉眼,一口带着点藏区口音的汉语变成了正宗的普通话:“华国处里的?”


    上膛的枪口距离后脑勺只有十几厘米,杀机炽烈。


    但黎渐川的表情却变都未变,镇定自若地打着方向盘踩着油门,轻松自在的样子仿佛只是来放松心情的驴友,对车上发生的一切都恍若不知。


    “在华国境内,比救世会快上一步的,只能是处里吗?我想就算是华国处里,也没有救世会快才对。”


    黎渐川掀起唇角,语气漫不经心。


    他没去看路恩通过后视镜投来的视线,也不认为路恩就这么毫无线索地确定了他的身份,路恩只是在试探而已。


    被黎渐川点出身份,路恩也没露出什么意外之色,而是笑着向后靠了一下,手指点了点许杳然和黎渐川,意味不明道:“我记得华国有句很有名的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里谁是螳螂,谁是黄雀呢?”


    许杳然紧紧攥着哥哥已经渐渐冰冷的手臂,面无表情地咬了咬牙。


    黎渐川望了眼前方的路,双眼微眯:“据我所知,救世会应该不是那种见一个魔盒玩家就杀一个的疯子组织。在这辆车上出手杀这位许小哥,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是这位许小哥身份有异,还是任何靠近冈仁波齐的玩家都要被清除?”


    背后的呼吸一重一缓,节奏没有任何变化。


    但黎渐川还是从细微的感知中得到了自己的答案,他略微一哂:“看来是后者。”


    轻微的粗布摩擦声传来。


    路恩拉了拉自己的斗篷,粗黑的眉毛下双眼变得幽深,他的呼吸间像是夹着外界的风雪,渗出丝丝缕缕的凉意:“神所赐下的光辉,不会因任何意志而转移。”


    “我和坦吉都是清道夫。在你们之前,我们已经清理了试图来到冈仁波齐触碰禁忌的七十三名魔盒玩家。”


    路恩低沉道:“你认为,你们会是例外吗?”


    黎渐川抬起双眼:“这总要试过才知道。”


    一明一暗两道视线在狭窄的后视镜中毫无预兆地撞在了一起。


    黎渐川的目光骤然变冷,如刀锋一般凛冽。


    几乎是在黎渐川话语刚刚吐出的瞬间,一道怪异的尖啸声就将他冷漠的尾音硬生生切断。


    刺啦的火花由一点爆开,一柄形似军刺的黑铁尖梭被一块丑陋的金属钥匙壳挡住。


    “砰砰砰!”


    连续快速的枪响,即便加了消音器也依然震得耳膜生疼。


    哗啦巨响,前车窗玻璃被弹孔穿过,碎裂了大半。


    沾血的碎片飞溅,车身陡然失去平衡,疯狂颠簸甩荡起来。


    许杳然拼命捂住自己的嘴,掐断不合时宜的尖叫,惊恐的双眼完全无法捕捉逼仄的车厢内进行的战斗。


    裹着漆黑斗篷的路恩已经失去了脸上的笑容,黑铁尖梭冲着黎渐川的头部刺出,反射着车外冰冷的微光,轨迹诡异莫测,连成一片残影,几乎不是人类肉眼可以捕捉的速度。


    狠辣且熟练。


    金属钥匙壳发出刺耳的崩裂声,似是完全承受不住穿刺的力量。


    黎渐川手掌一握,钥匙壳一声脆响就弯曲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趁这一阻的时机,像抹了油一般向下一滑,恰好夹住尖梭,近距离地嗅到了那黑铁尖梭上锈迹斑斑的浓郁血腥。


    也不知道是在多少颗心脏里泡过的恶臭。


    掌心微刺,黎渐川来不及去仔细分辨路恩的力量,就猛地一个矮身侧翻。


    浑身的筋骨劈啪作响,扭成了常人无法达到的可怕弧度,三颗子弹擦着黎渐川的发丝与肌肉射过,带出了一丝焦糊的气味。


    “坦吉!”


    路恩厉喝。


    持枪的少年斗篷一震,在朝着驾驶座和副驾驶连续射击的同时,一脚横劈,踹开了紧锁的车门,外头的狂风暴雪呼地一声翻卷进车内,将一车暖意瞬间冰封。


    车身甩动。


    坦吉在高速刮割的风雪中如一只灵巧敏捷的猴子一般从踹开的车门翻了出去,迅速爬到后备箱上。


    黎渐川见状,猛地一甩方向盘,一个急刹。


    后备箱上的坦吉像个被扬起的麻袋,砰地砸在了后车窗上。


    玻璃炸裂,许杳然拽着许靖然死死闭上眼,抱住了自己身后的车门把手,试图寻找着跳车逃离的时机。


    一道血线突兀迸出!


    路恩忽然后闪,极薄的刮胡刀将漆黑的斗篷边缘一分为二,血肉筋骨割裂,路恩那副平凡朴实的五官被血光染上一层狠戾之色。


    他刺出黑铁尖梭的动作迟滞了一秒,另一只手却在鲜血飞溅的瞬间诡异地绕向了黎渐川脑后的另一侧。


    越野车在急刹之后不迭地再次加速冲出,完全不给人犹豫离车的机会。


    路恩身旁大开的破损车门砰砰撞击。


    他上半身如柳枝般摇摆着,但双脚和腰臀却像是与车身焊在一起一样,不动分毫。


    黎渐川对救世会的理解还停留在那些神秘古老的字眼上,不敢轻视,所以一出手就是全力以赴,心神紧绷,全身肌肉所有的力量都在完成积蓄的瞬间炸开无尽的能量。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是准确而强悍的。


    战斗本能与脑内精密的计算在完全的力量爆发下融为一体,为这具躯体提供出比杀人机器更为强大的攻击能力。


    狭窄车厢内的交锋只在短短几秒内。


    路恩被诡狠闪出的刮胡刀割断了右臂的动脉,左手攻出的瞬间,上半身向后一仰,飞起一脚踹向驾驶座椅。


    察觉到了路恩的意图,黎渐川从驾驶座下抽出一把匕首,扒住前车窗,一个翻身钻出了车内。


    碎玻璃划破手掌,在剩下半面的前车窗上洒下大片血痕。


    轮胎擦过柏油路。


    刺耳的摩擦声与积雪的翻腾刹那扬起一片灰扑扑的尘雪。


    越野车在空旷无人的公路上一个急旋,一头扎进了路旁的沙丘平野。


    驾驶座椅砰地炸开,四分五裂。


    路恩跳车,扑在雪地中连续翻滚。


    尖锐的灌木与草刺扎进他的斗篷,他的兜帽扣在了头顶,黑铁尖梭勾上一条极长的锁链,猛地从飞扬的大雪中甩出,刺破片片六棱雪花,快若电光,如嗜血的毒蛇吐信。


    与此同时,他侧后方的一处雪层突然炸开,黎渐川如一道融入黑夜的阴影般在黑铁尖梭的不断穿刺中闪躲绕行,快速接近着路恩。


    令人牙酸的金属碰撞摩擦声不绝于耳,被风雪淹没。


    路恩一手甩动着黑铁尖梭,一手架起一把手枪,子弹狂飙,刹那就在黎渐川的四肢上刮出血痕。


    血水染红苍白的雪地。


    路恩手肘一甩,尖梭退回手掌,悍然迎上了黎渐川刺来的军刀。


    强悍的力量撞击,传来噼啪清脆的骨骼碎裂声,黎渐川的额上瞬间沁出冷汗,略带几分狠辣的脸上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救世会的清道夫,就这么点儿力气?”


    子弹刮过耳廓。


    黎渐川肩部诡异一沉,劲力喷吐撞进路恩胸口。路恩的胳膊一折,枪口被黎渐川的手指掠过,突兀弯下。


    “你不是普通人。”


    路恩眼神阴冷,带着浓郁的探究死死盯着黎渐川,提膝劈在黎渐川的腰腹:“你和God有关系……改造人?”


    黎渐川只觉腰腹像是被一辆高速行驶的轿车撞击,筋骨刹那发出错位的咔咔声。


    但作为只攻不守的交换,路恩的肋骨也响起连续的断裂声,一口血沫从路恩口中喷出,显然是断骨刺入了肺部。


    两个身体素质都强悍非凡的人近身搏斗,风格是如出一辙的狂暴猛烈,眨眼之间,以伤换伤,都成了血人。


    黎渐川在和路恩的打斗中有种和凶兽悍勇撕咬的错觉,每一下都是毫无花哨技巧可言的纯粹撕扯,每一击都直奔要害,带着无匹的杀机和血腥。这是个比火狼那些人还要难缠的敌人。


    枯枝断裂声传来。


    黎渐川的左臂软软垂下,肉块和血水飞舞,他的眉头冷冷扬了一下,右手如利爪,将路恩的颈侧撕开,暴露出青红的血管。


    “不,不对……”


    路恩的肘尖擦过黎渐川的太阳穴,喃喃道,“你不是火狼的改造人……那些改造人拥有一些渎神的力量,但那是异变,无法持续很长时间……你不一样……”


    他的眼底突然放出奇异的光亮,像是有所猜测却又不确定地压抑着兴奋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血与雪糊满半张脸,黎渐川嘴角一掀:“……我是你爷爷!”


    尖梭破开棉衣,纤维暴露炸团,羽绒服里飞出的绒毛与血污黏在一起,黎渐川的肌肉一拧,锁住尖梭,一股麻痹般的毒素快速将黎渐川肩膀的力气抽干。


    瞳孔深处蓝光暴涨。


    黎渐川借着尖梭迟滞的瞬间,反手卡住路恩的另一条手臂,肘部精准一击,终于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路恩的喉骨上。


    足有几分钟的狂烈缠斗被撕开一条缝隙,路恩的嗓音破败,在呼啸的风声中再次大喊。


    “坦吉!”


    这声呼喊没有得到回应。


    越野车已经在磕磕绊绊的雪地阻碍中停在了远处,形成一个模糊的轮廓,可之前如蜘蛛一样趴在后备箱上撬击后备箱的少年却已经毫无踪影。


    就像是之前那个急刹撞击已经将这个瘦小的少年彻底摧毁磨灭。


    路恩瞳孔微缩,隐隐觉得似乎遗忘了什么。


    忽然,他残破的斗篷背后蓦地泛起了一层光亮,一个巨大的钥匙形状隐隐浮出。


    而随着这个钥匙图案的一闪而过,黎渐川发现路恩在僵持和连续高强度的攻击中已经有些迟缓的反应和速度竟然再次得到了提升。


    耳畔只刮过了一阵风,殷红的血瞬间就染红了视野。


    侧边臂膀被撕开血肉,冰冷的风雪中,黎渐川好似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他反握住匕首,猛地向后一撤,再次和路恩撞在一起。


    肌肉撕裂,血珠争先恐后地渗出他被雪水沾湿的皮肤,形成一片泥泞。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清喝。


    “躲开!”


    是宁准。


    黎渐川心神一定,不顾尖梭锁链的纠缠,羽绒服甩出做了个掩护,就快速朝着越野车的方向奔去。


    几乎同时,一簇微弱的光亮在越野车后一闪而逝,迅疾的炮弹锁定目标,疯狂倾泻而出。


    轰隆隆——!


    巨大的爆炸声,一团艳红翻腾的火光从黎渐川背后升腾而起。


    余波带来的冲击力撞上后背,黎渐川就地翻滚进雪地里,耳内嗡鸣不止。


    晃动的视野稍稍正常时,黎渐川就看到火光边缘路恩在飞奔。


    他想也不想,直接将手里弯折的匕首投刺出去。


    瞳孔里火焰翻滚如云,飞奔的身影一滞,向后栽去,被一把匕首钉在了雪地里。


    爆炸与灼热席卷身体时,路恩看到了远处那个扛着武器的清瘦身影,终于恍然想起之前一直隐隐忽略的是什么事了——


    副驾驶上还有个昏睡的老头子,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怎么被他敏锐的感知忽略的?


    火光蒸起小小的一朵蘑菇云。


    热浪将附近的积雪融成了泥泞。


    黎渐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间肺部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双肩的肌肉舒展开,他从雪地里摇摇晃晃站起来,用还完好的那只手在裤兜里摸了摸,摸出一根烟来。


    “坦吉已经死了。”


    宁准扛着一个细长炮筒走过来,脸色苍白如吸血鬼,口鼻间呼出的白汽一蓬蓬的,有些微弱:“没拿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黎渐川早就知道宁准在现实世界也能动用瞳术的异常,闻言并不惊讶。


    在之前准备动手的时候,两人就默契地交换过眼神,确定了方案。


    根据观察中路恩和坦吉的不同,黎渐川判断使用热武器且路上行李较少的坦吉很可能近身战斗较弱,而路恩则更强,所以心有灵犀的印照中,黎渐川决定负责路恩,宁准则准备伺机控制并杀掉坦吉。


    黎渐川没摸到打火机,估计是在刚才战斗的时候掉了,于是很不讲究地蹲下,用爆炸的余烬点燃了烟卷,然后直起身靠到宁准身上。


    “车应该还能开。”


    他和宁准搀扶着回到越野车边上,简单看了下车子:“这儿的动静不小,离塔钦和岗哨那边都不远,一会儿就该来人了,我们得赶紧离开。”


    “东西都扔在这里吧,带着是麻烦。”


    宁准将肩上的武器放下来,戴着手套的手指快速擦过筒身,将可能留下的痕迹抹除,“救世会这两具尸体也不要管了,能拿的东西我已经拿了。”


    说到这儿,宁准微染着点血色的桃花眼轻轻一撩,朝着车身后的阴影处淡淡扫了眼:“许小姐呢?”


    “是和我们离开,还是留在这里找其他路?”


    他询问的声音很轻。


    但这声音却像一道惊雷一样,劈在了还沉浸在撕斗和爆炸场面中回不过神的许杳然的心头。


    许杳然一个激灵,猛地抱紧了许靖然被薄雪覆盖一层的尸体,霍然转头看向站在车前的宁准。


    车灯闪了闪,倏地亮起。


    许杳然看着灯光下宁准佝偻苍老的影子,只觉得刚才的一切都好似幻觉梦境一样毫不真实,恍如隔世。


    她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却软得根本没有知觉。


    黎渐川坐进千疮百孔的驾驶座,敲敲打打,把这辆耐造的越野车发动起来。宁准拉开车门坐到被弹孔打得破烂的副驾驶上,把他的毛毯捡起来拍了拍。


    看着这两人好似无事发生的从容举动,许杳然一颗飘忽的心倏地就沉了下来。


    她低头看了眼哥哥青白的脸庞,最后用力握了握哥哥的手,然后一把抓过旁边的一块尖棱石头,大叫一声砸在了自己哥哥的脸上。


    那张有几分清俊的面容瞬间血肉模糊。


    许杳然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样,砸烂了许靖然的脸,又剥下他的衣服,抹烂他手腕的残破钥匙图案和手指上的指纹。


    做完这一切,她松开了这具已经彻底冰冷的尸体,抱着许靖然的衣服,双腿虚软,爬一样攀进了越野车的后座,将摇摇欲坠的车门砰地关上了。


    遥遥的,公路尽头已经传来了隐约的灯光和引擎声。


    似乎是岗哨那边来人了。


    黎渐川踩下油门,轮胎飞卷起大片的泥雪。


    他叼着烟卷扫了后头的许杳然一眼:“多带一具尸体不费什么事。”


    许杳然表情木愣愣的,闻言呆了一下,吐出口的声音却很平静:“都说是尸体了,带着还有什么用?”


    “我哥哥只是个研究所的普通研究员,没有在国家的基因库里留下过DNA信息之类的东西,我们过来这里也是用的假身份,没人会发现这具尸体是他。离开塔钦之后,我会报警,说他失踪了。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越野车已经驶上公路,费点儿事,绕一个圈就能回到塔钦。


    黎渐川没问许杳然为什么认为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旁边宁准突然道:“你是由你哥哥带进魔盒游戏的。”


    “对。”


    许杳然顿了顿,哑声道:“你们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对吧?我可以用我所知道的一切秘密来交换,我想知道他们的身份……我会为哥哥报仇。”


    唇边的烟灰被吹散在风雪里,黎渐川看了眼后视镜:“你这么确定你哥哥是他们杀的?”


    “我不聪明,但也不是不识好人心的傻子。”许杳然僵硬地弯了下唇角,“如果我看错了,给你们当了枪使,那我也认了。但我不觉得我有当枪的资格。”


    莫名地,黎渐川感觉这个裹着脏兮兮红羽绒服的女孩身上,忽然多了某些东西。


    “你之前应该听到了,他们是救世会的人。”


    黎渐川言简意赅道:“救世会是个很神秘的组织,有关他们的情报很少,我可以给你一份。作为交换,我想知道你和你哥哥这个时候来冈仁波齐的原因,还有你在魔盒游戏的部分可以讲出来的经历。”


    许杳然点点头,旋即怔了下,眉头微微皱起:“我们来冈仁波齐,是因为哥哥收到的韩林哥的一通电话……”


    韩林?


    黎渐川眉心猛地一跳。


    第143章  我们……定的在塔钦汇合。


    四面漏风的越野车高速行驶着, 发出轰鸣的马达声和刺耳且稀碎的碰撞声,就像一台濒临崩溃却强行组合运转的机器。


    黎渐川握着扭曲成了一个不规则椭圆的方向盘,搭在下唇的烟卷微微动了动, 忍着皱眉的冲动没开口打断许杳然的话。


    事实上, 在从魔盒得到内鬼是韩林这个讯息后, 黎渐川就对这个名字的再次出现没有了太多意外的情绪了。


    但随着意外这种情绪的离去,剩下的更多的, 却是疑惑和晦暗的猜测。


    从魔盒问答后,从那卷红皮的经卷后,原本就诡异莫测的一件件事,在黎渐川眼里突然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韩林哥……”


    宁准像是颇为投入地在和许杳然聊天,微侧着头看着后座的许杳然,伪装的苍老的嗓音里带着点低缓的温和与引导:“这是你哥哥的朋友?”


    “算是吧。”


    许杳然有点迟疑地蹙了下眉,但她没为这个问题多做困扰, 而是继续道:“韩林哥是我哥的高中同学, 高一的时候是同桌。他很喜欢神秘学、神秘文明、未解之谜这些东西, 我哥也喜欢, 他们经常一块去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躲在我哥的房间里研究……”


    宁准笑了笑:“拥有共同爱好的人很容易就会成为朋友。”


    许杳然缓缓点头, 笼罩着晦暗的面孔被外界遥远的一闪而过的光点破开了一线情绪:“对。”


    她声音低沉道:“不过高中时代的朋友很多时候都注定了要分道扬镳。韩林哥的成绩不是很好,高三的时候没能考上想去的大学, 就说要转校复读。但后来高考聚餐之后, 他就像失踪了一样, 谁都联系不上他了。”


    “我哥以为是他转去的那个复读高中是全封闭的, 管得严, 没法和他们这些狐朋狗友联系。可一直等到第二年的高考结束,我哥都没联系上他。”


    宁准问:“他的家人呢?”


    许杳然顿了顿:“在他说复读的那个暑假就都搬走了, 不知道搬去哪儿了,电话也是空号。后来我哥研究生毕业,去一家研究所做了研究员,在今年夏天……成了魔盒玩家,之后的一天,我哥就和我说,他又遇到韩林了。”


    像是从这些平时不太留意的回忆中嗅到了什么,许杳然在话语间改变了对韩林的称呼,为这个人的存在蒙上了一层怀疑的罩布。


    事到如今,她已经万分清楚,这趟冈仁波齐的旅行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其实对于韩林和许靖然的事,许杳然知道的只有一些很表面的东西,即使她后来借助许靖然的魔盒也进入过魔盒游戏,成了同样的魔盒玩家。


    “……他们说的话题我大多数时候听不懂,也不太感兴趣。”


    许杳然有点痛恨自己曾经的漫不经心,这使得她的嗓音变得更为干涩。


    “韩林经常来我家找我哥,他知道不少有关魔盒的消息,比如哪位教授突发疾病身亡,是因为魔盒游戏通关失败,哪个组织有什么动向,会不会是魔盒带来的改变。”


    “他还用他的魔盒带我和我哥一起去过一局魔盒游戏,难度非常高,最后没有拿到魔盒,但因为其余玩家都死了,我们三个也就通关了。从那局游戏之后,韩林就又很少来了,我提起他的时候……我哥好像也不太高兴。”


    “这种情况持续到一周前,我哥和我说韩林邀请我们一块旅游,来青藏玩,到冈仁波齐转山……”


    宁准道:“你们青藏的自驾游行程,是谁定的?”


    “我哥。”


    许杳然没什么犹豫道。


    “那韩林呢?”宁准看着她,“旅行都进行到这一步了,你们还没有和他汇合吗?”


    “我们……定的在塔钦汇合。”


    许杳然说完一怔,陷入了沉默。


    呼呼的风雪从她另一侧破损的车门处卷进来,刮在她被凌乱长发遮挡的侧脸上,刮出红凛凛一片血丝。


    宁准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私藏的棒棒糖和一块高热量的巧克力,从座椅的缝隙递到后座。


    见许杳然低着头没接,他笑了声,道:“你从再次坐上这辆车起,不就做好了被我们当尸体处理的准备了吗?”


    许杳然脸色微变,双唇紧抿。


    等了几秒,她抬头目光复杂地看了宁准一眼,然后将那只裹满了红白血污的还在颤抖的手在羽绒服上蹭了蹭,接下了那枚棒棒糖和巧克力。


    车内恢复空荡呼啸的风声。


    破烂的越野车兜了个大圈子、绕回塔钦的时候,阿里地区的夜已经很深了,远方影影绰绰的只有披星的夜幕和模糊的云层雪山。


    许杳然在靠近塔钦的国道上下了车,裹紧那件沾满了泥污的红羽绒服,在茫茫苍白的风雪里离开,背影凝固成了天寒地冻中渐渐消融的一滴滚烫鲜血。


    也不知道在这种荒芜的旷野和深夜里,她在这里下车能去哪里。


    但她明显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和秘密,不需要陌生人的帮助。能从魔盒游戏里活下来,就算有点天真,也不会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许杳然离开后,黎渐川和宁准清理干净自身的线索遗留,就把这辆满身战斗痕迹的越野车扔到了大道外较远的一处无人荒丘后,然后背着大包装作背包客,步行走进塔钦。


    一路上许杳然和宁准聊起有关韩林的话题,黎渐川一直没有接过话。但这不代表他什么都没想。


    相反,他思考的非常多。


    处里作为华国一个比较特殊的部门,内部的构造和职务是有点奇特的。


    像黎渐川这样的类似特工的人,处里有不少,而因为他们身份和任务的特殊保密性,处里针对他们大多采取任务期间单对单的联系方式,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对接的接线员。


    而黎渐川在进入处里之后,对接他的接线员就一直是韩林。


    韩林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黎渐川不好评价,但他确实算得上是黎渐川除了处长之外,唯一一个称得上有不错交情的同事。


    不过这一切都在黎渐川开始接受宁准和潘多拉的任务后发生了改变。


    加州那场无名组织的奇怪追杀,接线时任务内容面对宁准出现的泄露,京城胡同里处长宣告的接线员死讯,Red组织成员的记忆影像碎片有些莫名熟悉,魔盒里内鬼的答案——


    说实话,如果不是魔盒给出的答案,黎渐川甚至都已经很难再想起这位存在感不高的接线员了。


    他习惯于去抹掉与那些已经牺牲的同事有关的记忆。


    “按许杳然说的,你的接线员很可能还没有死。”宁准忽然道。


    手表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冬日晚上十一点多了。


    塔钦作为一个雪山脚下的小小县城,在这种旅游淡季显得有些空旷寂静,街道的商铺和低矮的居民楼都熄灭了灯光,只有黯淡昏黄的路灯拉着雪花的影子,还在配合寒风的呼啸。


    几十米外一家小旅馆的灯牌亮着昏昧的红光,是两人的目标。


    一串叠着一串的凌乱脚印踩在身后的雪地上,很快被风卷平,黎渐川闻声看了宁准一眼,手掌收紧,将宁准放在自己衣兜里的手指完全捂住。


    “看来这个世界充满秘密。”


    一张口,风雪兜头灌过来,黎渐川眯了下眼,低声道。


    宁准笑笑,没有回答。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多日的开车奔波,加上刚刚一场恶战,就是身体素质强如黎渐川都感觉有点疲惫困顿了。


    在小旅馆开了房住下,黎渐川和宁准草草洗了个热水澡,就卷进冷冰冰的被子里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两人分头去采购登山需要准备的装备和物资,这些东西在塔钦可以说是随处可见,只是价格并不便宜。


    塔钦原本只是个因转山而出名的小镇,但近些年来旅游业越来越发达,冈仁波齐附近的景区开发,使得塔钦也渐渐膨胀起来,由只有一条街道的贫穷乡镇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县城。


    新修的街道更为宽敞,与原本破旧的以不同色块的斑驳水泥填补的主街交叉,横贯东西南北,两侧餐馆和卖特产的店最多,称得上店铺林立。


    县城的建筑物都很低矮,蒙着层藏区特有的灰蒙蒙的白。


    彩色的经幡从一些建筑后扬起,在强烈而通透的日光下发出被风撕扯的轻微声响。


    街上最常见的是摩托车和面包车,骑车经过的藏民或裹着厚重的藏袍,或穿着旧色的军大衣,毡帽底下的脸膛黝黑泛红,带着高原雪山中独有的风雪粗粝感。


    县城不大,当地人大多相互认识,偶尔见到,都是大舌头一样的含混的藏语打着招呼。


    有不少尼泊尔人和印度人混在其中,也能说一口蹩脚的藏语或中文。


    黎渐川和宁准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完成采购,订好转山的票。


    在黎渐川的特意观察下,没有发现除了他们之外别有目的的外乡人,一直紧绷的精神因此放松了些,难得地结结实实睡了个好觉,补充体力。


    他们的行程很紧凑,不像普通的转山,是没有那么多休息时间的,所以提前调整好状态相当重要,就连一刻都耐不住撩骚的宁博士都很遵守这一点,很知足地被一个简单的晚安吻满足了。


    一夜无话。


    次日天亮,两人顶着越过山峦阴影的橘红的薄光,从塔钦出发,一路经过经幡广场和止热寺,前往天葬台。


    冬日来转山的游客非常少,但也并不是没有,甚至还有不少藏族人都赶着这个并不忙碌的时节,怀着炽烈纯粹的信仰转山,完成自己的朝拜。


    神山覆雪,使浮躁的心思变得澄净安宁。


    玛尼堆的经幡,低垂翻滚的云气,磕着长头的朝圣者,冰川险峻遥远的轮廓,还有壮阔震撼如鬼斧神工的山峦沟壑。


    一路高原的压抑与开阔的风光交织。


    这段路程可以说是相当得长,就算是黎渐川和宁准的体力和速度都远超正常人,等抵达天葬台附近的时候也已经是黄昏将至了。


    有雪山遮挡,在仿佛末路黄昏的景象里,冈仁波齐完整地出现在了视野里。


    从层叠的云雾中漫射而出的霞光勾勒出山峰的棱角,冈仁波齐笼罩着金色的光芒,如披了一层神圣的外衣。


    天葬台附近非常安静,远远地就能看到一个巨大空旷的平台,周遭围着经幡,风声过来,也染上了几分悄寂,像是恐会惊扰什么一样。


    从用往来朝圣者的脚步丈量出来的大道上离开,宁准在前头带路,绕到天葬台的背阴处往下走。


    登山杖拄在嶙峋的乱石上,发出喀拉喀拉的碎响。


    尽管多一半东西都背在黎渐川身上,但体力稍逊的宁博士还是已经气息不稳了,他边往前走边给黎渐川解释着那位老巫婆的事:“她姓彭……在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在为一个国家位于北冰洋上的研究所效力,研究方向是生物细胞……”


    “不过后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脱离了那家研究所,被通缉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定居在了这里……从一个信仰科学的唯物主义者,变成了神棍。”


    说到这儿,宁准眯起那双幽沉的桃花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黄昏渐渐褪去。


    前方出现了一面糊满牦牛粪做的干饼子的墙。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藏族风格的小院子,与在青藏地区的任何村子的小院一模一样,看起来没什么奇特,唯一奇特的地方,就是它不属于任何村子,而是在天葬台僻静的角落。


    似乎是听到了人声,小院半掩的院门里窜出来了一条黄色的土狗,汪汪叫了两声。


    而和这条土狗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极为眼熟的抱着猫的身影。


    第144章  那天能量异常波动之后,你上了冈仁波齐?


    昏昧稀薄的暗黄灯光从院墙内流出, 黎渐川脚步微顿,拄了下登山杖,微眯起眼笑了笑:“巧了。”


    院门口的男人穿着一身深蓝灰的登山服, 瘦长的身形略显臃肿, 或许是忌惮这低冷的气温, 他怀里毛茸茸的橘色一坨也裹上了同色的羽绒小坎肩,正于明暗交织的影子里睁着一双发亮的圆瞳。


    非常巧, 出现在这里的人正是之前还见过不久的谢长生。


    这可以说是一个完全在黎渐川意料之外的人物。


    其实在从美帝离开后,黎渐川也搜集过谢长生的资料,只是那些资料少得可怜,除了全方位地验证了谢长生是个喜欢古物的纯种猫奴加无良道士之外,没有过多的信息。


    不过本以为以后很少交集的人,出现在God实验室,出现在埃及, 现在又刚好这么巧, 出现在冈仁波齐的天葬台, 这由不得黎渐川不去怀疑。


    如果谢长生没有说谎, 那按照行程和时间来算,他应该是在自己和宁准刚刚离开埃及时就同时启程, 赶来冈仁波齐,否则普通路线晚一点出发是不太可能比他们先到的。


    像是听出了黎渐川话里的戒备和质疑, 谢长生冷淡清俊的脸上眉梢微动, 语气淡漠道:“我在埃及接到了彭婆婆的电话, 她说她发现了一样可能和Ghost有关的物品, 让我过来一趟。”


    “过来, 阿黄。”


    宁准解开帽子的金属扣,鼻息间的水汽喷薄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边朝院门口走去,边朝那条黄色的土狗招了招手:“Ghost……看来老巫婆对魔盒游戏还真是贼心不死。”


    黎渐川挑眉:“这位彭婆婆不是魔盒玩家?”


    认识宁准和谢长生,还知道Ghost,但却不是魔盒玩家,这有点奇怪。


    “不是。但她希望自己是。”


    宁准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火腿,掰开递给土狗。


    土狗像是认识宁准,听到声音迟疑了下,在宁准走过来时就已经摇起尾巴,用有点湿润的鼻头去拱宁准的腿。


    这时,院里头那间土屋的木门忽然嘎吱开了半扇,一道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里,旋即一道很有老教授风范的稍显严肃板正的女性嗓音传出:“阿黄,你的晚饭已经吃得够多了……”


    那声音顿了顿,黎渐川感觉到一道带着审视的锐利视线从他们身上扫过:“都进来吧,天寒地冻,喜欢站在门外头说话吗?”


    越过宁准的肩头,黎渐川朝土屋门里望了一眼,视力穿透模糊的黑暗,看清了站在门内的身影。


    说实话,彭婆婆和黎渐川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的五官比较平凡,亚裔中带了一丝混血的感觉,瞳色是很少见的深金色,显出一丝猫一样的妖异。


    但尽管如此,比起老巫婆这种绰号,黎渐川还是觉得她更像是一名上了点年纪的严肃的魔法教授,裹在身上的厚重黑袍遮盖住一点浓浓的书卷气,脸颊两侧的肌肉略显松弛,以至于法令纹深刻,整个人都被带出了几分不易接近不好相处的刻板感。


    “嗷嗷!”


    已经叼住火腿的土狗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投食的宁准,撒丫子窜进屋里,撒娇一样在门边蹭了蹭,咬着火腿跑了。


    主人都已经开口了,客人也不好再在门口纠结逗留。


    黎渐川跟着宁准和谢长生走进去,保持着警惕打量了几眼这处院子。


    这院子不大,四面围了一圈一人高的墙,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一个简陋的马厩没有别的。马厩里有匹通体黝黑的马,已显老态,卧在棚子里非常安静,如一团浓郁的阴影。


    院子里没有厢房,只有一间土屋,墙皮很厚,屋檐底下挂着风干的腊肉和腊肠,还有两串红艳艳的辣椒,和这周遭的藏族风格有点冲突。


    进到土屋里,空间一下子变得狭窄逼仄,屋顶矮得让人莫名压抑。


    几样老旧的红木家具泡在昏昏然的光线里,朦胧黯淡。一张花纹繁复艳丽的地毯铺在屋子中央,浓郁的藏香从地毯中央的小香炉里散出,浸透着土屋的各个角落,略有些呛鼻。


    彭婆婆盘腿坐在地毯上,示意三人坐下,边拿过暖水瓶和三个大搪瓷缸子倒热水,边道:“我没想到你会来,God。”


    这语气相当熟稔。


    黎渐川边挨着宁准在毯子上坐下,边暗暗想着。而且彭婆婆称呼宁准为God,显然处里资料曾显示过的宁准这个名称在其他某些领域也是近乎本名的存在,为人熟知。


    “事实上,我也没想到你还没有放弃。”宁准摘下手套,接过搪瓷缸子暖着手,语调低冷慵懒。


    彭婆婆将剩下两杯热水推给黎渐川和谢长生,深金色的眼睛细细扫了黎渐川一眼,忽然道:“这是你找的男朋友?他的身体细胞应该发生过某种程度的异变,他非常强壮,或许也很持久,我想你终于可以好好打理你枯燥无味的夜间生活了……”


    黎渐川无奈地接过热水,简直要怀疑宁博士的需求人尽皆知了。


    “他是我的爱人。”


    宁准打断彭婆婆的话,微潮的发丝贴附在冷白的脸颊一侧,杯子里的热气熏蒸间,那双桃花眼渗出一层幽深的光:“他也是一名魔盒玩家。”


    彭婆婆动作一顿,看了宁准一眼。


    宁准低沉道:“你是一名生物学家,不是一名真正的女巫。你应该很清楚,哪怕是上帝,在生物领域的科学范畴内,也无法实现真实的死而复生。魔盒不是万能的,它是同恶魔进行的交易。”


    死而复生?


    黎渐川心思微动。


    刚才宁准透露的意思就是彭婆婆一直想成为魔盒玩家,但是宁准对此似乎并不赞成,难道说,彭婆婆想成为魔盒玩家的原因,是探索复活的奥秘?


    那确实是匪夷所思。


    尽管近期经历过太多超出科学解释的事,但黎渐川也从来没有想过让死者复活这种情况。


    他观察着彭婆婆对此的反应,却发现面对宁准这样堪称冷硬的话语,彭婆婆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有些黝黑的脸膛透出了一股阴沉的青白,双眼低下去,落在了谢长生怀里安睡的橘猫身上。


    “这些事情我很清楚,我从来没有想过探索神灵的领域。我找长生过来,想要说服他,背着你,带我进入魔盒游戏,我不否认。但很巧合,几乎被囚禁在加州的你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这让我不得不怀疑就算世界上有神灵存在,也必然是偏颇不公正的。”


    黎渐川不得不承认,这位彭婆婆就算长得再充满科学家的气息,说起话来也还真是充满了玄而又玄的味道。


    “不过这些,只是一个因素,还有一点,是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也是我找长生来的另一个目的。”


    “我想我应该没有和你提起过,我选择定居在这里的原因……”


    说着,彭婆婆微抬起身子,拉开旁边靠墙的红木柜的一层抽屉,取出来一个厚厚的沾了一点不知什么油渍的文件袋。


    她将文件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抖在毯子上,一页页字迹密密麻麻的纸张夹带着图片散落出来。


    黎渐川将目光投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最上方的一份实验报告,顿时瞳孔微缩:“能量异常波动和生物细胞异变数据记录……”


    覆着细密水汽的眼睫微垂,宁准随手拿起几张纸,低头阅读着。谢长生也腾出一只撸猫的手,捡出一张图像。


    溢满昏黄光线的静谧空间里,彭婆婆嗓音略微沙哑,低声道:“其实在离开北冰洋的研究所时,我就已经听从了你们的劝阻,放弃了那些疯狂的实验想法,想要寻找一个能让我的心灵安息的地方,怀念我的孩子们。”


    “但在离开研究所的前一夜,我在所长实验室看到了一份有关冈仁波齐和沙姆巴拉洞穴的资料。”


    宁准眼睛看着那些纸张,口中淡淡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彭婆婆摇摇头:“那上面并没有写什么,但它出现在那间实验室里,本身就说明了它的不同寻常。后来我查阅了很多冈仁波齐相关的资料,甚至去德国的某些秘密机构购买了希姆莱小队的情报。我怀着某些不切实际的希望,来到了冈仁波齐隐居。”


    “冈仁波齐周围的军事力量,还有其他种种迹象,都表明它并不像表面上这样,只是一座象征意义上的神山……之后,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在这间房子的地下修建了一间属于我的实验室,时刻监控着冈仁波齐的一切。”


    “2037年的那天清晨,我在洗漱之后照旧进入实验室观测数据,但非常意外,只是一夜之间,我发现我的仪器竟然损坏了。”


    “我抢修了它的数据,然后得到了这样一份能量异常波动的监测报告……我相信这不会是这种神秘波动的唯一一次,我几乎昼夜不休地等待在仪器前,直到2050年夏日的那天……”


    黎渐川知道彭婆婆指的是哪一天。


    和处里给出的资料、“禁忌”得到的金字塔报告一致,冈仁波齐最近的一次能量异常波动,就是潘多拉的魔盒游戏宣告全世界降临的那一天。


    这些并不能让他感到意外,而他之所以有些震惊,全是因为那份能量监测之后的有关生物细胞异变的实验报告,忍住皱眉的冲动,黎渐川道:“你这份实验报告……那天能量异常波动之后,你上了冈仁波齐?”


    宁准和谢长生翻看纸张的动作同时一滞,齐齐看向彭婆婆。


    “是的。”


    彭婆婆的嘴角勾出一个笑:“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几乎到达顶峰。我在那里进行了这个实验。”


    “普通的低温有助于细胞的保存,但极低的温度也同样会对生物的细胞造成某些不可逆转的伤害。我在那场实验里亲眼看着自己几乎与那些细胞一样,几近死亡,然后……又在绝望中诡异地重获活性。”


    “事后的检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我相信,那存在某种特殊的未被发现的辐射,与神灵的圣光和恶魔的诅咒同等。”


    黎渐川听到了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


    他一目十行地浏览着那些中英文交杂的报告内容,心里隐隐感知到了什么,蒙着一层纱般,不甚清晰,但却可以窥见一丝模糊的轮廓。


    “另外,我还在那里捡到了一样东西。”


    彭婆婆又将手伸进另一个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被塑料袋包裹的金属铭牌,除去塑料袋,那铭牌上篆刻的文字暴露在光线下,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手写单词,Ghost。


    原来彭婆婆没骗谢长生,还真是有和Ghost相关的东西,只是夏天发现的事情,为什么要到这段时间提起?另外,这个单词的笔迹给黎渐川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就仿佛在哪里看过不止一次。


    略微思索了片刻,黎渐川恍然惊醒——


    这是他的笔迹。


    他从没写过Ghost这个单词,但如果在脑内按照自己的笔迹习惯书写,将会和这个铭牌上的字迹完全一致。


    这说明什么?


    黎渐川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没有开口说话。


    “你认为这和魔盒游戏有着脱不开的联系,所以你还是想要进入魔盒游戏。”宁准扫了眼那枚铭牌,放下手里的纸页,直视着彭婆婆,散漫而冷淡地勾起唇角,“如果我还是不答应呢?”


    突然,一股对危险的警觉蓦地漫上黎渐川的心头。


    他猛地抬眼,正好对上一支无声无息抬起的黑洞洞的枪口。


    彭婆婆坐在对面,握着那把漆黑的枪,面容平静地看着宁准:“在有关孩子的事情上,任何一个母亲都有可能会变成一个疯子。这是不需要质疑的事情。”


    刮胡刀片滑入指间,肌肉紧绷,瞬间调整到战斗状态,黎渐川的视线搜寻着彭婆婆周身的破绽,同时微调了坐姿,以便在对方开枪的瞬间可以带宁准躲开近在咫尺的子弹。


    橘猫卿卿也仿佛感受到了突然而起的杀机。


    他浑身软蓬蓬的毛炸开,尖爪刺出,在谢长生的大腿上弓起了背。


    “掌控时间、残躯复生、细胞活性……”宁准嗓音清淡低缓地念着冈仁波齐的神秘力量传说,喉咙间发出一声莫名的轻笑,“看到这些,不要说是你,就是我,都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好奇。”


    “好奇心,是每个科研工作者永远不可丢失的特质。但同样我也相信,人类不可能触及神灵的领域,其中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他盯着那处蕴藏着致命危险的枪口,道:“当初我拒绝你,是因为你的实验已经将要危害无辜者。它们不能再继续下去,而你的猜想完全建立在幻想之上,没有丝毫真实的结果可能产生。”


    “但现在你让我看到了某些值得注意的异常,以及你的清醒。”


    黎渐川看着彭婆婆紧绷到微微颤抖的瘦小身躯和僵硬的下颌,大概明白了宁准这句话的意思。


    除了宁准之外,彭婆婆认识的很多人可能都有魔盒钥匙,都可以在获得魔盒后带她进入游戏,在她面前有无数次其他机会达成自己的目的。但除了宁准和谢长生,她自始至终都没有选择别人的途径。


    她或许也期望某些帮助和克制,还有某些信任。


    “我可以答应你,带你进入魔盒游戏。”


    宁准顿了顿,道:“但你应该知道,它的死亡率非常高。就算是我和长生,都有可能在下一次游戏中彻底死亡,邀请你来参加葬礼。”


    一直沉默如隐形人的谢长生忽然道:“作为朋友,我不会支持你。我不喜欢参加葬礼。”


    宁准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轻笑出声,向后微仰了下身体,靠在黎渐川肩上。


    彭婆婆僵硬凝固的面孔也露出了一丝松缓。


    她慢慢放下手里的枪,抬手摸了摸依偎过来的大黄狗的头,低声道:“谢谢。”


    黎渐川没有朋友,也看不出这三位老朋友之间的气氛究竟有什么诡异,只是在这番对话之后,原本还有些拘谨戒备的三人都仿佛卸下了什么一样,变得放松起来。


    但黎渐川虽然理解宁准答应彭婆婆的原因,可按照宁准的性格来说,不可能仅仅因为这么一份实验内容就改变之前数月的坚持。


    而且宁准拒绝带彭婆婆进入魔盒游戏,或许并不只是怕彭婆婆用魔盒去探究什么死而复生实验。


    黎渐川隐约觉得,这其中还有别的缘故。


    这样想着,黎渐川不由看了宁准一眼。


    那双幽沉的桃花眼内敛依旧,但模糊地,却覆冰凝霜一般,盖住了了一丝凝重的思索之色,


    彭婆婆整理了一下散落的那些文件,道:“就现在吧,带我进一次游戏。”


    她扭过头,隔着厚厚的墙壁望向一个方向,那是冈仁波齐的所在。


    “距离神最近的地方,或许会得到不一样的启示。”


    时隔两局游戏,黎渐川再次戴上了那枚荆棘花戒指。


    随着宁准的一声“开始吧”,黎渐川感受到了熟悉的强烈的眩晕,耳内同时响起了那道微不可闻的咔哒声。


    “魔盒关闭,游戏开始。”


    “欢迎各位玩家!”


    身体猝然落下,踏实的倚靠感传递给了脊背和双腿。


    黎渐川寻找到四肢的感应,谨慎地睁开了双眼,三根跳动着明亮火焰的白蜡烛映入视野,照亮一张冰冷雪白的实验台。


    目光延伸向外,黎渐川发现,这是一间相当狭小的实验室,四面墙皮漆成白色,有些泛黄斑驳,带着陈旧感。


    室内的光源除了面前实验台上的三根白蜡烛,还有头顶两排非常黯淡的散发着惨白光芒的灯管。


    实验室里空空荡荡,除了一个实验台和围拢着实验台的十三把金属椅子,再没有其他摆设。


    算上黎渐川在内,坐在这个实验台周围的斗篷人一共有十三个,分列两侧。


    所有玩家都谨慎地克制住了自己多余的动作,隐晦地打量着其他人,由此可以看出,其中应该没有愣头青的新人玩家。


    彭婆婆作为一个普通人,了解到的有关魔盒游戏的内容应该不多,但一些基本的规则可能都有所了解,再加上本身也不是什么莽撞的人,所以也并没有表现特异之处。


    惨白灯光与明灭烛火照耀下,一份份带血的牛排和菜叶浸泡在量杯里,被摆放在每一名玩家面前,量杯旁附带着镊子和手术刀,应该就是餐具。


    这种搭配看得黎渐川有点反胃,但他相信,宁准应该是相当喜欢这种风格。


    就在玩家们相互审视打量时,实验室紧闭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着厚重防护服的男人走了进来,摘下护目镜和帽子的同时,露出了一张干瘦如骷髅的面孔。


    “各位研究者,晚上好。”


    第145章  我们是未知奇迹的研究者。


    玩家们不约而同地调转了视线, 探究的目光一重一重落在了进入实验室的男人身上。


    在充满恐怖片效果的惨淡灯光下,干瘦男人拖着一身厚重臃肿的防护服坐到了实验台边缘的一个空位上,一边熟练地脱下这套另类的盔甲, 一边有些疲惫道:“或许你们其中有人认识我, 也有更多的人不认识我, 不过这没什么,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你们这次实验的引领人,叶戈尔,一名常驻在切尔诺贝利的生物学家……”


    切尔诺贝利。


    这似乎为干瘦男子这一口流利的俄语找到了依据。


    黎渐川刚进入魔盒游戏时就感叹过,魔盒游戏不愧是号称天才才能入选的游戏,简直使人全能。


    凡是魔盒玩家,如果不能掌握一些世界各地的语言,一旦被随机到某个外语场景内, 恐怕就连说明人的说明都听不懂, 更别提去进行游戏, 通关或解谜了。运气好或许能迷迷糊糊苟到最后, 运气不好,那连一集都活不了。


    叶戈尔脱下防护服后, 僵硬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了一抹轻松之色。


    他的骨架很高大,但却瘦得不正常。


    防护服里, 他穿的是贴身的一套黑色衣服, 有点像是囚服, 已经被汗浸湿了不少, 黏糊糊地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


    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十三道投注在他身上的各异的视线, 叶戈尔轻车熟路地拿起镊子和手术刀,开始切割带血的牛排, 边切边道:“以后这样的晚餐,你们可以先吃,不用等我。”


    他往嘴里塞了块牛排,声音变得有些沉闷。


    “我不知道你们将要在切尔诺贝利进行的实验究竟是什么,又是为什么一定要进入禁区的最深处,但如果你们想要顺利地进行实验,那最好遵守一些规则。”


    听到规则二字,围着实验台的所有玩家都微不可察地改变了一下姿势,更加认真。


    叶戈尔将那块牛排咀嚼后咽进嗓子里,又喝了一口盛在量杯里鲜红如血的酒液,青白透灰的唇色复有血色。


    他道:“按照你们计划的行程,你们将从这间位于切尔诺贝利禁区边缘的研究所出发,用七天的时间穿越切尔诺贝利禁区的南半部,抵达禁区中心的核爆废墟。”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从核爆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切尔诺贝利这片区域因为当初的灾难,产生了科学无法解释的磁场。”


    “磁场催化了一些怪异的东西,导致这片禁区出现了非常多神秘的现象,正常情况下,外地人是无法穿越切尔诺贝利的。这需要原住民作为向导,为你们引路,才能不迷失在禁区中。”


    “因为你们的人数太多,而每个原住民向导最多可带领的人数不能超过七个人,所以我寻找到了三名向导,你们将和另外一批来探索禁区的研究者一起被分为三组,跟随向导进入禁区。”


    “因为向导们不太正常的作息,七天时间里,每天的夜晚,也就是晚餐后,你们将会在向导的引领下赶路,白天可以在路途上的补给点住宿休息——”


    “这里我需要提醒你们一点,一定、一定要在天亮之前赶到每天的补给点!否则,相信我,你们不会想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的。”


    叶戈尔僵硬的嘴角弯起一个一点都不幽默,甚至有些瘆人的弧度。


    “牢记向导的忠告,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切尔诺贝利的禁忌。最后,祝你们顺利,研究者们。”


    叶戈尔说完,垂下眼继续切割牛排。


    这短暂的说明像是告一段落了,狭窄逼仄的实验室内除了灯管发出的轻微滋滋声,就只有镊子和手术刀刮擦玻璃的刺耳声音。


    气氛安静了大约三四秒,从距离门较近的那一排开始排序,被斗篷笼罩在阴影中的三号率先开口问道:“切尔诺贝利的核爆蔓延范围很广,还会有原住民幸存吗?”


    “当然。”


    叶戈尔脱口道:“他们都是核爆中的幸存者,不愿意离开故土,依然居住在这片区域。只是核爆、长期的辐射和诡变的磁场到底对他们造成了伤害,他们在外表上可能和正常人有那么一点不同,你们最好不要表现出恐惧。在他们心中,自己和正常人没有两样。”


    三号微抬起头:“我们可以自己挑选向导或组队吗?”


    微微皱起眉,叶戈尔看了三号一眼,有些犹豫地咽下一口红酒:“正常来说是不可以的,但我可以帮你们申请一下让你们自由组成三组不超过七人的队伍,但自主挑选向导是不太可能的。”


    “记住我的话,研究者,那些原住民向导的脾气烂得就像不讨人喜欢的硬石头一样,不要妄图改变他们的习惯。”


    进食似乎让叶戈尔恢复了些生气,他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表情也变得生动起来。


    “谢谢你的告诫。”


    三号彬彬有礼道:“另外,我想多问一句,叶戈尔先生,你是否会跟我一同进入禁区深处?”


    锋利地切进血丝牛排内的手术刀一顿。


    叶戈尔的表情发生了一点很微妙的变化,但却并不能让人读出究竟是什么情绪,他动了动嘴唇,道:“这是当然的。不过我拥有一位专属的向导,并不会和你们一起。”


    “专属的向导?”


    坐在黎渐川右手边的十号突然笑了声,插言道:“看起来叶戈尔先生对切尔诺贝利和那些原住民相当熟悉,这间禁区边缘的研究所也是你修建的吗?”


    眉心蹙起一点阴翳,叶戈尔摇头否认:“不,这只是我的工作场所,事实上,这间研究所属于我的一位朋友。他也是一位生物学家,但他不喜欢这里的原住民,不寻找向导,所以在多年前一次对切尔诺贝利的探索中,他失踪了。”


    “你的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十号道。


    叶戈尔道:“奥列格。他叫奥列格。”


    十号笑了笑,话语里带上了明显的玩笑性质的试探:“这真是个好名字。或许这次深入禁区,我们就会发现你的这位朋友,将他带回来,这间研究所也将迎回他的主人。”


    闻言,叶戈尔裂开嘴角,带着点古怪地笑道:“不在补给点,禁区根本无法生存,如果你们真的碰到他了,那可能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恐怖故事。”


    十号跟着笑起来,然后话锋一转,忽然道:“叶戈尔先生,你在切尔诺贝利有多少年了?”


    叶戈尔用镊子夹起一块牛排,不假思索道:“快十年了。”


    “是什么样的实验能让你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坚持这么久?”十号状似好奇道。


    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十号的问题一样,叶戈尔嚼着牛排,环视了一圈在座的所有玩家,道:“不要再傻坐着了各位,可以享用你们的晚餐了,漫长而危险的路途总是需要多补充些能量。”


    没有人回应叶戈尔。


    作为说明人的他回避了十号有关他的实验的问题,这让所有玩家都意识到叶戈尔的实验或许有某些值得发掘或注意的东西。


    只有涉及魔盒游戏本身、涉及现实,和涉及线索与谜底的问题,才不会被说明人直接说明。


    在说完这番话后,叶戈尔没等再有玩家提问,就放下了手里独特的餐具,朝玩家们点点头,抱着他的防护服等物品起身,像来时那样,从实验室那扇狭小的门离开。


    门外照旧是一片漆黑,那是玩家们无法涉足的区域。


    叶戈尔的离去让实验室内恢复了压抑的安静。


    片刻后,有玩家抬手拿起了手术刀和镊子,开始用餐。


    就像叶戈尔说的,他们需要为明天未知而危险的路途补充能量,不论眼前的场景有多么像解剖室里的恶心画面,这都是必须的。


    实验室里渐渐响起一阵又一阵的玻璃刮擦声,有些悚然的刺耳。


    黎渐川没有选择立刻进食,他一边观察着在座每个玩家的反应,一边伸出手,将扣在左手边的法则卡牌掀开。


    血色漫过牌面。


    一行刺眼的红字缓缓浮现出来:“身体任何部位不能见阳光。”


    不能见阳光?


    黎渐川无声地勾了下唇角,觉得这次的法则对他实在太有利。


    他们的行程是定在根本见不到阳光的晚上,他完全是行动自由。


    唯一受到影响的,就是白天在补给点的行动,那意味着他只能在室内休息或者活动,要去室外的话就要麻烦点,穿上防护服。不过在切尔诺贝利,因为无处不在的辐射,是必然要穿防护服之类的装备的,他完全有不被人怀疑的正当理由把自己在阳光下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个法则的限制此时看起来相当鸡肋。


    黎渐川思索着将卡牌盖好,拿起餐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实验室那面涂着白漆却非常暗黄的墙面上,电子钟的数字跳跃到了九点整。


    黎渐川眼前一暗,整个人被一股莫名的无法抵抗的力量向后拽去,脊背撞上了一片金属般的冰凉。


    慢慢感知到自己的身躯,黎渐川微微眯了眯眼,快速地适应了突然刺进瞳孔的一股强光。


    他动了动脖子,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染满肮脏血污的白色病床前,屁股底下是一把铁制的空心管椅子。


    病床上方吊着一个已经空了的输液瓶,隔着输液瓶扭曲的厚玻璃,一盏非常刺眼的强光灯投射下白色的光线,将这整个空间填得满溢。


    黎渐川微绷着肌肉,快速环顾了四周一圈。


    这是一个大约有二十平米的房间,和晚餐时的实验室装修风格如出一辙,墙面透着一股潮湿老旧的暗黄,充满腐朽堕落的味道。


    房间没有窗户,紧靠着里面的就是黎渐川面前的病床。


    除此之外,房间内只有一张椅子,一个金属的低矮床头柜,还有一个放着寥寥三四本书和一些实验器材的铁架子。


    黎渐川病床底下发现了一套防护服和特制面具,还有一副单独的护目镜和特殊口罩。他粗略看了眼,确定正好是适合自己的尺码。


    不过他觉得这个房间的主人或许不是自己,因为这唯一一张能睡人的病床上遗留了几根头发,是淡金色略有些枯黄的长发,而他现在是短发。


    除了防护服,还值得他注意的就是架子上那几本书。


    那四本书中有三本都是俄文书,而第四本并不是书,它是一本实验笔记。


    笔记内没有任何文字,全部都是数字,似乎是记录的某些实验数据,但诡异的是,这些数据完全没有标注,让人不知所云,乍一看像是精神病患者的疯狂呓语。


    不过与笔记的内容不同的是,笔记的封皮上被人用小刀或是铁片刻了一段文字:


    “我们是未知奇迹的研究者。


    我们在进行一项实验,这已经是记忆中的第三个周目。前两个周目全部都因为切尔诺贝利而失败了。


    这样的情况不能再发生。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机会了。”


    第146章  不要去看河水,也不要回应任何目光。


    失败的两周目、未知奇迹的研究者?


    黎渐川略微皱眉, 从中读出了某种隐藏的怪异感。


    他将笔记塞到防护服里,打算带着上路,然后又简单翻看了下剩下的三本俄文书。


    三本书的内容都是讲变异动植物的, 而且都拿切尔诺贝利的情况举了不少例子, 更有一本书直接声称是核爆辐射改变了这片区域的能量和磁场, 让一切由短暂的危害变为了可怖的变异。


    其中一本书的内页里,夹有一张有点泛黄的工作证, 在黎渐川翻动书页的时候不小心掉了出来。


    黎渐川眼疾手快,条件反射般手腕一翻,抢在工作证落地前夹住了它,低头看了眼。


    这张工作证应该属于他这局游戏的身份,是个名字叫作方一川的华国男性。


    工作证是用一种比较厚的卡纸制作的,已经很旧了,边缘还有破损的焦痕。工作证上只填写了姓名、年龄、国籍, 其余职务、研究方向和日期等信息全部都是空白。


    上面还贴了一张证件照, 是个头发微长, 眉眼有点阴郁的男人, 比起东方长相多了一点深邃的轮廓感,和黎渐川有三四分相似。


    证件照的边缘加盖着钢戳, 底下还有几个类似通行证明的红章。


    黎渐川看了两眼,将工作证塞进口袋里, 又在房间内转了圈, 确认再没有其他发现后, 打算开门出去看看。


    他走到门边, 刚抬手按上门把手, 门板就忽然震动,传来了敲门声。


    “是我。”


    一道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 带着熟悉的语调。


    黎渐川打开门,果不其然看到了那双幽沉漆黑的桃花眼。


    宁准这次的身份应该是个俄国人,发色淡金,五官深刻,皮肤白得如同多年不曾晒过日光,连带着眉毛都染上了冷色调。


    黎渐川的目光在宁准淡金的长发上多停留了一秒,这让他想到了背后那张病床上泡在血污里的那几根不属于自己的发丝。


    谨慎地朝外扫了眼,黎渐川发现走廊上的房门都没有开启的预兆,这边的动静似乎并没有引来任何注视。


    他侧身让宁准进来,边关上门,边将工作证和笔记递给他,同时附赠了那几根淡金色的头发,道:“这很像你的头发,在这张病床上找到的,床上的血迹还没有完全凝固,时间不长。”


    说完,他又问了句:“谢长生和彭婆婆呢?”


    “在对面的房间。”


    宁准回答。


    他接过了工作证和笔记,但却没立刻翻看,而是抬眼环视一圈黎渐川的这个房间,又走到病床边低头看了看那些血污,若有所思道:“确实很像……看来这两个身份的关系不仅仅是参加同一项实验的同伴而已。”


    “而且,这个房间和隔壁那间有点不一样。这像是一间病房,隔壁却像是一间牢房。”


    “准确点说,是一间连床都没有的禁闭室。”


    他收回目光,嗓音慵懒地说道。


    黎渐川对禁闭室这种存在有点在意,但宁准却没有多加描述的意思,说完便一边翻着那本实验笔记一边道:“这次我的身份叫伊凡·彼得洛夫,俄国人,来此参加某项实验的研究者。”


    “据我判断应该是个毒素专家,指甲缝里有清洗不掉的残留气味。指甲盖上还有米氏线,有点重金属中毒,肾功能衰竭。但奇怪的是,这具身体的其余大部分机能维持得还不错。”


    “除了工作证,我身上还有一张装在口袋里的纸条,写着六个数字,分别是7、1、2、5、3,6。”


    黎渐川将这串数字记住,蹙眉道:“比起之前,这局游戏给的身份提示太少了,这意味着游戏难度的增大,还是身份可能与最后的谜底有更紧密的联系?”


    “都有。”


    宁准合上笔记合,抬起头:“不止身份提示较正常情况少,还有一点你应该也发现了。”


    黎渐川立刻会意,想到了叶戈尔在晚餐上说明的某段内容。


    “所有十三名玩家,都被称为同一项实验的研究者,且是一项已经进行到第三周目的实验。而其他会和我们一起组队出发的,是另一批实验的研究者。”黎渐川道,“这说明我们十三个玩家的身份很大可能是彼此认识的。”


    宁准接道:“但现在这十三个人,也是这项实验的所有参与者,却都刚好被我们这些外来者顶替了。也就是说,这项实验的具体情况,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不过不排除某部分玩家掌握了实验的线索,或者部分内容,就像你的这本实验笔记一样。”


    “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玩家开始调查这项实验有关的线索,就不可避免与其他实验相关的十二个人接触。这一局的玩家身份相当于是半透明的公开,我们应该会闻到很多的、血腥蒸发的味道。”


    宁准撩起眼尾,瞳孔落下强光打出的阴影,像刚学会预言的诗人一样,轻声道:“这真像一场不怀好意的陷阱。”


    黎渐川隐约从中嗅到了什么。


    这时,外面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了叶戈尔有些粗犷嘶哑的喊声。


    “晚餐后的休息时间结束了,各位研究者!按照你们的行程,趁着夜幕降临,我们马上出发!你们有十分钟的时间,穿好你们的防护服,带上你们的背包……十分钟后到研究所大门前集合出发!”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回声在封闭的走廊里飘荡着。


    宁准的东西都在隔壁,他并没有累赘地都带过来。


    等走廊里叶戈尔的声音和脚步远去,黎渐川就穿戴好防护服和特制的防毒面具,背上裹在防护服里的那个瘪瘪的只装了压缩饼干和水的背包,和宁准来到了走廊里。


    他先去宁准的房间里转了圈,发现这和他想象中且经历过的禁闭室不同,除了四面白惨惨的墙和墙上喷枪涂鸦一样的血迹,房间内就只有一把金属椅子,放在房间正中央,对着那盏同样刺眼的强光灯。


    某种程度来说,他的房间和宁准的房间存在一些古怪的关联。


    等宁准准备好出来,其他紧闭的房门也陆陆续续打开了。


    一个个穿着厚重的白色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的身影走出来,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眼睛藏在面具的镜片后,探究地打量着其他人。


    隔着防护服和面具,看不到具体的模样和身材,所有人都像是批量生产出来的某种产品,循着类似传送带的走廊朝走廊尽头那扇开了半边的大门走去。


    黎渐川粗略扫了一眼,注意到走出房门的有二十个人,也就是说,除了十三名玩家之外,来进行另一个实验的第二批研究者有七个,和他们混在了一起。


    这些人的肢体语言似乎都透露出非常警惕的情绪,谨慎地和其他人保持着安全距离,相继走出研究所。


    研究所的金属大门被推开另半扇,刺啦的刮擦声扎得耳膜生疼。


    黎渐川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在大门的上方看到了一个闪烁的红灯,好像是底下每经过一个人,这个红灯就会闪两下。


    只不过他刚得出这个观察结论,就看到一个非常矮的身影通过时,红灯突然多闪了一下。


    他多看了那道身影一眼。


    切尔诺贝利的夜晚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反而拥有一轮漂浮在地平线处的巨大的圆月,和无边无际的白色月光。


    这足以让所有视力不差的人不借助照明设备就可以看清一些事物的轮廓。


    月光和阴影的覆盖下,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生长着黄色杂草的平野。


    研究所伫立在平野中央,四周荒无人烟,到处都是废墟般昏暗破败的景象。平野上的杂草被分出一条向南的道路,连通着研究所,应该是通往切尔诺贝利外的。


    道路旁边停着一辆很旧的越野车,穿着防护服却露着脸庞的叶戈尔站在车边,和他周围的三个人在说着什么。看到研究者们陆续走出来,他立刻停下了交谈,挥了下手。


    “按照你们的意愿,自由组队,分成三队,每队不能超过七个人!”


    叶戈尔边走过来边喊道。


    “嘿,这辆越野车是给我们准备的吗?”有人闷闷地喊了声。


    叶戈尔干瘦如骷髅的脸咧出一个笑:“你在做梦,朋友!你们选择的是徒步,这是另外的价钱!”


    人群里传出几道笑声。


    叶戈尔继续正色道:“为了方便验证和分辨各位的身份,希望各位都将自己的工作证取出来,放进防护服右胸口的透明卡袋里。如果工作证在路途中有遗失,请及时告诉你们的向导,否则他们会将你们狠狠地踢出队伍——他们不会带任何未经允许的人进入切尔诺贝利,望你们谨记。”


    在叶戈尔说话的同时,三支队伍已经成型了。


    黎渐川和宁准自始至终都站在一起,其余的人似乎也都早有打算,几乎没经过什么调整就完成了自由分队。


    黎渐川的队伍是满额的七人。


    除了他和宁准,还有另外两个在宁准拍了两下手掌后过来的。这是他们和谢长生还有彭婆婆约定的游戏内第一次确认身份的简单手势。


    他们过来后宁准没有驱逐,证明确实是谢长生和彭婆婆。


    黎渐川扫了眼他们刚放到胸口的工作证,谢长生叫约纳斯,彭婆婆叫狄安娜。


    从完整的全名和照片看,谢长生的身份很可能是德国人,而彭婆婆则来自俄国。


    另外还有三个先后走过来的人,是两男一女,分别叫许真、克里斯、安德莉亚。


    黎渐川着重观察了下那个叫做许真的华国人,有点担心来自同一个国家,到同一个研究所,他们是否可能认识。


    但许真虽然看到了黎渐川的工作证,却并没有主动攀谈的意思,只是沉默着站到了后面。


    在这些之外,黎渐川还特意看了眼那个路过大门让红灯多闪了一下的人,他戴上的工作证有一张棕色卷发青年的照片,名字是丹尼尔。


    “这就是你们的三位向导。”


    看所有人都已经戴好工作证,分好了队,叶戈尔开始介绍站在他身后的三个人。


    三名向导都没有穿防护装备。


    其中两个裹着一身黑色的皮质袍子,脑袋上扣着兜帽,只有半边面容在研究所射出的灯光的照耀下显露,可以看到是和叶戈尔如出一辙的干瘦。


    这两人分别叫米莉亚和洛班。


    还有一个穿着皮衣,露出的身体部位缠满了透着黄色污痕的绷带,乍一看像半个木乃伊,叫作叶夫根尼。


    介绍完向导后,叶戈尔并没有引着向导和黎渐川他们挨个儿认识,而是直接宣布路途开始。


    缠满绷带的叶夫根尼选择了黎渐川他们这一队。


    他看起来非常寡言,指了指一个北方偏西的位置,就沉默着朝前走去似乎完全不在乎身后的七个人跟上来了没有,一点都不像一个称职的向导。


    与此同时,其他两个队伍也开始启程,他们各自挑选的方向都是北方,只是有细微的差别。


    走出一段路后,那个叫做安德莉亚的女士忍不住开口道:“我们的目的地都是同一个,为什么要分开走,从偏离的方向绕远路?”


    荒草在裤腿和鞋面上摩擦出沙沙的响动,一些奇异的细微声响潜伏在月光的背面。


    黎渐川看了眼叶夫根尼的背影,本以为他不会回答,却听到了一道非常沙哑,像是砂纸摩擦的声音回答道:“每个向导可以通过的路线都不同。而在切尔诺贝利的禁区,无论从什么方向穿行,能到达的终点都只有一个。”


    “只要你们听从我的话,不出现意外,就不需要担心准时到达的问题。”


    安德莉亚又问:“意外?会出现什么意外?”


    这次叶夫根尼没有回答她。


    前进的队伍突然陷入安静沉默之中。


    安德莉亚没再开口,和克里斯一起紧跟在叶夫根尼身后。


    黎渐川和宁准并肩走在队伍中间,谢长生、彭婆婆走在最后面,许真一个人坠在队尾。


    七人保持着这样的队形穿行在平野中。


    渐渐地,背后研究所内溢出的灯光消失了,地平线的圆月也慢慢笼上云翳,变得黯淡。


    周遭广阔的黑暗越发浓郁,平野上吹来呼呼的凛风。


    几人都打开手电,在越来越高、已经没过膝盖的荒草中前行,粗重的呼吸声透过厚重的防护服传出。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前方出现了一片灌木林。


    灌木林和平野之间隔着一条潺潺流动的河,河面大约十几米宽,架着一座几根圆木制作的桥。


    踏上桥面前,叶夫根尼朝所有人道:“用你们的眼睛盯着前面一个人的后背,不要发出声音,不要去看河水,也不要回应任何目光。”


    安德莉亚好像真的是个憋不住话的人,见状又好奇道:“目光?这里会有什么目光?”


    叶夫根尼看起来已经完全不想理她了,他就像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一样,径自埋低头,盯着脚尖走上木桥。


    没有得到回应,安德莉亚似乎也并不在意,这毫不耽误她紧跟上叶夫根尼。


    黎渐川暂时没有去试探向导的想法,既然叶夫根尼说了过桥的方法和禁忌,他就不会因为好奇和寻找线索去随意触碰。


    黎渐川跟在宁准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踏上木桥。


    木桥非常结实,这么多人一块上来也没有半点颤动,只是桥面有些湿滑,总隐隐给人随时都会掉下去的错觉。


    走上来之后,黎渐川就听到耳内捕捉的流水声一下子变强了很多,就好像他们不是走在水上的木桥上,而是走在水流里。


    叶夫根尼的脚步也放慢了很多,像是在适应桥面的滑腻。


    一行人小心地在桥上移动着。


    突然,黎渐川感受到背后谢长生盯着他后背的视线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充满恶意的目光,像毒针一样刺来,激得黎渐川瞬间将警惕拉到了最高。


    他浑身的肌肉绷紧起来,但视线却仍牢牢钉在宁准的背上,没有转头去看。


    很快,又有一道恶意的目光在头顶出现,紧接着,脚下,身侧,背后,四面八方,忽然之间全部充满了投射而来的注视。


    黎渐川整个人都被无数恶意的目光笼罩着。


    他后背的汗毛不受控制地竖起,脑海里已经想到了背后的画面——


    那会是一整片漆黑的空间,相继裂开一道道裂缝,裂缝里钻出一只又一只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挤满所有角落,整齐地盯着前方的一道身影,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毒和恐怖。


    黎渐川皱紧了眉头。


    就在这时,他的耳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落水了。


    紧接着,背后有一只手拍了拍他,谢长生的声音传过来:“我的手电掉水里了,你有多的给我一个吗?”


    黎渐川没有回答。


    他小心地用眼角的余光扫向自己的肩膀,然后看到了那只拍在上面的手——


    一只湿淋淋的,覆盖着无数细小眼球和鳞片的手。


    第147章  镜子博物馆。


    目光僵直了一刹。


    黎渐川不着痕迹地飞快地收回了那点落在自己肩头的余光, 将视线牢牢地固定在在宁准穿着防护服的后背上,一动不动,没有给后方任何回应。


    背后安静了几秒, 旋即, 黎渐川感到自己的肩膀又被拍了两下, 谢长生的声音好像更近了一点。


    “我的手电掉水里了,你有多的给我一个吗?”


    黎渐川仍然沉默。


    这时, 他隔着防护服也依然敏锐的听力忽然捕捉到了一些微小的声音。


    那仿佛是虫卵破开,又犹如蛇类游动,从他被按着的那边肩膀渐渐传来。


    同时,他的那半边防护服像是有轻微的塌陷,隐约能感受到了一股沉甸甸的压力和冰凉的湿意。


    黎渐川眉心微蹙,思索片刻,再次用眼角的余光瞟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谢长生没有戴防毒面具的惨白浮肿的脸, 正搭在他的肩头。


    几乎是条件反射, 黎渐川瞬间掐掉了那片余光。


    强压下由惊吓导致的刹那变快的心跳, 他坚定地盯着宁准的背,假装什么都未曾看到。


    但刚才惊魂一瞥的画面仍然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是几乎令他浑身都不由自主冒起鸡皮疙瘩的一幕——那张搭在他肩上的惨白肿胀脸上, 一片又一片的细小眼珠从皮下破出,像蠕动的虫卵一样源源不断地钻出来, 噼里啪啦地掉在黎渐川的防护服上, 缓慢爬动着。


    那触感隔着防护服都非常清晰。


    即便无法看见, 黎渐川也可以清楚地感知到, 仅仅是用了几秒的时间, 那些眼球就已经蔓延了他的小半边身体,让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恐怖。


    而这些眼球蠕动的同时, 似乎还在不约而同地盯着他的脸,像是在寻找他的投射过来目光。


    黎渐川一直刻意保持着目光的焦点,即使匆匆一瞥,也没有和任何一枚眼球对视。


    “我的手电掉水里了,你有多的给我一个吗?”


    谢长生的声音第三次响起,伏在耳畔。


    不知是否是错觉,黎渐川隐隐闻到了一股水腥味。


    他忍受着细小眼球在身体上的蔓延,和背后锲而不舍的诡异问话,有点庆幸这身防护服和防毒面具很严实,否则他可能就要面临那些眼球钻进衣服或是面具里的恐怖感了。


    就在黎渐川几乎大半边身体都要被那些细小眼球完全覆盖时,他死死钉着的前方宁准的身影突然一矮,像是跨过了什么。


    黎渐川心中一动,当即快走了两步,然后脚下一空,鞋跟有点踉跄地踩在了平稳的实地上。


    耳内响亮的水流声突然远了。


    黎渐川的脑袋蓦地一轻,就像有什么浆糊一样的东西倏地抽离出去,让他撑起一身厚重防护服的身体都变得松快不少。


    他利用自身强大的身体平衡能力轻松站稳,立刻抬起手电的光。


    已经离开木桥了。


    周遭都是半人高的灌木,叶夫根尼和两名研究者站在稍远点的地方,宁准就在眼前,正谨慎地侧过身来将手电光照向自己。


    “川哥。”


    宁准选了一个比较不出格的称呼,朝黎渐川伸出手。


    黎渐川立刻想起自己浑身的恶心眼球,抬起握着手电的手就要挡住宁准,但就在抬手的瞬间,他意识到了什么,借着宁准照过来的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没有什么眼球和鱼鳞。


    他身上的防护服大半边都是湿漉漉的,像是在水里泡过一样,全部都是水痕。只是防护服是特制的,防护性非常强,那些水痕并不具备渗透进来的能力。


    “大家的身上都湿了。”


    宁准又道。


    黎渐川看了眼宁准伸过来的那条胳膊,这才看清宁准的半边身体也都是水痕。


    他靠近了点,在宁准身上潮湿的地方摸了一下,确认真的只是普通的水,但似乎酸性有点超标,将宁准的胸口的工作证腐蚀了一点。


    碍于前边还有叶夫根尼三人在在,黎渐川没有和宁准交流刚才的所见所闻,只是隔着防护服隐蔽地抚了抚宁准的脊背,低声道:“小心点,出了事喊我。”


    宁准轻声道:“你也是。”


    一局又一局游戏,从最初的针对试探、利用合作,到现在的互为依靠,黎渐川也说不清两人的关系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但这种改变却让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落叶有根般的安稳。


    说话间,后面的三人也依次走下了木桥。


    黎渐川用手电试着照了下木桥的方向,却发现桥面仿佛吸光一般,光线完全无法照射过去,就好像桥上桥下被分割成了两个空间。


    谢长生和彭婆婆也是浑身湿漉漉的,过了水一般,身体也略有些僵硬,像是刚经历过什么。黎渐川特意观察了下谢长生,发现他没出现什么异常,看来拍自己肩的应该是这里的某种怪物,或是幻觉。


    “你们的表现很好,大家都顺利过了桥。”


    叶夫根尼沉哑开口:“我们继续往北。这只是七天路程的开始,之后你们要更加小心。”


    “一个开始就这么可怕了……”


    安德莉亚小声道。


    她的嗓音里充满了棉花堵塞一般的嘶哑沉闷,全是浓浓未散的惊惧。


    叶夫根尼再次带着几人上路。


    过了那条河之后,河对岸的平野似乎就像是沉落进了无边的黑暗中一样,再也看不见了,这与桥的另一端可以看到这边的灌木完全不同。


    黎渐川回头看了两眼,走到宁准旁边,继续沉默前进。


    这片灌木丛没有什么要注意的事情,这让一行七人都慢慢放松下来,有多余的精力去观察周围的环境。


    目前已经算是真正进入切尔诺贝利禁区的位置,四周变得安静许多,没有了一些细小的虫鸣和小动物们悉悉索索的动静。


    只是偶尔在灌木从里还能扒到野马新鲜的粪便,表明这片区域内仍有生物活动的迹象。


    灌木的区域比起之前那片辽阔的平野还要大得多,他们又走了大约两个多小时,才终于看到了灌木丛的边缘。


    那里连接的是一片幽深的森林。


    “已经连续走了快三个小时,先休息十分钟,我们再进入森林。”叶夫根尼停在了森林的边缘,提议道。


    这个意见当然没人会反对。


    安德莉亚更是长长呼出了口气,选了森林和灌木交接的相对干净的一块位置,一屁股坐了下去,摘下防毒面具,拿出瓶矿泉水就开始喝。


    其他人也各自寻找休息的地方。


    黎渐川左右看了看,和宁准挑了个离叶夫根尼比较近的位置坐下,同样摘下一点防护,喝水吃东西。


    趁着大家都摘下防毒面具补充能量休整的机会,黎渐川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所有人的外貌,将一些相应的外貌特征刻进了脑子里。


    看过其他五个人的容貌,让黎渐川感到有点奇怪的是,另一个华国人许真,看起来要比他的工作证上年轻很多,一点都不像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反而看着顶多二十来岁,皮肤比起安德莉亚都要弹性紧致。


    正在黎渐川简单观察时,顶着三十多岁欧美女性五官的彭婆婆突然走过来,递来一板巧克力。


    “和你们做个交换,我们要一袋饼干。”彭婆婆抬了抬下巴。


    为了不引起其他玩家的注意和针对,他们四个是打算分成两组,装不熟的,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对彼此打招呼,彭婆婆忽然过来,很可能是发现了什么。


    宁准扯过黎渐川的背包摸了摸,掏出一袋压缩饼干递过去。


    “谢谢。”


    彭婆婆放下巧克力,带着饼干回了另一边。


    在这期间,其他人的视线偶有投过来,扫视两下,又撤了回去。


    宁准又吃了块饼干,喝了点水,才慢腾腾地开始拆巧克力的锡箔纸。黎渐川微侧过身体挡住光线,低头扫了眼,就看到巧克力较为平整的背面被人用比较尖的指甲刻了一行字:


    “木桥上,许真一直在背后喊‘不是我、没有我、是你自愿的’这三句话。”


    黎渐川拿过矿泉水瓶,状似无意地扫了许真的方向一眼。


    许真正在啃饼干,低着头隐隐有点偏,像是在窥探着那片幽暗的森林的方向。


    黎渐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刚才还黑暗一片的森林里,不知何时开始,渐渐起了雾。


    平静地收回视线,眼看十分钟将过,黎渐川结束进食,一边收拾着包装袋,一边看了近处的叶夫根尼一眼,随意地开口道:“叶夫根尼先生,切尔诺贝利像你们这样的原住民向导很多吗?”


    叶夫根尼的两只眼睛透过绷带的缝隙看向黎渐川,嘶哑道:“不,不多。”


    “不是所有原住民都能成为向导?”


    黎渐川效仿着安德莉亚的好奇。


    “所有原住民都能成为向导,但不是所有原住民都会来做向导。”叶夫根尼道,“穿越切尔诺贝利,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即便对于常年生活在这里的我们而言,也是如此。”


    黎渐川道:“常年生活在这里……你们就没有想过离开切尔诺贝利?这里毕竟充满了怪异,并不适合生存。”


    叶夫根尼抬手摸了下脸上有些黄污的绷带,忽然有些破哑地笑了声:“我们就是这里的怪异,又怎么离开切尔诺贝利?”


    “事实上,我们那些在核爆中幸存下来的祖先,他们从活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永远也不能离开切尔诺贝利了。而作为他们的后代的我们,也是一样。”


    黎渐川从叶夫根尼的话语中察觉到了一丝古怪,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仍然笑着道:“作为一个外国人,其实我很好奇,那些幸存者是如何在核爆中存活下来,并且依旧在这里居住繁衍的……”


    “你应该知道,叶夫根尼先生,外面只有探索未解之谜的节目才喜欢讲这个,但他们的节目组甚至根本连切尔诺贝利在哪里都搞不清楚。”


    “不,他们知道切尔诺贝利在哪里,有些非常胆大的人也来到过这里。但我不喜欢他们。他们总是试图去触碰切尔诺贝利的禁忌。”叶夫根尼带着淡淡的不悦道。


    “至于在核爆中幸存的秘密,这其实并不是秘密。”


    就在黎渐川以为叶夫根尼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是为了避开幸存者问题时,叶夫根尼忽然又接上了之前的话。


    他嗓音沙哑道:“我们的祖先之所以成为了幸存者,并且拥有了穿越切尔诺贝利的能力,并不是因为外界猜测的那些原因,也不是因为幸运天平的倾斜。”


    “他们为了在那场空前的灾难中存活下来,向神明做了献祭。那是神的恩赐。”


    话音落地,黎渐川瞬间感觉围坐在这儿的几个人都有了不同的紧绷和寂静。


    彭婆婆的目光直勾勾地投射过来,落在叶夫根尼的身上。


    刚在冈仁波齐谈过什么神不神的,来到八竿子搭不着的切尔诺贝利就遇到了这个字眼,黎渐川想到彭婆婆似无意似有意所说的神灵的启示,难道她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巫婆?


    说完这句话,叶夫根尼不等黎渐川或是其他人再有疑问,直接看了看手表,站起了身:“休息时间结束,我们要继续前进了。这片森林非常危险,我们要赶在天亮之前穿越它,抵达补给点。”


    “很危险?叶夫根尼先生,里面有什么危险?”


    安德莉亚又照例开始复读并提出问题。


    这次叶夫根尼没法再无视她,因为她询问的正是他要说的内容:“大多数时候,穿越这座森林没有太大危险,只要你不试图去破坏这些树木,惊醒它们的沉眠。”


    “但今晚起雾了。”


    “这座森林在起雾的夜晚会出现一片建筑废墟,废墟内会随机出现某种怪异现象,能在一定程度上造成我们的迷失。”


    安德莉亚惊讶道:“难道连你也没有顺利通过的办法吗,叶夫根尼先生?你不是拥有穿越切尔诺贝利的能力吗?”


    “是的,但切尔诺贝利不是一成不变的。”


    叶夫根尼回答道:“我通过这片森林的次数有几十次,但遇到雾天只有三次。而那片废墟,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我可以保证,如果今晚遇到的废墟和那三次的任何一次相同,我都能够带领各位通过。但我同样无法保证,他们与那三次的任何一次一模一样。”


    那名叫克里斯的研究者倒挺乐观,呵呵笑道:“找向导穿越沙漠还可能遇到迷失和不可预测的沙暴呢,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我们要相信叶夫根尼先生。”


    安德莉亚勉强点点头,不再说话。


    众人重新收拾好东西,戴好防护装备,跟随着叶夫根尼进入雾气笼罩的幽暗森林。


    森林里的雾气非常浓重,能见度很低,手电筒的光被这挡在了身前一米的范围内,看不到更远的距离。为了看到前后的人,几人不得不缩短彼此的距离,挨得更近。


    随着慢慢向前的深入,周围寂静的林翳中渐渐传来嘶嘶的轻微声响,像是蟒蛇在游动。


    黎渐川是感知最敏锐的,听到声响的瞬间就提起了戒备,同时开口朝叶夫根尼道:“这里会有蛇吗?”


    叶夫根尼埋在雾里的模糊背影顿了顿,回答道:“不,这里没有蛇,没有任何动物。只要你们不去碰那些树就好。”


    黎渐川没有再问,但耳中的嘶嘶声却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头顶,有群蛇抱团游走吐信。


    很快,队伍内的其他人也听到了这响动。


    “什么声音?”


    克里斯说了声,抬起手电往头顶上方照了下。


    光亮触及的瞬间,黎渐川好像看到了一团缭乱晃过的影子和一张女人的面孔,但再定睛一看,那里只有横七竖八的深绿色枝叶。


    “不要乱照了,快走。”


    队伍末尾传来一道催促的陌生的声音,应该属于至今第一次开口的许真。


    一行人再次安静下来,那片嘶嘶的蠕动声仍旧笼罩着头顶,就像悬而未决的毒针,随时可能疯狂落下。


    但叶夫根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闷头前进,于是其他人也不再开口。


    黎渐川清楚,这种时候,他们只能选择和向导相同的行为,这是面对未知获得安全的最可靠方式。


    走了不知多久,前面突然传来咔拉一声脆响。


    领路的叶夫根尼停了下来:“是废墟。和前三次完全不同的废墟。”


    其余人慢慢靠拢过去,黎渐川抬起手电照了下,正照到一面破碎了一半的镜子,镜子上仿佛血液凝固般存在着一行字,像是地标一样指示着这片废墟:


    “镜子博物馆。”


    几道手电光纷纷抬起,前方的雾气好像陡然稀薄了一些一样,使得光线穿透到了几米外,隐约地,这片废墟的轮廓展露出来——里面横七竖八,或悬浮或吊起,或斜靠或正立,有着无数反射出光线与影子的镜子。


    而在这些镜子中间,有一条直通前方的路,像是没有任何阻拦。


    “这地方……可以直接过去吧?”克里斯迟疑道。


    叶夫根尼左右看了看,被绷带包裹的面容看不出表情变化,他沉默片刻,微微点头:“试一试吧,这对你们外地人来说会很危险,但我只要肯花些时间,总能出去。”


    这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原住民所谓神赐的天赋,不可能转移到他们这些外来者身上。


    叶夫根尼打着手电筒,率先走进了这片镜子废墟内。


    其他人按照之前的队形紧跟着,小心前进。


    一面面各式各样的镜子夹路摆放,像是暗藏着未知的幽灵,总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感觉。被手电光扫过,隐隐反射出刺目的光线。


    黎渐川谨慎地观察了下这些镜子,并没有看出什么奇特。而他们的路途也非常顺利,走出一段,仍然没有遇到任何意外。


    不过黎渐川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皱紧眉头,慢慢向前走着。


    安静的废墟内,除了微弱的风声,就只有几人的脚步声回荡。


    脚步声……脚步声!


    黎渐川一怔,立刻凝聚精神,侧耳仔细分辨着所有人的脚步声。


    一、二、三……七、八、九……九?


    七名研究者加上叶夫根尼,只有八个人,哪来的第九道脚步声?


    黎渐川悚然一惊,缓慢地回头看去。


    第148章  逃!快逃!


    一片絮状飘荡的雾气映入眼帘, 旋即黎渐川的双眼不期然地和一道警惕而锐利的视线相对了。


    但黎渐川并没有立刻做出什么反应。


    因为那是一面斜靠的镜子,镜子里正映照出他戒备回头的身影,视线的主人是他自己。而除此之外, 他的背后什么都没有。


    准确地说, 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 跟在他斜后方的还有谢长生三人。他粗略一眼扫过这些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身影,确认他们中间并没有多出一道陌生的人影来。


    而刚才耳中多余的那道脚步声, 也在黎渐川回头的瞬间消失了,仿佛一切只是他虚惊一场的错觉。


    “怎么了?”


    谢长生注意到黎渐川的举动,声音从厚重的防护服内沉闷传出。


    “多听到了一道脚步声。”黎渐川直言道。


    他对此没有隐瞒的意思,也希望能给谢长生他们一点警示。但谢长生闻言却抬头隔着面具看了黎渐川一眼,道:“我也听到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又补了一句, “好像是从你背后传来的。”


    黎渐川瞳孔微缩, 瞬间领会了谢长生话里的意思——他听到的多出的脚步声是在自己身后, 而走在他身后的谢长生听到的方位, 却是来自他身后,谢长生身前。


    这话听起来格外毛骨悚然


    黎渐川没再说话, 他又看了一眼那面已经拉开几步的斜靠在后面的镜子,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同时对叶夫根尼道:“叶夫根尼先生, 这里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我没有来过这片废墟。我们只能继续往前走。”叶夫根尼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隐隐有些莫名的虚幻。


    安德莉亚道:“已经走了很久了, 叶夫根尼先生, 这片废墟……或者这片森林,我们需要走多久才能穿过它?”


    叶夫根尼沉默了下, 回答道:“七公里,我们就能看到补给点。”


    “天呐。”


    安德莉亚有些气闷地小声呼喊了一下,看得出来她的体力似乎有些跟不上了,她不得不抽出一根登山杖来做辅助。


    旁边宁准伸出手来,带着厚厚手套的手指抓住黎渐川的手,黎渐川和他挨近了点儿,感受到了他在掌心的敲击,是一串摩斯密码:“仔细看地面。”


    黎渐川顺势低头。


    废墟内的雾气稀薄了一点,但也仅仅是相对森林中霾一般的浓重而言的,事实上这里的雾气依然像是缠绕在身躯上的海草一样,纠葛不去。


    双腿走动时,这些漂浮在地表上的沉沉低落的部分浓雾会像水纹一样被荡开一些,从这些被荡开的缝隙,黎渐川隐约看到了一些杂乱的脚印。


    它们和研究者们留下的脚印完全不同,透着血黑色,只有半边,像是成年人踮着脚尖行走时烙下的。


    黎渐川关注了下这些脚印的走向,发现它们都是从道路边缘的那些镜子前开始出现,并一点点汇入道路中央。


    这——多出来的脚步声来自镜子里?镜子里有人?


    黎渐川皱起眉。


    队伍沉默地往前走着,走了一段路后,黎渐川再次听到了多出的脚步声,依然是在背后。


    他又回头看了眼,还是没有捉到任何多余的人影,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回头的时候,背后有恰巧有一面破碎对着他的镜子。


    黎渐川盯着镜子内那个身穿防护服的挺拔身影,莫名从这道镜像身上看出了一丝诡异的陌生感。


    “小心这些镜子。”


    黎渐川在宁准掌心敲了敲。


    宁准低头走着,回敲了几下:“我一直相信除了那些无聊的怪物,魔盒游戏本身不会设置任何无意义的内容存在……所以,你觉得镜子博物馆代表着什么?”


    “博物馆……”


    黎渐川思索:“收藏、陈列、展示……”


    “准确来说,还有征集和研究的方面。”宁准敲了敲,“但我不认为这座镜子博物馆,征集收藏展示的,只是这些镜子。”


    由宁准的话,黎渐川隐约想到了什么,但还来不及细细思考,前面的克里斯突然脚步一停,带着一种略显恐惧的情绪道:“你们……你们发现没有,我们好像一直在重复相同的路……我们在原地打转!”


    “这是我刚进来没多久的时候,做的记号,我们又回到入口附近了!”


    克里斯的声音唤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面镜子边缘的地面上放着一根废弃的金属管,风格明显不属于这片废墟,也不知道克里斯是什么时候丢下去做记号的。


    “这、这是真的?是你丢下的金属管?”


    安德莉亚惊愕道:“不,它也有可能是被风吹来这里的,这种金属管的质量很轻……”


    “但这里根本没有那么大的风,朋友!”克里斯反驳道。


    安德莉亚沉默下来,而此时一直坠在队尾默默无言的许真忽然道:“在东方来说,这叫鬼打墙。但我怀疑我们可能只是迷路了,因为这些镜子反射出的光线,给我们造成了视觉上的幻觉和错觉。”


    克里斯叹道:“我听过这个,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叶夫根尼先生?”


    他看向叶夫根尼。


    此时叶夫根尼已经走了过来,用手电筒照着克里斯指出的金属管,小心地靠近了一点,似乎在端详着那样记号。


    就在这时,黎渐川的脑海中突然毫无预兆地浮现出一个画面。


    ——一根滑腻的布满了吸盘的触手会从镜子内猛地钻出,将叶夫根尼的脑袋瞬间拽下来!


    几乎没有迟疑,黎渐川立刻遵循了自己的直觉和本能,一步冲过去攥住叶夫根尼的肩膀,将人迅速向后一拉。


    这个瞬间,砰地一声,叶夫根尼面前那面镜子没有征兆地炸裂破碎,一根漆黑的滴答着血水的触手擦着叶夫根尼的鼻尖掠过,同镜子一块崩溃在了满地的碎片中,仿佛只是人类一刹那的目光幻觉。


    “你干什……啊——上帝!那是什么!”


    前面的安德莉亚被黎渐川吓了一跳,刚要斥责就被眼前突然变化的场景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被拽过来的叶夫根尼却要冷静很多。


    黎渐川感觉得到他手掌下叶夫根尼瞬间警惕绷紧的肌肉在看到镜子碎裂后稍稍放松了些,原本针对他的那点锋锐感也随之消失不见。


    收回手,黎渐川面对几人惊疑的目光,非常敷衍地解释道:“忽然感觉危险。”


    实际上,他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危险预警。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也不在他不正常的能力范围内。而且这样的预警还并不是针对他本身。


    “刚才……那到底是什么?”安德莉亚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


    叶夫根尼左右看了一眼,拉了拉他的绷带:“离这些镜子远一些,继续前进。”


    “我们一直在打转,该怎么前进?”克里斯道,“打碎这些镜子有用吗?”


    说着,克里斯突然挥舞起手里的手电筒,狠狠砸在了距离他最近的一面镜子上。


    他的举动黎渐川都没有料到,根本阻止不及,在镜子哗啦碎响的同时,黎渐川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随时准备拽着宁准拔腿狂奔。


    但奇怪的是,这面镜子碎裂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除了暴露出来它后面更多的镜子。


    “你是个疯子吗?这很危险!你没看到刚才差点抓到叶夫根尼先生的那个东西吗!你行动之前至少要和我们说一声!”安德莉亚第一个反应过来,朝着克里斯怒斥道。


    叶夫根尼也冷冷道:“克里斯先生,我说过,要听从我的建议。”


    克里斯站在一堆镜子碎片里,身体似乎有些僵硬。他沉默了几秒,嗓音里带着一点歉意,笑道:“很抱歉,我刚才没想这么多。我以为这是一个很快离开的好办法。”


    “不要再擅作主张。”叶夫根尼又说了句,不再理会,转身朝前走。


    “好吧,我明白。”克里斯笑笑,没再说什么。


    安德莉亚还有些不高兴,嘟囔了几句。


    这一切看起来就像一场奇奇怪怪的莫名闹剧,黎渐川握着宁准走在他们三人身后,总感觉有哪里不对,但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宁准之前提到的地面的脚印,而他的视线只是刚一下移,就瞬间凝固了。


    视野范围内,前面的三双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全部齐齐踮了起来,只在用半边脚掌行走着。


    黎渐川脚步微顿,却没立刻停下。


    他本能地没有去打破现在的沉默行进。


    很快,宁准也发现了前面三个人的不对劲,他在黎渐川的手心敲击道:“小心。”


    “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克里斯的动作,他从进到废墟起,就没有往地面丢过任何东西。那支金属管不是他做的记号。”


    “在克里斯指出记号,我们停下来前,他们都是正常的。”


    黎渐川想到了自己的特殊能力,可以在镜中穿梭,但眼下这些镜子的古怪太过明显,一旦他进入镜中通道,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没有一定的了解前贸然进去,显然不是什么好方法。


    而就在两人敲击着密码商议时,黎渐川发现前面三个人踮脚的动作越来越明显,幅度越来越大,比起自己主动踮脚,倒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吊起来一样。


    不知不觉间,黎渐川听到周围的脚步声也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像是几个呼吸间就从僻静的小道变成了脚步声琐碎众多的小广场。像是有无数看不到的人从身边走过,黎渐川低着头,视野边缘一串串脚印凭空出现,被浸染成凝固的血黑色。


    周围的雾气忽然浓郁起来。


    行进的队伍中渐渐多了一丝紧绷的压抑气息,像是隐隐藏着某种一触即发的恐怖。


    突然,一道类似合唱的歌声在四周虚幻响起,打破了这种如墓地般的寂静:“吊在绞架上的行刑人——踮着脚露出微笑——盯着脚尖的受刑者在尖叫——喜欢收藏的怪物变老、变老——”


    “你——你有没有听到?”


    歌声中,黎渐川的脑袋灌了铅般沉重,他重重咬了下舌尖,勉强从眩晕中恢复清醒。


    而就在他恢复清醒的瞬间,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边多出了无数双一模一样的穿着防护服的脚。


    他的右手已然空荡,没了宁准。


    慢慢呼出口气,黎渐川冷静地抬起头,环视四周。


    这片废墟仿佛是忽然之间就变得人山人海,无数一模一样的穿着防护服的身影汇聚成人群,动作一致地在缓慢地向前移动,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发出。


    随着他的抬头,周围的所有身影齐齐一滞,旋即不约而同地调转过视线,朝他看来。


    这一瞬间,黎渐川的视力仿佛洞穿了所有防毒面具,看到了面具下那一张张一模一样的脸孔。


    都是他的脸。


    “逃!快逃!”


    在看清眼前一切的同时,黎渐川的脑海内突兀地响起了自己的声音。


    第149章  从这里找出那两个镜像杀掉!杀掉才能出去!


    黎渐川下意识就想遵从着自己内心的声音行动, 但就在他的一只脚抬起来的刹那,他却忽地悚然一惊。


    不,不对!


    这是他的声音, 是从他的意识中发出的声音, 但这个声音并不是受他控制的!


    这是怎么回事?


    黎渐川缓缓放下抬起的脚, 一时被错杂惊愕冲击的心神快速平静下来,他扫视着这一道道死死盯着他的身影, 听到内心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嗓音再次响起。


    “你在犹豫什么?”


    “逃,快逃!”


    “这里明显有古怪!你已经不知道从哪个环节开始就陷入了幻觉,你脱离了队伍,非常危险!你很可能在某一面镜子里,这些和你一模一样的人都可能是你的镜像……他们很可怕,随时都会淹没你,攻击你!”


    黎渐川眉心一跳。


    这道声音的语气和思考方式简直和他一般无二, 说出的内容也是他的猜测怀疑之一。


    人格分裂?


    受到了心理暗示?


    这时, 黎渐川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幅画面, 就和之前预知了叶夫根尼将要遭到袭击时一样, 这次他依然非常清楚,这个画面属于预知的未来。


    画面中他正在低头思考着, 但他的双脚不知何时却已经无声地踮了起来,就仿佛这只是一件自然而然的本能行为, 没有引起他的任何注意。


    黎渐川立刻低头。


    果然, 自己的双脚竟然真的在缓缓踮起, 只是在他对身体的感知中, 却觉得他的双脚一直是踩在平整的地面上的。


    “逃, 快逃!不要犹豫了!”


    “他们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你!等到你被他们同化,彻底成为他们, 他们也就取代了你!你再也没办法出去了!”


    黎渐川沉默了几秒,冷冷道:“你很吵。”


    说完,他不再理会内心不断响起的鼓动他逃跑的声音,而是选择观察起距离他最近的几个穿着防护服的人。


    他身侧的人和他几乎脸对着脸,黎渐川透过防毒面具双眼位置的玻璃看进去,能看到一副和自己现在这个身份完全相同的眉眼。只是比起他本身来说,对方的那副眉眼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带着平板的死气,像是镜子内照出来的僵硬的影像。


    除此之外,黎渐川还发现,这些人虽然和他一模一样,但防护服的胸口却都是一片空白,没有工作证存在。


    “……镜像吗?”


    黎渐川微微皱眉,小心地抬起手,摸索上旁边一人的身体——触手光滑平整,就像摸在一面平滑的镜子上。


    镜子,这些都是镜子。


    就在黎渐川刚刚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他面前穿着防护服的人突然消失了,几乎同时,包围着他的人山人海的防护服们就像被陡然掐灭的影像,齐齐一黑,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面凸显出轮廓的镶嵌着各式各样边框的残破镜子。


    “回来了?这就回来了……可还是没有其他人?真的回来了吗?”内心的那个声音又在说话。


    周遭弥漫着絮状的雾气,地面上满是斑驳杂乱的半边脚印。


    黎渐川的目光穿透镜子的缝隙看了两眼,没有发现宁准他们,但隐约的,前方的雾气深处似乎有几道晃动着前行的身影,带着几分熟悉感,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黎渐川不太相信这突然的幻觉这么简单就结束了,他打开刚才不知何时灭掉的手电,绕开周围的镜子慢慢往前走。


    一面面镜子与他擦身而过,映照出他的正面、侧面、后方等不同角度的影像。手电光被分散成无数晃动的光斑,恍惚之间,就好像有无数道影子在鬼祟地行动着。


    黎渐川没有去看镜子里的自己,他略低着视线走着,遵循着那些杂乱的脚印的大体方向。


    走出大约几十米后,他突然看到正前方一面镜子的下半部分有一层层血水渗出来,扭曲着如蚯蚓毒蛇般在镜子边缘勾勒出了一行俄文。


    “你是来参观镜子博物馆的第三个人。”


    黎渐川脚步顿了顿。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那行血字继续变化:“镜子博物馆还未完成修建,它不应当现在开放。但它对你们例外。”


    “你将会在向导的带领下参观完博物馆内所有的藏品。这并不是免费的参观,你需要——”


    砰一声枪击的闷响。


    后半句单词还未曾显示,就被子弹瞬间穿透,整面镜子哗啦碎裂,镜片四溅炸开。


    黎渐川猛地抬头,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自己突然从前方的一面镜子里跑了出来,厉声喝道:“不要看——不要听!从这里找出那两个镜像杀掉!杀掉才能出去!”


    “你是谁?”


    黎渐川双眼微眯,几步快速冲了出去,躲避着对方有可能的射击角度,如一道残影般晃至对方面前。


    脚步刚刚站定,眼前突然出现的人一阵反光,忽地不见了。


    黎渐川抬起手电,看到面前又多了一面镜子。镜子底下还有一把枪,黎渐川捡起来检查了遍,发现就是一把有点旧的普通左轮。


    左轮的枪身微微发热,还有硝烟味残留,应该是刚才射击的那个人手里的。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枪遗落在了这里,而本人却消失了。里面六发子弹已经用掉了两发,其中有一发应该就是用来击碎刚才那面镜子的。


    黎渐川觉得眼前这情况有点乱七八糟。


    如果凡事都是一根线,有始有终,能摸到首尾的话,那自从他进入这片镜子废墟开始,就已经摸不到所谓的线端了。


    他又看了两眼面前的镜子,把枪握在手里,继续沿着刚才的方向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隐约觉得前方晃动的那几道影子变得清晰了些,依稀能看出是宁准、谢长生等人的轮廓。但也就在他看清那些熟悉的轮廓的同时,他还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一、二、三……七、八……


    前方有整整八道影子,七人算上叶夫根尼,正好八人,一个也不差。


    “那或许就是一个镜像,过去杀掉他,你就能离开这里了!”


    内心的声音非常适时地响起,“那就是你的镜像……你的同伴们完全不知道你已经被不知不觉地替换了,等到他们走出废墟,一切都将白费……那个镜像会成功取代你!”


    黎渐川没理他,正打算低下视线继续走,却忽然看到前方那个属于自己的背影微微动了动,像是转过头在向后看。


    同时,那道背影手里的手电光照射过来,诡异地穿透前方的雾气和部分镜子,照落在了黎渐川的身上。


    黎渐川一怔。


    那道手电光晃了晃,顿了大约两三秒,又收了回去。


    这一幕让黎渐川觉得万分熟悉,但等不及从中分析出什么有效的内容,他的后方就突然传来了轻微的咔咔声。


    是镜子在碎裂。


    黎渐川猛地回头,就看到后方无数的残破绽开了一道道新鲜的裂纹,咔咔的破碎声连成一片,眼角的余光有诡异的白影一闪而过。


    几乎同时,黎渐川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无数滑腻触手从背后破碎的镜子内钻出袭来的画面。


    “砰——!”


    一声宛如山崩地裂般的炸响。


    数十上百面镜子齐齐炸开,镜片溅起飞扬,如铺天盖地突降的大雪,诡异地悬浮停滞在了半空。


    旋即,一条条布满恶心吸盘的滑腻漆黑的触手从一块块镜子碎片中疯狂涌出,挥舞着朝黎渐川袭来。


    “操!”


    黎渐川刹那间简直要犯了密集恐惧症,他没有任何迟疑,当即就拔足狂奔,朝着前方冲去。


    一面面镜子在他眼前飞快闪过。


    手电光剧烈地震荡着,驱散着后方不断淹没过来的浓重的阴影。


    那些滑腻的触手抱结成团,疯狂地挥动生长着,越来越近,仿若狂奔的海啸巨浪,带着强烈的压抑感滚滚袭来,压缩着手电光圈亮的区域。


    防护服的限制和重量对黎渐川来说完全算不上什么,他浑身的肌肉力量调动到最大,快速地躲避着砰砰挥砸下来的一道道阴影。


    腐烂腥臭的气味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


    跑着跑着,黎渐川不经意间瞥到镜子内自己的模样,忽然目光凝固了一瞬——


    他的防护服帽子边缘不知什么时候钻出了许多头发。


    这些头发在飞快地诡异地变长,而就在黎渐川留意到它们的这一刻,这些头发突然活了过来一般轻轻晃着游动起来,仿佛一条条黏腻的触手般缓缓扬起,末梢血肉裂开缝隙,露出一颗颗滚动的眼珠。


    所有眼珠唰的一下,齐齐看向黎渐川。


    几乎同时,那些头发狂乱地撑爆了防护服的帽子,黏在黎渐川的防毒面具表面上,不断地爬动着,从眼部、口鼻等细微的缝隙钻了进去。


    浑身的汗毛瞬间竖起。


    黎渐川猛地掀开防毒面具,然后迎面撞上了两条悬空挂着的腿。他下意识一抬眼,正对上摘了面具的自己的脸。


    那张脸眉心中央有着一个滴血的狰狞的弹孔,一双无光空洞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嘴巴突然无声地裂开:“不要看任何一面镜子!不要相信自己!从这里找出那两个镜像杀掉!杀掉才能出去!”


    刚读完这段唇语,黎渐川的腰间就突然一紧。


    他蓦然低头,就看到数道触手已经追了上来,死死将他缠住,触手上满布的吸盘张开,狠狠地撕咬住他的血肉。


    “镜子博物馆……征集、收藏、展示……”


    黎渐川低低念着这几个词,手腕一转,一片带锈的铁片划过腰间,几条触手立刻断成几截掉落,与此同时,他面前悬吊的尸体已经消失,成为了一面残破的镜子。


    他脚步不停,一头撞向那面镜子。


    特殊能力,镜中穿梭!


    第150章  其他的我。


    镜面泛起水纹般的涟漪, 如突然撤去屏障的沼泽,将黎渐川撞来的身体快速吞没。


    周身被黏着的泥泞感包裹。


    黎渐川的呼吸微微一滞,耳内回荡起轻微的嗡鸣声, 就像瞬间突破一层奇异的空间般, 有种混乱颠倒的错觉。


    这错觉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迈出的脚落下,陡然踩到了一片实地。


    几乎同时, 沉重的附着感从四肢百骸褪去,他的视野霍然一暗,被涌来的黑色潮水阻碍,只能望见前方一条像是由无数层叠的门组成的通道。


    镜子的破碎声和触手的涌动追逐全部被拦在了镜子外,黎渐川周围突然寂静下来。


    他已经穿梭进镜中,但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一点冰凉的金属感不轻不重地抵在他一侧的太阳穴上。


    “我等了你很久了。”


    熟悉的沉哑的声音。


    黎渐川偏过视线,扫了眼近在咫尺的漆黑的枪身, 又看向从黑暗中凸显出身影的另一个自己, 略微挑眉:“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握枪的男人眉目冷冽肃然, 刻着细小的血痕和汗珠, 扣着扳机的手指非常稳,像是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动摇。他只穿着白色的防护服, 没有戴防毒面具,头发也半长着, 和现在的黎渐川的状态几乎完全一样。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着, 对方和黎渐川做出相同的挑眉动作, 含着点刀锋一样冷锐的笑容回答道:“当然不。”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也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接下来又想要做什么。因为我就是未来的你。”对方顿了顿,道, “这么说也不太对,应该说我是死后的另一个时间线的你。”


    黎渐川道:“你想说这里存在的,之前对我示警的那两个,还有你,都是其他时间线上的我?”


    “那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等在这里杀我。”


    对方眯起眼,没有什么意外神色地说:“我知道你会问出这个问题,这就是我没有第一时间开枪的原因。你的疑问我可以解答,这或许对我们离开这里的行动有所帮助。”


    黎渐川垂下眼,没有反驳他关于我们的说辞。


    “我就是你,是使用镜中穿梭,从这里离开后的你。”对方开口就直接挑破了黎渐川的特殊能力。


    这在黎渐川的意料之中。


    事实上,当他被枪口指上太阳穴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这一点。


    而所有魔盒玩家的特殊能力,魔盒内的怪物是不可能知道或者使用的。这一点也是毋庸置疑的规则。


    所以黎渐川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拿枪指着他的不会是魔盒怪物。


    “离开这里之后,你遇到了什么?”黎渐川听懂了对方话外的含义。


    对方勾了下唇角:“和自己说话就是简单。其实你目前所经历过的事情,我也都经历过。但我穿梭进这条镜中通道之后,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的人。我顺利地离开了通道,然后获得了十秒失明的负面效果。”


    “我和你一样,认为这十秒的黑暗不算什么。即便失去了视觉,我的战斗能力也不会因此打上太大的折扣。”


    “但真正的结果是,在失去视力的那一刻,我就遭受到了完全无法预判的攻击,当场死亡。”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现在能见到我,这就证明这种死亡并不完全成立。我又在其他时间线的自己身上复活了。复活后我结合那个时间线的自己的所见所闻,大致猜到了这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黎渐川很给面子地接道:“什么情况?”


    对方用枪口点了点黎渐川的额角,扬眉道:“镜像。这里的每个我都是我,但也都是镜像。除了你和我之外,这里应该还有第三个我们,这就是那行血字所说的三个参观者。”


    “只有其中一个我们亲自动手杀掉另外两个镜像,才能真正打破这种诡异的循环,离开这里。任何一个镜像死于其他方式,都能够再次复活,一直重复这种循环。”


    “破解的方法唯有彼此杀戮,杀到只剩下一个。其实也不算很难猜,对吗?”


    那把熟悉的嗓音微微压沉了些,带着不加掩饰的散漫的杀意,仿佛随时都会冷酷地扣下扳机。


    黎渐川没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沉默了几秒,问道:“你的左轮,用过几颗子弹?”


    对方皱起眉:“一颗也没有用过,我复活后刚刚得到的这把枪。”


    “那你应该不知道……我也有一把枪。”


    话音未落,黎渐川霍然抬手。


    连续的砰砰枪响,子弹卷着火花与强大的冲击力射出。


    对方猛地侧闪,毫不犹豫开枪。


    但世界上最难战胜的敌人就是自己。


    黎渐川同样猜得到对方会用什么方式闪躲反击,他避开飞旋而来的子弹,放弃了自己的习惯,立刻欺身近战。


    砰的一声,左轮的枪托狠狠砸在对方的脑袋上,鲜血迸出,挂落在黎渐川的睫毛上。


    对方闷哼一声,仿佛不知疼痛,身形一晃,上身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过来,一个单鞭劈向黎渐川的颈侧。


    黎渐川的手腕一沉,全身肌肉调动起来的强大力量都传递过来,集中爆发在了捏紧的拳头上。


    他一拳砸向对方的腹部,同时迎着脸侧扑来的风声,沉肩滑步,猛地错开。


    “砰!”


    一枪穿透了黎渐川的防护服,擦着他的肘下留下一个灼烧的焦痕。


    黎渐川反手擒住对方握枪的手臂,单腿一跃,借力踢出一道凛风。


    对方立即抬臂去挡,也就是趁着这一刹那,黎渐川握枪的手高高一扬,枪身在掌心飞快一转,一声闷响,准确地砸在了对方的喉间。


    细微的脆响,喉骨粉碎。


    那张熟悉的脸略显抽搐地张开嘴,发出了两声短促的嗬嗬声。黎渐川松手收枪,那道身影失去了支撑,栽倒在地。


    “看来就算是自己,也不能完全地了解自己。”


    黎渐川低声自语着,捡起对方手里的那把左轮,打开看了眼。


    刚才对方开了两枪,还剩四颗子弹,看来他确实没有在这件事上受骗。


    杀了对方之后,黎渐川发现这具尸体并没有消失,而是就如正常的死亡一样横躺在那里,毫无生机。检查过对方的尸体,黎渐川拎着两把枪站在由无数奇异光门组成的通道内,没有立刻离开。


    像是感到疑惑,他内心的那个属于自己的声音又冒了出来:“你不去杀掉最后那个自己吗?杀掉他就能离开了!”


    “还是说你在怀疑——怀疑你遇到的这些自己并不是另外的时间线上的你,而是镜像?他们在误导你,希望你去杀掉其他的镜像,那或许会导致你落入陷阱,被取代,永远也无法离开?”


    黎渐川摘下防护服的帽子,随意捋了把头发,淡淡道:“你把我的思路都说出来了,看来你很了解我。”


    那个声音道:“我就是你,怎么会不了解你?”


    黎渐川环视四周,打量着这条镜中通道。


    使用镜中穿梭会带来十秒失明的负面效果,但这个效果只会出现在使用过这个能力后,也就是说,失明只会在黎渐川离开这条镜中通道,完成穿梭的瞬间才会产生。


    他眼下还视力健全,有足够的能力去观察这里。


    观察的同时,他开口说:“看起来我只有两种选择。第一个就是选择相信刚才那个自己说的话,原路返回去找第三个自己,因为我已经杀掉了他,那只要再杀掉另一个,就算是除掉了两个镜像,就能离开这里。”


    内心的声音道:“但你不相信他的话……你想起了进入镜子前听到的那句‘不要相信自己’……”


    黎渐川道:“我确实不相信他。”


    “他们或许就是来误导你的……如果你杀了他们,就等于杀了自己!”那个声音又说。


    “如果他们并不是其他时间线上的我,而是镜像,那在我看穿这一点之后我会做出什么选择?”黎渐川的声音冷静低沉,“我仍然会原路返回,去找其他的镜像,询问真相也好,杀死他们也好,我都需要去找他们。”


    “这是很简单的两层思维逻辑。”


    “我选择相信,要去杀了他们。我选择不信,也要去找他们证实这点关键,寻找出路。”


    “无论如何,我做出的选择都会是一个,原路返回,去找他们。”


    内心的那个声音似乎听得有些迷茫了,沉默了片刻才说:“所以你要反其道行之,不原路返回,不去找他们?你要直接穿梭出去?”


    黎渐川嗤笑:“刚才的那个我已经说了,如果就这样穿梭出去,带着十秒失明的负面效果,很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当然,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因为他刚才也说,被非自己杀死,都可能会在其他时间线复活。”


    “我可以选择这条路,直接出去,失明被杀死,然后复活在其他时间线,但——这也是死路一条。”


    内心的声音诧异道:“你不是不相信他吗?”


    “我不相信他,但我相信他说的话。”黎渐川说出了非常矛盾的一句话,“他,还有路上那个开枪射击血字镜子的,吊在空中脑门儿被穿了个洞的,确实都是我,其他时间线上的我。”


    “只不过我遇到他们的时间,和他们所经历的时间并不是一致的先后顺序。”


    “如果将这个看似闭合的死环掰开看,变化就是在我使用镜中穿梭这里出现的。”


    像是被戳中了什么,黎渐川垂眼,听到了另一道属于自己的陡然沉重的鼻息。


    啪地一下甩开左轮的轮盘,又随手合上。


    他重复着这个枯燥的动作,低声道:“就像这把左轮,想要使用,就总要有把子弹塞进去的时刻。”


    “排除掉现有记忆的干扰,‘我’应该是穿过了那些林立的镜子,又被触手袭击,在面对拦路的全部是镜面的情况下,‘我’必然会选择镜中穿梭,哪怕这会让‘我’遭遇一些莫测的危险。但比起面对那些可不断再生的疯狂的触手,这或许会好上很多。”


    “‘我’顺利进行了镜面穿梭,然后在离开镜中通道,到达外界的瞬间死亡。”


    “但就像刚才那个‘我’说的一样,这并不是真正的死亡。‘我’在另一个自己身上复活了,并得到了新身体的所谓的‘记忆’,得出一共三个镜像且必须杀死其他两个镜像的猜测。于是‘我’赶到了这里,来进行截杀。”


    “这场截杀成功了。”


    “‘我’杀掉了刚刚穿梭进来的另一个自己,眉心一枪。但在杀了另一个自己之后,‘我’意识到落入了某个陷阱,所以再次使用镜中穿梭,冲到了刚刚见到血字镜子的自己面前,射穿了那面镜子,并发出警示。”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给出警示后,得到警示的‘我’继续前进,那么提出警示的那个‘我’又去了哪儿?”


    “他丢失了这把没了两颗子弹的枪,在进行镜中穿梭的时候,消失在了镜子里。比起突然遭遇无形的袭击消失不见,我更倾向于,吊在空中第二次对我示警的那个人,也是他。”


    “他就是那个镜中穿梭的‘我’,被守在镜中通道内的‘我’射杀。”


    “这某种程度上实现了过去的自己杀死未来的自己的行为,所以就造成了一个时空上的悖论,时空上的圆。‘我’会一直奔跑在这个圆内,不断地重复着穿梭、死亡、复活、枪杀、惊醒、示警、再被杀的怪异过程。”


    “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在复活之后通过什么线索,用什么逻辑得到了杀死两个镜像的结论,又在枪杀自己之后醒悟了什么。我只会成为一个为这个圆服务的工具。”


    黎渐川冷淡地说着。


    镜中通道内一片寂静。


    片刻后,内心那个熟悉的声音道:“所以,你想好要怎么打破这个圆了吗?”


    黎渐川想要摸根烟,但他这个身份没带烟,防护服内除了必要的装备空无一物。


    他翻了翻,将一块口香糖扔进嘴里,不答反问:“我为什么要打破它?”


    黎渐川扯开最后一个防护服的口袋,终于从里面找出来了一面宁准塞进去的巴掌大的梳妆镜。


    “我说过,我相信其他的自己的话,所以——”


    他看向镜中的自己,勾起了唇角:“我只要杀掉两个镜像,就能离开。”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