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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他杀死了很多人,将一样东西留在了这局游戏里。


    黎渐川的话音落地, 黑白空间内,所有能够转动的视线全都如一根根锋利的针般,忽地扎向雷蒙。


    莫菲夫人的眼神中带着冰冷的讥诮, 而扎克和科蒙则都露出了一丝无法掩藏的意外之色。


    雷蒙面色微变, 神态却依旧高傲, 随意扯了扯嘴角道:“我并不介意和你聊聊这个,洛斯先生, 但既然你已经知道魔盒在哪里了,我想不需要我吐露那些肮脏的故事,你也已经猜到了后续的事情,不是吗?”


    黎渐川眼角微斜,眉梢抬了抬:“你可真会扯话题,雷蒙。不过你不用再试探我了。我动用了这次真空时间,就证明我没打算再和你周旋隐瞒。”


    “刚才我所说的, 你关于琼斯案的谋划, 和真实情况可能会有一些出入, 但总体来说, 我想还是相差无几。当然,这个谋划最后没成功, 否则现在的情况不会是眼下这样,圆桌、审判门、混乱的时间线……”


    黎渐川声音一顿, 话锋陡转:“所以我认为, 你失败了。”


    雷蒙缓慢眯起眼。


    黎渐川思索着, 道:“你关于琼斯案的计划失败了, 被法律救援站发现了。所以你开启了魔盒。”


    “至于我为什么会怀疑拥有魔盒、开启魔盒的人是你。这其实并不难。第一个原因就是圆桌的规则和立场。”


    “圆桌的规则和某些提示话语无一不在暗示玩家, 这个审判有问题——‘没有良知的人们妄图学会审判’、‘虚伪的正义与可恨的弱者’。没有良知的人指的正是法律救援站的十四人,而虚伪的正义和可恨的弱者, 实在太明显不过。”


    “所以从中可以看出圆桌的立场,它是痛恨法律救援站的,或者说,它想要惩戒法律救援站的十四人,让一直在审判他人的人,被审判。”


    “参与这场圆桌审判的审判官们,也正是被审判的疑犯。”


    “而每一轮审判的凶手任务,则在暗示每个案件中的真正凶手,也在暗示玩家们这场审判真正的意义。”


    “五轮审判,这是第四轮,但其实第五轮在所有玩家进入圆桌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这整局游戏就是第五轮审判。这个审判的最终结果就是解谜成功,得到答案——圆桌上的十四人全部有罪,那么按照规则,十四人都将被判处死刑。得出这个结果,无异于自杀,我们谁也逃不掉。”


    “那如果不解谜呢?不要忘记圆桌一开始就宣读的圆桌规则——‘五轮审判结束后,圆桌真凶未被确认,则全员死亡’。”


    “自我审判会死,不审判,也会因为包庇自己而死。”


    “所以从一开始,圆桌审判的目的就不是让十四人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去认真审判,而是自相残杀,死路一条。”


    “至于主教和禁卫军两位,你们想要拖延下去的想法我理解,但是我从一开始就很反对拖延。你们想一直留在第四轮审判中,想用极长的时间仔细搜寻线索和真相,等到有把握时再解谜。但你们可能已经忘了。圆桌宣告过‘每轮审判只有八小时,八小时后存活玩家将自动脱离审判门,回归圆桌,启动审判程序’。”


    “这个八小时并不是审判门内的八小时,也不一定是电梯间内的八小时。它究竟是什么时间概念,只有圆桌才知道。而这个概念,也从第一轮审判开始就被刻意模糊,混淆。圆桌只提过那一次,就再也没有说过八小时的限制。”


    “而之后的三轮审判,也在无意中暗示着玩家的大脑,八小时很长很长,足足有几天。但实际上,没人知道这扇门内的八小时究竟是多久。这轮审判随时可能结束,我们三个随时可能回到圆桌上,接受审判。”


    “你们指认自己,会死,不指认,还是会死。这是个必死的局。要想破解,只能在圆桌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启动真空时间,搏一搏。”


    “当然,这些猜测在几分钟前——确认雷蒙先生你手握魔盒之前,我都并不确定。那个时候只是有一种很焦急的紧迫感在压着我,让我本能地反感在这里长时间耗着。”


    黎渐川笑了笑,继续道:“圆桌想让十四人都死在自己的审判下,或者自己的包庇下,这很符合你的立场和想法。而其他人,他们或是不了解法律救援站的内幕,连自己被害是怎么回事都不清楚,比如罗恩他们;或是并不否认法律救援站的行事,比如小少爷史考特;又或是根本就和法律救援站在同一战线,比如莫菲夫人……这些人都不具备圆桌的立场。而你,雷蒙先生,你的立场在现在的我看来,十分鲜明。”


    “这是第一个原因。而第二个,就是这局游戏没有说明人,只有一个破收音机,和收音机里明显变过声的机械嗓音。”


    “不,应该说,这局游戏有说明人,只是这个说明人并不方便露面。或者说,他一露面,就必然会暴露出某些真相相关的东西。所以他选择用收音机作为传声筒。”


    “与真正的圆桌真相有关的人,必然是联系着大部分案件的人,除了法律救援站的十四人,我想了又想,也只能列出娜娜莉、莫菲夫人、老管家、三名货车司机,还有你……这么几个人。”


    “娜娜莉目的达成,没有开启魔盒的理由。莫菲夫人如果是魔盒开启者,那也不会被困在幽闭馆的画中,并且可以操纵画作。老管家是莫菲夫人的傀儡,没必要开启魔盒。货车司机们和后续的琼斯案之类的联系并不紧密……”


    “排除之后,只有你,嫌疑最大。”


    “雷蒙占卜屋本身就有些奇怪的建筑构造,琼斯死前所画的魔法阵,从莫尔克先生时期就出现的你的身影。还有最后,你在琼斯案中表演出的无辜,和掩饰的野心。”


    “我觉得你可能是这个说明人。”


    “而这个说明人应该有一定的能力可以控制圆桌,或者说影响圆桌……大概是因为收音机?你没有出现在圆桌上,而是用收音机作为替身,所以算是钻了规则空子,逃掉了部分‘说明人不能有剧情上的误导说明’的规则束缚。”


    “所以圆桌审判最后的结果并不是有玩家可以胜利离开,而是所有玩家,无论是否解谜成功,都会以十四人的身份被困死在这里。”


    “而且你并不知道我们的玩家身份,所以圆桌揭示出我的‘真实身份’时,显示出来的才是洛斯。在你的操控世界中,‘洛斯’才是真实的。而寄存于洛斯体内的意识体是真是假,你不知道,也并不在乎。”


    雷蒙在黎渐川的话语中勾了勾嘴角,眼瞳中的冷酷残忍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这些理由还不够,洛斯。”


    黎渐川瞥向雷蒙,嗤笑一声:“或许是不够,但你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了。如果不是你认为魔盒和圆桌还有大半在你的掌控中,你会这样有恃无恐吗?”


    “哦,这样说也对。”


    雷蒙目光如刀锋,扬起眉,满脸戏谑:“所以呢,洛斯先生,你打算怎么办?怎么跳出这个死局?”


    他转动了下脖子,“从我的角度来看,你已经解谜成功了,按照那个老家伙的话说,你的正确率可以打九十分以上……等到真空时间结束的时候,圆桌就会感应到你的解谜内容,得到‘你指认了十四个人为圆桌真凶’这个结果。”


    “你们将会被直接判处死刑——你还有逃跑的办法吗,洛斯先生?赶快施展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吧。”


    雷蒙微微眯着眼,表情几乎可以用得意洋洋来形容。


    黎渐川仔细分辨着雷蒙眼底某些暗藏的东西,沉默片刻,慢慢开口道:“你是第四方势力。”


    雷蒙嘴角放肆的笑容一僵。


    黎渐川闭了闭眼:“你是第四方势力,可以一定程度上影响圆桌,也是对圆桌造成最大影响的势力。你不知道外来者的存在,没有现实和游戏的意识区分,你不是监视者。除你之外,莫菲夫人是一方势力,她大致清楚外来者的存在,但没有完全觉醒为监视者。另外,每轮审判的答题卡也是一个势力,它可能知道的比所有人都多,应该是监视者。而扎克背后的又是一个势力,并且,如果我没猜错,扎克背后的势力应该并不存在于这局游戏中。”


    “是现实的?是监视者?还是……潘多拉?”


    黎渐川的视线钉在扎克脸上。


    他注意到扎克的眼皮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下,脱口的声音语速猛然加快:“是潘多拉?是潘多拉组织本身,还是魔盒游戏里的某些东西?”


    扎克蓦地抬起头,黑黝黝的眼睛直视黎渐川,额角的青筋微微抽动:“你不该回来,搅局者!”


    一种奇妙的直觉让黎渐川确认眼前的扎克有些不太正常。


    “搅局者?”


    眸光微凝,黎渐川关注着扎克的眼神,“你认识我,你想杀了我……因为我扰乱了某些东西?你可以对圆桌产生一定的影响,所以从第一轮审判起,你就复活了本应死在第一轮案件的左一主教,并和他做了交易,因为你不能来到这局游戏杀死我,所以你要借助左一主教的手,借助圆桌规则。”


    “第一轮你让左一主教偷窥到了我的棋子选择,左一主教顺势成为无辜者,确认了我的‘真实身份’,并拿走了我的腿,最大程度上限制了我的行动力,并且让我拥有了一个非常明显的缺陷特征,极易锁定。”


    “我被推到明处,而你仍然在暗处。”


    “之后你似乎安分了一点,我猜是因为宁准?宁准也像你一样入侵了圆桌,但你们也都受到了圆桌的限制,不能再继续出手。”


    扎克眼神闪烁,渗出一股淡淡的杀意。


    黎渐川透过扎克的眼睛,似乎看到了许多黑色的模糊的身影:“如果你真的可以强大到渗透进每局游戏,应该不会现在才发现我。而你之所以现在才发现我,对我出手,我能猜到的原因大概有两个。”


    “一个是这一局,是我第一次使用自己的钥匙独立进入的。而之前由于宁准的原因,你们无法锁定我,或者对我做什么。”


    “另一个,就是这局游戏很关键。你不允许我从中得到某些东西……”


    “看你的眼神,是后者?”


    黎渐川神情微凛,眉梢微压:“那个东西是魔盒?你不想我拿到魔盒?还是说,你不想我拿到这一局的魔盒?”


    扎克眼瞳深处的几道身影倏地炸开,聚成了一张黑气缭绕的鬼面,隔着虹膜朝黎渐川狰狞嘶吼:“King……你可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幽灵!”


    King。


    这不是黎渐川第一次听到这个单词。


    他还记得在埃及小旅馆的心愿墙上,那张奇怪的照片。照片上是他和宁准,照片背面写了两个名字“King and ghost”。他对这张照片毫无记忆。但如果他是King,那宁准是ghost也没错。


    可好像还有哪里不对。


    没容黎渐川再多说什么,扎克的双眼就突然失去了光彩,脑袋向后一仰,僵直着发出短促的一声闷哼,昏死了过去。


    “啧。”


    雷蒙凉凉瞟了眼,“看起来你的人缘也并不怎么样,洛斯。你很聪明,但聪明人都是要让人害怕的。”


    黎渐川没理会雷蒙,脑海里飞快梳理着刚才获取的所有信息。


    如果说在真空时间开始时,他只有百分之六十的把握通关,那么现在,在经历过和这几方势力的交锋试探之后,他已经有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把握。


    用解谜来不经意地带出某些问题,引导出某些答案,那些缺失的线,缺失的证据,都在试探中得到了确定或否认。


    他是在赌,但并非赌得毫无根据。


    目前看来,黎渐川可以确定自己对于圆桌真相的猜测基本正确,应该可以解谜成功,获得魔盒。


    而这四方势力中,扎克背后的势力无法再阻止他,已经退走了。莫菲夫人立场不明,答题卡似乎是偏向他,而最关键的激活魔盒的雷蒙,则是最后一道障碍。


    正如雷蒙所说,真空时间结束的时候,就是他们被推上圆桌,按照解谜真相被当作凶手处置的时候。


    他们不可能一直待在真空时间里不出去,而一旦出去,那就必须要解开圆桌的死局,才能顺利脱身。


    而解开死局的办法,只能是“快”。


    黎渐川琢磨着之前的几次真空时间——真空时间的降临是刹那的,但它的脱离却是要耗费一秒左右的时间。


    也就是说,使用真空时间的那个玩家,比起场景内的所有人,率先结束凝固状态,多出一秒的时间。


    虽然这一局他用的是宁准的真空时间,但是宁准什么时候结束真空时间,只有他知道,换句话说,只要他的反应够快,或许可以抢在圆桌醒来前,利用那一秒时间抢到魔盒,打开魔盒。


    解谜玩家拿到魔盒的瞬间,本局游戏会直接结束。


    这是唯一的机会和办法。只要他足够快,他和宁准足够有默契,那就有可能抢到这一秒时间,在圆桌审判他们之前,结束游戏。


    而这一秒的时间差,是并不知晓外来者的雷蒙所不了解的。


    就在黎渐川脑海中翻来覆去演练模拟着这一秒内所有的反应和动作时,沉默了很久的莫非夫人却突然开了口:“你们将那称为监视者吗?”


    黎渐川睁开眼。


    莫菲夫人目光深邃冷冽:“觉醒了自我意识,有了‘内外’的意识区分,就会成为监视者?”


    黎渐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莫菲夫人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微微抬起下巴,道:“每一次圆桌杀光所有外来者后,这个世界就会重置。我的记忆从很久以前的一个时刻开始保留,或许那个时候我就要成为监视者了。但某一天,有一个男人来到了这局游戏。他杀死了很多人,将一样东西留在了这局游戏里。”


    “之后我的记忆开始被清除,无法再保留。只有一些记忆碎片,能让我在每次世界重置时多少有一点意识。”


    黎渐川看向莫菲夫人:“他留下的是什么?”


    “魔盒。”


    莫菲夫人勾起唇角,饶有兴致地看着黎渐川:“他留下了一个魔盒。所以这局游戏里,有两个魔盒。”


    “你不需要破解第二个魔盒的谜题,因为它没有被我们这些怪物激活过。你可以不去找它,这对你的解谜和离开都毫无影响,但……你会吗?”


    第102章  是你改变了这一切,为了埋葬某些东西。


    第二个魔盒。


    莫菲夫人话音未落, 真空时间内所有未被完全禁锢的人全都瞬间变了脸色。


    雷蒙高高在上的倨傲顷刻崩塌,他眼神狠戾地瞪着莫菲夫人,神色间隐约透着怀疑和探究:“莫菲夫人, 你是在欺骗我们吗?我是魔盒的激活者, 魔盒成型至今, 我还从来不知道你说的事。”


    莫菲夫人冷嗤:“因为你蠢。”


    雷蒙额头青筋一跳,却没有发火, 而是冷冷地剜了莫菲夫人一眼,又看了看黎渐川,蓦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似乎陷入了回忆与沉思。


    深灰的发梢倏地掠过黎渐川的眼角,幽蓝的光如散落的星辰一般在他眼底氤氲。在莫菲夫人提到第二个魔盒的时候,他心脏里的血液没由来地加速流动起来,沸腾鼓噪着, 像是有一道强烈的声音在嘶声呐喊些模糊的语句。


    “第二个魔盒……”


    黎渐川瞥了眼莫菲夫人:“莫菲夫人, 你是在暗示, 我和那个男人有着某种联系, 那个魔盒对我很重要?”


    “我的记忆残缺,我无法确定你是否就是那个男人, 又和那个男人有没有联系。这些都只是你的臆测,国王先生。”莫菲夫人的眉梢略抬, 神情却动也没动。


    “我相信夫人你没有说谎。”


    黎渐川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但我也相信, 你没有理由平白无故地给我这个提示。所以, 莫菲夫人, 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要我帮你拿到什么?”


    “我真的很欣赏你, 国王先生。即使我们立场不同。”


    莫菲夫人优雅地偏了偏头,姿态端庄得如同在花香馥郁的庄园内品着下午茶, 丝毫没有之前的慌乱与尖刻:“你或许不足够聪明,但你就像天生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可以精准地看到人心里隐藏最深的欲望——”


    “我不需要你帮我拿到什么东西。但我需要和你做一个交易,就像在幽闭馆的传说那样。我可以回答你的五个问题,而你,作为交换,帮我杀掉这里的另外两名玩家。”


    还清醒着的科蒙脸色巨变,猛地抬眼看向莫菲夫人,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夫人,你背叛了我们的交易!”


    莫菲夫人浅浅笑着:“你错了,科蒙侦探。我们的交易是我会在整局游戏中尽我所能保护你的生命。但现在很遗憾,我离开画作,能力受限,而国王又是如此的强大,他想要杀你,我也无能为力。”


    “你说对吗,科蒙侦探?”


    科蒙的眼神慢慢沉了下来。和游戏内的怪物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莫菲夫人的反悔也并不是很出人意料。


    科蒙沉声道:“我一直认为,莫菲夫人你是一位有些信誉的贵族。”


    莫菲夫人淡淡道:“我的信誉从来都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科蒙侦探,不要和我说你真的相信人类作出的诺言。那一向是非常宝贵,宝贵到近乎是奇迹的东西。我要承认,我是没有的。”


    黎渐川扫了针锋相对的两人一眼,沉凝的目光落在莫菲夫人身上:“莫菲夫人确实是一位讲信誉的贵族,至于这次毁约……恐怕是想吃了他们两个的意识体?”


    莫菲夫人毫不掩饰道:“是这样,国王先生。”


    科蒙双眼微眯:“你要吞噬玩家的意识体……你想成为监视者?”


    黎渐川对于科蒙也知道监视者的事并不感到意外。


    常年的职业训练让他习惯性对某些环境和事件的难度进行分类评估,而在魔盒游戏中,虽然他目前只经历过三局游戏,但根据宁准的解释和对其他玩家的试探,黎渐川也大致能够自行判断出魔盒游戏的难度层次。


    魔盒游戏的匹配是随机的。


    最低的游戏局大多都是新人,老人很少,几乎没有魔盒持有者存在。而难度中等的游戏局,新人少,老人为主,会出现一些魔盒持有者。至于真正的高难度局,几乎没有新人存在,魔盒持有者数量占大多数。


    目前这一局,无论是游戏难度,还是科蒙、扎克等玩家的表现,隐约透露出的魔盒数量,都无一不在昭示着这是一局较高难度的游戏。


    能够出现在这样的对局中的玩家,应该都是老玩家,科蒙也是魔盒持有者,对监视者有所了解,也是正常的。


    黎渐川还记得雪崩日那一局中的那个监视者——蠕动的血肉之门。从血肉之门和宁准的对话中,他大概可以知道监视者的觉醒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一个过程。游戏内的怪物最开始意识到游戏内外之分时,就可以被称为自我觉醒。


    当自我觉醒完成,他们能够分辨出玩家和本世界人物,就已经可以被称为监视者。监视者从自我觉醒开始的阶段起,就能以吞噬玩家意识体来成长强大,不过出于某种原因,无法亲自出手去杀戮玩家。


    换句话说,莫菲夫人提出这个要求,也就意味着,她比黎渐川想象的要成长得快得多。她很可能已经开始了最初的自我觉醒,有了吞噬需求,即将成为真正的监视者。又或者,她缺少一点力量,而只要进食一两个玩家的意识体,她就可以成功。


    果然,莫菲夫人面对科蒙的问题给予了肯定答案:“没有哪个魔盒怪物,不想成为监视者。”


    她满面讥讽地看向科蒙:“你以为这里是天堂吗?留下的只是工具。”


    科蒙一怔,眉宇间渐渐显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不安,和灰败的绝望。很显然,一旦这局游戏内真的出现监视者,那么游戏的难度可谓成倍增长。通关不仅是要和谜题斗,还要和有了自我意识、可以一定程度上操控游戏的怪物斗,成功率实在太低。


    他几乎要放弃了。


    这样想着,他下意识看向黎渐川,却看到灰发灰眸着一身检察官制服的男人依旧是那么一副桀骜不驯、不咸不淡的冷脸,仿佛丝毫畏惧也无,看着莫菲夫人的眼睛仍透着幽冷的蓝。


    “我同意这个交易。”


    他说。


    科蒙心头一紧,呼吸艰难地垂下眼。也对,国王完全不需要紧张。他是莫菲夫人看好的合作对象,并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黎渐川道:“杀两个玩家而已,对我来说很容易。即便没有这个交易,我也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这局游戏。”


    莫菲夫人深深地看了黎渐川一眼:“你这种性格才能活得够久,国王先生。那么,交易达成,你可以开始提问了,我会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真实地回答你的问题。”


    黎渐川没有立刻开口。


    他像是陷入了沉思,冷冽的灰色眸子微微一斜,落在了手里屏幕黑掉的手机上。大约半分钟后,黎渐川才开口道:“第一个问题,莫菲夫人,你说的来过这局游戏的那个男人……他是玩家吗?”


    莫菲夫人没有犹豫:“是。”


    这个回答十分肯定。


    黎渐川审视着莫菲夫人的表情变化,没有从中看出虚假的成分。其实从扎克背后的势力来看,就大致能够确定,除了玩家之外,本局游戏只会存在本局游戏的怪物和NPC,其他游戏局的势力是无法过来的。


    当然,这个判定有个很大的漏洞,那就是宁准的存在。


    而通过莫菲夫人这个回答,黎渐川首先就排除掉了宁准。宁准究竟是什么情况,黎渐川暂时也无法确定。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宁准不是单纯的魔盒玩家。


    这样看的话,之前来过这局游戏并留下魔盒的那个男人,就不是宁准。


    但那个男人留下的魔盒,或者还有其他东西,却是扎克背后的势力百般阻挠,不想让他得到的。


    黎渐川边思考着,边继续问:“你说他杀了很多人,他杀的是什么人?”


    莫菲夫人:“不知道。”


    “我说过我的记忆并不完全。我只有一些他疯狂杀戮的模糊画面残留,并不能知道他的名字容貌,和杀死的人的身份。国王先生,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


    她朝黎渐川微笑。


    黎渐川没理会,话锋一转,突然问:“我怎么才能见到审判门的答题卡?”


    莫菲夫人神色一怔,眉心微不可察一皱,旋即松开,嘴角的笑意冷淡了几分:“你还是很喜欢这样出其不意的招数,国王先生。但这个问题我没有必要隐瞒你。你想要再次见到那个老家伙,只需要想着本轮审判案件的真相,从身上找到纸笔就可以了。”


    “不过在某些事情上,他并不比我知道得多。他距离监视者。还差得远。”


    “或许吧。”黎渐川漫不经心地勾了下唇角,“第四个问题,莫菲夫人,我想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破开这个死局,离开这里的?”


    莫菲夫人意味深长道:“或许他和你想的一样,国王先生。”


    黎渐川微微能动的指尖轻轻敲在手机屏幕上:“这个回答可是非常不负责任的,莫菲夫人。不过总比不知道强点儿。那第五个问题——在那个男人离开后,这局游戏发生了什么关键性的、或者说剧情上的改变?”


    莫菲夫人道:“这样模糊的问题我很难回答。但我想我可以告诉你,国王先生。那个男人没有破坏过这局游戏的任何关键部分,但他一定造成了某些影响。”


    黎渐川的手指一顿:“比如……他推迟了你成为监视者的时间?”


    莫菲夫人猛地抬头。


    几乎同时,一声轻微的破碎声响起,黑白死寂的空间飞快地开始恢复原有的色彩和光线。


    “国王!”


    莫菲夫人一声尖叫。


    浑身的肌肉倏地绷紧,黎渐川在这尖叫还未彻底出口时,就已经如一颗漆黑的子弹一般,射了出去。


    他周身的黑白飞快融入色彩,残影甩在身后,穿破凝固渐次破裂的空间,一拳捣碎了头顶正上方的小铁窗,收缩调整全身骨骼,像一道无声的风一样掠进了那条阴暗狭窄的窗户通道内。


    青苔湿滑,阴腐气味满溢。


    黎渐川贴着通道墙壁一跃而上,微微缩紧的瞳孔蓝光大炽,几乎在进入通道的瞬间就锁定了尽头模糊的黑影。


    “已经晚了,洛斯!”


    雷蒙猖狂的嘶吼从下方传来,莫菲夫人的身影出现在他身旁。


    四周的景象开始黯淡坍缩,审判门的影子渐渐浮现在前方,门上的倒计时归零,仿佛只要黎渐川向前一跃,就会立刻推门离去。


    “……晚了?”


    黎渐川神色一冷,速度加快,身如闪电,在审判门彻底凝实之前,狂猛出拳,一下一下如骤然降落的狂风暴雨一样,轰轰地砸向通道尽头肉眼无法穿透的漆黑墙体。


    大约只是过了零点几秒,那道墙体就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砰的一声,轰然碎裂。


    一个漆黑古旧的盒子失去支撑,从顶部飞快滑下,顺沿的痕迹和黎渐川之前在这条通风管道内见到的遗留划痕一模一样。


    黎渐川低头接住魔盒,正对上了雷蒙站在窗下阴狠仰视的视线。


    “门已经开了,国王!”


    雷蒙恶劣地扬起唇角,狂笑起来:“不要再做徒劳的挣扎了,接受圆桌的审——呃!”


    这个口型只来得及做出一半,就毫无征兆地凝固在了雷蒙的脸上。审判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场景坍缩到了脚下,黎渐川像一只坠落的飞鸟一样掉出天窗通道,轻盈稳健地落在了雷蒙的身旁。


    他伸出手,接住了滚落的鲜血喷洒的头颅,和长袍内掉落的第二个魔盒。


    时空静止。


    “一秒钟。”


    黎渐川将雷蒙的脑袋随意抛在一旁,垂眼检查了下自己的橡胶手套,手套很严实,没有漏进鲜血。


    他甩了甩手上的血,两指之间一根肉眼难以捕捉的极细的钢丝被抽出来,摔下几滴血珠。他早就说过,他在这房间布置下了一些小玩意儿。


    昏死在椅子上的扎克突然睁开眼:“国王,我有你想知道的消息,关于那个男人,我有资料,只要你放我活着离开……”


    “不装死了?”


    黎渐川扬了扬眉,散漫道:“左一主教,我记得你在第一轮审判案件内就死了吧。我就算想放你离开,也没本事和魔盒游戏抢人。更何况,你一直针对我,凭什么认为我会让你离开……既然喜欢装死,那不如死得透点。”


    “不——!”


    扎克惊恐的叫声戛然而止。


    黎渐川走过去,卸下了扎克椅子上的钢丝小机关,顺势看了眼旁边浑身僵直的科蒙:“游戏结束了,侦探先生,不走等我请你吃饭?”


    科蒙蓦地瞪大眼。


    憋在胸口许久的一口气慢慢松了下来,他急促喘息了几声,低头快速道:“我叫西尔·阿米拉,俄国米克洛夫斯基化学实验室的研究员,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来找我。”


    “我期待和你的合作。”


    科蒙看了一眼黎渐川,身形慢慢透明消失。


    黎渐川挑了挑眉,四下扫视了一圈。


    四面的场景已经塌陷成了宛如辽阔星空的无尽黑暗,漆黑的审判门半开着,凝固在了背后,伫立虚空。


    莫菲夫人站在门边,神色冰冷:“你放走了科蒙。”


    黎渐川随意道:“我本来就没想要杀他。众所周知,魔盒游戏是玩家对抗模式,杀人可以通关。但我爱人之前告诉过我,最好不要肆意滥杀玩家——我想,他的告诫是正确的。”


    “口头上的交易,莫菲夫人,‘我的信誉从来都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黎渐川笑了声,“原话奉还。”


    “你没有相信过我。”


    莫菲夫人阴冷道。


    “我从来不相信任何人。”黎渐川道,“你最后的破绽太多了。你暴露给我第二个魔盒的消息,还主动提出要回答我的五个问题,而要我付出的代价仅仅是杀两个玩家,你这未免也太亏本了些。”


    “你没这个好心。所做的这一切也不过是在掩饰你的真正目的——我猜,你是想让我把注意力放在第二个魔盒身上。”


    “真空时间结束的那一秒极为有限,你不认为我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到两个魔盒。我需要有一个取舍。而你故意说出了第二个魔盒的神秘和我与它的联系,让我的注意力放在第二个魔盒上。一旦我选择先去拿第二个魔盒,那么你就有时间去抢夺第一个魔盒……”


    “你说得对,没有哪个怪物不想成为监视者。同样的,也没有哪个监视者,不想逃离这里。”


    黎渐川冷冷看着莫菲夫人:“你也想。”


    “我解谜成功,魔盒的实体就会再也无法隐藏,封印也会破除,只要找到就能拿到手里打开。你想用它离开。但很可惜,我比你快一点。”


    莫菲夫人妆容精致的面孔陡然扭曲。


    她爆发出一声不甘的尖锐的叫声,然后一头冲进了半开的审判门内,消失了。


    整个虚无的空间,只剩下黎渐川脚边的一块地板,和两具无头的尸体。黎渐川看了眼手里的两个一模一样的黑色魔盒,没有选择立刻打开它们,而是腾出一只手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张空白的答题卡,和一支钢笔。


    黎渐川扫了眼半开的审判门,在答题卡上缓缓写下一行文字:“我想你知道我的名字。”


    墨黑的字迹缓缓渗入纸内,却没有新的字迹浮现。


    黎渐川略抬了抬眉,沉思片刻,又写道:“我杀死安德烈的时候,没有游戏内的击杀通告。”


    像是知道再也无法隐瞒黎渐川。


    答题卡空白的下方终于缓缓现出了一段文字:“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的老朋友。但我可以告知于你,这局游戏原本只拥有我和圆桌两者存在。是你改变了这一切,为了埋葬某些东西。”


    “你可以打开这两个魔盒。但希望你了解,潘多拉的魔盒里封印的,是无解的厄运与灭世的灾祸。”


    最后一个单词成形,不容黎渐川再细看,整张答题卡就突然炸为光点,消散无踪了。


    “……厄运和灾祸?”


    黎渐川低头看着手里的魔盒,想了想,手指微动,缓缓打开了本不属于这局游戏的第二个魔盒。


    刹那间。


    星河倒转,宇宙无垠。


    所有的意识仿佛瞬间被电流裹挟,黎渐川猛然失去了对一切的感知,模模糊糊中,他看到自己在以一个奇怪的类似观看全息影片的角度,自下而上观看着一幅宏大而血腥的画面。


    无数靡丽色彩的中央站着三道身影。


    一道冰冷的声音如神谕降临,自星空落下:“Wee to the final battle!”


    ——欢迎来到,最终之战。


    第103章  ……你就是新来的训.诫者?


    安静地蔓延宇宙、笼罩万物的星空, 浩瀚而深邃。


    无数星辰如神明漏下指缝的沙砾,悬浮在无垠的黑暗世界,晕着或明或暗的光。在这幅浩大无边的景象中, 有一张长桌和三把高背椅伫立中央, 仿佛凝固了般, 给人一种哪怕斗转星移、宇宙生灭都无法将其动摇的错觉。


    三把漂浮星空的椅子上,各坐着三个裹着漆黑斗篷的人。


    高空中冰冷的声音仍在继续:“魔盒游戏降临至今, 三名玩家魔盒持有数正式达到一百,潘多拉最终之战开启条件已达成——请确认是否开启最终之战!”


    辽阔无垠的虚无空间,这声音盈落如璀璨星光。


    “最终之战?”


    坐在最末的一名裹着斗篷的玩家发出一丝兴味盎然的略有些病态的笑声:“似乎很有趣。这就是魔盒游戏的顶级对局——据说通关了,就能彻底脱离魔盒游戏的蛊惑和控制,拯救全人类于水火的那个游戏局?”


    “当救世主,似乎也挺有意思。”


    那名玩家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耸着肩膀呵呵笑了会儿, 旋即声音一冷, 突然道:“确认开启。”


    高空中传来咔的一声轻响。


    这个声音让置身于这个场景内, 却又只能像个旁观者一样静默观看的黎渐川感到了一丝莫名的熟悉感——就仿佛这个声音, 他已经听过了太多太多遍,熟悉到只要一听到, 埋藏血肉深处的神经就会本能地紧绷起来。


    不过黎渐川还来不及去细想这熟悉,长桌旁的第二个玩家便已经沙哑开口了:“我在排行榜上见到过你们的名字。但不管你们有多强大, 最后的魔盒……只会是我的。”


    他抬起头, 整张面容被兜帽的阴影遮挡得严严实实, 只有莫名的血腥与森冷透出, 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与强横。


    “真是小朋友一样拙劣的挑衅呀。”一号笑盈盈地敲了敲椅子扶手, “既然你这么有信心,那就拭目以待喽。”


    二号冷哼一声, 声音沙哑道:“确认开启。”


    这道确认的声音出口,却迎来了一阵压抑凝沉的寂静。


    坐在长桌最末的第三名玩家微垂着头,好像没有半分要开口的意思。


    “我不太相信有人会对最后一个魔盒里的东西无动于衷。”一号意味不明的视线投落在三号身上。


    不由自主地,黎渐川也跟随着一号的目光,看向了最后一名沉默的玩家。


    漆黑的斗篷与暗红的高背椅将他笼罩。他的背后星空辽阔灿烂,如恒河中悬浮的美丽银沙,但这星光却连他暗色的袍角都未能渗入。他身上的阴影浓郁得仿佛子夜最深沉的天空,裹挟着来自遥远战场的硝烟与冷酷。


    “Fraudster。”


    黎渐川听到一道完全陌生的低沉嘶哑的声音从三号身上传出。


    他喊出了一个名字,而随着他的声音,一号敲击椅子扶手的动作停顿了下来,很显然,Fraudster,诈骗犯,这是一号的魔盒代号。


    “你在第一百个魔盒里,看到了什么?”三号问。


    他的问题有些突兀和冷硬。


    Fraudster扬起头耸了耸肩道:“你认为我会告诉你这个答案吗,King?”


    他的笑声透出一丝狡诈和轻佻,没容三号开口,就抢先道:“喔,你猜对了!如果是Fools这个小朋友问,我一定会无情地拒绝他。但你不同,King。我很欣赏强者,你的排名在我之上,所以我可以透露给你一点小小的信息——第一百零一个魔盒,只有一个。”


    紧接着,诈骗犯又咄咄逼人一般,语速极快地连续问出了三个略显奇怪的问题:“你相信人能死而复生吗?你相信所有的祈祷最后只剩下毁灭吗?你相信……人类最终能成为神明,取代日月星辉吗?”


    他拉了拉兜帽,气息一松,重重靠进了高背椅里,笑了声:“我相信的,King。”


    被说破了身份,King却好像没有丝毫在意,冷淡道:“我从不相信这些。但坐在这里的,都是野心家——我也不能例外。”


    他抬起头,毫不犹豫道:“最终之战,确认开启。”


    三声确认。


    就仿佛自被禁锢的无垠星空上,打开了三道无形的巨门。


    一声好似穿透了无尽时空的旷远钟声传来。


    “嗡——!”


    震动意识的鸣响。


    黎渐川看到这片虚无空间的在这一声钟鸣中疯狂震动起来,宇宙群星陨落,炽热耀眼的星尾划过漫天白痕,景象壮观绮丽。


    而在这如天陨地灭的恢弘背景中,那道冰冷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玩家确认完成,潘多拉最终之战正式开启!”


    “命运向来只会愚弄弱者。”


    “在真实之门开启的时刻,神明将会给予你正确的指引,而恶魔也将自地狱爬出。请遵守法则,找到离开的钥匙。”


    话音落,三扇流淌着汩汩鲜血的旧木门便出现在了三把椅子背后。


    三名玩家都没有站起身,却都没有立刻推门而入,而是站在原地观察了那扇门片刻,又似乎在思索那道冰冷的声音所说的话语中蕴含的特殊含义。仿佛过了很久,二号Fools率先一扬斗篷,起身推开了旧木门。


    旋即便是Fraudster和King。


    只是在Fraudster进入门内后,King跨入的脚步却微微顿了一下。


    他回头扫了眼这场声势浩大的流星雨,对着虚无的黑暗笑了声:“这个世界确实很美。”


    说完,那道漆黑高大的身影便彻底没入了暗红的门内。


    黎渐川的意识也随之一吸,在一阵令人眩晕的到倒转中,跟随着King的背影,出现在了一条血污斑斑的破旧走廊中。


    而这时,King身上遮挡身形相貌的斗篷也如化流水般消失了。


    黑背心套着迷彩夹克,长裤的裤脚被扎在军靴内,精壮的胸膛腰腹随着走动的动作现出蕴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几绺不安分的碎发扫落在男人散漫桀骜的眉眼间,带过深刻暗沉的阴影。


    果然。


    黎渐川看着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和那些几乎无人可以完美复制的细微表情与小动作,几乎可以立刻肯定,这就是他自己。


    但在他自认为完整的记忆中,完全没有这样一局游戏的存在。


    黎渐川还注意到,在这局游戏内的这个自己,手腕内侧的钥匙图案是完整的一个灰色骷髅头,而骷髅头黑洞洞的眼眶内,燃着两簇幽蓝色的火焰。那火焰如同真实一般,幽幽摇曳。


    黎渐川如同一个观众一般,随着电影镜头的推进,跟随着另一个自己在走廊上前行。


    他无法得知魔盒游戏宣告给King的法则和King的思想。在这局游戏内,他只是一个单纯的旁观者,一个幽灵,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感应不到。


    而就在他观察着King,抠搜着自己明显有问题的记忆时,King已经走完了半条走廊。


    这条走廊非常破旧。


    两侧墙面的白漆全都灰扑扑的,紧挨着地板和天花板的位置泛着潮痕,脱落了许多,露出丑陋的灰色墙体。天花板上每隔几米就亮着一根白色的灯管,有蛾子的影子绕着灯管扑棱飞行。


    走廊两边是实墙,没有门,空空荡荡的。


    尽头是一处被水泥完全封住的楼梯口,水泥左边的边缘碎裂了一点,可以从这处缝隙隐约看到楼梯下方,是一片完全的黑暗,黑暗中隐约有什么在蠕动着,发出奇怪而可怕的声音。


    而水泥墙正对着的方向,是一扇带着铁栏窗口的金属门。金属门上喷溅着暗红的血迹,似乎已经干涸很久了,能搓下细细的粉末。


    黎渐川一眼就认出了这扇门——雪崩日那一局中,所谓映射内心的第二条时间线中,困住了他的那间禁闭室,就拥有这样一扇一模一样的金属门。


    而此时,King在检查完整条走廊和被水泥封住的楼梯口后,伸手推开了这扇门。


    黎渐川呼吸微窒,但随着金属门的嘎吱摩擦声,门内展现出场景却和黎渐川记忆中雪崩日的那一局有些出入。


    这间禁闭室大约也只有二十来平。


    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照明设施,全靠着走廊里射来的昏沉光线照亮室内的环境。禁闭室内四面的墙皮都有不同程度的斑驳,最里面靠墙的角落钉死着一张凌乱的单人床,白色的床单上印着大片的新鲜的血污。


    血迹蔓延到了地板和墙面上,就像刚刚有人在这里被残忍地杀害。


    对着床的位置,还有一套桌椅和一个小型挂钟。比起锈迹斑斑的旧床,这些家具显然崭新得多,也没有什么被破坏的痕迹。


    King挨个儿打开桌子的抽屉看了看,里面什么都没有,全都空空如也。抽屉也没有上锁。挂钟的指针是停止的,凝在九点的位置上不动。而黎渐川记忆很深的那一面贴满了血腥照片的墙也不见了。


    同样的位置,那面墙上却挂着一个很老式的电视机显示屏。


    King摆弄了下,没有什么能从外面打开的按钮。


    黎渐川跟着King一一检查过整间禁闭室内的所有物品。


    比起黎渐川的粗糙和有针对性来说,King的检查手法更加熟练快速,也更加全面,精细到甚至连一块墙皮的脱落形状都要观察一下。


    大约耗费了很久,King停了下来,拉过桌前的那把椅子坐下,拧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捻动着,眉头越皱越紧,放空的眼神里透出一股无机质的幽蓝光芒,但他浑身的肌肉却绷得很紧,一直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下,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可以瞬间作出反应。


    “密室逃脱?”


    King突然笑了声:“有这么简单吗,潘多拉……”


    他随意抬了下眉,手指在身上一摸,夹出一盒烟和一个打火机。烟和打火机上都笼着层淡雾,和以前宁准从魔盒里取出来的东西所带的雾气一模一样,由此可见King实在不务正业,魔盒居然用来带烟。


    黎渐川有些挑剔地打量着另一个自己。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这处空间仿佛凝固了一般,除了King唇间一根又一根消失的烟卷,再没有其他任何变化和提示出现。


    没有对身体的感知,也就无法用脉搏心跳来计时。墙上的挂钟也是静止的,他判断不出King进入游戏有多久了,但根据King隐隐透出些焦躁的眼神,和烟卷消耗的数量,黎渐川大致可以推测出,这段时间必然已经超过了二十四小时。


    King利用这段时间又搜查了一遍走廊和禁闭室,仍旧是一无所获。


    这是很不正常的。


    即便黎渐川只经历过四局游戏,但也很清楚,魔盒游戏拥有它每一局本身的剧情和角色。而现在King却没有看到任何游戏进展,就如同被关进了笼子的困兽一样,想要寻找所谓的离开的钥匙,但却掘地三尺也无所收获。


    并且,有一点让黎渐川很在意,那就是King是以他现实中的真实相貌出现在这一局游戏里的。


    “不可能没有剧情和谜题……”


    黎渐川的视角跟随着King在禁闭室转动。


    就在他也即将现出几分焦躁时,走廊里的灯突然唰地一下,全灭了。


    整片走廊和禁闭室全部陷入死寂的黑暗中。


    King的脸色在光暗下去的瞬间变得极为冷静和冷酷,就仿佛刚才的焦躁全部都是假象错觉。


    他微微仰头,靠墙站在了一处视野极佳的角落。


    这样的黑暗是他的视力也无法穿透的,他只能将所有注意力灌注到听觉上。


    他的手掌按住了背后冰冷的墙壁,耳边忽然听到了一道沉重刺耳的嘎吱声——


    仿佛一扇极重的巨门被推开。


    旋即,走廊的方向传来哗啦哗啦的锁链碰撞声。


    King手掌微翻,一把枪和一片薄而极长的刀刃出现在两只手里。


    枪口一抬,跟随着那道锁链声移动。


    黎渐川也跟着屏住了呼吸,专注地听着那道越来越近的锁链声。在这锁链声的掩盖下,是一阵很轻微的有些拖拉的光脚踩地的脚步声,仔细去听,似乎还夹带着微弱的呼吸声。


    锁链砰的一声,撞在禁闭室的金属门上,随即一阵踉跄的哗啦声,地面微微一震,像是有什么摔在了地上。


    这一声响动之后,禁闭室内外就再次恢复了寂静。


    King握着枪侧耳听了一会儿,抬步朝着门口的方向走过去。


    大约只走了四五步,他就踢到了什么温热的软乎乎的东西。King脚步一顿,一只湿漉漉的手突然抓向了他的小腿。


    没有任何犹豫,在那只手刚刚碰到工装裤的布料时,King手里的刀刃就已经完成了一次精准而狠辣的切割。


    噗的一声,鲜血喷洒。


    King侧后一步避开,枪口一低,听到了一声细弱如幼猫一样的痛苦呜咽声,但这呜咽还未彻底成形,旁边那只被砍掉的手就突然挣动着蹦了起来,扫过King的脚面,粘回了它主人的身躯。


    “砰砰砰!”


    连续几声枪响。


    King手里的刀刃甩出,将那只断手死死钉在了地板上,同时他果断俯身,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指循着那只断手向上摸去,摸到了一道正在飞速愈合的伤口。


    血肉蠕动,凸起的疤痕在弥合消失,断裂的筋骨诡异地重新粘合。


    “……能自愈的怪物?”


    King摸到了倒在地上的东西的肩膀,那上面整整齐齐三个血洞,将那一片肩胛骨完全打穿震碎了。但他将手掌平展按上去,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片骨骼的重组和血肉的再生。


    “哈……”


    被他的膝盖死死压制住的那片单薄的胸膛传来微弱的吸气声,听气息和声音,似乎是人类的外形。


    King随意地用手背拍了拍怪物的脸:“醒着?会说人话吗?说说这是哪儿……”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那只拍脸的手就突然一痛,竟然被咬住了。King直接一个肘击打了回去,膝盖向上一顶,准确无误地卡在了对方的咽喉和下颔上,响起一连串的骨骼碎裂声。


    “呃!”


    咬着King手掌的牙齿却更紧了。


    King压制着的身躯剧烈挣扎起来,锁链哗啦连响,浓重的血腥味从下方这具身体上弥漫开来,冲得King脸色发冷。就算是尸山血海的战场上,也不见得会有这么浓的血腥气。


    “松开!”


    King的膝盖狠狠碾住怪物的咽喉。


    热烫的血从他的手指间滴答落下,怪物用力扭动着身体,但却根本挣脱不开King的钳制。他的口中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吞咽声,然后如铁钳一样死死闭合的牙关终于缓缓松开了。


    “操。”


    King皱眉甩了甩手,很想怼掉对方那满嘴尖牙,但迟疑了下,还是将压在对方喉间的膝盖挪开了。


    King一边压制着身下的怪物,一边从随身携带的某个魔盒内找出一枚小手电筒,正要打开时,却听到那个本以为不会人话的怪物发出了一道嘶哑破败的声音。


    “……你就是新来的训.诫者?”


    这道声音含着一丝渺茫而锋利的少年音调。


    King眉头微皱,推动开关。


    手电筒的光倏地射出,划过一地殷红,圈亮了面前一张泡在血水里的浓丽苍白的少年的脸。


    少年望着他,扬起了一个安静而诡艳的笑,血光描绘着的桃花眼漆黑幽沉:“你是第一个来陪我的人类,真好。”


    第104章  我可以再借你很多把刀。不止是刀。


    是宁准!


    黎渐川望着被手电光照亮的少年, 心中情绪剧烈起伏着。


    少年十七八岁的相貌,瘦骨嶙峋,过分宽大的病号服套在身上, 露出凸起的锁骨和纤长的脖颈。血水铺满他的身躯, 他蜷缩在地上, 如同暗夜里爬出坟墓的吸血鬼,惨白虚弱, 却又凶悍诱人。


    “这是……”


    黎渐川脑中掠过一丝惊疑,飞快地闪着各种猜测。


    同时,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另一个自己,却发现King看着少年的眼神有些莫名。但很快,这细微的情绪起伏就重新凝成了坚实的冷漠冰霜。


    King手臂一抬,手电光直直射进少年的眼瞳里。


    少年没有闭眼。


    青白的灯光如稀薄的水流,流散淌满少年浓艳精致的五官。


    两片笔直浓密的睫羽飞快地颤动着, 将那双幽黑的眼里森冷讥嘲的光半遮半掩着, 只渗出残酷到不似人类的冷寂沉凝。


    强烈的光线将少年漂亮而憔悴的桃花眼刺出些微水色。


    “你是监视者?”


    King沉声问。


    “好凶。”


    眼角的水色夹着血珠, 猝然滑下, 为少年上挑的眼尾染上浓重的湿红。


    少年另一只没被钉住的手臂慢慢抬了起来,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痕。


    松垮的袖管滑下几分, 露出少年手臂上无数正在愈合的细小的伤痕,就仿佛遭受过最残酷的凌迟之刑一般, 血珠尚凝。


    他的唇角漫不经心地勾起, 桃花眼微抬, 一股莫名的无辜感和冷酷地的凉薄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我觉得你不该关心这些愚蠢的问题。而我, 也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你杀了我也没有用。”


    King冷冷瞥他一眼, 直起身,拉过椅子坐下。


    坚硬的军靴抬起, 在少年准备起身前死死踩在了少年的喉间——只要他稍有异动,这只脚就能在第一时间踩断他的喉骨。


    King又摸出根烟来。


    徐徐的烟雾萦绕腾起,在惨白的手电光中蒙了层虚幻的纱,让这间阴森逼仄的禁闭室陷入了一种古旧破败的时代滤镜中。


    “注意用词,小怪物。”


    King含着烟气,嗓音低沉冰冷:“你现在是我的猎物,不配和我说不。”


    他的脚尖微抬,冷硬的靴头扳起少年尖细的下颔,让少年被迫仰起头来,将脆弱的喉管暴露在军靴的踩踏下。


    少年的脸上泛起缺氧的潮红色。


    “能自愈的怪物我遇到过很多。”


    King注视着少年:“子弹打不死,就用刀砍,砍成碎末。刀砍不死,就用火烧,烧成灰。一次不死就两次,两次不死就三次。”


    少年喉结微动,即便是一副弱势低微的姿态,眉眼间却依然显露着倨傲轻蔑。


    他饶有兴致地抬起眉,目光扫在黎渐川身上:“你在威胁我,但我不太喜欢这套。你大可以杀了我,把我剁成一滩烂泥,烧成一把灰——”


    “我还没有体验过这些死法呢。”


    King从少年的眼里看到了坦荡而真实的好奇与无谓,就仿佛死亡对他而言只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


    他只在乎死亡的方式是否有更多花样,就像担心饭食的种类是否丰富一样。


    在过往的上百场游戏对局中,King并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无所畏惧的怪物和狡诈如狐的监视者,但他知道,面前这个不一样。


    “我没有杀人的兴趣。”


    半晌后,King松开脚,将椅子向后一踹,叼着烟坐回了挂着显示屏的那处墙角,啪地关掉了手电筒。


    周遭又重新陷入死寂幽闭的黑暗。


    King半眯着眼,眼底幽蓝的光线浮浮沉沉,烟灰如星点从他唇边坠落。


    他听到刀刃拔出的声音,锁链哗啦轻响,沉重地拖在地上,慢慢移动到了对面墙角的那张血迹斑斑的单人床上。


    单人床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充满了令人牙酸的沉闷老旧。


    锁链撞在床尾的铁栏杆上,声响刺耳。


    这刺耳的声响也终结了这一晚的所有动静。禁闭室内恢复安静,只能隐约听到两道轻微的呼吸声,隔着很远的距离,透出针锋相对的紧张戒备,仿佛只需要一只飞蛾的冲破,便会彻底崩裂。


    但这只飞蛾始终没有到来。


    直到这漫长的黑暗即将结束,禁闭室的墙上不知何时跳动起来的挂钟指针转过整整一圈时,这寂静才被打破。


    那道哗啦的锁链声再度响起。


    King无声地睁开眼,目光锁定着那道声响移动的方向。


    少年起床,拖着锁链走向了门口,离开禁闭室,进入了走廊。


    比起昨晚缓慢僵硬的脚步,经过长达十二小时的漫长一觉,少年似乎又再度恢复了精神和体力,脚步快得惊人。


    King站起身,悄无声息而又速度飞快地跟了上去。


    但就在King的脚刚刚迈出禁闭室的门,出现在走廊上时,走廊上的灯突然啪啪啪一盏盏亮了起来。


    白色的灯光瞬间充斥整条走廊。


    明亮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刚刚跨出禁闭室的少年就像是蒸发了一样,凭空消失了,连丝毫影子也无。


    King立刻低头去看地板。


    但走廊上的暗色地板却只有些陈年污垢,并没有任何血痕和锁链拖拽痕迹。


    这并不正常。


    如果说刚刚离开的少年可能已经伤口愈合,不再流血,那昨晚的伤口却是真的,他亲耳听到的从走廊一步步传来的锁链声和脚步声也是十分明确的,不可能毫无痕迹留下。


    除非,这并不是同一条走廊。


    King又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这条走廊。


    他甚至连灯罩上盘旋飞舞的那只飞蛾都没放过,仔细地研究了几秒蛾子的翅膀花纹,确认和之前那只是否相同。


    他在水泥封住的楼梯口观察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而就在他第二次试图砸开这些水泥,向下望去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咔的一声轻响。


    警戒线瞬间拉高,军刺漏出指缝,King猛地回身——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出现,但禁闭室的门开着,昏暗无灯的里头隐隐透出了闪烁的光线。


    King反手握着军刺走了回去。


    是禁闭室的那面显示屏打开了。


    King将那把快被他拖散架的椅子又拽了过来,靠墙坐下,点了根烟,像是坐在电影院看什么让人赏心悦目的大电影一样,专注而认真地盯着对面的屏幕。


    屏幕上闪了大约半分钟的雪花,然后投射出一个角度有些奇怪的画面。


    画面中心是一只放在玻璃台上的手。


    这只手很小,应该是个孩子的手,手的骨骼漂亮匀称,但却瘦得过分,带着些清濯脆弱的感觉。


    旋即镜头拉近,几道模糊的黑影从上方的灯光下拓出,覆盖了这只手。


    “需要用电。”


    突然,一道像是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发音和用词十分古怪的声音嘶哑响起在屏幕里:“电是种能量。它可以像驯服狗一样,驯服人类。”


    那只手被放大到充斥着整个屏幕。


    一把削薄锋利的手术刀进入镜头,精准而快速地划开了这只手上的每一处关节。


    血肉绽开,森白的骨头露出来,一根根血管被挑开。


    这只手麻木地任由手术刀解剖,淌出的鲜血瞬间染透了整个玻璃台。


    一些头发丝一样的电线被插到那几根手指的血管中,旋即,刺目的电火花倏地炸开。


    像是有无声的嘶吼爆发。


    那只手剧烈地挣扎起来,肌肉疯狂抽搐,扭曲狰狞,像是虬结拧动的树根。


    但那些电线就像是牢固的绳索一样,将这只手死死禁锢住,让它无法挣脱半分,只能徒劳地发出无声的哀鸣。


    终于,在一阵猛烈的电击中,那五根手指疯狂张开,裹着血肉的指骨在抽搐中崩开,发出啪的一声,滚下了玻璃台。


    这只手也仿佛随之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像一只被彻底掐死的天鹅,重重地砸在了玻璃台上,再无动静。


    “失败了。”


    那道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鲜红一片的画面,这场残酷的刑罚和研究终于停了下来,一根根细如发丝的电线被抽离。


    又一只机械臂伸过来,将一团淡蓝色的液体倒在了这只已经看不出正常形状的血肉模糊的手上。


    镜头继续推进。


    像是放大了无数倍的显微镜,这只手中最为精细的脉络和细胞都被清晰地映照出来。


    但这画面只是一闪即逝。


    镜头很快转向了一片空白。这空白像是一张纸。


    还是刚才那只银白色的机械臂,它夹着一支古老的羽毛笔,在纸上写下一段奇怪的符号,符号底下,又是几行有些花哨的英文字体。


    “造神计划第一阶段,实验体电击驯服。


    初步实验结果:实验体意志顽强,记忆清洗遭遇障碍,建议强制清除。”


    画面凝固在了这段文字上。


    几秒后,屏幕蓦地一黑,关闭了。


    屏幕上映出King靠墙而坐的身影和那张轮廓深刻的冷硬的脸。


    在那些血腥画面关闭的瞬间,他浑身略显僵硬紧绷的肌肉才终于缓缓松了下来。他像是有些过分的紧张和沉浸,凝望着已经黑掉的屏幕没有动。


    黎渐川也在望着那面屏幕。


    他不知道另一个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但他知道,刚才的画面,和那段文字,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那是雪崩日那局禁闭室内照片墙上的第一张照片。眼下的这一切,相对于那时候而言,区别只有两点。


    ——静态的照片和动态的拍摄,以及多出一个“造神计划”的文字内容。


    那时候他怀疑过这个实验体是宁准,也怀疑过可能是自己。但现在,他的怀疑好像都无法作数。


    King在那把椅子上坐了很久。


    久到墙角的蜘蛛都已经结完了一张网,躲到无人的阴暗位置休憩起来了,他也没有动。


    这种沉思与凝固持续到走廊上的灯光再次熄灭。


    那声嘎吱门响后,锁链声一步一步再次传来。


    King似乎回过了神。


    他直接打开了手电筒,起身走向禁闭室门口。但就在手电光照向门口时,他的目光也跟着凝了一瞬——他记得很清楚,他在返回禁闭室时,并没有关门。


    但此刻,手电光下,禁闭室的门却紧紧地闭合着。


    一股强烈刺鼻的血腥味从门缝处钻了进来。


    锁链撞在门上,禁闭室的门向内打开,血水滴答落下,少年清瘦的身形出现在灯光范围内。


    他似乎并不意外King出现在门后,只是仍旧好奇又戏谑地瞥了他一眼,就径自拖着脚上的镣铐走向自己的那张单人床,丝毫不在乎身上淌落的鲜血。


    King没有阻拦他,而是在他推门的瞬间就将手电光照了出去,同时一脚迈出——光线仿佛诡异地转了一个圈。他迈向门外,却又回到了门内的禁闭室。


    一片漆黑包裹住一切,他看不到门外。


    来来回回又试了几遍,跨出这扇门也根本到达不了走廊,只是转了一圈,再回到这里。King暂时放弃了这种死循环的尝试。


    “白天你去了哪里?”


    他走到床边,点了根烟,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问伏在床上浑身是血的少年,手电光有意无意地,照落在少年那两只放在枕边的手上。


    大小不太一致。


    King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那只手。


    等了一会儿,少年也没有出声回答他。


    他眉头微皱,语气冷了几分,又问:“你是那个实验体?”


    少年的手指微微颤了下,还是没有出声。


    King的烦躁暴怒肉眼可见地涌上了眉间,他直接出手攥住了少年的脖子,将少年一把拎了起来:“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少年喉结滚动,唇角掀起,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带着点不耐烦反抓住King的手腕,似乎想要将那只手掰开。


    但这点力道对于King来说实在太小,宛如蚍蜉撼树,根本动摇不了什么。


    但King却从少年的冷笑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微微眯了眯眼,将少年按在墙上,卡在少年颈间的那只手缓慢上移,掰住少年的下颚,狠狠用力。


    少年发出吃痛的轻哼,无法抗拒地张开了嘴,手电光照进去,显露出一团糜烂的血肉。


    ——少年的舌头被搅烂了。


    King冷漠地扫了眼少年略显痛苦的表情,将小手电筒咬在嘴里,腾出另一只手伸进去摸了摸。


    以昨晚见到的少年恐怖诡异的自愈能力,不可能会无法自愈口内的伤口。


    手指稍微转了圈,可以大致确定这伤口是剪刀类的锋锐物体剪切搅动形成的,整根舌头都被弄烂了,只剩下血糊糊的根部。


    舌头根部的位置似乎裹着层黏腻的蓝色薄膜。


    King摸索了一会儿,找到薄膜的边缘,将那片薄膜直接扯了下来。几乎是扯下的瞬间,手电光照射的范围内,就能看见少年的舌头快速地重新生长了出来,绯红软嫩,与正常无异。


    这一幕实在惊异。


    就在King微皱眉头,仔细看着时,少年突然一个膝撞,差点撞在King的胸口。


    King反应极快,手掌向下一按,手腕翻转,直接将少年的膝弯卡住,狠狠一掰,一连串骨骼脆响。


    “嗯!”


    少年闷哼一声,另一条腿倏地甩出横击。


    King后退一步,举臂格挡,同时掐住少年脖颈的手指猛地收紧,迫使少年浑身的力道立刻消失,急促而艰难地呼吸着,虚软下了身体,死死贴在墙上。少年的口中溢出血来,流到了King的手背上。


    少年的瞳孔慢慢放大,涣散。


    桃花眼无力地垂下湿红的痕迹。


    “有点脏。”


    那只修长的手突然松开,放下,滴落在手背上的鲜血顺着手指淌下。


    King漠然看着顺着墙面滑下的少年,扯过少年身上的病号服擦了擦手,把人拎起来,又丢回床上,淡淡道:“那是什么?”


    他指的是那层蓝色薄膜。


    少年攥住床栏杆,伏在床头干呕了一会儿,淅淅沥沥的血落下来。


    印着青紫淤痕的脖颈从病号服的领口露出来,颤抖着,仿佛如根风中细草一样,羸弱不堪。


    等他这阵剧烈的咳嗽呕血过去,那只手才一松栏杆,放任这具身体摔在了床上。


    “二号药剂。”


    少年破哑的嗓音响起:“那是二号药剂。”


    King有些意外地看向少年,带着浓浓的探究和警惕。


    少年回答了他的问题。


    但这个回答却并不代表着更多的东西。


    他看着少年。


    而少年缓了没多久,就又一声咳嗽,挺起了身子,趴在床边咳起了血。


    “咳咳!咳、咳咳——”


    少年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要被撕裂了一般,要连同心肝脾肺都咳出来。


    King皱了皱眉,下意识摸了摸身上携带的魔盒,想要找瓶水。


    但魔盒不是冰箱,水和食物很容易存放变质,他基本是不保存的。所以他的所有魔盒里,连一瓶水都找不到。


    这个发现让King意识到了什么,翻找魔盒的手一停。


    但也就在这时,手电光照耀的单人床旁边的地板上,突兀地出现了一瓶矿泉水。


    凭空出现。


    就在King的注视之下。


    King的目光凝固在那瓶水上。


    在少年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King俯身拿起了那瓶水。


    与任何普通的矿泉水没有任何区别,拧开,闻了闻,气味和质感密度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就是这间禁闭室里,本不该有这样一瓶水。


    尤其不该在他想要一瓶水时,出现这样一瓶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的水。


    King静静注视着这瓶水片刻,等少年的咳嗽声再次停下,才挪开视线,把拧开的水瓶递过去。


    手电光下微微荡起的水波映亮少年幽沉的桃花眼。


    那双眼里闪过一丝困惑和无辜,少年看着King的眼睛,迟疑了片刻,伸手去接水。


    但就在他的手指碰到水瓶的瞬间,King猛地一偏头,躲过了从后削来的一片雪亮刀光。


    是昨晚他钉在少年手臂上没有取回的刀刃。


    那上面沾了新鲜的血。


    King手肘一沉,紧绷的肌肉猝然发力,直接击在少年悄无声息抬起的腿上,腿骨咔嚓裂响,夹在少年脚趾间的刀片也失去了力量的支撑,掉落在地。


    少年似乎并不意外自己出手的失败,也不在意断腿的疼痛。


    他仰起脸,带血的唇慢慢弯了起来,眼底浮着几丝病态的兴致:“忍不住可怜我,又想要杀了我……人类都像你这么有趣吗?”


    King冷冷地看着他,手一抬,一瓶水直接哗啦一声浇在了少年的头上。


    冰凉的水流冲刷着少年湿漉漉的黑发与殷红的血迹。


    他从水迹中颤抖着眼睫抬起眼来,显出一股介于稚嫩青涩和成熟诡艳之间的惊人的诱惑感。


    King微垂着眼,对着这张脸,淡漠道:“我借你的刀,杀了你想杀的人。这才是你回答我那个问题的原因,也是你被剪烂舌头的原因。”


    少年眉梢微动。


    “我可以再借你很多把刀。”King说,“不止是刀。”


    第105章  人类的思想与心理是最捉摸不定的怪物,无法控制。


    浓郁的血腥味弥散。


    手电筒滋滋响了两声, 光线突然一闪,灭了。


    一股诡异的沉默流转在一站一卧的两人之间。


    没人再出声,也没有人再做出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就仿佛这片时空被倏忽凝固了一般, 气氛压抑死寂, 在逼仄潮凉的阴暗中越发沉凝, 闷压着人的呼吸与心脏。很轻微的,咔吱咔吱的骨骼复原声簌簌响着, 又为这冰封一样的空间增添了一丝惊悸的恐怖。


    大约过了很久。


    少年被击断又恢复完好的那条腿缓缓垂下了床沿,镣铐咚的一声砸在了地上:“你想参观下我的家吗?”


    他似乎并不期待King的回答。


    他径自站了起来,拖着锁链朝门口走去,声音轻而哑,几乎要被镣铐锁链的撞击摩擦声吞没:“你可以跟在我身后一米范围内。”


    禁闭室紧闭的门应声而开。


    King没有任何迟疑地跟了上去,似乎根本不去怀疑这是否是少年的陷阱阴谋。一米的距离并不远,他近乎是贴着少年的后背站在了门口。


    少年没有回头看他, 径自抬手扶着门边走了出去。


    随着他的双脚踏入走廊, 走廊上熄灭的灯一盏一盏渐次亮起。


    这陡然明亮的光线也将一幅完全不同的画面展现在了King的面前——走廊上原本墙皮斑驳的两侧墙壁上竟出现了一扇扇铁门, 被水泥封住的楼梯口也已经如普通楼梯口一样完全敞开着, 看不出半点水泥卸掉的痕迹。


    此刻随着灯光的亮起,走廊上那一扇扇铁门陆续打开了。


    一个个穿着囚服的人麻木地走出来。


    他们发色瞳色不同, 男女老少皆有,小到刚出生的娃娃, 大到扶着墙壁都站不稳的白发老翁, 都有着同样的服装打扮, 和如出一辙的空洞表情。


    他们从各个铁门里出来, 就像被放风出来的犯人一样, 汇聚到走廊上,又从走廊沿着楼梯口向下走去。


    走在最前头的就是黑发桃花眼的少年。


    好像这些人都既怕他, 又厌恶他,稍稍离他近一点,那一张张空洞的面孔就会解封了一般,露出极为人性化的嫌恶惊怖。


    而且很奇怪,明明King这样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就紧紧跟在少年的身后,不躲不藏的,但这些人却仿佛根本看不见他一样,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给他一丝施舍,偶尔挪过来的目光也毫无焦点。


    King可以确认,他们不是装的,而是真的看不到他的存在。


    一群古怪而沉默的人就这样坠在他的身后,跟随着少年缓缓走下了楼梯。


    少年的前方灯光由近及远,寸寸亮起。


    没有了水泥和黑暗的阻隔,这一次King完整地看到了下方的场景——楼梯两侧全部是悬空的虚无黑暗,唯有这一片片的灯光照亮的楼梯台阶,才能看见清晰的画面。而这明亮的楼梯尽头,是一扇足有几十米高的巨大的洁白石门。


    石门的中央刻着六翼天使的浮雕,仿佛有圣光自空中徐徐飘落。


    这扇门突兀地横亘在这片奇怪的空间,与门下这群麻木的蝼蚁显得格格不入。


    但这群蝼蚁看到这扇巨门,却都一个个抬起了触角,有些兴奋狂热地摇摆了起来。


    King跟着少年靠近了那扇门,看见少年抬起两只裹着血色的手,按在门上的天使脚下,使劲发力,将那扇门缓缓推开了。


    耀眼的光刺射出来。


    巨门上的天使自门缝一裂为二。


    “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说话。”


    在轰然的门响和大炽的光芒中,King有些仓促地听到了前面少年压低的声音。他稍眯了下眼,等光线散去,才看到了门内的景象。


    出人意料。


    门内的景象和King想象中的任何一种都不相同——这是一座极为安谧祥和的建在冰山之上的欧洲小镇。


    一眼望去是朦胧的山影,雾气涌动如海潮,将小镇与远方遥遥隔开。小镇建造在一座刀削斧劈般的冰山顶端,冰山之上违背科学常识地遍布着绿色的植被,葱葱茏茏,茂密繁盛。


    有水流汇成清凌凌的河,从冰山上蜿蜒淌来,将小镇环绕围起,淬着暖阳金色的碎芒。


    一排排鳞次栉比、各具特色的屋顶排布着,簇拥着中央最高处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教堂。


    巨门就在教堂的背后打开。


    站在高处,一览全貌。


    King的脚步微微一顿,眉头微锁。


    少年侧目看了他一眼,率先走出巨门,来到这座小镇上。


    但他没有走远,而是就站在了门边,看着门内穿着囚服的人们挨个儿走进来,脸上麻木空洞的神色在跨越巨门,呼吸到小镇清新自然的空气的瞬间,全数冰消雪融般生动起来,化作了一张张和蔼可亲的笑脸。


    他们带着笑,有序地走进了教堂的后门。


    很快,教堂的正门被打开,他们脱去了囚服,一个个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裳,整齐干净地走出门来,三三两两,四散下了高坡,轻车熟路地进入小镇。


    有人熟练地掏出钥匙打开房子的大门,有人不紧不慢地撑开了店铺的门面,也有人面含欣喜地煮起了早饭。


    袅袅的炊烟从山岚红顶间飘起,雪白的鸽子降落在教堂的尖顶上,有扑棱棱的轻响传来。


    祥和,富足,安逸。


    这几乎是所有有认知的人看到这座小镇能联想到的第一组词汇。


    King跟着少年最后走入小镇里。


    少年没有进入教堂换掉身上的病号服,这似乎和那些人的囚服并不相同。但他走进小镇,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异样目光。人们对他好像连之前的那种惊惧嫌恶都没有了,很有些视若无睹的味道。


    少年的行走漫无目的。


    他带着King从小镇的最中央,绕遍了四方,从朝晖万千的清晨,走到了暮色四合的傍晚。


    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和King说一句话。King也遵循着少年的警告,始终没有离开他一米范围内,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一道安静的阴影,静静随在少年的周围。


    但也就在这个过程中,King发现这座小镇非常奇怪。


    这座小镇充满了经常有人活动的生活痕迹,但却并没有什么生活气息。这些脱下了囚服、挂上笑脸的人,非常友善,非常和谐。


    友善和谐到根本不像是人类的生活。


    有人开车不小心撞倒了一位老人,立刻就上去搀扶,表示要送医院看诊,赔付医药费,但老人却连连推辞,表示不是什么大事,完全不需要,最后两人边说边笑,简单包扎后,手拉着手去了旁边的餐厅共进午餐,友好万分。


    前提是,要忽略掉老人那条已经被车轮碾得血肉模糊的腿。


    还有小孩子的狗掉进了河里,热心的路人帮忙救了上来,小孩子欢欣雀跃,真诚地感谢,路人也笑着摆手,连声说小事一桩。


    但King注意到,趴在小孩怀里的那只狗,却已经被泡得尸体都涨了起来,早就死了。


    “您好!”


    “谢谢,您真是太客气了!”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真的很抱歉,这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承担责任……”


    一句句彬彬有礼的话充斥着小镇的每个角落,友善完美的笑脸随处可见。


    但这种美好却往往伴随着怪异的惊悸画面。


    “他们说这样就是人类的生活。”


    少年在公园湖边的长椅旁停了下来,终于说出了漫长沉默后的第一句话。


    他坐到长椅上,想了想,抬眼看向King,又微微挑眉,补充了一句:“或者说,是人类通往神明的生活过程。”


    King坐到少年旁边,摸出根烟。


    少年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这里禁止吸烟。这里禁止一切对人类的生活有害、或者可能有害的行为和思想。”


    King的手指顿了下,没有将烟点燃,就这样虚虚夹在指间,用烟头敲了敲公园的长椅椅背。他没有出声询问。


    他有种直觉,少年的话里隐藏着很深的秘密,同样,也具有很强的引导性。


    “人类的终极进化,就是成为神明。但这是句谎话。”


    少年慢慢勾起唇角,望着暮光中泛起粼粼微波的湖面。


    他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一点点看着山那边的夕阳缓缓落下,敛尽最后一丝光明。


    黑夜从天的另一端悄然而至,将整座小镇覆盖。


    但奇怪的是,黑暗之中,小镇里竟然没有一盏灯亮起。


    整个小镇所有的人声也都在瞬间静了。


    仿佛死一样的寂静疯狂蔓延着。


    King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抬眼向四下望了望,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但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的左手边突然窜起了一簇光亮。


    是一点烛光。


    烛光渐渐扩大,照亮了周围。


    King四周的景象全变了,他此时竟然是坐在教堂成排的长条椅上,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本空白的书籍和一方烛台。他的前后左右都坐满了人,面容依稀是那些穿着囚服的怪人们,但略有不同的是,他们的容貌似乎都年轻了很多,服饰也极为奢华,神态焦灼不安地看着前方。


    一名教父模样的人站在这些视线的尽头,他的背后燃烧着三根白色的蜡烛。


    教父环顾四周,拿起了手边的几张纸,低沉温和的声音响彻安静的教堂:“女士们,先生们,这是一个很不幸的消息。”


    “我们的财富已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的寿命已经突破人类所能拥有的最高上限——但比起上个月,这个月这座巨型城市里的犯罪率又上升了。百分之七十三,这是一个多么骇人听闻的犯罪率!”


    “这意味着——在我们之中,每一百个人里,就七十三个人在这个月有过违法犯罪行为,并且已经被确认!但还有更多,还有更多未被确认的,逍遥法外的。我们无法继续坐视不理。”


    “我们的法律健全,我们的教育超前,我们的保障齐全,我们的社会设施充满人性化——”


    “但我们的犯罪率却居高不下。”


    “各位,我们需要解决这种情况。这迫在眉睫。”


    教父面露沉痛,望着台下的所有人。


    在他背后,那三根白蜡烛的上方,一张电子屏凭空出现,闪过一幅幅画面。


    其中有因为一点小事就大打出手进了少管所的青少年们,有因为孩童落水冷漠不救而被舆论风暴淹没的路人,也有单纯因为躺在家里无聊就拎起斧头砍了邻居全家的废青。


    这里面许多的犯罪理由看起来无端可笑,很多犯罪行为也根本称不上犯罪。但这里的法律似乎十分苛刻,就连扔出的垃圾掉出了垃圾桶,都会被人狂骂成没教养的罪犯,扣在监狱里改造一年。


    King有些无法去界定这里的社会到底是怎样一个社会。


    但按照屏幕中偶尔闪过的画面,无疑这是一个精神文明、物质文明都高度发达的社会。


    他们的科技水平已经非常先进,但他们并没有乱用这种科技,也并不依赖于科技,而是将科技完美地融入了生活和自然之中。他们不需要去为了生存生活奔波,就算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也照样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


    他们有人依旧在劳动,那只是因为单纯的热爱,单纯的理想,而并非赚钱养家。他们有人不在劳动,也无人苛责,无人逼迫他们承担起责任,不要虚度光阴。


    他们人人都在按照自己最想要的生活方式生存着。


    从某个角度说,这堪称是所有预言家口中最高等的人类社会发展程度。


    但这样一个社会,却出现了这样一个犯罪率极高的奇怪问题。


    “我觉得这个问题非常严重,伍德教父。”


    一名卷发女人开口道:“但我们发现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我们对此无能为力。我们不缺金钱,不缺富足的精神食粮,但我们之中依然会有人选择去犯罪,去破坏这个美好的社会。这真的是令人想不通的行为。”


    “人类的思想与心理是最捉摸不定的怪物,无法控制。如果说有什么可以真的控制这些,我想,那只有神明。”


    教父道:“神明?”


    在这个疑问的短句中,所有在座的人不约而同地低头,看向了自己桌面上的那本一片空白的书籍。


    这本书原本该是一本圣经,或者随便属于某个信仰某个宗教的什么典籍。但这本书并不是。


    “我们缺少信仰,我们没有神。”


    又有一个人说:“我认为可以从这个途径来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我们需要一个支柱,各种意义上的。”


    烛光跳动着,映着这个人的五官,明明灭灭。


    莫名地,King从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奇诡的笑意。


    这让他联想到了之前见到的很多东西,不祥的预感越来越盛。


    但是不出所料地,这个人的提议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强烈反对。他们认为真正发达的社会文明必然是淘汰了神明存在的。人类的命运需要由自己主宰,并不需要虚无缥缈的信仰。


    这场讨论最终也没有得出一个结果。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主张和道理,并且十分坚持。


    教堂内的聚会不欢而散。


    King谨慎地没有轻举妄动,而是等所有人都一一离开后,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探索下这间教堂。


    少年已经诡异地不见了,King并不能肯定这是他的幻觉,还是这局游戏的某些设计。但眼前的这种奇特场面,他必然不可能放弃线索。


    可就在他刚刚拿着烛台,站起身时,教堂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方才离开的那批人又步履匆匆地涌了回来。


    不。


    或许应该说,这并不完全是刚才那批人。


    他们已经换了一身装束,脸色也比之前憔悴了很多,个个都显得疲惫又焦躁。他们仿佛没有注意到King的存在,而是仪态端庄又非常匆忙地落了座,再次开始了一场有关犯罪率的讨论。


    “伍德教父,我觉得事态已经非常严重了!我们不能再坐视不理!法律与警察已经无法再约束这群疯子了!他们已经疯了!”


    “我收回我之前的提议,伍德教父……加强法律的严苛程度并不能挽救任何事情!但我们必须有新的方法,我们不能任由这件事这样发展下去,这会毁了我们的人类社会!”


    愤慨激动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教堂,好半晌才渐渐息止。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再次轻轻响起:“我还是坚持我之前的看法,伍德教父,还有诸位。我们需要信仰,需要一位神明。”


    “当然,那是一位需要‘束缚’的神明。”


    第106章  是谁!是谁教了神说话!


    神明在很多人眼中并没有具体的定性, 但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神明,那就是无所不能。


    这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


    没人见过神,也谈不上去将他请落人间, 让他垂怜悲苦的人类。


    所以再次地, 这道声音被压制了下去。


    又有很多新奇, 并且听起来非常有用的办法被提出来。这个社会剔除掉了那些愚蠢的杂鱼,只剩下各界的精英, 他们出色,完美,也拥有非常人般的头脑。


    King甚至在其中听到了通过基因分析和筛选,来消灭犯罪因子和劣根性的提议。


    并且后续其他人的回应证明,这并非是无稽之谈,竟然在现有的科学水平上具备一定的可行性。


    这让King对这个沉浸在古老油画质感中的世界和社会,有了一种奇妙的认知。它或许并非属于任何一个他所能知晓的地球的历史阶段。


    昏暗晦涩的烛光, 和教堂裹满老旧木色的桌椅, 在渐渐低沉的讨论声中, 都显得静默而虚晃, 仿佛负载着不可名状的压抑。


    这场讨论伍德教父又再次收获了长长的一张记录纸,纸上写满了完全可以去尝试的解决方案。


    拿着这张写满了科学方法的纸, 揣着神学头衔的教父坚定地对着在座的所有人说:“我相信各位,我们绝不会向虚无缥缈的信仰与神明屈服!”


    这样的画面有种让人发笑的怪诞感。本该最信仰神明的人发出了最响亮的蔑视神明的声音。


    又像之前一样。


    讨论渐趋尾声, King看着这群衣冠鲜亮的人再次满怀斗志地陆续离开教堂, 去为他们的社会做出完美的纠正。


    烛光映在雕满了西方神像的墙面上, 划出斑驳凌乱的影子。


    这次King坐在原位, 没有动, 只是微微偏头,静静地看着教堂的大门。果然, 不过又是短短的几个呼吸间,那群离去的人又再度推开沉重的木门,回来了。


    就像在欣赏一场节奏极快的荒诞戏剧。


    King看着这些人在教堂中来来去去,换着不同的衣裳,装着不同的表情,说着连篇累牍的晦涩话语——如果将每一次的进出作为一场完整的讨论,那这样的讨论至少历经了上百场。


    等到King亲眼看见坐在他左侧的男人由英姿勃发的青年,转变为垂垂老矣的老者时,这样漫长的讨论与实验才终于走向结尾。


    “我们并不疯狂。但那值得尝试。”


    有人说:“我们必将改变历史,也将创造历史。”


    又有人说:“人类进化的最高程度就是神明。科学的最后必然是神学。我们不会后悔今天做出的选择,这是社会进步的终点。”


    许许多多的声音从各个角落传出来:“今夜,赞美神明!”


    这些战胜了心中的某样虚伪的东西、终于下了决定的人们拿起一座座烛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耳朵两侧都响着这股沉闷怪异的腔调。


    King沉默地看着这场话剧一样的场景表演,没有跟随着周围的人做出一样的动作和反应。而周围的人也似乎根本看不到他,没有将目光停滞过分毫,就仿佛他确实并不存在。


    无数场类似的聚会,发生过多次争执,想出过许多办法。


    但事实证明,他们都失败了。


    他们这一场场聚会无论在讨论什么,最后归根结底还是在思考——最大限度能约束人性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者说,人性如果光暗皆有,善恶一体,那么黑暗与险恶是该被强硬压制,还是可以完美净化?


    这是神都不一定能给出答案的问题。


    一盏盏烛台串连成游动的光蛇,从教堂蜿蜒向外。人们就在教堂的背后建立起了一间金属密封盒一样的实验室,将所谓的人类最纯净的基因提取出来,一次次杀灭,又一次次复生重组。


    实验室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神性的分析表,纯洁、善良、无私、光明、强大——在缭乱的涂抹痕迹中,这些字迹显得格外清晰。


    金属盒子里的实验持续了很久。


    然后在一个深沉黑暗的夜晚,一声婴儿的哭叫惊醒了整个世界。


    一座剔透干净的玻璃台上,躺着一个浑身还渗着血丝的小小婴儿。


    婴儿并不像任何普通的刚出生的孩子一样,红彤彤皱巴巴——他的皮肤白净得像天空最柔软的云朵,眼瞳明亮而漆黑,倒映着最纯粹的光明。


    “你看他的眼睛!他就是神!他就是我们想要的神!”


    人们疯狂地冲上去,狂热而虔诚地跪倒在教堂的玻璃台前,一圈圈一片片弯曲匍匐的脊背,像极了雾气里佝偻的山影,压着模糊不清的色彩。


    King站在人群的末尾的阴影中,微微抬头,正对上那双漆黑纯净的眼。


    如果说那名诡艳的少年的桃花眼,让人一眼看去,能想到的是幽沉慑人的地狱,那么这个孩子的眼睛,第一眼,只会让人想到天堂,想到天使,进而自惭形秽,想将世上的一切美好捧向他。


    而这些人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他们将这个孩子捧上了神坛,吃穿用度一切都给真的近乎神明的待遇。


    他们供奉他,跪拜他,向他祈愿,向他诉说心事,将他打造得宛如真正的神明。


    但直到这个孩子长成少年模样,他也不能完整而清晰地说出一句话来。


    ——他们没有教他任何东西。


    吃饭时会有人将干净的食物送进他的嘴里,睡觉时会有人帮他更换衣服,为他合上双眼——至于其他,他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或许在人类心中,最完美的神明是一种只需要存在某处的东西,亦或是工具。


    King像是被绑定在了这个孩子的身边,周围的场景一直在这间教堂打转,不能离开。他不得不陪着这个孩子过这种古怪而枯燥乏味的生活,不过他有预感,这种平静并不会持续太久。


    果然,在神明诞生后的第十年,沉默而听话的神明突然开口了。


    那是一场没有任何异常的普普通通的礼拜,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伍德教父站在台下朗诵着词调优美又令人昏昏欲睡的长诗,赞美着他们的神明。


    而就在长诗将要结尾时,台上静坐的少年突然抬起了半垂的眼睑,脸上的肃穆被一丝孩童的天真好奇打破:“伍、伍德……错了。”


    像是一道惊雷炸响,教堂内的所有人都惊恐地抬起了头,死死盯向披着洁白长袍的少年。


    “是谁!是谁教了神说话!”


    “没有人!没有人这么做!”


    “他是自己学会的!十年,足够让他学会这些日日夜夜围绕着他的语言!”


    “谎言即来自于语言,神该保持沉默!”


    “我们的神竟然学会了人类的语言!这是多么可怕!不,不该有这样的事!”


    教堂内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疯癫气氛。


    少年呆呆地坐在台子上,看着台下的人们彼此斥责,彼此怀疑,大打出手,甚至还有人掏出刀来割伤他人,飞溅的血点落在了他雪白的衣袍上,让他的神情充满了困惑。


    “不!不要再打下去了!”


    有人声嘶力竭地高呼:“这并不能怪罪于我们,各位!这并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如果真的要怪,就只能怪我们的神……”


    场内一静,旋即一道道锋锐森冷的视线射向了跪坐台上的少年。


    “他是神啊,他该是无所不能的……但为什么,为什么神听不到我的祈祷呢?我的父母还那样康健,却为一场车祸付出生命……我跪在你面前,苦苦地哀求你,你却还是让他们离我而去,你可真是可恶啊……”


    “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掐死那只乱叫的猫……但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脏,管不住自己的手,这并不是我自己愿意的,这是神的指示!”


    “都是你不庇护我呀,不然我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去做这样的事?”


    “是你的无能,如果你可以实现我的愿望,我根本就不会做错事……”


    “你是神,你怎么能做不到呢……”


    “都是你……”


    那一张张友善虔诚的脸全部都改换了一个样貌。


    无法实现的吊诡的祈愿,命运中的不可抗与不如意,自欺欺人的恶毒与虚伪,全部都在瞬间找到了理由和借口。它们被完全归罪于有了实体存在的神明。没人看不出这种行为的可笑和愚蠢,但也同样没人愿意打破这种可笑和愚蠢。


    “人类需要神明,需要信仰。但与其说是需要神和信仰,不如说是他们需要一个干净的自己,和脏污的根源。”


    “他们知道神明并非万能,知道神明并非完美,甚至知道神明其实不存于世。但没人在乎这些。因为有了神,他们就会是善良而虔诚的人。不管他们手上是否有血,心里是否有恶。”


    这幅颠倒错乱的荒诞画面中,King恍惚听到了那道最初提出神明与信仰概念的熟悉的声音。


    在某一瞬间,这道声音像极了潘多拉那道无情宣告着魔盒游戏法则的冰冷声音。


    这声音如一柄极重的锤,轰的一下砸碎了面前浸泡在昏黄光线中如鬼怪陆离横行的教堂场景。


    King的视野内,被替换成了一幕幕飞快闪过的画面。


    在那个孩子漫长的十年的成长过程中,白天是一个个狂热叩拜的身影,而晚上,却是另一幅景象——


    年幼的孩童因为家长的限制,得不到想要的糖果,将浑浊的尿液狠狠滋在神的衣袍上;被妻子赶出门进不去家门的男人斥责神是恶劣的白痴,狠辣的巴掌甩在神的脊背上;年迈的老人病痛缠身,跪在台前,用拐杖重重地砸破了神的脑袋,咒骂他是个无能的废物。


    但一旦黎明到来,教堂庄重精致的大门打开,迈出这扇门的人便都又恢复了衣冠楚楚的和谐友爱。


    孩童欣喜地交出自己的糖果,甜甜地喊着爸爸妈妈,男人回到家中,和煮好饭等待的妻子互相道歉,互诉衷情,老人卧在病榻上,看着床前的子孙,含笑离世。


    所有的暗都被关在了门内,门外便是无尽的光明。


    这就是一开始,他们所期盼的神明的作用。


    “你是神,你就应该要奉献自己,造福人类呀!”


    他们这样看着他,真诚地说。


    所以,一个垃圾桶,一个工具,如果发出了反抗的质疑的声音,将自己从低一等的维度拔出,凑向那些自认为高维度的生命,那可以说是相当令人恐惧惊悸的事情。


    他们不需要一位会说话的神明。


    混乱的场面中,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有人的刀捅进了少年的身体。鲜红的血浸染白袍,人们忏悔着痛哭流涕。


    但意外地,少年没有死,他的伤口在以一种非常缓慢的速度愈合着。


    King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已经被磨得无情无绪的心头也终于忍不住,泛起了一丝寒冷。


    他看到围在台子边的人们露出的眼神,已经可以预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了。


    少年被推进了实验室,推上了餐桌。


    近乎不死的超强自愈能力,谁又不想拥有呢?


    无论是基因实验,还是口腹消化,或许都能获得一二。那才是神存在的意义,不是吗?


    之后的日子里,每一场虔诚的礼拜之后,都会有一场丰盛的宴会。切得薄薄的肉片被分进一个个光洁无比的盘子,黏连着血水,入口入喉。


    少年从最开始的懵懂,到痛苦挣扎,试图逃跑,再到毫无尊严地、言语不清地哀求。


    他被捆在十字架上,伍德教父举起红酒杯,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教堂内:“赞美神明。”


    “赞美神明!”


    一盏盏红酒杯举起,像是鼓荡着鲜血。


    King站在长桌边,看向十字架上的少年,十字架被隐没在黑暗中,烛光照不到少年的身影,但King却能感受到,少年抬起了脸,望着这场快活的宴会,笑了起来。


    “这是灾厄与绝望的世界——你找到了我,你想要什么?”


    “杀了他们,还是逃离这个社会?”


    少年的声音从不准确的含糊发音,渐渐摸到了清晰的音调,从纯净懵懂的清越,渐渐剖出了冷酷与疯狂:“不。都不需要。”


    十字架和宴会上的烛光倏地远去。


    King的周围沉沦为一片彻底的漆黑,而在这片漆黑中,前方出现了一道单薄修长的身影。


    那道身影微垂着头,注视着手中一个刚刚被打开的漆黑盒子。


    他无声地对着盒子说了什么。


    离得太远,又有奇怪的扭曲波纹,King甚至连他的口型都看不清晰,根本无法分辨他话语的内容。但他可以确定,少年手中的,是魔盒。


    “我开启你……”


    除了被吞没的那一段,后续的声音慢慢响了起来:“要将这个世界划为三层。地狱的位置是天堂,天堂的位置送给地狱,中间是人间。我不需要力量,但我要一个潘多拉的承诺。”


    最后一个字落地,远处的少年突然转头,直直的目光看向King所站的方向。


    King眉头微皱,□□还没有滑出袖口,他的眼前就猛地一晃,泛开了泠泠的水波。


    他怔了一秒,从水波上抽出视线,发现自己面前的仍是那面波光粼粼的浸泡在夜色中的湖。


    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肩头微沉,是少年靠了过来。


    “我没有名字,能给我起个名字吗?”


    少年轻缓的呼吸近在耳畔。


    柔软的发丝蹭着颈窝,丝滑微痒。


    King垂眼注视着少年暴露出来的脆弱白皙的脖颈,握着军刺的手指慢慢擦过血迹凝固的尖锋:“宁准,你叫宁准。”


    第107章  就好像,他在试探,也在提醒。


    King开口的刹那, 仿佛有什么奇异的魔法被蓦地打破。


    他的身体陡然坠下一股强烈的失重感,公园长椅咔嚓粉碎。


    轰隆震耳的巨响中,眼前荡漾着月光的湖水像一盆被兜起的水, 猛地翻转取代了暗沉无边的夜空。


    湖水倒流而下, 毫无征兆地灌满肺腑。


    似洪水决堤, 疯狂冲踏陷落。


    他在这近乎时空倒转的狂流中,竟然清晰地看到不远处的悬浮着一个巨大的水泡, 水泡里安静地睡着一名身材颀长瘦削的青年。


    青年的身上缠满了如水草般的各色管子,脸上扣着蓝色的呼吸器,只露出了一双闭合的弧度微扬的桃花眼。


    而在青年的背后,一个个气泡飞速破裂炸开——焦黑的大地,绿色的云朵,一道道佝偻行走如踽踽蝼蚁的身影,还有无数的哭嚎, 仿佛要扎破耳膜——King只来得及看清这些, 周遭的水流便卷起了漩涡, 将包括青年在内的所有气泡都冲刷干净了。


    脊背一阵剧痛。


    像是从沉重的溺水感中猛地挣扎出来, King被无数水流推动着,只一刹那, 就撞在了一片熟悉的凸起上。


    他倏地抬眼,正对上一圈厚重的密密麻麻的可怖眼睛。


    “是个可怜孩子。”


    “他一个人多么孤独呀, 天这么冷, 马上要下雨了, 不如……我们吃掉他吧。”


    “我缺一条腿, 你看他多强壮……”


    黑沉沉的一片压迫感。


    浓重的腐烂和腥臭气味恨不能将周遭的空气全部挤压干净, 让人憋闷得喘不上气来。


    一条条黑色的影子一样绕长的手臂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慢慢爬上来, 缠住King的身体。


    King发现自己体内的气力在飞快流逝,就仿佛这些手臂能吸食力量和生命一样,一旦被触碰,就在衰老。


    他咬住舌尖,将刺痛的清醒感传达给万分昏沉的大脑,然后在更多的手臂缠上来之前,猛地抬手,军刺配合利刃,刹那割断一片手臂。


    “啊啊啊啊啊——!”


    “杀人了!杀人了!他是个杀人犯!”


    一阵几乎要刺破耳膜的惊恐尖叫四面响起,像是混乱嘈杂的恐怖片场。


    那些手臂被甩开,King飞快向四下扫了一眼——这竟然是在那间教堂里,只是之前一盏盏的烛火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一重重晃动的黑色人影。


    他没有任何犹豫,翻越过桌椅,直接冲出了教堂大门。


    但就在他跨出门的一瞬间,他后脊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袭上心头,多年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向旁一闪。


    “砰!”


    一声巨响。


    一柄足有门板大小的巨斧紧贴着他的肩膀砸了下去,锋利的刀芒炸开了他右臂的衣服,刮出一道细微的血痕。


    “杀人犯跑了!他要去杀人了!”


    “快追上去!”


    随着后头尖利的呼喊,更多的黑影一道道从地面上站了起来,教堂外四面的道路上慢慢被这些黑影挤满。


    King放弃了手中的军刺,直接返身扛起了砸下来的那柄巨斧,像是一辆人形的强势装甲车一样,选准了一条路就甩动巨斧,快速奔跑着,横推了过去。


    “天呐,他是恶魔!”


    “救命!救救我——!”


    黑影们爆发出凄惨的哀嚎,但与他们的哀嚎完全相反的,是他们前仆后继不断朝着King涌过来的漆黑身影。


    就像是一波波黑色的巨浪,要将King淹没其中。


    King冲出了一段距离,道路上的电线杆和建筑却开始地震般疯狂倾倒塌陷,阻拦着他前进的脚步。


    一根根电线杆和飞溅的砖块玻璃擦过他的侧脸,他抛下巨斧,浑身的肌肉紧绷,速度加快,如一道风一样穿行在一片混乱的道路上。


    他的前方一切完好不见异常,身后却像是紧跟着世界末日一般,一寸一寸沦为废墟。


    突然。


    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点亮光。


    那是一盏幽蓝色的路灯。


    路灯下站着一身血色的少年,少年偏头望向他疾驰而来的身影,脚下的血迹蜿蜒入背后的黑暗中,如匍匐着一条血色的蛇。


    “我告诉过你,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


    少年幽沉的眼缓慢地眨了眨。


    他伸出一只已经没了皮肉、只剩下森森白骨的手,手心里躺着一枚古铜色的钥匙;“拿着这把钥匙,打开那座房子的门,你可以躲避一夜。”


    King的身影停在他面前,看了少年身后的那座房子一眼,伸手去接少年手里的钥匙。


    但就在他的手指碰到钥匙的那一刻,他的手掌蓦地一翻,锋利的刀锋滑出掌心,狠狠地钉进了少年的喉管。


    大量的鲜血喷射,溅到了King的眼角。


    只一刹那,周遭的所有景象全部静止,头顶幽蓝的路灯唰地一闪,灯光变成了白色。


    白光照耀到的地方,所有黑暗褪去,恢复成了幽长的走廊的模样。


    King利落收刀。


    少年捂着喉咙晃了一下,身形向前一扑,被King扣着腰接住。他手里那枚钥匙也从指间跌了下去,落地化成一只飞蛾,扑棱棱飞上了灯罩。


    “我们在镇子上走了一天。”


    King抬起另一只手,抹了抹少年颈上源源不断流出的血:“镇上的每一栋房子,都有门牌,门牌上写了主人的名字。那些人的活动范围,没有超过房子的周围一百米。”


    “你背后的那座房子没有门牌。但我想,如果我接了这把钥匙,就有了。”


    少年放松了身体,虚软地靠着他,血水染透了他的胸口。


    “我有点累。”


    少年含糊地说,喉咙间艰难地发出嘶哑破败的声音。


    King单手将他抱起来,带进禁闭室内,反脚踢上禁闭室的门。


    少年的喉咙在飞快愈合着,流血渐渐止住,声音也变得清晰了些:“你比我想象中要有趣很多。他们都说,人类是一种愚蠢,自负,容易信任别人,又从不信任别人的奇怪生物。”


    “你好像不一样。”


    King注视着他愈合的咽喉:“但你和那些怪物一样,满口谎言。”


    “你认为我在欺骗你?”少年抬起手,慢慢搂住King的脖颈,姿态透着说不出的依恋和温暖,但他的眼神却充满了冰冷的探究,“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可以用真空时间发誓。”


    “但我没有看到一切。”King说,“你只是让我看到了你想让我看到的。”


    禁闭室没有任何光线。


    任何视线都无法穿透浓重的阴翳与黑暗。血腥味静静弥漫,充盈着慢慢靠近的两道呼吸。


    King垂眼看着少年幽沉的桃花眼,声音冷淡:“教堂外的一切我都没有看见,那些讨论的起点和终点并不明确,时间线的顺序也不能确凿——你是被造出的神,你遭受了虐待,激活了魔盒——这只是你想让我看到的。”


    “至于你不想让我看到的。”


    King想要一只手电筒和一根烟,手电筒和烟就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手心里。他打开手电筒,手电光倏地一划,落在对面悬挂的屏幕上,像一道惨白的刀痕。


    “是某些画面。”


    他将手电筒抛到单人床上,将那根烟咬在嘴里,点了起来。


    烟灰夹着火,如散落的星尘飘下来,将少年近在咫尺的眼角烫出梅花印般沁血的红痕。


    少年的眼睫如受惊的蝴蝶,飞快眨动了几下,然后慢慢静止。


    “你相信有神吗?”


    少年轻声说:“我可以告诉你离开这里的办法——第一个抽屉在明早会出现一身囚服,和那些人的一模一样,你只要穿上,就能加入他们。在他们之中,你如果能保持着完美的人类行为准则,就能从天堂走到地狱,在深海里找到那扇离开的门。”


    “但一旦你违反,你就会成为第二个禁闭室的常客,永远失去你该有的身份和记忆。”


    “或者你选择第二种。”


    “解开这一局的谜题,杀死我,拿到魔盒。但你只有520周的时间,有信心吗?”


    少年的手掌按上King温热的胸膛,停在心口的位置。


    但King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回答了少年之前的问题:“没有神。”


    “墙外的人能看见墙上的影子,墙上的影子看不到墙外的人。那双眼睛,在盯着,看着,窥破所有隐私和欲望,知晓所有隐秘与思想。在某种程度上说,它属于墙外的人,也属于墙上的影子。”


    “我会记住,我缺少了什么。”


    一片阴沉的黑暗中,少年染着血光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他抬起手,还暴露着殷红血肉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捏在了燃烧的烟头上。


    手指在灼烫中掐灭了那点火星,他低声说:“那你的选择呢?”


    “我的选择——”


    嗡的一声震响毫无征兆地突然炸开!


    所有的声音都被顷刻吞没。


    世界塌陷,分崩离析。


    黎渐川只感觉眼前一黑,原本飘忽在外的意识陡然再次恢复了感知,四肢一沉,他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猛地睁开眼。


    漆黑的魔盒静静地漂浮在面前。


    他立刻看向四周。


    是一片熟悉的虚无的黑暗,只有他脚下站立的几平米空间,维持着雷蒙占卜屋的模样。


    他回来了。


    那种奇异的类似于观看全息电影的视角就这样抽离了回来,被仓促截断。他甚至根本没来得及听到King做出的回答。


    但他心中已经有了预感。


    黎渐川慢慢回忆着刚才的影像,抬手将那个魔盒拿到了手里。


    意外地,这个魔盒里除了刚才的奇怪影像,竟然还有一本巴掌大的笔记。


    笔记的封皮上签着两个名字。


    King and Ghost。


    经过刚才混乱而短暂的影像,黎渐川对这两个名字又有了一种全新的认知。他注视这行字片刻,掀开了笔记的第一页——是熟悉的自己的汉字笔迹。


    第一页的内容写着:“我终于确认是他,我选择相信他。这就是我的任务。”


    就在黎渐川刚刚看清这行字时,这片字迹突然入水一般融化在了纸上。


    与此同时,一幅模糊的画面飞快地闪过黎渐川的脑海,将他看似完整正常的记忆突兀地扎出一条缝来。


    ——画面里,他以一种仰躺着的视角被头顶刺目的白色灯光渲染着整个视野。


    他的视线转动,看向侧后方。


    那是一排漆黑的铁栏杆,犹如一扇牢门。


    青年模样的宁准站在栏杆后,静静地凝望着他的方向,双唇紧抿,幽沉的眼里溢满了冷酷的神色。


    有一道声音从宁准身后传来:“真是一段感人的爱情。你后悔骗了他吗?”


    宁准将目光一寸一寸从他身上抽离:“但是我找到了替代品。”


    “哦,好的。那么恭喜你,你是第一个离开这里的监视者。你做得相当成功。但我需要告诉你,你和潘多拉的会面就在一小时后,你要把剩余的时间浪费在一个替代品身上吗?”


    回答那道声音的,是宁准毫不迟疑转身离去的背影。


    背影消失,画面散去。


    黎渐川闭了闭眼,飞快消化着这段记忆,像是迫不及待,又像是不受控制地,翻到了笔记的下一页。


    “离开的钥匙,在爱人的心脏里。”


    ——噗的一声。


    他手里的刀已经刺了出去,平稳而快速地划破了面前人的胸口。


    血水溅出来,温热地落在他的唇边。


    他下意识舔了舔,有点甜腥。


    宁准的身体剧烈颤抖着,紧紧依偎在他怀里,手掌扣着他的手臂。


    他偏头去看宁准,听到宁准低声地说:“你在犹豫什么……门就在后面,你要快一点。要比他们快。”


    然后,他就看见自己的手指捅进那颗心脏里,捏出了一枚芯片。


    “嗬!”


    脑内的刺痛越来越强烈。


    在这幅画面静止消失后,黎渐川额角的青筋都已经跳了出来。


    他捏着笔记的手指微微抽搐,骨节泛白,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来克制这种疼痛。


    等着疼痛渐渐小了,他没有立刻去翻第三页,而是抬手揉了揉额角,眼神微沉。


    最重要的,King那声回答之后,到宁准从少年长成青年的那段时间,被截断了。


    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为关键。


    因为黎渐川根本没法相信,那个时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就捅破宁准喉咙的自己,会真的放下戒心,去相信宁准,乃至爱上他。而且自己又是怎么知道钥匙在哪儿,又划开了宁准的心脏,去取钥匙的?


    这两幅画面前后联系起来,可以解释为因爱生恨,虐恋报复。但黎渐川却并不这么认为。宁准的姿态太过奇怪,而公园长椅边,King说出宁准这个名字时,态度未免太过自然了。


    就好像,他在试探,也在提醒。


    纷乱的脑海划过一幕幕场景,黎渐川慢慢掀开了最后一页——“我用钥匙打开了离开的门,带他逃出了魔盒。但我知道,我们没有逃脱。我在加州的海岸边租了一栋公寓,但他已经完全不适应人类的生活了。”


    “我该怎么带他回去?”


    第108章  但他不能永远是块冰。


    泛黄的纸页墨字与恍惚的画面交错着, 熟悉而又陌生地穿行于黎渐川的脑海。


    好像有些久远的、被刻意尘封的记忆被翻了出来,源源如浪涌,夹带着一波又一波深沉的情绪。


    黎渐川看到了洛杉矶的海滩和正午耀眼的阳光, 落地窗前的青年眼神冷淡而又戒备, 望着餐桌上的食物透出一丝没有掩藏的奇异之色。


    他甚至不会进食。


    刀叉和食物笨拙地溅在盘子外, 青年沉默着停下了手。


    “你放弃了?”男人坐在餐桌对面,漫不经心地问。


    青年幽沉的眼看他一眼, 笑了声:“外面的世界确实很不一样。人类需要吃饭,需要睡觉,需要运动——我对此一无所知。但这不意味着知难而退。”


    他端起盘子,起身坐到了男人旁边:“你教我。”


    “我欠你的?”


    男人向后靠到椅子里,点了根烟,口气透着烦躁,但动作却极有耐心。


    他教他用着刀叉筷子, 教他学会品尝分辨酸甜苦辣的味道, 教他饿了要吃饭, 教他渴了要喝水, 疲惫时要闭眼休息。


    青年以惊人的学习天赋,迅速地成长为一个从外表看和正常人毫无分别的人。


    但他的骨子里依然饱含着对其他所有人的排斥和警惕, 他走出门去,一旦有人做出一个无意的对他可能产生威胁的动作, 他就会条件反射般出手。


    第一次出门, 他就将路人的手折断了。男人一脸牙疼地跟在他屁股后道歉赔钱, 带着路人去医院看病, 还差点被送进警察局。


    ——“他的戒心是如此的强。他的每时每刻, 从神经末梢到大脑,都是紧绷的, 在战斗中的。这是他在魔盒中得到的强大又痛苦的本能。”


    笔记轻轻掀动。


    ——“让他学会安心沉眠的计划毫无进展。倒是各国的催眠曲我已经全部学完了。”


    星空璀璨的深夜,两张距离不远的单人床响着低沉微哑的英文歌声。


    男人的各国语言都非常纯熟,嗓音含着微妙酷烈的沉冷,质感十分特殊,低低哼起歌来时,有着游吟浪子一样的性感动人。


    但对面那双桃花眼,却仍然在星光下清醒地睁着。


    “闭上眼。你现在是人类,你需要睡眠。”歌声一停,男人说。


    青年没动。


    男人看了他一会儿,翻身下床,去外头端了一杯牛奶过来。青年接过牛奶喝了,掀开身上的薄被子:“这没什么用。”


    “不睡觉你就等死。”男人烦躁地叼起烟卷。


    青年看着那点火星:“据说人类吸烟太多,也会早死。”


    “闭嘴。”


    “但人类和神最大的区别,就是人类拥有很大的欲望,却拥有很小的能力。无论是实现欲望的能力,还是控制欲望的能力。”青年在黑暗中微微侧目,“我们在潘多拉的注视下谎称爱人,但规则不会包容谎言。”


    男人吐出的烟圈霍然一散:“你到底想说什么?”


    青年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多少有了点爱情的影子,对吗?黎老师——我认为你应该再教一些东西,比如某些耗费精力的事。”


    男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异和错愕。


    他隔着烟气对上了青年闪动着幽暗光芒的眼睛,像是根本不敢相信这句话是出自青年之口。


    但青年的反应说明了一切。


    他解开了睡衣的扣子,露出了一具柔韧修长,在昏暗的夜色中透着朦胧暗昧光晕的白润身体:“电影上说,累极了,就能睡了。”


    唇边的烟灰堆成一截坠下来。


    男人慢慢按灭烟头:“你看的是哪部电影?”


    ——“魔盒游戏内的世界,即便有充足的十年,也并不足以让我和他拥有所谓的爱情。那时,那姑且可以算作利益萌生出的牵绊和合作。这远比爱情牢固。


    可加州公寓内的这一夜不同。


    我没有抵抗住星光的诱惑,坠入了那片淤泥沼泽。他将我困在他的身体里,就像囚禁无期徒刑的犯人。


    我的任务或许要变了。”


    这段笔记和记忆的回归也解答了黎渐川的一点疑惑。


    魔盒游戏里那所谓的突如其来的爱情,或许就像薛定谔的猫,在那时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答案只有在被观察到时,才能够确认。


    而这其中透露的讯息,最关键的,就是宁准和当时的自己之所以能够逃离魔盒,很可能是达成了一种比较奇怪的合作,摆了潘多拉一道。


    ——“我或许不是一位合格的老师,但他一定是一名出色的学生。”


    男人自谦地写着这段笔记。


    但在黎渐川看来,他实在是一位耐心又合格的老师。


    他并没有在那一夜做太多事。


    他掐灭了烟,抱着青年坐在单人床上,两个大男人有些挤,稍微一动床就会响起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汗湿的皮肤紧密地贴着,不同的体温暧昧而酥麻地晕染着彼此。


    男人吻开青年的唇,温柔地教他接吻,教他认识自己的身体,安抚自己的燥郁。他打开了青年的欲望,也及时地拉住了他,教他理解欲望,克制欲望,掌控欲望。


    “人犯了错可不能把锅扣在欲望头上,连控制欲望都做不到,那只能是别人一辈子的奴隶,是废物。”男人嗤笑着说。


    而出乎意料地,在这样疲惫而缠绵的教导后,青年竟然真的能在四肢交缠中安然入睡一段时间。


    “这真是世界上最有效的催眠术,对我来说。”青年趴在男人的胸口,半闭着眼,声调慵懒沙哑,像一只懒洋洋甩着尾巴的猫。


    教学越来越深入。


    欲望确实是令人成瘾的魔障。


    褪去了刺的青年,就像一朵被缓缓打开的艳丽桃花,越来越习惯于男人各种意义上的存在。


    他开始在早上同男人一起跑步,呼吸加州并不算清新的空气,然后瘫在归途,被男人背着去买早餐、逛超市。


    他也不再畏惧阳光,喜欢窝在房间内,拉着厚厚的窗帘,露台的地毯上多了一个靠着男人的胸口看书学字的身影。


    晚上男人就像昼伏夜出的动物,精神会很好,非常有闲心地亲自操刀做菜,全部都是相当地道的华夏菜。饭后青年安静地洗碗,男人打开全息投影放一部片子,等青年坐到沙发上,才收拢起敞着的双臂。


    有时候青年会在男人做菜,或者看一些资料时吻他,睡袍底下白白净净,散着朦胧的暗香。


    “怎么穿成这样?”


    男人皱眉盯着青年的脸,看着青年穿着条女式的短裙坐到他腿上,柔腻的触感令人心悸:“做什么?”


    “生日快乐。”


    青年按掉了旁边的灯,轻声说:“送你的生日礼物,喜欢吗?”


    男人脊背一僵,慢慢抬手搂住青年的腰。


    这截腰被覆着薄茧的手掌烫到了,慢慢软化成了妖娆缠人的蛇。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有百分之九十的几率,已经爱上了宁博士。而他知道。”


    加州的阳光热烈奔放,男人和青年走过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男人教会青年开车,冲浪,跳舞,和素不相识的友善的陌生人谈笑。


    后来男人列了一张表格。


    他们离开了加州,乘坐飞机、轮船、火车,去了世界上的很多地方。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一闪而过的画面太过含糊,黎渐川总感觉这段记忆被隐藏了什么。并且,他们去的这些地方,和黎渐川拿到的那份神秘文明名单,基本重合。


    ——“我带他走完了所有该走的路。这样的生活与陪伴是我从未经历过,从未奢望过的。


    路途的最后一站是太平洋北面的索利尔岛。他在极长的夜里将脚伸到我的衣服里,整个人都冷得像块冰。


    但他不能永远是块冰。


    所以我们决定离开。是活在安逸快活的虚妄中,还是死在残酷荒芜的现实里,我和宁博士,已经有了选择。


    长夜有尽,我们终会醒来。”


    不知不觉,这半本笔记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残缺的记忆碎片已经像补丁一样,一个个地贴合到了黎渐川的记忆海中。


    过去二十六年整齐有序的人生记忆,因为这些细小的裂缝和补丁,而变得面目全非。


    他可以确定他二十六年的记忆是真实的,但也可以确定,它们确实被篡改了。


    这两种肯定之间在黎渐川看来并不矛盾。


    不过这些记忆的补丁明显还缺少太多。比如黎渐川进入最终之战之前的人生,最终之战中缺失的含糊的那两年,以及他和宁准周游世界时做过什么,全部都没有答案。


    一部分的了解,留下的是更深的疑惑。


    不过如果真的按照自己的真实脾性来判断,那黎渐川或许多少也猜得到,写下这本笔记时的自己的想法。


    他将这本小小的笔记又翻了翻,随手又塞回了魔盒里。


    规则之下,现在这个魔盒归属于他,并不担心这本笔记会凭空消失。


    第一个魔盒被翻了个底儿朝天,黎渐川对第二个魔盒多少还有些期待。因为如果过去的自己真是一位魔盒游戏的顶级玩家的话,那么自己特意来到圆桌审判这局游戏,并且留下一个魔盒,这个行为就绝不会是无的放矢。


    这局游戏必然有什么特性,让那时的他选择了这里。


    而这第二个魔盒,作为这局游戏的中枢,也可能拥有很不一样的东西。


    而且换句话说,黎渐川从未得到过任何有关魔盒里的内容的资料和信息。没有任何玩家或明或暗地透露出这一点。这很值得注意。


    没多犹豫,黎渐川拿过第二个魔盒,咔的一声打开——里面是一块蓝色的晶体,像冰,内里又似乎沉淀着更深邃的颜色。


    而就在黎渐川看到这块蓝色晶体时,这块蓝晶突然光芒大盛,微微一震,猛地射入了黎渐川来不及闭合的眼睛里。


    眼瞳陡然散开一股清清凉凉的水流。


    黎渐川心里一惊,立刻抬手揉了下眼睛,却没有任何水渍。他等了一会儿,却没有感受到任何异常。


    这块晶体仿佛就这样化进了他的眼瞳里,消失无踪。


    而这个魔盒被晶体压过的底部,也慢慢浮现出了一行淌着血的花体英文:“请感恩,神的馈赠。”


    “咔!”


    一声熟悉的轻响震入耳中。


    黎渐川还来不及去细想魔盒底部的这行字,意识就被猛地一拉,狠狠向后一坠。


    等到这股拉力和奇异的泥泞感退出他的意识后,黎渐川的后背已经靠进了高背椅里。


    这片虚无的游戏中转空间里,星空浩瀚无边,漂浮着无数遥远的同样的身影,如悬浮起落的星辰。


    每个身影面前都有一卷牛皮纸。


    “解谜成功,本局游戏结束!”


    “法则清算!”


    “通关玩家即将遣返……”


    冰冷平板的机械女声从耳边退去。


    黎渐川扫了眼远处那些悬浮的高背椅,伸手拿过牛皮纸,拉开末尾的木质卷轴。


    纸张刚滚开一条缝隙,黎渐川的目光就倏地凝住了。


    魔盒排行榜变了。


    而原本被墨迹遮盖住的排行榜第一名的名字也突兀地显露了出来,用淌着血的暗红大字勾勒着——No.1,Ghost,魔盒数量100。


    第109章  宁博士,这次不止两个小时。


    Ghost。


    从第一局游戏开始, 黎渐川就认为这是宁准的名字。甚至包括在开罗小旅馆心愿墙上看到的照片,另一个自己留下的笔记,还有游戏内的通告和欢迎回来, 好像都在明示这一点。


    但这似乎并不完全。


    他的目光在那行墨迹上停留了几秒钟, 向下拉开木质卷轴。


    果不其然, 后头空白的平台讨论位置已经被魔盒排行榜的消息完全霸占了。


    “一亿美元悬赏魔盒排行榜第一Ghost相关消息,现实游戏皆可!”


    “听说拥有一百个魔盒的玩家超过三个, 就能选择开启彻底摆脱魔盒的最终之战!第一个玩家Ghost已经出现,剩下两个还会远吗……”


    “魔盒排行榜为什么会突然揭开匿名?难道是Ghost做了什么……”


    “FT组织欢迎Ghost加入!待遇任你开口!联系人佐罗……”


    纷纷乱乱,全是关于魔盒排行榜变动的讨论。这些热热闹闹乱七八糟的消息,也将这处神秘空间的孤寂空虚削弱了很多。


    黎渐川自动排除掉那些没什么用的猜测和道听途说,从仿佛翻不到尽头的牛皮纸上捕捉到了两点有用的信息。


    第一点,就是Ghost是一名很老的老玩家。有不止一个玩家说曾在2050年盛夏魔盒游戏刚刚降世时听到过Ghost的名字,Ghost游荡在很多对局中, 他击杀玩家的通告非常之多, 但却并没有什么人亲自见到过他。他非常神秘, 真如幽灵一样难以捕捉。


    第二点, 是Ghost近几个月来并没有任何消息。除了那些混淆视听的夸大说辞,其他较为准确的信息都可以表明, 从北半球秋季到入冬的这段时间,Ghost几乎完全没有出现在魔盒游戏中。


    这两个消息很关键。


    但黎渐川也记得, 在刚刚被补全的记忆里, 他和宁准逃离魔盒, 生活在加州, 日历上的时间是2049年。


    开罗小旅馆的照片, 是2049年12月。


    可所有人的记忆中,包括各国的资料调查, 都可以完全确定,潘多拉魔盒游戏是在2050年的盛夏,以一场大规模的突然昏迷状况,宣告了它的降临。


    潘多拉魔盒游戏拉入的是世界上各个领域的顶尖人才,但后来也有很多其他人被魔盒持有者带入魔盒。没人知道那些天才在第一次的被强迫之后,为什么还会一次又一次冒着死亡的危险进入魔盒。但按照黎渐川得到的资料,可以确定潘多拉魔盒降临以来,各个科学领域都有一些重大突破。


    能让所有人都欲罢不能的,恐怕只有无可置疑的力量。


    将疑问一层层梳理好,黎渐川向后靠进高背椅中,选择了脱离游戏。


    神智在瞬间变得空渺遥远。


    一张空白的卡牌从无尽的黑暗潮水中浮现,牌面上慢慢漫开一层熟悉的血色,将法则蜕变成新的特殊能力。


    “特殊能力:血红范围。


    触碰任一红色物质可获得百分百速度加成,持续时间十秒。每局游戏可使用一次。”


    这个特殊能力看似有点鸡肋,但对本就速度极快的黎渐川来说,却是相当强力的。突如其来的增速绝对可以打乱敌人的节奏,十秒钟足以完成关键击杀,或是逃离危险。


    现在黎渐川旧的特殊能力是“以假乱真”,在圆桌审判这一局他已经用掉了一次性的“对剧情产生作用的谎言”这一项,现在剩下的就是“允许叙述一句与剧情规则无关的话,这句话无论真假,都会在本局游戏成为既定的事实”。


    一个是行动力方面的能力,一个是逻辑上的能力。


    这让黎渐川有点难以抉择。


    如果继续选择以假乱真,那么现在这个血红范围就会大打折扣,并入以假乱真里,可能难以收获想要的效果。


    但如果放弃以假乱真,黎渐川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好选择。以假乱真如果运用得够好,即便不能直接作用于剧情和规则,也会有出乎意料的强大影响。


    意识凝滞。


    血色的卡牌静静漂浮。


    黎渐川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了保留以假乱真。


    新卡牌化为血水,旧卡牌缓缓出现,探出一层血网,将新卡牌融入了体内。


    新的内容浮现牌上。


    “特殊能力:以假乱真。


    限每局游戏使用一次。


    允许叙述一句与剧情规则无关的话——这句话无论真假,都会在本局游戏成为既定的事实。触摸红色物质使用,有百分之五十几率获得效果加倍。”


    高温和应用于剧情的谎言都已经被消耗了,只剩下这个能力,似乎看起来又是一朝回到解放前。


    卡牌缓缓沉入一片漆黑之中。


    按照之前的三局游戏的经验,此时该是直接回归现实。


    但这一次却似乎不太一样。


    黎渐川的面前再次出现了一张空白的卡片,卡片附带着一根血色的羽毛笔。


    前方的黑暗中慢慢显现出无数漂浮的光点,朦朦胧胧地散发着白色的微光,似乎都是类似的卡片。每一张卡片上都有不同的图案,和不同的名字。


    这是第一次独立通关的玩家命名的过程。


    不过在命名之前,黎渐川又想起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在雾都开膛手的那一局,第一个被杀的新人玩家也是第一次进入游戏,但他被杀时通告上却有名字,叫做Andy。而黎渐川在圆桌审判内杀死安德烈时,却没有击杀通告,甚至连他的简略代号L都没有出现。


    如果按照谢长生所说的关于命名的规则,那后者说得通,前者却无法解释。


    不过那名玩家并非是魔盒持有者带入的,应该是被魔盒主动摄入游戏内,这样看的话,可能每个被魔盒主动找到的玩家,都会直接拥有一个名字。


    而其他被魔盒持有者带进游戏的玩家,则需要独立通关后才能获得完整名字,而不是简单的L这种代号。而在命名之战中,玩家很有可能是没有代号的——这点暂时存疑。


    黎渐川击杀安德烈时,没有游戏内的击杀通告,但他却很肯定,安德烈是玩家。这可以用前面的原因解释,但直觉告诉黎渐川,或许并非如此。


    不过对此,他暂时还没有特别肯定的猜测。


    没有过多犹豫,黎渐川念头微动,血色的羽毛笔就缓缓滑动起来,在卡片上写下了四个字母。


    “King。”


    卡片翻转,背面一个完整的灰色的骷髅头渐渐成形,像是被一支无形的画笔描绘而出,森冷的骨骼形状,灰蒙的色泽,还有空荡的眼眶里燃起的两簇犹如真实火焰一般的幽蓝火苗。


    钥匙完整。


    意识感受到明显的抽离感,轻微的眩晕伴随着天旋地转的空间扭曲感——手腕有些轻痒和潮湿,像被柔软的唇轻轻吻住了。


    身体的触感完全回笼。


    黎渐川睁开眼,略一偏头,看向床边。


    宁准靠在那儿,半闭着眼,像慵懒小憩的大猫。察觉到黎渐川醒来,他的眼角微微撩起,向床上看来。


    黎渐川的手指动了动,按上宁准的侧脸,揉了把他乌黑的头发,然后起身抬手,把人抱了上来。


    宁准被抱在怀里,低下头,和黎渐川接了一个短暂的吻。


    黎渐川刚醒的嗓音透着点沙哑:“我睡了多久?”


    “两个小时。”


    宁准扫了眼墙上的钟,唇瓣轻轻开合着:“你有问题想问我吗?”


    “不能回答的问题,问了也没用。”黎渐川扬扬眉,不太在意道。


    他在游戏和那段残缺的记忆里独自经过了很长时间。


    但这并没有让他对眼前的青年产生丝毫陌生感。反而有一种恍然隔世,久别重逢的强烈感情,像是即将决堤奔涌的潮水,叫嚣着要喷出胸膛。


    至于其他事情,他或多或少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黄昏昼夜交错的光与影射入窗内。


    宁准低头看着黎渐川的眼睛。


    光线偏射,扫开瞳孔深处细密的羽,将那片深邃而幽微的世界渐次照亮,透出瑰丽惊人的朦胧深蓝和锋利神秘的浓郁沉黑。


    像是世界上最美丽幽秘的宝藏。


    被这双眼睛冷淡而又深情地注视着,宁准的脚趾慢慢蜷了起来。


    “你很喜欢吻我。”


    宁准的手勾了勾黎渐川带着点胡渣的下巴,声音又轻又低,“你的唇舌很热,很有力,接吻时像是能将人隐藏得最深的情绪撩拨出来。你喜欢悬空抱着我,有墙,或者靠在阳台上,用你出了很多汗的胸口贴着我,裹住我。”


    “不过我更喜欢在你工作时跪在你椅子前,你会皱着眉流汗——”


    “就像现在。”


    宁准的手指梳进黎渐川浓密的黑发中,幽沉的桃花眼戏谑而又意有所指地望着他。


    黎渐川沉默片刻,攥住他的脚腕,抬起身,拍了拍宁准的腰。


    “宁博士,这次不止两个小时。”


    夕阳照在蔚蓝的地中海上,金辉泛起万千波浪,如神临世。亚历山大港的建筑反射着璀璨的光芒,瑰丽而壮美。


    时间推移。


    天空从东向西渐染上幽昧的黑。


    浓郁的橘红黯淡下来,被无力地拽入了地平线下方。灯光从城市的中央向四周扩散开来,将整座海港点亮。


    被傍晚的阳光灼烫得发红的肩背终于缓缓松懈下来,宁准向后一靠,没进了盛满水的浴缸里。


    黎渐川打开旁边的淋浴,一边快速冲着澡,一边偏头看着最新传来的一些资料和消息。


    他在路上让处里调查了一些亚历山大港最近的特殊消息,现在正好得到答复。


    “有点巧。”


    黎渐川收回视线,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道:“这艘游轮今晚起航后,会有一场拍卖宴。这场拍卖宴表面上是慈善性质的拍卖晚会,但实质上是欧洲一个叫骑士团的组织的悬赏拍卖会。”


    他关掉淋浴,拿过毛巾:“骑士团和不少调查神秘文明的组织不一样,它不是在潘多拉降临后的这半年多成立的,而是脱胎于欧洲古老教廷,存在的年份很长,成员也大多是欧洲贵族和一些豪富。他们的行动很少刻意隐瞒,基本算不上秘密,但他们的目的却很难从行动中获得。”


    “坦白讲,他们立场不定,目的不明,面对很多事采取的行动与其说是站队,或者获取利益,不如说是当个搅屎棍。”


    擦干身体,黎渐川穿上浴袍,淡淡道。


    宁准靠在浴缸边缘,湿红的桃花眼半闭着:“要去看看?”


    “骑士团的游轮拍卖在斗篷人出现在的那一段时间,也在亚历山大港举行了。而且骑士团在拍卖会上比较公正,就算有人想干掉我,也不能动手。”黎渐川边说边拉开小冰箱,翻了翻,找出一罐牛奶插上吸管,递给宁准。


    宁准眨眨眼:“喝饱了。”


    “闭嘴。”


    黎渐川骂了声,直接把吸管塞他嘴里,止住了他的骚言骚语,同时将处里发来的资料打开,扔给宁准。


    斗篷人,火狼,禁忌,骑士团。


    一个小小的埃及,汇聚了这样多的事,有这样多的巧合,未免也太过奇怪了些。黎渐川可不认为这些事之间毫无关系。


    拿到两份正儿八经的慈善拍卖邀请函,对于黎渐川来说还并不难。只要进了外场,就有机会混入内场。这次的拍卖会,他和宁准还是决定要去看看。


    暮色潜藏,无边的黑暗落下了深重的幕布。


    海边。


    拉长的笛声鸣响。


    奢华无比的游轮在夜色中驶离灯火辉煌的亚历山大港,进入了辽阔深蓝的地中海。


    游轮上的游客们也都如夜行的吸血鬼一样,不再缩在房间昏沉,而是盛装打扮,一个个走上了甲板。


    黎渐川和宁准,也出现在了人群中。


    第110章  一名被抓住的斗篷人。


    一些隐蔽而充满探究的视线扫射过来。


    黎渐川和宁准并肩穿过人群, 没去理会那些蕴含着各色意味的目光,径直走到栏杆边的餐桌前,一人取了一杯酒。


    潮凉而舒畅的夜风自遥远的海面吹来。


    地平线处悬浮着岛屿的影子, 桂黄的月亮从稀薄的云层间探出边缘, 晕染着模糊的光圈。


    海面波光粼粼, 海鸥鸣叫盘旋。


    渐渐热闹起来的甲板上一盏一盏亮起煌煌炫目的灯光,女人袅娜的影子和男人低声谈笑的暗昧笑容融合交错, 散成宴会独有的热情和生疏。


    一头长卷发的调酒师背靠着大海在高速旋转着酒瓶,香槟从垒起的高脚杯中央喷泉一样汩汩流下。


    场内零散着许多套桌椅,三三两两坐着人,唯有正中央的一张欧式长桌空荡荡地突显了出来,桌面上放着一本没有名字的硬皮书。


    “那是骑士团的入场证。”


    黎渐川喝了口绯红色的酒液,随意地抬了下眉,朝宁准解释那本硬皮书, “撕下一张书页, 折进口袋里, 就代表有意愿参加接下来真正的宴会。当然, 不是每个人的意愿都会成真。”


    “你参加过?”宁准问。


    黎渐川摇头:“有同行参加过。别忘了,宁博士, 我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一个为钱财卖命的职业杀手,有点酷的。”


    宁准懒散地弯了弯唇角, 忽然偏头凑近了黎渐川的耳朵:“什么时候呢?”


    黎渐川还在思索宴会的事, 闻言一愣, 有点没反应过来宁准在问什么:“什么?”


    摇晃的酒光映着宁准的脸, 为他俊雅的五官笼上了一层浓艳勾魂的颜色, 他的眸子微微一转,便有一股波光潋滟之感:“今天也没有做到底……柳下惠就真的那么舒服?黎老师, 停课这么长时间了,什么时候重新开课?”


    黎渐川一巴掌拍上宁准的腰:“大庭广众呢,宁博士。”


    宁准笑了笑,点评了下所谓的大庭广众:“不像宴会,倒像剑拔弩张的谈判桌。”


    “该有人过来了。”宁准又说。


    黎渐川的视线一动,像喝水一样将剩下的多半杯酒直接灌进了嘴里,然后一抬下巴:“一位最终胜出的优秀谈判官。”


    黎渐川这句话刚落地,一个深蓝色星空裙的年轻女人就顺着他下巴指的方向走了过来,抬手自然而然地碰了下宁准手里的酒杯,看向黎渐川,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大名鼎鼎的L和God,骑士团欢迎你们的到来……你们可以叫我露西。”


    “你好。”黎渐川象征性地扯了下嘴角,宁准则点了点头。


    面对这稍显冷淡的态度,露西却好像根本没有感受到不自在,眨眨眼睛道:“哦,你们好。两位在埃及的旅途还算愉快吗?”


    黎渐川扬眉反问:“骑士团的情报网显示我们愉快吗?”


    露西忍俊不禁:“你的话语真像刀子,L。我想你们更喜欢比较直接的说话方式。是的,没错,骑士团的情报显示你们被一条疯狗咬上了,这可称不上愉快。”


    黎渐川分辨着露西语气里的情绪:“看来这条疯狗也咬住了骑士团。”


    “那看来我可以放心地在这座游轮上玩玩了,火狼的人就交给骑士团了,我相信骑士团,我很放心。”


    露西佯怒瞪黎渐川:“喔,你可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L先生。至少现在,我们可以算成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你们东方不是有句古话,叫做唇亡齿寒吗?我们需要一场合适的合作,我们想邀请您和宁博士成为骑士团的贵宾。”


    宁准垂眼看着酒杯里的液体:“以骑士团的实力,完全没有必要和我们合作,除非你们想要的不是合作围杀火狼,而是我们身上的某些东西——所以,说说条件?”


    桃花眼倏地抬起,幽沉深邃,透着随意而又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冷漠的光芒。


    露西闻言多看了一眼宁准,似乎是有些诧异宁准竟然会说出这样一段犀利的话语。


    黎渐川对露西这种诧异并不感到意外。


    宁准的资料已经因为God的通缉令而泄露了出来,但泄露出来的也仅仅是一些基本信息,比如宁准的身高体重,面部特征,擅长的科学方向之类,并没有具体提到过宁准的一些特殊之处。


    所以在很多组织的资料库里,也就只比之前单薄的一页模糊资料,多出了一张三维立体照片,别的照旧是并不详细。


    甚至在黎渐川真的见到宁准前,他对宁准的印象也更偏向于偏执疯狂、冷漠寡言的怪物科学家形象。


    但事实证明,宁准和这搭不上边儿。


    “条件……如果你们愿意将它视为条件的话。”露西微笑道,“其实我更偏向于这是一种加入骑士团的荣耀。”


    “作为骑士团的贵宾,两位将会获得教廷与上帝的祝福,换掉身上肮脏的人类血液,将珍贵而神圣的神之血注入体内——关于这项医疗技术,两位完全可以放心安全方面的问题,骑士团已经完全掌握了换血的所有操作,具有百分百的成功率。”


    “而完成换血之后,两位将会正式成为骑士团的贵宾,获得骑士团众多骑士的保护。但相应的,两位也需要遵守骑士团的规则,并选择各自信奉的神明,为神明而战。”


    “当然,如果宁博士不具备战斗素质,可以选择加入骑士团的实验室,我们非常期待宁博士的加入。”


    有点邪门的换血,和这明里暗里的捆绑。


    黎渐川听到一半就想笑了。


    他在得知这是骑士团的游轮后,没有在第一时间离开,也没有在第一时间走出房间,就是想要看看骑士团能够在这充足的时间内商量出什么对策,来应对他。


    但没想到,搞来搞去,骑士团还是胃口太大,想要一下子吞了他和宁准。


    把他搞去洗脑当打手,把宁准关到实验室搞实验,想得倒是挺美。


    “说完了条件,说说好处?换血之外,就没点别的?”黎渐川摸出根烟来,打火机啪的一声,星点的火光亮起。


    露西笑得越发灿烂:“能为两位提供一个避风港,难道不是最大的好处吗?”


    黎渐川嗤笑了声,嗓音低冷:“交易是要等价的,我觉得这点不需要我教给骑士团。有的时候,不要小巧某些人,也不要认为自己很了不起。”


    露西的笑容淡了淡。


    她挑了挑眉,随手拿起一杯香槟,慢慢啜了口,艳红的口红印在玻璃杯的边缘:“L先生和宁博士接触过‘禁忌’,相信也得到了‘禁忌’的情报。代价有点大,但很值得,对吗?”


    黎渐川面无表情,宁准笑了下,很给面子道:“所以——”


    “魔盒游戏无法用目前任何已知的科学和宗教学原理解释。”露西说,“所以它是超乎我们想象的文明的产物。在2050年夏天以前,它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它是被人祈求而来的。”


    “那些人自称救世会,从头裹到脚的黑色斗篷是他们很有标志性的装束。”


    “他们曾经活跃于全球的各个地方,但具体的行动和活动范围却没有人知道。不过他们声称,他们会带来救世的光。”


    “据目前骑士团得到的情报来看,就是这些斗篷人利用某种方式让本来不存在于地球上的潘多拉魔盒游戏降临下来,扰乱了世界的格局。”


    “他们的行为和目的都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但很幸运的是,就在昨晚,骑士团英勇的骑士们抓到了一名救世会的成员——针对他的审判将会在今夜开始,我想两位会感兴趣。”


    露西说着,朝黎渐川和宁准微微一笑,举起了手里的香槟杯。


    救世会。


    潘多拉魔盒。


    一名被抓住的斗篷人。


    这简直是令人无法拒绝的诱惑。


    凭借着强大的默契感,黎渐川几乎不用去看宁准的表情,就能猜到他一定有着和自己完全一样的想法。


    “这真是一个令人难以拒绝的邀请。”


    宁准手里的酒杯微抬,轻轻碰上了露西的香槟杯。


    露西走后,又有几个人带着各种不同的目的过来攀谈试探了几番。如果忽略掉言语间的机锋和陷阱,倒也称得上相谈甚欢。


    黎渐川将这些人和他们背后代表的势力简单归了下类,忽然发现自己的人缘果然是恶劣得可以,除了纯粹的拉拢之外,竟然没有什么单纯一点的交情。不过这个认知也谈不上让他有多失望,毕竟成年人的世界利益会比情分更纯粹,这是他早就学会的道理。


    宴会渐渐进入高.潮。


    伴随着热烈狂放的舞曲,一对对男女在甲板上旋转舞蹈,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激情和兴奋。


    中央长桌上的硬皮书也在慢慢变薄。


    书页一张一张被撕去,减少。


    宴会接近尾声时,黎渐川和宁准也分别上前撕了一页,折好放进了口袋里。


    夜空已经褪换成了浓郁的深黑,月光坠入了海底,悄然不见。


    散场的曲调有些昏昏然的低迷,疲惫的男女们相携离去,一个个空了的酒杯凌散地放在桌上,宴会四周长长的白色餐桌上也只剩下残羹冷炙。


    服务员开始过来收拾甲板。


    而除了服务员外,还停留在场内的就只剩下大约七十来个撕下书页的人。


    这七十多人彼此打量着,所有人都在瞬间褪下了虚伪友善的假面,冷漠而警惕地关注着彼此的动作,沉默着。


    等了没多久,露西再次走上甲板,环顾所有人一圈,挂着标致的微笑飞快地念出了十几个名字,其中包括了黎渐川和宁准登上游轮用的假名。


    “几位先生、女士,请跟我来。”露西提起裙边,率先走在前头。


    剩下的拿着书页的人们脸上都没有露出明显的不快之色,只是仿佛无事发生一样,干脆利落地离去,并不想挑战骑士团的规矩。


    穿过游轮一层又一层的楼梯,他们很快来到了狭小逼仄的船舱底部。


    露西绕开一些管道,歉意地朝几个拖着长裙子的女士笑了下,五指张开,按在了一扇看起来极不起眼的好似什么器材阀门的铁门上。


    铁门表面瞬间闪过一层蓝光涟漪,两行短小的英文出现在门上。


    “指纹识别通过,虹膜验证成功。


    开门者,枢机院露西。”


    文字慢慢沉入门内。


    铁门无声地向上滑开。


    露西站在门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后面的宾客们没有迟疑,陆续走进门内,有些宾客看姿势,甚至很有些轻车熟路的感觉。


    黎渐川和宁准一前一后踏入门内。


    门后的空间令人视野一宽,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非常复古的宗教气息很浓厚的巨大宴会厅,无数白色的蜡烛哔剥燃烧着,火苗跃动。足有几米高的穹顶上雕刻着各种基督教的神话人物,技巧极高,栩栩如生。


    难以想象,在这样一艘游轮内,竟然还会有这样一个近乎不科学的空间存在。


    宴会厅的正中央是一张长桌,长桌上已经坐了五个人,看胸口的徽章,全部都是骑士团的人。


    露西进来后也戴上了徽章,并挨个儿将宾客们引入合适的座位。


    落座的瞬间,黎渐川就感受到了这张桌子的不同。每个椅子之间离得很远,而且在人体的重量压上椅子后,椅子周围会立刻射出三面无形的电流网,将座椅上的人圈在椅子范围内,只留出正面的空间可以碰到桌子。


    这让不少宾客都面露异色。


    但仔细想想,这可以算是骑士团的某种限制手段。毕竟进入这里之前所有人都没有卸除过武器,一旦有人想要动手,那会是一场难以制止的混乱。


    而这样的高科技电网则可以很大程度地限制这种混乱。


    并且眼前留出一面空间,也让人无从质疑骑士团别有用心。


    黎渐川和宁准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了一眼,对着彼此微微点了点头。


    “欢迎各位来到骑士团的拍卖宴。”


    坐在首位的一名中年燕尾服男人低沉开口,“这里有很多我非常熟悉的面孔,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相信骑士团的信誉已经不需要我再多提。”


    “能来到这里的,都会是我们骑士团的贵宾。”


    “血样采集将会在五分钟后开始,在此之前,我想各位都已经等不及想要见见我们救世会的朋友了。那么,就来打个招呼吧。”


    所有人脸色微变,齐齐抬眼。


    而燕尾服男人话音刚落,他背后就陡然升起了一张晶蓝的屏幕,屏幕上,一个被绑在高大血红十字架上的人裹着黑色的斗篷,慢慢抬起头来。


    “愚民。”


    他粗哑微弱的声音传出来,“地球终将成为废土,神将重临!”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