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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他想把他们的皮囊都撕扯下来。


    没有人对黎渐川的话发表任何意见, 但所有玩家兜帽阴影下隐隐射出的目光却都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潘多拉的晚餐拥有和真空时间大致相同的一些功能,甚至比真空时间更为自由和公正,但在游戏内却很少有人来利用晚餐时间来进行某些推理。因为很多时候, 拥有真相的人往往是焦急且危险的, 时间固定的潘多拉的晚餐并不能最快地提供某种保证。


    餐车内晦暗的光线随着车身的晃动, 划出陆离怪异的影子。


    最前方,列车长汤普森的视线沉沉地压在黎渐川身上, 眉心的褶皱深如刀刻:“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乘客。”


    “当然,汤普森先生。”


    黎渐川微微抬起下巴,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轻轻叩着,含着几分散漫笑意的声音里渗着低冷喑哑:“其实有时候,猎人和猎物的区别,只在于谁更会设置陷阱, 谁更会诱捕对方。”


    “对于费尔南来说, 劳伦先生是一位优秀的猎人。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 却不尽然。”


    “当然, 猎人要想捕杀猎物,最理想的状态就是足够了解猎物, 并且确定以及肯定,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猎物。”


    “劳伦显然做到了。”


    “他通过某些途径——我个人更偏向于是他的身份自带的一些线索, 加上一些小小的试探, 从而在一开始就判断出费尔南有一定的概率是玩家。”


    “但在这种似是而非的情况下, 主动出手是个冒失行为, 所以劳伦先生选择了进一步的试探。”


    黎渐川没有去理会任何落在身上的视线, 慢慢整理着脑海内的思路,道:“大约是在昨晚七点, 伍德被隔离,一等车厢的过道内传出了他的喊叫声。几乎每个包厢的乘客都被这道喊叫声惊起了,但真正走出包厢的人很少——而费尔南和劳伦恰恰就是其中的两位。”


    黎渐川的语气松缓,但餐车内的气氛却渐渐凝滞了起来。


    一道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悚然地盯着他斗篷上的阴影,他们很清楚,这样一个毫无遮掩的推理的开端,将会意味着怎样的暴露。


    这不仅仅是针对某个人的,而是针对所有人的。


    他想把他们的皮囊都撕扯下来。


    果然,黎渐川的下一句话就带出了一丝放肆的笑意,毫不掩饰道:“没错,各位,我想你们已经猜到了,我就是伯利克,而和我在一起的洛文,同样是一名玩家,他就在你们之中。”


    五号玩家扣在桌边的手指狠狠颤抖起来:“八号,你疯了!”


    黎渐川没有回答。


    最末尾的九号却轻轻嗤笑了一声:“坐在这里的,难道不都是疯子吗?”


    五号冷笑:“但疯子也需要遵守规则。”


    “你在拥有规则的地方讲另一套规则,是讲不通的,五号。我认为八号的做法并没有违反潘多拉的规则。相反我很欣赏,这是不是东方人所说的——掀翻棋盘的玩法?”七号饶有兴致地抬起了点身子,兜帽阴影下透出的目光带着极具穿透力的审视和打量。


    冷眼评估着其他玩家的反应,黎渐川清晰地听到餐车内众人的呼吸声陡然沉重了许多,像是拧着一股浓重的雾。


    直接曝光身份,是他和宁准合谋的一场圈套。


    列车长汤普森为这场尖锐而含蓄的试探做了结束总结,他带着点讶然挑起了一边的眉头,笑了笑:“很精彩的发展,各位乘客。”


    “没错。”


    七号也跟着笑起来。


    五号却似乎冷静下来了,低下了头,感应不出丝毫的情绪。


    黎渐川作为挑事儿的那个角色,却好像置身在这场冷酷的猜忌之外。他的声音平稳沙哑:“我不希望各位偏离我的主题。我是伯利克,这并不会影响我的推测。同样,各位的身份也是。”


    他把偏离的话题拉回来一点后,话锋一转,继续道:“伍德被隔离的动静,让我、洛文,还有劳伦、费尔南四人走出了包厢,到过道里查看情况。而在我搜集线索的时候,劳伦已经和费尔南交谈了起来。在劳伦说出他是一名商人,且刚从西边的战场上下来时,费尔南的态度明显热情了许多。”


    “这是劳伦抛出的诱饵。”


    黎渐川微抬起下颌:“费尔南在不知道劳伦是玩家的情况下,出于某种原因——这种原因我初步认为与劳伦的身份和战场经历有关——总之,费尔南如劳伦所愿,咬上了这枚诱饵。在短暂的试探后,两人一同进入了劳伦的2号包厢。”


    “到这里,一切的发展似乎都没有出现什么差错和特别的迹象。但就在我和洛文将要结束这场无聊的观察、返回8号包厢时,我发现,我的6号包厢有人在。”


    列车压过不平的轨道,突兀地摇晃了一下,车窗外缭乱斑驳的暗影在光线下陡然扭曲。


    汤普森的眉头拧了起来:“您是说您的包厢,有其他人进入了?”


    “是这样。”


    黎渐川道,他顿了顿,继续说:“进入的人非常小心,但她或许并不知道我的工作的特殊性。我对很多细节拥有胜过相机的清晰记录,像是相册一样,储存在我的脑子里——6号包厢的那扇门被动过,并不是我离开时的样子。”


    “我不认为会有人无缘无故潜入别人的包厢。在我看来,进入者要么是想要搜纳线索的玩家,要么就是与我的身份有关的某个人。当然,玩家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在拥有这样的猜测后,我和洛文回到了8号包厢,依靠我们之间的默契,开始钓一条鱼。所以我在回到包厢后,就对洛文说,伍德包厢里的动静,除了8号包厢,6号和10号包厢的人应该也看到了一些东西。”


    汤普森摘下帽子,脸上掠过一丝恍然:“但实际上6号包厢不应该有人,而你,你在暗示洛文,此刻的6号包厢里有人存在……”


    他的胳膊压在餐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有些严肃愁苦的面容上露出一个笑:“这真是很有趣的哑谜,伯利克先生。”


    黎渐川沙哑的声音里带出一丝笑意:“我也这样认为,汤普森列车长。”


    “洛文是个极为聪明且可爱的人,他懂了我的暗示。”


    黎渐川很不要脸地吹捧了下宁博士,然后道,“而在我们回到包厢,到八点晚餐开始的中间的这段时间,击杀喊话响起——洛文对此的第一反应是,对我说,‘死的玩家是珍妮弗’。而后,远近两道开门声几乎同时响起在过道里。”


    “但我们来不及出门去查看什么,就已经来到了晚餐的餐车里。”


    “其实当时的我很好奇,洛文是如何做出的玩家身份判断的。但这样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很快我就知道,他并没有猜到死亡的玩家的身份,他只是在试探,在鱼钩上放上他的饵料。”


    “洛文说的那句话,以音量来说,6号包厢内的那位一定听到了。而洛文说出那句错误的判断,目的大致有三个。”


    “第一个,就是告诉隔壁,洛文和我都是玩家,不然普通乘客是不会听到击杀喊话,并且说出玩家这个词语的。这是一个以身犯险的陷阱,也是一个巧妙的试探。因为在明知我们是两人结盟的情况下,还会对我们动手或加以试探的玩家,极大可能不是单打独斗的。”


    “第二个目的,就是误导隔壁的人,让其认为珍妮弗也是玩家。在隔壁的人的逻辑里,大概是——为什么洛文会这样肯定地猜测死亡的是珍妮弗?因为他怀疑她——而从其他玩家口中印证的玩家身份,往往会具有比较大的真实性。”


    “至于第三个,也是那句话的最后一个目的,就是想看看隔壁的人和击杀喊话的一血到底有没有关系。”


    “如果有关系,那么在对珍妮弗的身份产生怀疑后,已经出手杀掉一个玩家的RedX在得到这句话传递的信息时,是不会放过珍妮弗的。一般在游戏的第一天就开始快速出手杀人的,大多都是习惯以杀戮方式通关的玩家,所以我认为他不太可能放弃任何杀死其他玩家的机会。”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洛文这句话的三个目的,已经全部达到了——珍妮弗死了,而我们也接收到了来自劳伦先生的第一次试探。”


    黎渐川的声音顿了顿。


    嗓子有些干哑,他抬手给自己倒了半杯香槟,眼角的余光留意到那一件件黑色的斗篷都有些不安和疯狂的预兆。


    汤普森诧异道:“请等一下,伯利克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也没有受到欺骗的话,昨晚的费尔南先生、还有今天的珍妮弗,他们都是活着的。”


    “眼睛是会骗人的,汤普森列车长。”


    黎渐川笑了笑。


    他隐藏在兜帽下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五号玩家压在烛光阴影中的身躯:“继续按照时间线来算的话,击杀喊话和洛文的陷阱布置在昨夜晚餐开始前,而晚餐后,我和洛文都离开了包厢,想要去找找看那名被杀的玩家究竟是谁,并且如果可能的话,也想看一看伍德被隔离到了什么地方。”


    “就在这个时间,2号包厢的门打开了,费尔南和劳伦告别,回到自己的包厢,珍妮弗打开包厢门迎接了她的丈夫。”


    “这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有一点让我感到有些怪异。那就是从费尔南走出2号包厢到他回到3号包厢,从始至终,因为角度问题,我没有看到劳伦的身影出现。我只听到了劳伦的声音,看到了2号包厢的门关上。”


    “而如果列车长先生你真的关注过费尔南的话,应该会发现,他更喜欢称呼自己的妻子为佩莉,而不是珍妮弗。”


    “第一晚敲门事件发生时,费尔南就曾打开包厢门,那时候他对珍妮弗的称呼就是佩莉。而在昨晚的九点后,返回3号包厢时,费尔南对妻子的称呼却是珍妮弗。”


    “当然,这点称呼上的误差或许证明不了太多东西,只是为我的推测增添一点怀疑的成分。”


    “所以这个时候,我还并没有确认死亡的玩家是费尔南,杀死他的是劳伦先生。”


    “直到今天白天,珍妮弗尖叫着冲出来,让我们发现了费尔南的尸体——”


    黎渐川微闭着眼,回忆着一幕幕细节,淡淡道,“珍妮弗说,她的丈夫昨晚还是好好的,亲吻了她,安抚她入睡。她在昨晚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响动。”


    “但残忍的分尸,除了响动之外,还有一样无法让人忽略的东西。那就是气味。极其刺鼻的血腥味,只要是感官正常的人就是无法忽略的。”


    “更何况,珍妮弗是一位孕妇。她对气味会比常人更敏感一些。”


    “我承认今天的这位珍妮弗演技十分到位,很形象地饰演出了一位惊慌失措的妻子,并且言语间的误导性并不明显。但是,一位孕妇,在看到丈夫尸块时却没有被那种残忍血腥的场面和气味刺激得惊厥呕吐,是有些奇怪的。尤其是我发现,装着费尔南尸体的箱子被打开后,尸块有被翻动的痕迹。”


    “而检查箱子的开关附近,可以看到血迹的晕染,也就证明凶手之前是把箱子关上的,而血迹差不多干涸后打开箱子的人,就只有可能是发现尸体的珍妮弗了。”


    “发现了丈夫的尸体,还翻动过,但珍妮弗的手上却没有血迹,也没有面对这一堆尸块呕吐。这样出奇的冷静,实在和那副尖叫的人设不太相符。”


    “而直到双胞胎中的姐姐莉莉特出现在珍妮弗身边,扶住她,她才后知后觉地干呕起来。这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一位真正的孕妇。”


    黎渐川笑了笑:“我怀疑过珍妮弗可能是凶手,也怀疑过她或许并不是珍妮弗。但结合那些细节,我更偏向后一种。”


    “而且莉莉特,似乎只在今天对珍妮弗比较关照。一个很不喜欢多管闲事的冷漠的少女,却似乎和没什么交情的珍妮弗有些特殊的默契和熟稔。而今天的珍妮弗似乎也有些依赖莉莉特。”


    “怀疑都是从无到有,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等到怀疑到达一定的数量,它或许就距离真相并不遥远了。”


    挂钟的指针哒哒地行走着。


    车厢顶上昏黄的灯光有些晃动。


    列车长汤普森看了一眼腕表,扬了扬眉:“伯利克先生,你的意思是,无论是昨晚九点后的费尔南,还是今天白天的珍妮弗,都不是真正的他们,对吗?”


    “但尽管如此,我好像也无法理解,这与2号包厢的劳伦先生,还有4号包厢的两位小姐存在什么关联。”


    黎渐川慢慢喝了口香槟,道:“这其中的关联,大概就是劳伦先生袖口的那块红色痕迹。”


    汤普森皱起了眉。


    黎渐川道:“每名玩家都拥有特殊能力,您作为说明人,应该也清楚这一点。而劳伦先生的特殊能力,我猜测,或许就是可以把自己或某个人,伪装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似乎有某些玩家想到了什么,黑色的阴影中传来加重的呼吸。


    “在最开始,依照第一晚对于敲门事件的好奇心和一些表现来看,我和洛文都认为珍妮弗和费尔南这对夫妻中,极有可能至少有一个玩家存在。而劳伦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从劳伦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大概的经过是他怀疑费尔南和珍妮弗,于是出手试探费尔南,费尔南对他似乎也抱有某种目的,两人去了劳伦的包厢。”


    “在这场试探中,劳伦确认了费尔南的身份,出手杀了费尔南。并且按照他的手法来看,他相当享受这种杀戮。”


    “杀过人之后,洛文说出了怀疑珍妮弗的话,而后两道门响,我认为这是6号包厢内的人——极可能是双胞胎中的妹妹莉莉——她利用自己的某种能力快速离开了6号包厢,进入2号包厢,将这个信息传递给了劳伦。”


    “晚餐过程中,劳伦、莉莉还有费尔南的尸体都在2号包厢内。”


    “而在晚餐结束后,劳伦决心去杀了珍妮弗,利用特殊能力伪装成了费尔南的模样,在门口自说自话地告别,然后进入3号包厢。莉莉藏在2号包厢内,关上了包厢门。”


    “进入3号包厢的劳伦顺利杀掉了珍妮弗。”


    “然后就是我、洛文和史密斯发现了二等车厢公共卫生间里瑞雯的头,惊醒了其他乘客。那时候我还记得,莉莉和莉莉特同时从4号包厢内走了出来。而在这场换头游戏里,天亮时,莉莉不见了,只剩下了莉莉特。”


    “列车员的名单上只写了莉莉特的名字,而莉莉特说,她没有什么妹妹,上车的只有她自己。”


    “但我记得很清楚,莉莉并没有在换头游戏里被杀,而是在结束时突然不见的。”


    “所以我认为,昨晚换头游戏中的莉莉并不是真的莉莉,而是莉莉特的特殊能力——大概是类似投影或者镜像。”


    黎渐川捋着思路,觉得兜帽里的头发应该又掉了一大把。


    他继续进行着劳伦视角的解说:“也就是说,真正的莉莉在早餐前,都一直躲在2号包厢没有出来,而劳伦则在3号包厢,4号包厢内只有姐姐莉莉特一个人。”


    “早餐时间,莉莉带着装了费尔南尸体的箱子回到3号包厢,并在劳伦的帮助下伪装成了珍妮弗。而劳伦则恢复自己的样貌,准备返回2号包厢。”


    “但是——”


    “一等车厢并不是他的后花园,而他应该也并没有莉莉那种快速来去的能力。所以他或许没来得及处理干净所有的事,比如他袖口下方的红色痕迹,或者说,是口红印记。”


    黎渐川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椅子扶手:“我和洛文留意到了那处痕迹,在外套里的衬衫上,不像血迹,但昨晚九点后,费尔南返回3号包厢,看到珍妮弗来开门,两人在门边动情拥吻时,我记得珍妮弗的嘴唇就在搂抱脖颈时蹭到过费尔南的袖口。”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大致就对劳伦有了一个不完全的猜测和怀疑。之后费尔南的尸体出现,在费尔南的死亡上,劳伦开始对我和洛文进行试探。”


    “他完美地响应到了洛文那句话的目的。所以洛文给他定上了百分之八十的嫌疑。”


    汤普森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有些焦躁地摸了摸下巴,耸肩道:“这场推理中,你的猜测占了很大部分,证据十分单薄,伯利克先生。”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建立在你对这三人的特殊能力的猜测正确的基础上,才能够成立。否则,这只是一个带点逻辑性的猜想而已。”


    对于汤普森的评价,黎渐川并不意外。


    事实上,他今晚的目的并不在于真的完美地推理出什么——他只是要为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定下一个完美而混乱的开端。


    这也是他不愿意为此动用自己的真空时间的原因。


    不过,他的推测也并不是真的没有决定性证据:“汤普森列车长,有一点我想您不该忽略——凡是玩家的特殊能力,必然拥有限制。”


    “劳伦这样的特殊能力,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黎渐川的声音里掺杂了饱含冷意的笑与散漫:“我想,今晚的晚餐结束后,我能有幸邀请各位,一起去4号包厢,看一出大变活人——”


    “那里应该藏着珍妮弗的尸体,和一个活的莉莉。你说对吗,劳伦先生?”


    低沉嘶哑的声音在餐车里空空回荡,无人应答。


    所有玩家都十分安静,安静得似乎劳伦并不在这其中。


    这样的诡异持续了很久,直到九点钟即将到来,七号才带着一点晦涩的笑意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八号,你这样做,真的让我很怀疑你的目的。这样狭窄的活动空间内,暴露的身份,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黎渐川没有去响应这句话。


    嗒的一声,秒针跳过最后一格。


    九点到。


    眼前的光亮被骤然吞噬,后背重重一仰,靠在了冰凉的车厢壁上。


    黎渐川睁开眼睛,正好对上宁准的目光。


    昏黄的光打在宁准苍白的侧脸上,那双幽沉摄魂的桃花眼勾起一个撩人的弧度,眼底涌动着暗昧的色彩。


    他靠近黎渐川,像条冰凉的美人蛇一样缠在黎渐川的脖颈上,轻轻笑了声:“乱起来才好。许多时候只有乱起来,真相才会从深冰之下浮出。”


    第122章  这就是你猜测的今晚的死亡人数吗?


    车厢墙壁上的欧式涂花繁复奢旧, 黎渐川的手指在边缘摸了一下,嗒的一声,拉亮了灯。


    在轻微的咣当声中, 鼓噪的、阴沉沉的气氛被橘调的光线驱散, 黎渐川弯腰从自己的手提箱里翻出一副眼镜, 端详了下,轻巧地卸下了镜片。


    手指飞快一翻, 那两片镜片就离奇地消失在了他的手掌中。


    他直起身,取出自己的那把枪递给宁准:“我们挑起的火,今晚势必会烧起来。就像你说的,这是最好的一次机会。”


    砰砰的闷响从外头的过道断断续续传来。


    包厢的门板被震得轻轻颤动,一道道沉重的脚步声聚集在了那条狭长昏暗的空间里。


    宁准微微撩起眼皮,漫无目的地扫了眼包厢门,便伸手接过了枪, 嗓音散漫道:“今天晚餐汤普森没有提到史密斯被隔离的事情, 情绪也没有明显的改变。这说明你所进行的推测, 要比隔离这件事更令他关注且兴奋。”


    他随意掂了掂枪, 收回缠在黎渐川肩颈上的手臂,边把枪塞到腰后的皮带里, 边穿上靴子。


    黎渐川沉思了几秒,把手里的大衣递给宁准。


    在列车这样狭小的隐私极差的空间内, 很多事情都无法进行明显的交流, 隔墙有耳最是危险。但黎渐川却觉得有点惊奇, 惊奇于他和宁准之间越来越显眼的难以言喻的默契。


    这种默契似乎并不能用天生的契合, 或者最终决战里那些游戏时间的培养来做解释。


    而曾经的自己埋藏在魔盒中的那份笔记和记忆, 却又似乎在暗示着某些更为隐秘不可言的东西。


    脑海里不动声色地转过某些念头,黎渐川压下了有点飘飞的思绪, 对着穿戴好的宁准扬了扬眉。


    宁准比划了个手势,黎渐川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随手拿过帽子压在头上,抬起的手按在了包厢门上。


    咔的一声刺耳响动。


    包厢门拉开,一道细窄暗沉的光照射进来。


    过道内所有的目光瞬间都如锋利而晦涩的箭一般,倏地钉向了这扇门。


    沉闷而混杂着各种恶劣气味的空气停止了微弱干涸的涌动。


    风衣上整齐排列的木制纽扣啪地打在门把手上,黎渐川向外迈了一步,平静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整条过道——过道尽头的列车员多雷并不在,那张空荡荡的椅子已经被拥挤在过道内的几道身影遮挡了大半,椅子上的灯似乎坏了,颤巍巍地闪烁着,落下一片灰暗的影子。


    而这片逼仄狭窄的过道内,站在最前头的是列车长汤普森。


    他那两道浓黑的眉毛压得很低,棕色的眼珠投射出的视线在黎渐川身上转了一圈,还没表现出什么独特的情绪,就又被收了回去。


    在他身后的,是握着手杖的劳伦。


    劳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侧脸凝在昏黄的灯光下,如粗糙老旧的蜡像。他有点过分平静,仿佛短短几分钟前在晚餐上被揭开身份、强势针对的人不是他一样。


    察觉到黎渐川的扫视,他略微偏过头,眼神透着无机质的冷酷与阴沉。


    除开这两位外,双胞胎中的姐姐莉莉特也出现在了过道内,披肩的长发有些凌乱,脸色苍白,低着头没有去看任何人。


    出现在过道内的这三人,都没有超出黎渐川的预料。


    九名玩家,死了两个。算上他和宁准,还有劳伦和双胞胎,已经是七人了。剩下的两个虽说存在范围被大大削减了,但还不到必须自我暴露的地步,所以继续隐藏不出现,坐山观虎斗,是正常选择。


    只是黎渐川可不觉得,剩下那两个,真的是憋得住的人。


    需要出现的人都已经出现了,列车长汤普森却似乎还有些犹豫。


    他帽檐下的眼睛朝着过道的墙壁上瞟了两眼,任由这种古怪的气氛在过道内蔓延了片刻,才慢慢迈动脚步,跨到了4号包厢门前。


    他略微低下头,对站在门前的莉莉特说:“莉莉特小姐,我们需要检查一下您的包厢,希望您可以配合。”


    莉莉特从长发散乱的阴影里抬起头,眼神冰冷:“列车长先生,您拥有这样的权力?”


    “是因为有乘客举报……”汤普森道。


    莉莉特发出一声尖刻的冷笑:“没有证据的举报!我不相信任何臆测,汤普森先生……这是我的包厢,我有权力不让任何人进入。”


    汤普森似乎有点看不明白莉莉特的拒绝意图。


    从他说明人的角度来看,此时愿意主动出现在过道上的人已经可以确认为外来者的身份了。而身份确认的话,某些猜测就不能完全被定性为臆测。莉莉特既然出现了,就代表了一定程度上的承认,欲盖弥彰的拒绝反而显得有些古怪。


    “事情如您所言,莉莉特小姐。”


    汤普森蹙起眉:“但珍妮弗女士的新包厢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至少您应该将珍妮弗女士送回她的包厢。”


    莉莉特寸步不让,冷漠道:“珍妮弗很害怕,她需要我的陪伴!”


    “我们已经有女性列车员可以照顾珍妮弗女士……”


    黎渐川听着这两人的废话,和走出来的宁准对视了一眼,然后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记利落的旋踢,直接砰的一声从侧面将4号包厢的包厢门踹开了!


    踹门的时候黎渐川明显感觉到,4号包厢的包厢门并不是普通闭合着的,而是从里面上了锁。


    这一脚的力量非常大,甚至踹得整趟列车都有些晃荡。


    门前的汤普森猛地后退了一步,莉莉特愤怒地瞪大了眼睛,尖叫道:“你想做什么!”


    黎渐川可不管莉莉特在叫喊什么,包厢门被踹开之后,他立刻伸手按住了门边,冲进了包厢内——


    出乎意料的。


    4号包厢内,空无一人。


    包厢内没有开灯,过道内昏沉泛黄的光线透过几道层叠的高大的影子落进这片狭小的空间,影影绰绰地晃亮了桌边的化妆镜。安静地靠着床脚的椅子,和稍显凌乱的床铺,一件女士风衣挂在窗帘旁边,隐约飘着些晦暗的阴影。


    黎渐川的视线在落入这间包厢的瞬间就如雷达般将所有的角落扫描完毕,但这间包厢看起来毫无异样。


    而这,恰恰是它最大的异样。


    列车长汤普森在刹那的发懵之后也回过了神,快步走过来,隐忍着怒火道:“伯利克先生,你这样的行为会对列车造成极大的——这是怎么回事?”


    “人呢?”


    汤普森深黑的眉毛紧紧皱在了一起,沧桑刻板的面容在略微晃动的列车光线下有几分奇异的愤怒与焦虑:“珍妮弗女士呢?”


    “莉莉特小姐,和你在一起的珍妮弗女士呢……莉莉特小姐?”


    汤普森的语气突然变了。


    黎渐川眉心一跳,隐约感知到了什么。


    他站在包厢门内偏头朝后看去,视野范围内,刚才还涌动着几道人影的列车过道竟然不知何时变得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在了。


    整片空间似乎被陡然抽干,只剩下了晦涩昏黄的灯光,还有他和汤普森。


    啪的一声,挂在窗边的那件女士风衣因列车的晃荡震落,掉在了地上。


    像是突然按下了某样开关。


    漂浮着无数浮沉的空气里,列车长汤普森停下寻找的动作,站在门边,脸色从疑惑惊愕褪成一片沉凝。


    他手臂上的肌肉微微绷起,一双眼睛抬起,探究地看向黎渐川,鼻息间吐出重重的白气:“伯利克先生,如果这也是在你的把戏之内……”


    “我可以保证这与我无关,列车长先生。”


    黎渐川慢慢呼出口气,扫了眼过道内本应站着宁准的那块地面,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汤普森脚下,双眼微眯,然后抬手按开了4号包厢的灯。


    他仿佛全然不受眼前景象影响一般,竟然开始检查起包厢内的物品来。


    汤普森的眼神闪了闪,冷冷地盯着黎渐川的背影道:“但眼前发生的一切你似乎并不意外,伯利克先生。”


    自然地伸出手将桌面上的镜子扣住,避开那片镜面,黎渐川拿起一张报纸展开检查。


    他微偏过头,半张脸浸泡在灯光的阴影中,淡淡看了汤普森一眼:“你似乎也并不意外,列车长先生。比起意外和惊讶,你的情绪里更多的应该是恐惧和愤怒——你在气怒什么——你料想过这种场面,但却没想到它会在这种时刻出现?”


    汤普森的眸色冰冷,颊边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伯利克先生,这不是你可以胡言乱语的晚餐时刻。”


    “说明人可以添加干扰,但不能否认事实。”


    黎渐川慢条斯理地将报纸折叠起来,紧盯着汤普森的神色,“所以你无法否认我的某些胡言乱语——列车长先生,上一个冬天,你作为寂静号列车的列车员,在这趟列车上,究竟经历了什么?”


    汤普森棕色的瞳孔略微一缩。


    他和黎渐川对视了大约三四秒钟,微抿的唇角才缓缓松懈下来。


    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抬起一只手按了按自己的帽子。这个动作使得他的半张脸都陷在了手掌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但他那两片锋利的刀刃似的嘴唇却暴露在灯光里,像是在艰涩地回忆着什么一样,微微翕动着。


    “我不太清楚你要说的东西,伯利克先生。去年,也只是一些熟悉的东西……”


    他的喉咙里挤出了湿棉花团泡过的微弱含糊的字眼。


    黎渐川注视着他帽檐手掌下的那一片阴翳,慢慢向前挪了半步,拿着报纸的手指蜷起了一点。


    “熟悉的东西……”


    黎渐川声音低沉:“什么东西?是这趟列车上的另一个怪物,还是另一个充满了老旧花样的故事?”


    汤普森的头蓦地抬起。


    几乎同时。


    一声极轻的纸张撕裂声在耳边响起,过分刺眼的点光扎进眼睛里,喉咙间刹那掠过一丝冰寒锋锐的凉意。


    汤普森猛地向后撤了半步,按在帽子上的手一翻,一道血线噗地炸开。


    他的手掌像是被锋利的空气攫取,毫无征兆地被削掉了半边。剩下三根抽搐的手指像是染血的树根,死死地抓住了那片几乎要刺进眼球的报纸——报纸末端破了道口子,缝隙里是渗着血的镜片。


    饱满的血珠在镜片边缘打了个滑,滴落到皮靴表面。


    黎渐川垂眸扫了眼自己擦得锃亮的靴子,视线在收回来的路上掠过抵在胸口的枪。


    空气里弥漫开紧张而危险的血腥味道。


    “伯利克,你猜是你的镜片更快,还是我的子弹更快?”汤普森严肃板正的脸上渗出了一丝阴沉的冰冷。


    他的脖子微仰着,咽喉的位置有一道很细的血线,差那么一点就能将他的喉管彻底切断。他的声音里灌满了血气和被割喉的嘶哑,白色制服的领子被血红洇透。但此刻他的手里握着枪,他一点都不慌。


    “是你犹豫了,劳伦。”黎渐川开口道。


    “如果你没有犹豫,我的镜片一定快不过你的子弹。但你犹豫了,你想从我嘴里得到另一个怪物的消息,或者另一个故事。”


    黎渐川勾起唇角,散漫地笑了笑:“但很遗憾,这些都只是我编造的谎话。我想要的,就是你现在的犹豫。因为子弹不会迟疑,但掌握子弹的人类会。”


    汤普森,或者说劳伦,在黎渐川开口的瞬间就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他握枪的手指飞快一动,就要扣下扳机,但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指失去了知觉——握枪的手与枪同时掉在了地上。


    “砰——哗啦!”


    射出的子弹偏飞,擦过黎渐川的手臂射穿了车厢的玻璃。


    车外的凛冬寒风呼呼地灌了进来,猩红的窗帘像染血的蝶疯狂舞动着。


    “大多数的眼镜都会有两枚镜片。”


    边缘被打磨得锋利无比的第二枚镜片绕进了黎渐川的袖口。


    劳伦一把抱住被齐根切断的左手,手腕喷出的血液溅到他的侧脸上,他猛地折身一躲,车厢内的灯光剧烈晃动。


    黎渐川擒拿过去的另一只手突然落空。


    同时脑后一股寒意陡然升起,他蓦地旋身,刺出匕首的手杖擦着肩膀划过。


    仅剩下的三根手指攥着手杖,劳伦还维持着列车长汤普森的模样,不知何时绕到了黎渐川的身后。


    他试图去抢黎渐川脚边的枪。


    黎渐川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皮靴用力一碾,超乎常人的力量直接将枪管压弯了。同时,他的手指灵活翻转,镜片滑过,在劳伦躲闪不及的瞬间倏地又削掉了半片耳朵。


    “伯利克!”


    血浆糊满了劳伦半张脸,他几乎在交手的瞬间就被黎渐川逼得浑身挂满了彩。


    他阴冷愤怒地盯着黎渐川,后背重重砸在包厢门上。


    包厢顶部的橘色小灯爆发出闪烁不定的光。


    劳伦弓起腰突然爆发出一阵强大的力量,瞬间避开了黎渐川的压制,撞开包厢门,想要向外逃去。


    而在包厢门完全砸开的刹那,门外幽暗的影子里珍妮弗惨白阴冷的脸突然出现。


    她散发着恐怖鬼怪一样的气息,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朝着黎渐川举起了手里的匕首。


    “珍妮弗,杀了他!”劳伦叫道。


    珍妮弗的影子挡在了劳伦身前。


    劳伦的脚步一顿,他看着黎渐川攥着鲜血砸来的拳头,和被血糊满的镜片,脸上爆发出强烈的恨意。


    包厢内的灯在瞬间砰地一声炸开,玻璃碎片四溅。


    黎渐川被光线一晃,下意识眯了下眼。


    血腥气晕染着他的鼻息,珍妮弗那张犹如死尸的脸近在咫尺,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将这张脸砸得稀烂。


    但在镜片即将划破这张脸皮时,他还是稳定地停下了向前的手指。


    他那两根血红的手指在珍妮弗眼前晃了晃,然后指了指下方:“影子,和位置。还有,你的血的味道,和我不同。”


    劳伦的脸色蓦地一变。


    而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响指声如同从天边传来。


    啪的一声,震响在脑海里。


    黎渐川只感觉蒙在脑子上的一层厚重的不易察觉的雾气,随着这声响指倏地就被抽离干净了——眼前的景象略一扭曲,一道道诡异的气流飞速变化,像是隔着一层镜面被打碎。


    珍妮弗恶毒空洞的眼睛被一双熟悉的桃花眼取代。


    后知后觉的,黎渐川的左手传来了无法忍受的剧痛。


    他的手臂肌肉虬结抽搐起来,因着整个手掌被削掉,手腕部分有一片森森的白骨露了出来。


    “……操。”


    黎渐川鼻尖渗出了一点汗珠,他低骂了一声,扯下围巾按着手臂飞快包扎上左手,同时扫了眼眼前的场面——宁准一手握枪指着劳伦的脑袋,微眯起的桃花眼似乎沉浮着某些陆离神秘的色彩,正和靠在角落里的莉莉特对视。


    列车长汤普森不知所踪。


    而4号包厢内,妹妹莉莉抱着珍妮弗青白浮肿的尸体正蜷缩在床上,惊恐又冷漠地瞪着门边僵持的四人。


    与黎渐川整个被削掉的左手相比,劳伦右手的半边手掌也没了,剩下的手指抽搐着,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血。


    只用了两三秒就包好了左手,黎渐川抬眼扫视了周围一圈,慢慢挑了下眉:“看来这场幻觉结束了。”


    闻言,劳伦的眼珠转动,看了黎渐川一眼,旋即又不感兴趣地移开,将目光定在了宁准脸上。


    那张属于老绅士的脸上充满了怪异的探究:“这就是瞳术吗?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说这项特殊能力。”


    “但它不该属于人类。”


    劳伦的视线刮在宁准脸上,似乎想透过那双莫测的桃花眼看出什么:“在我听到的传说里,它只属于怪物。你会是那种怪物吗,洛文?”


    宁准没有理会劳伦。


    他朝莉莉特眨了下眼,莉莉特原本呆滞的眼神便陡然爆射出一阵诡异的光彩。


    她握着水果刀的手猛地抬了起来,对着自己的脖颈一划——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喷射出来,洒了距离最近的劳伦一脸。


    劳伦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但却没有抬手去擦脸上的血。


    “啊——!”


    床上的莉莉发出了一声短促恐惧的尖叫,死死地搂住了珍妮弗的尸体。


    珍妮弗染血的长发缠在了莉莉的脖子上,在昏暗的血气中显得尤为恐怖。


    宁准看向黎渐川的左手。


    黎渐川凑近点,擦了擦宁准脸上被溅到的血点,低声道:“在这儿断手断脚,都不算什么大事。断一只手换一条线索,是划算的买卖。”


    眼尾上撩,宁准看了黎渐川一眼。


    黎渐川拇指蹭开的那一点艳丽的血色在宁博士上挑的眼尾荡开,随着微微流转的眼波显出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瑰丽慑人。


    恍惚间,有一种独属于血腥与残忍的生动在这张苍白俊美的脸上缓缓复苏,但来不及细看,这奇异神秘的色彩便又突兀地消失无踪了。


    宁准敛下眸子,微皱的眉松开了点:“莉莉特的特殊能力不是镜像复制一类,而是小范围、短时间的幻觉制造。”


    黎渐川看了眼被枪指着的劳伦,点头道:“她这项能力很强,限制也很大。我打开4号包厢门的时候应该就已经进入她编制的幻觉了。不过她能够影响我的感知,却不能改变影子和位置。”


    劳伦定在宁准脸上的目光倏地一晃,看向黎渐川:“你就是这样猜出我不是汤普森的吗,伯利克?”


    “事实上,我观察你们的影子已经很久了。”


    黎渐川用右手摸出根烟来点上,“你出现的位置并不是汤普森之前站的位置,你故意避着灯光拉出的影子——但你还是在我引诱你动手的时候走到了灯光下,露出了不属于汤普森的略有些臃肿的影子——我想,如果我真的在刚才杀了你,或者杀了幻觉中的珍妮弗,那么那枚镜片割断的只会是我自己的喉咙。”


    “幻觉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但莉莉特的幻觉远没有到天衣无缝的地步。”黎渐川吸了口烟,辛辣的气味灌满胸肺。


    劳伦赞同地点了点头,面对宁准的枪口似乎也并不慌乱:“你很聪明,伯利克。你最让我欣赏的,是对自己够狠。其实你完全可以在第一次出手的时候直接杀死我,但你却只是削掉了我的手掌。”


    “是我上当了。”


    他的眼神透出些遗憾:“如果我愿意牺牲自己的第二只手,而不是选择让你在第二次攻击时斩断你自己的左手,或许你就不会这样轻易地从血液的感知上确认这场幻觉的原委。”


    “不过,你们该不会认为现在就可以这样简单地杀死我吧。”


    劳伦眯起眼,毫无畏惧地笑了起来:“杀人,也是一件需要计划的事情,两位先生。”


    黎渐川注意到了劳伦的态度的改变。


    在宁准催眠杀死莉莉特之前,劳伦面对宁准手里的枪仍是浑身紧绷高度警惕的状态,但就在莉莉特死后,无论劳伦如何掩饰,黎渐川都察觉到了劳伦的变化。


    他松了一口气。


    他认为自己不会死。


    劳伦朝着宁准挑衅一笑:“来吧,开枪,试试看你的子弹能不能杀死我。如果不能,我将会是地狱里最恐怖的、复仇的恶鬼。”


    “你们选择激怒我,选择激怒‘它’——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两位先生。”劳伦有恃无恐地微抬起下巴,眼角的余光落在车厢过道的尽头。


    空气寂静。


    宁准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扣在扳机上,胸前拼接繁复的宝石胸针折射着晃荡的灯光。


    他扫了眼车厢墙壁上悬挂的那几幅油画,又注视了劳伦片刻,慢慢笑了声:“这就是你猜测的今晚的死亡人数吗?”


    “很遗憾,和正确答案不一样。”


    宁准笑意一敛,直接扣下了扳机。


    子弹砰地一声射出,洞穿了劳伦的眉心。


    劳伦难以置信的表情还残存在那张苍老的脸上,整个人却被子弹的力量带着向后踉跄,摔在了过道的车厢壁上,滑开一片血痕。


    “Ghost killed Mana……Ghost killed RedX!”


    “Double kill!”


    第123章  我的□□,我的欲念之火。


    击杀喊话炸在耳内, 确认了莉莉特和劳伦的彻底死亡。


    黎渐川心头提着的一口气略微松了,他扫了眼僵在包厢内的莉莉,一个手刀将人劈晕, 然后迈步出门, 走到过道里观察了下其他几扇紧闭的包厢门。


    这样大的动静, 包厢内的乘客们却丝毫没有要苏醒的意思。


    蹲到劳伦的尸体旁边,黎渐川开始业务熟练地搜查他随身带的东西, 低声问宁准:“你知道今晚会死几个人?”


    “不知道。”


    宁准重新找出一副白手套戴上,垂着眼轻声道:“但劳伦死了,证明今晚的额限还没有到。况且,我们不就是为了逼迫试探这种额限,才选择撕破这张脸的吗?”


    他的声音顿了顿,又笑道:“顺着原本的路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我们或许永远都无法到站。”


    黎渐川从宁准的话里嗅到了一些别样的气息。


    但他没有抬头追问, 而是收敛起了一些深思的心绪, 继续搜劳伦的尸体。


    搜过尸体后, 他和宁准分头行动, 一个看管着莉莉顺便检查4号包厢,一个去劳伦的2号包厢搜查。


    劳伦是个很谨慎, 且疑心和防备心很重的人。所以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他都携带在了自己身上,包厢内除了一些不重要的行李, 并没有太多线索。


    黎渐川只花了不到十分钟就将整个2号包厢搜索完毕。


    和之前推测的有一些相似, 黎渐川从劳伦身上发现了不少很有意思的线索, 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四样东西:一封简短的信函、一份内容古怪的合同、一本手掌大小的笔记本, 还有一条刮着血痕的束缚带。


    那封信函的寄件人名叫卡塔斯, 收件人是劳伦,寄信的日期大约在十二月初。


    这位卡塔斯先生在信中声称非常想念劳伦, 希望劳伦离开充满厄运的战场,回归家乡,不要再为不义之财游走于战火之中。他似乎是劳伦的好友,言词非常恳切且不见外。


    在信的末尾,卡塔斯称已经为劳伦购买了一张离开的火车票,就在圣诞节前登车,叮嘱劳伦千万不能失约。


    很显然,卡塔斯所说的火车票,应该就是这趟寂静号列车的车票。而这或许就是劳伦出现在这趟列车上的原因。


    第二样物品,是份合同。


    这份合同大概可以解释劳伦对费尔南的试探出于什么原因。


    合同的双方就是劳伦和费尔南,签订的日期中有关年份那部分的数字被涂抹了,日期恰好是圣诞节。


    这份合同的具体内容并没有明确什么东西,而是含糊地约定,费尔南将替劳伦保守一部分不为人知的秘密,劳伦也将因此支付费尔南一部分酬劳。


    至于秘密和酬劳究竟是什么,并没有书写在合同上。


    黎渐川还注意到,合同的右下角签字位置,劳伦只用钢笔写了名字,而费尔南除了签名之外还按上了一个血红的指印。


    他对着列车过道内昏黄的光观察了下,又低头闻了闻,确认这枚指印浸染的红色并非印泥,而是血迹。


    劳伦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份合同,而决定从费尔南下手探索谜团。但身为玩家的费尔南应该并不清楚合同内容,所以在劳伦的试探中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被当场击杀。


    合同之后,是一本小巧的笔记本,柔软的牛皮材质,表面很多划痕。


    这本笔记本里面实质性的内容非常少,黎渐川认为与其说这是一本笔记本,不如说是一本摘抄本——劳伦在里面抄写了大量优美晦涩的词句。


    黎渐川的目光落在扉页上。


    那里有一行红色墨水写成的英文:“Light of my life,fire of my loins。My sin,my soul。”


    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


    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这句子有点眼熟。


    黎渐川皱起眉,快速翻阅这本笔记本。


    红墨水抄写的词句中间,夹杂着零星的一点类似日记的记录。


    日记抬头的地方都写了日期,原本填充着年份的地方被涂抹成了均匀的墨块,是和合同上如出一辙的遮盖方式。


    看来这些年份很关键,不然黎渐川不认为劳伦或是别的什么人会有这样的闲心,耐着性子去一点一点涂抹日期。


    这些日记的内容都非常短小,大多是“XXXX年1月13日,读过了《艾丽斯漫游奇境记》。那很可爱。”这类一两句话的类似读后感的记录。


    而这些读后感中所提到的,基本都是童话故事。


    黎渐川在劳伦的行李中也发现了两本童话书,有明显翻看过的痕迹。但他并不认为劳伦是个童话故事爱好者。


    笔记本里还夹着两张残破的支票,但这并不是劳伦的,而是属于费尔南。应该是劳伦杀了费尔南之后抢过来的。


    支票的金额很大,不像是费尔南的身家可以使用的。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女士香水味,黎渐川回忆了下,似乎是在珍妮弗身上闻到过。


    最后一样物品,也是令黎渐川感到非常奇怪的一样,是一条巴掌宽的比较长的束缚带。


    黎渐川对这种束缚带一点都不陌生。


    这是精神病院用来捆绑某些精神状况很不稳定、行为破坏力极大的病人的东西,弹性并不大,被结结实实绑在椅子上,会有种僵硬而窒息的压抑感。


    这条束缚带已经捆过至少一个人了。


    束缚带的边缘沾染了很多血迹,干涸成黑色的斑纹。


    也有指甲刮挠和牙齿撕咬的痕迹,显然被这条束缚带捆过的人反抗得无比激烈,而这也侧面说明这束缚带绑得或许并不怎么样,不是手法熟练的专业人士,所以挣扎抗拒对这条束缚带的破坏才这么大。


    黎渐川搜完东西,和宁准一块靠在4号包厢的包厢门上,交换了下彼此的线索。


    “比起费尔南和双胞胎,劳伦身上的线索多得有些异常。”


    宁准一页一页翻过劳伦的笔记本,细软的发丝擦过他的眼尾,刮出错乱的细细阴影:“看来他在这局游戏的身份很关键。越是关键的人物身份,越是靠近真正的谜底,也越是危险。按理说,这样的身份一般情况下很少会随机给玩家。”


    黎渐川听着宁准的声音,随手翻着他搜来的东西。


    比起黎渐川的几条线索,宁准在4号包厢内可以说是没什么收获。


    莉莉和莉莉特这对双胞胎姐妹身上并没有什么关键性的东西,宁准倒是从莉莉特的尸体上搜到了一把匕首,但他身上有黎渐川给的枪,没有必要多增加一把近战才需要的匕首。他也并不擅长这种野蛮的贴身肉搏。


    黎渐川把匕首收了,在莉莉特制造的幻境中受伤的那只手揣在衣兜里,另一只手摸出根雪茄来点上:“劳伦的笔记本,童话书,还有瑞雯的这条狗绳——”


    他看了宁准一眼,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但是这个答案已经非常明显了。


    “还差一些东西。”


    宁准将笔记本合上,放进黎渐川的风衣口袋里,迎着散开的烟气偏过头:“我们还在做的是一道二选一的选择题,不是判断题。”


    黎渐川紧皱的眉松开了点。


    昏黄的光线从浮尘的缝隙漏进来。


    宁准那双漆黑幽秘的桃花眼微微垂下,落出一线暗昧的弧度。


    他忽然靠过来,手按着黎渐川的手臂滑下去,握在了那处被齐根削断的右手伤口上。


    黎渐川手腕刺痛,眉心跳了下,正想开口,就感觉到有两片温软的唇落了下来,慢慢擦过他脖颈上因疼痛而微微凸起的青筋。


    断了只手,纵然他不在意,但疼痛还是无时无刻都存在的。魔盒游戏内受的伤,只有天亮之后才会恢复,所以现在也只能忍着。


    “疼吗?”


    宁准问。


    黎渐川用另一只手握了下宁准的腰,咬着烟含混道:“你乖点,哥哥就不疼。”


    宁准撩起眼皮看向黎渐川,手指在黎渐川粗糙包扎的伤口部位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


    黎渐川脑内的反射神经似乎有一瞬间的停滞。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眯起了双眼。


    几乎同时,他感知不到断掌处的疼痛了。


    黎渐川挑眉:“催眠?”


    “或许不算。”宁准收回手,眼睛勾着笑,眼底暗色的漩涡若隐若现,如泥沼遍布的迷途河畔,幽黑沉秘:“某个部位的痛感切断,并不难。”


    包厢内漏风的窗户呼地一下吹散了火星。


    冰冷浓烈的血腥与烟草味里,宁准看向倒在床上的莉莉。


    珍妮弗的尸体就在旁边,苍白的手臂露着,长发被窗口的风吹着砸在莉莉的脸上。


    “还记得我们在埃及的遭遇吗?”


    宁准走到床边:”魔盒游戏内除了单打独斗的玩家,也有很多组织。这些组织并不仅仅依靠魔盒游戏而存在,现实生活才是他们的根基。我怀疑劳伦和她们都属于某个组织。”


    黎渐川也有这个怀疑,所以他暂时没有杀掉莉莉。


    他走到宁准旁边:“你打算催眠她?”


    “比起人类在审问中吐露的虚假话语,我更相信大脑的记忆。”宁准用一根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莉莉的眉心。


    瞬间,莉莉紧闭的眼睛猛然睁开了。


    黎渐川咬着雪茄的力度一重,随时准备出手杀死她。但醒来的莉莉没有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


    她直勾勾地盯着宁准那双幽沉晦暗的桃花眼,面部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垂坠,仿佛失去气力与灵魂,整个人都跌入了无意识的漫长虚幻之中。


    宁准与她对视了大约三秒,然后忽然转头,对黎渐川道:“看着我。”


    黎渐川抬眼,看向宁准。


    几乎就在看到宁准的双眼的那一秒,黎渐川的脑海就嗡的一声,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絮语与杂音,癫狂混乱,分辨不清。


    在这种疯狂的声音中,一幕幕场景和一道断断续续的尖锐的女声飞快闪过。


    这是宁准攫取的莉莉的部分记忆。


    在这些记忆片段中,黎渐川很快搜集到了想要的信息——莉莉确实与某个组织有关系。


    这个组织被称作Red,黎渐川曾经在游戏结束后的平台上看到过这个组织招人的消息。


    劳伦就是这个组织的正式成员,所有正式成员都会在一局独立通关的游戏结束时申请更名为拥有Red前缀的名字,也算是这个组织的标志。


    莉莉和莉莉特刚加入Red没多久,还不是正式成员。两个人现实中并不是双胞胎姐妹,但却是好闺蜜,所以才一起结伴加入了同一个组织。


    两人在加入组织前没有接触过魔盒游戏,但两个人都是神秘学爱好者,对魔盒游戏有所了解,非常好奇向往,所以在从某个论坛发现Red的消息时,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加入。


    劳伦作为两人的引路人,被称为队长,带领着一个十人小队,是队内唯一拥有魔盒的老玩家。


    但他应该只拥有两个魔盒,所以每次进入游戏,都只会选择两个人带着。每次游戏结束后,劳伦都会给这些队内的备选队员评分,分数达到标准后,就有机会转为正式队员。


    莉莉和莉莉特已经是第三次跟随劳伦进入游戏了,因为两人的特殊能力很不错,所以每次表现都很好,如果能顺利通过这一局游戏,应该就可以转正。


    也正因为之前两次游戏都顺风顺水,凭借着特殊能力和劳伦的经验与手段无往不胜,两人才在这一局失了谨慎,露出了破绽。


    而莉莉的记忆也部分佐证了晚餐上黎渐川对费尔南之死的推测。


    不过莉莉的特殊能力并不是速度快,而是同一空间内的短距离瞬移,仅能使用三次。


    黎渐川猜测,第一次应该就是用在了一血时给劳伦的传话上。开门,瞬移,再开门进门,卡着晚餐前的最后几秒,完全可以办到。


    不过这种瞬移副作用相当厉害,会导致玩家在本局游戏精神错乱。


    至于劳伦的特殊能力,莉莉的记忆里也有一些残留。那是一种伪装能力,虽然能完美地伪装他人,但是缺陷也非常大。


    使用这种能力,伪装成别人,或帮助别人伪装后,劳伦的情绪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干扰。


    比如那块袖子上的口红印,确实是劳伦故意留给黎渐川和宁准的挑衅和破绽,但正常情况下,情绪稳定、性格极其谨慎的劳伦,是不会做出这种张扬举动的。


    这还是黎渐川第一次直观地了解到除了他自己和宁准之外的玩家的特殊能力。而黎渐川也发现,他和宁准的能力,似乎并没有类似的副作用或后遗症。


    当然,宁准或许有,只是黎渐川还没有发现。


    除了游戏经历,黎渐川还在莉莉的记忆中发现了两个令他非常在意的点。


    一个是Red的总部。


    非常巧合,这个组织的总部正是坐落于尼泊尔的首都加德满都,也就是黎渐川和宁准现在身处的城市。


    而另一个,则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一闪而过的片段。


    片段内是Red正在讨论有关神秘文明的情报,宽敞昏暗的会议室中屏幕闪着光,烟气缭绕,一道身影从座位上离开,拉开会议室的门走了出去。


    那道身影在记忆碎片中非常模糊,但黎渐川却感到有些莫名的熟悉。


    纷乱的记忆碎片终结在一双幽深冰冷的眼中,黎渐川耳畔的嘈杂渐渐消失。


    他睁开眼,看到宁准收回了按在莉莉额头的手指,发丝遮掩下的桃花眼显出一丝颓靡黯淡,倦倦地泛着慵色。


    这样读取记忆一样的催眠瞳术,对宁准的消耗似乎非常大。


    黎渐川让宁准靠过来闭上眼,给他揉了揉额角,然后从他手心里摸到枪:“杀了她?”


    宁准睁开眼,轻声道:“很可能杀不掉。另外,如果她死了,玩家就只剩下了四个。太接近通关底线,或许不是什么好事。”


    黎渐川挑挑眉,没说话,拉开枪栓,就瞄准了莉莉的脑袋。


    几乎是同时。


    车厢过道内突然传来咔拉一声巨响,像是两车厢交界处的门被用力推开了。


    床上的莉莉被这具大的动静惊醒了一般,瞳孔收缩,猛地尖叫一声,就从床上失去了身影。


    “砰!”


    黎渐川扣动扳机,射出的子弹擦着残影打在了床板上。


    珍妮弗的尸体被震落,咣当摔下床,头发和一张青白的脸庞黏满了鲜血。


    莉莉惊恐的身影出现在包厢门口。


    黎渐川仿佛早有预料,枪口一转,第二枚子弹射出。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莉莉双脚还未站稳,就再次使用了瞬移,疯了一般冲进过道。


    “救命……放过我!放过我!”


    她浑身颤抖着逃窜,尖锐的叫声分贝极高,几乎要将老旧的车厢刺破。


    紧追在她身后的子弹砰砰地打在车厢壁上,一幅油画被波及,哗啦一声玻璃画框破碎。


    黎渐川追出包厢门,却忽然发现前方已经用光了三次瞬移的莉莉并没有继续朝着二等车厢的方向奔逃,而是背对着他,猛地停在了车厢连接处,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子弹上膛。


    黎渐川却没有立刻开枪。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过道内的一丝不同。


    越过莉莉的肩头,黎渐川看向一等车厢门上的那块玻璃。


    过道内昏沉的灯无法将那里纳入明亮的范围。


    车厢玻璃上蒙着层铅灰色的阴影,背后夜色凝沉。列车外遥远的原野上投来陆离错乱的光线,如一道道被刮出的冰冷的划痕。


    莉莉离车厢门很近,几乎就要贴在上面,但黎渐川没有从这块玻璃上看到莉莉的脸和影子。此外,他还注意到,在一等车厢门后的一米之外,二等车厢的门好像已经随着刚才的响动打开了——那扇门正随着况且况且前进的列车轻微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这片诡异僵持的氛围中,又是一声熟悉的咔拉巨响。


    紧闭的一等车厢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撞开,一阵夹杂着奇怪腥臭气味的风呼地吹进了过道里。


    黎渐川将枪快速塞给宁准,指间翻转出一枚镜片。


    他的感官无限放大,将整条过道内的一切风吹草动都囊括进近乎野兽般的感知和直觉内。将宁准压在车厢壁上,黎渐川如钢筋般的肌肉筋骨舒展绷起,形成一面囚笼。


    他盯着莉莉的背影,心神戒备。


    但这种戒备只持续了大约几秒钟。


    因为几秒之后,黎渐川就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敲门声,在过道内机械而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咚、咚、咚——!”


    车厢尾部的10号包厢门轻轻震动,随即一行血字在门上缓缓凝出,诡异而惊悚。


    “亲爱的乘客,夜宵时间到了。”


    第124章  趴在地上,一下一下伸着手敲击着包厢门。


    昏然稀薄的灯光从头顶落下, 在如油画一般的旧棕色车厢过道内,氤氲着惨淡微弱的光粒与触角。


    突然响起的诡异敲门声中,整条车厢过道都陷入了一片麻木的死寂之中。


    一阵阵腥臭的风如令人作呕的爬行动物, 在过道内滑腻地穿行, 跟随着那道敲门声滑过一扇扇包厢门。


    黎渐川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被这阵风激了起来。


    他的感知里一无所获, 整条过道除了他和宁准以及莉莉三人,再没有其他存在。


    但这道敲门声却偏偏就响在眼前, 一步一步,越靠越近,就好像真的有一位看不见的陌生人行走在过道内,正礼貌而耐心地敲着门,邀请一位位乘客,共享午夜的美食。


    不过,似乎并不是所有乘客都拥有享用夜宵的资格。


    敲门声只震动了三扇包厢门, 分别是10号包厢、9号包厢和5号包厢。一行行血字也先后在门上缓慢凝结。


    黎渐川和宁准的位置是在4号包厢门前, 在5号包厢门板震动时, 两人都没有妄动, 而是不约而同观察着半臂之遥的5号包厢门。


    咚咚的沉闷敲击声近在咫尺,渗着某种毛骨悚然的节奏感。腥臭的气味更浓, 几乎将呼吸起伏着胸腔侵蚀腐烂。


    那种奇异的黏腻感越来越重,令黎渐川莫名地觉得这条空荡的过道内莫名有些拥挤。


    突然, 宁准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黎渐川的小臂。


    黎渐川低头, 就看见宁准抬起手指, 指了指对面门板的某个位置。


    黎渐川在宁准指的位置处多看了两眼, 发现对面的包厢门被敲击时震响的位置有些奇怪。


    那微不可察轻轻震动的位置不在门板上方, 而是在下方。刚才离得远看不清,但此刻距离极近, 黎渐川很轻易就可以捕捉到门板震动的细微差距。


    如果是正常的成年人敲门,一般都会抬起手,敲击位置大多与头部平行,处于门板较高的上方。而受力点的门板震动幅度也相对稍大一些。


    但对面的门板却是下方在轻颤。


    就像敲门的人不是站立着,而是正趴在地上,一下一下伸着手敲击着包厢门。


    黎渐川脑海内的这个判断刚刚形成,耳边就突然听到滋滋的细响。


    他心头一紧,立刻寻声看过去,就看到第一扇被敲响的10号包厢门上血字已经彻底凝成,还未干涸般正缓缓向下淌着细长的血线。


    鲜血顺着门板滑下,在触碰到地板时滋滋地变成了一条条血红色的蠕虫。


    小拇指大小的蠕虫身躯抱团虬结,落地的瞬间就四散开来,如闻到腥味般,疯狂朝包厢门紧闭的门缝钻去。


    但没等它们真正钻进门里,10号包厢的门就像是早有预料一样,砰地一声打开了。


    随着包厢门的打开,挤在门缝边缘的一团团血红蠕虫像是突然被点燃的烟花般齐齐炸开,大片腥臭黏腻的血水毫无征兆地扑落在费雯丽的睡裙上。


    “血、血——!”


    费雯丽呼吸一窒,嗓子里发出断裂而细弱的尖叫。


    她下意识就要缩回包厢内躲避,但却也只是后退了半步,就蓦然一抬眼,看到了对面9号包厢门上的血字。


    那道血字下蠕虫涌动,发出滋滋的声响,拼命朝着门内挤去。


    费雯丽脸色一白,被刘海遮着的怯怯的眼中陡然出现了一丝古怪的疯狂。


    她突然抄起一把黑色的大伞,冲到过道内,远远隔着那些蠕虫,砰砰砰地用伞砸对面的包厢门,同时大喊:“杰克逊!杰克逊!打开门!打开门出来!”


    9号包厢的门被砸得震天响,整条过道的车厢壁都在颤动。


    而过道内的敲门声在费雯丽开门的瞬间就已经消失了。


    被砸的包厢门纹丝不动,里头的杰克逊似乎醒了,还带着浓浓困倦的声音愤怒地传出来:“你在发什么疯,费雯丽!现在是半夜!”


    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杰克逊像是掀翻了很多东西。


    下一秒,他的怒火突然转变成了惊恐:“天、天哪!这是什么!这些是什么东西!滚开……全部滚开!不要过来!上帝……”


    费雯丽大叫:“杰克逊!”


    包厢门被从里头咣地撞了一下,然后被霍然拉开。


    杰克逊跌跌撞撞跑出来,一张英气的面孔全部塞满了恶心与恐惧。


    他的两条腿都被血红的蠕虫爬满了,它们像是食肉的蛆虫一般朝他的血肉里钻,疼痛如百蚁噬咬。


    他痛苦地冲出门,撞在过道的车厢壁上。


    “救我!救我……”杰克逊神情有些恍惚。


    黎渐川皱眉,想要迈出的脚步一顿。


    他忽然注意到,就在杰克逊冲出包厢门,出现在过道内时,爬满他双腿的大片蠕虫就已经像是融化了一般,慢慢变成了一道道血痕,再无踪影。


    “冷静点,杰克逊!”


    费雯丽一把扶住杰克逊,抖着手用力抱住了他的脑袋,“没事了,已经没事了……那些虫子已经不见了。”


    费雯丽似乎爱慕杰克逊。


    但黎渐川还记得,杰克逊和那位死去的女同学詹妮关系不一般。


    就在这时,被敲响的最后一扇包厢门也打开了,伍德高壮的身躯出现在5号包厢的门口。


    他似乎没看到门口蠕虫炸开的鲜血,而是一脸诧异地看向门口的黎渐川和宁准,旋即像是想到什么,脸色黑沉,讥讽骂道:“嘿,我说是谁在搞鬼!敲门、恶作剧!真有意思,两位先生!”


    黎渐川没有理会伍德。


    在敲门声消失后,那股腥臭的风也停止了,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过道,然后和宁准对视一眼,朝费雯丽走去。


    伍德却像是被激怒了一样,用力甩开包厢门:“没有听见我说话吗,你们两个臭小子——”


    宁准走在黎渐川身后,脚步一顿,微偏过头看向伍德,漆黑的眼沉着幽冷深邃的光。


    他的视线快速扫了伍德一眼,打断了伍德的声音:“你的绑带皮靴穿得非常整齐,你没有入睡。那在听到第一声敲门声时,你为什么没有立刻打开门?你是在犹豫什么,还是在做什么……藏什么?”


    伍德高大的影子晃了晃,像一片阴翳的云落在过道地板上。


    他的影子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脖子。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洛文先生。嘿,我可不是那些好脾气的软蛋!”


    宁准收回目光,像是什么都没有说过一样轻巧地转口道:“敲门声不是任何人的恶作剧,伍德先生。我诚恳地建议你看一看你的包厢门,上面的文字或许能解答你心中的疑惑。”


    伍德怀疑地瞪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而是转头拉回自己包厢门,去看上面的血字。


    几米之外,黎渐川已经粗略检查完了杰克逊腿部的伤。


    密密麻麻的腐烂小洞遍布血肉,将杰克逊的两条腿咬得如同马蜂窝一般。光看痕迹和伤口,确实和蛆虫吞咬尸体相差不大。


    痛感似乎已经消失了,杰克逊没有再大叫,只是神情空白,不断地抽搐着,吸着凉气,两条腿也颤抖得非常厉害,就像上面还爬满蠕虫一样。


    黎渐川一碰,杰克逊就像发病的精神病人一样被惊得尖叫,如果不是费雯丽死死抱住了他的脑袋,他一定会像条被宰杀的鱼那样不管不顾地跳起来。


    蠕虫钻入9号包厢门的时间最多也没有超过十秒,这么短的时间内,杰克逊的伤口这么多,精神状态如此崩溃,似乎有些奇怪。


    即便是再怕虫子的人,也不会在几秒内被摧残成这样。


    “没有伤到骨头。”


    黎渐川收回手,随意擦了擦,“如果能忍受疼痛,行动不会受影响。”


    说着,他又看了紧紧抱着杰克逊的费雯丽一眼。


    费雯丽怯弱地垂下头:“谢、谢谢您,伯利克先生。”


    黎渐川脑海内回忆着费雯丽这两天来的种种细节动作,和刚才冲出包厢的行为,探究的视线不加掩饰地落在费雯丽脸上:“你可能知道些什么,费雯丽。我没有多余的问题。我只想知道今晚能否拥有一顿完美的夜宵。”


    那条睡裙包裹的瘦削脊背陡然僵直,隐隐透出冷酷的锋利。


    费雯丽的胸口重重起伏了几下,一双眼睛从散乱的发丝间抬起来,突然看向一扇紧闭的包厢门。


    “我不知道。”


    她轻轻地说,“但我记得,卡萝夫人需要出现在夜宵的餐桌上。”


    说着,费雯丽像是想到了什么,双眼瞪大,猛地松手,放开了还在抽搐的杰克逊。


    她几步冲到卡萝夫人和马库斯的7号包厢前,砰砰敲门。


    黎渐川眉心一跳,但没有阻止费雯丽。


    费雯丽敲了几下,里面就传来了卡萝夫人紧张戒备的声音:“是谁?”


    这语气和询问的话语,让黎渐川立即想起来到这局游戏的第一个晚上。同样的诡异敲门声,同样的回应。那天晚上怀着同样的警惕,第一个回应了敲门声的,就是卡萝夫人。


    比起费雯丽粗暴的敲门动作,她的声音却是相当低缓柔弱:“卡萝夫人,我是10号包厢的费雯丽。今晚是平安夜,慷慨的劳伦先生邀请大家一起享用丰盛的夜宵,夫人也一起来吧。”


    劳伦邀请的夜宵?


    黎渐川眉梢微挑,看了眼宁准,宁准的眼中流露出带着恍然之色的兴味。


    一个刚刚死去的玩家,是不可能复活回来为夜宵买单的。


    “不需要。”


    门内的卡萝夫人稍去几分警惕,面对外面柔弱怯懦的女孩温和了声音,低声道:“费雯丽小姐,我还要照顾马库斯,不需要去过平安夜了。”


    费雯丽却没有放弃,而是柔柔道:“马库斯应该已经睡了吧?他是个乖孩子。有关马库斯的病症,史密斯老师还有一些办法,希望与您交流。我知道您不愿意让马库斯了解这些,现在马库斯睡着了。”


    里面沉默了。


    大约过了十几秒,7号包厢的门被轻轻拉开一道窄窄的缝隙。


    卡萝夫人裹着一件厚重的大衣从缝隙里挤出矮胖的身躯,迟疑着看向费雯丽:“费雯丽小姐,夜宵我并不想去,但是史密斯先生介绍的那位医生……”


    费雯丽不等她说完,就亲近地伸出手挽住了卡萝夫人的胳膊。


    她像是要搀扶卡萝夫人一样,手臂从卡萝夫人的肩膀滑过。


    这一瞬间,卡萝夫人口中的话音突兀地断了一下。


    她似乎有些晃神。


    费雯丽挽着她的胳膊将她拖着,缓缓带离包厢门口,嘴里柔和道:“平安夜的庆祝要开始了,卡萝夫人。”


    两人擦着宁准和黎渐川的肩膀走过。


    隐约间,黎渐川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味。


    卡萝夫人听到费雯丽的话,像是完全忘记了之前未完的有关医生的问题,转而接下了费雯丽口中关于平安夜和夜宵的话题:“哦,是吗?平安夜的庆祝,那实在是太好了。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说着,她的脸上嘴角大大地弯起,在惨淡而昏黄的光线里,露出了一个僵硬而诡异的笑。


    费雯丽却恍若未觉,低着头径直拖着卡萝夫人走向餐车。


    黎渐川看了眼9号包厢上的血字,把杰克逊拎了起来,和宁准一起跟在费雯丽两人身后,也朝餐车的方向走去。


    车厢门处的莉莉已经不见了,隐约是走在费雯丽和卡萝夫人的前头,身影纤细僵硬。


    黎渐川双脚踏上车厢连接处,身后一等车厢过道内的灯突然全灭了,黑暗如潮涌来。他回头看了眼,伍德走在他身后,咧开嘴对他笑了笑。


    与此同时,前方远一点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咣咣的声响。


    隔着门板,像是刀刃剁碎骨头的声音。


    第125章  她的身上一定藏了吃的……


    一步之外的宁准也听到了这道声音, 脚步一顿,卡在二等车厢过道的入口,朝黎渐川伸了下手, 去接他手里拎着的杰克逊。


    宁准看着身材清弱, 做几个仰卧起坐都气喘吁吁, 但实际上排除对黎渐川的撒娇成分,拎一个瘦小少年的力气他还是有的。


    更何况杰克逊半个身体都拖在地板上, 像个沙包一样被拖着走,实在不费什么力气。


    虽然黎渐川认为自己不用两只手,也能拳打妖魔,脚踢鬼怪,但向来懒得没边儿的宁博士主动体贴,愿意拖拖沙包锻炼身体,他当然是完全赞成。


    “怎么了?”


    交接过杰克逊, 黎渐川低声问。


    宁准道:“看前面。”


    黎渐川心头一动, 抬起头, 视线越过宁准的肩头。


    前头是二等车厢的过道。


    这条过道并不算长, 应该一眼就能看到挡在车厢尾部的餐车门。但此时,黎渐川的目力穿透弥漫的黑暗, 却并没有如想象中一般,看到过道的终点。


    幽深未知的黑暗吞噬着前方。


    这黑暗一眼望不到头, 狭长的过道像是被陡然延伸了无数倍, 如一条深邃没有边际的隧道。


    过道一侧的车窗闪着外界遥远的光点, 晃动前行的人影拓在上面, 被裁得瘦长。另一侧是一扇扇半开的包厢门, 整齐排列着,随过道伸入黑暗之中。


    二等车厢并不是两侧都有包厢的格局, 所以过道比起一等车厢宽阔一些,但也很难容纳两个成年人并肩通过。


    费雯丽挽着卡萝夫人走在宁准身前两三米远的地方,两人的背影堆叠纠缠在一起,像是一团拧在一块漆黑的泥巴。


    从两人紧靠的缝隙中,可以看到莉莉僵直的背影,她在贴着包厢门的一侧行走,周遭的黑暗在肆无忌惮地吞没着她的空间。


    黎渐川忽然感觉有些不对。


    他下意识回过头——


    背后,刚刚进来时的车厢门已经不见了,与前方如出一辙的幽长过道映入视野。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伍德不见了。


    黎渐川确定,就在他转头的前一秒,他的感知内还存在着伍德的呼吸声。但就在他回头的这个瞬间,背后却空无一物。


    “幻觉?”黎渐川看向宁准。


    术业有专攻,对于幻觉与催眠这类东西,宁准要专业很多。


    “先跟上他们。”


    宁准迈开脚步,边往前走边道,“我刚才转身来要杰克逊的时候,伍德还在你身后,我没有察觉到他消失的过程。但我觉得这不是幻觉,问题应该出在这条过道身上,或者,是在我们身上。”


    费雯丽和卡萝夫人已经走远了五六米了,黎渐川跟宁准快步追上去,坠在两人身后两米距离,不远不近跟着。


    “昨晚的换头游戏,今晚的夜宵时间,应该都是一类东西。”


    整条过道只剩下他们五个,而他和宁准对另外两名玩家的身份多少也有点猜测,所以黎渐川开口也少了很多顾忌,“按照昨晚的程度,今晚也不会太过简单。小心点。”


    “哥哥保护我。”


    宁准半个肩膀贴过来,侧脸蹭了下黎渐川下巴上的胡茬。


    黎渐川扶了下宁准的后腰,把宁准这一身不分时间地点的撩骚劲儿往回按,低声训他:“老实点儿。独生子女一个,没你这么浪的弟弟。”


    不过不管黎渐川认不认,都不可能甩了他的情弟弟偷偷跑路。


    两人保持着警惕前进,仔细地观察着过道。


    咣咣的剁刀声贯穿过道的空气,依然响在不可见的前方,似乎并没有与他们缩短哪怕一点的距离。


    脚步前行,过道内的景象却一直是一成不变的。


    除了前后弥漫的黑暗,就是一排排房门,一排排车窗,看得久了,让人如置身迷宫一般,目眩神迷。


    黎渐川下意识地用步伐测量着脚下的路程,但正如他一开始猜测的那样,无论走多久,走出多远,过道仍然没有尽头。就仿佛荒村传说里的鬼打墙,他们被困在了一个圆里,只能兜兜转转,不得出路。


    不过黎渐川知道,他们并不是在原地兜圈子。


    他在车厢壁上留的记号没在视野范围内出现第二遍,他敏锐的方向感也能让他判断出,自己一直在沿着一个方向前进,没有被误导过思维。


    中间黎渐川还试图同前头的费雯丽和卡萝夫人搭话。


    但面对黎渐川的声音,两个人都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低着头紧紧靠着,只管向前走。


    宁准在前进的过程中推开了几扇旁边的包厢门。


    这些二等车厢的房间与他们之前看到的没有任何不同,长长一条的狭窄空间,只放着一张床,逼仄简陋。每一扇包厢门后,都别无二致。


    黎渐川很清楚,如果真的一直这样漫无止境地走下去,就算是体力强悍非人如他,也一样会累死。


    被费雯丽挽着的卡萝夫人身材有些笨重,走出大概五万步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她每挪动一下脚步,就会发出鞋底刮擦地板的沉闷响声。整条过道内除了那道不断鼓噪着耳膜的剁刀声,就只有卡萝夫人的喘息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重。


    “太累了,费雯丽小姐。”


    死一般气氛压抑的过道内,卡萝夫人颤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我想、我想我需要休息一会儿……”


    她累得有些喘不上气,身体晃了晃,摇摇欲坠。


    费雯丽的呼吸也很急促。


    但她坚持道:“卡萝夫人,还要往前面走。今晚的路有点远。如果我们迟到,那将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哦……好吧,费雯丽小姐。”


    卡萝夫人的语气有些失望。


    她无法劝服费雯丽,只好努力打起精神来,被费雯丽半扶半拖着继续朝前走。


    两人说话时,车厢的过道内渐渐弥散开一股烤肉的焦香味。


    黎渐川嗅觉敏锐,刹那间鼻息中全部都被这香味塞满了。


    这股香味极其诱人,仅仅只是闻到这股味道,就能让人联想到香喷喷的肉食,烤焦的酥脆外皮,细嫩渗油的肉质。津液在口腔分泌,食欲暴涨。


    闻着这股香味,黎渐川突兀地生出了一股难耐的饥饿感。


    他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胃部都被点起了一把熊熊的烈火,灼烧疼痛,疯狂蠕动,催促着他尽快饱餐一顿,满足缺匮的食欲。


    他的喉结微微滑动,凭借自己强大的自控力快速压下了这股强烈诡异的饥饿感。


    过道内的肉香味越来越浓。


    突然,一声响亮的腹鸣在耳边响起。


    黎渐川脚步一顿,当即循声看去,目光下滑,正好落在宁准手中的杰克逊身上。


    杰克逊垂着头,凌乱的头发半遮着他神情空白的脸。


    他下半身血肉模糊,身体还在轻微抽搐着,似乎并没有从之前的崩溃中恢复过来。但黎渐川非常肯定,刚才的声响就来自他的肚子。


    黎渐川看到宁准眉心微皱,就要松开拖着杰克逊的手。


    正在这时,前方费雯丽的脚步突然停了。


    “或许我们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卡萝夫人。”


    费雯丽的声音低柔,在黑暗中渗着一丝毒蛇般的阴冷,“我也感觉很累了。路实在太长了,我想体贴的史密斯老师会原谅我们的迟到。”


    说着,她扶着卡萝夫人靠着车窗一侧的车厢壁,慢慢坐下。


    “那实在……太好了……”


    卡萝夫人如释重负,艰难地说了句话,便不顾丝毫仪态地跌坐在脏兮兮的车厢地板上。


    费雯丽坐到她的另一侧,没有放开她的胳膊。


    黎渐川看向卡萝夫人。


    卡萝夫人整张脸都已经被一层又一层的汗水打湿了。


    她像是累到了极点,一坐下就下意识地闭上眼,困倦至极。只是几秒钟,她的口中就溢出了细小的呼噜声,脑袋也毫无戒心地歪靠在了费雯丽身上。


    黎渐川觉得卡萝夫人似乎对费雯丽有种默契且诡异的信任感。


    但明明在今天早上的时候,卡萝夫人还并不认识费雯丽。


    “卡萝夫人还好吗?”黎渐川问。


    费雯丽这次没有无视黎渐川的话。


    她用自己瘦小的身体微微挡住卡萝夫人,背对着黎渐川轻声回答:“她很好,伯利克先生。你们应该也累了。如果愿意,你们可以选择这里的任意一间包厢进入休息,离开的时候我会叫醒你们。”


    对于列车上古怪变动的空间,黎渐川可并不想随意进入。


    宁准和他的想法一样,两人放下杰克逊,就地坐下,距离费雯丽和卡萝夫人的位置仍然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但前面的莉莉似乎并不想随便坐在过道上。


    她在听到费雯丽的声音时就停下了脚步,然后回头盯着一扇包厢门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推门走了进去。


    包厢门砰地一声,在她身后闭合。


    黎渐川的视线停留在那扇门板上,着重看了看,但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莉莉或许只是不愿意跟他们两个追杀过她的人同处一个不安全的空间,所以随便选了一个包厢。


    黎渐川拉过杰克逊观察了一下,没有在他身体上发现与之前不同的变化。


    宁准抬着杰克逊的脑袋,与他对视片刻,但没有动用瞳术。一个晚上连续使用特殊能力战斗和催眠,宁准也并不轻松。更何况接下来的情况,可能会更加危险。


    剁刀声与香味在过道内挥之不去,如同顽固的病毒一样霸占着黎渐川的思绪,无限地加重他的饥饿。


    杰克逊的肚子没有再咕隆作响,就好像之前只是他和宁准的幻觉。


    “饿了。”


    宁准低声叹息。


    他拉过黎渐川完好的那只手,塞到自己腹部,同时把脸埋到了黎渐川的颈侧。


    黎渐川被他的呼吸吹得发痒,认命地给宁准按着他的胃。


    他边按边快速恢复着体力,留意着过道内的情况。


    渐渐地,黎渐川感觉周围的黑暗变得浓重了几分。


    突然,旁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视野的边缘,一片模糊的阴影不知何时立了起来。


    黎渐川心神一凛,转眼看去,却见像块被风干的腊肉一样趴在旁边的杰克逊竟然醒了过来,正拖着腿,用两只手飞快地朝着费雯丽的方向爬去。


    而这时黎渐川才注意到,他们与费雯丽和卡萝夫人的距离竟然莫名其妙地已经扩大到了六七米。


    “费雯丽……费雯丽!”


    杰克逊低声叫费雯丽。


    黎渐川略一思忖,没有伸手去拦他。


    杰克逊一只手抓住费雯丽的胳膊,上半身急切地压在费雯丽的腿上。


    他呼吸急促,用力攥着费雯丽的胳膊:“我好饿,费雯丽……你闻到了吗?香味……是烤肉的香味!我太饿了,费雯丽,你要给我点吃的……给我点吃的……我受不了了,费雯丽……”


    费雯丽转过身体,用那只胳膊搂住杰克逊,声音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冰凉:“可是我没有吃的,杰克逊。”


    她低头,温柔地吻了吻杰克逊的额头。


    杰克逊却根本不享受这种温柔。


    他把费雯丽狠狠地推在车厢壁上,原本神情恍惚的脸上呈现出痛苦狰狞的表情:“你在骗我,费雯丽!”


    “你有吃的,你一定有吃的……我闻到了,味道……你这里有食物的味道!”杰克逊激动道。


    费雯丽没有说话,只是忽然放开了挽着卡萝夫人的那只手。


    过道内的烤肉味在瞬间浓郁到了爆炸的程度。


    强烈而奇特的饥饿感袭击了黎渐川,他勉力忍着,紧紧盯着杰克逊和费雯丽。


    宁准靠着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以催眠自己的方式压制食欲。他靠着黎渐川睁开双眼,看着费雯丽的脸,眸光寒凉。


    杰克逊钉在费雯丽身上的视线忽然慢慢转动起来,落在了卡萝夫人身上。


    杰克逊张开嘴,呼呼地用力吸了几口气。


    他的脸孔缓缓贴近沉睡的卡萝夫人,整个人像条垂涎的饿狗一样趴在了卡萝夫人身上:“嘿,你闻到了吗,费雯丽……是烤肉,烤肉的味道。这位夫人实在是太可恶了,她的身上一定藏了吃的……”


    “我真的好饿啊,费雯丽……”


    杰克逊隔着几厘米的距离,直勾勾地盯着卡萝夫人:“这么肥的肉……费雯丽,我是真的太饿了……你明白吗,费雯丽?”


    他又看向费雯丽。


    少年的声音嘶哑变低,由刚才控制不住的暴躁转成了颤抖的哀求:“你明白吗,你懂我吗,费雯丽?没有人能抗拒得了这种诱惑,我什么吃的都没有,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太饿了,我真的好饿……”


    费雯丽看着杰克逊,眼神温柔怜惜,却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我都知道,亲爱的杰克逊。”


    她抱住杰克逊。


    杰克逊的头搭在费雯丽的肩膀上,整个人都在克制不住地抽搐着。


    他脸上挤满了贪婪的食欲,痛苦地大张着嘴,眼泪鼻涕全部随着泛滥的口水流了出来,洇湿了费雯丽的后背,脏乱恶心。


    黎渐川看着这一幕,有些反胃。


    但费雯丽并不嫌弃杰克逊,她抬起一只手轻轻摸着杰克逊的头安慰他,另一只手却在自己怀里摸了摸,抽出一柄细长的剔骨刀来。


    黑暗中,剔骨刀凝着干涸的血迹,划出一片雪亮冰冷的光。


    “你已经吃过更加鲜嫩的东西了,杰克逊。”


    费雯丽说:“这次只能再吃一点,就当作今晚的夜宵。”


    费雯丽的话音落地,幽长阴暗如肠道的过道内突然蔓延开一股悚然的寒意。


    潜藏四处的阴影像是突然滋生出了无数看不见的怪物。它们静静地立着,用阴冷的眼睛窥伺着过道内的人。


    咣咣的剁肉声消失了。


    黏着而浓腻的气味蓦地充斥过道。


    一瞬间,除了几道或轻或重的呼吸声,过道内安静得吓人。


    轻薄的寒光被费雯丽拢在手心里。


    她推开杰克逊,将那把剔骨刀掏出来拿好,姿势娴熟地探进卡萝夫人的怀里。


    她单薄的脊背正好挡住黎渐川的视线,寂静的黑暗中,锋利的刀刃轻轻划破皮肤的声音细微而清晰。


    卡萝夫人沉睡的面容安详恬静。


    一丝极淡的血腥味混入空气里,带着诡异的甜腻味道。


    黎渐川想动,但身体却忽然像是被什么捆绑住了一样,根本挣都挣不动。


    这对于他的身体素质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偏偏在这一刻,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身体内的力量了。他非常羸弱,弱到被束缚着无法动弹。


    他的头部也被固定住了,想要偏头去看宁准都做不到,只能盯着费雯丽所在的方向。


    头一次面对这样失去力量的情况,但黎渐川并不慌张。


    他冷静地感受着身上的束缚感,眼底蓝色的光线飞速汇聚,凝成薄薄的片雪。


    黎渐川听着刀刃划破血肉的声音,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费雯丽的背影在兴奋地颤抖着。


    像是得到了什么莫大的满足一样,费雯丽切割的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粗暴。


    她突然扬起握刀的手,那只手裹满了碎肉,啪嗒啪嗒滴着血水。


    “我太饿了,费雯丽……我只是太饿了……”


    杰克逊痛哭流涕地叫着,一把抓住费雯丽的那只手,然后猛地对着卡萝夫人埋下头去。


    咀嚼声,吞咽声。


    这声音如无数疯狂的蚂蚁钻进耳膜一样,令人脊背发冷,遍体生寒。


    费雯丽的手按在杰克逊低着的脑袋上,胸口急剧起伏着,像是在忍耐什么太过强烈的情绪。


    她垂着脑袋看着杰克逊,温柔地叹息道:“杰克逊,你很早就要知道了,在你最饥饿的时候,只有我愿意陪伴着你。这么肥的肉,也是我为你找来的。”


    “詹妮并不喜欢你,她如果看到你,一定会恶心得吐出来,然后逼迫史密斯老师舔干净她的呕吐物。”


    “史密斯老师和那些伪善的大人也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是从里面开始腐烂的。只有我……只有我才愿意和你在一起,杰克逊。”


    杰克逊的身体一僵。


    他猛地抬起头来,染了大半边血的脸上狰狞的食欲消失,只剩下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恶心。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一张开嘴就哇的一声剧烈呕吐起来。


    大团大团红白的碎肉从他嘴里吐出来,掉在地上,像还活着一样,落地就扭曲蠕动起来。


    “杰克逊!”


    费雯丽扑过去,却被杰克逊一把甩开。


    费雯丽手里的剔骨刀直接摔了出去。


    那把刀似乎对费雯丽非常重要,她尖叫一声,想要扑过去捡,但起身的动作却忽然一僵,像是被什么勒住了一样,身体又重新栽在了地上。


    杰克逊也倒在了一堆蠕动的呕吐物中,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你是个疯子!你是个疯子!”


    嘎吱一声。


    旁边的一扇包厢门突然打开,一只瘦小颤抖的手探出,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那把正好滚到门边的剔骨刀。


    莉莉阴沉的面孔出现在门后。


    她握着刀,像个诡秘的幽灵一样飘了出来,含着疯狂恨意的视线直直地盯住了黎渐川。


    黎渐川眼神冰冷。


    虽然不知道莉莉为什么要去抢那把剔骨刀,但黎渐川很清楚,在他不能行动的情况下,可以自由行动的莉莉绝对不会放过他和宁准。


    莉莉攥着那把剔骨刀,眼底的仇恨和杀意完全不加掩饰。


    她从门内走出来,迈开脚步,就要朝着黎渐川扑来。


    心念电转间,黎渐川已经设想好了无数种对战方案。


    但莉莉接下来的动作却完全出乎黎渐川的预料——


    她前进的脚步突然僵住了。


    原野上的光斑透过车窗,刮在莉莉苍白染血的脸上,蒙着一层诡异的阴翳。


    她充满恨意的眼睛变得空洞,之后慢慢地显露出一丝属于孩童的天真和残忍。


    她像拿到了什么新玩具一样,掂了掂手里那把剔骨刀,然后歪头一笑,猛地扬手,一刀戳进了自己的膝盖骨里。


    鲜血溅到费雯丽脸上。


    费雯丽一呆,仰头看着莉莉,像是从莉莉的神情中看到了什么熟悉又恐怖的东西一样,她的脸色惊恐地扭曲起来,爆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第126章  所有人都知道你就是那名精神病乘客——


    “是他们逼我的!是他们——!”


    费雯丽盯着莉莉, 大叫着要逃跑。


    但四肢却被无形的束缚死死禁锢在地板上,完全不能动弹。


    下一秒,她的尖叫声被突兀地堵了回去, 戛然而止。


    那张因尖叫而大张的嘴里凭空出现了一团腐烂的血肉, 血肉里掉出无数细小的蠕虫, 密密麻麻地朝费雯丽喉咙里钻去。


    费雯丽脸上立刻盛满了扭曲的恐惧。


    “啊!啊!”


    她疯狂甩着头,腐肉与蠕虫的缝隙里, 凄厉微弱的嘶声和徒劳的干呕声钻出来,如指甲抓挠玻璃般尖利。


    砰的一声。


    费雯丽的前额重重砸在地上,鲜血从她浓密的长发中渗出。


    她嘴角的缝隙淅淅沥沥地掉下血红色的蠕虫,蠕虫落在地板上,化成一滩脓血。


    旁边一米外的杰克逊浑身痉挛地瘫着


    他以一个扭曲诡异的姿势被固定在那堆呕吐物中,被恐惧渲染到极致的空洞目光从费雯丽身上,缓慢地挪向莉莉。


    他张开嘴像是想说什么, 但喉头蠕动, 却只有呕吐物流出。


    莉莉没有去关注这两块任人宰割的烂肉。


    她握着剔骨刀, 噗嗤噗嗤的轻响随着鲜血喷出。


    她脸上挂着天真而好奇的笑容, 手法笨拙地将自己的两块膝盖骨挖了出来,啪地打在费雯丽的脑袋上。


    费雯丽的头也不能动了, 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喘息。


    莉莉嘻嘻笑着,端详了费雯丽一会儿, 又低下头, 慢慢将自己的两条小腿齐根割断。


    殷红的血黏满地板的缝隙。


    整条过道内溢满了腐肉与血腥味, 一丝若有似无的烤肉焦香混在其中, 像是恶臭与食物的勾连, 恶心至极,令人作呕。


    黎渐川在这股味道的刺激下, 之前那种奇特的食欲竟然不减反增,令他反胃得够呛。


    “这不是莉莉。”


    耳边突然响起宁准的声音:“但费雯丽和杰克逊应该知道他是谁。”


    黎渐川紧绷的心弦略松了一下。


    他不能转头,但根据这道声音的距离,可以确定宁准应该还是维持着靠在他身上的姿势,两人相距非常近。而且如果不出意外,宁准也同样被怪异地束缚着,只是不知道宁准的能力是否受限。


    “我的体质出问题了。”黎渐川低声道。


    “没关系。”


    宁准的声音很平静,“费雯丽和杰克逊一直都很害怕,你猜他们在怕什么?”


    黎渐川看了渐渐没了动静的费雯丽和杰克逊一眼,视线定在莉莉古怪违和的神色上,正想回答,心头却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他恍惚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屏住呼吸,将感知瞬间扩散。


    耳边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宁准的声音安静了几秒,轻轻地询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觉得他们在怕什么?”


    这道声音平静得诡异,无论声调还是音色都和宁准完全相同。


    但如果宁准真的还在他身边,是不可能没有呼吸声的。


    黎渐川脊背发寒,没有回答。


    但这道声音却不打算放过他。


    它似乎缓缓地贴近了些,几乎就是在黎渐川的耳廓内响着:“伯利克,以冷眼旁观为乐是最冷漠的犯罪,你认为这句话正确吗?”


    轻柔低缓的嗓音吹进耳内,如毒蛇的吐息。


    这一瞬间,像是被这道有些迷眩的声音勾动一般,黎渐川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幅奇怪的画面。


    他置身在餐车内,面前摆着一份熟悉的早餐,空气里响着细微的噪声。有一道隐蔽而充满恶意的目光正在注视着他。


    黎渐川握着刀叉的手微微一顿,扭动脖子,看向了身体右侧的车窗。


    潜意识里黎渐川还牢牢记着自己的法则,想要控制自己不要转头,但这幅画面显然是已经发生过的,他无法掌控。


    他看着车窗。


    车窗外是大雾沼沼的旷野,晦暗蒙昧。


    有些脏污的玻璃上映出黎渐川轮廓深邃的五官,和一双分外冷漠的眼睛。


    除此之外,在玻璃模糊的倒影中,黎渐川看到史密斯和劳伦正凑在一起交谈着,而两人的身体缝隙间,劳伦伸出一只手,按在一道身影上。


    那道身影像是裹满了大雾,看不清晰。


    黎渐川试图分辨,但就在他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那道身影上时,他的视线忽然穿透了那层雾气,蓦然对上了一双空洞漆黑的眼睛。


    刹那间,黎渐川的眸底一层一层浮出无数幽蓝的光线,霜雪炸裂,一股冰凉清冷的感觉狂风一般席卷了脑海。


    黎渐川额角刺痛无比,他下意识眯了眯眼,却看见和他死死对视的那双漆黑眼睛忽然淌下两行血泪。


    噗呲一声,刀捅破血肉。


    细微的声响如惊雷般炸在耳内,黎渐川被猛然惊醒,刚才那幅画面顷刻消散无踪。


    他仍然在过道内。


    黑暗覆盖着双眼。


    有什么东西滚过来,撞在了他的腿边,一把抓住了他的脚。


    黎渐川一凛,垂眼看去,却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断手。


    断手就像还生长在主人身体上一样,青筋毕露地死死攥着黎渐川的脚。


    黎渐川观察了片刻,发现这断手就只是在抓着他的脚而已,没有更进一步的威胁。他移开目光,顺着断手蜿蜒过来的血迹看过去。


    莉莉正坐在费雯丽身上,惨白的脸被血液喷溅上了浓重的猩红。


    这像是一出残忍的分尸现场。


    莉莉的一只手抓着费雯丽的头,将她死死按在地上。另一只手则攥着剔骨刀,一下一下切割着费雯丽的身体。刀刃剖开表皮,卡着骨头缝隙剁下手脚。


    零落的残肢都还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地跳动着,如同壁虎的断尾。


    费雯丽还在吐着微弱的嘶声,她像团血糊糊的肉糜,却还活着。


    “这真的很好吃,对吗?”


    莉莉将一把碎肉捅进费雯丽的嘴里:“你喜欢讲美人鱼的故事,但你只是一个恶毒的巫婆,费雯丽姐姐……”


    费雯丽痛苦地喘着气,想要挣扎,被血黏湿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打在地板上。


    黎渐川忽然注意到,费雯丽的身体似乎能动了。但能活动的范围并不大,好像只有和莉莉接触到的位置可以挣动。费雯丽的力气明显抵抗不了莉莉,她只能像一条搁浅的鱼一样,在莉莉的压制下徒劳跳动。


    凝视着这场血腥的虐杀,黎渐川忽然开口:“我饿了,还有夜宵吗?”


    搅着费雯丽肚子的剔骨刀一顿。


    莉莉缓缓转过头来。


    “你很饿吗?”她歪着头问。


    黎渐川注视着莉莉的面孔:“我感到非常饥饿。”


    “哦,那好吧。”莉莉抽出剔骨刀,松开了费雯丽头发,瘦长的手指在费雯丽的肚子里掏了掏,抓出一把肉糜。


    她直起身体,只用两条大腿却好像行动自如一样,一步一步走过来。


    蠕虫在她指间爬动着。


    走到黎渐川面前,她一边将手里的肉糜朝黎渐川的嘴塞来,一边缓缓举起剔骨刀,好奇地盯着他:“你很饿,对吗?你可以吃掉……这是属于你的夜宵。”


    血腥与腐烂冲鼻,蠕虫掉在黎渐川胸口。


    黎渐川忍着恶心完全没去注意几乎要送到嘴边的东西,而是直直地盯着莉莉那把抬起的剔骨刀。


    他的眼中蓝光汇聚,精神力高度集中。


    在那把剔骨刀如一道残影般刺过来的瞬间,黎渐川突然开口:“你的第一刀刺在我身上,会崩开部分束缚。”


    他的声音响起的瞬间,周遭时空的规则嗡地阵阵鸣响,像是有无数无形丝线纷纷颤动起来。


    特殊能力:以假乱真!


    “限每局游戏使用一次。允许叙述一句与剧情规则无关的话——这句话无论真假,都会在本局游戏成为既定的事实。触摸红色物质使用,有百分之五十几率获得效果加倍。”


    胸口蠕虫融化成血,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加倍效果被幸运地立即触发。


    剔骨刀狠狠捅进腰腹的刹那,黎渐川躯体上的束缚陡然一松,噼啪崩断。


    部分束缚翻倍成为全部束缚,莉莉一刀刺在黎渐川身上,所有的禁锢瞬间消失。之前被牢牢固定着的四肢重获自由,充斥身体的孱弱褪去,力量重回。


    黎渐川猛然抬手,咔的一声捏断了莉莉的脖子。


    但莉莉却并没有因此死亡。


    她的脑袋歪挂着,手却死死攥着剔骨刀,用力翻搅着黎渐川的伤口。


    镜片从指间翻出,黎渐川一手干脆利落地割断了莉莉的手腕,一手按住剔骨刀拔出,抬起一脚踢飞了莉莉。


    血雨喷洒。


    剔骨刀攥在手里,那股无时无刻不纠缠着黎渐川的怪异饥饿感突然消失了。


    不远处摔落的莉莉不再动弹了,但却没有击杀喊话响起。


    黎渐川缓出口气,正要过去补一刀,却忽然感觉到周围的视野变得有些奇怪。


    一层厚重的茶色玻璃笼罩着他的视野,将他和四面的黑暗缓慢地隔离开。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被冻入了玻璃内,画面扭曲遥远。


    黎渐川感觉到他的脑袋突地嗡了下,犹如被灌进了许多胶水,思维迟滞。


    他周围的景象徐徐褪色。


    啪一声,一束光线突然从头顶射下。


    滞缓的大脑瞬间恢复了正常,就仿佛刚才的凝固只是一场小小的错觉。


    但周遭的一切却变了。


    黎渐川的双眼被一片白炽的强光突然刺入。


    他抵抗着光线正要看清周围,一只手突兀地伸了过来。


    旋即,黎渐川的脸上落下了一大片阴影。


    冰凉的纸张触感压下来,隐隐渗出老旧的墨香,那只手将一本书盖在了他的脸上。


    黎渐川感应到他的身体,似乎又恢复了那种被捆绑的状态。


    只是不同于之前,这次黎渐川可以清晰感觉到,捆绑着他的应该是一条束缚带,而他只能感知,却无法掌控身体作出反抗。


    又或者说,这应该不是他的身体。


    有皮鞋的走动声在耳边环绕着。


    根据回声,黎渐川大致确定这处空间应该不大,比较局促。空间内只有他和那个穿着皮鞋走动的人。皮鞋落地的声音有些虚浮沉闷,这个人应该是个男人,个子不高,身体素质较差。


    这道脚步声透着闲适和愉悦,时远时近,像是耐心的猎人在逗弄他的猎物。


    黎渐川从书页下方的缝隙望出去,看到了熟悉的列车的地板。


    突然,这道脚步声外又混入了一道声音。


    像是隔着一道门,轻柔怯懦的女声细细响起,浸透着恐惧与慌乱:“我并不是故意的,希望您放过我……如果、如果晚餐前我还没有回到包厢,史密斯老师一定会来找我……”


    是费雯丽的声音。


    黎渐川凝神听着,分辨着她的方位和语气里的情绪。


    “我什么都不知道,尊敬的先生。”费雯丽哀求道,“我愿意向上帝起誓,走出这道门,我将忘记所看到的一切……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或者、或者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帮您一些小忙。”


    黎渐川听到了一声刀刃落地的声响。


    然后费雯丽的声音突然到了距他极近的距离,带着一股诡异的哭腔低低道:“所有人都知道你就是那名精神病乘客——你真的患病了吗?”


    一只冰凉的手按上他的肩膀。


    黎渐川张开嘴,下意识地就要脱口而出没有两个字。


    但就在他刚要发出声音时,他忽然想到了刚拿起剔骨刀时莉莉的变化和那声没有响起的击杀喊话——他及时地闭上了嘴。


    而就在黎渐川闭嘴的刹那,无数混乱癫狂到极点的嘶喊和呓语在他耳边轰地炸响。


    “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战场归来……非常正常……”


    “我们会帮您隐瞒……”


    “没有人知道……有人泄露出去了,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很友善,或许会帮助您……”


    “这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但我们无法确定凶手……”


    黎渐川的脑海浑浑噩噩,几乎要沸腾起来。


    恍惚之中,似乎有一个非常关切他的声音仍在询问他是否生病,他像是受了蛊惑一样想要回答,但混乱中的一线清明一直帮他控制着自己。


    突然,耳内寂静。


    他猛地抬头,眼前的阴影啪地掉了下来,摔在地上。他下意识循声看过去,正好看到那本书彩绘的封面——《艾丽丝漫游奇境记》。


    第127章  她正式成为了詹妮的好朋友,也为詹妮找到了新朋友……


    这行英文书名像利针一样突兀刺进了黎渐川眼里。


    他脑海里嗡地一震, 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的一只手在杀劳伦的时候,已经在莉莉特的幻境中被自己切断了,也就是说, 他应该只有一只手可以使用, 那刚才从莉莉手中夺刀时, 他是怎么做到一手捏碎莉莉喉骨,一手抢剔骨刀的?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 一阵幽冷暗香突然弥漫开来,吊诡馥郁,宛如履足彼岸才能得见的死亡之花。


    像是受到催发,黎渐川眸底蓝光大炽,层层狂风暴雪在不断积蓄中轰然爆发。


    他四周的视野突然暗了下去,眼前那本熟悉的彩绘童话书也猛地沉入了黑暗之中,如被黑色潮水淹没, 再无痕迹。


    童话书消失, 他身上的束缚与不受控感也同时不见。


    黎渐川如同做了一场冗长疲劳的梦, 体内坚不可摧的力量在醒来的这刻被抽空了大半, 他直起腰背砰地一声撞在了车厢壁上。


    周遭涌动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回到了那条熟悉的车厢过道, 面对着遍地血泥。


    黎渐川定了定心绪,保持着警惕快速扫视一圈。


    宁准还是不在, 血肉模糊的卡萝夫人和快被剁成肉泥的费雯丽也不见了。莉莉的两条断腿横在过道中间, 人却不知所踪。而在他脚边, 瘫倒的杰克逊面如金纸, 双眼紧闭, 像是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要不是满过道喷溅的鲜血和碎肉还在, 黎渐川或许还真确定不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陷入异常的。


    除此之外,黎渐川还注意到他自己的姿势也十分古怪,唯一完好的那只手正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刀锋高高扬起,轨迹对准了自己的膝盖骨,像是下一秒就能狠狠刺下,挖骨断腿。


    这认知让黎渐川皱起了眉。


    他完全可以肯定,要是自己再晚惊醒几秒,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今晚的夜宵时间比起昨晚的换头游戏,更多了一丝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诡异。


    黎渐川看了下自己的左手,确认还是断掌,然后便将那把剔骨刀反扣回手中,打量了下。


    这把剔骨刀并不是特别常见的类型,过分细长小巧,比起真正开刃见血的大刀,这更像是一把装饰用的刀,只是正常的装饰品大概不会选择剔骨刀的造型。


    这把刀明显有问题,但黎渐川暂时没从中寻到更多线索。


    他收起刀,在这滩血泊中走了几步,正打算弄醒杰克逊问问宁准和其他人的去向,过道内就突然发出咣的一声巨响。


    黎渐川指间弹出镜片。


    这时,响动传来的方向又咔地震了下,一排虚掩的包厢门中,有一扇被拉开了。


    身形修长的青年出现在门口,有些虚弱地靠在门边,半边脸和脖颈上血肉模糊,一双桃花眼低垂着,略显黯淡。


    黎渐川呼吸微顿,几步迈了过去,将人护住:“受伤了?”


    他几乎立刻就可以确认这就是宁准。


    但迄今为止几局游戏,黎渐川还没见到过宁准受伤的时候,现在这些血落到那张俊秀靡丽的脸上,看着无比刺眼。


    “被围攻了。”


    宁准微微抬眼,过分苍白的脸在被黎渐川的气息包裹住后,回暖了些,“费雯丽那把刀脱手之后,你和莉莉抢了起来。你抢到了,但应该是陷入了某种幻觉中,只会站着不动。莉莉要杀你,我把她关进来了。”


    黎渐川看了眼宁准身后的门里,缺了两条小腿的莉莉趴在角落,没有气息了,整个包厢都是血。


    但也只有莉莉的尸体,没有其他的。


    黎渐川看了看宁准的脸色,眉头微拧,没问围攻的含义,而是顺势把人从门边抱出来,摸出块手帕,给他简单处理伤口。


    “她的腿是你砍的?”


    黎渐川问。


    宁准摇头,目光扫向过道中央那两条断腿:“不是,它自己断的。在我杀莉莉之前她就死了,没有击杀喊话。潘多拉游戏里除了像你上局那样的玩家命名之战不会通告你的名字外,其他时候不会出现击杀但不通告的情况。而且莉莉的对战反应非常奇怪……”


    他没有详细去描述奇怪之处,而是微偏了下头,将脸颊上的血碰在黎渐川处理伤口的手上,轻声道:“你手粗,弄得我疼……都是我自己的血,甜的,你舔舔。”


    黎渐川对这无时无刻的撩骚是真的佩服。


    但他觉得宁准的提议也算有效。


    不过现在显然没有时间让他细细地去安抚宁准的伤口。


    “这条过道不对,最好别停在这儿。”黎渐川吻了下宁准,将那两片略有些青白干燥的唇洇湿,反身把人背起来,进包厢快速检查莉莉的尸体。


    宁准熟练地伏在他背后,察觉到黎渐川的小心翼翼,唇上的水痕贴到黎渐川耳廓,低低吐字:“这么心疼?”


    黎渐川没答话,右手后挪,捏了把宁准的腿根儿。


    宁准哼了声,笑起来,报复性质地咬了口黎渐川的耳朵,从黎渐川身上摸出那把剔骨刀来查看。


    莉莉的尸体上没什么多余的线索。


    黎渐川总感觉包厢内也并不安全,检查完就退了出来,回到过道去拎杰克逊。


    他趁机将自己刚刚经历的幻觉对宁准描述了一遍,又道:“费雯丽和卡萝夫人不见了。”


    宁准靠在他肩上,低声道:“你的判断应该没有错。你的幻觉是从剔骨刀掉出费雯丽手里开始,而我看到你出现异常是从你夺到刀后,这个时间差有问题。至于你是否身陷幻觉,区分应该就是你的伤势。这也说明,幻觉中的你,并不是现在的你。”


    “我们现在最好继续往前走,别停下。”宁准思索着,声音冷静,“把杰克逊弄醒,他应该知道很多东西。”


    黎渐川也是这么考虑的。


    从今晚夜宵时间开始到现在的表现来看,杰克逊绝对在其中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是一个关键。


    幽长阴冷的车厢过道逼仄而压抑,前后塞满了惊怖未知的层层黑暗,望不到头,让人有种畏怯探究的恐惧。


    黎渐川根据地上的血迹判断了下方向,背着宁准朝前走。


    走了一段,周遭的血腥味渐渐淡了,黎渐川胃里那股难以忍受的饥饿感也随着减轻不少。


    他等宁准查看完那把剔骨刀,把刀放回他风衣口袋里,才把昏迷的杰克逊放下,手指在杰克逊后颈某处重重一按。


    “啊!”


    杰克逊一个激灵,打着颤醒了过来,下意识叫喊了一声,然后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黎渐川和宁准。


    突然,他像是想到什么十分可怕的事情一样,猛地挺起腰,不顾血糊糊的双腿就拼命朝前爬去,嘴里激动恐惧地喊着:“不……不行!不能停下!不能停下……”


    黎渐川手一伸就擒住了杰克逊的领子:“你知道些什么?”


    杰克逊受到惊吓般大叫着挣动了几下,但他身上有伤,刚才还晕过,身体已经接近虚脱,根本没法反抗黎渐川。


    挣扎无用,他很快没力气动了,像块抹布一样被黎渐川抓在手里,拖着往前走。


    “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宁准忽然道。


    他的嗓音低冷,在过分寂静的过道内响起,莫名有种恶魔低语的惊悚感。


    杰克逊剧烈的喘息声一顿,颤声道:“你们放了我……”


    细软的发丝扫在黎渐川的耳后,他听见宁准有点虚弱地嗤笑了声:“你记得今晚发生的事情,杰克逊。那你就应该明白,我们的行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是在保护你。伯利克完全可以将你丢在这里,像扔一件无用的垃圾。”


    杰克逊的脖子僵住了。


    他的两条腿拖在地上,划出血痕,与地板碰撞时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沉默了大约十几秒,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哆嗦着牙关开口:“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但你们要保护我,保护我直到天亮。”


    黎渐川微挑了下眉。


    这句话倒是佐证了他的一个猜测。


    “这当然可以。”宁准答应得毫无犹豫。


    杰克逊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嘶哑道:“今晚发生的事情……我无法解释,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记得……记得有人在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不能停下,要一直走,在这条过道里一直走……一旦停下,就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宁准道:“你复述一遍你今晚经历的一切。”


    杰克逊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思考着叙述道:“吃过晚餐,我回到了包厢休息。洗漱之后史密斯到包厢内找我,询问我是否还感到害怕,他愿意帮我排解一些不必要的恐惧。但我对看心理医生没有一点兴趣,他们只会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黎渐川打断他:“心理医生?你是说史密斯是心理医生?”


    “史密斯老师是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他曾经是一名活跃在战场上的心理医生。后来到了学校做老师,校长因为史密斯老师有过战场的经历,才会让他陪我们前往战场做医学实践课。”


    杰克逊简单解释了下,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伯利克先生,你不清楚这件事吗?史密斯老师说你曾经是他的病人。”


    伯利克曾是史密斯的病人?


    黎渐川和宁准同时拧起了眉头。


    按照杰克逊的反应,如果这个身份是间谍,那就应该是这个间谍伪造的这个名叫伯利克的身份是史密斯的病人。


    宁准道:“伯利克听说寂静号对患病的乘客不太友好,所以并不想提起以前的事情。”


    杰克逊不舒服地动了下被领子卡住的脖子,桀骜不驯的面孔上浮现出几分不安:“是这样没错。但伯利克先生,史密斯老师说过,你很早以前就已经痊愈了。我想你不需要担心这些。”


    黎渐川盯着杰克逊的反应,听到宁准又问了几个关于战场的问题。


    但杰克逊像是真的失去了列车上以外的其他记忆,回答得非常模糊,脸上又渐渐渗出一层冷汗。以宁准的惯例,在提问时都会或多或少掺入一点催眠能力,所以杰克逊的答案应该是真实的。


    宁准停止了询问,将脸靠到黎渐川的颈侧:“来继续说说今晚的事,杰克逊。史密斯来找你,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杰克逊身体微震,从苦苦冥思中回过神来,反应了几秒才继续道:“史密斯老师……史密斯老师的建议被我拒绝后,就离开了我的包厢。我非常疲劳,关灯之后很快就陷入了沉睡。我在睡梦中好像听到了一些声音,但我太累了,无法醒过来,直到费雯丽开始砸我的门。”


    “我烦透了费雯丽这个女人,不想起来回应她,但我还是醒了。然后我就看到虫子……很多很多的虫子……它们密密麻麻,盖满了包厢的墙壁和地板,爬到我的床上,钻进我的腿里……”


    这显然是段极为痛苦可怕的回忆,杰克逊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我叫不出声,也跑不掉,被那些虫子爬满了两条腿……费雯丽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朝着她的声音拼命跑过去,撞到了门上,然后打开了门……之后、之后我太疼了,应该是昏过去了……”


    “我闻到香味醒过来,我很饿……费雯丽给我端来了一盘非常美味的烤肉……不!那不是烤肉!”


    杰克逊声调陡然拔高,嗓音里塞满了惊恐:“那是卡萝夫人……不、不对……那是马库斯,是马库斯……”


    黎渐川发现杰克逊的双眼逐渐变得空洞,意识到他的状态可能不对,立刻用力晃了晃他,冰冷道:“为什么是马库斯,你和费雯丽到底有什么关系?”


    在这剧烈的晃动下,杰克逊眼里的空洞之色瞬间褪去了,就好像只是黎渐川眼花的错觉。


    杰克逊捂住了自己的嘴,像是又产生了呕吐的欲望。


    但他并没有吐出来,只是喉头狠狠蠕动了几下。


    他微微松开自己按在嘴上的手指,双眼瞪大,愤怒骂道:“费雯丽是个贱人!”


    “她是学校里的异类、怪物!”


    杰克逊大张着嘴,表情有些扭曲,“她整天阴沉着脸,不说话,没有朋友,拿着刀子用看蝙蝠的眼神看着其他人……哈,就和电影上那些杀人狂一模一样!只有詹妮……詹妮愿意和这个卑贱的平民做朋友,但她讨厌詹妮,还想要勾引我……”


    黎渐川道:“她为什么讨厌詹妮?”


    杰克逊咧开嘴角:“因为……詹妮喜欢和新朋友做一些有趣的小游戏。她有一把非常精致的剔骨刀,而费雯丽的皮肤很白,刀划在上面会很漂亮……”


    “我可以保证,只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游戏而已。但费雯丽无法接受。她甚至怨恨作为观众的我们。我不希望再这样快就失去一个新朋友,所以劝说詹妮收敛一些。费雯丽非常感激我……在那天晚上,平安夜的晚上,她为了感谢我,请我吃了新鲜的烤肉。在我吃到一半的时候,她拿出了詹妮的那把剔骨刀,她告诉我,她正式成为了詹妮的好朋友,也为詹妮找到了新朋友……”


    “然后我看到了马库斯……那是烤肉……”


    “贱人!费雯丽这个贱人!”


    “……但很好吃,呕,很好吃……”


    杰克逊神情扭曲,像是陷入了精神失常的癫狂之中,一会儿疯狂地怒骂着费雯丽,一会儿陶醉地回忆着什么味道,然后又开始干呕大叫。


    杰克逊的状态已经太差了,明显再问不出什么,黎渐川正想把他打晕,让他安静下来,却看到杰克逊身体一僵,原本因拎着的姿势而朝下的脸突然一百八十度转了过来。


    那张惨白的脸对着黎渐川,露出了一个熟悉的诡异的笑容。


    下一秒,杰克逊的脑袋咣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


    黑暗的视野突然被光明充斥,啪一响,过道内的灯亮了。


    第128章  我们需要试探三个人。


    二等车厢的过道狭窄逼仄, 被灯光笼罩,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原本望不到头的前方,餐车门开着, 列车员多雷维持着开灯的动作诧异地看着站在过道中间的黎渐川:“早上好, 伯利克先生, 圣诞快乐。这么早的时间,是来吃早餐的吗?”


    经历过换头游戏那一晚一早的情况, 黎渐川并不意外列车员的表现。


    “圣诞快乐。早餐已经开始准备了吗?洛文有些低血糖。”


    黎渐川一边问一边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下这条过道。


    和昨天早晨一模一样,血腥全无,干干净净。


    就连他手里拎着的杰克逊都在刚才光暗交接的瞬间突然消失了,在他感觉到手里重量一空的时候,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就像被一键清除了一样。


    至于自己身上的伤,也完全没有感觉地痊愈了, 甚至风衣都是整齐无破损的。


    黎渐川瞥了眼车窗外。


    冬天天亮得晚, 天色还有点昏黑, 大雾弥漫, 隐约可见一些较远的低矮建筑,列车似乎是在经过一座小镇。


    “当然, 伯利克先生。寂静号的餐车时刻为乘客们的需求服务。”


    列车员微笑着走过来,将疑惑探究的视线从伏在黎渐川后背的宁准身上抽回, “早餐准备了新鲜的果酱, 洛文先生可以补充一些糖分。”


    “时刻提供服务吗?”


    宁准轻轻揪了下黎渐川的发梢, 从黎渐川背上下来, 半靠着他, 脸色苍白地看向列车员:“夜宵呢?晚上可以提供夜宵吗?”


    列车员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恢复自然:“可以。但您知道, 我们的服务人员也需要保证充足的休息时间,所以如果需要准备夜宵,可能要加收额外的费用。”


    宁准眸色很淡地盯着列车员:“除了我之外,还有人提出要安排夜宵吗?”


    列车员模糊道:“很多乘客都有这个要求。”


    “那昨晚呢?谁要求过?”宁准问。


    “昨晚……”列车员眼神游移了片刻,笑了下,“应该是劳伦先生。他不太希望度过一个寂寞无聊的平安夜。”


    劳伦。


    这个答案完全符合逻辑。


    黎渐川还记得昨晚费雯丽就是用劳伦请乘客们享用夜宵的理由,将卡萝夫人叫出了包厢。列车员的话再次证实这一点。但劳伦已经死在了昨晚的晚餐后,而能筹备夜宵,还让费雯丽帮忙的,必然也不会是披着劳伦皮的玩家。


    那这趟列车就很有意思了。


    黎渐川思索着,注意到列车员手里的乘客登记册,直接道:“可以看看吗,多雷先生?”


    列车员一愣,但对此没什么在意的,抬手就将登记册递了过来:“当然可以。”


    “谢谢。”


    黎渐川接过登记册翻开。


    多雷还在旁边说着话:“……今天到达的车站是卡特兰斯城,大部分乘客都已经下车了。另外,由于您昨天怀疑列车上出现了凶杀案,列车长已经请卡特兰斯城的车站警官上车了,现在正在列车长休息室了解情况。”


    “警察……”


    黎渐川头也不抬道,“多雷先生,你是说我昨天怀疑列车出现了凶杀案,而不是我发现了凶杀案?”


    话一出口,还没等列车员回答,黎渐川就翻到了登记册内属于一等车厢和二等车厢的那页。他的目光扫过所有已确定死亡的名字,然后在费尔南的名字之后看到了几个字:到站,卡特兰斯城。


    黎渐川眼神微凝。


    这本登记册果然有古怪。


    如果按照第二天早晨的情况看,登记册内登记的到站下车的乘客应该都是已经死亡的人。所以那时候他扫了一眼登记册,发现瑞雯和詹妮等人都已经在多兰城下车。


    但比较奇怪的一点是,那时莉莉的名字离奇地从登记册上消失了,并且列车员听了莉莉特的话后,赞同莉莉特独自乘车的说法。可其他乘客确认为有莉莉的存在。


    莉莉的问题可以解释为莉莉特的幻境能力,但费尔南的下车记录就完全无法以此解释了。


    费尔南明明是死在换头游戏之前,如果登记册记录的下车乘客是死在那一晚的人,那不可能没有费尔南。


    昨天早晨黎渐川先看到了登记册,后发现了费尔南的尸体,没有立刻将两者联系起来。但现在一看,就算费尔南该下车,也该记为多兰城站,而不是今天的卡特兰斯城站。


    所以,这本登记册记录的究竟是真实的死者,还是某种认知里的死者?


    黎渐川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列车员多雷的表情,见他眼底像是多了点之前没有的急躁和不安,听到自己的问题,脸上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阴翳。


    多雷疑惑地看着黎渐川:“发现?您发现了凶杀案吗,伯利克先生?我记得您找到列车长,说的是怀疑列车上发生了凶杀案,因为您在列车上度过的第二个晚上,似乎听到了些奇怪的动静。”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担忧,恳切道:“希望您相信我们,寂静号行驶至今,并没有出现过任何可怕的意外。凶杀案,或许只是您的错觉。”


    将整本登记册假作随意地快速翻了遍,复制进脑子里,黎渐川抬眼看了看列车员多雷,却没问什么,而是把登记册递还给他。


    “你说的没错,或许只是我的错觉。但我仍然想要见一见卡特兰斯城的几位警官。”黎渐川冷淡道。


    多雷点头:“早餐之后,几位警官会来询问各位。”


    说完,多雷就侧身让开了过道的位置,以便黎渐川和宁准通过。


    两人暂时都不打算再多问什么,就朝多雷微微颔首,靠在一起一前一后走进了餐车。


    餐车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清洁,窗明几净,地板挨着桌脚的位置还有水渍残留。时间还很早,并没有人在用餐。


    黎渐川和宁准挑了角落的座位坐下,简单点了一份早餐,便不约而同地拿起报纸展开。


    “12月25日,卡特兰斯城食人魔惨案……”


    一行硕大的标题映入眼中,黎渐川仔细浏览着这条新闻。


    它和昨天的多兰城七人案没有太大差别,描述出来都非常奇怪。


    报道中称卡特兰斯城火车站内发现五具尸体,都被或剁或削地弄成了烂泥模样,并在其中发现了人类牙齿的啃咬痕迹。案发现场极其血腥,且警方辨认不出死者的面容和身份。


    昨天是七个人,今天是五个人。


    黎渐川确定的多兰城七人案的死者身份,在昨天就已经推翻了。因为莉莉没死,不属于这七人中的一个,再加上费尔南死亡,珍妮弗被替代,所以第二个晚上死的人数实际上是八个。


    而今天的死者,按黎渐川的确认结果,应该是劳伦、莉莉、莉莉特、杰克逊,原本只有四个。


    但如果算进费尔南的话,就正好是五个。


    黎渐川非常肯定费尔南第二次晚餐前死在了劳伦手里。


    可登记册的记录和报纸的人数又该怎么解释?


    黎渐川觉得自己距离谜底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但却始终隔着一层朦胧的纸,缺乏一个关键的点将它捅破。


    “莉莉的死、劳伦邀请的夜宵、费雯丽与卡萝夫人、詹妮的爱好、杰克逊吃的东西、马库斯身上的催眠……”


    宁准放下报纸,深潭般的一双眼抬起来,游荡着晦暗的微光:“还有劳伦的线索,和你的幻觉。看来我们之前的猜测没有问题,这或许是一趟早有预谋的列车,不仅行驶在这个冬天,也行驶在上一个冬天。所有被囚禁在一等车厢和二等车厢的乘客,都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餐车内无人,宁博士暂时舍弃了倨傲贵族的皮囊,单手撑着侧脸,慵懒地眯起眼睛看着黎渐川:“我们需要试探三个人。”


    好歹是进化过智商的人,黎渐川终于摆脱了曾经面对宁准的懵逼状态,短暂思考了下,道:“马库斯,史密斯,还有汤普森。”


    “如果劳伦不是玩家,或许能再多一个名字。”


    黎渐川略微抬眉。


    餐刀在指间一转,像是手术刀的握姿,宁准不疾不徐地将火腿肉整齐削进黎渐川的盘子,低声道:“马库斯的催眠大概率和史密斯有关,但第一个早晨时,史密斯似乎并不认识马库斯和卡萝夫人。汤普森是上个冬天寂静号的一等车厢列车员。”


    “我之前觉得是时间线的问题。”黎渐川道。


    他帮宁准抹好面包果酱,同时接过宁准手里的火腿肉,不想再看宁博士解剖台上练出来的刀功。


    “或许不仅仅是时间线问题。”宁准道。


    黎渐川听出宁准这句话还有未尽之意,转口道:“第二晚伍德被隔离,晚餐后的换头游戏出现过。但昨晚史密斯被隔离,夜宵时间却没有看见他。”


    宁准垂着眼笑了笑:“你猜是谁在和谁玩游戏,又是谁想邀请谁吃夜宵?”


    黎渐川慢慢拧起眉头。


    其他车厢内隐约传来了早起的动静。


    两人没再继续分析,专注地吃起早餐,仿佛在享用珍馐美味一样认真。


    除了黎渐川和宁准,乘客们好像都不愿意再亲自来餐车用餐了,有不少人都选择了送餐服务。


    黎渐川简单套了套服务人员的话,得知史密斯的包厢和费雯丽的包厢都叫了餐,而点餐最丰盛的当然还是5号包厢的伍德。


    至于卡萝夫人和马库斯的包厢,服务人员敲门问过,但卡萝夫人拒绝了送餐,也没有要到餐车用餐的打算。并且她特意提出,希望不要有人再来打扰她和马库斯。


    “先去看看马库斯?”


    黎渐川放下刀叉,问道。


    卡萝夫人母子的异常有些明显。而且卡萝夫人对他们应该印象比较好,不然不会在第一个早晨选择主动靠近他们,所以她应该不会拒绝。


    宁准却摇了摇头,笑了声:“有人会帮我们试探。”


    他话音刚落,餐车的后门突然被打开,列车长汤普森在前,身后领着三名穿着制服的警官,几人大步走进了餐车。


    环视一圈,汤普森叫来餐车服务人员:“通知各个包厢,我们需要各位乘客配合一下。”


    第129章  Hallucinogen。


    面对汤普森的要求, 服务人员犹豫了下,没有隐瞒道:“7号包厢的卡萝夫人并不愿意再受打扰。”


    汤普森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古怪的情绪,沉声道:“转告卡萝夫人, 是卡特兰斯城的警官来例行问询, 请务必配合。”


    “好的, 列车长先生。”


    餐车的服务人员没有再拒绝,转身离开了餐车。


    在两人对话的时候, 黎渐川假作好奇地看了两眼汤普森身后的警察。


    这三名警察两男一女,警服穿在风衣里面,看不到代表警衔的肩章。


    其中两个男人都身材魁梧,一个年纪稍大,四十岁上下,面容严肃,拧着眉头, 一个二十出头, 眉眼开阔, 有些苦闷之色。


    而跟在两人旁边的女警察, 也很年轻,戴着眼镜, 拥有青年人压不住的锐气。


    黎渐川观察他们的同时,他们也注意到了在餐车内用餐的黎渐川和宁准。


    “三位警官, 这位是一等车厢6号包厢的乘客伯利克先生, 这位是8号包厢的洛文先生。”列车长汤普森介绍道, “伯利克先生, 洛文先生, 这三位是古奇警官、汤姆警官和菲娜警官。”


    汤普森的介绍不太正式,但餐车内的几人显然都不介意。


    “你就是伯利克先生……”


    年长的古奇警官眼神微变, 锐利的视线落在黎渐川身上,“列车长说,是你怀疑寂静号上发生了凶杀案,提出寻求警察帮助的。”


    黎渐川目前还不能确定为什么昨天白天费尔南死亡报警这件事会被遗忘扭曲成这样,所以他想从古奇的试探中窥见一点答案,于是点头道:“是的,警官。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动静。”


    古奇问:“什么动静?”


    “好像是狗叫声。”黎渐川迟疑道。


    古奇没有对黎渐川因为区区一声狗叫而报警发出什么质问,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而黎渐川在回答狗叫声时,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旁听的汤普森神色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


    古奇又问:“你还在一等车厢的过道内看到了鲜血?具体位置是在哪里?”


    黎渐川不动声色:“我并不能肯定这点,警官。我的记忆力并没有那么好,并不想敷衍你的问题。你可以再询问一下其他乘客,或者一等车厢的列车员。”


    古奇还想再问什么,但这时二等车厢的过道内传来了渐近的脚步声。


    一名名一等车厢和二等车厢的乘客陆续走进餐车。


    黎渐川趁着乘客们进来,起身换了个位置,从宁准对面挪到了他身边。


    刚一坐下,宁准温凉如软玉的手指就从桌下探了过来,不经意般掠过黎渐川的皮带下方,又轻轻一落,落在黎渐川腿上。


    黎渐川眉心一跳,按住那只抓紧一切空隙作怪的手,以手指形成牢笼,将其禁锢在内。


    他过来是想和宁准用密码偷偷交流的,不是来偷情的。


    宁准的手被制住,也老实了。


    黎渐川发现宁博士的乖顺,有点诧异,怀疑是昨晚真的伤着累着了,手指又松开点,给他按手。


    两人桌下这点小官司没引起任何注意。


    率先进来的史密斯正和汤普森还有三名警官打招呼,时不时推推眼镜,笑容斯文中含着敬畏。


    费雯丽第二个到来,挑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下,看向警官的眼神恐惧中透着一股森然的阴冷。


    在她身后紧跟而来的胖女人,却有点眼熟又有点陌生。


    黎渐川略微回忆了下,才想起这个胖女人应该是目前仅剩两名的二等车厢乘客之一,名字似乎叫佩妮·嘉丽。在换头游戏那一晚,她提出了乘车说明的事,后来又在游戏一开始被吓晕了过去,好运地活到了天亮。


    而那晚之后,黎渐川就几乎再没看见过她。


    想到这里,黎渐川扫了眼这位佩妮夫人手脚和面部。


    最后,伍德和抱着马库斯的卡萝夫人姗姗来迟,都没有和人打招呼的意思,挑了个座位随意坐下。


    卡萝夫人还活得好好的,好像昨晚的昏迷和开肠破肚都只是一场错觉。


    她的情绪比昨天更加紧张了,整个人都如惊弓之鸟一般,眼神里原本刺出的警惕全都疯长成了压抑的癫狂,而这些癫狂的深处,却是极深的绝望和无助。


    她死死搂着马库斯。


    马库斯一动不动,裹着非常厚的衣服,但却显得更加瘦弱。


    他的脖子上还缠了一圈深色的围巾,将他整个脖颈和半张脸全部遮住,只露出一双幽深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虚无处。


    看到警察的身影,卡萝夫人明显怔了下,感激地快速扫了黎渐川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这一眼让黎渐川心头涌起一丝古怪的感觉。


    伍德对餐车内的警察视若无睹,似乎什么都不在意。


    他鼻头发红,叼着根牙签,还打着饱嗝,明显刚刚饱餐一顿,高大的身体往座椅里一坐,发出嘎吱的轻响。他坐在了卡萝夫人和马库斯的对面,随着他身体阴影的盖下,黎渐川注意到,马库斯的手指轻轻抓了抓卡萝夫人的手臂。


    而卡萝夫人像是陡然松了口气,紧绷的腰背略有松弛。


    通过这几人的表现,黎渐川似乎隐隐摸到了那条至为关键的线。他的脑海里星罗棋布了无数混乱的碎片,现在只差穿针引线的最后一步。


    他看着餐车里的所有人,忽然想起了阿加莎的东方快车谋杀案。


    但他很清楚,这并不是那宗案件。


    所有乘客到齐后,列车长汤普森站在餐车尾部,简短而快速地将事情说了一遍:“前天晚上伯利克先生听到了奇怪的狗叫声,并在一等车厢的过道内看到了鲜血。他怀疑我们的列车上发生了凶杀案,为了调查这件事,卡特兰斯城的三位警官来到了列车上。”


    古奇道:“我想询问一些问题,各位。”


    他环视了餐车内一圈,将每个人的神色收入眼底,然后道:“除了伯利克先生外,还有其他人听到了狗叫声或者其他奇怪的动静吗?”


    餐车内寂静,无人应答。


    “好吧。”


    古奇脸上露出一点无奈,“那有谁看到了一等车厢过道内的鲜血吗?”


    依旧没有人回答。


    这时,那位女警官菲娜放下手里的笔记本,忽然道:“一等车厢应该有列车员值夜,那位列车员呢?”


    列车员多雷并不在餐车内。


    汤普森摘下帽子,解释道:“并没有看到。一等车厢值夜的列车员偶尔会离开一会儿过道,去倒一杯热水,或者去一趟卫生间。”


    菲娜还想要再说什么,却被旁边那名年轻男警官汤姆按住了肩膀,皱着眉头闭上了嘴,重新低头做记录。


    汤姆苦闷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带着点疑惑看向黎渐川:“伯利克先生,汤普森列车长已经和我们确认过,从寂静号出发到现在,列车上没有任何一个乘客无故失踪,所以你为什么会产生发生了凶杀案这样的怀疑?”


    莫名地,黎渐川从汤姆的笑容里察觉到了一丝毒蛇般恶意的刺探,这刺探中又像是带着警告意味。


    他假装没有看见,平静道:“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突然出现的鲜血,都会联想到凶杀案吧。我只是提出我的怀疑,汤姆警官。”


    汤姆收起笑:“你的怀疑可能毫无道理。”


    黎渐川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这位是洛文先生吧?列车长介绍过,你是一位贵族。”


    汤姆看了宁准一眼,自然而然地走到两人对面坐下,然后问出了一个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听说这两个车厢的乘客都是从战场上回来的,方便的话,两位可以讲讲你们在战场上的经历吗?”


    “那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宁准接话,维持着姿态淡淡道。


    他有洛文的那封信在,对洛文的战场经历并不是毫无所知。简单忽悠试探一下汤姆,还是没问题的。


    这边交谈的空当,古奇已经带着菲娜开始挨个儿对几名乘客进行询问。


    黎渐川一心二用,将那些对话收入耳中。


    古奇问的都很简单。他针对每个人的身份和乘车的原因及目的询问得相当详细,但对于他们在列车上的见闻却轻巧略过,仿佛并不打算深入探究。


    当然,乘客们回答得也相当敷衍。


    伍德并不配合,费雯丽也只会怯懦地发出轻柔的应答声,像是空皮了的牙膏,怎么用力都挤不出。


    轮到卡萝夫人和马库斯时,卡萝夫人在古奇的询问过程中屡次走神,像是紧张得随时都能跳起来。


    女警官菲娜多看了一眼马库斯,像是有点惊讶和怜惜,忍不住问道:“夫人,这是你的孩子吗?他叫马库斯?他看起来不太好……小孩子最好不要把围巾围得这么紧,盖住口鼻会呼吸艰难……”


    她说着,看卡萝夫人愣神了,好像没有去帮马库斯解围巾的意思,就伸出手打算将那条缠得死紧的围巾拉松一点。


    但她的手刚伸出去,还没碰到围巾,就被卡萝夫人猛地闪开了。


    卡萝夫人瞪大了眼睛,惊悸地看着菲娜。


    “夫人,你……”


    菲娜一愣,话未说完,卡萝夫人就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那只手,力气大得几乎将她的手背攥出印子。


    卡萝夫人的双眼亮起一抹光芒,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嘴唇颤抖地快速道:“这位小姐,你是警官……你是卡特兰斯城的警官,警官都是正义的,你愿意……”


    “夫人,你吓到警官了!”史密斯突然出声道。


    如同掐断了某样东西。


    卡萝夫人的手指瞬间一僵,脸上强烈的情绪凝固成了古怪的扭曲。这种扭曲飞快地消退,她的双眼露出一丝和马库斯有些类似的茫然空洞:“哦,对不起,警官小姐……我、我太激动了。”


    她松开了手,脸上露出一点尴尬的笑。


    菲娜奇怪地盯了卡萝夫人一会儿,摇头道:“没有关系,夫人,刚才你想和我说什么?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吗?”


    卡萝夫人笑了笑:“我只是有点困了,想快点回包厢休息。昨晚劳伦先生举办了平安夜的庆祝,您知道的,那些活动令人疲劳。”


    菲娜沉默了几秒,又和古奇低声说了几句话,最后同意卡萝夫人和马库斯先离开。


    而就在卡萝夫人抱着马库斯即将跨过餐车门时,靠过道坐着佩妮夫人突然歪了下身子。


    过度肥胖使得她只是略微一个晃动,就失去了身体的平衡,在一声惊呼中撞到了卡萝夫人。


    卡萝夫人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踉跄,高跟鞋下意识向后跨一步,正好踩在史密斯微微伸出的脚上。


    “啊!”


    遭了无妄之灾,史密斯痛叫着,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哦,天呐!你受伤了吗……”


    卡萝夫人还没反应过来,佩妮夫人却先叫了起来。


    餐车内因为这点小事故突然混乱了一下,黎渐川眼角余光一直盯着那边。


    他看到在史密斯条件反射地抱起被踩的脚时,佩妮夫人的手朝着史密斯的方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类似于隔空取物的动作。


    史密斯外套上的第二颗纽扣无声崩开。


    下一秒,吓了一跳的菲娜警官过来扶史密斯,史密斯的手臂被拉起,一个白色的小瓶从他怀里掉出来,啪地砸在地上。


    小瓶的瓶盖似乎很不严实,在这一摔之下直接开了,淡绿色的液体从细窄的瓶口淌了出来。


    一股极淡的药物气味在空气内扩散开来。


    黎渐川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这是什么?”


    来扶人的菲娜一怔,就要弯腰去捡那个小瓶。


    她并没有注意到她拉着的史密斯已经浑身僵硬了,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盯着她弯腰的动作,闪烁着隐约的寒光。


    但菲娜并没有捡起小瓶。


    有一只手先一步捉住了瓶子,让淡绿色的液体停止流出。


    费雯丽握着瓶子的手有些颤抖,她又捡起瓶盖快速拧上,递给史密斯:“这是……史密斯老师的药。”


    史密斯接过药瓶,残留着疼痛的脸上挤出一丝有些羞赧的笑:“我的睡眠不太好,睡前都会喝一点药。”


    说着,他就要将瓶子放回外套内侧的口袋。


    黎渐川已经分辨出了那丝淡淡的气味是什么了,也想起了都在哪里闻过。


    他看了眼佩妮夫人,见佩妮夫人正在对卡萝夫人道歉,似乎一点都没关注那个药瓶,眉心微微一蹙。


    黎渐川可不打算让史密斯就这样混过去,于是直接开口道:“史密斯先生,我在费雯丽小姐身上似乎闻到过这种味道,她的睡眠也不太好吗?”


    史密斯脸色不变,看了眼垂下头的费雯丽,笑道:“费雯丽也经常失眠,偶尔会找我要一些药。”


    黎渐川无视对面汤姆看过来的目光,扭头看向史密斯,眉梢一挑,随意地笑了笑:“我的睡眠也不太好,史密斯先生,如果可以,那瓶药水能分我一点吗?”


    史密斯面露为难:“恐怕……”


    黎渐川打断他的话:“如果不行,那不介意告诉我是什么药吧?”


    史密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周围所有人似乎都察觉到了情况的不对劲,面面相觑地站着,一时都没有动作。和宁准打了半天机锋的汤姆咳嗽一声,站了起来,还没等说话,宁准清冷的声音就像一根刺一样突兀地插了进来。


    “Hallucinogen。”


    他以圆润漂亮的咬字方式念出了一个较为复杂的单词。


    “这是你自己调配的吗?”


    宁准微偏过头,眼尾撩开一线昏暧的光,略微苍白的唇勾出点兴味:“味道不错。”


    他像是品评美食一样,慢条斯理道:“昨天晚上费雯丽身上的太淡了,劣质感明显,效果应该不太好。第一天的早餐,餐车内的太浓了,用食物的味道掩盖,不容易让人察觉,但是你做的幻觉引导我不喜欢,那有点恶心。”


    史密斯那张温和斯文的脸缓缓阴沉下来。


    黎渐川直接起身,两步迈过去,一点不客气地劈手夺过了那个药瓶。


    史密斯镜片后的眼珠转动,却没有阻止。


    黎渐川拧开瓶盖快速闻了一下,判断道:“致幻剂,不是很常见的那种。配合催眠,或许会有更有效果?”


    他将药瓶盖上,看向女警官菲娜:“菲娜警官,我怀疑史密斯先生在列车上进行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犯罪行为。这瓶致幻剂就是线索。”


    这一场小混乱发生的变故兔起鹘落,让女警官菲娜有点反应不及。


    她迟疑了两秒,看着黎渐川手里的药瓶道:“这是……致幻剂?”


    没容黎渐川回答,汤姆警官突然冰冷道:“致幻剂目前是合法存在的。它对人体没有伤害。我认为史密斯先生需要致幻剂辅助睡眠,并不是什么不正常的行为。”


    菲娜皱眉道:“可这位洛文先生说它被用在了别人身上,会对中枢神经……”


    “他不是医生!”汤姆截断菲娜的声音,“菲娜,你是一名警察。我们做事,需要证据。”


    菲娜脸色微变。


    “这可以算作证据,汤姆警官。如果你认为它无毒,可以过来喝一口,或者闻一闻。”


    刚闻了一小口,眼前已经开始出现一点幻觉的黎渐川淡淡开口。


    汤姆冷冷地看着黎渐川。


    餐车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古奇忽然出声道:“这瓶致幻剂是否有问题,等寂静号到达下一个城市的车站,可以带去进行化验。在这之前,希望史密斯先生可以配合我们。”


    宁准站起身,动作优雅地整理着领口,提议道:“一等车厢还剩下很多空包厢,几位警官可以和史密斯先生共同居住。”


    汤姆目露不满:“史密斯先生不是犯人,不需要看管。”


    古奇隐晦地瞥了汤姆一眼,沉声道:“我们会轮流和史密斯先生同住。”


    有过之前的早餐看伍德呕吐经历,黎渐川对这致幻剂已经有了些抵抗力,很快就从短暂的幻觉内醒过来,正好听到古奇的这一句。


    他看了古奇一眼,正要说什么,视线却倏地越过古奇的肩膀,不着痕迹地扫在了后面的一道身影上。


    那是汤普森。


    从这场询问开始至今,汤普森就一直坐在餐车尾部的椅子上,没有出声,没有移动。


    黎渐川的视线掠过他面无表情的脸,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夜宵时间里,那道模仿宁准的诡异声音问出的一个问题——


    “伯利克,以冷眼旁观为乐是最冷漠的犯罪,你认为这句话正确吗?”


    如果他没记错,汤普森是上个冬天的一等车厢列车员。


    如果所有乘客都是置身剧场的演员,那么那把放在一等车厢过道尽头,始终被人所忽略的椅子,才是独属于旁观者的观众席。


    这个想法像骤起的风暴一样将他脑海内所有的猜测全部席卷到一起,黎渐川装似随意地收回这短暂的一瞥,将手里的药瓶扔给古奇。


    宁准已经走到了他旁边。


    他借着这个动作微侧了下身体,垂下的手指快速地在宁准的手腕上敲了几下。


    宁准脸上的苍白立刻重了几分。


    他抬起那张矜贵俊美的脸,有些无力地朝黎渐川弯了下唇角:“伯利克,我有些不太舒服,想和一杯热水,你可以帮我倒一杯吗?”


    使惯了仆人的贵族少爷懒得动弹,指使朋友,这并不显得奇怪。


    一等车厢距离餐车有点远,而餐车尾部就有热水间,与热水间相对的,是列车长和一等车厢列车员的休息室。


    黎渐川曾经观察过餐车尾部,但那扇门在餐车的这一面有锁,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打开。原本他已经放弃了这个探索想法,但在刚才留意到汤普森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去看一看这位列车长的休息室。


    “我在这里等你。”


    宁博士十足演技派,一副突然难受的虚弱模样靠坐在了距离汤普森只有两张餐桌的位置上,轻声道。


    知道他大部分模样是演的,但黎渐川想到他昨晚的伤,还是心头一揪,不由抬手揉了下那头柔软的发丝。


    揉完了,又有点莫名的不自在,指间似乎都充斥着极为亲昵而又温柔的触感。


    黎渐川避开宁准望过来的视线,径直朝餐车尾部走去。


    餐车尾部的门现在是虚掩的,汤普森注意到他的动作,似乎是想要和他一起去。


    但就在他将要起身的那一刻,宁准开口喊了他一声:“汤普森列车长。”


    汤普森下意识看向宁准。


    深邃幽秘如星空,桃花眼开合,沉落的地狱之门无声地钻出岩浆,吸食心神。


    汤普森的目光失去了焦距,宁准的微笑映在他无神的瞳孔里:“伯利克只是去帮我倒杯热水。”


    汤普森慢慢垂下了眼睑。


    餐车另一端。


    菲娜继续询问剩下的佩妮夫人,古奇和汤姆各怀心思地带着史密斯走到了二等车厢的过道内,似乎在讨论什么。


    在致幻剂被道破后,卡萝夫人就抱着马库斯仓皇地离开了,伍德也随之走了。


    没有人注意到餐车尾部的异样。


    宁准移开双眼,靠在座椅上,微微偏头望着车窗外遮蔽四野的大雾。


    等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指,在餐桌地边缘轻轻敲了下:“这里,就是你的大脑?”


    “真丑。”


    他轻嗤。


    第130章  恶鬼得以束缚,但我开始怀疑,我所做的一切是否正确。


    餐车门隔绝开背后的空间, 将黎渐川的身影纳入昏暗之中。


    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调整到最低,黎渐川顺利进到了餐车后门的车厢连接处,脚下晃荡的动静变得更大了些。


    车厢连接处的另一端, 车门是全铁的, 没有玻璃窗, 无法以此看到另一节车厢里的情况。不过按照目前游戏的发展来看,后面的车厢与这局游戏无关, 黎渐川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探究没用的事。


    他往两侧看了眼,把刚才从餐车里拿来接水的杯子放到热水间,拧开一道极细的水流接水,然后走到挂着列车长牌子的休息室门前,试着拉了下门。


    不出意料,门是锁着的。


    但撬锁这回事黎渐川干了没一千也有八百,之前那副眼镜只掰下了镜片, 细细的金属镜框这回正好派上用场。


    黎渐川很是熟练地捅了两下锁眼, 门锁无声弹开。


    他轻轻拉开休息室的门, 快速闪了进去。


    这间列车长休息室并不大, 严格来说称不上是一间休息室,空间窄得仅仅能挤下一张一米宽的单人床。


    单人床的床尾位置, 有一个从车厢壁上延伸一个格子柜,被当作了书桌, 摆上了不少书籍和文件, 还有一小瓶敞开的墨水。


    床头钉着衣钩, 挂了两件制服, 微微遮住了那块很小的玻璃窗。


    借着窗外渐起的朝阳与晨光, 黎渐川迅速打量了一圈这间休息室,视线最后落在了床尾的格子柜上。


    格子柜里塞满了书, 种类很杂,但有两本类型重叠,都是讲大众心理学的。


    在这些书的最里面有个不容易被发现的隔层,黎渐川深谙藏东西的猫腻,随手敲了两下就听出了不对,摸了摸,三两下就打开了。


    隔层里塞着一个很薄的旧本子,封皮印着记录本的字样,黎渐川只掀开看了一眼,目光就倏地顿住了。


    “我叫汤普森·格罗。


    1931年12月22日的晚上,我作为寂静号一等车厢的列车员,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值夜……”


    年份日期。


    这是黎渐川第一次在这局游戏里看到具体的时间。


    之前劳伦身上的线索年份部分全部被涂黑,让他对这局游戏内的年份时间格外关注。


    而现在这本记录本上提到的日期,根据第一句话的内容来看,应该是上个冬天的日期。毕竟,汤普森是上个冬天的列车员。


    黎渐川有种感觉,这本记录本将会是他需要的最后那根线。


    但他没有继续往下看,他没忘记自己是来倒热水的,最多两三分钟就一定要回去。外面人太多,一旦汤普森被人从宁准的控制中叫醒,自己就会立刻被人发现。


    解开风衣扣子,黎渐川把记录本塞进内兜里,继续翻看别的东西。


    除了这个记录本之外,休息室内再没有其他能引起黎渐川注意的线索了。


    但在黎渐川将要推门离开,做最后一遍查缺补漏的扫视时,他忽然关注上了那支靠在墨水瓶旁边的钢笔。


    这支钢笔很旧,笔尖部分漏墨,沾得格子柜上都有些乌黑的墨迹。


    刚才的搜查中,黎渐川花费了十几秒,很小心地检查过它,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但是就在他再次看到它的这一刻,黎渐川的脑海中突然莫名浮现出列车上的第一个夜晚——诡异的敲门声后,几名乘客开门查看,其中卡萝夫人抱着的马库斯埋着头,衣着整齐,指尖上还有些黑色的痕迹。


    黎渐川眼神微沉,盯了那支钢笔几秒,从口袋里拎出一块宁准的手帕,将钢笔包好揣进兜里,开门出去。


    回到热水间的时候,水杯还差三分之一才满,和黎渐川预估的时间相差不大。


    他拧大水流,将杯子接满,端着热水拉开餐车后门。


    餐车里,宁准半阖着眼靠着椅子,身体随着列车的行进微微摇晃。


    汤普森坐在他斜对面,单手撑着头,像是在低头思考什么。餐车另一端,古奇和菲娜还坐在佩妮夫人对面,佩妮夫人似乎十分健谈,三人都没有分给黎渐川半分注意力。


    黎渐川把热水递给宁准:“小心烫。”


    白瘦如玉雕的手指虚虚扣住杯子,宁准迎着热气小口喝了一口水,脸色被熏得铺上了一层潮湿的红润:“还好。”


    随着宁准这一声开口,垂着眼睑的汤普森身体微微一震,下意识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在接触到黎渐川手里的水杯时顿了顿。瞳孔一缩,他立刻低头整理制服的袖口,快速扫了一眼腕上的手表。


    他只发了两分钟的呆,并且记忆没有断层。


    汤普森不易察觉地松下绷紧的肌肉。


    他表情如常地看向黎渐川:“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为您提供保温壶。”


    “非常感谢,列车长先生。”


    黎渐川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从一等车厢来这里接饮用热水,确实有点麻烦。”


    “能够帮上您的忙,是我们的荣幸。”汤普森客气地说了句。


    他的话音刚落,那名叫汤姆的警官就从二等车厢的过道里快步走了过来,皮鞋踏在列车地板上,发出沉闷急促的声响。


    “汤普森列车长,我们要临时征用一等车厢的1号包厢,三餐送到包厢里,请你配合。”


    之前和古奇以及史密斯的谈话显然不太愉快,汤姆的脸色很难看,话语里也少了那层虚伪的善意,变得不客气了许多。


    “另外。”


    汤姆猛地转头看着黎渐川两人,眼神冰冷:“其他乘客最好不要随意走动,出了事,卡特兰斯警局是不会负责任的。”


    宁准喝完了半杯热水,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他扶了下黎渐川的胳膊站起来,神色里噙了着点高傲的讥讽,冷淡一笑:“谢谢警官提醒。您真是位公正严明,廉洁奉公的好警察。”


    汤姆神情不易察觉地一变。


    宁准却没再和他废话,黎渐川拉了下他的手臂,两人向汤普森微微颔首,一同离开了餐车,返回包厢。


    站在一等车厢过道里等着宁准开包厢门的时候,黎渐川特意在8号包厢两侧的包厢停顿了下,侧耳听了听。


    他的6号包厢没了莉莉的窥探,此刻空无一人。10号包厢内,费雯丽几乎毫无声息,但隐约可以听见平稳微弱的呼吸声。


    进入包厢后,黎渐川反手锁上门,就立刻将汤普森的记录本和那支钢笔拿了出来,压低声音简单叙述了一遍自己有关这两样东西的推测。


    “它确实是我们可以切入的那根线。”


    宁准道。


    黎渐川脱了风衣坐在床头,宁准向后靠在他身上,随意地将记录本翻开,轻声道:“如果汤普森的立场是冷漠的旁观者,那我大概知道这本记录本里的内容,和那支钢笔的用途了。”


    黎渐川若有所思,低头看着记录本。


    记录本里被翻开的第一页完整地显露出来,微微泛黄的纸页散发着一股老旧的气味,陈列其上的英文字体非常严谨端正。


    “我叫汤普森·格罗。


    1931年12月22日的晚上,我作为寂静号一等车厢的列车员,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值夜。


    从脏乱低贱的三等车厢被调到一等车厢,我本该感到愉悦和兴奋。前提是,在上车之前,我没有从列车长那里偷听到那些话。


    我听到了那个女人哀求列车长,替她的孩子隐瞒了那样危险的病情……这就像是将一只食人的恶鬼关进了列车里!


    而其他所有无辜的乘客,对此毫无所觉。”


    这一页内容收入眼中,那位所谓的患病的精神病乘客的身份,就太过显而易见了。


    但黎渐川清楚,真正的谜底显然也不会是这么简单。


    宁准的手指继续翻动纸张。


    “1931年12月23日的凌晨,我经历过一整夜的煎熬,决定暗中告知两个车厢的乘客们,恶鬼的身份。


    那位名叫史密斯的二等车厢的乘客并不赞同我。


    他声称他愿意去治疗那名患病的乘客,并在早餐的时候进行了尝试。我没有阻拦他。


    1号包厢的瑞雯女士丢失了她的爱犬,并委托我进行寻找。我记得她并没有携带任何一只宠物踏上列车。


    但我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类似日记般的记录内容只有这两页,之后就是截然不同的表述。


    接下来的内容里,汤普森不再标注日期,而是像整理条例一样,排列出了一条条类似临时备注的内容。


    比起记录本,这或许更像一个备忘录。


    只是他备注的这些内容,却并不是什么紧急事项,而是有关一些一等车厢和二等车厢乘客的东西。


    “瑞雯女士定制的狗链终于要派上用场;


    看来劳伦先生不喜欢反抗的猎物;


    劳伦先生的事被费尔南先生发现了。但他坚信用金钱可以办到一切,包括让他的原则闭嘴;


    伯利克先生看到了车窗里的倒影,他不喜欢金钱,或许还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不合格的成年人,但他的身份不允许他做多余的事情;


    那四个学生都是胆小的家伙,费雯丽小姐是个例外,但他们都比不上尊敬的史密斯先生……”


    纸张一页一页掀过。


    直至最后,是一行令人有些心惊肉跳的文字——


    “圣诞节的夜晚……那只恶鬼被抓住了!”


    黎渐川眼神一沉。


    他盯着这句话看了几秒,垂下眼,揉了揉眉心。


    等他抬起眼时,就看到怀里的宁准忽然抬起身,拿过那支漏墨的钢笔,在记录本后面的空白页上添上了一行与汤普森笔迹相同的字。


    “恶鬼得以束缚,但我开始怀疑,我所做的一切是否正确。”


    这整个白天黎渐川和宁准都没有踏出包厢一步。


    傍晚时候,列车员按时到来进行投票时,黎渐川随意地将票投给了马库斯。


    而宁准,投了黎渐川。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