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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姜源生日那天,他准备了一个非常棒的礼物。


    黎渐川和宁准再次来到了男一宿舍楼的132寝。


    废旧压抑的气息遍布这栋宿舍楼。


    楼道尽头的玻璃窗蒙着厚厚的灰尘, 将正午的阳光稀释成渗着凉意的水光,爬过窗台,淅淅沥沥地滴漏着, 洇透阴暗潮湿的角落。


    窗外的炽烈灿烂, 与楼内的阴寒刺骨形成鲜明的对比。


    宿舍楼内的一切看起来和昨天中午没有任何分别, 令人不寒而栗的恶心虫潮不见半分踪影。


    宁准垂着眼,站在寝室门前, 转动钥匙。


    黎渐川呼吸放轻,警惕地盯着面前的门板,耳内纳入了锁眼被捅开的咔哒声,和门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一系列微小声音。


    这些声音的尽头是噔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吞没了。


    “门开了。”


    宁准边说边一脸平静地推开了132的寝室门。


    一股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包裹在这股气味里的,并不能称之为一间寝室。


    这处空间的面积大概只有正常寝室的三分之一,整体狭长, 如同一个小隔断。没窗, 有一张沙发床, 正对着沙发床的一面墙是一面尺寸很大的放映屏, 和一个书架。


    最角落的隐蔽位置,还有一个看似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抽水马桶。


    宁准率先走进去, 打开灯,像是知道里不会有任何危险一样, 冷静的目光环视一圈, 随手翻看书架上的东西。


    “这个房间很新。”


    他边看边说, “墙面不久前才粉刷过, 家具几乎没有灰尘, 说明这里一直有人常来。”


    黎渐川检查了下房门,确认这扇从里面看类似保险箱门的房门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内部破坏, 便反手将门关上了。


    “这应该是个人为打造的空间。”


    黎渐川拉开电视柜的抽屉查看,回忆着这栋宿舍楼一楼的规格构造,淡声说,“昨天回寝室后我留意了下,男一宿舍楼的一楼各个寝室门之间的距离和男二宿舍楼有很微小的差距。”


    “这一层的寝室都缩小了一些,为了给这个房间腾出空间。如果这个缩小发生在一两间寝室上,或许会很显眼。但整整三十多个寝室,那点缩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事实上,如果不是黎渐川昨天中午得知这里多了一个房间,再加上他对数字和空间极为敏感,恐怕也不会看出来。


    宁准一页一页翻着书架上的无封面书籍,听懂了黎渐川的意思,道:“你是想说,不是这所学校从里烂到了外,而是因为它烂,才成为了这所学校,吸引到了这些人。”


    “事实如此。”


    黎渐川冷淡道。


    “那你说,这所学校在被魔盒异化前,究竟有没有人挖出来过它腐烂的根茎?”


    宁准偏过头,唇角微扬。


    黎渐川若有所思。


    两人说着话,却没有耽误手上的动作。


    黎渐川飞快翻完了电视柜和沙发床的所有边边角角,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几卷纸,还有没墨的钢笔。


    但有一点他感到奇怪,搜过这些地方之后他竟然没找到遥控器,或者控制墙上放映屏的开关。


    他把目光投放到放映屏上。


    放映屏很薄,悬挂在墙上,黎渐川看了一圈,在最底部的边缘看到了一个不起眼的插口,是被改造过的,似乎能容纳一个指甲盖大的内存盘。


    但他没有在房间内发现内存盘。


    “怎么了?”


    宁准效率很高地查完了书架,走过来看了眼。


    黎渐川给他解释了下:“这个改造结构,只要找到内存盘放入,就能打开放映屏,让放映屏自动播放内存盘里的内容。你记得我说过梁观的相机吗?那个相机就被改造出了一个类似的放置内存盘的地方。”


    他嗤笑:“荡秋千看到的画面里,也有一个拿着相机的背影……要说这些东西之间没关系,那才邪了门儿。”


    “书架上也没有。”


    宁准道,“上面都是课堂笔记,不过这些笔记中间穿插了些无意义的符号和字母,可能是某种密码。需要花点时间研究。你觉得,那块内存盘不在这个房间里了吗?”


    他抬起眼看黎渐川。


    黎渐川和宁准对视了一眼,微微挑眉,然后转开了视线。


    他看得出,从上一局的雪崩日,宁准就已经褪去了一些开膛手时的绝对掌控,并对他进行推力引导。


    这一点,在这一局变得更为明显,宁准在削弱自己的作用,让黎渐川从他手里攫取大量线索,和掌控权。


    他们的位置已经开始有了转变。


    宁准这样的表现,黎渐川自然不会反对。


    他随意道:“不。恰恰相反,我认为那块内存盘就在这个房间。只是被我们忽视了。”


    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书架、电视柜、沙发床、抽水马桶……


    最后,落在了房门上。


    他忽然想起刚才开门时,噔的那一声响动。


    黎渐川走到房门后。


    这扇门背后是被金属板封死的,框架有些粗糙,很多块颜色不同、薄厚不一的金属板拼图一样拼凑成了这扇门的背面。一根根细长的锁链连接着金属板的缝隙,带着精巧的机括。


    而这些机括的总动开关,就是门上的锁眼。


    黎渐川一寸一寸检查这扇门,宁准也没闲着。


    这个房间的东西就这么几样,别的都搜过了,唯独抽水马桶没被碰过。


    宁准戴上随身携带的橡胶手套,翻看了下抽水按钮和水池,然后微微屏住呼吸,掀开了马桶盖。


    一个纸团漂在水里,被泡得快碎了。


    宁博士有洁癖,但和线索一比,完全可以弃之不顾。


    他面不改色地拎出了那个纸团,淡定从容地将纸团展开。


    这张纸的材质很好,有一定的耐水性,但泡得时间应该不短了,所以上面的字迹大部分都已经洇湿,模糊不清了。


    但即便如此,宁准也辨认出了这张纸上的内容,和写下它的人是谁。


    ——宋烟亭。


    或者准确点说,这是一封宋烟亭写给姜源的情书。


    宋烟亭在里面用很含蓄文艺的语言表达了对姜源的爱慕,又说自己在3月17号,姜源生日那天,给他准备了一个非常棒的礼物。


    这印证了宁准的部分猜想。


    宁准眼神幽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将纸团放了进去,然后踱到黎渐川身旁,将塑料袋封口,用两根手指塞进了他的裤兜里。


    “什么东西?”


    黎渐川诧异。


    “宋烟亭写给姜源的情书,你回去再看。”


    宁准言简意赅,纤长的眼睫如蝴蝶振翼,从镜片后抬起一个微妙的弧线,“找到了吗?”


    黎渐川已经检查完了所有金属板和机括。


    他胸有成竹地扬扬眉,从兜里掏出一根曲别针,随手掰了掰,伸进一条金属板的缝隙里,巧妙地一勾。


    “噔。”


    熟悉的响声。


    原本停滞的三五个机括同时转动,一个小小的银色金属块从一块同色的金属板上凸出来,不仔细看绝对不会发现。


    但黎渐川玩机械类的东西,就跟宁准玩药物一样简单,带着与生俱来的天赋。


    他在那块金属板上刮了一下,就将那个小金属块拿了下来,看大小,正好是内存卡。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东西,会放在门上?


    “坐下看看吧。”


    黎渐川抬了抬下巴。


    宁准靠到了沙发床上。


    黎渐川把内存卡放进放映屏的插口,然后就听见“哔”的一声,原本漆黑一片的放映屏跳动出一片雪花。


    他坐到宁准旁边,等了大约十秒,雪花渐渐从屏幕上散去,一张阳光帅气的脸突然出现,几乎将整个撑满。


    这张脸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似乎在熟睡,但又有点无知无觉的过分。


    “宋烟亭。”


    宁准注视着屏幕。


    他在教务系统里看过了宋烟亭留存在学校里的所有资料,当然包括了他的相貌。


    “他不是在睡觉,而是在昏迷状态。”宁准说。


    黎渐川没有说话。


    放映屏上这张脸就这样平静地定格了一会儿,然后画面开始起伏颠簸起来。


    宋烟亭安详的神色也被打破,慢慢染上痛苦和红晕。他无意识地张开嘴,发出呓语。他不安地皱紧眉头,镜头外有血点和污浊的液体兜头落下来,画面无声,且十分肮脏。


    影像虽然除了宋烟亭的这张脸,其他任何东西都没有拍摄进来,但黎渐川很清楚里面发生的是什么。


    他脸色冰冷地看着。


    直到宋烟亭的双眼突然睁开。


    宋烟亭迷茫,震惊,愤怒,恶心,难以置信……但最后这些情绪全部褪了个干净,只剩下冷静而直白的恨意。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却做了一个口型——


    “我会报警。你们……都等着坐牢吧!”


    但事实上,黎渐川和宁准都知道,宋烟亭报案失败了,证据不足。


    并且他还被人倒打了一耙,告他诬陷勒索。


    放映屏上的画面仍在继续。


    这并不是一次的录像,虽然画面上只有一张脸,但黎渐川能察觉到场景和时间的转换,这个录像应该至少是五个时间点的。除了第一次宋烟亭睁开眼醒过,后来他基本都是在昏迷。


    而且那张脸也肉眼可见地消瘦憔悴下去。


    黎渐川看得有些憋闷。


    他大概可以猜出这件事的原委。但并不明确。


    录像即将结束时,黎渐川将有些压抑晦暗的情绪抽离出来,转头看向宁准,想问问他的想法。


    但就在他转头看向宁准那个方向时,他的目光忽然凝滞在了半路上。


    紧贴着宁准的沙发旁,坐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在看着屏幕,神色间十分平静,没有半分情绪起伏。


    他察觉到了黎渐川的目光,转过头,消瘦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好,裴玉川同学,我是宋烟亭。我们一个班的,你还记得吗?”


    黎渐川没有回答,握刀的手微张。


    和宋烟亭只相隔了不到十厘米的宁准却十分泰然,将视线从黑掉的放映屏上挪开,落在宋烟亭脸上,平静道:“宋同学来得正好,我想和你聊聊。”


    宁准的目光幽沉:“你还是人类。是魔盒没有选择你,还是……你没有选择魔盒?”


    宋烟亭笑容收敛:“宁老师,我只是个受害者。不管怎么样,这一点都是不会变的。”


    他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今天是第三天了。我愿意听你说你想聊的东西,但你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因为那些事,本来就与我无关。”


    宁准神色不变,径自道:“3月17号,这一天在很多人心中都很特殊。”


    “这天是姜源的生日。你将你的情书和魔盒,一块送给了他。”


    第52章  他们只是在狗咬狗而已。


    宋烟亭听到宁准的话似乎并不意外, 他只是讶异中带着几分了然道:“原来你们将那个东西叫做魔盒啊。”


    他的脸色是病态的白,但眼睛却明亮平静,透着若有所思之色, 语气稀松道:“希腊神话中的潘多拉的魔盒……听说那是宙斯给潘多拉的, 一个装满了灾难的密闭盒子, 让她送给她嫁给的男人‘后觉者’厄庇墨透斯。潘多拉在厄庇墨透斯面前打开了魔盒。”


    “一股黑色的烟雾从魔盒里飞了出来,让瘟疫、疯癫、灾厄、罪恶、贪婪这些数也数不尽的祸害流散到了人间……”


    宋烟亭笑起来:“这么一说, 还真有点像。”


    这样的表现忽然让黎渐川有点摸不准宋烟亭的态度和状况。


    但宁准却轻松自然,随着宋烟亭的一番话,放松了微绷的身体,像和老友闲聊一样,向后靠在了黎渐川身上,抬眼看着宋烟亭,笑了笑:“介意我们从头开始谈谈吗?”


    “当然不介意。”


    宋烟亭蜷起腿, 坐在沙发上, 眉眼间的笑意鲜活明媚, 半点看不到放映屏里的憔悴阴郁。


    他的视线在黎渐川和宁准之间打了个圈儿, “你们是恋人?这很好,我喜欢和宁老师分享一下恋爱故事。”


    黎渐川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宋烟亭的神态举动, 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像他这样的职业出来的,如果想要存心降低存在感, 是很容易的, “变身”为空气, 是他们必备的职业素养。


    毕竟, 谁会在意一个空气一样的路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呢?


    宁准和宋烟亭视线相对。


    他问:“你是转校过来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姜源?”


    宋烟亭回想了下, 随意笑笑:“差不多吧,转校到这儿后不久, 我帮了姜源一个小忙,他感谢我,就请我吃了几顿饭,后来我成绩不错,就为他补课。”


    “一来二去的,就喜欢上了。但一直都是暗恋。不过我看他也不算排斥,所以我打算等他生日的时候表白。”


    说着,宋烟亭脸上露出一个有些甜蜜的笑容。


    但不知道是不是黎渐川的错觉,他感觉宋烟亭这个笑容说不出的违和。


    宁准面色平静,手指叩在黎渐川的膝头,缓声道:“如果我猜的没错,你和姜源同桌,同一个寝室,都住在男一宿舍楼。你在姜源生日的零点整,将告白和礼物一块送了出去。”


    “但姜源没有接受。”


    “他感到恶心。”


    宋烟亭嘴角的笑容一僵,眉梢微挑,却没有对宁准的话发表任何意见。


    宁准继续道:“你不知道姜源厌恶你,也因为刚转来没多久,不清楚这所学校的隐性规则。所以在姜源生日当晚,你没有去酒店参加他的生日会,你被骗回了男一宿舍楼。”


    “姜源将你这个恶心的同性恋,送给了高阳他们。”


    宁准的眼底浮起一层尖锐的冷意。


    “我调查过他们五个的家庭背景。”


    “高阳的父亲是法官,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律师,所以他个人应该很善于钻法律漏洞。郑非凡出身医药世家,父母都是医生,他对人体很了解,也可以拿到一些,或者说自己配出一些药物。”


    “梁观的父亲是画家,他个人很喜欢摄影,但如果他和他的父亲一脉相承的话,恐怕都是偏爱血腥阴暗风格的。他的父亲最出名的一幅画叫做七楼。是一个女人从七楼跳下后,摔得烂碎的肢体。”


    “霍松明倒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富二代。”


    “至于张梦超,我有理由怀疑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将法律与道德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超级罪犯。或者说,他的初衷可能是成为福尔摩斯那样的大侦探,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莫里亚蒂教授,才是他的本性。”


    宁准眼中映着头顶的亮白灯光,他低声笑了下:“高智商,有背景,有手段,且蔑视法律与人性。”


    “但他们却是这个学校荣誉榜上的前五优等生。”


    宋烟亭脸上带着微笑:“如果宁老师是这个学校的学生的话,那恐怕没人能称自己为高智商的优等生。”


    他靠着沙发,“你猜得不错。我在3月17号的凌晨表白,到了那天中午,姜源给我发了消息,让我回寝室好好谈谈。”


    “我将那天的安排空了出来,回到了寝室。但寝室里面不止一个姜源,还有高阳他们五个。”


    “我之前一直疑惑,我们寝室对面的这个小房间究竟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被封住了。”


    “那天晚上我得到了答案。”


    宋烟亭的表情平静,眼中却流露出如滚黑的岩浆般的仇恨。


    宁准皱起眉,要说什么,但宋烟亭抬手止住了宁准的动作,语气平稳地自揭伤疤:“张梦超策划了一切,郑非凡配好了让我失力失语的药,梁观负责将这一切拍摄下来,高阳和霍松明绑住了我……”


    “然后姜源对我说,你活该。”


    他说完,看着宁准,眼带讶异地笑了下:“没事的,宁老师,你该清楚,我不会逃避这些事。其实我很愿意和人说一说,只是没什么人愿意听而已。你愿意听,我很高兴。”


    宁准沉默了片刻,道:“第二天你报警了?”


    “对。”


    宋烟亭点点头:“警察来得很快,还带我去医院验了伤。”


    宁准问:“验伤报告呢?”


    宋烟亭笑着摇头:“除肛部轻微撕裂外,没有任何异常。他们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有留在我身上,有高阳和张梦超在,这是很简单就能做到的事,只是当初的我不信邪而已。”


    “我带着警察来到学校,来到这里,但这里同样什么都没有,甚至一夜之间,这里就从犯案现场,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杂物间。”


    宁准眼神平静:“没有物证,人证呢?”


    宋烟亭脸上的笑容扩大:“对啊,我当时也没放弃,我找来了很多人。有同学,有老师,有在这个宿舍楼的好朋友……他们都去过姜源的生日会。但他们和警察说,姜源和高阳他们五个,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酒店。”


    “警察调出了酒店的监控。”


    “这家酒店的包间是没有摄像头的,只有走廊里才有。而在这段监控里,高阳他们进入包间后,中途没有人离开酒店,都只在这一层活动。”


    “另外,学校和宿舍楼的监控摄像头,也没有拍到他们返回寝室的影像。”


    宁准淡淡道:“你失败了,也惹恼了他们。之后又被他们用各种奇怪的方式,虐待了大约一周。然后你大概是逃了出去,并拿到了一些并不关键的证据,再次报了警。”


    宋烟亭眼睛微亮:“没错。我就是这么做的。”


    宁准说:“高阳他们反告了你,并且拿出了录音。”


    宋烟亭脸上浮起一个阴暗的笑:“不仅仅是录音。他们告我诬陷,敲诈,拿出了一份合成的录音,近期的汇款单,还有几张照片。照片是我在酒吧打工的时候被偷拍的,那时候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客人。”


    “他们买通了那个客人,将我描述成出来卖的,这样也解释了我之前的轻微撕裂。并且将那个客人的一些东西弄到了我身上,我染上了艾滋。这也是我敲诈的动机,要钱治病。”


    “比起我之前报警的证据全无,信口雌黄,高阳的人证物证俱在,显然更有说服力。”


    “而且我的好同学们,在这件事之后,还非常善良地为我众筹看病,将这件事宣扬得全网皆知,请了不少媒体来采访我。我真的非常……非常受宠若惊。”


    他微微一笑,眼神幽黑。


    宁准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黎渐川忽然道:“证据确凿,但你却没有被判刑,这是为什么?”


    宋烟亭似乎完全忘记了旁边还有这么个人,被黎渐川的开口吓了一跳,怔愣了下,才眨眨眼,若无其事道:“难道裴同学还希望我被判刑?我当时精神状态不太好,精神鉴定结果出来,我就没事了。”


    黎渐川留意着宋烟亭的表情,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被刻意地遗忘了。


    听过宋烟亭和宁准交锋的对话,他很清楚,宋烟亭或许和他们之前设想的不太一样。


    他的智商不低,也有股狠劲儿,并且,黎渐川有种感觉,宋烟亭虽然在恨,但却好像是真的不将这些发生在他身上的恶毒当回事儿。


    他究竟在想什么?


    “抱歉。”


    黎渐川诚恳道。


    不管宋烟亭愿意与否,都是他们在揭他的伤疤,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和宁准需要真相,也需要尊重一些东西。


    黎渐川问:“我想知道,这里的一切,是你在复仇吗?”


    “这里的一切与我无关。”


    宋烟亭毫不犹豫道:“他们只是在狗咬狗而已。而且裴同学,你不需要道歉,是我该向你说声谢谢,虽然隔得有点久了,但还不算迟。”


    黎渐川一愣。


    但不等他细问,宋烟亭就站起身,脸上没有一丝阴霾地笑起来:“午休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宁老师,裴同学,你们该走了。我也要回去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了。”


    宁准抬起眼:“你需要吗?”


    这句话乍一听仿佛是在问宋烟亭需不需要休息,但黎渐川十分熟悉宁准的语气。他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另一种琢磨不透的暗喻。


    宋烟亭好像听懂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很快又被期盼与欣赏取代。他像是渴求老师教导的学生一样,望着宁准,认真地点头:“需要。”


    旋即一笑:“但第五天还是会来的。祝我们好运,宁老师。”


    他说完,就转身拉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黎渐川立刻起身跟上,却发现门外的楼道,包括对面的寝室,都空无一人。


    宋烟亭的离开就像他的到来一样,非常突然。


    黎渐川回过头。


    宁准从沙发上起来,拿下内存盘,又从书架上拿了本书,“我们也走吧。知道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两人从楼道窗户离开,往外走。


    宁准又问:“哥哥,你怎么看?”


    面对情弟弟的问题,黎渐川想了想,道:“宋烟亭的心灵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脆弱。他的心很硬,这一点有些超乎寻常。但他说得很对,他是个纯粹的受害者。不过他隐瞒了一个很重要的存在。”


    午后的阳光从树冠渗漏。


    绰绰的光斑刮过宁准的脸侧与肩颈,他撩起眼角,瞥向黎渐川:“周暮生?”


    黎渐川颔首:“宋烟亭没有激活魔盒,而是把它送给了姜源。但姜源明显也是人类,这说明他也没有激活魔盒。高阳他们五个也是人类。那么,谁才是魔盒孕育的怪物?”


    “姜源和梁观他们都认为这些事是周暮生的报复,按照他们的智商和谨慎性格,应该不是空穴来风。”


    “我们得尽快查查周暮生,如果可以,待会儿去一趟校医室。我们目前关于周暮生的线索太少了。而且,我不认为宋烟亭和他没有关系。宋烟亭被告时,在那种几乎众叛亲离的情况下,他的精神鉴定,会是谁做的?”


    宁准点头:“你想的没错。这一局除了没有明确的谜题外,其实并不难。我们已经抓住了这条线,只需要走下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从僻静的小路,七拐八拐转到了大道上。


    午休结束,学生们陆陆续续从宿舍楼出来,朝东操场的方向走去。


    安静的校园再度热闹起来。


    黎渐川不着痕迹地融入人流里,听到耳边传来宁准清冷的嗓音:“忽然有点恶心。”


    他想了想,抬手握住宁准的手腕,道:“我想起一句话——毁灭人类的事有七件:没有原则的政治;没有牺牲的崇拜;没有人性的科学;没有道德的商业;没有是非的知识;没有良知的快乐;没有劳动的富裕。”


    黎渐川的声音低沉冷淡,蕴含着抚平一切的安稳。


    “这里面没有哪一项,是一个盒子。”


    他眯起眼,在刺目的阳光下望了望远处的操场。


    掌心里略显僵硬的手腕慢慢软了下来。


    那只手掌反过来握住了黎渐川的一根手指,微凉劲瘦,带着玉石一样的触感。


    黎渐川笑了笑,拉着宁准到操场上列队。


    他知道宁准见过的丑恶,剖过的人心,或许比他多得多。他不会捂住宁准的眼睛,但却可以亲吻他的耳朵。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心里,宁准总是显得格外强硬,且柔软。


    这天下午的集体活动果然是打乒乓球。


    但在校长宣布活动开始后,梁观却做了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找了十几个人,像组篮球队一样,组了个乒乓球队。


    “也算脑子够快。”


    宁准一挑眉,评价道。


    黎渐川疑惑了片刻,立刻意识到了宁准的意思。


    梁观昨晚对姜源说的有办法,可能要实施了。


    果然,到了傍晚活动结束,优胜者上去领奖时,与高阳和郑非凡之前那样完全不同,梁观没有一个人上台,而是拉着四五个朋友,一块捧起了那个黑色的盒子,兴奋高呼。


    几个人簇拥着梁观,抱着盒子离开。


    人群散时,宁准扯着黎渐川钻进了公共厕所,然后往黎渐川背上一趴:“跟上梁观。我有预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黎渐川也正有此意。


    他带着宁准避开前往食堂的人群,钻着犄角旮旯,谨慎地跟着梁观他们。


    也幸亏梁观也明显有事要办,没想去食堂,而是越走越偏,还和其他一块组队的朋友分开了,只勾着一个眼镜男生的背,往校园偏僻的小树林走。


    黎渐川坠在较远的地方,被丛丛阴影遮挡着身形。


    小树林的边缘,有一个废弃的厕所,梁观的目的地就是那里。


    傍晚的风送来模糊的交谈声,黎渐川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梁观叫那个眼镜男生“松明”,看两人的关系,眼睛男生极有可能就是五人中的霍松明。


    他们勾肩搭背,进了废弃厕所。


    厕所周围杂草丛生,也有不少树木,很适合躲藏。


    而且这种老旧的室外厕所,为了通风,通常顶部都是只遮盖了一半的,也就是说,挑一棵合适的树爬上去,可以从上方看到厕所内的情景。


    黎渐川观察了下,选中一棵位置不错的桦树,正要带着宁准一跃而上,却忽然听到了一阵很细碎的响动。


    他立刻压住宁准的背,两人一块矮下身子。


    宁准抬起眼。


    黎渐川摊开他的手心,写了两个字:“有人。”


    刚刚写完,宁准掌心的痒意还未消去,就顺着黎渐川的视线,看到前方的小树林里出现了一道瘦高的身影。


    这道身影渐行渐近。


    黎渐川看着对方的动作和下意识的习惯,很快判断出,这是一名玩家。


    第53章  正义感这东西,向来是最冲动,也最知道‘分寸’的。


    这名玩家是个男学生, 尖下巴,额发很长,微微遮住双眼, 让他整张脸显得有些阴郁。


    黎渐川看清男生长相的瞬间, 就微微皱起了眉——梁观组建的乒乓球队里就有这个男生, 男生还和梁观一起上台领奖了。


    但几分钟前,梁观和霍松明与他们分道扬镳, 男生也就汇入了前往食堂的人流中。


    没想到,他竟然折返回来,还找到了这里。


    男生时不时低头看下自己的手心。


    黎渐川猜测,他应该是在梁观身上放了追踪类的设备,或者是某种特殊能力,有追踪效果。


    男生行动很利落,但还是难免会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


    他在一棵棵树木间挪动着, 小心地前进, 没一会儿也看到了那间废旧厕所。


    他扫视了下周围, 皱眉沉思了一会儿, 却没选择继续靠近,而是选择朝远处的教学楼走去。


    “他走了?”


    宁准望着那道瘦高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的门口, 微微扬眉。


    “他找到了好位置。”


    黎渐川道。


    确定探知范围内没有其它动静后,他立刻背起宁准轻轻一跃, 飞身上了几米高的粗壮大树, 将两人的身形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茂密的树冠里。


    透过树叶的缝隙瞄了眼那栋教学楼的方向, 黎渐川把宁准掉了个身抱着, 附耳解释:“他身上肯定带了望远镜之类的东西, 可以远视。那栋楼虽然离得远,但天台有个位置可以观察到大半个厕所, 也很安全,不易被发现,算得上狙击位。”


    果然。


    没一会儿,教学楼顶上就射过来了一道窥探的视线。但黎渐川的位置选得很好,这道视线连他们两个的衣角都看不到。


    “看来他也对梁观很感兴趣。”


    宁准不置可否地笑了下。


    谁能对梁观不感兴趣呢?


    下午的集体活动显而易见的有问题,之前两次高阳和郑非凡都是拿了盒子就随大流去了食堂,处于所有人的视线下,没有发生任何异常,也不需要跟踪调查。


    所以这次梁观突然的反常举动,自然就会引起想解谜的玩家的注意。


    反常,通常意味着一个新的入手点。


    说话间,黎渐川微微拨开点浓密的树叶,将视线投入了那间废旧厕所里。


    这个视角非常巧妙,可以差不多完整地将梁观和霍松明的身体纳进视野范围。


    梁观和霍松明站在厕所靠近墙角的地方。


    旧厕所里脏兮兮的,角落杂草丛生,还有些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的粪便,苍蝇嗡嗡地绕在两人身上。


    落日的余晖切进去一半,将另一半阴影披落在两人的身体上。


    梁观面对着黎渐川的角度,正在说什么。


    他微低着头,口型看不真切,勉强可以读出一点唇语,似乎是在让霍松明打开盒子看看。


    但霍松明摇头,把盒子推了回去,拒绝了。


    梁观无奈地看了眼霍松明,又说了一些什么,再次把盒子推过去。


    这次霍松明却没有抗拒,而是说了很长的一段话,从他较为丰富的肢体语言中,黎渐川可以读出一种忏悔的情绪。


    然后他接过了那个黑色的奖品盒子,并把盒子打开了。


    黎渐川依稀可以看到盒子里有一张卡片和一把生锈的菜刀。


    他看不到背对着他的霍松明的表情,但霍松明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旋即又如释重负般放松下来。


    但梁观的脸色很难看。


    他终于抬起头,眼袋绝望地看向霍松明,口型变化极快地说:“他的要求根本就是强人所难!松明,我失败了……还是不行,用组队参加活动、领奖的方式无法躲避这场灾祸……”


    霍松明摇摇头,又说了什么。


    梁观粗暴地打断了他:“你在说笑话吗,松明?你看看他提的什么要求!满足他,我拿什么满足他?拿着这把菜刀阉割自己,再剁下五个脚趾送回去……还不如杀了我!”


    “对……周暮生就是想杀了我……杀了我们!他从来没想过留一条活路给我们!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梁观的情绪似乎有些崩溃,抬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双眼通红地大口喘着气。


    霍松明忙伸出手,去按他的肩膀,嘴里说着什么,想要安抚梁观。


    但梁观挣扎的动作有点大,手肘一抬,就不小心撞掉了霍松明鼻梁上的眼镜。


    霍松明视野立刻模糊了,动作一滞。


    也就是这一刻。


    梁观脸上所有激动的表情都在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冷酷地抬头看向霍松明,嘴角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阴冷的笑,然后迅疾出手,直接掏出一块白色布巾捂在了霍松明的口鼻上。


    霍松明反应过来,挣扎的手脚还未抬起来,就像是没了骨头一样,软塌塌地垂了下来。


    “蠢货。”


    梁观冷笑。


    他身上那种雅痞的文艺气质顷刻褪去了,水落后凸显出来的,是一种神经质的冷静与残忍。


    他把霍松明放倒,又从旁边的黑色盒子里取出那把生锈的菜刀,然后慢条斯理地脱下霍松明的裤子,动作优雅又精细,就像在创造什么珍贵的艺术品。


    “我知道你听得见,松明。”


    梁观注视着昏迷的霍松明,微笑起来,“非凡的药一直都效果很好。用在那些人身上时,不仅可以让他们昏迷,还可以让他们感受到昏迷中听到的一切,发生的一切。”


    “那可是很美妙的体验。”


    他有些陶醉地眯起眼。


    “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们毕竟是朋友、伙伴,我是不会对你做那些事的。这有违我的原则。但周暮生的要求,我还是很乐意满足的。”


    他叹了口气,随意拎着那把菜刀蹲下来,一脸纯良的无奈:“毕竟那可是要命的东西。如果我不满足他,他就会杀了我。你也知道的,我的命和那些卑贱的蛆虫可不一样。”


    “所以……只好委屈你了。”


    最后半句陡然咬牙。


    黎渐川可以清晰地看到梁观两颊的咬肌猛地鼓了出来,同时,一道血箭射出,正溅在梁观的脸上。


    “呼……”


    梁观歪了歪头,染血的脸孔一笑:“虽然这把刀生锈了,但我的技术还不错,对吧?”


    两腿间血肉模糊的少年双眼紧闭,无法回答他。


    梁观毫不犹豫地抓起那团东西放到一边,然后按着霍松明的一只脚,一下一下挥动着自己手里的菜刀。


    生锈的菜刀被血色染透。


    把剁下来的脚趾和那团东西弄到旁边还算干净的空地上,梁观咬破自己的手指,往上面滴了几滴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符,用打火机点燃,将烧好符灰撒到那些玩意儿上。


    他凝视着那团血糊糊的东西,手掌虚拢在上,眼神中带着一丝血色的阴邪,口中念念有词。


    然后诡异的事发生了。


    随着梁观的诵念,那团东西上的符灰竟然肉眼可见地渗了进去。


    脚趾和那样东西的形状也发生了改变,不出意外,应该是变成了梁观的器官的模样。


    到这儿,就不难看出梁观真正的“办法”是什么了。


    他想用别人代替自己,来完成盒子里的要求。


    “梁观还懂这个?”


    黎渐川惊了下。


    “这也就能解释,梁观明明只会一个摄影,为什么却能加入他们这个五人高智商犯罪团队了。”


    宁准低声道,“我原本认为是梁观会些黑客技术,而霍松明另有所长。但现在看来,应该是霍松明充当着他们这个团体的技术员。”


    说话间。


    厕所内,梁观已经将那些东西抓起来放进了黑色盒子里,并掏出一张湿巾来擦了擦自己的手和脸。


    盒子重新封好。


    梁观抱起盒子,走到霍松明身旁,干脆利落地用菜刀划开了霍松明的喉咙。


    大片的鲜血漏出,很快将地面染红,如同荒芜的污泥里盛开的一朵刺目凄艳的死亡之花。


    霍松明躺在血泊里,身躯被殷红浸透,场面血腥残忍,却又带着一种诡艳的美感。


    他在失血与剧痛中睁开眼,惊恐绝望地望着梁观,眼瞳中的晚霞慢慢黯淡,溃散。


    最终,这个画面定格在了梁观的手机相机里。


    “真美。”


    梁观微笑着感叹,抱着盒子步履欢快地离开了旧厕所。


    黎渐川可以猜到,接下来梁观肯定会去无人的室外水房清洗痕迹,然后再将那个盒子抱回宿舍,或者送到指定的地方。


    而他也只能猜测。


    因为教学楼天台的那道视线还没有离去,他暂时不能轻举妄动。至于要不要杀掉那个玩家,他暂时没有这个想法。


    这一局发展到现在,黎渐川明显感觉得出,致力于解谜的玩家并不多。一旦依靠杀戮达成了三人通关的条件,恐怕会有人立刻选择结束游戏。


    而游戏结束了,解谜和魔盒也就无从谈起。


    这也是一直以来,他和宁准都不会主动击杀其他玩家的原因。


    但如果有人对他们出手,那他是不介意杀人的。


    几秒后,那道视线消失。


    黎渐川看到那名男玩家走出教学楼,快速朝着梁观的方向追了过去。


    但按照黎渐川的推算,他十有八.九是追不上的。


    梁观已经走远了。


    而且空地可不好躲藏。


    “去看看尸体吗?”


    黎渐川看向宁准。


    宁准点头,黎渐川带着他跳下大树,闪进了旧厕所内。


    刚一进去,两人就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裹住了。


    霍松明的尸体就躺在厕所中央,蔓延着大片血水,早就没了呼吸。


    宁准脱了皮鞋,只穿着袜子踩进血泊里,手法熟练地检查了一遍霍松明的尸体,很快得出判断:“如果梁观用的是郑非凡的药,那这种药确实很天才。和梁观形容得一样。”


    “中药的人会四肢无力昏迷,但并非意识全无,而是出于半清醒状态,可以感受到自己身边发生的事,也会做出比较微小的反应,在强烈刺激下可能会苏醒,但无法出声,也无法行动。”


    这也就能解释宋烟亭在放映屏里的反应。


    宁准检查完退出来。


    黎渐川给他囫囵擦了下脚,带着人进了教学楼的水房,简单冲洗了下。


    “按照梁观的反应,这个盒子确实是周暮生给他们的。只有获得比赛胜利才能拿到,完成盒子里的要求,能免于一死。”


    黎渐川边脱下自己的袜子给宁准,边说,“梁观用这样偏灵异的手段欺骗周暮生,这么看的话,周暮生应该不是人类,而是怪物。很大几率,激活魔盒的就是周暮生。”


    “周暮生是为宋烟亭他们报仇?”


    他思考着,微皱起眉。


    总觉得哪里似乎说不通。


    宁准套上鞋袜,和黎渐川并肩往外走,低声道:“可能是他和宋烟亭之间存在某种关系,或者某种交易……也可能,是他出于自身的正义感,想要惩恶扬善,毁灭这所学校……”


    宁准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把手指按在黎渐川的校服上擦干净,嘴角掠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不过正义感这东西,向来是最冲动,也最知道‘分寸’的。”


    黎渐川抓住宁准的手指,明白他的意思。


    恐怕一切都要在调查过校医室后才能做出判断。


    如果周暮生是个新校医,那出于正义感,做出这些事,或许很正常。


    但如果他是个老校医,那之前那么多年都忍过来了,甚至因为他的职位原因,还可能在同流合污。


    那么,他为什么突然有了被抛弃的正义感?


    而如果是和宋烟亭的关系,或者交易,那周暮生又为什么答应?


    所有真相,还差最后一根连接的丝线。


    但黎渐川冥冥之中有种不祥的感觉——


    他们的时间不够了。


    第54章  空无一物的窗户上方,好像突然多了什么——


    晚八点。


    这是本局游戏的第四次晚餐。


    不同于第三次晚餐的沉默与平静。


    这次说明人王敏落座后, 没有立刻动筷子,而是环顾餐桌一圈,脸上带着一种奇异而微小的恐惧和释然, 笑着问:“这三天大家玩得开心吗?”


    玩家们似乎没料到他有这样一个问题, 俱都动作一凝。


    餐桌上的气氛凝滞了片刻。


    五号率先抬起头, 直视王敏:“是很愉快的经历。”


    王敏和他对视,似乎在评估他这句话的真实性。


    几秒后, 他脸上的笑容扩大,真心实意道:“你能享受这些假期,是好事。”


    五号笑笑,道:“那王老师,我可以问下咱们学校的校长是哪一位吗?公告栏的教职人员名单里好像并没有出现我们的校长。我猜测……他肯定是一位和蔼,又纪律性严明的长辈。”


    “校长?”


    王敏腮边的肌肉微微一抖,像是在竭力控制着什么情绪。


    但他的笑容仍然没有任何改变, 说:“上一任校长在那件事之后就引咎辞职了, 所以公告栏里的校长位置才是一片空白。我们暂时没有校长。”


    闻言, 所有玩家都动作一顿。


    黎渐川的目光抬起来, 落在王敏的脸上,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猜测着他的情绪和话语的真伪。在非关键的剧情和规则上, 说明人是可以隐瞒或者误导玩家的。


    但王敏这句话真实程度很高。


    可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每天下午宣布集体活动内容和比赛规则的那道从扩音器里传出的苍老声音, 又是谁?


    能指挥动全校师生的, 所有玩家都下意识地给他盖上了校长的戳。


    “喔, 原来是这样。”


    五号略带惊讶地感叹了下, 没再继续询问什么, 而是低头拿起了筷子,开始吃饭。


    王敏点头:“是这样。不过这些和你们没什么关系, 你们只要好好享受假期和集体活动就可以了。明天是第四天,第五天就要来了,大家可要抓紧时间快活快活……”


    说着,他也低下头开始吃饭。


    不知道是不是黎渐川的错觉,在王敏说到“抓紧时间”四个字时,嘴角的笑容略扬了一下,弧度显出了几分诡秘之感。


    这一局说明人的立场,似乎格外含糊。


    王敏没有了继续说话的欲望,其他玩家也没人发问。


    黎渐川看了眼宁准,发现宁博士早就吃上了,看这架势,还差两块土豆就吃完了,仿佛一点都没关注五号和王敏的对话。


    很快,一个个餐盘清空。


    王敏朝众人点点头,端起东西离去。


    黎渐川靠在椅子上,抬头看了眼电子钟,距离九点还有一段时间。


    他正寻思着要不要再试探一点东西,就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道辨不出银色的沙哑声音。


    “我提议在座的几位联合起来,一起拿下明天集体活动的优胜。”


    是三号。


    黎渐川偏头看了眼。


    三号微微向前俯身,双手搭桥撑起下巴,好整以暇地扫视了一眼除他之外的四名玩家:“能活到现在,几位应该都是聪明人,第五天明显有问题,我们等到第五天再行动,就已经晚了。”


    他将视线投向了五号。


    或许从五号的晚餐表现来看,他认为五号是走解谜路线的玩家,而且五号明显属于谨慎而胆大的那种,掌握的线索必不会少。


    “很抱歉,三号。”


    五号耸耸肩,“对于你的提议,我丝毫兴趣也无。”


    三号笑道:“我想你可能对这个提议有点误解。我不会让大家暴露身份,我们可以像今天的优胜者梁观一样,选择组队,多找一些NPC来混淆视线。我相信,如果大家真的打算隐瞒身份,泯然于众,是绝对可以做到。”


    五号却丝毫不动摇,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嘲讽:“但我也相信,我的拒绝你能听得懂。”


    “……好吧。”


    三号的声音略僵了僵,转头将视线投注到黎渐川身上。


    从这儿不难判断出,三号选择合作对象的标准,和玩家们在餐桌上的表现有很大关系。


    毕竟离开餐桌,在这个偌大的校园里,想辨认出一名专心藏匿的玩家,并且获悉他的行动,还是有难度的。


    “没兴趣。”


    黎渐川半点不废话。


    随后,一号位置上的宁准也沉默着摇了摇头。在这一局的晚餐上,宁准大部分时候都没有说话。


    四个人里有三个拒绝了三号。


    唯独还剩下新人八号。


    黎渐川猜测八号不会拒绝三号,其一是三号在第一天晚餐时对八号释放出了善意,并为他做了一部分新人讲解。其二,就是八号身上有一股奇特的自负感,这种自负感虽然不知从何而来,但却一天比一天重。


    所以八号在大概率上,不怕三号对他动手。


    果然,在三号看向八号时,八号没等三号开口,就说:“我可以答应你。但我认为我们应该提前见面商议下。”


    八号目光警惕地扫了黎渐川他们一眼。


    三号看到他的动作,恍然:“如果你认为这是必要的话,我们可以在今晚的后半夜见面。不要刻意隐藏,等到我们相见的时候,我相信我会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你的。”


    他声音温和亲近:“很感谢你的信任,这在魔盒游戏里是很难得的。我不会辜负它。但我同时也希望,你不要完全放下你的警戒,这个游戏里,很少有人可以信任。”


    八号点点头:“我明白。”


    五号似笑非笑瞥了他们两眼,举起筷子动了动:“那就……祝你们一切顺利?”


    三号冷笑了声,没有理会他。


    另外三名玩家间的波诡云谲一点都没影响到黎渐川和宁准,他们两个很有点置身事外的意思,一边从三人的对话中搜寻着蛛丝马迹,一边不着痕迹地探究着三人的行为特征。


    在这样奇怪的气氛中,第四次晚餐终于结束了。


    一股奇异的拉坠感将黎渐川猛地向后一扯。


    他的脊背和后脑靠在了实处,手脚微微展开,碰到了单人床边缘的栏杆和遮光帘。


    黎渐川轻轻撩起遮光帘往外看了眼。


    寝室门上的小玻璃透来楼道昏暗的光线,斜对面姜源的呼吸声很轻,但节奏缓慢有序,应该是进入了浅眠状态。


    暂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黎渐川正要靠回床上,眼角余光却瞥到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宁准的简讯:“午夜十二点去校医室。”


    这个时间点大部分人都睡着了,也可以正好避开晚间的狩猎活动,算是比较合适的时间。


    黎渐川回了句“我去接你”,就翻身躺下了。


    他心里那股不安感和紧迫感逼着他不得不抓紧时间调查线索,但偏偏丰城私高的活动大部分都安排得时间紧密,为了不触发死亡条件,也不暴露身份,他们不得不跟着活动走,自由时间少,这样难免让人感到束手束脚。


    对时间的概念早就根植于黎渐川的骨血里。


    距离零点还差几分钟的时候,他就自动清除了脑中残留的睡意,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快速套上衣服。


    黎渐川在浓重夜色的掩护下,从寝室阳台一跃而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落了地,然后迅速潜入阴影中,去教师公寓带上宁准,一同前往那栋名叫笃学楼的教学楼。


    校医室就在那栋教学楼的七楼。


    午夜的教学楼弥漫着空旷的凉意。


    阴寒刺透脚底。


    浓稠的夜色蛰伏在无数逼仄的角落,攀出绵长的触手,不断侵蚀着这座灰白色的建筑。


    一间间教室门紧闭,可以隐约看见里面或整齐或凌乱的桌椅书本,黑板上还有没擦干净的粉笔痕迹。它们泡在黑暗中,像藏了许多未知,而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极轻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两道瘦长的影子缠在一起。


    黎渐川踩着稀薄黯淡的影子,一边攥着宁准的手腕往前走,一边分辨着教室门上的铁牌。


    他们将七楼整整一层转了一遍,才发现了走廊尽头的校医室。


    和之前黎渐川从钱东嘴里套出来的“显眼”“很大”并不完全一致,但上面确实贴了校医室的牌子。


    黎渐川蹲下看了看校医室的门锁,然后又掏出了他那枚曲别针,在锁眼里捅了捅。


    “咔——”


    面前的门应声而开。


    这点响声在死寂如坟冢的教学楼里显得格外得大,好似惊雷一样让人心里一紧。


    黎渐川和宁准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是很普通的校医室的结构。


    房间面积也不大,可以划分为三个区域——看诊台、小药房和由三张病床组成的输液区。各个区域之间用布帘和半面墙隔开,看起来有些简陋。


    小药房有两个玻璃柜,但里面的药也不多,大多数都是治疗感冒胃疼、跌打损伤之类小毛病的药物,还有一些急救药。


    输液区三张病床都很干净,床边的垃圾桶里还有用过的药管。


    一进来,黎渐川和宁准就凭着默契自动自发地开始分头调查。


    宁准打开了那两个玻璃柜。


    黎渐川把看诊台的病历本全部拿了出来,着重挑出今年的。


    他坐在看诊台上,一目十行地翻着这些病历,很快从中发现了一点蹊跷。


    “来校医室治跌打损伤的学生非常多。”


    黎渐川皱起眉。


    刻意压低的声音在校医室里像沉肃的钟声一样响起,冷静而锐利:“这不符合常理。”


    他边看病历边思考道:“一般这种封闭式的学校,校医室治疗最多的应该是发病率最高的感冒发烧。尤其是在冬季到春季之间,普通感冒和流感高发,来校医室开药或者打针输液的学生应该会比较多。”


    “但整个三月份的病历本上,只有五例感冒发烧的。其中包括宋烟亭。他来看病的时间是3月18日。”


    宁准转头看向黎渐川。


    黎渐川将两本病历摊开,手指在其中一页上敲了敲:“还有4月4日,是高阳给宋烟亭的那张法院传票上,开庭的日期。病历本里缺少这一天的记录。可能是这天没有病人,也可能是周暮生不在校医室。”


    宁准关上玻璃柜,走过来,低头翻看:“看来周暮生至少在这里做了一年多的校医。”


    这些病历本就是近一年的。


    “4月4号周暮生极有可能出庭了。”


    宁准靠在看诊台的边沿,鼻梁上的镜片圈禁着他颇具风情的双眼,让他显得严谨而冷感。


    他说:“但宋烟亭的话也不能尽信。如果周暮生有资格和能力,那么宋烟亭免于受刑,可能真的是因为精神鉴定。但如果周暮生只是一个普通校医,那么他出庭,且能让宋烟亭在高阳构织的罪状下全身而退,就只有一个可能——”


    黎渐川眉毛一抬:“他是关键证人。”


    旋即他又有点疑惑:“他为什么会出庭作证?”


    “换句话说,既然他是个老校医,而且这些病历明显不对劲,那他就早应该知道这个学校是什么样的存在,而且他这些病历……他很可能是同流合污的那一个。那他为什么要作证?又为什么早不作证,晚不作证,偏偏在宋烟亭的事情上选择了帮助宋烟亭?”


    “这点还是说不通。”


    黎渐川隐隐感觉到,答案马上就能被他们抓住了,但偏偏却隔着一层似是而非的纱,永远差着一层。


    “周暮生的病历应该没有作假。”


    宁准将病历本合上,“之前我们杀了那个玩家拿到了药单,药单没问题。而且药柜里确实是跌打损伤类的药物比较多,也很新。这说明这种药用得很快,需要不断补充新的。”


    “但感冒药生产日期都有点早,是老药。”


    “还有,我记得你说过,姜源告诉你,宋烟亭是感冒生病了,才没有来学校。之前看他们的意思,也应该不知道这些事和宋烟亭有什么关系,而且宋烟亭还住在这个学校里。”


    “是什么让他们认为报复的人是周暮生?”


    宁准身体微斜。


    黎渐川自然而然地伸手搂住他,眉目沉凝,思考着自己遗漏的部分。


    但宁准却探指一勾,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了一个个独立的字母,看起来十分凌乱。


    黎渐川看了眼:“什么?”


    “132书架上的书,里面掺杂了些密码,我晚餐后破译了,得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宁准将纸张抚平,“张梦超智商很高,尤其是在逻辑思维方面。他运用了四种比较罕见的密码,将这些内容分散着藏在了书中,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但你从最后一个字母,向前开始拼一下……用汉语拼音的方式,不要用英语。”


    一般人看到一大堆凌乱的字母,正常反应都是从头开始探究,而不是从后。但一旦扭转掉这种惯性思维,开始从后往前看——


    “f……ei,费?”


    黎渐川眉心一动,很快顺畅起来,“费乐孟凡李子雨赵廷光……”


    念着念着,他很快从单个单纯的汉字中组出了一个个名字。


    没有声调,或许发音并不准,但读到最上面两行时,黎渐川就明白,自己并没有读错——因为他读到了“宋烟亭”。


    而且他很快发现,这些名字,他在病历本上看到过,并且都是那些感冒发烧的学生。


    “132的那五个人都很自负。”


    宁准低声道,“他们既然会选择将他们犯罪的行为拍摄下来,放映炫耀,偶尔回味,那么也有很大可能,他们会记录下自己犯罪的另外一些东西,比如受害者名单。”


    “我在看到那本书里的密码时,就大概猜到了这一点。而且你注意到了吗,里面有的名字,倒过来念,很让人熟悉……‘tingsong’……‘tingyanyan’……”


    宁准弯了下唇角。


    “原来是这样。”


    黎渐川将那张纸合上,叠好,放回宁准的口袋里,眉目间的凝肃褪去了点,显出一丝轻松的恍然。


    宁准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又检查了遍校医室的其他角落,确认没有遗漏。


    黎渐川道:“快到一点了,趁他们没出来,我们赶紧回去。我和你回教师公寓,今天还活着的学生老师的数量更少了,他们今晚可以捕到的猎物恐怕不多。”


    “嗯。”


    宁准懒懒应着,抱住黎渐川的脖颈,偏头在黎渐川的唇角上亲了下,轻声说,“那阿川同学今晚可要好好保护老师……”


    那又清又哑的嗓音跟缠了暗香的钩子似的,挠进耳膜。


    想通了关节的兴奋畅快和被撩拨了好多天的压抑火气都在这一勾之下呼地烧了起来。


    黎渐川一边抱着他翻窗离开,一边在幽凉的夜风里压着嗓子低声道:“保护好了,有没有奖励?”


    “阿川同学想要什么奖励?”


    宁准的声音吹散在风里。


    湿软的唇瓣却似有若无地磨着黎渐川的耳廓,溢出含着低笑的声音:“都听阿川同学的的……不管阿川同学想要什么。”


    黎渐川利落地打开宁准房间的窗户,像盗版蜘蛛侠一样翻身钻了进去,一手反手关上窗户,隔绝了夜风,一手掐住宁准的腰,把人按在了墙上。


    炽热的呼吸刹那逼近。


    宁准扬起脖子,唇瓣微开。


    黎渐川扣着宁准的后脑,低头吻了上去。


    昏暗的房间里,宁准裹着西装裤的两条长腿微微一颤,柔韧的腰身慢慢软了下来。


    在亲吻中,他的眼镜早就歪了,虚虚挂在鼻梁上,露出他那双微红的桃花眼。


    黎渐川微抬起眼看了看宁准。


    他的眼又黑又沉,像是择人而噬的猛兽。


    那双眼在宁准盛情的注视下闭了闭,将属于人类的理智压了回来。


    黎渐川退开点,胸膛起伏着调整呼吸,然后搂着宁准的腰翻身上床,将两人都结结实实地裹在被子里。


    “奖励拿到了……”


    他压着沙哑的声音与喉间的粗气,一巴掌按在宁准腰上,“睡觉。”


    宁准轻声道:“刚才你低头……衬衣的胸口都湿了,难受。”


    等了会儿。


    黎渐川咬着牙坐起身,掀开被子,把宁准的衬衫和裤子脱下来,给他换上干净的睡衣。


    “行了祖宗,已经到一点了,别出声。”


    弄完了,黎渐川黑着脸又把宁准搂进被窝,两人面对面抱着,过热的体温灼烫着彼此。但鉴于墙上的钟表已经跳到了凌晨一点,所以两个人都没有再进行多余的动作。


    宁准靠在黎渐川的胳膊上,手指滑到他后背上,写字:“他们走了。”


    黎渐川点点头。


    听觉范围内,那些开门声已经响过,又再次消失了。


    随着宁准手指的滑动,背后传来一阵阵酥麻感,黎渐川不自觉地绷了绷肌肉,就感受到宁准又写了一行:“好吃吗?”


    黎渐川懒得搭理他。


    然后宁准又写:“你吃了你想吃的,礼尚往来,回去要让我吃……我想吃的。”


    宁准的手掌摊开,在黎渐川背肌上抓了下,像小猫在磨爪子。


    黎渐川的视线停在宁准湿润泛红的嘴唇上,脑海里不自觉联想到了一些糟糕的画面。


    他动了动喉结,拒绝斥责的话竟然鬼使神差地没有说出口。


    从黎渐川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纵容,宁准扬眉一笑,抬手捏了下黎渐川的喉结,在他怀里蹭了蹭。


    要害被捏住,黎渐川还是条件反射戒备起来。


    但却没像之前一样推开宁准。


    他揽住宁准,安抚地顺着他的后颈和脊背。


    宁准慢慢不动了,呼吸也渐趋绵长和缓,似乎即将进入安心的睡眠状态。


    但也就是在宁准即将睡着的这一刻,外面较远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声模糊而尖锐的叫声:“杀了她……给我杀了她!”


    脑海陡然一清。


    黎渐川和宁准同时睁开眼,正想下床到窗边看看。


    却忽然发现原本空无一物的窗户上方,好像突然多了什么——


    那是一片垂落的,染了血的白色衣角。


    “白大褂……”


    黎渐川立刻反应过来,低声在宁准耳边说了句。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衣角,手指无声地掠过枕下,巴掌大的水果刀被纳入指间。


    在不清楚对方意图的时候,高度的警惕戒备永远不会出错。况且,黎渐川有种感觉,这件之前出现在校医室那栋教学楼里的白大褂,极有可能和周暮生有关系,说不准是因为他们擅闯了校医室,所以才跟来了。


    黎渐川静等了片刻。


    那片白大褂的衣角悬在窗户顶部,就像是有人凌空俯趴在窗顶,不小心坠下了一片衣角一样。夜风吹得那片衣角飘飘荡荡,有血珠零星落下,砸在紧闭的窗户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黎渐川慢慢掀开被子,想过去看看。


    但宁准突然按住了他的手。


    也就在这时,窗口忽地扑落一团白色的影子。


    那件空荡荡,却仿佛有人在里面将其撑起的白大褂急速掠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道少女的身影有些狼狈地滚落在了窗台上,大片的血将玻璃染红。


    少女双手攥着两根长短不一的钢管站起来,面容带血,冷酷地盯着上方:“你最好祈祷他们能杀了我,三号。不然,你活不过明天。”


    少女话音未落,就有无数挥舞的惨白肢体从窗户上方一涌而下,如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潮水,将整个窗台顷刻淹没。


    脆弱的玻璃窗承受不住,瞬间炸裂。


    第55章  听说您喜欢吃虫子?


    碎玻璃在强大的冲击力下崩飞。


    那些宛如丧尸夜行的学生老师以一种诡异扭曲的姿态, 像巨型的白虫子一样涌入狭窄的小窗台,甚至和流淌的淤泥没有区别,祸及无辜地撞入了这间小小的教师宿舍。


    “操!”


    黎渐川咬牙, 搂住宁准迅速起来。


    借这个动作, 宁准训练有素地沿着黎渐川的臂膀翻身爬上了黎渐川的背, 并将自己牢牢固定在这片宽阔健壮的脊背上。


    看似不长的一段相处时间,却让两人都习惯了在危急时刻找到最适合彼此的位置。


    宁准贴在黎渐川耳边语速极快道:“躲不了, 走!”


    只是一刹那间,宁准脑海中就疯狂地闪过了无数信息,其密集和精密堪比超级计算机。从跟踪而来的白大褂,到坠落的少女,再到从天而降的狩猎者们——宁准知道,三号动手了。


    而且他要杀的不仅仅只是八号。


    不然八号坠落的地点不会刚巧就是他的宿舍阳台。


    世界上拥有真正的巧合,但更多的是处心积虑的谋划。


    但既然是这样有计划的谋杀——


    黎渐川猛地拉开门, 外面是寥寥亮着两三盏灯的走廊, 他背着宁准踏出的步伐只是迈出了一步, 就猝然收了回来。


    “索索……索索……”


    是那阵熟悉的令人遍体生寒的爬行声。


    彩色的潮水从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漫上来, 在昏黄闪烁的光线下染着浓重的光怪陆离的颜色。


    节肢动物丑陋剧毒的躯体将雪白的墙壁盖住,密密麻麻的响声和虫潮一起, 铺天盖地的涌来。


    整个走廊短短两秒间,被淹没了大半。


    黎渐川毫不犹豫地退了回来, 反手堵上门, 反锁, 然后踹飞朝他扑过来的两道人影, 回头看了眼窗台。


    那里已经全部被血色的校服和惨白的肢体堆满了。


    还有几道身影蠕动进了房间里, 像闻见臭味的蛆虫一样无声无息地朝着黎渐川和宁准扑来。


    外面的走廊已经被蛊虫占领了,房门被破只是早晚的事, 黎渐川能选择的只有跳窗走这一条路。毕竟比起被密密麻麻的蜘蛛爬满一身,啃咬血肉,这些狩猎者他至少有对付过的经验。


    宁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第三个抽屉,有两盒刮胡刀片。”


    “咔!”


    清脆的骨裂声。


    黎渐川一掌横切在一名学生的咽喉上,将人扫开,脚尖顺势抬起,十分准确地勾开了第三个抽屉。


    两盒刮胡刀片落进了他的掌中。


    黎渐川擅长力量型的狂猛进攻,也擅长精密细致的操控。


    盒子只是在他掌心滑了一下,就有四片麻将大小的纤薄刀片出现在了他的指缝。


    这些刀片很薄,但却极其锋利。


    他的手腕略微一抖,指缝间的刀片就像风中急掠的尖叶一样,锋锐无匹地切了出去。


    过薄的刀片原本不会在飞射状态下拥有太强的攻击力,但黎渐川那轻微的一抖,却将一股恐怖骇然的力量注入到了这些刀片中,让他们拥有了刀锋的锐利,和巨斧的冲力。


    一道道血线炸开。


    四只脚掌飞了起来,扬落淅沥的血雨。


    黎渐川没有去检查自己的成果,也没有丝毫凝滞。


    他指间的锋芒不断地闪烁着,一片片微不起眼的刮胡刀片飞射出去,切肉断骨,将一道道无声晃过来的身影砍倒。


    昏暗狼藉的房间内,顷刻溢满了浓烈的血腥味。


    血泊里零落跳动的脚掌,还有一具具匍匐在地,不断颤抖,肉眼可见失去生机的年轻身体。


    有月光的余晖从窗台洒进来,照亮了被血染透的地板。


    身后的门已经传出了悉悉索索的声响。


    门板在不断震动。


    黎渐川飞快清出一条血路来,一脚将窗台一边堆积的狩猎者踹下去一半,就要带着宁准趁着这个缝隙跳下去。


    但他跳到一半,还停留在窗台栏杆上的脚掌突然被狠狠咬住了。


    钻心的剧痛在刹那侵袭了黎渐川全身。


    他眉心一抖,手指抬起,就有刀片射了出去,正中那颗咬着他的脑袋。


    宁准也反应过来了,趴在黎渐川背上,拎着根从房间里顺来的网球拍,反手一下拍了过去。


    “滚!”


    宁准双眼陡然一红。


    黎渐川脚掌吃痛,半空中的身体也因为突如其来的拖累失去了平衡。


    三层楼的高度,两人头朝下直直向下栽去,一旦落地必然是头破血流,死亡概率极大。


    但就在身体失衡的瞬间,黎渐川的另一只脚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势反向一勾,拉住了窗台旁边的管道。


    旋身一转,脚掌上的血猛地溅开。


    黎渐川像只灵活无比的猿猴,快速在空中弯折身体,带着紧紧夹在身上的宁准一同攀在了管道上。


    那些狩猎者就像闻见腥味的饿兽一样,循着那串鲜血的痕迹从窗台上探下头来。


    但不等他们抓到什么,黎渐川就手掌微松,疾速坠了下去,顺着管道一滑到底。


    在黎渐川和宁准落地的同时,窗台上突然爆发出一声疯狂的大吼。


    “啊啊啊啊——!”


    一道娇小的身影像是掀翻巨石的蒲草一样,猛地挣开压在身上的无数肢体身躯,近乎癫狂地抡着手里的钢管,杀出重围。


    少女浴血而出,遍体鳞伤,如同一个血人般,浑身颤抖地抓住管道,想要循着黎渐川和宁准的旧路逃下来。


    可她并不能如愿。


    那些狩猎者似乎瞄准了她,跟随着她一块涌下来,不断地用手用嘴撕扯着她。


    她浑身都被撕咬地血糊糊的,黏连着皮肤的红肉外翻着,露出里面森柏的骨骼。她的半条手臂也没了,脸颊也被撕掉了一块,看起来恐怖至极,宛如午夜的女鬼。


    她再次被围住。


    黎渐川已经带着宁准远离了教师公寓。


    但他没有走远。


    因为公寓大门口的路灯下,一件染血的白大褂正飘在那里,仿佛是凝望着什么一样,将大门完全堵死。


    黎渐川从这件白大褂上感受到了一股极为阴冷的恶寒感。


    他没有选择强行离开,而是停在了白大褂前方四五米远的地方,平静地和那件白大褂对视。


    即便对方没有视线,但他依然感觉到了强烈的被注视感。


    路灯照射下,地面拉出一条半透明的影子。


    这影子一晃即逝,仿佛只是黎渐川的视觉错觉。但他的视网膜依然残留了那道影子的模样——


    那像是个清瘦的成年男人的影子,只是他的四肢似乎十分僵硬,站立的姿势怪异。


    隐约好像还有许多微微发亮的东西在他身上。


    但看不真切。


    黎渐川在警惕而探究地打量那件白大褂,对方也似乎在用一种冰冷无机质的眼神审视着他。


    并且只是审视,暂时没有攻击意图。


    不过按照白大褂之前出手那次来看,黎渐川和它打起来可能会比较吃力。在这里,他是和开膛手同等的存在,人力与科学难以解释抗衡。


    “周暮生?”


    黎渐川试探着开口。


    那件白大褂被风吹得晃了晃,却没什么多余的反应。


    一股奇异而僵持的气氛弥漫在双方之间。


    黎渐川能感觉到那件白大褂上散发的阴森诡谲气息越来越浓重,十分危险。就像是有无尽的黑水能从那道身影上挤出来,化为实质,将所有活人的声息掐断,淹没。


    危机感临身。


    黎渐川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但刀片却出现在了指间。


    而就在此时,身后和狩猎者厮杀的少女再次冲了出来,但她却没有往黎渐川他们的方向跑,而是翻身滚到墙边,探手从花坛里取出了一把弓箭社的弓箭。


    拉弦搭弓。


    少女被血糊住的双眼陡然射出一道冷锐的光。


    她的手指一松,一道箭矢如流星般嗖的一声直冲天空。


    箭尖落处,一具和其他所有惨白蠕动的身躯没有两样的躯体突然一震。


    那头凌乱的黑发间仰起了一张苍白冰冷的脸。


    这具躯体的主人一把拽过了一具顺着管道滑下的身躯挡在自己面前。


    利箭刺穿,血水扑落满头。


    三号将这具死亡的身躯像扔垃圾一样抛开,从窗台上一跃而下。


    “你找到我了……”


    三号的脸上露出一个充满血腥的微笑,“那就更应该死了。”


    嗖嗖嗖!


    利箭不断激射而来。


    八号一边不断移动,躲闪着涌下来的狩猎者的撕扯啃咬,一边仿佛不知疲倦一样疯狂射着箭,浸着血的眼睛瞪着三号:“……死的只会是你!”


    “他融入了狩猎者的群体。”


    宁准忽然出声。


    黎渐川后退半步,微侧过身体,用眼角余光注意着白大褂,同时偏头看向教师公寓底下。


    三号置身于那些狩猎者之间,但却完全没有被发现,被排斥。


    “他应该吃了那条虫子。”


    黎渐川眯了眯眼,“脚底可能也长出了那个洞。只有同类才不会遭到排斥。但看样子他能命令,或者说……带领那些人,还有那些虫子,是特殊能力?还是别的?”


    “蛊虫……都会分强弱。”


    宁准的声音很轻,“强者吞噬弱者,弱者服从强者。在不断的猎杀中养蛊……很像这个学校的狩猎法则。三号体内应该是一只强过绝大多数狩猎者的蛊虫,所以能够一定程度上影响其他人,和那些虫潮。”


    “但若说完全操控,不太可能。”


    黎渐川听着宁准的话,耳朵一动,脸色微变。


    他的眼神冰冷下来:“看来三号布下今晚的杀局,是真的做了万全的准备。还剩五个人,他今晚的局,是势必要杀掉两个了。”


    话音未落。


    虫潮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整栋教师公寓都被彩色的蜘蛛爬满,四面的墙体也不再干净,浓重的夜色深处,隐隐传来了同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黎渐川的目光穿透黑暗望出去,视线所及范围内五彩斑斓的光点,密密麻麻如疯狂的浪潮,足以逼死密恐。就连黎渐川这样抵抗力强的,都忍不住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宁准趴在黎渐川肩头笑了笑:“他恐怕无法如愿。”


    这句话还没说完,那边的战火就已经烧了过来。


    在虫潮包围下的教师公寓,八号飞快地移动着,挣开那些缠上来的身躯。


    但她的速度再快,身体素质却还是个普通人。重伤之下,她失血过多,动作已经慢慢变得虚软无力了。


    箭囊里的箭只剩下一支。


    她的手臂像风中的枯枝一样剧烈颤抖着,连续两箭射偏了。


    三号被从人群中辨认出后,就没有再选择隐匿回去,而是往身前拉着一个个挡箭牌,借此不断向八号靠近。


    他完美的猎杀计划里唯一没有估算好的就是八号的武力值。


    但这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


    站都站不稳的少女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甚至不用自己出手,就能轻而易举拿下这滴血。


    同时,他也看到了不远处站在路灯下的黎渐川和宁准。他猜到了那个叫宁斐然的老师很可能是玩家,因为他也是老师,还是副校长,所以在进入游戏后,他利用权限查看了最近两天调出教务系统学生资料的人有哪些。


    其中之一,就是宁斐然。


    而且这位宁老师还专门查看了宋烟亭的资料。


    宁斐然抹掉了网上的痕迹,但他是副校长,自然拥有更多的权限。这是地位上的优势。


    而在确定了宁斐然的身份后,他就开始策划这场一石二鸟的猎杀。


    只是似乎是意外之喜,背着宁斐然的那名学生,一看身手和反应,就肯定也是一名玩家。


    看样子,今晚是个大丰收,杀了他们,他就可以顺利通过这局游戏了。


    比起危险重重、费尽心机的解谜,还是杀人更快,也更令人愉悦。


    三号畅快地笑起来,眼神全是势在必得之色。


    他张了张嘴,口中发出一阵奇异的嘶嘶声。


    听到这声音,便立刻有几名狩猎者学生从他身边离开,转头扑向黎渐川和宁准。


    黎渐川飞起一脚踩在一张惨白的脸上,同时扬手屈指,凸起的骨节直接砸破了一颗脑袋的太阳穴。


    脑浆迸出。


    飞溅的红红白白掩饰了几片微小的刀光。


    三号只能看见五六道身影突然齐齐向前一个趔趄,鲜血飞起,脚掌齐根断裂,如同被砍了一茬的稻草一样,笨拙地扑倒在了地上,还在不停颤抖蠕动,滑稽又可笑。


    他怔了下,旋即惊怒:“杀了他!”


    嘶嘶声不断。


    外围的虫潮开始向里侵占。


    一脚踩爆一只从脚掌里钻出来的人头虫,黎渐川这时候才发现,刚才一直在视线范围内的白大褂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而被白大褂威慑在外的虫潮,也开始疯狂涌过来。


    然而,三号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分神去攻击黎渐川和宁准时,握着弓箭的少女摇摇欲坠的身体突然一滞。


    原本颤抖的露出白骨的手稳而快。


    最后一支利箭在这嘣的一声轻响中,如一道精准无比的手术刀,干脆利落地射穿了三号的肩膀。


    三号躲闪不及,一把抓住箭羽,原本压抑冷静的面容顿时目眦欲裂,恨意无穷地猛然看向八号。


    几乎同时,无数惨白的肢体一涌而上,直接将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的少女按在了地上。


    这时候黎渐川才看到,八号脚底也有个洞,只是八号似乎猜到了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将那个洞挖烂了,很大可能是将里面的人头虫弄了出来。


    他猜测,之前八号在窗台被限制了一会儿,应该是在那时候被人头虫控制不能反抗,才发现了其中关键。


    不然按照八号的战斗力,不会那么容易被困。


    从八号的身手中,黎渐川嗅到了一丝职业杀手的气息。


    但并不算强。


    八号被死死按在了地上,浑身淌着血。


    三号仿佛被她激怒了,一声低吼就将肩头的箭拔了出来,一脚踩在八号的咽喉上,狠狠碾了几脚。


    直到八号剧烈咳嗽起来,血沫夹杂着肉块从嘴里喷出,他才举起手里的箭,对准八号的脑袋,猛地向下一刺——


    箭尖的血砸在八号脸上。


    她灰败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支箭悬停在了她鼻尖上方。


    踩着她咽喉的男人向后退了一步,正呆愣愣地望着前方。


    而在他的前方,是一双幽沉艳丽的桃花眼。


    那双桃花眼里浮沉着猩红靡丽的色彩,仿佛大片盛开的妖冶红芍。


    这双眼的主人注视着三号,勾起唇角,温柔一笑:“听说您喜欢吃虫子?这不是什么好习惯,但我愿意容忍您这点特殊的爱好,并乐意满足它。所以,好好享受。”


    眼睫如蝶翼,轻盈而懒散地眨动了下。


    随着他的动作,三号呆滞地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进了外界的虫潮里。


    他体内的蛊虫被宁准用瞳术最为强大的催眠控制能力强行压制了下去,他不再是这些蛊虫的同类。


    所以当三号这具中年人的身躯步入虫潮时,就立刻被无数斑斓的光点淹没了。


    那个黑暗里模糊站立的人形慢慢变矮,变瘦。


    最后,一具光秃秃的骨架倒塌了。


    “Ghost killed Joker.”


    八号的眼里溢满了恐惧与戒备。


    那些惨白的肢体一时间失去指挥者,僵在了原地。


    黎渐川背着宁准,踹开那些狩猎者,一手拎起八号,直接几个跳跃,快速离开了这片区域,直奔隔壁没被波及的教学楼。


    “为什么……救我?”


    八号嘶哑干涩的嗓子发出微弱的声音。


    她处于昏迷的边缘,但却强撑着不晕过去,而是在辨认着方位。


    这两个强大的玩家正在带着他往教学楼的天台奔跑,速度极快,几乎短短十秒就冲上了顶楼。这不是人类能拥有的速度。


    她模糊地想着,心脏在颤抖。


    黎渐川一脚踹开天台门,向四下扫视了一眼,脚后跟踢上门,随手将八号扔到墙边,冷漠道:“我们要魔盒。”


    八号艰难地撑着身体坐起来,听到这话一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但她很快想到了,平静地看着黎渐川和宁准,掩藏下了眼底的愕然。


    宁准有些疲惫地从黎渐川背上滑下来,拉过一把摆在这儿的旧椅子,懒懒地坐下,朝天台边缘挑眉笑了笑:“这里确实是个不错的观景位。”


    黎渐川信步走到天台边缘,向下望了望,评价:“臂力不错。”


    之前跟踪梁观时见过的瘦高男学生双手抓着一道垂下的栏杆,身体悬空荡在半空,脸色发白地对上黎渐川的视线。


    到底没逃过。


    他听到黎渐川和宁准的声音,心里叹息,旋即认命般苦笑了下:“你们想要魔盒,最好是保持四个玩家存活的情况。否则一旦只剩三人,其中任何一人决定离开,游戏都会不顾其他二人意愿,通关结束。”


    “这是你求我救你的理由?”


    黎渐川像个大男孩一样把腿往栏杆上一搭,毫不畏高地坐着垂下眼,肆意顽劣地扬眉:“这可没什么诚意,五号同学。”


    看五号的身材和行动就知道,他身体素质比较一般,现在挂在外面一会儿,就已经有点受不了了,双臂渐渐失了力气,抽搐着疼痛。


    他看了眼脚下的十几米高的地面,抬起头:“救我上去,我不会杀人,也不要魔盒,还可以把我搜集到的线索给你们。”


    黎渐川漫不经心道:“先说说你的线索,我看看值不值你这条命。”


    他掀起唇角笑了下,故意道:“别以为我们真不敢杀你。大不了杀了你,再杀了八号,这样这一局就只剩下我和我老婆了。我们有的是时间解谜拿魔盒,还不受威胁,无后顾之忧……”


    五号信以为真,深深地懊悔着自己判断失误,在这样的夜晚选择出来观测这场战斗。


    但他此时别无选择。


    他深呼吸一口,紧了紧攥着栏杆的手指,在呼啸的风声里平静地叙说着自己这几天得到的线索。


    黎渐川在听,宁准也在听。


    但五号的线索大部分都是两人已经得到,或是差不多猜到的,实质上的意义并不大。


    直到五号说到校医室。


    “我的手机备注上写周二要去找周校医拿药。所以我进入游戏的第二天就去了校医室。”


    “午休的时候,校医室门开着,里面却没人。我要拿的治脚伤的喷雾就放在看诊台上。我简单搜查了一遍校医室,结果捡到了周校医的手机。”


    “手机里没有任何通话记录,简讯也都是垃圾简讯。只有一条简讯不同……那条简讯是一个未知号码发来的,原本的号码和归属地被技术掩盖了。简讯的内容是一句话,和一个视频文件。”


    “那句话是‘你性侵病人的事全校都知道了,没人会相信你的话’。视频文件,是校医室的监控。”


    第56章  排异现象,是指生物体对非己的物质会产生排斥性的抗体。


    黎渐川听完五号所有的叙述, 沉默了片刻,弯腰伸出了手。


    五号立刻毫不迟疑地抓住黎渐川的手。


    他只能感觉到一股极强的不像人类的力量从他的手臂上传来,将他整个身躯带动着高高扬起。


    一阵腾空旋转的眩晕后, 灰尘扑起, 他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灌了一肺叶子的积年尘土。


    被血与泥土裹得脏污的脚掌从他眼前掠过。


    他发现那双脚竟然真的没有丝毫停留。他的眼底划过一抹讶异而深沉的颜色。


    他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了旁边浑身是血的八号。


    “我不杀你们。”


    黎渐川随意回头瞥了眼。


    他正想从一堆废物中扒拉着第二把椅子, 但宁准已经先他一步站了起来,把那把完好的椅子让给他,然后特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新鲜热乎的□□软垫上。


    “我也是。”


    舒服靠着的宁准撩起眼角,笑笑。


    但没人敢与他那双眼睛对视。


    八号努力睁着眼,却没有说话。


    五号则是点了点头,认真道:“以你们的能力同时杀掉我和八号,不让我们在死前拥有通关游戏的时间差, 是很容易的事。我相信你们的话。但我想知道, 答案……你们找到了吗?”


    宁准没什么犹豫道:“找到了, 但还不能去回答。有个问题要解决。而且, 将很快被解决。”


    他愉悦地笑了声:“另外,还要感谢死去的三号, 他告诉了我副校长权限究竟有什么。这让我很容易去确定最后一件事。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愿意在这里等待日出。”


    五号的眉毛因疑惑诧异拧成了一团。


    他抹了把脸, 平静道:“我知道我缺少一些关键的东西, 始终无法真正摸到完整的答案。在见到你们后, 我知道那些东西已经在你们手里, 我再也拿不到了。但我很感谢, 你们愿意让我活到听到那个答案的时刻。”


    黎渐川心头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


    他眯起眼注视着五号的表情,突然明白了这熟悉的怪异从何而来, 于是感慨道:“你们组织果然都是一群疯子。”


    宁准疑惑地抬起了头。


    黎渐川看到了宁准的表情,第一次恍然领悟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真有神秘而又近乎全知全能的宁博士不知道的事情。


    五号却并不意外黎渐川的话语。


    他温和地笑了笑:“我们始终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拥有真实的答案,真理的证明。我们相信,并将会用一切方式来践行,为此不惜一切。这在大部分人眼中,或许就是疯子吧。”


    黎渐川听腻了这种论调。


    如果不是这帮人几次三番试图向全世界灌输他们的洗脑想法,并时刻游走在危险边缘,黎渐川或许还真信了他们的邪。


    “所以魔盒游戏,也是你们践行真理的一个方面?”


    黎渐川用疯子的思维去理解了下,挑眉道。


    “是这样。”


    五号点头,“我们自从知道这种未知的威胁之后,就一直没有放弃过调查和研究。我们认为潘多拉的真相就藏在这些看似无穷无尽的魔盒里,藏在一个又一个谜底中。”


    从某些方面来说,黎渐川和这帮疯子的目标是一致的。


    但他并不相信这群人。


    他想了想,问:“加州那场追杀,有你们吗?”


    五号抬起眼,诚恳道:“我们反对武力。”


    黎渐川不置可否地扬扬眉,却没有继续问下去。


    宁准也没有开口询问什么,或者说他想要的答案已经从黎渐川的问题里找到了。


    他静静搂着黎渐川的脖子,修长的手指在他短短的板寸中穿行,安逸又懒散地注视着远处。


    不知过了多久。


    天边撕出了一道柳木白。


    刹那间,彤日出云。


    火红与金黄的灿烂交织混合,变成了一片难以言喻的新生的辉煌,破开天地的缝隙,将光明洒向人间。


    那些光线漫过围墙,漫过操场,漫过灰白的楼房,将所有残破血腥一夜之间收殓干净,镀上一层明亮快活的美好外皮。


    “恋人一起看日出,要接吻的。”


    宁准轻声说。


    黎渐川看了他一眼,抬手掰过宁准白皙的下巴,凝视着那双桃花眼里朝阳都映不亮的幽沉。他神情冷淡,动作却极其温柔。


    他偏头含住了那两片薄唇,和这双眼睛的主人接了个带着淡淡铁锈味的吻。


    天亮了,也宣告这天晚上的狩猎活动被彻底破坏了。


    罪魁祸首三号死亡。


    八号在天亮之际被游戏修复了濒死,却没有令她真正死亡的伤口。五号交出了所有线索,摆正了自己观众的位置。


    但连锁反应不止于此。


    清晨之后的上午,黎渐川得到了梁观死亡的消息。


    这已经是游戏的第四天了。梁观用尽各种办法手段,却还是没有瞒过周暮生活下来。他和他之前的伙伴一样,达成了必死的结局。


    当天下午。


    午休结束后,丰城私高内仅剩不多的一百来名师生按照以往的轨迹,准时来到了东操场。


    黎渐川和宁准这次不需要防备被其他玩家看出身份,只用在意身旁学生们的反应,所以整体轻松很多。


    他们也混在这些师生中间,在那些叽叽喳喳的兴奋议论中排好队列。


    明媚而慵懒的午后阳光,散发着青草芬芳的土地,还有一望无际的辽阔无边的蓝天。


    学生们一边偷偷说笑一边排好队列,老师们寒暄着,站到队伍末尾,一切热闹杂乱,而又井然有序。


    这一切似乎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但黎渐川却发现以往随着午休结束铃声响起的振奋人心的激昂进行曲,消失了。


    扩音器里很安静。


    操场上列队已经结束,一百多人整整齐齐地站在主席台前,慢慢失去欢笑与议论的声音,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按照以往的习惯,这时候扩音器里的进行曲会中断,然后传出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宣布集体活动的内容和规则。


    可什么声音都没有。


    扩音器就像突然失了声一样,静默地悬挂在主席台上方,冷漠地注视着操场上的这群人,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一股令人不安的寂静在不断蔓延。


    阳光下,似乎有什么开始发酵。


    黎渐川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握住了他身后宁准的手腕。


    他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让他感觉十分紧迫,十分危险。


    操场上的其他老师学生也都露出忐忑的表情。


    他们没人说话,但都在焦虑地交换着目光,攥紧了手指,时不时瞟着那块扩音器。


    前方维持秩序的教导主任似乎也有些紧张。


    他压着眉间的焦躁疑惑,瞟了眼头顶的扩音器,对着学生人群压了压手掌,正要张嘴说些什么,但就在他双唇打开的瞬间,那块安静默然如不存在的扩音器里,突然传出了一阵滋滋的电流声。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教导主任抬起的胳膊停在半空,像个滑稽的小丑一样凝滞着。


    他们齐齐看向扩音器。


    一阵杂乱的电流声后,扩音器不负众望地吐出了声音——但却不是想象中的老校长的声音,而是一首曲调轻盈、节奏缓慢的歌曲。


    这首歌的音律称不上多么精妙复杂,也没有歌词。


    只是无意义的平缓的哼唱,却像一股细细的温软的水流,润物无声地注入了耳膜,心扉,带着一股奇异的美妙感,让人从心底深处陶醉,着迷,深陷其中。


    “催眠曲。”


    宁准在黎渐川的耳边说。


    当然,这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催眠曲。


    黎渐川咬着舌尖,从那股令人眩晕痴迷的曲调中清醒过来。这对经过专业训练的他来说,并不算难。


    但对这些师生来说,显然是十分困难的。


    操场上站着的一道道身影已经都褪去了脸上僵硬而不安的表情。


    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发自内心的快乐,愉悦,兴奋,还有一股颤抖的,迫切的冲动。


    但黎渐川注意到,他们的双眼有神,神志十分清醒,与其说是被催眠,倒不如说是被感染。


    在这轻缓的旋律中,那些学生慢慢瞪大了漆黑的眼睛,目光炯炯地望向一个方向。


    然后他们手拉着手,毫无预兆地开始朝那个方向飞奔。


    全操场的人都疯狂地奔跑起来。


    黎渐川根本没预料到这个发展,但也只能拉着宁准坠在最后。


    可正因为他们落在了最后,所以当他们转过一栋教学楼的拐角,看到前方的宿舍楼时,突然窜起的火光已经将整栋宿舍楼围了起来。


    “噢噢噢噢——!”


    “着火了!着火了!”


    “不能让他们跑,烧死他们!烧死他们……有人跳下来了,踩死,踩死!”


    火舌肆虐狂舞。


    一群学生围在宿舍楼下手拉手绕着圈,快活地朝着楼上大叫,欢呼。


    他们兴奋地跑动着,火光映着一张张微笑的脸,莫名阴凉。


    黎渐川拽着宁准躲到了一棵树后,望着远处的大火。


    被火光包围的宿舍楼内还有人。


    从那些惊恐万状的脸上,黎渐川分辨出,宿舍楼内的人正是最先跑出操场的那批人。他们应该也是最先冲进宿舍楼的人,却没想到,后来者在他们屁股后封死了宿舍楼门。


    然后不知何处而来的大火熊熊燃起。


    面对死亡,那些陶醉于歌声里的学生终于都醒过来了,他们在宿舍楼里拼命哭泣嚎叫,撞击宿舍楼大门。


    大门发出沉重的震动声,但却纹丝不动。


    他们中有人跑上楼,砸开二楼的窗户,试图跳楼逃跑。


    但在这些勇士忍着剧痛落地的瞬间,却还来不及站起来,就被无数狂热的欢呼和一只只疯狂的脚踩在了身上。


    这些脚踩得他们头破血流。


    且把他们踩成了一滩烂泥。


    楼下的惨状被宿舍楼内的人看在眼里。


    可他们没有第三条路选择。


    要么跳楼逃跑,被踩死。要么在火光里绝望哭嚎,活活被烧死。


    大声的咒骂,愤怒的嘶吼,绝望的哭泣。


    无数嘈杂而充满怨恨的声音从火焰中传出。


    但却来不及传出多远,就被外面兴奋快乐的欢呼和笑声掩盖。


    一群手拉着手的少年,围绕着一栋被火烧成漆黑的建筑,欢快地笑着,喊着,踩着落下的尸体,和焦土。


    他们残忍而快乐。


    就像一幕荒诞冷酷的戏剧。


    黎渐川和宁准站在远处,耳朵里那阵舒缓的哼唱不知何时变成了和宿舍楼内同样的哭嚎。


    怨恨而又绝望。


    黎渐川松开咬着的舌尖,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他齿间漫开。


    他低下头,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根烟来,点着了咬在嘴里,冲淡腥气,就着这股复杂的味道,低声道:“第五天要到了。”


    宁准点点头。


    他的眼里映出了远处疯长的火莲,淡淡道:“排异现象,是指生物体对非己的物质会产生排斥性的抗体。人类是最无法容忍异类存在的生物群体,但他们又常常标榜自己‘求同存异’的原则。所以在人类社会,这个现象表现得更为复杂,更为隐晦。”


    “而一旦有人试图将这种复杂简单化,将这种隐晦直接掀开——”


    他偏头笑了下:“那么每一片雪花,都将负罪。”


    黎渐川没有说话。


    他在另外两处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五号和八号。


    但三方都没有打招呼。


    他们不约而同地注视着眼前的大火,与这场荒诞的戏剧。


    直到幕布落下,音乐声停,所有学生欢快地拉着手回到操场。


    男老师王敏已经等在主席台上了。


    他温和地望着走进操场的人们,笑着喊道:“来吧,张梦超同学,今天的活动你获得了优胜。这是属于你的奖品!”


    他举起了那个黑色的盒子。


    被他喊住的是个长相清秀的瘦小男生,脸上挂着腼腆的笑。


    他身上还带着血,是踩那些尸体溅上的。


    但他却好像毫不在意,从容地走上主席台,从王敏手里接过了那个黑色的盒子,羞涩笑了笑,说:“王老师,我可以现在打开看看吗?”


    王敏脸上的微笑似乎扭曲了一瞬。


    但他还是温和道:“当然可以。”


    听到这话,黎渐川和宁准对视一眼,放缓了脚步。


    黎渐川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投向主席台,观察着张梦超的反应。


    张梦超没什么犹豫,得到肯定答案后,就像每个着急拆礼物的孩子一样,飞快地打开了盒子,往里看了一眼。


    尽管宁准将他评价为一位高智商天才,尽管他的表情控制得相当到位。


    但黎渐川还是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张梦超情绪上的一丝裂缝。


    那条裂缝里流露出来的,是灰败的绝望。


    看来他知道自己无法逃脱死亡的结局。


    因为即便今天下午的活动什么规则都没有,甚至连内容都没有公布,被宣布获得优胜的,却还是他。


    他是注定要被选中的人。


    下午的活动就这样结束了。


    张梦超抱着他的黑盒子,和所有学生一起,前往食堂。


    之后他也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安静返回了宿舍。


    晚上八点马上就要到了,黎渐川和宁准没办法继续跟踪,只好先各回各处,等待晚餐到来。


    这一晚的晚餐当然没有什么新奇的事。


    餐桌上只剩下了四位见过面,且表达出自己立场的玩家。


    说明人王敏也已经没了昨夜的情绪。


    准确地说,他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就连脸上惯常的温和微笑也已经消失不见。


    他面无表情地坐下吃饭,吃完离开,一个字也没有和玩家们多说。


    但在晚餐的最后。


    一直不言不语的宁准却突然开口道:“今晚我会找到魔盒,并进行解谜。”


    五号猛地抬起头。


    宁准却仿佛没有注意到餐桌上一瞬间气氛的改变,而是温柔优雅道:“愿两位保持清醒,做个好梦。”


    “晚安。”


    晚餐结束。


    九点钟。


    黎渐川回到寝室床上,闭目养神,心里默默算着时间。


    但很快,不知道是连日来的紧绷终于放松了,还是他这里的身体到底不如现实的强劲——这一次的短暂浅眠,竟然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真正的呼吸悠长的沉睡。


    遮光帘里响起细小的呼噜声。


    一片晦涩的黑暗中。


    寝室的门,缓缓打开了。


    第57章  我一直是个勇敢的哥哥。


    沙沙的磨地声。


    像是阴冷伏地的毒蛇, 这些令人作呕的声音从一栋栋建筑里传出,隔着深夜森寒的雾气碰撞,缓慢地出现在灰白色的水泥路上, 汇成一片, 游动着前往共同的方向。


    被晨光清洗干净的道路再次染上拖拽的血痕。


    一具具沉睡的, 被粗粝的水泥与土壤刮破血肉,磨出白骨的身躯被静默无声的狩猎者们捕获, 拖到了他们享用猎物的领地。


    “咔。”


    东操场上,靠近入口的手工室灯亮了。


    门应声打开。


    猎物们昏睡的身体像制作工艺品所需的垃圾材料一样,被胡乱地扔在门口的台阶上,横七竖八地陈列着。


    他们不知道他们将要面临什么,有很多身体还在吧唧嘴,说着呓语,打着呼噜。


    门内出现了一件空荡荡飘着的白大褂。


    白大褂的袖口处漂浮着一把剪刀, 仿佛有一只虚无的手从袖口伸出来, 将那把剪刀握住了一样。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刺骨的夜风中, 有一道几乎微不可闻的温和的声音, 在计算着聚集在手工室门口或躺或站的老师学生究竟有多少。


    “……一百零三。”


    那道声音顿了下。


    东操场的入口处,最后三名学生拖着一个昏睡的猎物走进来, 让这道声音结束了计数。


    操场的铁网门在最后一双染血的脚背拖过栏杆后,就悄无声息地向外一合, 关闭了。


    “一个都不少。”


    那道声音用确定的语气说。


    与此同时, 一阵奇异的类似于嗡鸣的高频率响声在空中震鸣, 声音十分微小, 人耳几乎无法捕捉。


    但随着这阵奇怪的响声, 那些脸色苍白,带着诡异微笑, 清醒而兴奋地站在手工室前,等待分食猎物的狩猎者们,突然像是一茬又一茬被收割的稻草一样,扑通扑通,全部倒了下去。


    惨白的肢体遍横。


    不一会儿,手工室门口的呼噜声又大了几分。


    那些狩猎者们纷纷陷入了和猎物如出一辙的沉眠。


    白大褂飘了出来,在门口睡着的一百多人身上一一掠过,就仿佛一位从容不迫,奔赴手术台的冷静医生,毫不迟疑地迈过一具又一具尸体,直奔他的病患目标而去。


    操场上刮来黑夜深处的风声。


    四处都涌动着浓重的黑暗,仿佛有无数未知的恐怖散开错杂的枝叶茎脉,从黑暗中伸出试探的爪牙。


    染血的白大褂是黑夜里唯一的亮色。


    它孤独地在这些身体间忙碌着。


    那把悬在袖口处的剪刀被放在旁边,一根极细的银针随着袖管的摆动不断在一名名学生的身体上穿行,就像是在缝补破烂的布娃娃一样。


    但银针上没有线,白大褂的手法也简洁粗糙。


    等到一次缝制完成,那把剪刀就会被拿起来,划开一名学生的大动脉,让这具鲜活的身体里的血像小溪一样汩汩流出。


    一切都寂静无声。


    仿佛死一般的寂静里,只有血液缓慢流动的声音。


    那些呼噜声也渐渐小了。


    从末尾往前,白大褂飘过一具又一具躯体,直到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找到你了。”


    语气温和含笑,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惊喜。


    白大褂突然停下,弯下了腰。


    它把剪刀和银针放下,两根空荡的袖管伸出去,一左一右缠着压在张梦超身上的两名学生,慢慢将他们的身体拽下去。


    然而就在张梦超的整个身体即将完完整整露出来时,那张清秀腼腆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突然睁开了。


    “周暮生!”


    一声厉喝。


    张梦超像是一道弹簧一样挺腰弹了起来,直扑向近在咫尺的白大褂。


    太过接近的距离,还有袖管上缠着的两具身体拖累,白大褂没能第一时间躲开张梦超这一扑。


    张梦超五官狰狞,一脸绝望地将自己撞到了白大褂上,仿佛临死前不甘的绝地反扑。


    但就在他的脸真的被那件白大褂裹住,像无数柔软不透气的胶液灌进口鼻,即将窒息前,他抓向白大褂的手掌心突然出现了一只打火机。


    “啪!”


    火苗蹿出,尽情地舔上了白大褂的一角。


    像张密不透风的网一样糊在张梦超脸上的白大褂陡然颤抖起来,然后猛地松开了张梦超,向后退去。


    张梦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呼吸了几下,眼神无比冷静地盯着几米开外那件被火苗纠缠的白大褂:“周暮生……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弱点。你最好停止你无谓的复仇,打开学校大门,放我出去。”


    “不然……”


    他咧开嘴,平静的眼神里显露出一丝压抑的疯狂,“我还会放一把火。这次这把火,要烧的是你。”


    白大褂扑灭了身上的火苗。


    那道声音带着一丝怪异,问:“‘还’……既然你选择用这个字,看来已经从心底认可了自己的罪行。”


    “喔。”


    张梦超摇摇晃晃站起来,好笑地嗤了声:“罪行?从犯也有资格这么指责凶手了吗?”


    他清秀的脸上虚伪的腼腆之色褪去,只剩下不可一世的倨傲自负:“周暮生,周校医,你在拿什么立场和我说话?你以为你现在杀了我们这些人,打着为那些卑贱的小玩意儿们的旗号呐喊,就能洗干净自己手上的血?”


    “你可不适合演这种苦大仇深的戏码。”


    他冷酷地讽刺着。


    “而且,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张梦超冰冷的表情瞬间一变,展露出一个春风化雨般的微笑,诚恳而又真挚。


    这样的变脸在横陈遍地的肢体与大片的血泊映衬下,显得格外残酷可怕。


    那道声音没有回应。


    张梦超却仍旧盯着那件飘在原地不动的白大褂,挂着笑容自顾自道:“真正能团结不同个体的是什么?”


    他掀开嘴唇:“利益。”


    “唯有利益才是世界上最牢固的友谊。”


    张梦超笑着说,“而死人是谈不上这一点的。所以我们完全可以不在乎那些死掉的小玩意儿们,当然,这其中包括你的宋烟亭,还有我那四位可怜的伙伴。”


    “除掉这些无用的累赘,那我们两个和解合作的利益完全大于我们之间的冲突矛盾。”


    “这个利益具体点,可以说是你以后的工资,职位,发展前途。周校医你是知道我的家世的,这些承诺我都可以实现。而且你现在的样子,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会为你安排一具年轻鲜活,又有身份地位的□□,利用梁观或者你知道的办法让你重新活过来。做鬼哪儿有做人快乐呢?”


    “而以上所有东西,只需要你做一件事——”


    张梦超自信微笑:“打开校门,放我离开这片鬼域。很简单,不是吗?还是说,周校医你为了这场所谓的复仇,竟然选择被困在这所学校,做一辈子的孤魂野鬼?”


    “而且换个角度看看,其实你的复仇已经完成了。这所学校里所有的狩猎者都快死干净了。这么多人都死了,足够赎罪了,而你也要为自己考虑下,放过微不足道的一个我,就能换来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何乐而不为呢?”


    张梦超或许真的是天生洞察人心的演讲家。


    他极具煽动性的话语可以让所有不够坚定的心灵裂开一条裂缝。


    但这其中不包括对面的白大褂。


    白大褂微微一荡,那道声音饶有兴趣地说:“这就是你想对周暮生说的话?确实很有诱惑力。”


    “但可惜,我不是周暮生。”


    这道微小轻渺、音色难辨的声音突然近在耳畔。


    张梦超从容自信的面具瞬间破碎了。


    他瞳孔猛地一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把剪刀贯穿了他的咽喉,他的喉咙里伴随着鲜血涌出了吭哧吭哧的模糊声息。


    “我真讨厌你这副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蠢样。”


    那道声音叹息。


    张梦超从这道声音里听出了什么,但却无法再去思考反应了。


    他瞪着眼睛,栽倒在地,生气全无。


    白大褂在张梦超的尸体前站了会儿,低低笑了两声,然后就要舍弃这件被破坏的材料,转身去缝制下一个身体。


    但在转身那一刻,它飘动的衣角却忽然一滞。


    一个高大英俊的少年出现在了它的前方。


    且出现得毫无声息,仿佛幽灵。


    但少年不是幽灵。


    他手里的打火机亮起了一道火焰,划破了这片幽冷的漆黑。


    火焰夹在操场的凉风与手工室的昏暗灯光中间,映亮了少年冷峻平静的面容。


    少年晃了下手指:“我杀人的速度比你快。”


    那道声音笑了笑,正要说什么,黎渐川却又晃了下手里的打火机,冷淡道:“你刚教训过张梦超,所以不要那么自以为是。我看见了你身上的线,我想和周暮生谈谈。”


    后面一句话有些怪异。


    但那道声音却卡住了。


    黎渐川立刻读懂了这停顿里的潜台词,所以在幽凉的夜风扬起白大褂染血的一角的同时,他脚掌一跺,飞身跃起,直接从白大褂的头顶越了过去。


    而在翻越白大褂头顶的那一刻,黎渐川握着打火机的手突然在空中大幅度地晃出了一道曲折怪异的线条。


    那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这道线条上飞快掠过。


    空气中传来恶臭的烧焦味。


    黎渐川咔地关上打火机,在白大褂背后落定。


    他面前,那件空荡的白大褂只冲出去了一半,就突然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痉挛地颤抖起来。


    在这颤抖中,白大褂蓦地一转身,朝着一个方向疯狂冲去。


    但与此同时,一名本该陷入昏睡的少女突然站了起来,美工刀角度刁钻地刺了出去,伴随着一只飞掷而起的打火机。


    白大褂不稳地向前一倾,当即转换方向。


    但当它转过身时,却正对上了一双幽沉含笑的桃花眼,靡丽血腥的色彩在那双眼睛的眼底大肆晕染。


    “如果我是你,我会暂时离开。”


    宁准唇角微掀。


    白大褂终于静止不动了。


    它的两条袖管无力垂落下来,虚软而毫无支撑地摔在了地上。


    而在它落地的瞬间,这件原本空荡的空有人形的白大褂里,突然显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身躯。


    中年男人五官斯文温和,脸色却是死人般的青白,嘴唇也是乌青的,瘦高的身体上穿透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细线,连通着他的四肢,躯干,接向头顶的高空虚无。他本人就像一个被所有细线操控的提线木偶一样,姿势怪异地歪着身体。


    不过那些细线里有绝大一部分都断了,是被打火机烧的。


    面对着四方的包围,中年男人张了张嘴:“我是周暮生。”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没有去看任何人,而是有些悲哀地笑了下:“我的复仇就要完成了,你们没必要阻止我。我也没有像张梦超所说的,想要回归人类社会享受什么。在完成这件事后,我会自毁。”


    “刚才和张梦超对话的那个声音,是谁?”


    宁准问。


    周暮生看了宁准一眼,艰涩苦笑:“是我的第二人格。”


    场内一静。


    似乎都被这个答案惊住了。


    周暮生低下头,涩声道:“我有人格分裂症。在第二人格出来的时候,我的主人格无法得知他做了什么。但不管怎么说,他就是我,我无法不为他的行为承担责任。”


    五号也握着武器站在旁边,闻言有些恍然,又有些惊疑道:“所以你想说,无论是性侵,还是复仇,都是你做的,是真实的,但却不是现在的你,而是你的第二人格?”


    周暮生苦涩道:“我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


    宁准挑了下眉。


    对面,黎渐川用打火机点了根烟,走到周暮生面前,垂眼问:“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个学期开始的时候。”


    周暮生老实道:“丰城私高这些事……我作为校医,一直都知道。学校里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校医,就算想做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只能看着。”


    “有些孩子受了……伤。”


    他有些难以启齿地道,“我会特殊照顾,为他们开些发烧的退烧药,消炎药。但其他人……他们来找我要一些符合规定的药物,我也没办法拒绝。”


    “我一直都在旁观。”


    “但有一句话说得很好。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周暮生无力地笑笑,“这样的环境下,我精神出了问题,分裂出了第二人格。他喜欢上了一个孩子,然后侵犯了他。”


    周暮生闭了闭眼:“但后来那个孩子,被那五个恶魔折磨死了……所以他疯了,他变成了怪物,来复仇了。”


    一堆惨白的肢体上,血腥弥漫。


    宁准走到黎渐川旁边,八号和五号站在原地不动,四个人互相对视一眼,然后黎渐川腾出手来鼓了鼓掌。


    “逻辑完美,推理满分……编得不错。”


    黎渐川赞叹,唇边簌簌落下一片烟灰:“要不是我知道宋烟亭原名可能叫庭松,有个妹妹叫庭燕燕的话,可能还真信了。”


    周暮生猛地抬起头。


    “这不是你的复仇,而是宋烟亭的复仇。”


    黎渐川狠狠吸了口烟,斩钉截铁道:“而且,是他从选择转学来丰城私高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的复仇。”


    黎渐川微微垂眼。


    “庭燕燕是丰城私高高一的学生。但却在入学三个月后突然失踪了。没有任何线索,但她从小相依为命的哥哥庭松却一直在寻找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庭松知道了丰城私高的一些阴私。”


    “他很聪明。”


    “他调查了很多事,然后猜到了自己的妹妹是怎么死的。”


    “所以他改名换姓,以自己为诱饵,带着一场近乎疯狂的复仇……转校来了这里。”


    黎渐川的声音一顿。


    周暮生愕然呆坐着,似乎这个论调他也根本没有听过,想到过。


    黎渐川掐着周暮生的脖子,把人拎起来。


    宁准在前面带路,两人一块往操场外走。


    五号立刻一脸若有所思地跟了上去。


    八号略一迟疑,还是坠在了最后。


    四人拎着周暮生很快离开操场,踏着夜色,走进了阴寒刺骨的男一宿舍楼,来到了那间被贴着132寝室牌的小房间。


    小房间的门开着,里面的灯光漏在走廊上。


    黎渐川在门口停下。


    他往里望了眼,看到少年正跪在地上,用手里的电锯将水泥地面割开一个大洞。


    嗡嗡的电锯声在这栋废弃阴冷的宿舍楼里回荡着,显得十分惊悚可怖。


    水泥板被撬开,露出底下深黑色的泥土。


    宋烟亭暂时停了手,把电锯扔到一边,抹了把头上的汗,对着几人无比自然地招了招手:“在外面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吧。”


    他自顾自坐到泥土四溅的地上,一边喝了口水,一边偏头问:“你们怎么发现的?”


    宁准微微扬眉,率先走进来,坦然自若地坐在沙发上,将张梦超的书附带着一张写满了字母和名字的纸递给宋烟亭:“我破解了张梦超的犯罪名单,这里面有庭燕燕这个名字。周暮生的病历本上也有。”


    他笑了下:“如果只是其中某一个上面有这个名字,或许我都不会太在意。但它存在于这两处。”


    宋烟亭脏兮兮的手接过书和纸张看了眼,嗤笑:“张梦超可真是个自负的蠢蛋。”


    “不过无所谓了。”


    他向后一仰,靠在了墙上,不以为意道:“你们找到了这里,我的目的马上就能达到了。”


    “所以,你们可以从头到尾说一说你们的猜测和推理了。”


    宋烟亭面色平静地笑笑,“我很乐意倾听,也愿意为你们讲一个完整的故事。毕竟这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每时每刻都在回忆着这个故事——”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温柔:“我是个懦弱的人,但燕燕知道……”


    “我一直是个勇敢的哥哥。”


    第58章  活着固然很好,但有些东西比活着更重要。


    宁准无声地坐在沙发上, 没有说话。


    黎渐川拎着周暮生走进来,把人随便往旁边一丢,摸出从副校长办公室拿到最后两根烟, 点着, 分了一根给宋烟亭。


    “软中华?”


    宋烟亭接过来, 熟练地眯起眼吸了一口,笑道:“从那个老垃圾的办公室摸来的?全校只有他爱抽这个, 还喜欢用烟头烫人。”


    “昨晚我们拿到了副校长权限,上午去了趟办公室,在更为完善的教务系统资料库,找到了些东西。”


    黎渐川坐到沙发旁的地面上,放松了肩背紧绷的线条,挨着宁准垂落的腿,面色平静地咬着烟卷, 将几张折叠的纸从口袋里掏出来, 然后在宁准膝盖上轻轻敲了下。


    宁准扬眉, 踢了他一下, 说:“真空时间。”


    黑白世界陡然降临。


    所有的杂音与色彩都黯然静默,只有一样样物品分别从黎渐川和宁准身上飞出, 悬浮在空。


    “我应该看过这样的场景。”


    宋烟亭被固定在原地,双眼却露出一丝好奇困惑之色, “我大概能猜到一些, 你们并不是原本的宁斐然和裴玉川。这样的黑白应该在我的记忆里出现过很多次, 但我却都不记得了。”


    他感兴趣地笑笑:“或许以前也有和你们一样的人来到这里?”


    但他没有打破砂锅地问下去, 而是抿了下唇, “未知总是令人神往。”


    看到宋烟亭的反应,黎渐川心底也油然生出了无数疑惑。


    从难度超标的雪崩日, 全魔盒持有者,拥有现实与游戏分隔意识的监视者,到现在宋烟亭话里透露出来的有关记忆、时间的问题——


    黎渐川隐隐感觉到,魔盒游戏的存在恐怕和他最初的猜测完全不同。


    但眼下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黎渐川吸了口烟,声音里含着低沉的烟雾,开口道:“你对线索的清除做得很干净。尤其这是以你为主的校园,这一点体现得太过明显了。也正是因为你把与庭燕燕相关的痕迹清理得太干净,所以我们才会猜到是你。”


    宋烟亭偏过头,露出愿闻其详的神色。


    “从表面上看,我的怀疑分为三个阶段。”


    黎渐川说。


    叼着烟卷的动作让他的声音有些细微的模糊:“刚开始,我怀疑是你在复仇。原因很简单:姜源提起你时不自然的表情、男一宿舍楼水房的球鞋、你和高阳的告与被告、第二天荡秋千看到的模糊画面……”


    “人类都具有连贯性或断层性的联想能力,再加上私立高中、贫富差距、学生天真的残忍与排异这几点因素,我很容易就会想到校园霸凌上去。”


    “一个清贫的高中生,在这所学校遭受了残酷的待遇。”


    “在这种待遇的折磨下,他激活了魔盒,成为了魔盒的怪物,拥有了超出人类范围的很多能力。所以他开始了自己的复仇。”


    “这是很正常的,也是顺理成章的推测。”


    黎渐川抬起眼,“也是你想让别人看到的第一层内容。”


    薄薄的烟雾缭绕升起。


    尼古丁辛辣的气味充斥着鼻腔,宋烟亭贪婪地吸吮着这股充满刺激性的味道,微微一笑:“那你们是什么时候进入第二阶段,怀疑周暮生的?”


    “在拿到那张开药单子的时候。”


    黎渐川道。


    宋烟亭有点出乎意料地笑了下。


    黎渐川瞥他一眼:“或许比你的计划早上那么一点。按照你的设计,应该是会有人从姜源、梁观他们那里得到关于周暮生的线索,听到那个‘周暮生复仇论’,然后就会恍然大悟——”


    “原来之前调查宋烟亭的那些不对劲的地方,全都是因为宋烟亭不是魔盒怪物,幕后操手,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周暮生才是。”


    “人类的思维只会向前,不会向后。也就是说当我们把视线从表层的你,挪到幕后黑手周暮生身上后,也就不会再去回头怀疑你。”


    “而且这个时候,你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以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身份。”


    “这让我们的思路得到印证,就会继续朝着周暮生追查下去,将你摆在一个完全的受害者位置上,而我们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不断花费时间,去寻找你和周暮生之间的联系,或者交易……”


    “按照这样查下去,我们将会彻底走入歧路。”


    黎渐川声音一顿,略微沙哑。


    宋烟亭无所谓地笑笑:“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在我的计划完成前,对我产生妨碍。所以说,你们是在见到的时候,又开始重新怀疑我了?还是在你们解开张梦超的名单后?”


    “见到你时。”


    黎渐川淡淡道:“在看到庭燕燕那个名字时,怀疑更重了些。而在上午以副校长权限第二次调出你,和庭燕燕这个读音的名字的所有资料后,这种怀疑变成了确定。”


    “……庭燕燕被你保护得很好。”


    喉间的嗓音忽然有些艰涩。


    黎渐川不想过多地去讨论这位少女,但这个时候却不得不需要她短暂而又悲伤地出场一次。


    “这次的谜底是我所遇到的最简单的,但却一直缺少最关键的,要让一切说得通的一样东西。”


    “直到我看完庭燕燕的资料。”


    凌散的火星从烟头上飘落。


    “庭燕燕学习成绩很好,但家境很一般,性格应该比较内向,教务系统的证件照拍照时都不敢直视镜头,很羞涩很腼腆,也应该没见过什么丑恶的东西。”


    “为了给庭燕燕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你的父母选择送她来丰城私高上学。因为丰城私高不仅仅是一所贵族高中,更是一所升学率极高的重点高中。而且看看这身校服就知道,丰城私高对外是标榜一视同仁,‘重点’大于‘贵族’的。你家里会选择这所学校,并不奇怪。”


    “但庭燕燕在开学三个月后放假回家的日子,突然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这位女孩究竟去了哪儿,老师、同学、监控录像……都没有找到她的痕迹。”


    “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


    黎渐川的呼吸里有些辛辣刺痛。


    他沉声道:“你那个时候应该在其他学校读高二上学期,得到妹妹失踪的消息时,你或许也很无措,也很痛苦,你明知道自己根本什么都做不了,但还是一直没放弃寻找。”


    “然后你发现了丰城私高的秘密。”


    “高二下学期,你准备好了一切,改名换姓转学来到丰城私高。”


    “按照我的逆向推测,庭燕燕的失踪首先就与姜源有脱不开的关系,更或者,庭燕燕暗恋姜源——之前我们看到了你寝室桌子上的时间表,3月17号上画了一颗心,在见到你之前,我一直认为那是你画的,也认为暗恋姜源的人是你。”


    “但见过你之后,我知道你和我最初所设想的性格迥然不同。你的理性思维极强,强到爱与恨的情感都很淡,所以我不认为你是个会画可爱心形的男生。”


    “而且你提起姜源的时候,比起爱意,恶意倒是更多一些。当时你说要向他表白,露出的那个甜蜜的笑……”


    黎渐川略一思索,点评道:“有点虚伪。”


    宋烟亭虚心道:“演技不到位。因为那个王八蛋太恶心了,一想到他我真是很难笑出来。”


    黎渐川理解地点了下头,继续道:“说回正题。”


    “你在丰城私高潜伏了一阵子后,选择了姜源作为入手点。”


    “就像你之前说的,你在姜源生日的时候送出了魔盒,并表白了。我猜这个时候你应该模糊地意识到了这个魔盒有什么作用,所以在看到你的情书上写‘送了一个很棒的礼物给你’,我就很疑惑。”


    “如果按你说的,你这个时候还在暗恋姜源,什么都没经历,那你送魔盒给姜源,是无心的吗?”


    “那如果是有意的呢?”


    “你是在爱他,还是在恨他?”


    “而且我并不认为你是想把魔盒给姜源,你应该猜到了他们和校医室的关系,并且,你也在双线并行,走着校医室的路子。”


    “一方面,你把把柄送到了姜源手里,由姜源走上庭燕燕曾经面对的老路,被那五个恶魔欺辱。另一方面,你选中了周暮生,并勾引了他。”


    “周暮生不是无辜的。这个学校里没有人是无辜的。只是相比于其他人,周暮生冷眼旁观,助纣为虐的同时,还愿意偷偷出手治疗一下被虐待的孩子们,这让你发现了他内心的挣扎与复杂。”


    “他既是怜悯那些学生,也是沦陷在自己的人性思考里,因为你知道,他也知道,他既然能够冷眼看着这么多年,那不代表他无能为力,而只能说明……他在压抑自己同样残忍的内心。”


    “你找上了他,接近他,引诱他,将他内心的残忍释放出来。你和他有了关系。那段监控录像里虽然大多都是伪造和借位,但你的部分却像是真的。”


    “之后你在3月17号遭受虐待后,选择报警,取证失败,所有人都认为你玩不过那五个高智商的人。你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继续愤怒,继续绝望,然后再次报警。”


    “如果说你是个诚心相信法律,正直憨厚的人,我或许会相信你的第二次报警是真的想再给警察一次机会。”


    “但你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第二次报警,你是为了激怒张梦超他们,也是为了刺激周暮生。之前说过,周暮生是个复杂的人,换句话说,他非常懦弱。但再懦弱的人,有了挣扎与刺激后,也可能会强硬一次。”


    “不出你所料,高阳告了你诬陷,霍松明用电脑技术伪造了证据,张梦超买通了很多人。你孤立无援,即将被判刑入狱,但周暮生却忽然有了一次良心,有了一次勇气,为你出庭作证了。”


    “周暮生的这一次良心发现,其实也不算突然,毕竟这是你的精心设计。虽然我并不清楚,你究竟对周暮生做了什么。但他对你,是特殊对待的。”


    黎渐川说着,看了旁边的周暮生一眼。


    周暮生虚弱地趴在地上,四肢无力,头深深埋在胸口,一直没有抬起来。


    听到黎渐川的话,他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下。


    “你一开始的想法,就是用周暮生对付张梦超他们,然后再用张梦超他们,对付周暮生。因为你知道他们之间有药物交易。这种做法,按你说的,就是狗咬狗。”


    “但你不能让他们发现,这会引起他们的警惕,满盘皆输。”


    “所以为此,你谨慎地清除掉了所有你与庭燕燕相关的线索,让别人无论从那条逻辑链上,都找不到你背后的秘密。”


    “法院这件事后,你被无罪释放,而周暮生也和张梦超他们关系破裂。”


    “张梦超他们决定给周暮生一个教训,于是伪造了周暮生性侵学生的证据,闹得全天下皆知,将他彻底搞臭了。周暮生气疯了,想和他们鱼死网破,把他们的破事也都抖出来。”


    “但你阻止了他。”


    “然后你告诉他,姜源手上有一样东西,可以改变这一切——没错,你引导着周暮生去偷姜源手上的魔盒。”


    “我在不久前得知,只有与魔盒达成某种共鸣,才能打开魔盒,并且我老婆告诉我,魔盒的激活过程一旦被打断,就会走上另外一个方向。姜源没有打开过魔盒,而且他很可能连看都没看你的穷酸礼物一眼。你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你让周暮生去偷魔盒,并在周暮生进行这项行动时,通知了姜源他们。”


    “魔盒开启到一半,被突然打断。”


    “周暮生没有进化成完全的怪物,而是按照你的预想,成了你手里的提线木偶。你利用周暮生,开启了这场狩猎复仇。”


    “复仇的对象,不仅仅是张梦超他们五个,还有周暮生,还有姜源,还有这个学校无数冷血而残忍的人。你让他们自相残杀,死在曾经对待你,对待你妹妹的那些手段下。”


    “白天的集体活动,给出希望又全是绝望的奖励,手握鲜血就能收到的纸条,夜晚蛊虫催生的狩猎……”


    “你将这个学校的怪物和人类,都物尽其用了。并且严格说起来,你真的是纯粹的受害者,你的手上没有沾过一滴血。”


    烟卷烧到了尽头。


    黎渐川唇一动,烟头掉到了宁准的皮鞋旁。


    他微抬起头看了眼,宁准在对着他笑,桃花眼藏在镜片后微微眨了眨,像是老师欣慰地看着自己优秀的学生。


    事实上,在这局游戏里,他们的位置也确实如此。


    宁准首次让出了主要解谜位置,一步步引导着黎渐川学会魔盒游戏的思维,拥有独立解谜通关的能力。


    这局谜底其实很简单,而宋烟亭这个人的智商与算计,才是本局的最大难点。这正好可以作为黎渐川的练手课。


    而且黎渐川的学习能力强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理解和感同身受。”


    宋烟亭突然说,“那些人无动于衷,甚至乐于冷血地踩上一脚,以取得愉悦,那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遭受过这种残忍。所以我就要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样,将他们一个个拉进来,看看那些钩子挂在他们身上时,那些火烧在他们身上时,那些恶毒作用在他们身上时……他们到底疼不疼。”


    “他们疼……”


    宋烟亭微笑起来,“可燕燕更疼啊。”


    黎渐川没再说话。


    黑白背景的房间内一时充满了压抑的静默。


    过了一会儿,宁准微微偏头,平静道:“你的计划很好。尤其对于最核心的庭燕燕的存在,抹除得相当干净。但你最大的漏洞,也由此而来。”


    “最大的漏洞?”宋烟亭诧异抬头。


    宁准道:“你的计划既然一直在顺利实施,那么你对魔盒一定是有部分正确猜测的。那么你为什么没有亲自用仇恨的力量打开魔盒,亲手去复仇,而非要假他人之手?”


    “单凭一句想看他们狗咬狗可说不通。”


    宁准看向宋烟亭,眼神幽沉:“我猜,根本原因是你不想变成怪物,你想做人,而且想以人类的身份,找到你妹妹的尸骨,离开学校……带她回家。”


    宋烟亭脸上的笑容全部褪干净了。


    他将那层并不严实的温和亲近的伪装全部卸了下来,冰冷淡漠地坐在那儿,像一块沉默寡言的石头。


    “很明显吗?”他问。


    宁准摇头,淡淡道:“我只是喜欢捕捉细节,并且对你这类人,有过太多接触。”


    “你身上的一切表现,都太过矛盾。”


    “最开始,当得知你的存在时,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单纯的受害者。在检查你的寝室时,我判断你是个有洁癖与强迫症的人,并且人缘很好,和同学相处十分融洽。”


    “但这种融洽是虚假的。”


    “我进到你的寝室时,看见你寝室的垃圾桶里有两个泡面桶,还在冒着热气,流着汤水。阳台上挂的全部是袜子,看来你们寝室有堆积臭袜子一块清洗的习惯。而你,如果是个有洁癖与强迫症的人,那为什么能够忍受这些?”


    “因为你在强迫自己忍耐。你是有目的性地在经营自己的好人缘。而人缘,往往也意味着信息。”


    “你可以掌握太多信息,将他们垒筑成你复仇的基石。”


    听着宁准的话,宋烟亭的眼皮动了动。


    他嗓音微哑:“燕燕呢?”


    宁准听懂了他的问题,眉尾微扬,笑了声:“你要对自己有点信心。既然以前那么多人都没有脱离出你的计划,找到庭燕燕的痕迹,那你就该相信自己。”


    宋烟亭道:“可你们找到了她。”


    宁准说:“因为你的计划很周密,却还称不上天衣无缝。有些细节,或许你根本没有注意到,也或许,你注意到了,也不觉得它能改变什么。”


    “有关庭燕燕,在密码本之前我可以说毫无头绪,只知道缺点什么,却一直找不到缺口。而在拿到密码本后,也只是模糊地猜测,不能成为证据。但上午的时候,三号那个副校长的权限让我印证了庭燕燕和你的关系。”


    “你的曾用名上写着庭松。”


    “时隔几个月,类似庭燕燕的人实在太多,副校长就算看到你的曾用名,也不会有什么太多的联想。而你在其他老师同学面前,应该从来没提过曾用名这个东西。”


    “庭松,庭燕燕,宋烟亭。”


    “这是我得到的关键性证据。”


    “而这时候我再回想起之前的很多细节,就能得到那些让我产生疑惑的时刻的答案。比如你对裴玉川说的‘谢谢’,你提起姜源有些怪异的态度,你面对自己遭受的伤害的过分愤怒与过分平静,你对周围人的忍耐,你送姜源的情书与魔盒……”


    “当时也是在这个房间里,你面对自己被侵犯的视频散发出了仇恨的情绪。但这种仇恨里却有着对自身漠不关心的冷静。”


    “我就在想,如果复仇的人真的是你,那你为什么会像是在为别人怨恨,在为别人愤怒,在为别人痛苦?”


    “后来我猜测,你是先决定复仇,才自愿受到伤害的。现在事实证明,我猜对了。”


    宋烟亭抬起眼:“如果你猜错了呢?”


    宁准温柔一笑,下巴微抬:“那我就把门口那两个呆头鹅杀了,达成小于等于三人的通关条件,直接通关。”


    132门口,五号脸色一白,八号却没有任何反应。


    宋烟亭点点头:“是我输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们猜的绝大部分都是正确的。我为了替燕燕复仇而来。在调查燕燕失踪的事时,我见过那些警察。我很清楚,法律是公正的,但手握法律的人并不一定拥有正义的心。我没指望过他们。”


    “我知道一些关于魔盒的传说,所以我的目的一直都是让周暮生变成我的人偶。”


    “裴玉川替燕燕挡过砸下来的热水瓶,所以我欠他一声谢谢,从他身上,我也相信这个学校还有那么一小撮有良心的人。当然,这并不是指周暮生这样只有那么一两次良心的人。”


    “良心这个东西,不会因为捡起来一两次,就能完好无损地装回肚子里,假装若无其事。它被丢在了地上,还被踩过几脚,裹了一堆污泥,怎么还可能完好如初?”


    “做过一次好事的坏人,在我眼里也永远都是坏人。”


    “我给了那些可能有良心的人机会。只要在白天没杀过人,也没虐杀过动物,那么他们不会被选为猎人,也不会被选为猎物,不管睡着还是没睡着,都会是安全的。”


    “但太可惜了。”


    “这个学校每个人,都直接或间接地染上了血。有些人不会动手,他们只会在朋友掐着那些小猫小狗的脖子,剖开它们的肚子时站在一旁欣赏,咯咯笑着,然后在事后虚伪地劝阻,不痛不痒。”


    “还有周暮生。”


    “他没有性侵学生,但却在燕燕输液的时候掀起了她的裙子,看了很久。他没做其他的事。他很挣扎。但他有他妈个屁的良心。”


    宋烟亭冷笑着骂了声,然后眉毛冷冷一挑,道:“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这个学校没什么好人。因为大众总是排斥小众的,人类生来就劣性地会去歧视排挤和自己大多数人不一样的人。所以在这个坏人占大多数的学校里,哪有什么好人?”


    “好人都死光了啊。”


    宋烟亭凉凉笑起来。


    “这样一个诞生罪恶的地方,不管是为了燕燕,还是我心里虚伪的正义,我都会把它毁掉。用他们的方式惩罚他们,果然很令人愉悦。”


    “我假装被烧死后,就住在这栋楼里,安静地看着他们自取灭亡。我是不会杀人的。因为我还想带燕燕离开这个恶心的地方,回家去见见爸妈。我相信不管是从法律,还是从其他任何角度来看,我都只是个受害者。”


    “那些给凶手打码,却暴露受害人姓名照片的狗屎媒体,还有那些嚼着舌根,喊我二刈(yi)子、小变态,说我妹妹私奔见网友才失踪的亲戚邻居……我全都不在乎。我在乎的事已经做好了,我很满意,这就够了。”


    “我知道如果燕燕还活着,一定不会让我这么疯狂地报仇,而是让我好好活着。”


    “活着上高中,考大学,找个好工作,拿着丰厚的工资给她找个漂亮温柔的嫂子,一起好好孝敬爸妈。偶尔闲了,想她了,就念叨念叨,烧上点儿纸。”


    宋烟亭双唇微颤,声音很低,但却坚定得像暴风雨里永不摧折的灯塔:“她想让我好好活着,我也知道活着很好。所以我把她摘得很干净,把自己摘得很干净。”


    “但现在这样也没关系。”


    “活着固然很好,但有些东西比活着更重要。”


    黑白的黯淡慢慢消弭。


    鲜活的色彩重新回归,点亮了枯燥的视网膜。


    宁准结束了真空时间,但却没有立刻宣布解谜结束,也没有动手去搜周暮生身上的魔盒。


    宋烟亭坐在地上抽完了那根烟,站起来,拿过旁边的铁锹。


    黎渐川对他招了下手,宋烟亭没抬头,把另一把铲子递给了他。


    房间内很沉默。


    只有一锹一铲挖土的轻微响动。


    五号和八号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两个劳动的少年。


    周暮生趴在坑边,浑身颤抖着发出压抑的似追悔又似怨恨的抽噎声。


    “好了。”


    宋烟亭停下了动作。


    黎渐川应声放下铲子,就看见宋烟亭一扔铁锹,跪在挖出的坑边,伸出双手一点一点拨开那些碎土。


    碎土底下,很快露出几块森白的骨头。


    宋烟亭手一僵,停顿了几秒,然后很快又加快速度,冷静而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白骨一块块捡了出来,放进旁边一个黑色的书包里。


    他捡了很久,但又好像没多久。


    等坑里所有的骨头都捡干净,他才站起来,抱着书包,往外走去。


    黎渐川四人跟在他身后。


    他走到校门前,那里正站着男老师王敏,王敏苦涩地看着宋烟亭,双手克制不住地发着抖:“我没有害过任何人……”


    “好。”


    宋烟亭说,“打开门,你可以走了。”


    王敏欣喜若狂:“门……门可以打开了吗?我……我可以走……我马上走!我马上走!”


    他高兴疯了,近乎癫狂地冲上去,一把拉开校门。


    原本紧闭的沉重校门就他这么轻轻一拉,就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王敏一呆,旋即毫不迟疑地往外冲去,但他只冲出了一步,就仿佛撞在了一面无形的墙上,磕了个头破血流。


    王敏的尸体栽倒在门边,还在惊喜地大睁着眼睛。


    “没害过人……”


    宋烟亭嗤笑:“他对警察撒谎的时候,就没想过那会害了燕燕吗?”


    他瞥了一眼被利用完的那具尸体,慢慢走到门前,将要迈出去前,回头看了眼黎渐川和宁准:“我也猜到了一些东西,很模糊,但我想你们不是原来的那些人,他们可比你们蠢多了。”


    “所以我现在这声谢谢是给你们的。”


    宋烟亭眼神认真:“谢谢你们给了我时间,也给了我张梦超的记录,让我找到了燕燕。”


    “时间不早了,我和燕燕就先回家了。”


    “再见。”


    宋烟亭笑了笑,抱着那个装满了白骨的黑书包,一步一步向着校门外走去。


    校门外的世界一片漆黑。


    但宋烟亭却仿佛看到了新生一般,脚步坚定,任由身体被周围汹涌的黑暗吞没。


    背后黎明破晓,有朝阳慢慢露出光来。


    夜尽天明的时刻,丰城私高的校门前,黎渐川收回视线,抹了把脸,把之前拿过来的周暮生身上的魔盒递给宁准。


    宁准接过魔盒,仰头在黎渐川唇边轻轻吻了下,然后看着他的身影和五号、八号一样,变得虚幻破碎,离他而去。


    他独自站在丰城私高的大门前,身旁再没有一个人。


    就像一名独留在这个世界的孤独的囚徒。


    但他不是。


    他握着那个魔盒,慢慢走回男一宿舍楼,推开131的寝室门,然后在那间寝室的桌子边看到了坐着的宋烟亭。


    宋烟亭绝望茫然地望着他。


    “你……”


    “重新认识下。”


    一只修长的手优雅高矜地伸了过来:“叛逃监视者宁准,编号A1。监视目标,恶灵黎渐川。”


    “欢迎加入。”


    第59章  嗯,情侣套房。


    黎明晓光倾落下的校园在眼前四陷崩塌。


    星河倒转, 黑夜铺卷。


    “解谜成功,本局游戏结束!”


    “法则清算!”


    “通关玩家即将遣返……”


    随着冰冷平板的机械女声,黎渐川再次坐在了那张仿佛置放在无尽星空之上的椅子上。


    他身披深黑斗篷, 一卷牛皮纸漂浮在空中。


    黎渐川略微向四外扫了眼, 看见无数遥远的和他一样的存在, 便确定自己这是又来到雪崩日那一局之后开放的那个全维度互动平台了。


    看来这个平台有点类似于玩家中转站、休息处的意思。


    他拿过牛皮纸,展开看了眼, 发现牛皮纸最上方还是那道魔盒数量排行榜。


    试着往下拉了拉末尾的木质卷轴,原本空白的后面也有内容徐徐浮现了出来。


    “现实世界通缉玩家Flower!悬赏八千万美金!”


    “寻一位魔盒持有者组队,本人精通物理与机械,尤其擅长枪械制造与维修,智商140,虽然有点低,但我很努力……”


    “搜集古巴比伦相关信息, 联系方式……”


    这扑面而来的网上冲浪既视感, 让黎渐川视线凝了一下, 手指微顿。


    上次他在牛皮纸身上没研究出什么东西, 所以虽然后来听宁准说了这个全维度互动平台有点像网络论坛,他也没太在意。但现在直观来看, 这个平台出现的意义,要远比一个论坛大得多。


    牛皮纸好像翻不到尽头一样, 卷轴向下滚去, 总有新的内容层出不穷。


    各种文字全部罗列一起, 整齐有序。


    黎渐川飞快浏览着这些信息, 忽然看到一条用汉字写成的内容:“Red组织正式成立, 欢迎资深玩家加入!只要证明自己的价值,组织愿意帮助新加入成员获取魔盒一个!”


    自从知道魔盒可以组队带人进入游戏后, 黎渐川就猜到可能会有这种组织的出现。


    而在这个时候就敢宣传出来,恐怕这个Red并不是个单纯的魔盒游戏组织,而是现实里某些组织伸出的触角。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他在丰城私高这局游戏杀的那个玩家,好像就叫“Red73”,不知道和这个组织有没有关系。


    又浏览了一会儿牛皮纸。


    将信息筛选分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黎渐川就向后靠到了椅背上,带着离开的念头闭上了眼。


    意识开始抽离。


    虚幻的眼前缓慢地出现了一张空白的卡牌。


    卡牌悬浮在虚无的黑暗中,一层血色漫过,显露出新的内容。


    “特殊能力:高温无伤。


    每局游戏三次免除任何形式的高温伤害。”


    在知道自己上一局的游戏法则时,黎渐川就猜到,这个法则进化不出高端的特殊能力。


    毕竟法则的限制性越大,特殊能力才会越强。就像开膛手那局的“不能说谎”和得到的能力“以假乱真”一样。


    所以毫不迟疑,黎渐川选择了放弃新能力,保留以假乱真。


    旧卡牌浮现,新法则卡牌化为血水。


    细小的血网将那滩血水攫住,旧卡牌上出现了新的内容。


    “特殊能力:以假乱真。”


    “限每局游戏使用一次。


    1.允许叙述一句与剧情规则无关的话——这句话无论真假,都会在本局游戏成为既定的真实。


    2.谎言的力量是无穷的,也是炽热的。


    在夜晚,您的谎言将会拥有更为强大的力量与热量——每晚十二点到一点,谎言可以作用于剧情。时间结束,万物归位。一次性,用过即废。谎言叙述过程将伴随类似阳星的高温,作用范围方圆五米。拥抱太阳,耻于狂热。”


    说谎附带加热功能。


    看似有点鸡肋,但某些时刻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攻击能力。


    只是这个高温能力被放在了第二部分,这也就意味着,它只在能扭转剧情的谎言上生效,并且仅限于午夜的一个小时期间。


    黎渐川似乎摸到了一些规律。


    卡牌消失。


    意识在仿佛溺水一样的眩晕感里飞快回笼。


    黎渐川感受到了剧烈的颠簸,身下在不断抖动,甜美的女声操着一口不太正宗的英语,温柔的声音好像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慢慢靠近,放大。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遭遇不平稳气流,有颠簸,请大家不要离开座位,系好安全带……”


    四肢微麻。


    黎渐川睁开眼,在语音播报中搂了搂旁边还未苏醒的宁准,透过飞机的舷窗看到外面天空的最深处。


    一线刀刃般的深蓝里,闪电纵行。


    星子被抛在身后,前方追逐的太阳仿佛永不坠落,藏在奇形怪状,犹如拼凑着另一个未知世界的云朵间,偷窥着对岸的钢铁飞兽。


    “还有多久?”


    宁准的声音从怀里传来。


    肩头被攀住,那张清俊秀逸的脸擦着黎渐川的下巴蹭过来,黎渐川扶住他的腰:“还有不到六个小时。吃点东西,睡一觉。”


    宁准点点头,脸色有点苍白。


    机身已经再度平稳下来,但显然宁准的晕机症状并没有得到太多的缓解。


    黎渐川叫来乘务人员点了菜,选的西餐,开了瓶红酒。


    宁准稍微吃了两口,舔黎渐川嘴唇,黎渐川渡了口红酒给他,给他按摩着太阳穴。


    按了没几下,宁准就舒服地闭着眼,趴在黎渐川身上睡着了。黎渐川精力旺盛,没什么睡意,掏出电子纸来查看资料,写写画画。


    枯燥乏味的飞行在六个小时后结束。


    金字塔的轮廓在云层下闪过,飞机滑过西奈半岛,平稳地在开罗机场着陆。


    黎渐川和宁准在飞机上已经换好了清凉的秋装,轻装简行,办好落地签后就往外走。


    半路上黎渐川给宁准买了一盒薄荷糖,宁准含着糖片,被黎渐川拉着手坐上出租。


    埃及还没普及无人驾驶汽车,所以出租车一般都有司机。


    呼吸到了外界的空气,宁准的脸色好了不少,带着笑用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语和司机交谈,打听着风土人情。


    黎渐川靠在座位上,听着两人的对话,从车窗往外观察着这个一直都与神秘文明挂钩的国家。


    出租车离开了机场,向西南方向的开罗市区驶去。


    外面的世界与干净宽敞的开罗机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是一下子从高度现代化的社会,落回了二十一世纪初。


    因缺少降水,整个开罗都笼罩在一层土黄色的浮尘里。


    马路并不宽敞,车辆数目却非常多。遥遥一看,马路上就好像蚂蚁搬家一样挤满了各式车辆。


    刺耳的喇叭声里,许多汽车不管不顾,强行超车,愣是要把庞大的车身挤进自行车都放不下的缝隙。


    绝大部分的车辆都有些破旧,车身上有很多剐蹭,喷出的尾气几乎要在道路上形成一团烟瘴。


    道路两旁的楼房也都像落后贫穷的小镇排楼一样,墙皮斑驳,一串串晾晒的衣物跟彩旗一样在风里晃荡。


    裹着头巾,包得严实的女人们在房屋的阴影下走过,抱着陶罐。一些小店临街开着,门内黑黝黝的,抽着水烟的埃及男人们在树下坐着,打量着来往的行人车辆。


    开罗的旧城区像是凝滞在了旧时代的时光里一样,混乱而贫苦。


    时而漂移,时而慢吞吞地行进。


    在司机师傅使劲浑身解数的情况下,出租车终于驶过尼罗河上的高架桥,进了繁华规整的新城区。


    马路宽阔起来,无人驾驶的汽车也出现在路上,总算让黎渐川找回了一点现代的科技感。


    宁准早已经停止了和司机的交谈,也在望着外面的景色。


    到达酒店时已经是埃及时间的下午五点。


    黎渐川用假身份顺利办完入住,在下面吃过晚餐,和宁准上了顶层的房间。


    一进门,宁准就松开黎渐川的手,在里面转了一圈,然后靠在浴室的磨砂玻璃墙上,抬手拿起花瓶里的那只鲜艳的红玫瑰,握在手里摇了下,似笑非笑:“嗯,情侣套房。”


    黎渐川拍了他后颈一巴掌:“按摩浴缸,自己泡着去。”


    说着,放下背包开始收拾东西。


    “是,好哥哥。”


    宁准懒懒应了声,踩着酒店的拖鞋,拎着内裤进了浴室。


    没一会儿哗哗的水声响起来。


    黎渐川隔着磨砂玻璃看了眼,正好看到宁准弯腰甩开脏衣裤,犹如卸下一身疲惫倦态,四肢舒畅地伸展,慵懒惬意。


    热水哗哗响,水汽蒸腾,让视野盖了层纱雾,那道身影立在雾中央,朦胧而曼妙,引人遐思。


    黎渐川闭了闭眼,将视线从那朵雾里桃花上挪开。


    整理好东西,里面的按摩浴缸还在发出微小的声响。


    黎渐川推开浴室门走进去,把手里的毛巾扔到昏昏欲睡的宁准头上,说了句:“去床上睡。”然后脱掉衣物,进了淋浴间。


    淋浴和浴缸分处两个空间,但只有几块完全透明的玻璃相隔。


    所以宁准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一具毫无遮挡的,精悍强健的男性身躯。


    花洒往下喷着水,流动的水珠勾勒出宽肩劲腰长腿,还有一块块肌肉的轮廓。


    宁准趴在浴缸边上欣赏着,直到黎渐川洗完出来,才伸出手,抬起那双沾湿的桃花眼。


    黎渐川把人从水里抱起来,囫囵擦了擦,裹上浴袍。


    酒店在尼罗河边上,情侣套房的露台正好能看到尼罗河辽阔幽蓝的一面。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轮渡拖着汽笛破开粼粼波光,河水的颜色在夜空下愈深,如黯淡又明亮的深海海水一般。两岸的建筑也亮起灯光,映在河中,好似繁星坠落。


    尼罗河的夜景初显。


    露台到房间是整整一面开阔的环形落地玻璃,足以将外界所有景色纳入眼中。


    室内的灯关了,一片昏暗。


    黎渐川舒展着四肢靠在床头,手指穿行在宁准的发间,梳理着他的半干的头发。


    柔软微湿的发丝扫在锁骨和下巴上,有点痒。这轻微的痒意遮盖了宁准在黎渐川腹肌上的小动作,让他越发肆无忌惮。


    两人像两只慵懒瘫在床上的大猫一样,互相舔着毛,愉悦地朝对方发出细小的呼噜声。


    “别闹了。”


    黎渐川按住宁准的手。


    宁准笑了声,趴到黎渐川身上,露出浴袍的肌肤紧紧贴在一起。


    黎渐川低头,两人揪着对方的头发交换了一个湿漉漉的亲吻。


    分开时,宁准半阖着眼,声音微哑地问:“安排好行程了吗?什么时候去金字塔?”


    “嗯。”


    黎渐川拉上宁准滑到腰上的浴袍,轻轻揉着他,“明天早上七点,酒店门口集合跟团。”


    被揉得情动又舒畅,疲乏褪去,睡意袭来,宁准也没多问谁来接应集合,什么团队,就在黎渐川的抚摸中沉沉睡了过去——


    所以,第二天早上,当黎渐川带着他走进一群来自祖国的大爷大妈之中,并十分熟练地接过两顶颇具特色的印着夕阳红中老年旅行团大字的小红帽时,宁博士惯来幽沉的眼底第一次浮现出了震惊的神色。


    “夕阳红旅行团,第一站,金字塔。”


    黎渐川反手,把帽子扣在了宁准头上。


    第60章  小伙子,这是你男朋友吧?


    旅行团大约二十来人, 都是年龄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其中还有三四个年轻人,似乎是一块来埃及寒假旅行的大学生。


    导游分发完辨识度极高的小红帽, 举着粉色小旗子站在酒店外的花坛边讲解着注意事项。埃及的治安不行, 风俗习惯也有很多要避讳的地方, 所以导游讲得十分详细。


    团里的旅游大巴停在旁边的停车场,漆成亮红的高大身躯艳压一众低矮小汽车。


    黎渐川和宁准站在最后, 漫不经心地听着导游的声音。


    他们早上起晚了,来不及吃正经的早餐,就买了些简餐速食。


    宁准已经从最初的错愕中回过神来,正镇定自若地顶着小红帽,慢条斯理地吃着三明治。


    黎渐川见缝插针地往宁准嘴里灌一口牛奶,给宁准淡色的唇边盖上一圈奶胡子。


    宁准靠着他,抬起脸, 黎渐川看了看他, 抬起他的下巴给他把牛奶渍一点点舔掉。


    “想喝你的牛奶。”


    宁准轻声说。


    黎渐川掏出湿巾糊他嘴上, 以免他惊世骇俗的黄色言论吓着前边的大爷大妈们。


    但显然宁准的距离与音量掌握得极好, 而且大家都在专心听导游说话,没人注意到躲在角落里的他们。


    黎渐川给宁准擦了擦嘴, 到旁边垃圾桶里扔东西。


    把食品包装纸和湿巾勉勉强强丢进要爆的垃圾桶,黎渐川转身, 正要回去, 却忽然注意到酒店另一侧的地下停车场出口开了, 五辆一模一样地越野车陆续驶了出来。


    职业特性和对机械的敏锐, 让黎渐川第一眼就认出来, 这五辆车不是普通越野车,而是套了平常壳子的军用改装车, 并且改装的方向应该是最适应沙漠行进的。


    其中有辆越野车的窗户降下,搭在车窗边的健硕手臂微微外翻着,露出手腕内侧的紫色图案。


    卓绝的视力加持下,黎渐川轻而易举地分辨出那块紫色图案并不像纹身,反而散发着一股奇异的生动感与神秘气息,和自己手腕上的骷髅头如出一辙,极有可能是魔盒游戏的钥匙。


    目光清淡地一晃即过。


    黎渐川自然地继续着自己转身的动作,走回宁准身旁。


    这时导游已经强调完了注意事项,正在进行第二次点名,准备上车。


    黎渐川拉着宁准应了声,跟在人群后朝大巴走去。


    “不止我们。”


    黎渐川迈着步子,低声说了句。


    宁准偏了下头,没说话。但黎渐川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潘多拉的魔盒游戏可能与世界上的神秘文明有关。


    这个情报既然出现了,那就肯定不止是黎渐川他们一家收到。所以有其他人来很正常。


    “我看到钥匙了。”


    黎渐川又道。


    宁准点头:“钥匙虽然只有同类之间才能看到,但最好还是不要经常暴露出来。他们应该是新人,缺乏一些常识。”


    黎渐川关于魔盒钥匙的信息都是来自于处里和God实验室大厅里的那些人,了解也并不深入。


    不过现在听到宁准的话,黎渐川的脑海中突然一个激灵,意识到了一个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被他忽视的点——他第一次见到宁准时,也还没有进入过游戏,但那时,他就在宁准手腕内侧看到了那朵靡艳的红芍药。


    这违背了常理。


    如果说魔盒钥匙只有玩家之间才能彼此可见,那当时还不是玩家的他看见的是什么?


    而假如那真的不是什么混淆视听的纹身,而确实是宁准的钥匙,那那时的他为什么能看到?


    这些问题就像是一道突然降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黎渐川脑海里的混沌,让他顷刻间意识到了什么。


    但他没有多问。


    大巴车发出催促的鸣笛声。


    两人排队上了车,和其他游客像一堆老老实实的小萝卜头一样,坐在位置上系好安全带。


    导游是个年轻男人,脸膛黝黑,笑起来一口大白牙,在微微晃动颠簸的大巴里扶着椅背站着,随身挂着的扩音器里传出他老妈子一样唠唠叨叨的声音。


    “金字塔群距离我们只有十五公里的路程,按照我们的速度,很快就会抵达目的地,开始今天的参观……出于保护目的,金字塔已经关闭了内部参观项目,我们将会徒步绕大金字塔行进一圈……”


    车上的游客最开始都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有性情爽朗的大妈挥动着小红帽发问,惹得前边一片笑闹。


    但埃及的路况着实令人绝望。


    大巴车耗费许久,也没能爬完拥堵的长街。


    车上的游客们都昏昏欲睡起来,导游小哥也有点无话可说了,干巴巴地灌了两口水,坐下和前头的一个大爷唠起埃及文化。


    大巴时停时走,摇摇晃晃,几扇半开的车窗灌进来外面的汽车尾气和烟尘灰土,此起彼伏的长笛搅得人心烦意乱。


    黎渐川瞥见宁准的脸色有点发白,向他那边倾了倾身子。


    宁准自动找准位置靠过来,歪头趴在黎渐川肩上。


    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薄荷糖,黎渐川按着宁准的唇瓣把糖块送进去,指尖被宁准含住,那两排牙齿在上面咬了下,像奶凶的小猫一样磨着牙。


    黎渐川垂眼看着,手指在那点湿软的舌尖上逗弄似的勾了下,然后在宁准缠上来前干脆利落,抽回擦手。


    “吃点药?”


    黎渐川微微低头。


    晕车药晕机药的,他们买了不少,但宁准有点厌恶吃药,所以宁肯忍着。


    “小伙子,晕车了?”


    坐在两人前排的穿着军绿色夹克的大妈突然扭过头来,关切道:“不然换个座儿吧,晕车坐前边儿去好受点,后头晃得厉害。”


    黎渐川立刻感觉到肩上的宁准僵了下,似乎有些莫名的紧张。


    但只有一瞬,他就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的僵硬只是黎渐川的错觉。


    宁准抬起头来,笑笑:“没事,阿姨。我缓缓就好。”


    闻言,大妈也没勉强,但也没转回头去,而是半趴在椅背上和两人热情地说话:“小伙子别闷着,说说话,转移转移注意力,就不怎么难受了……你俩是哪里人啊?”


    黎渐川笑了下,正想婉拒掉大妈的热情,让宁准好好睡会儿,但宁准却先一步回答道:“首都人,您呢?”


    大妈眼睛一亮,立刻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哟,离得近呢,我津市的。现在通了空中轻轨,咱们这跟首都去一趟,也就十几分钟的路,跟串门似的,方便着呢。”


    然后大妈的视线又挪到了黎渐川身上,笑容染上几分八卦之色:“小伙子,这是你男朋友吧?也是来度蜜月,旅行结婚的?”


    没等宁准回答,大妈就兴致勃勃地夸了起来:“这小哥长得俊,般配,看着就是个知道疼人的。你们别拘谨,我不歧视同性恋,这不咱国家同性婚姻法刚通过没多久嘛,一帮小年轻们都赶着这个时候结婚呢,那天大街上还有俩姑娘抱着啃……”


    “您这思想够开放。”


    黎渐川笑着接话。


    比起一看就与人接触很少的宁博士,黎渐川更擅长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上至豪门巨富,下至街头乞丐,他能演能混,也都聊得来。


    大妈哈哈笑:“那是。我跟我家老头子出来环游世界,这一路上去哪个国家哪个景点都有俩小伙子、俩小姑娘搭伴儿拍婚纱照,度蜜月的,见得多了,听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儿,都是搞对象,过日子嘛。”


    “要我说呀,老一辈的看不透,就是个不合伦常、还没后代闹的。可咱们这伦理纲常吧,都是后来建的,哪有天生地长的?说白了都是人规定的,都是活的,随着时代变,这有啥不正常的?”


    “还有这生孩子的事,生了又能怎么的,孝顺的有,不孝顺的不也一大批嘛?人活一辈子不能指望别人,自己还不会给自己养老了?你们阿姨我就这点儿看得开,我跟你叔都是上世纪90后,丁克,老了这可潇洒呢……”


    金字塔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大妈感慨地念叨着,窗外的吵闹声都被落在了身后。


    黎渐川和宁准有一搭没一搭地搭着话,煦暖的橘红色朝光映入玻璃,在两人的肩上身上蒙上一层融融的薄光。


    黎渐川抬着手为宁准遮着光,宁准被大妈逗笑时在黎渐川肩上拱,黎渐川按着他的脑袋,勾着唇角揉他的头发。


    发梢扫到了眼睛,宁准抬起脸,黎渐川给他拨开,毫不避讳地亲亲他的眼角。


    前排的大妈哎呦笑着打趣,连带着睡觉的大爷也醒过来,跟黎渐川和宁准高谈阔论地聊起金字塔的历史和埃及的空中轻轨建设。


    异乡的大巴载满了熟悉的乡音,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爬向恢弘壮观的金字塔。


    美好而人气十足的世界,似乎永远都拥有令人心安的力量。


    大巴在金字塔脚下停下。


    旅行团的游客们鱼贯下车。


    黎渐川自认见识无数,也在很多资料和全景视频中都看过金字塔,但却都比不上此时此刻身临其境的难言震撼。


    庞然的金字塔傲立荒野,只能由众生仰望。


    这三座正四棱锥的古老建筑历经亘古悠长的岁月风霜,曾被战火波及,也曾被挖砖掘石,如今已经失去了如烈阳般辉煌的光芒,露出土黄色的墙体。


    人类畏惧时间,而时间畏惧金字塔。


    巍峨的金字塔垂首低看着白云苍狗的流落,与历史的无常莫测。


    古埃及的末日陨落,异族的铁蹄践踏,文明的兴衰与变迁,科技的诞生与革命……苍凉的时间荒原上,古老的仪式与艳后的风情尽皆消散,绿洲化为沙漠,河流变作土丘。


    唯有金字塔,以永恒的姿态默然伫立,似乎连万里天穹都无法让它低头动容。


    所有人都震撼莫名地望着远方。


    队伍里那几个大学生大张着嘴,发出惊叹的声音。


    几千年的奇迹屹立于此,总会让人类悲哀于自己的渺小与宇宙自然的浩瀚广袤。


    “十分钟后排队近距离参观金字塔!”


    导游小哥的大嗓门煞风景地打破了黎渐川心头的思绪:“现在大家想去卫生间的赶紧去,其他人不要随便走动!”


    景区里参观的人很多,四处都乱糟糟的。


    震撼和感慨只有一瞬,就被这种熟悉的数人头式旅游给拉回了现实。周围还有不少牵着骆驼的人在招揽生意,见到一个游客就要拦着问一遍,很有祖国火车站的风貌。


    宁准等在原地和之前的大妈大爷聊天,黎渐川去了趟厕所。


    从厕所回来,别人或许注意不到,但宁准却发现黎渐川一只耳朵里多了一个小小的透明耳塞,耳塞里闪动着细不可见的电光纹路。手腕上的电子表也换了,腰间靠过去,可以感受到鼓鼓囊囊的硬块,是枪。


    “出发!”


    “大家跟上,小心别掉队,注意随身物品!”


    导游小哥在前头晃着旗子喊着,带领着一群人踩着沙土碎石前往金字塔。


    黎渐川两人照旧坠在最后,肩挨着肩走着,黎渐川看似不经意地拨弄着腕表,调试设备。


    临近金字塔时,黎渐川突然掏出副墨镜来给宁准戴上,声音低冷、语气寻常地说:“我们或许一辈子也不能用真实身份登记结婚,但我还是想问问……宁准,你想去哪儿度蜜月?”


    宁准脚步一滞,听出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望着黎渐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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