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而出的话让桑照自己也怔了怔，然而已经说出了口，她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再次发问。
“可以吗？”
闻言，贺轻玦脚步倏地顿住，指尖微蜷几秒又松开，侧首带着三分探究的神色看着桑照。
头顶的灯晃得桑照面容苍白，她嘴角稍动扯出微笑。
病房陷入良久的沉寂。
桑照弯起的嘴角逐渐抿平。
终于，贺轻玦抬腿一步一步缓缓朝她走来。
桑照将发抖的右手藏进被子里，悄悄松了口气。
一沓名片和黑笔落在雪白的被子上，她怔忡几秒。
贺轻玦意味不明地轻哂一声，说：“怎么？多年不画画的人还讲究挑作画工具？”
短短时间手心捂出了湿漉漉的汗，桑照颤颤巍巍伸出手握住笔，笔尖却迟迟落不下去。
贺轻玦幽深的眼眸紧紧盯着她，薄唇轻启：“我没死在那天夜里你是不是很失望？”
一句话把桑照死死钉在原地，不得动弹。
狂风裹挟着雨水撕破夜空砸到窗上，砸得桑照耳朵嗡嗡作响，唔哩唔哩的急救声格外刺耳，满手的血红让人心生绝望。
头上的伤口开始叫嚣，刺痛顺着神经游荡全身，最后齐齐涌向心脏，说不清到底哪里痛，桑照捂着耳朵垂下脑袋。
贺轻玦愣了一下，眼底的凶狠顷刻间荡然无存，缓着声气：“疼得厉害吗？”
片刻后，桑照缓慢抬头直愣愣地看着贺轻玦，一滴滚烫自眼角滑落。
贺轻玦的心好似被紧紧攥住，倏地缩成一团。他的脚不听使唤自发地向前迈了一大步，没等管住脚顺着桑照的视线他又发现了自己伸出去的手。
“”贺轻玦顿了顿，硬生生拐了个山路十八弯捡起床上的名片，“别弄湿了我的名片。”
“”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再说话，时间宛若罐子里甜到发苦再也搅拌不动的糖浆，黏腻得叫人喘不过气。
“阿照。”一道女声响起，桑照快速擦了下眼泪看向门外。
胡蝶绕过贺轻玦坐在病床上，拨了拨桑照的发丝：“可怜了宝贝，头还痛不痛？”
“不痛了。”桑照摇头，“你怎么来了？”
“田姐说你受伤了在这儿，怎么回事啊到底？”
“没事，就是不小心撞了下，你别担心。”
“你这眼”胡蝶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旁边的贺轻玦，没好气道，“谢谢贺总送我们阿照来医院，我现在来了，您就请回吧。”
桑照抬眸看向贺轻玦，一个“谢”字才将将出口，对方已脚下生风朝门外走去。她咽下尾音，轻轻翻转着指间的黑笔。
胡蝶见人没影了回头问：“怎么会是他送你来医院？”
“不知道。”
“”胡蝶按下升降键放平床，“快好好休息，这脑子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桑照瞟了眼窗外，雨势已减缓。她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倒是旁边的胡蝶睡得安稳。
天刚亮桑照便催着胡蝶办了出院手续，她实在不喜欢医院的味道，胡蝶犟不过她，只能开车送她回家。
“去我那儿？”胡蝶一边倒车一边说，“刚好我照顾你。”
桑照：“还是送我回去吧，你最近那么忙，再说小宝还在家，月月出差了。”
“我不忙啊，咱们把小宝一起接我那去。”
“少来了。”桑照笑了下，“最近没好好睡过囫囵觉吧，你那呼噜打的，五里外都能听见。”
“唉，明白了，嫌弃我打呼噜。”胡蝶故意逗乐，不再勉强她，拐进另一条道往北横巷驶去。
胡蝶搀老佛爷似的把桑照送上楼，刚打开门一团雪白毛绒绒就冲桑照扑了上来，贴在她脚边绕来绕去。
“小宝。”桑照弯腰捏捏扒在她小腿的猫爪，打开柜子找猫粮。
胡蝶推着桑照进屋躺下掖好被子：“我来喂。”说完抱起咬被角的白猫出了房间，“让你娘休息，咱们吃饭去。”
喂好小宝，胡蝶倒一杯热水放在桑照床头才回了杂志社。
小宝吃完猫粮熟练地顶开虚掩的卧室门，观察了两秒床上鼓起的一团，飞扑上去蜷在旁边。桑照摸了摸它脑袋，它眯着眼睛回蹭掌心。
一人一猫依偎着睡了个昏天暗地，小宝毛厚，热得桑照睡梦中口干舌燥。半睡半醒间接了个电话，没过多久模模糊糊看到胡蝶的身影立在床边，搁下保温桶在床头柜，弯腰摸了下她额头说着什么。
再次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傍晚，桑照睡久了浑身无力头晕眼花，紧紧合着的厚重窗帘挡下了路上来往车流的鸣笛声，黑暗充斥着房间，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一处虚空愣怔。
手机铃声跟桑照喉咙发涩的咳嗽声同时响起，小宝听见动静跳上床扒拉她衣袖的蕾丝绑带，她顿了几秒，食指轻轻勾了勾猫咪下巴：“丰年。”
“喵～”白猫亲昵地拱桑照手心。
玩闹片刻，桑照摸出手机逐一点开，田姐让她不舒服再多休息几天，晚上的创刊纪念酒会可以不用去，还有是胡蝶问她烧退了没，记得喝粥。
最后是个陌生号码发的——
【今天也爱你。】
又是这条短信，她最近老收到一些陌生号码发的短信，内容无一例外全是这句“今天也爱你”。
到底会是谁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凭她这个知名度也会有私生粉吗？平时活动都凑不够一个整人呢。
算了，桑照脑子转不动了，跟往常一样拉黑了号码，回完其他人消息后起床打开灯，换上助理之前送来的晚礼服，多挑了些额发堪堪遮住伤口这才出门。
酒会在华文酒店的空中花园举办，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夜景，很是美丽。
八点酒会即将开始，服务生整齐有序地端上精美甜品点心和酒水，各路有头有脸的人物陆陆续续进场。
桑照寻了个角落倚着，听着周遭众人推杯换盏之间言笑晏晏，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夜风迎面拂来，桑照头脑清醒许多，四下看了看，发现一个创刊纪念酒会竟引来行业大佬云集，正想掏出手机探究下酒会主办方是何方神圣，背后传来道声音——
“桑小姐，又见面了。”
桑照停住动作回眸，是冯秦。
冯秦眯着眼睛扫视桑照，缓缓笑了起来：“怎么？不记得我了？”
“冯总，您好。”桑照微微颔首打招呼。
“想来是我冯秦面子不够啊，连桑小姐的名字都不能知道。”冯秦皮笑肉不笑，“怕是你眼里只看得见那些权贵公子哥吧。”
冯秦那天回去越想越气，找人查了一下才知道桑照根本不姓贺，倒是挑衅他那个男人真的姓贺。
他猛地想起那个男人浑然天成的矜贵气质，再联系贺姓，赶紧花大价钱重新找人打探，资料内容不多，冯秦却看得脊背发凉，一阵后怕。
贺轻玦，极负盛名的珠宝品牌desire创始人，刚回国不久的oc集团二公子。
oc集团作为云临市最古老硬核的品牌资产，旗下业务涉及诸多领域，覆盖着市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自长子贺聿琛接管后不断优化结构布局，至今已拥有多家上市公司，其铁腕高效与对市场的敏锐嗅觉业内无人不佩服夸赞。
据传商场上杀伐果断的贺聿琛私下里却是温润儒雅行事低调，跟其爷爷和父亲的性格截然不同。对小自己十岁的弟弟贺轻玦更是宠爱没边，要月亮连星星一块摘。
冯秦寝食难安胆战心惊等了两天，一直没见人找他麻烦这才把心从嗓子眼放了回去。
他心想看来小少爷此次回国带着女朋友不是谣传，跟这个小演员也就是一时兴起逗弄逗弄罢了。
毕竟谁会真放着苏氏千金不选选个什么也没有的小演员呢？越是家大业大越讲究强强联合，以此求得长久富贵。
老远瞧见桑照孤零零立在一旁暗处，冯秦愈发觉得自己没想错，这些豪门的弯弯绕绕他门清儿。思及此，他摆起架子轻抿一口酒，桑照他势在必得。
“冯总这是哪里的话。”桑照反应极快，嘴角向上弯出弧度，“我叫桑照。”
她了解过，烈焰是近几年刚成立的影视公司，规模不算特别大，势头却挺足，接连投资了几部剧反响还都算不错。
“桑小姐，你这做法可实在算不得讨人喜欢啊。”
“冯总说得是。”桑照从路过服务生的托盘里拿过杯红酒一饮而尽，“权当给冯总赔礼道歉了，还望冯总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冯秦慢慢悠悠晃了晃酒杯不接话也不让开。
桑照见状心念一转，嘴角微撇着泫然欲泣：“冯总，您也知道的，我们这种小演员不容易，之前被人报复伤了手至今未好我哪敢再随意留姓名隐私，那天您那位朋友”
“哟，手没事吧？”冯秦此人最是瞧不得美人落泪，立即小声哄她，“怪我怪我，那天吓到你了吧？这样，一会儿我请你吃饭赔罪怎么样？”
就当工作拍戏了。桑照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露出微笑：“谢谢冯总，还是改天寻个时间我请您吧。”
“就今晚。”冯秦说着越靠越近，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桑照，眼里的玩味毫不收敛。
桑照压下不适，悄悄后退一步：“冯总，我今晚有点事”
冯秦立马拉下脸：“什么事？你不会说贺二公子跟你有约吧？”
他好似想起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一笑，讥讽道：“别跟我这装腔作势的拿乔，谁不知道那二公子跟你只是玩玩儿，你还妄想同苏家大小姐比？”
“人最重要的是识趣，桑照。”
见桑照脸色倏地变得难看，冯秦老神在在地换上一副温柔模样：“放心，只要跟着我，什么大制作的剧我都给你拍”
“冯总。”
一道低沉声线夹杂着冬夜的浓重寒气传来。
冯秦脸色蓦地惨白仓皇失措，大冬天的额角竟渗出涔涔汗珠，他全力调动脸部肌肉扯出一个僵硬难看的笑，弯腰伸出右手，嗫嚅道：“贺少爷，您好您好。”
贺轻玦一身挺括西装尽显优越的身形修长，他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口，轻飘飘道：“冯总为美人一掷千金的气魄了得，想必你夫人知道定会以你为傲。”
这冯秦原是做家政行业的，后来不知怎的入了荣成资本掌上珠的眼，结婚后进了荣成出资成立的烈焰影视，看似风光人人称他一声“冯总”，实则公司生杀大权皆捏在其岳父手中，由不得他做半点主。
此人贪名逐利又自恃清高，平生听不得半点有关自己靠夫人的话，贺轻玦这句话可谓是狠狠戳了他的肺管子。
“哈哈贺少爷说笑了。”冯秦干笑两声，讪讪地收回右手松了松领带，这才感觉呼吸顺畅许多。
凝滞的气氛格外煎熬，冯秦悄悄瞄了瞄眼前的两人，赔着笑脸谄媚道：“贺少爷，我还有点事就先失陪了。希望下次能有机会请您吃顿便饭。”
“果然还是冯总识趣。”贺轻玦盯着桑照，嗓音冷淡。
冯秦闻言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四肢僵硬地逃离现场。
远处酒杯碰撞的清脆声跟熙熙攘攘的聊天声夹杂在一起好生热闹，溢出的酒香宛若天然屏障竖在周围圈出了一个只有二人的无声小世界。
贺轻玦整个人嵌在光影里，难以名状的目光流连于桑照全身。桑照垂着眉眼感觉皮肤开始逐寸变得灼热，温度过高汇成热浪蔓延，烫得四周空气稀薄。
她强撑着藏起慌乱情绪，搁下杯子语速极快地礼貌告辞。
不等对面之人回答便转身离开，没走出多远身后一道急促沉稳的脚步声逼近，桑照加快步伐走到电梯前摁了两下，电梯缓缓爬升至二楼，她转身推开安全出口的门。
刚跑到楼梯平台，一只强有力的手从后面抓住桑照胳膊，用力一拽将她扯过来抵在背后的墙。
桑照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覆在后脑勺的单薄手掌温度灼人，燎得她头脑发热。
“桑照，我就那么让你无法忍受吗？”
嘶哑的气声从齿缝间挤出，攥住桑照胳膊的手青筋浮现。
桑照乱成一团麻，说不出句囫囵话，胳膊被用力捏紧的疼痛让她轻呼出声，不自觉皱起眉。
贺轻玦瞥了眼自己抓着桑照的手，陡然卸了力慢慢松开，轻轻抽出垫在她后脑勺的另一只手，背过身收起不该的失态。
“对不起。”桑照垂下眉眼，稳着声线缓缓开口，“我很抱歉当年伤害了你，你应该恨我，以后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她最后看了一眼贺轻玦高大的背影，狠下心离去。
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扯得她从太阳穴到眼睛再到喉咙无一处不胀痛干涩。
慌不择路间脚底踩空，桑照眼前一黑之际好似听到一声破了音的“橘子”，她恍恍惚惚想着是时候弄个医院包年服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