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内灯火明灭可见,背光处贺轻玦的眼神带钩,好似饿了许久的凶猛老虎,随时会扑上来用獠牙恶狠狠咬住猎物脆弱的脖颈。
舒缓悠长的钢琴曲还在继续,弦槌一下一下全敲在了桑照心上。
她默念着那个名字,全体感官早已宣告罢工,丝毫感受不到危险,只顾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不敢动,生怕对方是自己酒意上头看到的水中月,伸手一捞便散在粼粼水面。
桑照眼底漾着化不开的缱绻挂念,轻易安抚了贺轻玦,他眼中的凶恶刹那间消散。
二人在晦暗不明的光线里四目相对,气氛倏忽之间变得十分微妙。
“你谁啊你?别在这胡言乱语,快走。”冯秦凝了凝神撇去不知名的胆寒,拧着两道稀疏眉插嘴,扭头又换副笑脸,“贺小姐没事吧?”
贺轻玦眉梢挑了一下,冒出点虎牙尖尖似笑非笑:“贺小姐?”
“”
这跟裸奔被当场擒获有什么区别?还是贺轻玦亲手逮捕。桑照抿着唇线耷拉下眉眼,脚趾开始抓地,企图当场挖出坑埋了自己。
眼角余光里,修长干净的手复又出现,桑照微怔,视线不受控地跟着它动,只见那指尖捏住自己棉衣上口袋的名片一角,旋即轻轻抽走。
“冯秦。”贺轻玦指节微曲夹着那张名片,随意一瞥,眉眼间压不住的冷锐凌厉,语气平淡无波,“你可以离开了。”
冯秦气极,脸涨得通红,一副嗫嚅模样。
光头见状怒拍桌子,恼怒道:“你小子牙还没齐呢怎么跟我哥说话的?”
闻言,贺轻玦斜睨光头一眼,明明面无表情,却透着股无法忽视的压迫感,令人不寒而栗。
光头脑袋一凉,登时噤若寒蝉。
须臾间空气变得凝滞。
“我还有事,先走了。”桑照抓过旁边的包忙不迭起身疾步离开。
刚走到门口,背后传来清冷的声音——
“贺小姐,不说声谢谢吗?”
桑照双腿不受控制地停住,轻声道:“谢谢。”
“什么时候改姓贺的?”贺轻玦声音平静无波。
桑照耳根顷刻间泛红,她感觉酒意涌上头,愈发头晕眼花。
“那天我一直在山顶等你,你为什么不来?”贺轻玦长腿一迈逼近桑照跟前,沉下嗓音,“你知不知道我从来没这么恨过一个人?”
桑照脸色惨白踉跄着后退一步,垂下的眼睫不停眨动,尾音勾着颤:“对不起。”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贺轻玦紧紧盯着桑照,不放过她一丝表情变化。
桑照倏地抬起头:“我没有,我”
“阿照姐,咱们…”宋柏文话未说完顿住脚步,台阶上那男人投来的目光冰冷慑人,他后脑勺瞬间发凉的感觉似曾相识。
贺轻玦收回视线,抬手将捏出褶纹的名片塞回桑照口袋,扔下一句“收好你的名片”转身长腿阔步回了半月湾。
桑照小心翼翼用视线描摹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背影,一笔一画勾在脑海里。
也许以后没机会再见了吧,右手腕倏忽剧烈疼痛起来,难握成拳。
桑照压住心里酸涩,慢慢走下台阶,对上宋柏文关心的眼神,说:“走吧。”
“没事吧?”宋柏文不住回头,小声问道,“刚刚那是……轻玦哥?”
桑照“嗯”了一声,不欲多谈。
宋柏文识趣地闭了嘴。
两人朝着停在前面的车走去。
桑照拉开车门正准备上车,突然觉得有道视线正看着自己,抬眼望去,半月湾的窗帘都紧紧合着。
她收回视线坐进车内,黑色的车身与夜色融为一体,转瞬消失不见。
半月湾三楼满月一号房里雀喧鸠聚,吵得贺轻玦面色阴沉,躁意加倍。
他唰地扯上窗帘坐回沙发,慵懒倚着柔软的沙发背,一双长腿随意伸展,手指无意识地轻抚左手腕骨内侧。
大家早有耳闻贺家小少爷是个不好相与之人,此刻见他浑身上下散发着骇人的暴戾气息,集体默契噤了声,碰杯都小心得像在进行心脏缝合手术,生怕一个不小心触了这杀神的霉头。
“怎么都不说话了?前面不是还聊得很开心吗?”一个黄头发拎着两瓶上等红酒进来,活像误入哪个守夜灵堂。
扫了众人一眼,瞄到面色不霁的“罪魁祸首”,挨着他坐下:“兄弟我为了给你接风洗尘可是下了血本,二公子还有何不满意?”
黄发男人是贺轻玦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陈思远,非要拖着刚回国的他出来,说是搞了个欢迎仪式,庆祝他荣归故里。
贺轻玦不急不缓道:“半月湾是你开的,你下什么血本了?”
陈思远:“这话说的,自己开的就不花钱啊?”
贺轻玦:“”
陈思远接着打趣:“你看看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儿,不愧是宝石艺术家。”
“别贫。”贺轻玦漆黑的眸子半垂。
陈思远煞有介事地理理衣领,一脸正经:“行吧,说说,怎么了?”
贺轻玦顿了几秒,轻描淡写道:“没怎么。”
陈思远瞧他如此那般的魂不守舍,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你碰到桑”
贺轻玦掀起眼皮神色淡淡地看着他,眼底的威胁毫不遮掩,大有陈思远继续说下去便一把给他掐死的架势。
陈思远忙不迭降低声调:“还真是啊,怎么碰到的?时间地点?我就去取个酒的时间你”
说到一半话锋突转:“你怎么想的?”
“我不想。”
“你最好是真的不想。”陈思远眼睛一转,眉飞色舞道,“说起来之前我在一个年会碰到过她,比以前更漂亮了,要联系的人能爬满跨江大桥。”
“跟我没关系。”
贺轻玦一副对万物都提不起什么兴致的样子,捏着玻璃杯的指节悄悄泛白。
陈思远闻言轻嗤一声:“你啊,你就等着八十岁生日想起来掀桌子吧。”
贺轻玦“啪”地搁下一口未喝的酒杯,洒出几滴酒水。
死要面子玩不起,陈思远腹诽,张开双手要抱贺轻玦:“哎呀,伤我兄弟心了。”
贺轻玦嫌弃地推开他,起身离开挥手道:“走了。”
“爱情抛弃你,你就要抛弃友情吗?”陈思远捂着胸口故作一副伤心模样,突然瞥到沙发缝里躺着把蓝色雨伞,拿起来翻看发现伞面边沿绣了朵花,“诶这伞是谁的?”
离去的脚步声重新靠近,伸手夺过雨伞大步朝外走去。
陈思远起身招呼其他人:“你们喝,都算我的。”而后推门离开。
众人纷纷应好道谢。
陈思远出门追上贺轻玦,搭着他肩膀故意道:“谁的伞啊?这一看就是姑娘的吧。”
贺轻玦横了他一眼,没说话。
“好好好,换个话题,之前谈收购那事儿你觉得怎么样?”
“合作双赢。”
“得嘞。”
两人躬身上车,劳斯莱斯飞驰而去,尾灯在夜幕中缩成一个小光点。
黑色车子停在楼下,甫一下车,寒风扑面而来,刮得两人发丝手拉手在头上跳舞,打个灯能直接拍鬼片的程度。
宋柏文赶忙下车帮着桑照扶住人。
桑照:“今天麻烦你了,你快回去吧。”
“姐,你跟我还客气。”宋柏文说,“我们还等你有时间一起吃饭呢。”
“好。”
宋柏文把她俩送上楼后便驱车离去。
胡蝶一路安静,到家开始发癫,在痛哭流涕和哈哈大笑之间来回切换,折腾老半天才终于哄上床。
桑照出来关上门翻开包,发现里面多了盒未拆封的氯雷他定片,哪里来的?她捏着药盒微怔,眨了眨眼看向关闭的房门,霎时心下了然,取出一颗吃下。
她抱着备在胡蝶家的睡衣进了浴室,脱衣服的时候看到口袋里的名片,一把抽出来准备扔垃圾桶,不经意瞥了眼,手突然顿在半空。
递至眼前歪头端详了半晌,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看错。
名片上写的就是desire创始人贺轻玦。
冯秦的名片怎么变成他的了?
这是什么情况?
他什么意思?
桑照盯着名片百思不得其解,默然片刻后放回了衣服口袋。
挽起头发,打开花洒,温热水流淌过全身,紧绷的精神倏地放松,引起一阵轻微耳鸣。
贺轻玦。
三个字在舌尖翻滚几圈又咽了回去,剌得嗓子生疼。桑照用那点疼痛提醒自己,不要想了,他们已经分开五年了。
她不再是他的宝石。
桑照拍拍脸,压下心底纷乱思绪出了浴室,去卧室看了一眼胡蝶,确认她没事后回了客房。
昏黄路灯拉着与窗齐高的树枝挤进房间,铺在床尾和地板。窗外刺耳的鸣笛声让桑照回过神,轻轻抚着名片上的褶痕。
天光微亮才堪堪入睡,早上起来眼眶黑了一圈,尤其她肤色白,更是明显。
“哪里来的熊猫假扮我家阿照?”胡蝶端着锅粥上桌,瞧了她一眼。
桑照不甘示弱揶揄道:“没照镜子是吧?你个红眼睛妖怪。”
俩人大哥不说二哥,看着彼此乐出声。
“我这是为情所困,你是怎么的呢?”乐了一会儿胡蝶轻声叹息。
笑意从脸上陡然消散,桑照垂着脑袋片刻后轻声说:“昨晚在半月湾见到贺轻玦了。”
“???”胡蝶大惊,“他不是在国外吗?啥时候回来的?你俩没打起来吧?”
桑照:“没有。”
“那他回来干啥?还走不?这可真是挡不住的缘分啊”
胡蝶瞧见桑照抿着唇,心不在焉地搅拌碗里的白粥,默默掐住了话头。
安静被突然响起的铃声划破,桑照拿过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眉心蹙起,闭了闭眼睛才接听。
“周六玉莱轩吃饭。”电话里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
“我有事。”
“什么事?”
桑照走到阳台,语气生硬:“这个月的钱我已经转给您了。”
电话里突然安静,片刻后沉下声音:“阿照,非要在我生日让我生气吗?”
“薛总,您还记得周六是什么日子吗?”
桑照心里不痛快,不想好好说话。
电话那端静默几秒,缓缓开口:“听说贺轻玦回来了。”
桑照瞳孔骤然一缩,咬了下唇:“你什么意思?”
男人直接挂断了电话。
桑照捏着手机立在原地,冷风吹得她脸色苍白。
抬脚准备回客厅,手机再次响起,她心底骤然生出烦躁无力。
低头一看屏幕,又有力了,当即点了接听:“李导,您好。”
“小照啊,是这样,咱们不是有一场女主角落水的戏嘛,亭亭这两天不舒服不方便下水,你跟她形体最像,就当帮我怎么样?钱翻一倍。”
桑照当场应下,跟谁过不去别跟钱过不去。向公司报备后下午便径直奔赴至影视基地。
“小照,这里。”
一个瘦削男人朝她招手:“你来得正好,休息一下咱们马上就能拍。”
“好的李导。”
桑照放好包,一边活动一边看特备剧本。
剧情里女主角被人从背后推下水,大呼救命,最后被女二救起来。只需要拍这个落水挣扎呼救就好了,她深呼一口气,心道不难。
半夜三点四十五分。
郊外的深夜寒风甚是刺骨,桑照抱着膝盖晃动,正准备再起来活动活动时来人通知到她了。
桑照站起来跺跺麻木的脚,走到水池旁确定好站位。陡地,身后袭来一股力道,她猝不及防掉入水里,一头磕在了水底的假山。
耳边的声音渐渐拉远,桑照张嘴欲呼救,却只吐出一串小泡泡,身体不断下沉,疼痛与窒息感加重,意识开始混乱。
有人跳入水里向她游来,恍惚间,画面重叠,桑照看到多年前一双稚嫩的手拉住幼时的自己。
桑照睫毛颤动从黑暗中醒来,天花板中间的纯白顶灯晃得她眯了下眼,窗外一团漆黑,阑风伏雨,玻璃上落满水痕。
刚想坐起来,眼前忽地花花绿绿,脑袋一阵阵刺痛,她没忍住轻哼出声。
“醒了?”房间里突然响起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
桑照忽闪两下大眼睛,动作僵硬地侧过身面对窗户闭上眼。陡地,上半身慢慢往上升起,她无奈回眸,贺轻玦收回按自动升降键的手。
桑照:“谢谢你,今天麻烦你了。”
“继续。”贺轻玦转身坐了回去,懒散地往后一仰靠在沙发背上。
桑照垂着头默然片刻,捞过手机艰涩开口:“医药费多少我转给你。”
狂风卷积着黑云,刮着树叶沙沙作响。
病房内落针可闻的寂静,一股无形的威慑力萦绕四周,压得桑照招架不住,脑袋越垂越低,露出一截白瓷似的脖颈。
贺轻玦移开视线,望向窗外被大雨模糊成色块的灯影,滚了下喉结:“一个亿。”
“”桑照偷偷看了贺轻玦一眼,抿了下唇珠破罐子破摔道,“没有。”
她感觉到贺轻玦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逐寸游曳,霎时间如同被融化的水晶拉丝缠住,黏稠、灼热、让人半分动弹不得。
良久,他唇齿微张:“那你有什么?”
“你”
突然,一阵敲门声打断桑照的话,她抬眸望向门口,是剧里的女二金画和她助理。两个人提着水果篮和花束,金画语气急切:“小照姐,你好些了吗?对不起。”
说着红了眼眶:“我熬了几天大夜戏,状态有点不好,没听清导演发话就推了你,真的对不起小照姐。”
“我没事了。”桑照搁下手机,“外面这么大雨没淋着吧?快请坐。”
“贺总。”金画注意到沙发上的贺轻玦,局促地打招呼。
贺轻玦眸光冷峭审视着金画,他毫不掩饰冷了脸,叫人轻而易举看出烦躁不悦。
金画极力掩住难看的脸色,动作迟缓地走到病床里侧跟桑照道歉:“对不起。”
标准九十度鞠躬,吓得桑照眼皮轻跳,连忙伸手扶她。
“别这样,坐吧。”
“谢谢小照姐。”金画直起腰拭了下眼泪,将抱着的花束递给助理一同放置。
随即拉过椅子坐下握着桑照右手:“小照姐你人真好,等你出院了咱们一起去玩吧。”
桑照僵着脊背,左手下意识攥紧被角,努力搜刮着脑海里记忆宫殿的词语储存库。没等她找到,金画的电话先响了。
“出去打。”
贺轻玦声音很淡,语气却不容置喙。
金画点点头,蹬着细高跟去了门外,过了片刻又进来道歉,说是得先走了。
“那你们先走吧。”桑照说,“也挺晚了,注意安全。”
贴在墙边的助理当即跟上金画的脚步离开了病房。
桑照视线移了两寸落在贺轻玦身上,他手指轻叩着沙发扶手,神色晦暗地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突然站起了身。桑照当下心中一凛,慌乱之下出声喊住他。
“贺轻玦,你能帮我拿一下画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