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关
白天的最后一抹痕迹销声匿迹时,黑妮正在灶房里蒸过年吃的馒头。她双手用力拉着风箱,汹涌的火舌舔舐着黑乎乎的灶口。那时候,八奎正坐在炕上歪靠着被垛抽闷烟。屋里没有开灯,黑夜在这里显得十分丰满。八奎手中的烟诡谲地眨动着,仿佛野地里飘浮不定的磷火。自从他和黑妮在镇上开的饭馆倒闭后,一个来月的时光,八奎大都是用这种方式来打发的。
从高高的笼屉上袅袅升腾的热气把黑妮笼罩在馒头酸甜的气味里。估摸着馒头差不多熟了,黑妮就起来,解下围在头上的枣红色的头巾,拍拍身上的灰尘,然后开了院里的灯,拿上瓢,去西屋里舀玉米面。这时候,各家各户的院里也都明如白昼,圆寂的夜幕被尖锐的光亮切割得支离破碎,亮晶晶的星星也都黯然失色了。一股豆腐的清香从墙外飘过来。今天是腊月二十四,家家户户都开始做年菜了。年的氛围已初见端倪。
把馒头出了锅,黑妮刚要往锅里化粥面,邻居家的狗就凶猛地叫起来。她的手抖动了一下,支愣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这些天来一听到或远或近的狗吠,黑妮的听觉总会变得格外灵敏。果然,一串纷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朝她家涌来。黑妮慌乱地把瓢扔在了灶台上,就倚着门框惊恐地朝院里张望。随即,街门被推开了,闯进来两个人。黑妮惴惴不安地走出来,狐疑地盯着来人。
这是两个陌生的汉子,两截木桩般伫立在黑妮面前。从他们身上飘洒出的那种凌人的盛气里,黑妮感觉到她所担心惧怕的事情终于来了。他们肯定是乡信用社来催要贷款的!
“先到屋里坐吧!”望着来人,黑妮的手慌乱地在胸前抚弄着。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很空洞。
“八奎呢!叫八奎出来!”高个子微微仰着睑,眯缝着眼睛盯着黑妮。黑妮从他的眼睛里瞥见了一种令她心惊肉跳的光亮。
“八奎在屋里呢!你们到屋里坐吧!”黑妮说。但她仿佛一点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这时,厚厚的棉门帘被掀开了,八奎披着件军用棉袄走了出来。那棉袄是王庄的李老歪送给他的。院里明亮的灯光使那棉袄泛出一种桔黄色的光亮,仿佛秋后黄昏里的茅草。一股黑妮十分稔熟的烟味从棉袄上飘过来。
“有事呀我就是八奎!”八奎边说边把手伸进棉袄的口袋里摸烟。
八奎递过去的烟被来人推开了,他缩回去的手就有些不自然。
原来,来人是老肥的朋友,为老肥来催要欠款的。老肥在镇上开了个家电门市部,春天八奎的饭馆开张时,八奎从老肥那里搬了台彩电,给乡工商所的头头送了礼。当时给老肥钱时欠了一千,后来生意一直不好,就一直拖欠下来。此时,望着老肥的这两位朋友,黑妮就在心里埋怨老肥:你不知道俺赔得这么惨呀!还和八奎是朋友呢!怎么连这点情面也没有呀!
“到年根啦!那一千块钱老肥让你今晚务必还了,他等着结帐哩!”高个子冷漠地盯着八奎,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八奎把烟头猛地甩在地上,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那么多钱,也得容我想想办法吧!我要能还早还了!”
黑妮说:“俺又不赖他帐,等俺一有钱,先还他还不行呀!眼下让俺到哪儿去借那么多钱!”
这样僵持了好大会儿,后来,矮个子冷冷地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亮闪闪的水果刀,在八奎面前晃了晃,用低沉的声音说:“好吧!再等你三天,三天后你再不还,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让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在一片惊心动魄的狗吠声里,那两个灰灰的影子又像幽灵般飘走了。
这天晚上,黑妮和八奎都没有了一点睡意。八奎不停地翻身,牙磨得咯吱咯吱响。黑妮抚摸着他宽大结实的肩膀,柔声地劝他:“先睡觉吧!明天咱再想办法呗!”
八奎忿忿地说:“狗日的老肥,还多年的朋友呢!怎么也这么不讲情面!”
“朋友”黑妮苦苦地笑了笑,“如今他才不认你这个朋友呢!这种人只认钱!”
黑妮的话刚落,忽然听到院里有响动。她的心又狂跳起来,战战兢兢地爬起来掀开窗帘,隔着窗玻璃朝外张望。借着冷清的星光,她看见靠在厨房门口的笼屉让风吹倒了。起风了,那只水缸在风中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响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像晨雾般虚无缥缈。
“起风了!”黑妮说着又钻进了被窝,推了八奎一下,“外面的风真大!快睡吧!”
但黑妮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那一千块钱仍像一条蛇一样在她的脑海里游来游去。他们的饭馆赔进了三万,其中一万五是从乡信用社贷的款,另一万五大多是从亲戚手里借的。如今赔了,亲戚们不来催要就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还怎么好意思再去向人家借钱呢!想到这里,黑妮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她伸出右手,用拇指和中指狠劲地掐住了两个太阳穴。
就在这时,八奎坐了起来。黑妮以为他有办法了,但八奎却没有和她说什么,而是倾身从抽屉里摸出烟,“嚓啦”一声划亮火柴,把烟点燃了。火柴的光亮使八奎布满愁容的刀削脸又一次映入了黑妮的视野。八奎边吸烟边咂嘴,那种痛苦的样子使黑妮滴着血的心仿佛又撒上了一把盐。黑妮用胳膊支撑起身子,把脸迎向八奎,轻声地劝他:“为这点事儿,莫非还把自个身子毁了呀!我不相信老肥真敢和咱动刀子!”
八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还记得吧?李老歪还欠咱一千块钱哩!”
黑妮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拍着脑门说:“看我这记性!我怎么就忘得这么干净呀!想起来了,头掰棒子时他结过一次帐,可那次他只还了咱五百多,还欠咱一千块呢!他打的欠条我记着锁在抽屉里了!”
八奎把右手伸进了蓬乱的头发里,声音低低地说:“你说,咱怎么跟老歪要呢要是换个人,我也不会这么为难!”
黑妮又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倒在了被窝里。倏地,黑妮所熟悉的那种陈旧的烟草味又钻进了她的鼻孔。黑妮用力抽了抽鼻子,当她看到那件盖在自己身上的军用棉袄黑乎乎的影子时,李老歪那胖敦敦的身影顿时浮现在她眼前。李老歪是八奎中学时的同学。李老歪高中毕业后当过几年兵,从部队复员后,他在村里办了个纸箱厂。为了照顾八奎的生意,他每次请客时都要舍近求远地来八奎的饭馆。去年冬天的一天,他又来这里请了一次客,临走时,喝得迷迷糊糊的李老歪就错穿了八奎的那件深蓝色的棉袄,把自己那件八成新的军用棉袄丢在了八奎的饭馆。这样的事情在他们的交往中早已屡见不鲜。他和八奎,常常就错穿了对方的鞋子,抑或错戴了对方的帽子。而他们发觉后却又从来不去更换的。时间久了,他们甚至就有些分不清这些东西到底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了。这次八奎也依然没有和李老歪更换棉袄。从此,八奎在冬季里晃来晃去的身影就变成了肥硕的黄绿色。
这时,黑妮扭头望望八奎,见八奎依然狠命地抽烟。那时候,院里那只水缸低沉空洞的鸣响仍四处游荡。一只迎风飞来的大鸟像片灰色纸片般落在院里的大榆树上,洗耳恭听水缸那如诉如泣的呜咽,模糊不清的羽毛在风中蓬松开来,仿佛是一只灰黑色的毛线团儿。
突然,八奎把烟头猛地甩在了地上,扭过头来对黑妮说:“我日他娘!都这时候了,还管那么多干嘛明儿你去趟老歪家,无论如何也得把那钱要回来!去了给他解释清楚,咱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呼啸的北风在黎明时分才停息了。早饭后,黑妮给儿子衡衡喂了奶,从抽屉里找出了李老歪打的欠条,穿上那件只有出门时才舍得穿的棕红色褂子,来到镜子前梳妆打扮了一番。黑妮其实一点也不黑,可她听娘说,自己刚生下来时又黑又瘦,像只干瘪的黑枣,于是就叫她黑妮。可她越长越和自己的名字大相径庭,出落得白皙而妩媚。她曾给自己起了个十分美丽的名字“彩霞”,但“黑妮”已深入人心,她的那个异彩纷呈的名字很快就被人忘掉了。
尽管肆虐了一夜的北风已屏声敛息,但天依然冷得像个大冰窖。太阳仿佛是挂在树梢上的红气球,尽管颜色鲜艳,但属于它的那种炽热却所剩无几,像画在纸上一样虚假。
李老歪的纸箱厂坐落在王庄的村南口。首先映入黑妮眼帘的是写在厂门两侧围墙上的广告。那广告用白石灰写成,在青色的砖墙上显得极其醒目。黑妮眯起眼睛望着,见左侧写的是:上曲阳村胡金利加工鸡笼;右侧的石灰粉很新鲜,显然是刚写上去的,字迹却歪歪扭扭:厢同村有种猪,需交配者请找该村钱北瓜。
黑妮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这条广告上,她觉得这句话有些别扭,细一想,忍不住抿嘴笑了,原来钱北瓜和种猪混为一谈了。
纸箱厂的铁栅栏门紧紧关闭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把黑妮无情地拒之门外。黑妮只好走进村,向人打问了,便朝李老歪家走来。
推开了李老歪家那两扇沉重的大门,迎接她的是一条半人高的大黄狗。那狗咆哮着,像条黄龙一样朝她扑来。黑妮吓了一跳,当她惶惶地躲那狗时,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那狗只是扑,但刹那间就被身上那根铁链子拉回了原位。狗是栓在枣树上的,可黑妮心里还是直发毛。
在惊天动地的狗吠里,一位病恹恹的女人推开屋门走了出来。这女人生了张北瓜脸,细眯眯的眼睛里游动着令人恐怖的血丝。黑妮没有来过李老歪家,更没有见过李老歪的女人,但她估摸着她肯定是李老歪的女人了。
那女人惊惧地望着黑妮问:“你,你找准呀”
“你是嫂子吧!我是八奎家里的!”黑妮努力地笑着说。心里却想,李老歪的女人这不是长得不咋样吗
李老歪的女人没有流露出一丝一缕的惊喜,她蹙起眉毛,目光警惕地在黑妮脸上扫来扫去。
“你,你是找老歪吧!他没在家,你有事就跟我说吧!”
李老歪的女人有些语无伦次地对黑妮说。
黑妮尽量用平静的口气把来由说了一遍。然后又解释道:“想不到俺们饭馆赔了那么多钱!俺欠着人家钱哩!要不也不会来跟你们要的,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磨盘压着手哩!”
李老歪的女人顿时哭丧着脸说:“俺们也赔得好惨哩!干了一年,赔进了八九万,临到年根啦,要帐的就跟催命似的。可外面欠俺们的钱又要不回来!——还不了人家,老歪就躲出去了,让俺在家里挨人家的数落!”她说着双手捂着脸蹲了下来。
“可那钱迟早也得还人家呀!”李老歪的女人低声地啜泣起来,“你看,办这个破厂子,让俺挨人家多少数落呀!……”
是啊!俺欠人家老肥的钱也得还了呀!黑妮就是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离开了李老歪家。当走出王庄的村口时,黑妮拍了拍鼓囊囊的口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暗暗庆幸李老歪女人的啜泣并没有使自己改变初衷。“要不是老肥派人来拿刀子逼八奎,俺也不会来跟你们催要的,俺知道老歪和八奎的关系,可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呀!你们就想想法子吧!要不他们真敢对八奎下毒手哩!”那时,在她一遍一遍的哀求下,李老歪的女人终于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用手背擦着泪光闪闪的眼睛说:“老歪走时把他身上的七百块钱留下了,让俺和孩子们过年哩。这样吧,先还你五百,俺和孩子们总得过这个年吧!”
五百就五百吧!黑妮边走边想,到年根底下啦,咱可不能逼绝了人家!再说人家又说得那么真诚,不像糊弄俺哩!给老肥凑不够一千,就让他搬走那台电视。虽说那电视是黑白的,可也不旧哩,往少里说不值五百呀!
黑妮走进家门时八奎刚从茅房里出来,两手还在裆前忙碌着。望着八奎脸上那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皱纹和深深陷下去的双颊,黑妮的眼睛禁不住有些发湿。八奎才三十岁呀!他变成这样还不是为了这个家!黑妮想着,仿佛吃了一只青杏,那种又苦又涩的感觉顿时从嘴里涌满了她的全身。
回到屋里,黑妮边往外掏钱边把去老歪家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向八奎说了一遍。八奎好久没有言语,他的目光在桌子上的那堆脏兮兮的钞票上停留了好大会儿。忽然,他把穿在身上的那件军用棉袄脱了下来。在黑妮疑惑的目光里,他把那棉袄轻轻叠好,然后打开衣柜,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此时他的脸上泛出了一层淡淡的红晕,仿佛刚刚喝了酒。
又有一只爆竹在空中炸响,当那悠长的尾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消失的一刹那,黑妮似乎就听到年匆匆的脚步声了……
(原载《山东文学》199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