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谁知江山错 > 第17章 豁然开朗
    瞅了瞅眼前这几位,个顶个的门神一般杵着,我不禁缩了缩脖子,怎么着,这是要三堂会审啊。


    高存庸坐在堂上正中,瞧了我一眼,见我正在打量其他人,便也跟着瞥了两眼,轻咳一声,道:“重新认识一下吧。我,高存庸,先明王第五子,是这府里的主人。”


    我拱拱手:“是,微臣知道了。”


    “你们几位,一个一个来吧,都好好说话。”


    闻言,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似乎都无声叹了口气。


    “在下木骁,是这府里的护卫统领。原先在神机营任职校尉,是先明王拔擢并钦点前来、专司护守五殿下安全的。”


    “在下飞翎,是这府里的掌事婢女。原先在宫中做事,是皇室执掌之暗线埋伏在后宫的武婢,后来奉端和太子之命,领五殿下府中掌事之衔,暗中协助二位殿下沟通消息、打理一应往来事务。”


    “在下随契,是五殿下的近身侍卫。曾经是、如今也是——骁骑营一品铁卫。”


    木骁和飞翎的来历,跟我推测的差不多,就是这个随契,还当真又让我料不着。骁骑营是高允擎最倚重的亲兵,个顶个都是手段凶狠、且从尸山血海里刨出来的硬汉子,再加上他这个身份——“一品铁卫”,全骁骑营上下加起来也不过双十之数,居然把这么金贵的亲信钉在这里,真是舍得下本啊。


    不过,再怎么吹嘘有什么用呢?他如今站在这儿,依着高存庸的命令,再不乐意多张嘴的脾性,也不得不耐着性子跟我报备身家,还不足以说明他真正的主子有多不好对付么。


    我耸了耸肩膀,琢磨了一下,方才撇了撇嘴,有些颓道:“幸会了各位。在下仍然还是那个管伯群,不名一文的愣头青,侥幸学了几招子游方野术,便教摄政王当做了一颗不意而动的闲棋冷子吧。”


    “可管大人前些日子敢那么跟三殿下硬杠,闹得满城皆知,瞧着可不像是不意而动的路子呀?”木骁斜睨了我一眼,打趣道。


    我这边只得为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先苦笑两声。然而还没等我说话,随契却是刁钻地瞥了我一眼,有意地向高存庸身后退了两步,方才似有旁顾道:“依属下看,没有不意而动,更不是闲棋冷子。”


    我皱起了眉头,这家伙夹枪带棒的,到底是知道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再说了,鬼知道他是怎么着把我先前在府里如何张牙舞爪的事传话给高允擎知道的。


    瞧着我三分提防七分不忿的样子,高存庸饶有兴味地笑了笑,而后微微垂眸:“管大人也不必怨怼于随契,虽说他此前自作主张、在王府里吓唬你那回是不大讲究,但细论下来也还是出自好意。我前日已经责备过他了,他这人从来都是这样,铁板一块,是断不会在他人面前搬弄是非的。”


    好家伙,我一个字没说呢,都让他给圆完了。我只得咧起嘴角,无害地笑了笑。


    “随契,管大人还不知道自己有多紧要呢,你且与他将这来龙去脉仔细说说吧。”


    随契得了高存庸吩咐,应了下来,而后倒是肯老实地请我入座,而后自己迈开两步,双手向身后一背,方娓娓道:“管大人大隐于市,当然不知,王爷已然在暗中找了阁下十多年了。”


    我没抬头,只眼珠子转上去,无动于衷地等着他的后文。


    “也是。管大人既然有高人庇佑,自然不会轻易为任何人所获。若是这些年东躲西藏,想来管大人也知道,若是以你的身份,一朝为人所揭,那将是一杆多大的旌旗。想来天下间各路反王,多少人为了沾染上渚西管氏的门楣,什么啼笑皆非、不自量力的招数都用得出来。”


    “随契护卫这话说得漂亮,可里里外外,我总能听出一股是我不请自来、坏了王爷盘算的不妙啊。”


    “管大人过虑了。既然有如此寄望,寻常庸才自然也休想能轻易描摹,若不是实在能为难济,以王爷的性情,何至于为一个后生晚辈生生坚持了这么多年。”随契不以为意,又继续道,“临渊公子高名悬在、深不可测,天下人都在好奇、却又始终无法想象他的后人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直到管大人你自己进了城——该说不说,管大人三试优胜、怒打内侍、力拼皇子,这诸多典范事迹,在清流之间,还博得不错的名声呢。”


    我盯着随契,忍了又忍,憋出一句:“您还真是会夸人啊。”


    “啊呀啊呀,你起开。爷都说了好好说话,怎么还是一股子酸味,我寻思你也不是那念秀才的材料啊。”一旁的木骁看不下去了,上来就把随契推回几步,白了他一眼,方回头道,“管大人莫恼,话虽然不中听,但这意思,大人须得明白了。事实上,王爷一直都寄希望于找到管氏后人,只是没有想到会如此长久而艰难。而管大人你登门自荐,反倒是切在了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节骨眼上。”


    “要这么说不就容易得多了。”我歪了歪脑袋,“若是王爷此时张罗着要正名分,哪里有费心旁顾外人,却任凭储君正统尚在空悬的道理。所以,文试头名是抬举微臣、给足重视,但安排微臣过府是缓兵之计,托辞另有任用,以待来日生变呗?要是微臣自己闹腾着,就能让几个皇子做出些声名有失的蠢事,到时候只要王爷一道旨意把微臣扶正,再借微臣之口劝进,便是一石二鸟咯?”


    “管大人一点就透。”飞翎微笑道,又埋怨地瞥了一眼又安静杵回高存庸身后的随契。


    “这就难怪为何随契护卫在王府大庭广众之下也能直接阻拦微臣了。便是他不这么做,恐怕也会有其他人,用别的法子,传递给微臣同样的信息的。”我又琢磨了一番前事,而后自己斟了杯茶,“不知殿下所说的出于好意,是不是这个意思啊?”


    高存庸未置可否,换了个话题道:“怪我失察于管氏家学之深,终究还是没防住管大人这一双慧眼啊。但不知,管大人彼时并不知道此中内情,却为何没有第一时间去向皇叔告密、以免杀身之祸呢?”


    我扭了扭头,咂了咂嘴,摆出一副有所思量的样子,方道:“殿下要是想听一句安心话,那么,微臣会说,若是在入府之前,所谓告密之事,做了也便做了;只是如今这个地步,若我真去告密,王爷不信还好,要是真信了、甚至真的出了手——有道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一介臣属闹得几位皇子人人自危,微臣就算多那几年苟活,终究也逃不了一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我就说嘛,到底是隐忍了这么多年,墙头草的祸患,怎么会想不通。”木骁眨眨眼道。


    “管大人方才说,给我一句安心话。”高存庸似乎琢磨出了些门道,又道,“难道是还有隐情,被我知道,恐生疑乱?”


    我总不能说,我没告状,是因为你皇叔恰好不在家吧?


    “伯群可以告诉殿下,只是在此之前,有一问困扰许久,斗胆请殿下——解个惑?”


    “管大人有何事不解?”


    “殿下您,或者说,摄政王,为何能如此确凿于微臣的身份呢?”我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早点把这个官司摆弄清楚,“若是微臣记得不错,进城至今,微臣可绝没有任何自抬门第的情形啊。”


    高存庸没说话,只是直直看着我,笑意渐深。


    “……殿下?”我直被看得别扭,不自然地耸了耸肩、拧了拧脖子。


    “若我料得不差,其实,管大人此前也并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吧。若不是要往这里来,甚至、若不是皇叔他迫不及待地要认定管大人的出身……这也难怪,让人知道了再强令欺瞒,始终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让人知道,来得更加保险。”


    这极厉害的一句揣测,虽然没有全中,然而也几乎把刀抵到我的鼻尖子底下了。我肩关一紧,不敢再接话,生怕这一时半刻的不察之下多说哪怕一个字,都会立刻漏了馅。莫怪乎出门之前,恩师对于我最纠结的出身生平,却只给了寥寥几字少得可怜的交待。由是不免叹了口气,姜还是老的辣,就那么几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来历,反倒是最能在人心头生出云山雾罩之感的巧思。


    “依着王爷的性子,管大人刚把名字报上去,查你的人估计就已经在路上了。”木骁接着高存庸的话继续道,“既然有王爷一马当先,正好也能给我们省些事。”


    “不过,比起过去有什么物件可以证明出身而言,管大人将来能做到什么地步,才是能将这身份坐实、最有力的证据。”闷了半晌的随契这会儿忽然接了一句话,算是从摄政王府的角度,给我下了个结论。一如我此前跟高允擎互相揣摩之时的判断,过往的名头看着金贵,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怕也不会在乎什么世交情谊呢。


    高存庸的反馈算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自此之后,关于来历之事不必担心再被人拿来横加质疑。然而说了这么半天,加上昨日晚间那几句轻描淡写的嘱咐,也不难察觉,高存庸其实也有意留我在此。相比于转运而言,目下他的境况,保住性命虽不为难,可要是想再迈出一步去,的确麻烦。莫不是盘账和在他三哥府上搅闹,教他有了些寄望么?


    “闻弦歌而知雅意。”我理了理衣袖,站起身来,向着高存庸抬手施礼,道,“实话说来,殿下与我所言的确坦诚,然而若只是几句漂亮话,恐怕也不必劳动殿下如此大费周章、耐着性子与我赌这一步。是以,请殿下明言,将来微臣既然要多蒙殿下荫蔽,那么,微臣能为殿下如何效劳呢?”


    闻言,三个亲随也齐刷刷地回头,等着高存庸对这个新来的作何评断。


    “不急,咱们先治治病吧。”


    下了好几日的连阴雨,却还是压不住城里的暑热气,直粘得人燥得慌。近来除了给高存庸调理气脉,旁的倒没什么事,于是我便亲自跑了趟宫里,向内务府递了申领药材的条陈,说是为五殿下和府中众人制备清暑祛湿的凉茶。


    前来接待的掌事是个新面孔,许是听说了我前番闹出来的事,言行之间确实热络了许多。听我说道要做凉茶,倒也不见外地想问我讨个方子来沾沾福气。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利,也不好攥在指头缝里抠着。想来他是听说我还有两手医术可用,想借此去讨个赏,便也应承下来,说等府里凉茶煎好了,先打两桶与方子一并送来予他,只教他自己先试试,心下有数了再定夺得不得用。一点子人情做下,掌事自然也是个伶俐的,一路亲自送我出了宫门,临走时还把宫里用的宽大绢伞硬塞到我手里,换下了我带来那把略显拮据的小纸伞。这不,一路撑着颇有分量的宫伞小跑回府,果然还是在中门前给卡住了,倒招来院中廊下一阵发笑。


    我收了伞,向着那听雨落檐、好自风雅的主子赶过去,来到近前,却见他并没等着揶揄我,也并非纯纯然倚楼听风雨,而是看着手里一卷书册,眉头微有平抑,正是思索得深。


    “微臣扰着殿下读书了?”我行了礼,又道,“不知是何佳作,如此引人入胜?”


    不过一句闲聊,高存庸却没答我,而是不知又在盘算什么,偏过头来,只将我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一通,而后将手上书册往背后一藏,另起一题道:“管大人近日得闲啊。”


    我略一琢磨,自嘲了一句道:“唉,谁让王爷忙着呢。”


    “哦?不知皇叔是在操持府内,还是宫中冗事缠身啊?”


    “殿下就别跟微臣绕弯子了。虽说微臣入宫也有顺手探听的盘算,但微臣坚信,您的消息可不比宫里那些仆婢跑得慢。”我撇了撇嘴,老实招道,“潭州那边五日连决三口,骁骑营可全带去了。”


    “果然还是这里啊。”高存庸咕哝了一声,又道,“这决口的事,怎么还没听见户部和工部两位尚书有所调度,皇叔自己就先赶过去了?”


    “殿下说的是啊。这赈灾的事,从来便该是户部和工部牵头哇。何况,别说王爷并非此道中人,带着骁骑营过去,又算是怎么回事?镇抚民变吗?”


    “管大人慎言啊。”高存庸着意瞥了我一眼。


    “殿下莫怪。微臣没有旁的意思,实在是因为当年自己也是被人从潭州的灾民堆里捡出来的,自然对这闹灾之事格外上心些。”难得说了这么句大实话,瞧见高存庸神色稍缓,便又道,“不知殿下知不知道,大梁近两朝天灾迭起,可每一次去赈灾,最先到的从来都不是粮食被服,而是全副武装、平叛的官军。”


    “如此惨事,难得管大人年纪轻轻,却也从容。”高存庸刻意瞄了一眼我无所谓的神情,略一沉吟,抬手拂了拂身旁,示意我也坐在栏边,又道,“只是,面对饥肠辘辘的灾民,动用骁骑营,会不会有些……过于刚正了?或者说是,过于劳师动众了?”


    “殿下当真不知道么?”高存庸这么一句有些没头没脑的问话,倒教我按下想想要怎么把这来龙去脉给他说个明白了,“也对。殿下毕竟多年不出门,传回来的消息自然也都是捡最关键的说,不知道那些市井议论也不意外。怎么说呢,王爷虽然醉心武事,但也并不是个只知好勇斗狠的莽夫。他之武功再怎么高深莫测,也知道众怒难犯的道理。近些年来南朝下辖州府出现天灾,大都是以吏部官文作结,且并未动摇省部中枢,而只是撤换属地官僚。是以,王爷想不出来能比先明王所行更高明的治理长策,但在前线斩杀一两个民怨深重的贪官墨吏,还是手拿把攥的。毕竟,什么能比皇恩浩荡、恶有恶报更能帮百姓们出这一口无处散发的怨气呢?故而,微臣只说王爷是去镇抚而非镇压,带着骁骑营,大抵也只是想让百姓们更深地感知到真的是天恩浩荡吧。”


    “啧啧,只知管大人治学之法并非寻常腐儒可效,倒是不知这冷眼观世事的态度,惊起人一身冷汗啊。”我这一番话说下来,高存庸咂了咂嘴,微微摇头道,“只是,我有所不解,这赈灾做了千百年,便是总结前人教训,也总能盘出些门道来。怎的到了如今,还是每每赈灾都会出事,不是粮秣欠足,就是民怨沸腾呢?难道人心之贪婪就那般不可调和,即便杀得血流成河了,还是长不来教训么?”


    这倒是个好问题。如此朴实无华的问法,跟我曾经在恩师车驾前见到过的诸多献策进言的慷慨书生很像,都是心志拳拳、敢为天下之先的正义之士,恨不得立刻就跟着恩师去大杀四方、整肃吏治。


    “管大人?”


    “殿下这话说得真好。”我微微歪了歪头,回想着恩师是如何将那一封封热忱之言收进书房,而后又自己坐回书桌前,将各省财政上交文书与河洛大仓收支总账一一摆开,再拿起算盘耐心草拟条陈的,“话说回头,王爷前往潭州,本是这两日的事,而潭州连决三口,至少也有十五日了。所以,过去这十余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一边是检举揭发、定罪参奏、往来批复,另一边是食不果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殿下,您猜猜看,潭州此番灾情,十五日拨粮,比五日拨粮,能省下多少石。”


    “管大人的意思是,有些粮不紧着发,可能就不必发了。只不知这样的法子,是怎么从被逼无奈的实情,变成了漠然处之的通例呢?”


    “微臣在招贤大会上,曾经当着王爷的面说过,所谓治术,即是想办法让尽可能多的人相信他们得到了好处;且越多人认为自己得了利,江山就越稳固,君臣就越贤明。”我心下泛起几分无奈,但也仍然只能照实说下去,“当时微臣没有再说破。其实这话的本意,是想建议君上多想想办法予民活路,让更多的人感受到比之前过得更好,如此才能长远。然而,姑且不论是力有不逮还是刚愎自用,偏生有人乐意在这人上做文章,自觉只要人没了,问题自然也就没了。古往今来,这等一厢情愿的暴君,又岂在少数。有感于此,微臣反倒觉得,这种紧要关头分心给这种蛀虫,简直都是不分轻重的浪费。”


    “人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是牵涉其中的官员都防不住上下其手,不免会使赈灾的实效打了折扣吧?”


    “殿下,容微臣说句狂妄的话,难道赈灾实效不济,真的全在贪墨之上么?”我回过头来,正正对上聚精会神等我回话的高存庸,便也不吝一笑,仰头道,“微臣给您讲个故事吧。前朝首辅彭沣奉旨领钦州水涝赈灾事宜,会朝廷议时,众臣发觉,分明钦州与端化府之人口物力相差无几,按人头分配的额度也是一般无二的三两五钱,可申领的救灾粮比时任户部尚书汪济时在前一年主理端化府雪灾时还要更多。堂堂首辅,不思为国家节约财源,这赈灾的手腕居然还不如自己教出来的门生,一时间,朝中便多有人议论,说首辅倚老卖老、甚至挟重邀赏,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后来,此事为汪济时所知,他了解了这来龙去脉后,却是不禁连连感佩恩师之能为。”


    “此做何解呢?”


    “时人不解,然汪济时言道,主理冬灾,不过是按照朝廷以往颁行的条例,按人头领了足粮便去分发而已。然而其一,涝灾时值盛夏,即便天热少餐,可这多方筹措、路上运送、途中存储,定然会有更多粮食在运送途中变质腐坏。其二,大灾之下,灾区百姓饥肠辘辘,岂会如太平无事时一般、每餐三两五便觉抱腹。赈灾粮发下去,怎么着都会不够,这并不是计算有误,而是灾民必定会想发设发争取到更多粮食在手。即便自己其实用不了那么多,但如果手中没有些存余,便是一时不饿,也难平复他们心中对衣食无着之恐惧。果不其然,钦州赈灾平稳推行,也始终没有出现如端化府那般、逼着主理官员雪夜叩门暂借粮号周转的惊险,而且事后复旨,因为调配得当,钦州灾民相信官府准备充足,前来抢兑、挤兑的反而更少,最终花费反而没有比端化府更多。是以,赈灾方略上的不妥,比那些个胆子撑破肚皮的贪官,造成的伤害还会更大呢。”


    “如是说来,不同灾情、不同地域、不同人口物力,每一次赈灾之前,都需要设计各有长短的赈灾方略咯?可是管大人此前方才言道,十五日拨粮,和五日拨粮,谬之千里呀。”


    “赈灾初期,十万火急者,先保住人的性命,是以应当多领,少发;以饿不死人为门槛,最大限度快速摸清灾民规模,再行统计后续需要补发的物资,适当拉开派发份额之参差。最艰难的阶段过去之后,逐渐转为钱粮混发,鼓励灾区百姓恢复交易,同时尽力平抑物价;由此时起,派发物资的当口可以由官署独揽,逐渐向多个主要商户、坊市等进行分散,先散开位置,物价稳下再散开权限,直至过渡回如常交易之中。”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咕哝出这么一段,却是半晌没见动静。等了许久,我正疑心自己是什么地方说错了话,却见高存庸盯着我的眉眼愈发深沉,然而唇角却是渐渐弯起,直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甚而越笑越来劲,笑得肩关直抖。


    “不知微臣是闹了什么笑话么?”本来是认认真真在拿主意,谁成想却招来这样奇怪的反应。


    过了好一阵儿,高存庸总算是畅快够了,收下了笑意,而后微微扬起眼尾,瞥着我,道:“抱歉,是我失仪了。管大人果然妙才,端端皆中要害。只是,看来管大人不知,皇叔如今在潭州所行,与管大人方才所言,不敢说一字不差,但也大致相同了。只可惜——管大人这次保守了。就在昨日,在这惩办贪官、加紧赈济的十三日之后,潭州北三路,真的闹出了民变。”


    这话不啻惊雷,当头敲在了我的天灵盖上。


    怎么会呢?当年的胶东三郡,这法子分明是奏效的呀!


    见我立即垂了头,眉眼也紧了许多,高存庸会意之下也不急着开口,而是静静等着我自己先行反应。脑子里头将潭州相关一应事宜刷刷过了一遍,最终还是在他方才所言之中,搜到了一处果然很容易被漏过的关窍:“北三路……流民?”


    闻言,高存庸眉关显然一松,似隐隐呼出一口气,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这就难怪了。潭州靠近两境交界,又在天下反王争夺之中反复易手,也是近几年才为南朝所得。北境边线上的流民若要南下,大多也是从选择地势平缓、鱼龙混杂、且管束尚有松动的潭州经过。流民对于物资的需求全然不逊于灾民,加之有些极为困苦的家户,其生计恐怕还不如南境的灾民。若是年内小规模的自然流动,倒也还有周转的余地;如今潭州大涝,周边府县自保都困难,想来这流徙的安置,恐怕早就退而求其次了。这会儿在潭州挤成了一团,都是吃不上饭的可怜人,哪里还顾得上分门别类啊。


    果然,赈灾这事,古往今来都无法等量齐同。胶东三州地域相对完整,且全数在大梁治下,彼时赈灾,自然不需要考虑这样复杂的人口构成问题。想至此处,思及方才还在大言不惭的照本宣科,又有些不是滋味地挠了挠头。


    “管大人方才讲的故事,确实很好。”高存庸亦是若有所思,主动开口道,“钦州灾民之所以能有序安置,跟彭首辅筑垒起来的信心大有干系。又比如说,灾民往往会想尽各种办法搜罗余粮,即便自己可能一时并不会消用,是以要多预备些宽裕的底子,说到底也是在维持信心。然而,虽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但要为惊惧之下的灾民实行安抚,是否也不必只效一法呢?”


    “殿下的意思,以恢复秩序为先——以工代赈?”


    高存庸顿了一下,复又郑重道:“未知可否?”


    闻言,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又重重呼出来,双手搭在栏杆上紧紧掐了掐,仰头望天,好一阵琢磨后,方道:“试试吧。南境,或可一试。”


    “管大人忧虑何在?”高存庸一眼看出了我的犹豫,立即追问道。


    “殿下睿智。执行途中诸如贪墨、垄断、巧立名目等事宜,微臣一概不论。其一,微臣认为,赈灾最终还是以恢复灾前的流通秩序为首要,是以这以工代赈的规模以及来源,需要详细审查、精准把控;毕竟官府应当也不希望一时的权宜之策会重新锚定民力之价值吧?再者说,若是官府有力可以承担倒还罢了,官府力亏,还是少不了要分派到豪绅门阀头上,这吃富户的门道,细说起来可就没完了。其二嘛,潭州这片地方,早晚也是要下大力气从头整顿的,至少这农田水利,须得大修一回啊……也就是因为这其二可行,微臣才会说一句,南境或可一试。”


    “南境或可一试,嗯。”高存庸与我四目相对,顺着话补充道,“北境如何不行呢?”


    “啧,毕竟……势弱啊。”我咬了咬嘴唇,好容易才找出一个委婉些的说法。行至如今,不闹灾都要有人跑,加上地方豪强各自为政,就算恩师再怎么推行良策善政,百姓们不肯回顾,都只能乏力。


    然而,南朝至少还有高道衍的名声在嘛,百姓们也总是要选个地方安顿的。


    “倒是少见殿下有如此兴致勃勃的时候,”话说此处,我忽然觉得有趣,反问道,“是殿下心忧灾情,想要建言献策、缓和时局么?”


    “如管大人所言,赈灾之事,总要吃一堑长一智嘛。”高存庸笑笑。


    “若是殿下有心,那可不能耽搁。”我理理衣袖,站起身来,敬道,“赈灾不比旁事,首罪便是拖延。早一日动手,多一口性命,万法皆有不尽,救人切莫犹豫。”


    高存庸瞧着我,抿了抿唇,歪了歪头,倒露出一种欣慰的神情来。


    “殿下尚有见教?”


    “见教不敢当,只是恍然发觉,有管大人在,有些事便不必舍近求远,是以倍感欣慰。”高存庸点点头,倒是不吝惜地夸了我一句,而后背手将藏在身后的书卷又拿出来,拉过我的手,拍在了我掌心里。


    我试探地看了他一眼,尔后又将这卷起来的书重新合上,封皮上书四个大字:《农税十疏》。


    “管大人读过此疏?”见我愣在原地许久不做声,高存庸倒是有了些难得的惊讶。


    “……不才,熟得很。”我闷着声音,从牙缝里憋出了这么一句。


    “那为何做此神情啊?这篇奏疏救了胶东三州上万灾民,如此功德,不值拜读么?”


    “此前微臣的确也这么觉得。只是方才一番驳论,殿下能一眼切中此疏错漏不足,想来不但治术有成,也应该早将这以工代赈的法子仔仔细细评估过了。既然如此,殿下何必又反复于此,向不足之中求是呢?”


    “管大人真不觉得好?”高存庸见我反应凿凿,便也耐心下来,从我手上接过险险要被我揉起来的书册,安然道,“管大人刚说了,万法皆有不尽,救人切莫犹豫。这篇《农税十疏》,即便如你我方才所论,的确不能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良方,然而救灾民之急却是不争的事实,也正是因此——便于执行。管大人熟读此疏,当也知道,这样的指令派下,地方官吏立时便可着手经办,这省时一条,就足够细读了。”


    “所以,殿下将此疏翻来覆去,就是想将这以工代赈的法子,如何能化解成为最简练的指令?”


    “简练只是其表。”高存庸会意,又继续道,“试想,若此疏当真只如管大人方才所言,错漏明晰;然而,这毕竟是由梁朝郭相亲自呈奏御览的救灾之法。难道那位女公子的年幼识浅之作,也能轻易过得了老成持国的郭相这一关么?”


    这一问还真把我给问住了。


    瞧我愣神,高存庸粲然道:“如何简化指令自然是应该细加揣摩的,然而,这位女公子能以如此年纪做出这样干净利落的条文,除了笔头功夫,更令人感佩的当属这一副‘铁石心肠’——以她前文见识之深,作此决断之时,不会想不到可能出现的偏差与后果,但她还是不怕被人冠上克扣盘剥的吝政骂名,也要奏请立即颁行。这话说起来容易,真要到了那个关头,眼见遍地饿殍、号哭震天,那般心智与胆识,非轻言可得,亦缺一不可。是以啊,‘女相’之名并不虚担,这位女公子,确是了得。”


    这种话也不是他头一个说的,奈何耳朵都要起茧子的我,还会生出这么膈应的感受。


    不过说实话,眼前这人倒真有两下子,不仅胆子大、心思深,脑子还挺灵光。若是在前头的高允擎能有这个反应和决断,至少潭州这场灾,应也不至于闹得太坏吧。


    嗯……要么,再看看?这么久了总要给恩师写个回信,不若这一回,就先不提他的事吧。


    “殿下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些朝事的?”我还是没忍住好奇心,便不藏着掖着,直接开口问道,“瞧殿下这斟酌进退的功力,非一时可就啊。”


    “胡乱议论罢了。管大人眼看这三个来月是如何过活,我呢,总要找些不劳力的闲事来打发时间,是以,除了能坐在这里与你谈天说地一番,这点心思连这道府门都出不去啊。”高存庸叹道。


    “如此说来有些冒昧,但……”我凝了凝神,还是看了高存庸一眼,方道,“殿下吩咐让微臣先为殿下治病,微臣斗胆,却不知殿下指的是这体肤之病,还是这劳心之病呢?”


    “上医治国,中医治人,下医治病。”高存庸却也坦荡,明白回道,“管大人既然医术精深,想要如何施展,自然悉随尊便。虽说人多讳疾忌医,奈何我独惜命,只要是大夫叮嘱了,该治便治,无复他言。倒是管大人能者多劳起来,莫要嫌我病躯恼人才好。”


    “殿下言重了,天下医道何其广博,殿下肯让微臣操持已属信任,何况自古医者何来挑剔病人之说。再者言,别说殿下天潢贵胄,便是寻常贩夫走卒,闲时发发议论有何不妥,总比事到跟前却只能张目结舌要强得多啊。”我将那卷《农税十疏》又从他手里取了过来,晃了晃道,“既然都是消遣,殿下若是喜欢,大可以随时找微臣这个闲人聊上一通,只当是消遣解闷,也是殿下对微臣这眼高手低的赏个排解的恩典咯?”


    高存庸浅笑几声,亦轻松道:“那就承蒙管大人不弃了。”


    “岂敢,殿下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