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季夏六月, 天气炎热,天空湛蓝如洗,清风吹在身上,微微的热意。
施晏微立在观外的一颗桂子树下乘凉, 那些侍卫便在不远不近处的树下等着。
吱呀一声, 木门被推开,施晏微听见声音, 撑起油纸伞往门外站了。
李令仪迈出门来, 照见一位撑花女郎。
那伞上绘着几支莲叶芰荷, 清丽淡雅。
伞下的女郎生得粉面丹唇,形容秀美,清丽淡雅,令人见之忘俗。
眼前女郎此时亦静静打量着她。
李令仪虽年过三旬,但因情绪相对稳定,生活、饮食、作息规律, 于保养一事上尚算用心, 是以瞧着至多不过二十出头,但见其脸堆海棠,眉横翠岫, 气质如兰似竹, 一派隐逸出尘之感。
二人目光相触时,李令仪朝她莞尔一笑,温声道:“既是沈郎君的外甥女, 便唤我令仪吧。”
话毕,将人往观中请。
施晏微有些紧张,当下听了她的话,只道出一个好字, 竟是忘了同她打招呼,默默无声地跟着她往观中进。
“公...令仪,我有话想要单独与你说。”施晏微看一眼她身侧的望晴,又叫身后的郁金在葡萄架下坐着纳凉。
李令仪在此间活了这好些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如她这般见了自己后紧张又期待的模样,却极不常见,面上笑意越发柔和,当即应下:“好。”
说话间,便叫望晴也去葡萄架下坐着,领她一道进了屋。
施晏微将房门合上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激动又局促,往她身边坐下。
这段时日,施晏微想了许多可以同她说的话,然而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句:“令仪可知有句话叫奇变偶不变……?”
李令仪闻言,原本含着笑意的神情忽而凝住,变得沉肃起来,沉默片刻,却是反问她道:“三角函数的某个公式?”
此话一出,施晏微几乎可以肯定她也同自己一样,是从现代穿越而来的了。
太过欣喜,就连眼眶都隐有湿润之意,施晏微强忍着鼻尖的酸意,泛着泪光朗声回答道:“虽早已记不得用法,依稀记得是三角函数的诱导公式。”
李令仪此时亦被巨大的喜悦包裹,但因她素日里沉静太过,即便这会子激动万分,面上并未有过多的表情,只平声道:“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
她的这句话,同现代人说话的语句结构是一样的,而非是古人常问的:“不知女郎姓甚名谁。”
施晏微也不再同她说古人的话,好一阵子后才将说话的习惯扭转过来:“以前叫施晏微,现在叫杨楚音,令仪在来到这里之前,也有别的名字吧?”
有多久没有同人提起过她在现代时的名字了?恍然间发现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她都快要记不起来。
李令仪晃了会神,徐徐点头,张唇道:“来到这里之前叫梁浅,现在叫李令仪。”
梁浅。是个简单又好听的名字。
初来此间时,她必定也与自己一样,充满了孤独、迷茫和彷徨吧,施晏微想到此处,顿生心心相惜之感。
不论她是哪个省份哪个市县的人,她们此时的关系,已经不是仅仅用老乡就可以概括的了。
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封建社.会遇到一个与自己一样穿越而来、接受过现代化的教育,且还是同一性别的人,那样的喜悦之情,不是语言文字可以叙述出来的。
“梁浅。我以后可以叫你浅浅吗?”不知怎的,施晏微并不想叫她令仪,隐隐觉得,倘若她真的喜欢公主这个身份,便不会修道避世了。
李令仪很多年没有听人这样叫过她了,不由想起在现代的发小和室友都喜欢这样叫她,自然不会拒绝,嗓音带笑:“你要是这样叫我的话,我往后也要叫你微微了。”
酸涩之意因为轻松的对话渐渐散去,施晏微也跟着笑了笑,“这样也好,要是她们问起来,就说是我们给对方起的爱称小名罢了。”
说话间,想起自己穿越前的遭遇,问起李令仪是怎么来到此间的。
李令仪道:“我患有复杂的先天心脏疾病,二十五岁那年第二次手术的时候没挺过去。我穿越到这里后,曾遇到过一位跛脚道长,他告诉我,我的这条命是爸妈虔诚行善二十余年换来的。公主,在这里的人看来算是天生的富贵命吧,可我是知识经济时代过来的人,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里的规矩束缚、男尊女卑、三纲五常……哪怕是她们眼中贵为公主的身份,其实也不过是父权和夫权制下被困在金笼中的鸟雀罢了。”
话题逐渐变得沉重起来,施晏微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多的话,心口有些发堵,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施晏微正纠结着,又听她道:“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这句话是我在修道避世前,为我指明了方向的一句话。当时我也曾想过,或许我该顺应命运,嫁给皇帝指给我的人,从此浑浑噩噩地过着锦衣玉食却的日子,了此残生便也罢了。”
“如今这样的日子虽然清苦了些,却也算得上是恬淡自在,我乏了可以睡,饿了可以吃,无趣了可以下山去逛集市,不会像以前在宫里有人二十小时在身边拘着我的性子和言行举止;有时想起现代的人和事,无需再拘束自己,只管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李令仪说完,施晏微似乎还沉静在他的话语里回不过神来,少不得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问她又是如何来到此间的。
施晏微将自己发生交通事故后,睁开眼便时躺在一件古朴素净的木屋里,而后又是如何遇到宋珩,被宋珩强行夺去做了他的外室,期间出逃过两次,却都被他寻了回去,直至原身的阿舅沈镜安前往赵国,她才终于得以脱出那人的掌心。
这样的世道,仅有美貌而无家世,何尝不是一场苦难。
李令仪聆听完她的话,不禁轻叹一声,恢复了古人的话风宽慰她道:“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你无端蒙了这样的苦难,往后必定否极泰来,平安喜乐。”
施晏微许久不用现代人的交谈方式,一时间也不大扭转得过来,何况今后要说古言的时候还多着,来回切换只怕要在人前露马脚的,索性也同她说起古人的话来:“我还有好多话想要与你说,少不得要在此间住上些时日,浅浅若不嫌我,便分我一间房住罢。礼尚往来,等过些日子,你也随我去汴州住上些时日可好?我们在一处说话,有说有笑的,也好打发时间。”
李令仪心里并不排斥汴州,亦不排斥沈镜安,前次去汴州时,沈镜安思量周全,为着避嫌,特意将她安置在城外的别业,这会子有施晏微在,她自可与她一道住在沈府,传不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好,待你何时在此处住腻了,我便随你一道回汴州住上一段日子。”
是夜,二人用过晚膳,往葡萄架下坐着吃茶,赏月观星。
郁金吩咐那些体格强壮的侍卫将水挑满了,望晴引着他们往厢房去睡。
这座道观乃是哀帝命人修造的,虽算不得大,却也不小,数间房总还是有的,更衣室亦有两三间,是以居住起来还算方便。
施晏微自行洗漱一番,因郁金坚持,与她同睡一间房,她本要往外头的矮塌上睡着值夜,施晏微心细,恐她睡得不舒服,便叫她来床上睡陪自己睡。
郁金还当她是头一次在山上的道观里睡,有些不大习惯,想要有个伴在身边,自是一口应下。
埋在心里许久的话有了倾听的人,施晏微心情大好,没再想起过宋珩逼迫她的那些夜晚,不多时便进入睡梦之中。
出乎意料的,这日夜里,她梦到了爸妈和陈让,他们投身于流浪动物救助,为它们绝育筑窝;亲自奔赴偏远大山,有针对性地帮扶没有经济条件接受教育的女孩子;许多次,他们虔诚地跪在神像前,为她祈求重获生命的机会。
梦中的世界有如走马灯一般,时间线发展地极为迅速,仿佛只是短短几分钟,父母双鬓斑白,陈让也已步入中年。
他似乎一直没有结婚生子,始终孤身一人,房间里放着相框,里面的照片是她和陈让去海边时拍的。
陈让进到房间,捧着相框,对着照片上的人,低声说着什么,施晏微想要靠近他一些,听听他说的话,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始终无法移动分毫,她像是一团空气,并无任何实体。
床上的施晏微湿润了眼眶,捏着被子眉头紧皱。
梦中的世界,画面忽然一黑。
等再有光亮照进来时,眼前的屋子变回了朝元殿的内殿。
施晏微顷刻间吓得魂不附体,急忙从床上起身,来不及穿鞋,几乎是拼尽全力往外间门的方向跑。
然而她还未跑至殿门前,就听见一道吱呀的推门,宋珩背着光走了进来。
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施晏微心跳加速,两腿发软轻颤,被他步步逼近至身后的罗汉床。
“音娘,你要去何处?”男人低沉的语调传入耳中,施晏微恐惧到连呼吸都要不会了,只觉得头皮发麻。
“你别过来,别过来!”施晏微绝望地喊叫到,抄起小几上的茶碗朝他掷了出去。
那人并不躲闪,任由那只茶碗砸到身上,凉透的茶水沾湿衣袍,毫不在意。
“音娘今日怎的这样大的火气,朕来替你下下火可好?”宋珩一壁说,一壁去解腰上的蹀躞带,不费吹灰之力缚住她的手腕。
而后当着她的面褪去身上的玄色衣袍。
施晏微害怕到了极点,偏又无路可退,只能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不敢睁眼去看他那铜墙铁壁一样高大强壮的身体。
宋珩俯下身来,大手去解她的裙摆。
窗边,地毯上,床榻间,宋珩始终牢牢禁锢着她,控制着她,仿佛要将她钉嵌死。
疲累至极,使不上半点力气,他单手就能令她无法挣扎。
本能地恐惧喝参汤,拼命摇头。
“不要,我不要喝……”施晏微呼出声来,自梦中惊醒。
汗水沾湿了寝衣,眼尾因前半段梦境沁出的水珠凝成泪痕。
身侧的郁金被她的声音吵醒,立时睡意全无,待发现自家娘子正半坐起身子抚着心口惊魂甫定地大口吐着气,忙不迭轻轻去顺她的后背,轻声询问她:“小娘子可是睡觉做噩梦了?”
宋珩如此可怕,怎么会不算噩梦呢。
施晏微颔首,看了眼窗子,外面天色虽还未大亮,却也隐约透进些光线来,大抵快要天明了吧。
郁金起身下床,自去桌上倒了杯凉开水递给她喝,施晏微伸手接过,道了声谢,分几口饮下,不似方才那样惊惧,却也再没了半分睡意。
几乎一整天,施晏微都在因这个梦境而困扰,害怕宋珩反悔,再派人来抓她回去。
明明昨日还说有好多话要同她讲,今日却又变得眸色沉沉,心不在焉的,也不怎么与人说话。
李令仪观她这副模样,少不得问上两句。
施晏微只说是昨日夜里做了噩梦,不妨事的。
李令仪凝神思忖片刻,心道能让她如此心神难安的,这个世上,怕也只有那个衣冠禽.兽了罢。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许是微微尚还困囿于前尘往事,无法平心静气所致。我这里不缺笔墨,若无他事可做,何妨抄上两遍《清静经》静一静心。”
施晏微无旁的法子来让自己静下心来,听她如此,岂有不听的,待她寻来笔墨,自往砚台里加了水研磨,提笔落字。
李令仪站在边上看她写了一会儿,观她渐渐收心平复,只专心于笔下的文字,这才觉得安心,往别处去做功课。
紫薇城,朝元殿。
宋珩批了整整一下晌的折子,不免有些眼酸手麻,遂搁了笔,往窗边走。
抬手握住窗台处的木料,热意传至掌心,想是叫那烈日晒热的。
无端想起什么,葱白的指尖,摇摇欲坠的发髻,晃动的耳坠,洁白胜雪的腰背,与他那麦色的粗糙皮肤对比鲜明。
那日夜里,他与她在此间做着亲密无间的事,案上,罗汉床上,毯子上,似乎到处都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她身上香香软软的,不似他,一身结实的硬肉,尤其是与她在一处时,着实狰狞可怖,倒也难怪她总不敢拿正眼瞧他的身子。
着实不该再想着她的,纵使欲.壑难填,左不过再忍上些时日,待阿婆替他物色些品貌俱佳的世家女供他相看,自会有合他心意的女郎,哪里就比不过她了。
宋珩想到此处,收回手离了窗,又往那罗汉床上坐下,小几上置着冰盘,散出阵阵凉意,本以为可以去去身上燥热之意,不曾想,却又是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女郎由他紧紧抱着,在他身上起伏不定的情形。
抹不掉、挥不去,脑海里全是她的影子。
坐立不安,犹豫再三,终是扬声命张内侍去备冷水。
这已是杨尚仪离开后的这一个多月里,不知低多少回了。圣上不许任何人提起杨字,甚至刻意回避尚仪局的一切,看似不在意,实则是掩耳盗铃。
圣上那是就是而立之年了,张内侍真心盼望他能早些走出来,迎娶皇后广纳后妃,雨露均沾绵延子嗣,早日稳固国本才是。
水备好后,宋珩不让人伺候,自行解去身上明黄色的常服,与那日夜里穿的并不是同一件,但却还是刺激着他的视觉神经,鬼使神差地将那衣袍往地上搁了,而后跪了上去。
幻想着她那白如南珠的后背,呼吸越发灼热,终是没能压下那股邪火,自甘堕落,收拢手指。
而必一样,她的手圏不住。
倒也难怪,在太原时,她总是要哭。
他真该死,从未顾及过她,她那时,一定很怕他吧。
宋珩闭上了眼,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从前是朕不好,音娘打朕出出气可好?”
良久后,宋珩方低低嘶吼了一声。
明黄的衣料上沾染大片白霜。
放肆过后,宋珩便又暗自恼恨自己的未能自控。
那个满口谎话的女骗子,根本不值当他如此牵肠挂肚。
她瞧不上他,自有数不清的女郎愿做他的妃嫔,为他生儿育女。
南边的魏国和楚国,国君皆是年过半百之人,如何能与正值壮年,身强体壮的他相提并论。
她离了他,再不可能找到比他更好的男郎。
除了他,亦无人能带给她无上的权势。
他会让她知晓,她那日离他而去的决定,是多么的愚蠢。
他定会彻彻底底地忘了她,即便她到时痛哭流涕地求至他的跟前,他也不会再对她有半分的情意和心软了。
宋珩如是想着,进了汤池,微凉的水没过腰腹,燥意渐渐散去。
张内侍很有眼力劲地备下了施晏微亲手缝制的里衣里裤。
圣上面上嫌弃,实则每回泡完冷水澡后,穿着它们才能平复心绪,如若不然,夜里怕是要睡不好觉。
杨尚仪留下的衣物,圣上不让宫人碰,是他自己亲自去收了带回朝元殿的,此时就静静躺在衣柜之中。
张内侍候在浴房外,待宋珩出来,问他是回前殿还是内殿。
宋珩还未批完折子,仍是往外殿去。
将近三更,宋珩方回内殿安寝。
宝笙观察了他这好些日子,并未发觉他有何异常之处,情绪尚算稳定,每日不是面见大臣就是批折子,想来是已经淡忘了杨娘子,故而次日一早,走小道去到太皇太后的宫中。
太皇太后听后,心情畅快了些,将自己物色好的人选整理成册,叫宋微澜也过一回目,待到晚膳前,命疏雨去朝元殿走上一遭,请圣上过来一起用晚膳。
宋珩已有两三日不曾去太皇太后宫中请安,是以疏雨过来请他,并未推辞,将手里的折子处理完,上了步辇去往徽猷殿。
殿门外传来内侍细尖的通传声,太皇太后尤自坐着,宋微澜立起身来。
宋珩先向太皇太后问过安,又唤宋微澜一声皇姑,令她无需多礼。
晚膳过后,三人漱口净手过后,太皇太后叫疏雨取来画册,将她精心挑选出的几人一一介绍给宋珩听。
相比起第一回给他介绍时,人数少了一半不止,皆是出自世族名门,才情、相貌、品行样样不差。
宋珩看过,只觉她们似是都长着一个样子,心不在焉地随意指了五六人,当下不在此处多留,推说朝中尚还有事需要处理,离了徽猷殿。
施晏微抄了几日清静经,心境果真宁静恬淡许多,也不做那样吓人和令人后怕的噩梦了,每日与李令仪在一处说话吃茶,又与她下山去逛集市,吃了许多具有宣州特色的小食和菜色。
这日下晌,施晏微带着帷帽下山去玩,路边支起的凉棚下有人卖冰镇的甜饮和涵瓜,瞧着十分诱人,问过价后,便叫郁金和几个侍卫坐下来吃。
郁金细心,留意着她自从进府以后,似乎就一直没有来月信,至今已有近四十日,疑心她宫里不好,便劝她少吃一些寒凉的东西,待回了汴州,可定要请个擅长妇科的医工看看才好。
施晏微因吃多了良药,更兼寒气入体,因怕有孕,一直不曾吃药调理,月信早已紊乱,常常不按时候来,何况她在赵宫当了尚仪之后,与宋珩的频率不似先前那样多,又未落在里面,忽而并不担心会有孕。
不过她这现下有了阿舅的庇护,又是在魏国境内,倒也可以考虑吃些药调理一二,不然长此以往下去,每月来月事时腹痛难忍暂且不论,只怕还会影响到身体健康。
施晏微有了主意,不敢贪吃,略饮下小半碗,买来一小块寒瓜,只觉得那瓜儿虽不及现代的红,也没有现代的好吃,不过身在古代,能吃上这样的瓜,已属难得,付过钱后,也不往别处去了,自去集市上买来一整个瓜,带回去送与李令仪和望晴吃。
夏季炎热,太皇太后唤来刘尚宫,叫她想个名头请几位贵女于本月中旬的休沐日,前来宫中赴宴。
刘尚宫道六月正是赏荷的好时候,吃不下饭食,可用百合绿豆汤、酥山、寒瓜、酸梅汤等小食。
太皇太后听了,当即应允,交由刘尚宫差人去办。
因施晏微走后,尚仪的位置空出一个,刘尚宫有意提携姚司赞,便叫她与王尚仪接下这桩差事。
六月二十,休沐日。
宋珩一早得了太皇太后的话,叫今日晌午往九洲池赏荷。
他因常年在外行军打仗,并不怕热,然而想到待会儿要见到那样多的女郎,竟是生出懒怠之心来,在冰盘前坐到时间快到的时候才上了步辇往九洲池而去。
宋珩来时,那几个贵女早在水榭内恭候多时了,见他下辇,齐齐起身迎至阶下,屈膝行礼。
忽而一阵清风吹来,送来丝丝缕缕的荷花香气,混着女郎身上香气不一的香料味,宋珩微本就不喜熏香,不可察地拧了拧眉,眸光在她们身上快速扫过,却并未在任何人的身上有片刻的停留,淡淡道:“既是太皇太后请你们过来赏荷,无需这样拘束。”
说话间,长腿一跨,迈进榭中,往正中的高座上坐了。
太皇太后观他自顾自地吃茶,也不与人说话,不由眸色微沉,叫人呈酥山上来。
宫人先将酥山呈给宋珩和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环视一圈底下的女郎,这才去看宋珩,含笑道:“这酥山是用新鲜的牛乳和果子浇在冰上制成的,甘甜可口,清凉解暑,圣上也用一些去去暑气吧。”
宋珩不爱吃甜食,又不好在人前拂了太皇太后的面子,不过轻轻嗯了一声,拿起勺子浅尝一口。
上一回吃甜食,还是在上元节时陪着那女骗子一起吃唐圆。
犹记得,女骗子告诉他,要放一些醴吃着才不会太腻人。
想到此处,宋珩舀东西的动作稍稍顿住,抬眸观察下面坐着的女郎是否在吃,观她们虽然吃相端正矜持,但似乎很是喜欢,不禁又开始想:那女骗子可爱吃,与她相识后的三年里,每年的夏日她都不在自己身边,可有在外头自己买酥山吃?
视线随意落在其中一位女郎身前的酥山上,丝毫没将她的相貌看进眼里,只对着那碗中的食物发愣。
牛乳浇在冰上,及不上她的酥雪白,想象她吃酥山时样子,必定是唇瓣轻张,小口慢吃,她的丹唇那样粉嫩小巧,吃不下太大的东西,拿勺子吃这样的小食倒是正合适。
太皇太后察觉到他的目光落于一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张面如桃杏的小脸映入眼帘,虽不及杨氏女那样的明丽绝俗,却也是位清秀可人的女郎,比那杨氏女小上一些,看起来更为水灵。
她是谁家的女郎来着?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记性比不得从前,一时想不起来,稍稍偏头去看身侧的宋微澜。
宋微澜笑了笑,压低声音道:“阿娘,这位便是显国公的小女儿,家中行四。”
太皇太后闻言,吊着下巴低低哦了一声,复又拿眼儿去打量她的身段,瞧着显然是比杨氏女康健一些,脸上白里透红,也更丰腴些。
陈书凝依稀间感觉到似有人在瞧她,缓缓抬了眼皮,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太皇太后,圣上似乎也在看她这处,不过看得好像不是她,而是桌案上的酥山。
圣上自己不是也有一碗吗,却为何要看她的,莫不是觉得她的这碗更好吃一些?
太皇太后叫那女郎对上了目光,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去看那屏风上的并蒂牡丹。
张内侍立在宋珩身后,瞧见他碗里的酥山才动了一口,只管痴痴地盯着一处看,轻咳一声拿拳头挡住嘴,轻声提醒宋珩,他碗里的酥山快化了。
宋珩回过神来,懊恼今日是来择后选妃的,怎的又无端想起她来,她莫不是那苗疆来的女郎,给他下了蛊了?
转念一想,她那样想要离开他,便是真的下蛊,也定是要给他下要命的蛊,又岂会给他下情蛊呢?
自嘲地笑了笑,没再吃那酥山一口,自斟了一碗茶来吃。
太皇太后仔细观察过陈书凝,又来留心宋珩的一举一动,见他再没看过旁的女郎一眼,自是将心思全都放在显国公家的小女儿身上。
宴会散了,太皇太后留宋珩说话。
“圣上可是瞧上显国公府的陈四娘?就是方才坐在那儿的女郎。”太皇太后一面含问他,一面将目光投到陈书凝坐过的位置。
宋珩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也不甚在意她长什么样子,只将显国公府四个字听了进去。
显国公陈骞曾官至前朝宰相,为人刚正不阿,从不结党营私,乃是朝中清流,也是他手下谋臣用了诸多法子方令他归顺赵国。
陈骞如此清正端方,想来也教不出那等恃宠生娇、心术不正的女郎来。
横竖不是他想要的人,只要足够贤良,能将后宫治理得仅仅有条,可以免去他的后顾之忧,是谁并无太大的分别。
阿婆会有此问,想必也是觉得她是个不错的人选。
饶是觉得她合适,亦无法违心答出瞧上她的话来,宋珩默了片刻,语气平平地道:“阿婆若瞧着她合适,下回休沐,再请她来徽猷殿吃茶吧。”
态度虽有些冷淡,但总算没再像上回那样不了了之。太皇太后心内觉得这回八成有戏,益发来了心思,急忙一口应下,待宋珩走后,便叫疏雨差人去细细地去打探陈四娘的秉性如何。
自施晏微离开赵国后,宋珩鲜少会往朝元殿外的地方去,除开去军中巡视和亲自操练士兵,再无旁的事打发时间。
譬如今日,虽是十日才有一回的休沐,他也不过是晨间练了会儿剑,用过早膳,便又往外殿去披折子。
从九洲池回来后,也不见他开心半分,似乎自从杨尚仪随武安侯离开后,圣上就不曾笑过。
张内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道一直这么着也不是个法子,唯恐他哪日憋出病来。本想着圣上今日见几个水灵灵的小娘子能开怀一些,不曾想回来后似乎还更沉郁了。
一晃十日过去。
七月一日。
太皇太后单独请陈四娘来徽猷殿吃茶。
前段日子坊间便有圣上择后选妃的流言传出来,这会子太皇太后独独请她一人进宫面见,便是再愚笨蠢钝之人,也不难觉出这里头的意味。
陈骞素闻宋珩不近女色,城府颇深,不欲攀附皇室,倒不觉得小女儿入宫为后是一桩喜色,故而有些忧心忡忡,在陈书凝出门之际,再三交代,要她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开罪了宫里的贵人才是。
陈书凝原是一个活泼随性的人,不大喜欢宫里的条条框框,上回去宫中赴宴,连一句话都没和身边相识的女郎说上,因此有些不大喜欢皇宫。
原想着她在那些女郎之中算不得最出众的,太皇太后和圣上不会瞧上她,不承想,太皇太后竟独独请她一人吃茶。
这回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了,陈书凝光是想想,就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待进了宫后,徽猷殿的宫人推开殿门,请她进去,陈书凝规规矩矩地走上前去,叉手屈膝与人行礼。
太皇太后还算和蔼可亲,她身边的那位圣上,脸上的表情都可以冻死人了。
陈书凝头一回从旁人身上感觉到这样的威压,由活泼的性子直接变成温吞的性子,不敢开口多言一句。
直至太皇太后冲她笑了笑,问她可会烹茶,她才堪堪收回思绪,恭敬答了句会。
于是太皇太后便让人送了烹茶用的一应器具进来,令她现煮一锅茶来与他们吃。
陈书凝道声是,有条不紊地将茶烹好,一一盛进三只茶碗里,先给太皇太后奉了一盏,再是宋珩和宋微澜。
太皇太后因问,缘何不先给圣上吃;陈书凝答中原历朝历代崇尚孝道治国,况圣上素来敬重孝顺太皇太后,赵国上下谁人不知,况圣上方才一直在吃凉茶,想来是有些热,应是不急着吃这一盏热茶的。
“好孩子,你倒是心细。”太皇太后夸赞她一句,又去看宋珩和宋微澜,宋珩面色并无变化,宋微澜则是朝她点了点头,显是觉得这位陈四娘还不错。
太皇太后心中亦甚是满意,故而留她在宫里一道用晚膳,又叫宋珩陪她去花园里逛逛,道是紫薇花来得正盛。
宋珩对她的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终归是不在意,是以并不上心。
陈书凝在他身边也怪不自在的,待逛过花园一圈,回到徽猷殿,赶在天黑前,太皇太后命人送她出了宫。
彼时宋微澜还在殿中坐着,太皇太后并不避讳她,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宋珩对这位陈四娘可还满意。
宋珩沉吟片刻,迟迟下不了决断。
太皇太后等得有些不耐,霜眉微蹙,又问:“二郎莫不是还想着那杨氏女?”
阿娘口中的杨氏女,便是那害死大郎之人的外甥女。
宋微澜想起她那死于沈镜安刀下的长子才不到二十五的年纪,立时恨得咬牙切齿,执着茶盏的手指不断收紧,一时气急,口不择言,竟也忘了规矩体统,直呼他二郎。
“二郎竟还想着那魏国将领的外甥女吗?!承策幼时也是与二郎在一处读过书、习过武的,他素来最为敬重你这位表兄……”
话一出口,太皇太后登时凝眸睨了她一眼,示意她住嘴,莫要再胡言乱语。
宋珩的面色因她二人的话语越发阴沉,良久的寂静后,男郎低沉的话音透了出来:“朕会立她为后,还要烦请阿婆再另外物色四位女郎,也好将四妃的位置填满。”
是夜,宋珩连夜拟旨,只是到了盖玉玺时,迟迟未能动手。
无端想起女郎捧住玉玺时的神态,她的手指那样细长白嫩,坐在他的怀里,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他说将来要将传国玉玺送与她把玩,她便也就回过首来看向他。
她的一双桃花眼是那样清澈明亮,仿若天上明亮闪耀的星子,直望到他的心里去。
额头生出些许隐隐的痛意,宋珩将玉玺收进盒子里,暂且将那圣旨撂在一边晾干。
当晚,批折子到了三更天方睡下。
次日,宋珩命钦天监测算立后的日子。
又三日,钦天监前来复命,太皇太后那处也得了信。
宋微澜道:“这回二郎该是会下决断了吧,待到明日早朝,圣旨定会降下。”
太皇太后没来由地有些心神不安,面容平静地道:“但愿吧。”
朝元殿。
宋珩将圣旨上的日期填上,但却迟迟没有盖上玉玺。
待到明日一早,再盖了不迟。
宋珩如是想着,批完折子,上床去睡。
这几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女骗子,每日的事务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倒也的确无心去想国事以外的事。
入梦后,朝元殿内一派张灯结彩的热闹景象。
宋珩新手推门,步入殿中。
床榻之上坐着一位身着绿色婚服的女郎。
宋珩不由心跳加速,手心生汗。
床上的女郎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缓缓挪开遮住面容的扇子,微微一笑。
女郎陌生的面容映入眼帘,宋珩心下大惊,如坠冰窟。
她是谁?
努力回想,对了,她是陈骞的女儿,记不清她的样子,也记不清她的名字。
当真要娶她吗?宋珩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只在数息后,宋珩得出了答案。
不是她,想要迎娶的不是她,想要见到的也不是她。
恍然间,画面转换到登基前的别院里。
“夔牛奴。”
女郎清脆的声音入耳,宋珩立时双眸清明,循声看去。
熠熠的烛光下,朝思夜想的女郎着一袭桂子绿的襦裙坐在月牙凳上,一双桃花眼凝视着他,含情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