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耳边响起侍女温柔的声音:“殿下可算醒了, 喝口桂花羹润润嗓子吧。”


    李御从梦中幽幽转醒,听到这声线, 微微蹙起眉尖。


    “殿下……”又是这侍女的声音,遥远又熟悉:“太医已经上过药离开了,陛下也不再怪您了,方才还来亲临瞧了瞧您的伤势,殿下……”


    这几句话传入李御耳中,他心中一惊, 骤然抬头,看见眼前的侍女, 下意识起身,仓促间打翻了她捧着的青花盏。


    他认出了这女子,她是母后身边的侍女,早已在多年前亡故。


    回想起她方才说的话,李御低眸,眸光掠过周遭。


    晦暗黑眸闪过一丝讶异,他这是……重生了。


    背部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再思索方才侍女所言, 李御便晓得, 这个时期,是贵妃刚刚小产不久的年节, 他和母后恰在用膳,暴怒的父皇便冲进殿中, 不由分说,将他重重鞭打了一顿。


    后来他卧床养伤,高烧不退,便是这侍女始终照顾自己……


    李御皱皱眉, 他记得那一年,他不过八岁左右的模样。


    那绫枝……今年才刚刚五岁吧。


    低眸重新审视自己幼时的身子,李御冷静的眸色终于翻涌起暗潮。


    他竟然真的重新回到了幼时。


    他记得昨晚歇在枝枝苏州的老宅中,半梦半醒时还在想着,若是能回到幼时,在枝枝还未对陆郁心动时便遇见她该多么美好,醒来……便身处此地……


    李御轻轻握紧手掌。


    这一世,定然是上天助他。


    李御缓缓开口:“父皇母后何在?”


    那侍女一怔,不知为何,总觉得殿下醒来后,音调低沉冷漠了不少,不像个未满十岁的小孩子,她想了想道:“娘娘在佛堂呢,至于陛下,想必是在前朝。”


    佛堂……


    李御唇角浮现一丝冷笑。


    他自然知晓母亲为何在佛堂。


    不过是祈求神佛,卑微地想要男人的一丝宠爱疼惜。


    可惜她等到最后也未曾等到,她死后,父皇也只是默然了片刻,之后便和往常无异,就连之后每奉祭日,也未曾踏足过这所宫殿。


    冷眼旁观,他为母后不值。


    李御走进佛堂,对着母后的背影淡淡开口:“莫求了,你就算再求,也求不来他的心。”


    皇后转头,看到年幼的儿子站在廊下,说出的话却甚是清冽冷漠,黑沉沉的眸子,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


    皇后皱眉:“你方才说什么?”


    李御淡淡道:“他这一辈子不会对你动心,倒是你为了他,早早地耗空了身子,不久便离世了。”


    皇后一怔,渐渐皱眉。


    “儿臣劝您,与其求佛,不如养生。”左右无人,李御的声音也甚是低沉:“等到儿子当上皇帝,难道您还不快活吗?”


    他语气中的笃定,让皇后不由得轻轻一颤。


    不过是几日未见,他却觉得儿子似乎变了一个人。


    “你想好。”李御语气淡漠:“是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早夭,还是等着自己的儿子称帝,得享一世荣宠。”


    皇后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儿子,说不出话来。


    虽然眼前的儿子语气仍然有几分稚气,鞭伤未愈,摇摇欲坠,看着还有几分狼狈,但就是说不出的让人信赖。


    她怔怔地望着李御的身影渐行渐远。


    儿子方才所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如同有魔力般,印在了她心中。


    她喃喃吩咐侍女:“去把前几年的参拿来。”


    她还真的觉得此刻胸口不畅,她忽然便下定决心,不要再为陛下伤痛。


    毕竟自家儿子这么出息,她还要享儿子的福呢!


    “父皇。”李御来到殿内,沉静地注视着上位的帝王:“儿臣有事要奏。”


    “怎么了?”皇帝抬眼看见是儿子,立刻有几分不耐烦,他对李御向来没有半分耐心:“你不在殿内养伤,来找朕有何事?”


    李御开门见山:“儿臣想要去苏州一趟。”


    “去苏州?”皇帝渐渐皱眉:“好端端,你为何要去苏州?”


    “贵妃在宫中静养,儿臣若在,难免影响了贵妃思绪。”李御淡淡道:“儿臣愿自清去苏州。”


    皇帝听了,倒是愈发诧异。


    前几日贵妃因滑到在阶下小产,贵妃非说是李御动的手脚,自己倒是不相信年幼的儿子会做出这等事儿,毕竟就算他有心,如今也无力为之。


    可心里仍是积攒了不少对李御的愤懑,前几日除夕情绪失控伤了他,本想着儿子定然在宫中循规蹈矩地养伤,没曾想倒是主动请去苏州。


    去了苏州也好,远远打发了他,贵妃眼不见心不烦,也能好好养身子。


    李御年纪虽小,此事办的,倒是甚合他心意。


    皇帝心下欣慰,面上却是不显:“好啊,你想去便去吧,江南风景甚佳,你去了也能好好疗养伤势,过个几个月再回京便是。”


    李御听了父亲的话,心中只剩冷笑。


    他如今伤势未曾痊愈,可父皇听说自己要去苏州,没有半分担忧路途颠簸,伤势未曾痊愈的意思,倒反而甚是欣喜,恨不得立刻将自己送走。


    虽说经了上一世,已看透了所谓父子之情,但重生一世,最后的那点希冀又碎成了粉末。


    这样也好,如今这一世,能让他牵挂的,唯有枝枝一人。


    他如今可以面不改色的利用贵妃小产一事,顺遂了他去苏州的心愿。


    *


    马车在去往苏州的路上飞奔,李御想着一幕幕往事,看树影在飞速在眼前闪过。


    五岁时的枝枝,会是何等模样,可是梳着两个甜甜发髻,少不更事?


    瞧见他,是会笑语盈盈地迎上前,还是羞涩地躲在父母身后?


    如今的她,和陆郁已经定下婚约,相识相爱,还是仍在懵懂,只是一对儿普通的邻居?


    ……


    这些思绪在心底翻涌,李御心底生出几分迫不及待。


    *


    乍暖还寒,时在初春。


    苏州城内的梅花尚有余香,桃花和玉兰已经依次伫立在枝头,迎春和连翘也颤巍巍的开出了娇美的小花,一辆马车一路疾行到了苏州河畔的小巷中,不动声色地停在了巷子口。


    “殿下真的要如此吗……”


    冯公公艰难道:“殿下可否给老奴说说,您这是何苦啊?”


    自从殿下醒来,行事便甚是诡异,来了苏州不说,还非要打扮得衣衫褴褛,还非要来到这巷子口……


    要知晓殿下向来最是重视体面,平常衣襟上的扣子都要系得严严实实,今日怎的一反常态……


    变成九岁孩童的李御一身破烂的衣裳,却甚是一本正经的坐在马车中,春风吹来,他微微有几分颤栗。


    “孤如此自然有孤的安排。”李御淡淡道:“你莫要出现,躲得远远便好。”


    “一会儿若是有人家接应孤,你也不必惊慌,孤自有应对之法。”


    冯公公忙不迭点头,就看到李御的小短腿下了车,一步一步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李御故意穿着破烂的袍子在巷子走着,也是想着江母既然善绣,又搜集了那么多零碎的布头,定然是个爱缝缝补补之人,枝枝心地善良,幼时定然也是个爱管闲事的,自己在此地打转,八成能吸引了江家人的目光,若是吸引了她们,再入江家便轻而易举了。


    谁知溜达了两圈,鼻尖都冻红了,却未曾看到江家人的影子,反倒听到一个少年音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地?”


    李御转头,微微皱眉。


    眼前的小男孩年纪虽小,却甚是俊美,眉目像极了陆郁,一身白衣出尘若仙。


    李御眼眸发冷,登时想起上辈子陆郁穿的白衣。


    竟然……率先遇见了陆郁……


    既然陆郁在此地住,他和枝枝便已成了邻居,也不知如今,他和枝枝又有多熟悉……


    李御冷哼:“和你无关,莫管闲事。”


    陆郁诧异的抬眸,这小孩脾气倒不小,不过看他衣衫破败,想必是从别处赶来的落魄之人,回去便嘱咐了家丁,让他准备些饭食。


    冯公公再次抬眼时,便看到自家殿下一脸嫌弃地将那几个馒头推拒了回去……


    冯公公暗暗摇头,他自然要躲得远远地,要不然,哪一日殿下记起来今日之事,万一找他灭口怎么办。


    李御又转悠了几圈,江家却仍是门扉紧闭,李御思索片刻,正想着不若离开,重新想个体面的法子偶遇,便听到身后有一道童音婉转响起:“母亲,你看前头的小哥哥是谁呀?”


    李御转头,春日之下,恰是儿时的枝枝,笑颜如花,牵着一个年少妇人的手,笑意盈盈地望向自己。


    李御呆呆地愣在原地,几乎连眼眸都忘记了如何移动。


    这模样,反而将他冷戾的气质遮了下去,看上去倒有几分傻气。


    他只听到一个成熟的温柔女声道:“这是个小哥哥,想必是迷路了。”


    江母走近,看了看李御,笑道:“你父母在何处呀?”


    李御看着眼前的枝枝,听着江母温柔的声音,不知为何却只想落泪,他轻轻摇头,说不出话来。


    他之所以如此,也是知晓江母定然会有很多布头,也许会去给他修补衣裳。


    可看到她们的一瞬间,却只是红了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预料的一样,小手被江母温柔的牵住,他看到江母拉开抽屉,如同变戏法一般,拿出针线和布头,将自己的衣衫很快修补得差不多。


    可是还少一个布料,江母转身去寻,让枝枝陪着小哥哥说话。


    方才还并未觉得如何,此时望着自己的衣裳,李御便觉得甚是羞涩。


    他不该用这个法子的,毕竟眼下,五岁的小姑娘用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的小胸脯看,羞都要羞死了。


    “不许看。”李御望着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枝枝,红着耳畔低声威胁:“再瞧,我就……”


    枝枝歪歪头,看着眼前陌生的爱脸红的小哥哥:“你就如何呀?”


    “我就……告诉你母亲。”李御憋了半晌,却只想到了小孩子的方式:“我告诉你母亲,你偷看了我。”


    太幼稚了。


    他怎么会想起告家长这种令人羞耻的法子。


    不过这法子对付此时的绫枝,倒是恰恰好吧。


    李御想着,只要能让枝枝此时移开眼眸便好,谁知枝枝反而更是靠近了几分,白嫩嫩的脸颊出现在眼前,扑闪扑闪的睫毛几乎要碰住自己的鼻尖:“我就是看你了,不怕你告诉我母亲。”


    李御得逞微笑:“我告诉你母亲,你偷看我,是因为喜欢我。”


    小姑娘似乎还不懂喜欢的含义,却下意识觉得是很重的词,登时僵在原地:“你……”


    正在此时,江母走了进来。


    李御忙规规矩矩的坐好,低声道:“谢谢江姨。”


    江母缝补的时候,枝枝便甚是乖巧的坐在他旁边,默默看着他。


    李御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的眉眼和长大后有几分相似,圆嘟嘟的脸颊却满是稚气。


    此时的苏州,真是让人想要沉浸其中。


    枝枝小手攥在一起,乖乖地看着母亲给这个好看又神秘的小哥哥绣衣裳,她眨巴眼睛,又甚是小心地看了一眼李御。


    这少年和她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眸孔黑沉沉,似是化不开的黑潭,偏偏衣着褴褛,还有几道狰狞的鞭伤……


    绫枝不由得想,小哥哥看着年纪也不大……一定是受了很多欺负吧。


    绫枝眨巴着眼睛默默出神。


    李御察觉到绫枝的目光,也笑着朝她看了过去,小小的绫枝,长得珠圆玉润,面颊粉扑扑,如同荔枝般让人想要咬一口。


    原来枝枝小时候,便是长得如此奶里奶气,倒比长大后的清冷,多了不少娇娇气。


    李御莞尔,如今瞧见了她的模样,便是此生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