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白绫从案上飘下, 宛若梦境般轻渺,又如同泰山般重重袭来, 压在李御肩头。
上首,皇帝冰冷的命令响起:“此女是我朝祸水,你是朕钦定的太子,这白绫是朕赏她的,朕命你前去,亲自了结她——放心, 朕已准备了诸多美人,这便会送到你府上。”
听罢这话, 李御双拳紧握,缓了许久才道:“案子尚未查清,她于儿臣,也并非一般美人,恕儿臣难以从命。”
皇帝听了这话,倒也不恼,只沉吟开口道:“太子, 你这般执迷不悟, 不分轻重, 让朕如何放心将这江山交予你?”
语含冷意,却也有几分惆怅惘然。
李御不由得怔了怔。
他从小到大未曾领略过父亲的关怀, 皇帝的种种做法,落在他眼中, 皆是意有所指别有用心,这次皇帝借绫枝发难,李御也觉是皇帝想借此打压,甚至想废了自己。
可此刻父皇语气中的怅惘, 倒让他明白,父皇说得这番话虽是严苛,却是为了不给他留下后患,话里话外,也是以江山大局为重,想让自己断绝情爱,也是以帝王角度来要求自己。
如今在父皇眼里,恐怕绫枝是不是罪人之后倒不是最要紧的,而是自己对她的态度。
可她从不是他的后患,无论何时何地,他……也绝不可能舍弃绫枝。
这倒成了未解的死局。
李御心思在瞬间百转千回,面上却丝毫不露,只仰头固执道:“父皇,儿臣于她有愧有情,请恕儿臣无法遵旨行事。”
皇帝冷冷拍案道:“荒唐,你竟为了一个女子处处忤逆朕——回去好好想想,若是下定了决心却无法下手,朕可以找人帮你一把。”
父子两人的谈话自是不欢而散,安怀生早就得了李御吩咐,让宫中的小太监宫女们议论纷纷,一时间,宫内宫外皆是皇帝和太子父子二人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传言。
京城这风声一起,最着急的还是东宫亲信,他们不晓得素来理智的太子殿下为何会如此莽撞,难道真的是所谓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亲信们齐聚东宫,一个个皆是焦灼万分:“殿下,这京城里到处都在传您失宠于圣上,父子二人不和的谣言,您对这等离间天家父子之人,怎么不加以惩处呀?”
“惩处?”李御淡笑道:“惩处有用吗?再说孤失宠于父皇,本就不是谣言,这么多年了,你们难道还不清楚孤的处境?”
这些大臣倒是被他说的一怔,缓了缓才找回思路:“……就算事实如此,那这么多年也从未有过如此甚嚣尘上的传闻,殿下千万不能放任啊。”
从前也有人嚼舌头,但因了处罚厉害,皆闭口不敢再言,可如今太子怎的袖手旁观,大有放任之意呢?
“如今淮王蠢蠢欲动,正躲在暗处等机会。”李御冷冷眯眸道:“他等得及,孤却等不及,若孤不以身作饵,岂不是放任淮王这条鱼越长越大?”
枝枝如今被扣在宫中,多拖下去,对她定然不利,既然有人想利用此事打压他,那他不妨将计就计,将背后之人一网打尽。
众亲信恍然,太子为了引君入瓮,竟然步步缜密,做下了如此天衣无缝的计划。
绫枝虽囚于宫中,却也听到了不少传言,清露陪在她身边,倒是忧心忡忡:“姑娘,殿下如今不得圣宠,又屡次顶撞,莫非是因了姑娘之事……殿下如今处境定然艰难……”
绫枝坐在床畔,望着廊下的一池湖水,面色沉静,她轻声道:“这宫里的人心甚是无趣,大约又是有人抛饵,有人钓鱼的把戏罢了。”
“他们将我做饵,为的是钓住太子,那太子若是以身做饵,又会想要让谁上钩呢?”
“姑娘这是何意?”
“也许这宫内,就要不太平了。”绫枝轻声道:“以他的性子,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些人……”
李御的性子她了解,说好听了是缜密果决,爱恨分明,说难听了便是睚眦必报,深沉阴险,那些人敢设下陷阱摆布他,他又怎会听之任之?
他毕竟位居东宫多年,想要把守消息轻而易举,又怎会铺天盖地的皆是太子失宠的遥言?
此时传出太子失宠于陛下的消息,无非是太子有意为之。
绫枝跟在李御身畔已久,往深处一想,便已猜到他的手段,不由得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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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太子触怒了陛下,太子头也不回的出了殿,陛下也怒气冲冲摔了茶盏。”淮王欣喜的对陆郁道:“先生让我等时机,没曾想这时机却来的如此之快。”
“如今父皇为了太子一事,焦头烂额,定然也不会像往常那般防备,先生,如今,恰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
如今淮王也觉得此时的确适合动手,倒是比陆郁还着急几分。
陆郁却沉吟道:“太子为何会放任这些流言传出?如今都晓得太子失宠,难道他就无动于衷?”
“难堵悠悠之口啊——你想想,当时出事是在夜宴之上,那么多王公贵族都看到了,都知道前因后果,他能堵住一个人的嘴,难道还能堵住天下人的嘴——如今就是我们动手的最好时机,先生,你不是说你和不少军中的将军相熟吗,如今太子已经眼看大厦将倾,他们难道就没有……”
陆郁被他的一番话说得也打消了顾虑,笑道:“臣明白殿下的意思,臣倒是认识不少太子一党的人,这些人甚是精明,若是他们识时务,定然知晓跟随淮王殿下夺位,是位极人臣的唯一坦途。”
陆郁随即便去寻了太子在军中交好的几个将军——他摒弃了太子的心腹,特意寻了一些甚有实权,却常常不太被重用之人,这些人也是太子亲信,却不如心腹那般得宠,有几分郁郁不得志。
陆郁寒暄几句,便叹气道:“如今殿下形势不妙,朝中风起云涌,想起往后的日子,我还真是满心茫然……”
他本来只是想引几句,没曾想这些将军倒如饥似渴的攀谈起来,越聊越多,眼看火候到了,陆郁便含笑在他们的抱怨之后,告诉告诉他们自己已是淮王阵营之人。
“太子朝不保夕,我自然要为自己谋划。”陆郁叹息道:“如今淮王殿下甚有大志,若是能在此时助他定了乾坤,那必将封万户侯,荣庇子孙啊!”
如今没有战事,这些人就算等到太子登基,也只不过是当个将军,安稳一世罢了,但是若投靠淮王,夺权成功,那便是封侯封爵的殊荣!
这些将军眼中登时亮晶晶,登时起身道:“常言道春江水暖鸭先知,陆公子和太子殿下走得最近,自然是知晓内幕的,您都如此说了,咱们若还一条道走到黑,岂不是不识时务了吗。”
陆郁倒未曾想到这些人如此容易说服,但想了想,又觉得合情合理,便微笑道:“若你们能助淮王殿下进了玄雀门,淮王定然保你们世代为侯,一门权贵。”
那些将军齐声道:“末将定然效命殿下和公子。”
人马已经齐备,淮王愈发跃跃欲试,在东宫周遭埋伏了人,只等到合适时机便攻入宫中。
大约过了四五日,一日午后,便有人来报:“殿下,东宫明日此时恰好要去京郊练兵,如今已经重装披甲,准备明日出东宫了。”
“好!”淮王一拍大腿:“终于等到了这一日!明日等太子披甲上马带着护卫走出东宫,你们便去宫中报信!”
太子经常去京郊练兵,也都是和属下一身戎装,但是若是在此时,传出太子披甲上阵,要带着属下攻去宫中的谣言,定然也无人起疑。
等到皇帝方寸一乱,淮王只需要带着自己的兵马以勤王之名,大摇大摆的走进宫殿。
到那时,皇宫上至高无上的位置,便是他的了。
*
第二日,东宫前脚一出宫,便立刻有人将太子带兵出东宫,一行人往宫禁进发的消息报给了皇上。
皇帝面容登时冷峻,对身边亲信命道:“你去东宫看看太子,看他究竟想要如何?”
谁知这亲信太监还没回来,宫中已经乱成了一片,贵妃慌慌张张的跑来道:“陛下,陛下,听说太子已率领兵马,朝着玄雀门赶来了,还有不少京郊的军队朝宫城逼近,陛下……这如何是好啊……”
皇帝一顿,疑心道:“京郊的军队……听闻太子今日要练兵,也许是演练不成……”
“陛下啊,殿下屡次冲撞您,定然早有反意!”安怀生搀扶着贵妃,叹气道:“陛下切莫一时心软犹豫,坏了江山啊。”
皇帝缓缓闭眸,他的确没想到儿子竟会如此决绝。
他明明已经推心置腹,谁知太子竟如此迫不及待,竟然和他兵戎相见。
有一侍卫匆匆赶来:“陛下,是太子的人在逼近宫苑,淮王听到了消息,自请了王府侍卫,要进宫相护君父,如今太子的人马还未到玄雀门,陛下,可要开门,让淮王的人进来……”
皇帝仔细琢磨,正要说什么,却听到远方似有遥遥杀声传来。
皇帝登时心头一颤:“怎会如此……”
他本就来位不正,此时此刻,登时疑心大作。
“陛下,现在还是让淮王快些进宫,让那孩子守着我们才对啊。”贵妃吓得面容苍白:“太子如此目无君父,谁晓得他会做出何事……”
安怀生垂眸附和道:“是啊是啊,陛下快些决断,若是等乱臣贼子入了宫,想必后悔也晚了……”
皇帝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道:“开宫门,让淮王进来。”
玄雀门缓缓打开,淮王和陆郁相视一笑,带着兵马昂首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