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晴柔回到陆府, 随陆郁去了东边的侧房。


    这房里一直摆着的,便是绫枝的牌位。


    自从那牌位被陆郁从东宫领了回来, 便始终摆放此处。


    在世人眼中,这便是陆郁无福早夭的未婚妻的牌位。


    陆郁无事了,便会来此地独自对壁良久。


    明明人未曾出事,被囚在他日日都要去的东宫后院,他却只得在这牌位前,才有思念故人的资格。


    陆郁每每想起, 都深觉无比悲凉讽刺。


    每逢此时,林晴柔都会识趣避开, 唯有一次,她轻轻走上前道:“相公,台面上落了灰尘,”


    还未等林晴柔伸手擦拭,陆郁已冷冷伸手,从她手中接过巾帕道:“多谢,我来便好。”


    林晴柔缓缓退下, 陆郁并未回头, 只道:“这间偏房, 日后你还是莫要进来。”


    他从前想念枝枝时,并不愿旁人打搅。


    可想起那时对林晴柔的态度, 陆郁自觉有几分于心不忍。


    因此这次林晴柔随他一起进来时,他并未出声制止。


    两人一起站在牌位前, 沉默不语良久。


    陆郁眸光未动,轻声道:“你可知晓此人是谁?”


    “自然。”林晴柔轻声应道:“在我未曾踏入陆府时便晓得,她是你从前未过门的青梅,意外夭于京城雨夜, 陆公子因此才会和我再续前缘。”


    陆郁轻轻闭上双眸:“你既知晓,为何当初还愿意嫁我?”


    林晴柔看向他,柔声道:“一是因了陛下旨意,不得不从,二是因了……”


    她顿了顿,脸颊已微微泛红:“她既已故去,晴柔想着总有一日,相公会怜惜眼前人……”


    “怜取眼前人?”陆郁低笑了一声,良久方道:“晴柔,你甚是聪明,母亲也对你赞不绝口,你……是陆家的好儿媳……”


    他怀着几分歉疚看向林晴柔,轻声许道:“你既已嫁我,便是我陆郁之妻,我已和叔父商议另建府衙一事,正妻的体面,我陆郁绝不会少了你。”


    他迟迟未曾单独建府,此时建府,自然是做将绫枝养在外头的准备——若住在陆府,有一日纸包不住火,必定会闹得满城风雨,到那时轻则名声被毁,重则绫枝身份败露,陆家堪忧。


    还不如自己寻个清净之地,单独带老母和晴柔建府,那时他是一府之主,晴柔也拿他没奈何。


    林晴柔听罢,面色却是一黯。


    他说了那么多,却只字不提爱意。


    林晴柔咬咬牙走上前,轻声道:“相公苦心,晴柔明白,但——成婚以来,相公未曾行夫妻之礼……正妻无嫡子,又能有多少体面呢?!”


    陆郁登时一怔。


    他心里念着的皆是枝枝,成婚后仍未曾有半分逾矩。


    可嫡妻无子,给她的体面又从何说起呢?


    林晴柔轻轻上前,环住陆郁的腰身,将下巴轻轻抵在他背上。


    陆郁微微一怔,仍是挣脱道:“此事待得日后再做计较,放心,我定会让你有子傍身。”


    电光火石间,陆郁已有了念头。


    他将枝枝救出,二人相爱,定然会诞下孩子。


    林家是正妻,膝下要有子,且林家清贵,待得枝枝生下孩子,可将那孩子直接认在林晴柔处。


    枝枝和自己两情相悦,远超世俗之情,自己一颗心皆在她身上,这辈子也唯有她一个女人。


    而她所做的,只是把诞下的一个男婴,交给嫡妻抚养。


    如此,也算他陆郁尽了夫君之责,堪称两不相负……


    *


    因了要给淮王在翰林院寻师傅,如今陆郁又兼着翰林职位,得了太子吩咐,便和翰林院打了声招呼,翰林院正愁不知如何给淮王选师傅呢,夹在贵妃和太子中间两头为难,一听陆郁要主动去寻淮王,忙将这摊子事儿给了他。


    淮王看到陆郁前来,面上闪过诧异:“怎是陆大人前来?”


    陆郁淡淡一笑:“怎么?殿下似乎并不欢迎臣下?”


    “怎会?”淮王望着玉树临风的陆郁,笑道:“陆大人高中探花,后又得父皇和皇兄信赖,定然是极有学问的,本王也很倾慕大人,只是……”


    “只是陆大人忙于侍奉皇兄,怎么会有空闲来本王处?”


    谁不晓得陆郁是太子心腹?因此淮王对陆郁的乍然来临,难免有几分忌惮和意外。


    陆郁笑望淮王:“臣并非太子殿下一人之臣,臣侍奉的是这江山社稷,淮王殿下贵为亲王,因了翰林院推脱延迟,始终未曾寻到合适师傅,臣不忍殿下荒废,特意前来问询。”


    淮王挑眉。


    皇帝已下旨赐他师傅,翰林院却推脱耽误,还不是因了东宫之故。


    淮王年纪虽小,却甚懂人情世故,他眨了眨眼眸,虽说陆郁眸光温和明亮,语气坦坦荡荡,但他还是察觉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他抿唇,笑眯眯道:“多谢陆大人,那本王之事,也烦请大人费心了。”


    陆郁拱手道:“殿下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皆可来问臣,臣虽愚钝,却愿时时为殿下解惑。”


    *


    陆郁对淮王的探望,以及那一番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贵妃的耳中。


    贵妃脸色几变,缓缓对身侧的安怀生道:“陆郁是太子心腹,为何会揽淮王之事,还对他说出那番话?”


    安怀生沉吟:“依奴才看,有两种可能,一是陆大人受命于太子,想借此时机,往淮王身侧安钉子,二是……”


    他顿了顿:“二是陆大人已生二心,想要再次择木而息……”


    这话一出口,在座的几人都变了脸色。


    谁不晓得陆郁和太子君臣一体,这些年不知为太子暗中做下多少事,若是陆郁暗中背主,那朝局定然要变动……


    贵妃微微笑道:“择木而息?安公公,你倒是聪敏。”


    忙有人道:“可陆郁是聪明人,太子如今未露败相,他为何会如此?”


    贵妃失笑道:“你还记得咱们曾经调查的江家之案吗?这些时日,本宫一直让陈公公去寻江家的线索,倒是越查越有趣了——陈公公,把这些时日你查出的事儿,给大家说说吧。”


    陈公公立刻上前,他先是出示了那次雨夜的马蹄拓印:“陆大人未婚妻出事的那次雨夜,案发之地有形如月牙的马蹄印,奴才调查后发现,唯有西域进贡的宝马才有如此蹄印,此马为马中极品,善走浅滩淤泥,全京城唯有两匹,一匹为陛下御马,一匹……便是东宫坐骑……”


    陈公公看着众人困惑的模样,微微一笑道:“奴才特意去了东宫马厩,结果那些太监都对此马闭口不谈,奴才用了好大力气才寻到一个养马太监,他说那次雨夜,太子曾在深夜骑此马外出,待到后来,东宫宫苑,便多了个姑娘……”


    “而陆郁在那雨夜后,也曾来过马厩,在那匹西域宝马前默然立了许久……陆大人聪慧,想必早已洞察世事……”


    众人齐齐变色,一时不知说什么。


    “这是苏朝朝画像,此人为杭州有名的歌女,后被太子看中,带她入了东宫。”陈公公刷一声打开女子画像,娓娓道来:“奴才特意去了杭州,却发现事情甚是有趣——苏朝朝相熟的小姐妹,从未见过太子殿下和苏朝朝来往,但陆郁的未婚妻江家之女,却是苏朝朝的绣娘……”


    “苏朝朝被选入东宫大出所有人预料,有人称,是太子另一个心腹沈千章心急火燎带人闯了苏朝朝的闺楼,没半个时辰就把人带了去,从此苏朝朝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新宠。”


    “可苏朝朝进了东宫后,太子并未和她共寝过一晚,倒是那次雨夜后,蓦然出现在东宫的姑娘,甚得太子宠幸。”


    “陆郁未婚妻江绫枝,如今便是东宫新宠。”陈公公字字清晰:“且是东宫骤然相夺,陆郁隐忍吞声。”


    “见过陆郁未婚妻的人不多,见过东宫新宠的更少,东宫的内侍嘴严探不出什么,但七公主的侍女经不住钱财诱惑亲口对奴才说,她能作证,说这二人恰是同一人。”


    “且她还说,那位江姑娘并不喜殿下,在东宫生不如死,她随七公主,去看望过很多次。”


    “还有不少细节都能证实奴才的观点,全都在这本折子上,诸位都可过目。”


    众人相顾无言。


    本以为太子禁欲冷淡,谁知在背后,却这般滑天下之大稽,暗中抢了心腹未婚妻……


    且这未婚妻还心有所归……


    本以为陆郁甚是效忠太子,谁知却是忍辱负重,尊严丧尽……


    贵妃笑道:“此事倒有趣,本以为太子是个冷情冷性的,没曾想来了出棒打鸳鸯,为得美人不惜自伤肱骨,如此一来,陆郁的做法,倒是很能让人明白。”


    “可如此做法……得不了美人的心,还失了陆郁的心,”有人皱眉道:“太子并非如此愚蠢之人。”


    “殿下大约还是因了那女子?”陈公公道:“东宫曾有传言,说是那女子拿着簪刺伤了殿下,但殿下却未曾声张,替她遮掩了过去。”


    “甚至如今也并非在东宫韬光养晦,而是带着心腹,去寻那位女子了。”


    “想不到太子还真是个情种呢。”贵妃忍不住摇头道:“平日里不声不响,却暗中做下如此匪夷所思之事,既然太子如此眷恋美色,不恋江山,那也怪不得本宫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