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推开房门, 绫枝望着门外的景色,眉梢渐渐晕染了欢喜。


    “阿诺……”绫枝轻声道:“昨夜真的又下雪了……”


    在他们沉睡的时候, 想必雪花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唯有如此,这片空地的积雪才会在一夜之间,高了半尺。


    江诺却有几分奇怪,顺口说了一句也未曾深想:“窗棂上未见积雪,怎么门前却独独有了?”


    三人都被这积雪吸引, 走出门去,将雪团成球, 笨拙的堆雪人。


    “京城的雪下得真够厚的。”清霜的脸蛋冻得红扑扑,笑道:“在南方,很少看到这么大的雪……”


    清霜的话依稀传来,李御冷冷勾起唇角。


    笑话。


    孤亲自连夜铲来的雪,怎能和旁的平庸之雪相提并论?


    江诺团着雪球笑道:“我记得小时候,苏州似乎也下过一场大雪……”


    绫枝垂眸。


    那场大雪她也记得,当时恰逢父亲流放, 母亲为此日夜悬心。


    可后来, 终究接到了的出事的消息。


    江诺那时还小, 只记得那场雪下得大,并不晓得究竟意味着什么。


    绫枝堆雪人的动作慢了几分。


    “阿姐, 怎么了?”江诺忙道:“可是我方才说错了什么?”


    “未曾。”绫枝望着那纤尘不染的初雪,静静道:“只是在想这一世, 人大约真的各有命数吧……”


    听到这句,江诺渐渐看向绫枝,低声道:“阿姐,你如今可还想着和他……再续婚约?”


    这还是两人之间, 第一次提到陆郁。


    “婚约?”绫枝语气一如眸色,平稳清冽:“他已是有妇之夫,那婚约早已是前尘往事……”


    陆郁此前于她,是救赎,是曾经飘若浮萍的岁月里唯一的依仗。


    可如今,他在她心中,早已光芒尽褪。


    甚至一想起他,便是满满的无力和疲惫。


    这条路,她一个人走,也不会再怕,更何况,她还有阿诺……


    既然陆郁已有妻,她又何必去打扰?


    “是吗?”江诺顿了顿,终究咬牙说道:“可是我看阿姐,还经常拿着那断簪的碎片怔忡,那簪子,是他给阿姐的定情之物,对吗……”


    他唯恐姐姐会对陆郁尚有留恋,忍了又忍,还是想着,问清楚为好。


    蜻蜓……


    那簪子被暴怒的李御所毁,如今绫枝留下的,唯有断裂的蜻蜓羽翼,可她仍常常握着那透明的翅,坐在窗畔发呆。


    绫枝垂下眸,语气里有几分坦然:“那簪子,确是他给我的,但阿姐所念的,早已不是当时的他……”


    她语气空灵清冽,一字一句,给江诺讲了幼时的夜晚,和那夜,提灯守护他归家的少年。


    四周静谧无声,江诺凝望绫枝,许久未曾开口。


    唯有不远处的树后,发出轻微的响声。


    李御定定的望着屋檐下的小姑娘,那些有关蜻蜓的过往,也皆听到了他的耳中。


    所谓蜻蜓,不是她日夜怀念陆郁的证据,而是她无忧童年,家人相亲的念想罢了。


    守着那断簪残片,不过是几分痴心执念,想要再次踏上回家的路……


    即使路的那头,早已无人等待……


    “爹娘要是还在就好了。”江诺眼眸红通通的,没忍住提起了父母:“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怕,陆家敢如此对你,爹娘也早就替你撑腰,让你退婚了。”


    “他们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的……”


    说着说着,江诺的声音便低了下去。


    “爹娘要是还在,看到我们如今在这里好好的,也定然放心了。”绫枝半蹲在雪地上,裙摆散开,显出几分单薄,她鼻尖冻出浅浅淡淡的粉,却对着那雪人傻傻笑道:“还真堆出来了,只是头比肚子还要大。”


    几个人便笑闹着,将上头的雪均匀下来,将底下的雪球用手拍实,随即脸小了一圈。


    李御始终站在树后,望着在雪中笑闹的绫枝,今日艳阳耀眼,日头下的她显得有几分缥缈。


    自己又何曾了解过她?


    何曾问过,她十几年来的一些事?


    白纸黑字的案宗呈上来,他也只是傲慢的掠过她的生平和家世,至于她有何趣事,有何酸楚,他统统不去细思。


    因此他参不透她对蜻蜓的眷恋,只会武断认为,定是在思念陆郁罢了。


    怒火窜上来,把二人之间刚有的几丝情分,烧得片甲不留。


    “瑞雪兆丰年,我们昨日想堆雪人,雪便下得大了,这是个好兆头。”江诺轻声道:“阿姐日后,必定心想事成。”


    绫枝对着那雪人左右看看,轻声道:“若是能寻来几个发亮的黑珠子装点,我们的雪人就是画龙点睛了。”


    江诺闻言便起身,说要进屋去寻,绫枝笑着,也随他而去。


    不染尘埃的雪地上空无一人,只有迎着日头的大雪人,和一串进了房的脚印。


    李御抬手,从随身佩带的玉佩上拿下黑琥珀,轻轻一点,雪人登时有了熠熠生辉的圆眼睛。


    望着雪人的一对儿黑眸,李御轻轻勾唇。


    心想事成吗?


    有他在,想必也不是那么难。


    望见地上还有残雪,李御也有几分手痒,他长到这么大,却还没正经堆过雪人。


    若是堆一个放在她堆的雪人身畔,倒也不错……


    他长在北地,自是不缺大雪,缺的不过是无忧无虑的时日罢了。


    玄色大氅覆在雪上,李御冷冷的捏着手中雪球,半晌却仍未成型。


    “殿下……”冯公公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忙上前道:“这点小事儿,不若奴才来……”


    “不必。”李御起身,抬脚将那雪堆踢成粉末道:“孤要去行猎,准备弓箭。”


    她今日……穿得甚是单薄,若是能猎一匹最好的白狐,将皮毛做成斗篷便好了……


    *


    冬日寒冷,雪覆盖了爪印行踪,李御半晌才猎了一匹白狐,皮毛温软蓬松,若是穿在她身上,定然甚是舒服。


    李御驾马来到树后,右臂未曾痊愈的伤隐隐作痛,他皱了皱眉,却恰逢绫枝随着江诺走出来。


    “阿姐……”江诺惊奇的望着那雪人,走了两步道:“它还真的长出眼睛了……”


    将圆滚滚的黑琥珀拿在手里轻轻掂量,江诺笑道:“这不会是琥珀吧?没有一丝杂色,若真的是了,想必是天价。”


    随即摇摇头自嘲一笑,这村子前前后后都是面朝黄土的底层百姓,这两个珠子若真的是琥珀,便能买下这村子所有的田地,又怎会被过路的村民随手拿来装点雪人呢……


    他含笑回头,却看到绫枝直勾勾望着他手中的玄色圆珠,周身轻轻打颤:“是太子……阿诺,是他来了……是他来了……”


    江诺忙跑去握住绫枝的手,安抚道:“姐姐,姐姐莫怕……没有人过来,太子找不到我们……”


    “不……是他,是太子……”绫枝颤抖望向那黑得耀眼的珠子,小小的珠子,却让她面色惨白:“一定是他……他不会放过我……他有的是法子……”


    “阿诺,你快些逃……”绫枝仓惶的推着江诺,喃喃道:“这琥珀珠子是太子的,他发现我们了,他不会放过我……你快逃……”


    江诺忍着心疼,柔声安慰绫枝:“阿姐,你看,没有太子,他不会寻到这里,杏儿村无人知道你是谁,来自何处……”


    “这只是普通的珠子……”江诺温声道:“一定是很像琥珀而已。”


    江诺的温声安抚,终于让绫枝渐渐平静,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雪地,风吹云舒,空荡荡再无一人。


    绫枝面色苍白,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显然心有余悸。


    树后,李御的眼眸终于渐渐沉冷。


    想必东宫于她,是世间最可怖的梦魇。


    就算他下定决心对她好,想必她也避之不及,惶恐不已。


    李御咬牙,狠狠一拳砸在树上,眸子渐渐猩红。


    *


    那狐皮并未送出去,李御转身回去后,始终沉默,脸色阴沉不定。


    冯公公和金吾卫阿常侍奉在左右,皆是大气不敢出。


    “孤让你去查杏儿村。”李御望向阿常,沉沉开口道:“你查的如何?”


    “回禀殿下,此村地处京城北郊,早在秦时便已建村,如今村民上百户,因村中考取功名的人甚多,也被唤作举人村。”阿常简短道:“此村有蒋,李,王三大姓,村民也甚是齐心,家家户户都认识。”


    李御听罢沉吟:“白日总是能听到念书之声,想必村子里的人,甚是遵师重教?”


    “那是自然,村里最在意的,便是后生们的前程学问。”


    李御负手而立,夜色渐沉,温柔的吞没了不远处的小屋,屋中的灯火将绫枝侧影映在窗上,李御久久注视,心底没来由渐渐安定。


    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她牢牢禁锢在身侧,寸步不离。


    然而强硬手段,或囚或锁,赢得一时,又如何能赢得一世?


    想起绫枝方才恐慌的模样,李御沉沉闭眸,心底如百蚁叮咬,痛不堪言。


    再次缓缓睁开眼眸,眸底染上几分晦暗不明。


    “这些时日她过得甚是舒心,孤隐而不发,也算是纵容了她。”李御噙了淡淡的笑意:“她离了孤的庇护,自当寸步难行,若不狠狠吃几分苦头,还真以为宫外的天下是世外桃源了。”


    众人屏息垂头,皆不敢言语。


    “先知会村长一声,让他们知晓来了外人。”李御摩挲扳指,淡淡道:“再去找几个精通风水玄学之人,就说这几个外地人建房之处,恰好本村文脉相悖。”


    李御眯眸:“想必如此一来,村里从老至幼,都不会放任他们在此地安居了吧?”


    她不是一心一意要离开他吗?


    那他便要她无路可走,天下之大,却无一处,能让她容身。


    到了那时,他对她的温柔,方才是雪中送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