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此时, 她在东宫孤身一人,该如何落寞。
明明她是他第一次动心的人, 可为何,他却把她尽数毁了。
明明她是他第一次动心的人,可为何,他却把她尽数毁了。
李御忍不住起身离席,想着去东宫看上一眼。
陆郁等了半晌,却没曾想到太子竟始终未曾归来, 看了看沙漏,离他们和绫枝约定的时间还有将近一个时辰, 也不知太子是不是去了东宫,又担心绫枝恰好被李御撞见,情急之下只得笑着对陛下禀道:“臣也是最近才知,这女子刺绣的闺中技艺非同小可,精妙传神不说,江南的绣庄也甚是兴盛,是赋税的重要来源, 殿下前去杭州, 也甚是喜欢苏绣。”
“太子也喜欢?”陛下笑着转头, 一怔道:“太子人呢?”
忙有内侍上前禀告:“殿下方才离席,还未曾归来。”
“什么事儿这么要紧?”皇帝明显有几分不悦:“饭还没吃完, 人就走了。”
贵妃笑着道:“淮王殿下这不是还在吗?过来,陪你父皇说说话。”
淮王甚是乖巧的走到贵妃身边, 挨着皇帝的侧首坐了下来。
众人缄默不语,自从太子翻了陛下刚即位的几桩冤案后,倒是愈发风头正盛,陛下前些时日对太子倒甚至和颜悦色, 这些时日,却又多少有几分冷淡。
天家之事,很难说清。
如今陛下也算春秋正盛,对逐渐壮大的东宫,想来也是忌惮的。
陆郁心中焦急,看到了一个和他相熟的东宫内侍,忙唤过来道:“殿下在哪儿?”
“殿下方才回东宫了。”那内侍不疑有他,忙道:“陆大人找殿下有急事?”
陆郁道:“陛下在寻殿下,有些不悦。”
那内侍应了一声,忙跑着去东宫禀告了。
陆郁忙走出大殿,低声对青玉道:“你快去给江诺说一声,就说计划有变,先暂且取消。”
若是真的让李御撞见了,江诺性命难保,且还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枝枝。
再说酷刑之下,福冉等人想必也会交代出自己……
青玉低声道:“公子放心,只是江公子昨日已经不在国子监了,想必今日早早便去守着了,我这就去寻寻他。”
“你小心些。”陆郁道:“稍稍易容,莫要让人发现你是我身边的。”
*
东宫,大殿空无一人,绫枝仰头望着窗外,神情恍惚,脸色看上去,倒比昨日还要苍白几分,她的铁链,已被李御换成了软缚,水粉色的丝绸带子捆绑在精致纤细的手腕上,让她望去愈发一份礼物。
漂亮美好,却单薄到透明的礼物。
福冉和清露对视一眼,都晓得已经无法再耽搁,若不能尽快将绫枝送出去,她在东宫,等下去只能是身死魂灭的结局。
福冉走上前道:“姑娘,今晚殿下不在,这些时日传那个绣,您也知晓,我们今晚会干什么。”
“清露会把姑娘打扮成侍女的模样,待到戌时,我会从角门将姑娘送出去……”福冉轻声道:“江公子会等着,会接姑娘……别怕……”
不管他说什么,绫枝都是静静的一言不发的模样,似乎并未听懂他的所言。
福冉暗暗叹口气,但想着绫枝既然能和江诺用绣通信,想必心底也隐隐明白,他们这是要做何事。
福冉正准备退下,忽听到有极轻的一声低语,随着风声飘荡过来:“你呢……”
福冉和清露对视一眼,眼眸登时都亮了。
姑娘如今还是能明白,他们在做什么,甚至还在关心他们。
“姑娘不用担心我们。”福冉轻声道:“我此番也准备离开东宫了,殿下生疑,这是肯定的,我准备先在京郊躲躲,京郊也有不少村子,想寻一个人也不是好寻的,如今陛下尚在,太子行事低调,想来也不会翻天覆地,大张旗鼓的在京城派兵寻一个阉人。”
外头的风吹动窗棂,绫枝张张唇,轻轻道:“谢谢。”
福冉和清露一眼,眼眶便有了热泪。
被这般折磨着,也亏得姑娘还能撑住一口气。
姑娘既然都知晓,他们愈发觉得一切值得。
两个人双双退下,清露想走,却蓦然听得福冉低声道:“姑娘出了宫,你又有什么打算?”
他想着是将清露和绫枝都装扮成侍女带出去,江诺接一个也是接,两人也是接,只要能混迹在京城的人群中,便甚是安全。
“还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姑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也是我傻,我本觉得太子对姑娘也算好,陆公子又成婚了,姑娘跟了太子也算不错……”清露摇摇头,叹气道:“可殿下竟锁了姑娘……如今出去了,我就随着姑娘走走散散心,天下甚大,姑娘总能过上平静的日子。”
她不求别的,只要姑娘能和从前的状态相似,她们几个人一同过着平淡小日子便可。
“那……你呢?”福冉低声道:“你可看好了什么人,能成家过个日子……”
“没……没有。”清露脸色透红,心口莫名跳得厉害:“我只想着一辈子守着姑娘……”
清露也不晓得为何心会慌,从前在很小的时候,她倒是和董然总在一起玩闹,也被人开过玩笑,可如今……时移世易,他又是个阉人……
清露从未想过福冉会和她有什么纠葛,福冉也从未对她特殊过,也许这次,也只是顺口一问,倒是自己多想。
福冉望着清露,轻声道:“那……我想和你住得近些,却也能帮你出出力气。”
不是你们,是你。
清露慌忙退后两步,红了脸支支吾吾:“先……先把姑娘送出宫再说吧,”
她简直手足无措,一个曾经她年幼时朦朦胧胧动过心的人,也是一个阉人……
“嗯……”福冉点点头,轻声道:“我定会护姑娘,护你周全。”
清露只觉得无奈,他只是一个小小内监,又如何能护得住她们?但心头多少宽慰几分:“此番多谢公……你……你也要万事小心……”
福冉便笑了:“我定会小心的……”
望着清露仓惶的模样,他忍不住低声道:“姑娘莫要误会,如今我这一世已不可盼,我盼的便是姑娘逃出东宫,重获自由,清露姑娘得遇良人,子孙满堂……”
清露一怔,便听福冉又低声道:“我……我只是想着和你离得近些,有几分照应便好了。”
他的妄念,便是能常常看她一眼。
也不晓得,算不算是喜欢。
只是在东宫这些时日,总是会想起,幼时过家家时,扮他妻的女孩儿。
他们不像绫枝和陆郁,早早便有婚约,那样的名正言顺……
他们只是幼时双手相牵,滋生了朦朦胧胧的念头,还未开始,便被大风吹得支离破碎。
福冉想着,也许自己这十几年,开怀大笑的日子太少。
以至记忆里曾经嬉闹的往昔,再无时光可比。
李御回宫的路上,便忍不住心生烦躁。
他只是偶然想起了那伶仃的身影,想着不愿让她在这一日孤独,等回过神,已经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甚至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未曾禀父皇一句,便急匆匆擅自离了席。
他怎会为了她乱了方寸?不分轻重缓急?
李御皱皱眉,掀开车帘望着来来往往的人。
灯火通明,年轻的男女相伴同行,一路上皆是热闹的,熙熙攘攘,热闹温暖。
东宫,绫枝正怔忡的抱膝坐在窗畔,甚是宁静寂寥,如同和外头的热闹是两个人间。
她以往也是这般,李御看着倒也不觉如何,可如今走过了热闹的街巷,再看到她这般形单影只,伶仃的呆呆坐在那儿,便有几分不舒服。
他还不晓得,何为心疼怜惜,只觉心头沉闷,烦躁,涩然。
李御冷哼着走过去,窗畔的人呆滞如常,仍没有半丝动静。
李御扫了一眼小火上的燕窝,仍是丝毫未下。
每一日都这般,煮热了凉,凉了又煮,也唯有自己回来后,方能逼着喂她几口。
李御端起来那燕窝,递到绫枝面前:“趁热喝,孤今儿不愿逼你。”
绫枝抱膝仰着头,死死盯着窗棂,眼神未动。
“还真是倔啊!”李御看着她几乎要薄到透明的身板,便忍不住怒火上涌,嘴上却勾起一抹笑来:“江姑娘既不愿自己喝,孤便来侍奉你。”
他冲过去拦住她的肩,咬住她嘴唇喂了几口,绫枝挣扎的手腕被紧紧攥住,终于眸中渐渐起了愤怒。
她推开李御,将那碗燕窝一饮而尽。
“不愿让孤侍奉了?”李御望着她模样,笑道:“还是要亲你,你才会乖。”
绫枝眸中的愤怒转瞬渐消,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比起此时,反倒是方才的绫枝,倒能让李御,察觉到几分生机。
他留住那生机的唯一方式,便是在撕扯中惹她生厌。
真是……无趣无耻。
李御自嘲的勾起唇角。
可他望着眼前的小姑娘,无论如何,都不愿将人放走。
李御围着她转了几圈,止住脚步淡淡道:“今夜是乞巧,街上很热闹,孤想带你……出去转转。”
清露站在一侧,不由得握紧掌心。
自从姑娘来到东宫,太子便未曾让姑娘出过门,只有那一次,还是眼睁睁看着陆公子的大婚。
回来后,便是一场梦魇般的折磨……
清露想起姑娘那时身上的淤伤,心有余悸。
难道是太子又知晓了什么?换着法子惩治姑娘?否则则会突然大发慈悲,准予姑娘出宫?
她忙笑着上前道:“殿下,多谢殿下恩准,只是姑娘这几日身子不好,神智也愈发不清,殿下不如晚几日再……”
“孤心里有数。”李御难得解释道:“会护她周全。”
清露:“……”
太子这么说,她竟不晓得要如何阻拦。
只是眼瞅着戌时已至,江诺想必也会去角门等待……不若让他改日再来,只是错过乞巧,京城便又要宵禁,再拖下去,姑娘的身子……
李御扯着绫枝的胳膊,便将人带出了东宫。
京城甚是热闹,清光朦胧。
微凉的夜风夹带了甜品树梢的味道,连气息都和东宫中不一样。
绫枝被套了宽大的裙衫,仰头望着湛蓝天幕,清辉月光,一滴眼泪便顺着眼角晕下来。
她很久很久未出东宫……不,是很久很久未出大殿了。
可她如今这幅模样,又能去何处?也许躲在角落里自生自灭,是她最好的结局。
“你也不用感激孤。”李御看着绫枝的模样,心里涌起几分酸楚,嘴上却道:“孤也是看你在外头还有几分灵气,如今天天在殿内,人也发痴呆傻,愈发没劲。”
绫枝垂下眸,没有说话。
李御扣住她的手腕,将宛如提线木偶般的绫枝拉到大街上,街上也有年轻的男女夫妻,皆是手挽手,甚是亲密,一眼就能瞧出甚是恩爱。
李御冷哼一声。
那般牵着手,大庭广众之下,太失体面了。
他低眸望了一眼绫枝的手,被宽大的袖摆遮得严密。
周遭有不少缀着小夜灯的露天马车,很多女子都想着去坐,李御瞟了一眼方才的小夫妻,果不其然,那女子也笑着要去坐,那男子一脸宠溺,也随她一起坐上了马车。
马车行使,夜灯随风微转,流苏摇曳,那女子的笑,在灯火的映照下,那般娇俏温婉。
李御心念蓦的一动。
他似乎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让绫枝在他身侧,映衬温暖灯火,在他身侧有笑颜。
待那马车过来,李御偏头问绫枝:“你坐不坐?”
绫枝摇头。
马车上的夜灯太温暖了,她被光芒照着,便会无限恐慌。
她想出来走走,沿着黑暗的小路,吸两口清冽的,东宫外的气息。
这一晚好热闹,好喧嚣,那么多的男男女女,打扮明丽,她看见,却只想逃离。
“你怎么处处和别的女子不一样?”李御不悦道:“是你自己上车,还是我抱你上去?”
绫枝微微摇着头,李御上前一步,抄起她腿弯,不由分说,将她摁在马车后座上。
车夫看到这模样,有几分战战兢兢:“客,客官……您是想去何处转一圈……”
李御躺在露天马车的椅背上,将绫枝揽在怀中,冷声道:“随你。”
那马车夫也识趣,顺着最热闹的街巷缓缓前行,沿途人影憧憧,走走停停。
绫枝倚在马车右边,李御靠左,两个人倒是井水不犯河水。
李御望了望身侧的马车,皆是男女嬉笑亲昵,他便歪了歪身子,向绫枝那边儿靠过去:“带你出来你也闷着脸,孤告诉你,若你今晚还是这模样,一辈子就别想出东宫了。”
他就是想让她笑笑。
他当时初见她时,什么都没做,只是用了陆郁的名字,便能让她笑得那般开怀。
可如今自己只是想让她和那时一样,为何就这般难于上青天?!
夜风扫过来,秋末的风有几分冷意,李御愈发拥紧了怀中人,发觉得绫枝在轻轻颤抖。
摸了摸她的手,冰冷入骨,李御冷哼一声,将大氅脱下,盖在绫枝身上。
心头还是烦躁。
千头万绪,却不知如何才能理清,如何才能让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温度。
也许两人再也无法回到初见的情投意合。
毕竟,她的情愫,都是给陆郁的……
心头的痛意渐渐深切,一偏头,却又看到那芙蓉糕。
从前在苏州,这糕点,她也给自己捎来过。
李御吩咐停车,亲自去买了几块,上车后递给绫枝:“还热着,你尝尝京城的和苏州的可有差别?”
绫枝望着那芙蓉糕,半晌,终于伸出手指,接了过来。
明明盖着大氅,指尖仍似冰般,李御一低眸,看到那水粉色的丝绸绑带。
这些时日,她的手皆是冰冷的。
李御捏了捏她手腕,这才恍然,那软缚绑在手腕上,一日两日倒还罢了,时日一长,血脉自是不流畅。
也怪不得,她的手,总是暖也暖不热。
看着她那纤细冰冷的手腕,李御心里轻叹一声,将芙蓉糕,轻轻喂在她唇边。
“罢了,孤喂你吃。”
绫枝不知为何,未曾反抗,如小猫般轻轻的,将李御指尖的糕点,轻啄着吃了个干净。
再喂她,她却摇头说吃不下。
李御哼道:“你还真如个猫儿般,吃两口便饱了,身子怎会好?”
绫枝的脸渐渐白了下去,轻声道:“猫儿……雪团……”
李御皱皱眉,总算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罢了,既然那猫没了,孤就再送你一个。”李御道:“御猫监里都是名猫,明儿就带你去挑一个——”
说到这儿,他才恍然回忆起,带小姑娘观鹤时,曾经也想过,带她来京城后,要带她去珍禽馆瞧瞧。
“雪团,只有一个……”绫枝脸色苍白,轻轻咳嗽着,黑墨般的眸子冰冰凉凉,竟然接了话:“她……她在我绣架下头很多年,已认得毛线……毛线颜色,她……无可替代……”
她来京城时,便觉得雪团不适合来京,特意留在了苏州,李御却仍将那猫咪捉了过来。
李御听着听着,忽然,想握住一双有温度的手掌。
哪怕只是朝夕。
他嗯了一声,低声问绫枝道:“想不想解开?”
绫枝垂眸,未曾回答。
“你亲孤一下,亲孤一下,孤就帮你解了。”
李御静静望着绫枝的头顶,他自是知晓,绫枝极为厌恶他,又怎会为此便妥协呢。
果不其然,绫枝一动未动,如同冰雕。
李御轻轻朝她鼻尖蜻蜓点水的亲了一下,自嘲笑道:“也无妨,孤亲你一下,也算数。”
话音落下,他便拿出精巧的钥匙,钻进丝绸一侧的孔中,轻轻一转,那软缚便开了。
绫枝呆呆的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似乎未曾回过神。
虽是解开了束缚,她却仍双手僵硬着放在膝上,似是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李御轻轻覆上,淡淡道:“转一转。”
绫枝闻言,吃力的缓缓转动了手腕,甚是涩然凝滞。
李御想起那绣娘所说的话,心里忽然一空。
绫枝绣法高超,手腕手指甚是关键,如今却……
李御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不愿让她再转:“也不急于这一时片刻,慢慢来,定然无妨。”
绫枝扯出一个苍凉的笑意,乖顺嘶哑道:“嗯,无妨。”
手是好是废无妨。
是生是死,也无妨。
李御却沉沉凝视着她的手腕,忽然想到,该不会她这一生,都不能再绣了吧?
“今日在宫中,孤见了你的绣品。”李御凝视着绫枝,缓缓道:“很多贵女都喜欢,孤还不晓得,你这一手好绣,练了多久?”
为了让绫枝听得懂,他特意放缓了语速。
从相识起,他就知道,绫枝绣艺卓绝,但并未仔细问过,也没想起要关心。
只到今日,才晓得绝非一日之功。
想必刺绣一事,已贯穿她生活的点滴之中。
“不是从小就绣。”绫枝一字一句,说得嘶哑缓慢:“想……母亲时,我……会绣。”
她不是从小就学绣的,那个时候,她总是托着腮,看母亲在绣架前,十指翩飞。
母亲有很多很多的绣谱,很多状若云霞的丝线……
她的童年,是在母亲的绣架前度过的。
可她没想过要去绣,母亲也从未逼迫过她,甚至,乐见其成。
可她的家没了。
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母亲病重时,给过她几个绣品和绣谱,嘱她投靠亲戚后可拿来典卖,她收好了,没舍得扔,后来再回苏州,母亲也已病故,苏州的宅子,已被典卖还债了,只有那楠木绣架,她拆了,背在身上,辗转背去了杭州。
想母亲时绣上两针,是追忆。
不知不觉,手上便有了薄茧。
她最初并未有多么喜欢绣,只是思念母亲。
也许想母亲的时候太多太密,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化成了一幅幅日臻成熟的绣品。
绫枝垂眸,望着僵硬纤细的五指。
从前灵活若蝶的手指,连屈伸都如此艰难。
绫枝唇角轻轻扯出一个弧度。
以后想母亲时,她就拿不动针了。
上天对她,怎就这般吝啬,她已经不再去憧憬以后,只想静静缅怀过去罢了。
可上天把她的这份资格,也残忍的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