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枝却身子一僵, 怔在了原地。
她差点忘了,她亲手绣的东西, 还在另一个男子手中压着。
那平安符上她绣的石榴花开,是特意用了独特的绣法,花色布局也和幼时给陆郁的那个极其相似。
那般旖旎的物件,若是陆郁在太子处瞧见,定然东窗事发。
陆郁看绫枝只是沉思不语,含笑蹭了蹭她的颈窝:“枝枝不愿了?在想什么?”
“怎会?”绫枝回过神, 垂眸遮住眸底的思绪:“这几日闲下来,便绣个和从前一样的给郁哥哥。”
那平安符还是要过来才安心, 绫枝思索了一番,太子的玉也还在自己这儿,一并交还了去,也算是将从前之事彻底抹去。
送走陆郁,绫枝便将那玉蝉寻出来放在匣子中,揉了揉眉心,思索着何时去给太子送去。
她万万不想和太子碰面, 更别说主动求见, 但为了一刀两断, 不给日后留隐患,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一遭了。
*
大殿外的汉白玉阶上, 几个躬身侍立的内侍屏息以待,留意着殿内的动静。
内侍首领冯公公拿着拂尘走出来, 低声道:“去传膳,陛下要留太子殿下同进晚膳。”
“同进晚膳?”小太监一怔,疑道:“只有陛下和殿下二人吗?”
“自然。”冯公公淡淡道:“不该问的别问,还不快去——”
那小太监忙点点头, 拔腿跑去御膳房传膳。
不是他多嘴,实是这么多年来,陛下和东宫亲缘淡漠,别说如平常父子般一同用膳,见面长谈都甚少。
这次太子从江南回来,陛下接见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不说,竟还意犹未尽的留人用膳。
也许果真如同传言那般,陛下也知晓贵妃难有子嗣,再加上太子这几年在朝中愈发势大,想来陛下也不敢轻言废立之事。
殿内,李御一身太子玄色长袍,端正跪坐在矮桌后,黑漆般的眸子内敛温文,一眼望去,似乎是甚为有礼,温润的太子殿下。
皇帝坐在上首,望着从江南办差归来的儿子,也略有感叹:“你这次去江南,行事稳重多了,案子办得也漂亮——朕本以为江南的官员还算守纪,没曾想也是罔顾法纪,众枉不可矫,这不是心软的时候,是时候整顿了。”
李御双手扶膝,静静等待皇帝说下去。
“只是你这折子上的人不少啊。”皇帝灼灼的目光看向儿子:“都抓了之后,谁办差呢。”
李御微微一笑道:“这次江南之事,起因还是因了这些人不知贵妃爱民如子之心,贵妃身边的安公公在朝廷中也和不少官员相熟,若能让安公公在江南多安置些人,想必定然不会再出现此等事。”
李御自然知晓,皇帝这一番话是在试探,试探自己究竟是为了给他分忧,还是想安插自己的势力。
他推出贵妃的心腹,还一脸云淡风轻,并不愿插手江南官场的模样,自然让皇帝开怀。
太子先入军营又入朝堂,文有陆郁武有周度,皇帝自然有几分忌惮,他看到儿子并无伸手江南的心思,倒甚是开怀,点头道:“你如此顾大局识大体,父皇甚是欣慰——朕已传了晚膳,一起用膳吧。”
李御含着得体的笑意谢过,落座在父亲下手。
皇帝年少时并不得父皇宠爱,刚登上皇位又面临不少流言,有人说他得位不正,有人说他得位是靠了妻家势力,因此他对正妻所出的儿子也向来淡淡,只是如今儿子已难以被他掌控,他和贵妃又迟迟无子,皇帝也破天荒当了一次慈父,笑着亲自夹了块鱼腹肉给李御:“这是无锡新送来的鲈鱼,你尝尝,和你在江南食的可有不同?”
李御望着那鱼眸光顿了顿,随即笑着尝了尝,道:“也许是父皇赐的,这鲈鱼倒格外鲜美。”
皇帝听到太子这般说,倒甚是开怀,摇头道:“你少时倒是性子清冷,像你母亲——如今去了江南一趟,倒让朕都刮目相看了。”
李御仍是笑着,墨黑色的眸子却噙着不易被人察觉的冷意。
“去江南一趟。”皇帝顿了顿,如同无意般提及:“去看过你太傅了?”
李御一顿,放下筷子恭敬道:“毕竟是曾经的师父,儿臣既去了,便也去墓前祭拜了一番。”
“你不必紧张,朕又不会责你。”皇帝感叹道:“你从小便和师傅感情浓厚,你的功课皆是他悉心教的,去墓前祭拜,也理所应当。”
李御轻轻握紧手掌。
他以一人之力,将世家的良田储粮用于救灾百姓,以为赢了一局,可没曾想,没过多久,那些世家便网罗罪名,说杨言勾结军中势力,请求皇帝彻查。
后来……杨家终于还是因了莫须有的罪名,举家没落。
李御知晓,太傅是名震天下的大儒,之所以得了这么个寥落的结局,皆是因了自己。
他终究没有保住他的师父。
李御走出殿门,眸底渐渐冷却。
他轻轻用掌心抚了抚脖颈后,果然,能摸出已起了一层细微的小疹子。
他不能食鱼食蟹,每次食毕,定会如此。
小时候,祖父便经常故意喂他鱼肉,再将长了疹子哭闹不休的他放在母亲宫中,派遣小太监让父皇来看望。
那时候太医明明给父皇说过,自己不能食鱼。
可父皇还是忘了。
也是,李御阴冷的勾起唇角,自嘲一笑。
他还记得自己一直未曾有师父,等到终于有师父为自己授课,且自己终于被封为太子后,他才晓得,古往今来的太子,都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念书。
为了追赶,李御甚是勤奋,想着等下次见了父皇,便能好好展示一番,让父皇知晓,自己定不会比旁的太子差。
因为师父说了,父亲总是会因儿子的功课好而喜悦的,天底下的父子,皆是如此。
他终于背会了整本孟子,去寻父皇时,刚刚开口背诵,便被突如其来的太医打断。
太医一脸喜气,进来笑着说恭喜皇上,如今贵妃已有孕三月了。
他看着自己的父皇一脸欣喜难抑的从椅上站起身,喃喃道,朕有太子了?朕要有太子了?!
他记得自己怔怔的拿着书,像个小丑一样,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央。
怎么?他不是太子吗?
李御那时便明白,他是——只要贵妃的肚子没有动静,没有另一个太子降临,他便是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他也不是——他只是个可笑的备选,他得到的一切都如镜中花水中月,如同蹩脚假冒的小丑,只要正牌一出现,他便被打成冒牌坠入深渊。
他拼命想要抓在手心的一切,都只是命运的暂放,只要那人一出来,就会瞬间烟消云散。
李御紧紧握住手掌,幽邃漆黑翻涌着浓重的阴霾。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早已忘了那屈辱,愤恨,无奈的滋味。
可如今因了陆郁之事,过往的点点滴滴又再次浮现。
李御漫不经心的抚过扳指内侧的霜月冷,若有所思的阴戾冷笑。
托她的福,倒是让他又忆起了那段最想忘却的,被人当小丑戏弄的日子。
李御唇角噙着冰冷的笑意。
所有轻侮过戏弄过他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没有人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