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终于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散尽。人影阑珊,喧嚣褪去,唯有冰冷的月光洒在寂静的回廊上。转过一个雕花的月洞门,一道颀长的白色身影如同玉树般拦在了前方。
白珩。他掌心托着那只内壁沾染了朱绛色的青铜酒爵,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夜色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被冒犯的冷意:“夫人可知,血葛汁遇铜器而化王绛之术,乃我淮夷大巫代代口传之秘,从不外泄于异族?”
夜风带着寒意拂过。我停下脚步,指尖拈着那根从薛姒冠冕上“飞”落的青玉笄,簪尖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冷光。
“公子亦可知,”我的声音平静无波,直视他锐利的目光,“此玉,产自岐山南麓阳坡。而岐山阳坡的玉脉深处……往往伴生着某种……砂砾?”簪尖精准地刺入簪体上一处极其细微、肉眼难辨的瑕疵处,轻轻一刮,带下些许青灰色的玉屑粉末。然后,手腕一扬,将那点粉末投入他掌中酒爵内残留的、瑰丽的朱绛色液体内——玉屑如同被点燃一般,瞬间泛起星星点点的朱红斑痕。
白珩的瞳孔骤然收缩,捏着青铜酒爵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岐山!阳坡玉矿!更重要的是,玉屑遇绛色液变色……这指向一个禁忌——
玉矿深处伴生着富含某种特殊矿物的砂砾,而这种矿物,正是血葛汁遇铜变绛的关键媒介!或者说……是铜矿的伴生矿?岐山铜矿!那是周王室视为命脉、派重兵严防死守的绝对禁地!这个女人,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到底在暗示什么?
远处,报时的暮鼓声沉沉传来,一声声震荡着渐浓的暮色,也敲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
我没有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抬手卸下肩头那片依旧流淌着赤金暗芒的流霞披帛,动作随意地掷向他怀中。冰冷的布料带着夜风的凉意。
“三日后,我要淮夷之地近三年所产、品相最佳的血葛藤,”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整整三十车,枝叶根须俱全,一株也不能少。”
说完,不再看他瞬间变得深沉的脸色,转身径直踏入更深的夜色,将冰冷的话语抛在身后:“公子若想分食这‘祥瑞’的一杯羹,便拿岐山铜矿的脉图来换。”
风,卷起回廊尽头的落叶,打着旋儿。
白珩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怀中那片在月光下依旧流转着神秘光泽的披帛,又抬眼望向那融入黑暗的背影,俊朗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而充满算计的神情。岐山铜矿的脉图?好大的胃口!但也……好惊人的筹码。
***
子时的更漏,水滴落入铜壶的声音在死寂的织室里被无限放大,单调而冰冷,如同倒计时的丧钟。
腰机巨大的枣木卷布轴在昏黄的油灯下静默着。那截被我强行嵌入轴心的青玉断簪,吸收了微弱的光线,泛着幽幽的冷芒。
一缕浸透了暗红血葛汁的粗麻线紧绷其上,拉出一条笔直的、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线条,如同弓弦蓄满了力,只待引箭离弦。
白日里从薛姒那根青玉笄上刮下的细碎玉屑,此刻正漂浮在陶碗清水中。
我端起石臼,将里面浓稠如凝固血液的暗红血葛汁缓缓兑入碗中。汁液与清水相遇,并未立刻融合,反而剧烈地翻涌、抗拒,最终泛起一层铁锈色的、令人不安的诡异泡沫,如同沸腾的毒沼。
“咣当——!”
织室单薄的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踹开,碎裂的木屑飞溅。薛姒的身影如索命的厉鬼,堵在门口,月光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扭曲变形的暗影,将室内微弱的光线彻底吞噬。
孟氏佝偻着背,如同她的影子,紧随其后,枯瘦的双手捧着一个沉重的黑漆木盒,盒盖紧闭,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
“好……好得很。”薛姒的声音像是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刮擦着人的耳膜,“白氏商队那三十车血葛,已‘如你所愿’,悉数入库了。”嘴角噙着一丝怨毒的快意。下巴微微抬起,一个眼神示意。
孟氏立刻上前,佝偻的身躯爆发出不相称的力量,将手中的漆盒“砰”地一声,重重砸在织机旁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巨大的撞击力震得盒盖弹开一条缝隙——
缝隙里,赫然是密密麻麻、惨白森然的……骨针!针身细长尖锐,针尖都无一例外地闪烁着那种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幽蓝寒光。与白日里陈妫袖中滑落、射向薛姒的那枚,如出一辙。
“三日,二十袭祭服。”薛姒向前逼近,她枯瘦如鹰爪的手指伸进盒中,捻起一根最长、最锋利的骨针,幽蓝的针尖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若误了时辰,”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猫捉老鼠的残忍,“这些针,便会一根一根地……钉进你的十指指缝里。”
她俯下身,凑近,气息带着一种腐朽的甜香,喷在我的脸上,冰冷刺骨:“听说过殷商旧刑‘织骨’么?针穿指骨,血染经线……想必,能织出更美的‘祥瑞’?嗯?”最后一个尾音上扬,带着恶毒的期待。
孟氏浑浊老眼闪过一丝狠戾,就在薛姒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枯瘦的手爪毫无预兆地暴起突袭,直抓我的右手腕,同时,另一只手中那根幽蓝的骨针,带着撕裂空气的腥风,直刺我右手拇指的指甲缝。针尖的寒芒,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就在那淬毒的针尖即将刺破皮肤、带来钻心剧痛的千钧一发之际——
“嗡——!”
腰机卷布轴猛地爆发出刺目的青光,嵌在轴心的青玉断簪疯狂震颤,一股强大的吸力骤然爆发,孟氏手中那枚骨针如同被无形之手攫取,“嗖”地脱手,闪电般射向旋转的卷轴,紧接着,漆盒中剩余的六根骨针仿佛铁屑归磁,争先恐后地破盒而出,化作道道幽蓝流光,狠狠钉入枣木卷轴!
“笃!笃!笃!笃!笃!笃!笃!”
七声闷响,七根骨针赫然呈北斗七星之状,整齐地没入旋转的卷轴之中。针尾兀自剧烈地颤动不休,发出细微而诡异的嗡鸣。
薛姒连退三步,脸色煞白。孟氏更是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惊叫,佝偻的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几乎瘫软下去。
我面无表情,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冷冷拔出腰间那块此刻正散发着灼热感、仿佛吸饱了磁力的佩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向卷轴中心——那北斗七星环绕的核心位置。
“轰——!”
吸附着七根幽蓝骨针的卷轴,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引擎,骤然加速飞旋。速度之快,竟带出了模糊的残影。
绷紧如弓弦的血葛麻线,在高速旋转中被拉扯、绞缠着那些幽蓝的骨针,强大的离心力将骨针甩出,化作一片蓝汪汪、令人胆寒的针雨,向着织室的四面八方无差别地飙射而去。
“笃笃笃笃笃——!”
密集如骤雨的撞击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针影如同暴雨梨花,狠狠钉满了梁柱、夯土的墙壁、单薄的门板……顷刻间,原本简陋的织室,变成了一只浑身竖满幽蓝尖刺的巨型刺猬。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铜锈和血腥气的诡异腥臭。
“妖…妖孽!巫蛊邪术!”薛姒指着我的手指抖如筛糠,唇齿间挤出破碎而恐惧的指控,声音因极致的惊骇而变调。
我面无表情地走到门边,伸手握住一根深深钉入门框的骨针尾端。用力一掰。
“咔嚓!”
针体应声而断。断裂处露出内部森白的骨髓状物质,那股浓烈的铜锈血腥恶臭瞬间弥漫开来,更加刺鼻。
“阿姑莫惊。”我将那半截断针举到跳动的油灯火苗旁,指尖沾了点石臼里残余的血葛汁,涂抹在幽蓝的断面上——那诡异的幽蓝色泽,在接触到血葛汁的瞬间,竟如同被洗刷般迅速褪去,只留下死气沉沉的灰白。
“不过是些磁石引针的小把戏,上不得台面。”我的目光从断针移开,刺向薛姒那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真正的巫蛊……”我微微一顿,语气冰冷,“恐怕,是另有其物,另藏其处吧?”
一直瘫软在地的孟氏连滚带爬地扑到薛姒脚边,额头将青砖磕得砰砰作响:“主母明鉴!老奴亲眼所见!少夫人所用确系磁石引针…绝非巫蛊邪术!老奴愿以性命担保!”她声音尖利,充满了恐惧和急于撇清的慌乱。
薛姒的脸色在油灯下青白交错,胸口剧烈起伏,如拉破的风箱。她死死地盯着我,目光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又充满了对未知力量的惊疑。
视线扫过满墙满柱兀自颤动、闪烁着幽蓝死光的骨针,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咬牙切齿的怨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祭服……若误了时辰……提头来见!”说完,猛地一甩宽大的衣袖,几乎将匍匐在地的孟氏带倒,头也不回地冲入门外浓重的夜色中。
木门吱呀合拢,隔绝了月光。死寂重新笼罩。我走到腰机旁,拿起那截断簪,用其锋利的尖端,小心翼翼地开始撬动那七根深深嵌入的骨针。
针尖残留着细微的幽蓝色粉末。指尖不小心沾上一点,立刻传来一阵火烧火燎般的刺痛感,直窜心口。
这感觉……是某种矿物灼烧淬炼后遗留的毒渣?薛姒冠冕上那根内藏玄机的青玉笄,陈妫袖中阴毒的骨针,它们那幽蓝光芒的源头,都指向同一个禁忌之物。
铜漏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在死寂中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断簪仔细刮过那根青玉笄的每一处缝隙,刮下最后一点青灰色的玉屑粉末。粉末落入盛满暗红血葛汁的陶碗中,沉入粘稠的液体底部。片刻之后,几粒极其微小、却闪烁着暗沉金光的砂粒,如同沉船中的秘宝,缓缓地从汁液中浮了起来。
我将这几粒金砂捻在指尖,凑近昏黄的油灯,凝神细看。砂粒棱角分明,在火光下闪烁着坚硬锐利的冷光,质地异常沉重,绝非普通砂砾。这是……自然金?还是某种高密度的伴生矿砂?
周王畿的山川地理图在脑海中迅速铺展开来。岐山……南麓阳坡……伴生金砂的玉矿脉……结合那玉笄内部的疏松孔洞和刮擦感……一个惊人的、几乎是唯一的可能性瞬间攫住了我——
那里藏着尚未被周王室完全掌控的、极其富集的铜矿!甚至可能是伴生金矿!薛氏……或者谢琰……他们到底在暗中谋划什么?
就在这时,袖中那块刚刚平息下来的磁石佩,突然毫无征兆地再次剧烈跳动起来,仿佛一颗被唤醒的不安心脏。一股强大的牵引力,并非指向金属,而是清晰而执拗地牵引着我的手臂,直指向织室西面那堵斑驳的土坯墙。
墙?那里有什么?是磁石?还是……别的?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没有任何犹豫,我抄起手边的断簪,将尖端对准那面墙,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凿下去。
“噗!”
干燥的墙皮簌簌剥落,尘土飞扬。随着断簪的深入,一种不同于泥土的坚硬触感传来。几下猛凿之后,半片沾满泥灰、边缘扭曲变形的青铜物件,赫然嵌在墙体深处。
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其抠出。入手冰冷沉重。抹去厚厚的浮尘——蟠螭纹环绕着一个阴刻的篆字:“密”。而在腰牌的边角,一小块早已干涸发黑、触之冰冷粘腻的……暗红痕迹,凝固在那里。
指尖触及那冰冷粘腻血迹的瞬间,一股尖锐的、混杂着极致恐惧与决绝的刺痛感猛地扎进脑海。眼前瞬间闪过一双充满血丝、濒死般瞪大的眼睛,和一只染血的手死死攥紧这牌子的画面...画面破碎,只留下心悸和浓重的血腥幻嗅。
血渍!
原主姜薇,你究竟在这座吃人的府邸里,埋下了多少秘密?
窗外,三更的梆子声穿透沉寂夜色,空洞地回荡着,如同来自幽冥的叹息。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没有时间恐惧,只有抓住一切线索的本能。
我端起那陶碗,将里面翻涌着暗红泡沫的血葛汁,毫不犹豫地泼向墙壁剥落、露出腰牌的那个位置。
“滋啦——”
紫红的浆液如同贪婪的活物,迅速吞噬了浮尘,渗透进疏松的墙坯。
一个原本被巧妙遮掩的、方方正正的暗格轮廓,在血葛汁的浸染下,清晰地显现出来。暗格的底部,八个深刻遒劲的甲骨文字,如同燃烧的烙印,撞入我的眼帘:
“荧惑守心,葛天改命”
荧惑守心!又是这个天象!葛天改命……“葛天”是什么?是一个人?一个地方?还是一种……力量?
断簪的尖端,带着冰冷的决绝,狠狠扎进那个“心”字的最深处,刮下簌簌的墙灰。我蘸着这混合了血葛汁、墙灰与泥土的污浊浆液,在那块冰冷的、带着血腥秘密的青铜腰牌上,那个阴刻的“密”字上,缓缓地、用力地涂抹开去。朱红斑痕如同渗出的血泪,在古老的蟠螭纹间蔓延开来。
祭服?望着满墙满室兀自闪烁着幽蓝死光的骨针,无声的冷笑在心底蔓延。
薛姒,你要的祭服,我会“织”。我要织的,是一张巨大的裹尸布,裹尽你们这些披着礼教华袍、吸髓食骨的魑魅魍魉!就从这“荧惑守心”和“葛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