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寮的黄昏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前一刻还金光漫天的晚霞,转眼就被暮色蚕食殆尽,只余几缕倔强的橘红挂在西边的树梢上,像是不甘离场的戏子。
杨十三郎坐在回廊的栏杆上,手里捏着阿槐手上掉落的那片金羽,对着最后的天光反复端详。
羽根处的暗红在暮色中愈发显眼,凑近闻,竟有股淡淡的腥甜——不是血,倒像是某种蜜渍果脯的味道。
"首座哥!您管管阿槐……"
七把叉的大嗓门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他风风火火地冲进院子,草绿色的衣袍上沾满了面粉,头顶还滑稽地翘着半片槐树叶,活像个刚从面缸里爬出来的树精。
"阿槐闹翻天了!"
他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非说要吃''金母娘娘的蜜饯'',把厨房的糖罐全打翻了!"
杨十三郎叹了口气,金羽在指间转了个圈:"秋荷呢?"
"正哄着呢,"
七把叉抹了把脸上的糖渍,"秋荷姐姐说要讲故事,结果那小祖宗一听''从前有个仙胞''就炸毛,说''我才不要听自己的故事!''"
檐下的灯笼突然晃了晃。
杨十三郎抬头,看见一片槐树叶打着旋儿飘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七把叉翘起的发梢上。
树叶上还沾着亮晶晶的糖粒,在灯笼光里一闪一闪的。
"它来了。"杨十三郎低声道。
七把叉浑身一僵,手忙脚乱地去拍头顶:"哪儿?在哪儿?"
"笨蛋,在你头上。"
稚嫩的童声从头顶传来。
七把叉一抬头,正对上阿槐倒挂着的脸——小家伙用槐树枝编了条"藤椅",晃晃悠悠地悬在檐下,手里还捧着个啃了一半的蜜桃。
桃汁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滴在七把叉鼻尖上。
"呸!比我还贪吃……"
七把叉一抹脸,"你个小没良心的!昨天谁给你做的杏仁糕?"
阿槐做了个鬼脸,灵巧地翻下来,赤脚踩在栏杆上。
他今天换了身"新衣裳"——用桂花和柳枝编的小褂子,走动时簌簌作响,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我要吃金母娘娘的蜜饯。"
他理直气壮地宣布,碧绿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着狡黠的光,"那个金灿灿的、装在琉璃瓶里的!"
杨十三郎心头一跳。金羽从指间滑落,被阿槐眼疾手快地捞住。
"咦?"
阿槐把金羽凑到鼻尖嗅了嗅,突然皱眉,"这个味道......"
七把叉趁机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小贼!还我杏仁糕!"
阿槐像条泥鳅似的从他手里溜走,三两下蹿上槐树:"笨蛋七把叉!杏仁糕是你输给我的!"
"我什么时候——"
"昨天打赌说我能用树叶叠小船!"阿槐坐在树杈上晃着腿,得意洋洋地掏出一片槐树叶,轻轻一吹——树叶竟真的变成了一只精巧的小船,晃晃悠悠地飘到七把叉面前。
七把叉瞪圆了眼睛:"这、这不算!你肯定作弊了!"
杨十三郎却盯着那只树叶小船,心头微震。
以物化形是"羡天朱野"的境界,阿槐的成长速度远超预期......
"十三。"
白眉元尊的声音从回廊尽头传来。老人今日换了装束,一袭靛青道袍,发髻用桃木簪松松挽着,乍看像个寻常的老道士。只有那根木杖依旧不离手,杖头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阿槐一见白眉就缩了缩脖子,树叶小船"啪"地变回原形。
"元尊……"杨十三郎起身行礼,"阿槐他......"
"我都听见了。"白眉元尊的目光扫过槐树,阿槐立刻把脑袋藏进枝叶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七把叉凑过来小声嘀咕:"首座哥,老爷子今天怎么穿得跟要出门似的?"
白眉元尊忽然转向七把叉:"你,去厨房拿一罐蜂蜜来。"
"啊?"
"要槐花蜜,"白眉补充道,"去年存的。"
七把叉一头雾水地走了。白眉元尊这才举起杖,在槐树下画了个圈。杖尖所过之处,泥土泛起细碎的金光,隐约形成个繁复的阵图。
"元尊,您这是......"
"做个试验。"白眉元尊从袖中取出那枚玉简,递给杨十三郎,"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阿槐从树叶间探出头:"你们要干嘛?"
没人回答他。七把叉抱着个陶罐跑回来,罐口封着红绸,掀开一角,甜香立刻溢满了院子。
"放这儿。"白眉指了指阵图中央。
陶罐刚落地,阿槐就"嗖"地从树上滑下来,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好香!"
白眉元尊突然抬手,木杖点在阿槐眉心:"定。"
阿槐瞬间僵住,只有眼珠还能转动,惊恐地看向杨十三郎。
"元尊!"杨十三郎上前一步。
"看着。"白眉元尊掀开陶罐,舀了一勺蜜倒在阵图上。琥珀色的蜜汁顺着纹路流淌,渐渐勾勒出一只飞鸟的形状——正是青鸾。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蜜汁青鸾竟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在阿槐头顶盘旋。阿槐的眼珠跟着它转,碧绿的瞳孔渐渐泛起金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果然。"白眉元尊突然撤杖,阿槐一个踉跄跌坐在地,蜜鸾也随之消散。
七把叉目瞪口呆:"这、这算什么试验?"
"味觉通感。"秋荷的声音从月洞门外传来。
她手里捧着个锦盒,月白的裙裾沾着夜露,"青鸾的羽毛沾染了金母的蜜饯味道,而阿槐能感知到——说明他们的灵力同源。"
杨十三郎猛地想起巨灵山石碑下的黑气小手——也是这般泛着金光。
阿槐突然跳起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白眉元尊蹲下身,平视着阿槐:"孩子,你最近有没有做过奇怪的梦?"
阿槐歪着头想了想:"梦见个黑漆漆的地方......有只大鸟老是啄我。"他比划着,"金色的鸟,嘴巴特别尖!"
秋荷把手中的锦盒"啪"地放在地上……盒盖翻开,露出里面那本《仙胞记事簿》,最新一页上赫然写着:"仙胞夜啼,言有金鸟相扰。"
七把叉突然一拍大腿:"等等!金母的青鸾不就是金色的吗?"
院中一片死寂。
连阿槐都安静下来,
杨十三郎无意识地搓着手中的金羽,羽根处的暗红在灯笼下显得愈发刺眼。
白眉元尊突然起身:"十三,取你的玄铁刺来。"
杨十三郎解下腰间的玄铁刺递过去。老人接过刺,在掌心一划——鲜血顺着刺尖滴落,正落在阵图中央。
"元尊!"
血滴触地的刹那,阵图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
泥土翻涌间,竟浮现出一幅模糊的画面:金碧辉煌的宫殿深处,一只青鸾站在金架上,正低头啄食琉璃碗中的蜜饯。
碗边残留着些许暗红色果肉,正是羽根处沾染的东西。
"这是......"
"瑶池内殿。"白眉元尊的声音有些沙哑,"金母在用蜜饯喂养青鸾。"
阿槐突然尖叫一声捂住耳朵:"吵死了!那只鸟又叫了!"
几乎同时,远处的夜空传来一声清越的鸾鸣。众人抬头,只见一抹金光划过天际,正朝仙鹤寮飞来。
"糟了,"秋荷脸色煞白,"青鸾真身!"
七把叉手忙脚乱地去关院门,被白眉元尊拦住:"来不及了。"
青鸾的阴影已经笼罩了整个院子。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阿槐突然冲上前,把手中的金羽狠狠掷向天空:"走开!"
金光迸发。
羽离手的瞬间,阿槐周身爆发出耀眼的青光,背后隐约浮现出一对半透明的翅膀虚影。
金羽在空中燃起金色火焰,化作一只火凤扑向青鸾。
两只神鸟在半空相撞,炸开漫天金青二色的光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星雨。
等光芒散尽,青鸾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几片飘落的金羽证明方才并非幻觉。
阿槐瘫坐在地,小脸煞白:"我、我怎么了......"
白眉元尊快步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脉门。
片刻后,老人长舒一口气:"无碍,只是灵力透支。"
杨十三郎弯腰捡起一片金羽,发现上面多了道焦黑的灼痕。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看向秋荷:"记事簿上还记了什么?"
秋荷颤抖着翻开最新一页,上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像是阿槐梦游时写的:
"金鸟啄我时,总说''还差一点''。"
七把叉挠挠头:"什么意思?"
白眉元尊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青鸾不是在伤害他......是在喂食。"
夜风骤起,吹灭了檐下的灯笼。黑暗中,阿槐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
"我是不是......不是仙胞?"
没人回答。一片槐树叶飘下来,盖住了孩子泫然欲泣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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