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为难
记着礼生授礼时教过一遍的路线,哑郎低着头走在街侧。
夫侍是不能走在道路正中的,如若不想母家被人指点耻笑,夫侍同样不能因为妻家未来迎接而四处张望——尽管青州城民风剽悍拘束不多,但平头百姓与达官显贵间显然隔着一条名为“礼数”的鸿沟。
规矩,规矩,规矩。
哑郎渐渐走入闹市,偏红色的衣裳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即将过门的郎君。然而,和他曾经遇到的讥嘲不同,众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大多是善意的,偶有轻快的口哨引来笑声,也有被奶娘抱着的女童伸出系着福穗的手,递给他一颗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哑郎垂着眼一时愣住,甜丝丝的滋味却已经叫小童喂到嘴里。
礼生讲得明白,夫侍入府的时辰是有定数的。虽说将军府里现下就他一个,略晚些也没有正夫挑刺,然而授礼那日,抽出保养得油光发亮的戒方,板着脸的礼生凭空甩出一道带着震慑意味的响声:“想让府里破了规矩,宁郎君,你还不够格。”
授礼的后半段,哑郎和礼生是单独留在厢房里说话的,邹黎不在边上看着,那戒方差点顺势扫伤宁音的脸。尽管戒尺在最后关头险险停住、并没有真的落到哑郎身上,可宁音已经明白,偌大的将军府里,有的是人不欢迎他。
譬如这个名叫马湎的节烈义夫。
可冰糖葫芦真的很甜。
山楂去核后填上枣泥,轻薄酥脆的糖衣把它裹得透亮,又在外圈滚了层炸得喷香的芝麻。这是哑郎所熟悉的、在市井中叫卖的东西,它登不上礼生口中的大雅之堂也不配去登,但这酸甜的滋味确然为他串起过对日子的期盼。
卯时三刻,哑郎在将军府门前停下脚步。长了这么大,他也只是在旁人嘴里听说过将军巷如何如何、贺兰府又如何如何。直到今天才头一遭走近这里,哑郎忍不住看了看府门阶下精雕细刻的石鼓。
刻在鼓身上的动物一个个活灵活现,缠头错尾构成寓意吉利的祝祷,倘若手边有剪刀和花纸,哑郎花上一个时辰就能刻出呼应的彩胜。只是眼下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收回目光,沿着左侧走上石阶,他抬手叩响边角的小门。
将军府的大门共分四扇,两扇居于正中,两扇窄窄地挤在旁边,只够一个人勉强进出。礼生没告诉他要从哪里进才合规矩,想着正门不会为夫侍打开,女右男左,哑郎叩了叩左侧的耳门。
果然,马义夫正站在门后等他。
“到的倒是不晚。”马湎露出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情:“穿的衣衫也合制。这一身颜色虽说花哨,可你今日被纳为大将军的夫侍,也该弄出个喜庆的模样来。”
不错,马义夫绕着哑郎走了一圈,性格温顺、知礼守礼,确实是个做人侧室的好料子。
只是这张脸么,马义夫的嘴角掉了下去,若是不能先给他立足规矩,难保宁夫侍以后不会仗着一副好容貌作娇。
更不用说他还是个寒门出身,骤然进了富贵地,或许开头能按捺住几天,但日子一久,倘若没人约束,那可说不准要折腾出什么样的祸事。
还是要罚,马义夫心道,这可不是他以权谋私随心所欲,要怪就怪你宁音身后没家底,天生的人人可欺。
“宁夫侍莫要嫌我苛刻。”假惺惺地讲句客套话,礼生想要挑刺那简直易如反掌:“只是大将军治军治府都一样严明,还望宁夫侍体谅。”
噔。哑郎心下一紧。
马义夫三言两语便把哑郎架了起来:“夫侍既是最先得了大人青眼的郎君,自当礼仪德行兼备,这样才好给后来人打出个榜样。”
“既然要做个好范例,义夫我便不得不死板一些。”
抚过戒尺,礼生突然喝道:“宁氏!你可知错?!”
对方有备而来,又打定主意要为难他;哑郎举目无亲,想要争辩还口不能言。哪里还能不明白礼生的算盘,知道躲闪无用,哑郎顺从地跪在一边。
“算你恭顺,”马义夫趾高气扬,“未免你觉得我不讲道理,宁氏,我便好好与你讲一讲理由。”
“其一,”礼生冷哼,“宁音,谁许你从将军府正门入的?”
这便是礼生刻意留下的诡计了。
将军府共有三道门,一扇是宁音方才见到的大门,两扇供仆役出行的角门。去邹宅授礼时他故意不讲这其中分别,只是细细说了走到将军府的路线,马义夫一早便设想好,等宁音来了,他必然要恫吓这哑巴郎君一个记忆尤深的下马威。
“你难道没看见?”礼数在他,马义夫步步紧逼,“将军府形制特殊,我也专门与你讲过,见到那刻有瑞兽纹样的瓦当,就到了将军府的范围了!”
闭口不提自己是怎么威慑哑郎、叫他不许轻易抬头的,马义夫穷追不舍:“况且角门就在你转过巷角、走到正门之前!”
礼生端得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统共不到五十步的距离,宁夫侍,怎么你的眼睛就只能瞧见精雕细刻的正门不成?”
贺兰姝昨夜宿在大营,笃定大将军不会为了区区哑巴趁早赶回 ,马义夫羞辱起哑郎来毫不留情。
“罢了,谁叫您也算半个主子呢——”
听到府中仆俾的活动声渐渐变多,也怕有闲言碎语传进贺兰姝耳中,拖长腔调,马义夫又装得一派通情达理:“今天好歹算个正日子,快起来吧宁夫侍,谁叫您就是天生的好命呢?左右成了主子,犯了错也自有底下的小厮去受。”
哑郎安静地起身。
浸了一晚上的霜露,将军府规规整整的石砖地冰冷刺骨。
算计着既能打了哑郎脸面、又不至于留下痕迹惹得大将军来问,暗自舒心,马义夫领着哑郎往他的院子走:“夫侍可记好了,您的院子在西边。”
“就是挨着角门的玉笛院,”马义夫佯作关怀,“日后有什么想让小厮采买的,直接从角门进出,速度可快。”
穿过几道拱门,在众人前做得无可挑剔,马义夫向哑郎介绍着玉笛院的摆设:“这边是厢房,那边是……竹音?”
恍若听到娘亲叫他音儿,哑郎下意识抬头。
“宁夫侍,”把哑郎的反应尽收眼中,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马义夫相当享受给宁音添堵的感觉,“这就是管事给您挑的小厮了。”
礼生转身招手:“来,竹音,过来见见你主子的脸。”
“是,”那小厮脆生生见礼,“宁夫侍早。”
“宁夫侍初来乍到,万事不熟。”不肯放弃在主仆二人中间点火的大好机会,马义夫揣起袖笼。
“竹音,你在府中伺候了五六年,大将军往日里也是夸过你麻利能干的,既然如此,分拨到玉笛院以后,你凡事可都要帮宁夫侍考虑到才行。”
小厮应道:“劳烦义夫教导,竹音晓得。”
嗯了一声,马义夫又往哑郎那里瞟去一眼:“对了,宁夫侍方才走错了入府的角门,念在这是第一次,竹音,午时前记得替你主子领罚。”
“宁夫侍安。”
临近中午,日头亮堂堂地照耀起来了。带着背上的伤回到玉笛院,不情不愿给哑郎行礼,领罚之后的竹音声气极差。
什么东西,竹音满肚子愤懑,果真是个眼皮子浅的小家货!刚来第一日就犯了错连累自己,马义夫倒是打了招呼,说让人下手轻点,可再轻那也是结结实实的十下藤条啊!
而且对方怎么还不叫他起身?背上火辣辣地疼,竹音忿忿想到,莫不是真当自己山鸡变凤凰,刚入府一个上午就原形毕露磋磨起底下人了?
啊,倏而想起一事,竹音差点笑出声来。他忘了,这个宁夫侍是个哑巴,就算对方想,也照旧三棍子激不出一句话来。
人瞧着也没什么主子的厉害脾气,若是他被仆俾拿捏了也不会主动去找大将军告……转了转眼睛,存了试探哑郎底线的心思,竹音直直扶着腰杆起身。
哟,这新主子知道自己不能说话,还主动走过来要扶他?
真是乡下人不分尊卑。
亏他听说玉笛院要进新夫侍以后担心得翻来覆去,可哑郎如此软弱可欺,竹音的胆子便像吹了气似的一下子膨胀起来。
原本以为要伺候一个公老虎成日挨骂挨打,没想到——就这?
他就是欺到这对方头上,竹音洋洋自得,恐怕宁音一介贫寒哑巴,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忍进肚子不说话。
哈,竹音泄出轻笑:“宁夫侍呢,是贵人。”自恃是将军府上有资历的忠仆,竹音抖起款来毫不含糊:“而贵人的运道,可不就是要比我们这些粗使的奴俾要好。”
“只是夫侍您得知道,”竹音叉起手来上下扫视宁音,“就算您比奴俾尊贵,也能被人尊称一声主子,但这贺兰府里,唯一能决定旁人生死去留的,只有大将军。”
比起神情拘谨的哑郎,这家俾反而跋扈得像是教训下人的夫侍:“咱们将军府的家规,宁夫侍或许听说过,又或许没听过。”
“奴俾不妨与宁夫侍透个底,府上七十六条规矩,马义夫会亲自教您。”
“但这有形的条诫好学,无形的底线却实打实地难探。”
“您是竹音的主子,竹音自当尽心告诉您,这将军府里,究竟还有多少,唯有府中人氏才能得知的规矩。”
嘚瑟完一圈,如愿看到哑郎谨小慎微的脸,自觉心气大顺,竹音挨个介绍起屋里的摆设:“所有的坐具,大将军不在,您放松一点倒也无妨。可大将军若是回了,夫侍,没有大人的允许您不能坐,有了大人的允许您也只能坐这么一点——”
第42章 手段
或许是军营临时有事,又或许是单纯忘了他的存在,哑郎直等到桌上的菜来回重热了三趟,贺兰姝也没出现在她新纳的乖巧夫侍面前。
娶了正夫倒是会摆酒席热闹热闹,竹音在廊下撇嘴,纳夫侍唯一的喜庆却只在当晚的二人共膳。
可见大将军也没把这哑巴夫郎的脸面太当回事,不屑地飞了飞眼风,懒得再傻站在厢房外苦哈哈受冻,竹音打着哈欠走到玉笛院外和交好的俾子闲聊。
不好懈怠得太明显,竹音心里搁着份忌讳,夫侍还在屋里坐等妻主,他离得太远难以交代。
可竹音也没真存有多少敬畏:听说宁音起初还拿乔不肯入府,但后来不知怎地却又肯了。焉知不是他看着将军府的荣华富贵眼热,后悔当时身段端得太高,这才眼巴巴又贴了上来,没准还要使些上不得台面的妖淫手段。
倚在玉笛院门口便和旁人编排起哑郎,添油加醋讲起猫猫是如何惹了马义夫不快,说到自己背上新添的几鞭子,竹音恨不得把猫猫穿得那身外衫撕下来再扔进泥巴地里踩上两脚。
“你是没见着,”竹音是半点也不肯让嘴巴闲着,“他那件罩衫,啧啧啧。”
又土又丑,又艳又俗!
几年前就不时兴花样如此老旧的布料了,半点不提那颜色把哑猫猫衬得肤白沉静又温柔,竹音只管把哑郎的家世翻出来讥讽一顿:“说起来他家里人已经死光了,这身衣服……可别不是宁大娘归西之前给宁夫侍置办的吧?”
置办也没选大红一类的正色,竹音鄙夷,偏生挑了个小家子气的侧室颜色,可见一早便知道,自己这儿子早晚要送出去与人为奴做俾的。
这方才第一天晚上,大将军更是连回都不回,正眼都不曾给来一个。竹音假惺惺摇头:“色未衰而爱已驰,我看这宁夫侍大抵是废了。”
要是能让他趁机爬上去……
“什么东西废了?”贺兰姝的声音却忽然在俾子们背后响起,“聊起来甚至连主子都不顾了,讲得这样入神,不若说与我听听?”
大将军何时来的?!想着方才犯过的诸多口舌,竹音后脖颈一凉。
军中事务缠身,贺兰姝回的比预期晚了不少。想看看宁音在她不在的时候是怎么打发时间的,拦住通传侍俾,贺兰姝特意抄了通往玉笛院的一条小路。
却没想到先听见有俾子堵在门口大嚼舌根。
一会儿说大将军不上心、纳侧室当晚回都不回;一会儿讲宁音笨手笨脚、想装扮自己也全然不得要领。鸡毛蒜皮的小事挑完了还不肯住嘴,又说什么礼生仔细提点过了宁夫侍还是进错府门,他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在这哑巴手下当差,好处没捞到一分倒是先替这乡巴佬进诫堂挨了顿重重教训。
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便是贺兰姝对府内琐事一无所知,听完竹音这通抱怨也再没什么不清楚的。
听了满耳朵的小话,再好的情致也被打断,贺兰姝脸色不虞。正是因为厌烦这些无谓话头,更是不愿被这些算计误了耳根清静,她才迟迟不肯纳人进府。没
想到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这遭,随手让下人拉了竹音与另一俾子下去等候发落,贺兰姝七分的兴致凭空减到五分。
府里管事的一日日也不知在浑忙些什么。再想想小厮口中宁音那件艳俗至极的外衫,心下不爽,贺兰姝简直想转身就走。
罢了,罢了,忆起那日种种,贺兰姝心道一切终究不是哑郎的过错。昏黄烛火从屋中透出,瞧见落在窗纸上的一个形单影只的侧影,贺兰姝举步进院。
除却恻隐之心,贺兰姝还想知道,宁音会如何处置身边心口不一的俾子。
在邹娘子那里洗衣做饭、缝衣绣花,除了送药洒扫一律不与外女接触,哑郎看起来好一副乖巧懂事的夫郎模样。
如今有本事架到底下人头上了,贺兰姝承认她存着试探的心思,不知宁音是否还和从前一般?
这念头一起便再难压下,纵然贺兰姝自己也讲不清楚,她究竟想看哑郎在这件事中表现成怎样。
吃完晚饭又和小昭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划拉过来一只抱枕,邹黎直呼舒坦。脸也懒得洗脚也懒得泡,感受着家中久违的活跃气息,邹黎摸着裤头松紧带留在肚皮上的一溜压痕心满意足。
明早记得准点叫她,呼叫人工智能2023替她定个闹钟,邹黎立马就要酣然入梦。
2023却蓦然鬼叫起来:“邹邹!”
生怕邹黎困意太深以致于神智不清听不懂它说啥,系统还附赠了一套极其人性化的刺激机制。脑子里猛地放起高清无。码动作片,邹黎迷瞪间以为自己做了采花贼夜宿伎馆。搞得这么带劲,声音嗯嗯啊啊的,邹娘子当即吓得饭困一清。
——这得要她百分之多少的附加服务费啊?!!
“不要钱!”2023深谙邹黎死穴,“是赠品!”
白送?好好好,那没事了。压力从钱袋上空烟消云散,邹黎顿时像抽了骨头的蛇一样重新躺回原位。
“第一位领养人对猫猫的好感度上——”
2023刚说一半就发现宿主又没了动静,“醒一醒,邹邹你醒一醒——”
系统无法:“邹娘子,你赚大钱啦!”
头发打到小昭脸上,邹黎嘎嘣一下睁开眼睛。
“何时何地何人用什么办法赚了大钱?”邹黎象征性揉了揉睡梦中哼哼唧唧的小昭:“2023,你说得细致一点?”
是贺兰姝对哑郎的好感度上升啦,系统报喜,领养人的喜爱值从60跳到75,作为奖励,宿主可以在两个选项间挑一个方向给系统升级。
“考虑到现实因素,”2023念着A选项的背景介绍,“由于世界观限制,猫咖经营者想要回访猫猫较为困难。”
“因此,您可以考虑开通一项检测猫咪情绪的新功能。”
“情绪数据一小时一刷新,不必亲身到访,足不出户便可了解猫咪动向。”
本功能后期仍有升级空间,简介后附有一行小字,例如,可与猫咪单向托梦。
但2023显然对另一个功能兴趣更大:“邹邹,你玩游戏喜欢买皮肤嘛?”
它好想要那个可以给狮子猫穿的华贵小蛋糕套装噢!
让她瞧瞧,手上摸着小昭的脸,邹黎的意识进入系统商城浏览一圈。别说,用料舍得制作精美,是挺不错。
是吧是吧!每行数据流末尾都缀上波浪号,2023愈发期待。
“那就——”邹黎略一沉吟。
激动地狂甩表情包,2023时刻准备着尖叫出声。
“兑换情绪监测的功能吧,”邹黎恶趣味发作,“小蛋糕皮肤下次一定。”
像是坐上过山车俯冲,2023的雀跃在一瞬间大起大落。
“你确定吗邹邹,”停在选择界面,系统犹不死心,“你要是现在改主意,我还可以考虑把领养人喜爱值变动的原因告诉你哦。”
避开旁人,捡了身最粗糙朴素的布衣穿上,竹音忍气吞声地找去了礼生的厢房。
“马义夫救我!”
跨过门槛,扑通一声跪在礼生面前,竹音声泪俱下:“竹音愿为义夫洒扫养老,只求您能救救我!”
“使不得,使不得。”嘴上全着礼数,马义夫却在灯挂椅上坐得稳稳当当:“竹音伶俐,能让你都招架不来的事,义夫我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说罢便不再搭理竹音,慢慢擦净油润黑亮的戒尺,将其平握手中,礼生合眼背诵起尺方上一千三百余字的男诫内容。只当竹音全不存在,抑扬顿挫地诵读慨叹,马义夫面上满是忧思肃穆之色。
好一个装腔作势的老鳏夫,心知礼生在故意晾着他,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竹音暗自咬牙。待自己日后翻身,第一个要逐出府去的就是他马湎。
“呦?什么东西当在跟前?”一炷香后,背完他那持慎修德的诫词,信步间踢到竹音一脚,礼生奇道。
有求于人,竹音低声下气:“马义夫。”
摆足了架子,礼生这才悠然睁眼。
“竹音竟然还在这儿?”马义夫做出一副意外表情,“失礼失礼,我只当你院中事忙,已经赶回去侍候宁夫侍了?”
院中事忙?竹音听着只觉刺耳无比,他能有何事可忙?大将军对那哑巴的宠爱有目共睹,玉笛院小厮恶了主子、被罚去浣衣的笑话更是传得满府都是。
这老鳏夫的耳朵向来灵敏,竹音不信礼生对此一无所知。
说到底,将军府里看不惯那哑巴的大有人在,只是他竹音运道不好,随口说两句闲话便被大将军抓住,做了那只杀鸡儆猴的鸡罢了。
但你马湎难道就能置身事外?
一个死了妻主又找不到二嫁去处的老油条子,占着礼义大头自诩节烈,不过是大将军未曾想起要找礼生的麻烦,竟然也就让这老鳏夫钻了空子摆起款来。
“马义夫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竹音强扭出一面笑模样,“不过义夫,竹音尚有一事不明。”
“照着男四书的经义来看,比起小厮背后妄议主子的过错,礼生在上门时不把话说清楚、刻意惹得夫侍失礼进错宅门——马义夫以为,这两桩事哪件罪责更大?”
和他在这儿拿着鸡毛当令箭?马湎这套能哄住的也只有玉笛院那一问三不知的哑巴!
看着礼生饮了鸩酒一样的神情,竹音反倒不紧不慢起来:“义夫大概还不知道吧?”
拍拍布袍上的灰尘,竹音起身:“那宁夫侍温顺貌美,虽是贫家出身,却也细皮嫩肉不逊世家郎君。”
他服侍那哑巴沐浴的时候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竹音掩口,礼生罚的那一次跪,可并没像马湎以为的那样痕迹全无。
“玉笛院那位可是个手段厉害的,”竹音挑起眉稍,“马义夫觉得,大将军会一怒之下牵连到您吗?”
事关己身,礼生终于端不住架子:“如此说来,那哑巴却是算计着要在大将军面前软言相劝,只为博个贤良名声?”
目露怀疑,想想自己探听到的消息,马义夫并未全信竹音:“但我怎么听说……宁氏不但没向大将军告状,甚至还恳请将军放过你们一马?”
竹音当即嗤笑出声:“放我一马?马义夫,您何不瞧瞧我现在这幅样子?”
第43章 爱惜
“公子,事已至此,不如就听了相人的话,别再强求了。”
别再强求?放下梳子,方令仪散漫抬眼,哪日贺兰姝肯娶他,他便哪日不再强求。
方令仪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他只见过贺兰姝几面,就像被下蛊了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幼时读男四书,读到里头一个叫“裴郎抱憾”的故事,方令仪可是万万不能理解的。
这故事倒也简单。讲的是前朝裴翰林家里有个小郎君,不听母父约束,趁着大伙年节走动的光景,自己悄悄扮成女子模样溜上街玩耍。
玩耍便玩耍,不巧的是,裴小郎君走进一家酒楼,刚一落座,就有一潇洒女子与他拼座。
只见那女子风姿斐然,飒沓疏狂中又带着几分细腻情肠。
见到裴小公子一人独坐便以为“她”也是宦海飘零之人,当即请店家上酒,谓之与其不醉不归。
稀里糊涂地灌了几碗酒下肚,裴小公子醺醺然醉倒酒楼。
未曾料想,再睁眼时只见母父形容气愤举鞭欲惩,裴小公子不躲不避,只求母父告知,与他同饮的娘子究竟所为何人。
裴母只道对方惹怒天子,被赶到岭南做官,如今这个时辰,应当已经转至水路了。
裴小公子这才知晓自己竟然一醉醉了三日还多,京城岭南相隔千里山水迢迢,此去天高日远,二人终究再无相见之时。
哀伤之下跌坐
在地,裴小公子越咳越痛,直至最后,手帕上居然染上许多血迹。
裴母请了医者来治,大夫却摇头长叹,只说心病无药可医。
如此情况每日愈下,不到元宵,裴小公子竟就这样抱憾去了。
时人感之哀之惜之慎之,故作此文,意欲警示后人,切忌放纵自家郎君随性做事。
方令仪当初还嘲笑裴郎,说他仅为一段风度、一爵浊酒就芳心暗动,“此子即便活着,出嫁后也定然无法斗过后宅诸人”。
没想到待方令仪自己也成了半个故事中人,他却比裴郎还要难堪几分。
那哑巴到底凭什么?
哑郎几乎不敢相信,贺兰姝对他竟如此温存。分明那日贸然出现在浴房是他的过失,可贺兰姝只是把此事轻轻揭过,之后也未曾对他疾言厉色。
“没有人教过你这些吗?”入府当晚,贺兰姝看出了宁音即将安寝时的失措。
或许和那日的事有关,贺兰姝暗忖。悬钩将人带到别院却没把话讲清楚,以为院中只有他一人,哑郎显然没想到贺兰姝还会回去。
是以哑郎睡醒后有俾子问他是否要沐浴洁身、洗掉从牢房里沾上的灰尘腐草再离开,哑郎没想太多便点头答应。
而贺兰姝脱了软甲只着单衣,如往常一般推开浴房的门时,也并未想到会看到水雾中神情柔软的美人。
美人。贺兰姝是不常将这个词用在旁人身上的。
曾经有郎君当着贺兰姝的面故意掉入水中,衣裳湿透贴在身上,而后又以性命清白苦苦哀求,软硬兼施想要做她幕下宾客。平生最恶有人自作聪明,贺兰姝理所当然没给对方什么好颜色。
但换做哑郎。
女男之间的情愫就像是日光落于荷塘,倘若你这片莲叶不愿被我照拂,那我便敛了光,另照到别的花叶上也一样光明正大。
自然,日影倾斜,光亮再度流连在同一片荷叶上也不足为奇。
“先解开左侧的带钩。”眼看哑郎在她腰间摸索了半晌也不得要领,贺兰姝不吝于指点她的新夫侍几句,好叫他日后别再为了一堆衣裳布料露出为难迟疑的表情。
展臂让哑郎帮她褪下外袍,贺兰姝有心讲些闲话放松气氛:“我看你很喜欢吃方才的云糕?”
这云糕还是副帅特意让亲兵买来带给家眷的,听闻做它的糕饼店生意兴隆,午时刚过便卖光糕点预备打烊,只是贺兰姝对甜食兴趣一般,所以从未试过店里的糕饼。
知道贺兰姝也算是人逢喜事,副帅不由分说塞她一盒,只道夫郎们都爱这种甜腻腻的滋味,让贺兰姝不妨带回去给新纳的小哑巴尝尝。
雪白的软糕上淋了分量十足的蜂蜜和干桂花,贺兰姝打开盒子看上一眼便觉得腻口,没想到宁音却意外爱吃。
饭后一点点抿着吃下去半块,贺兰姝倚在榻上看兵书时还瞟见他犹犹豫豫拿着剩下的半盒不知道放哪合适。
翻过一页兵书,贺兰姝正要开口便听见他在院子里给俾子分云糕的声音。当然,竹音那含酸拈醋的话音贺兰姝一样听了个分明。
若是打赏忠心的下人便罢,宁音偏偏在那种搬弄是非的货色身上浪费好东西。他知不知道竹音在背后添油加醋地讲坏话让他颜面扫地?
更可笑的是,方才她要发落了竹音,哑郎竟还凑过来替人求情。
那俾子分明是见他不能说话又没家世才专挑软柿子捏。
竹音,贺兰姝听上一遍便觉不对,府中管事怎么干的活,不往院里放几个谨慎的俾子,竟还专挑这种和宁音重名的进来。
平白有些不快,贺兰姝合上兵书,想着哑郎既然不睡,那便陪她做些别的事消磨。
“里衣就不用解了,”贺兰姝按住哑郎的手,“知道后面要怎么做吗?”
目光从宁音的眉眼一直滑到嘴唇,扳住他的脸,贺兰姝想起她年少时是如何选中一匹喜爱的牡马。
“看到那里的脚踏了吗?跪上去。”
那匹马性格平顺却极通人性,再复杂的口令也只要贺兰姝教上两三遍就能听懂。虽然它偶尔贪食以致于生病,但看在它平日表现甚好的份上,贺兰姝不介意命人更仔细地照料它。
若是哑郎足够听话,贺兰姝同样不介意为他料理了刁仆。
“张嘴。”
“竹音已经押下去了?”随手给睡着的哑郎搭上薄衾,绕过遮挡的屏风,贺兰姝在外间落座。
起初贺兰姝只以为竹音心高气傲看不惯哑郎出身低微,没想到他还是个胆子大的,不过几日,竟敢和府外形迹可疑的人混在一处。
是,一随从递上供词,那俾子野心颇大胆子却小,不消用刑,只是把人丢到营狱里便战战兢兢地全都招了。
贺兰姝展开供状。
自称是受人指使,竹音把罪责推了个干净。
先说宁夫侍目下无人,意欲羞辱与他,竹音把自己形容得像个不堪受辱的清白家奴。又说礼生马湎刻薄,用男四书上的规矩磋磨于他,稍有不顺心便和宁夫侍狼狈为奸,只恨不能把他赶出府去一了百了。最后哭诉自己人微言轻,一介奴俾命若草芥,若是违背了马湎的意思,只怕不能活得长久——
至于他自己如何利欲熏心不恭不敬,竹音倒是半点不曾提及。
贺兰姝草草扫了一遍便不再多看:“可笑至极。”
大将军家事不容外人置喙,没有附和出声,那随从只是站在一侧等着贺兰姝的命令。
“竹音不必再留。”贺兰姝一句话便定了俾子的生死。
但礼生却不能这么简单地处置。
贺兰姝觉得有些麻烦,马湎终究占着礼义之名,况且并没有直接的证词证明他牵涉进细作的谋划。
就算天高皇帝远,可青州城还有个古板州牧和铁面刺史,贸贸然动了节烈义夫却拿不出切实的证据,贺兰姝不愿为了这等小人物污了名声。
可马湎再怎样也不过是个男子,贺兰姝想对付他甚至不需要用太过复杂的手段。
礼生,义夫。那便叫他再也沾不上这牌坊的好名。
青州城内最近多了一桩奇事:将军府的礼生马湎,数数也快当了将近二十年节烈义夫,谁知道忽然搭错了哪根弦,竟然一把年纪又老黄瓜穿绿衣,找人改嫁去了!
“官差到的时候,我正在那牌坊边上买烧饼呢!”
说书娘子讲着讲着就忍不住犯职业病:“那肉烧饼做得真真不错,里头肥瘦相间滋滋流油,看着就香,咬下去一点不腻口不说,还顶饱耐饿。”
一整个大烧饼,说书娘子端起胳膊,和平常的不一样,瞧着仿佛是个面做的大磨盘,要买就当场切一块下来,肉馅芯子一抽出来直冒热气,周围几家养的看门狗都闻着味儿眼巴巴看着。
待她一问,嚯,新式烧饼竟是摊主家的夫郎自己琢磨出来的!
怪道说娶夫娶贤,说书娘子边感叹边羡慕,普通烧饼有什么新奇,可今天吃到这一遭,以后她宁可拐些路也要专门去买的。
众人听饿了也只能兀自咽口水忍着:“官差呢?说书娘子倒是快些说说,官差去那里是做什么的?”
总不能也是吃烧饼去了吧?
嗨呀,说书娘子又是哈哈一笑:“讲忘了,讲忘了。”
“那官差啊,是来拆牌坊的!”
牌坊可是个大物件,运石料、打地基、请匠人,若不是节烈到万里挑一的地步,寻常守贞的鳏夫等到死也不可能葬在牌坊下头。历来只听说朝廷嘉奖烈夫,一层层地发下文书,又是褒扬又是赐匾,若不是马湎这次丢人现眼,多少人活了一辈子都见不着拆牌坊这等奇景。
“沈大人!沈大人!”
磨匀一汪浓墨,沈可均正待提笔,属官们却一个接一个地进来行礼。一眼望过去齐刷刷的几乎都来了,瞧这阵仗,好似青州城里出了什么大事一般。
“闹嚷嚷的像什么样子,”州牧一开口周遭便静了下来,“尔
等把这里当作官署还是闹市?”
说吧,端起茶杯,沈可均等着听下属汇报。
“州牧。”等了半晌也没人开口,心道同僚们见了上官就都变成哑巴,咬咬牙,一人率先走上前:“我等听闻,有差役把青州城唯一的石牌坊拆了。”
就为此等芝麻小事?沈可均皱眉:“那马湎既已不是义夫,牌坊拆了又如何?”
“大人英明,可考功司派来的官员就要到了,恰逢年底,我们是否该稍稍遮掩”
遮掩?沈可均抬眼,遮掩什么,何须遮掩?
“狱讼无冤,催科不扰。”沈可均起身:“抚边安民,摒除奸盗。清谨勤工,行事无私。人获安处,赈恤困穷。”
考评虽繁,条条框框亦有定律。
“别说一座,便是拆了百座千座牌坊,难道我青州自此便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了吗?”
无事便散了吧,沈可均懒得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偌大一个青州,值得耗费心力的事比一座可有可无的牌坊多得多。
第44章 正缘
“唔……嗯……嗯……”
还没结束吗?勉强维持着张口的姿势,喉咙里传来一阵阵的肿痛,小昭嘴边的津液不受控制地淌了下去。
他要上不来气了,眼前的东西都模糊成一块块的让人看也看不清,小昭的脸愣是被憋到发红。
“再张大点,”邹黎却强硬得一反常态,“小昭,你这让我很不好做啊。”
嗓子眼儿被人硬塞进东西的感觉实在算不上好受,但邹黎的手像铁钳似的怎么拍都晃不动。轻微的缺氧感迫使小昭张大喉管,露出深处的黏膜组织和扁桃体,连带着脖颈上的皮肤也跟着起伏出一层薄汗。
“嗯……”
眼里很快返上生理性泪水,最普通的呼吸也变得困难。只觉得整个身体都不像是他自己的了,小昭隐约听到邹黎在说话,可她的声音却像隔了很远一样怎么都听不清楚。
一股更难捱的堵塞感让他下意识想吐,白蜡烧出来的烟气又持续熏得他恶心,小昭拼命抓着邹黎的胳膊想说他不弄了,又一根手指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直直捅进了嗓子。
好痛——好痛——啊——痛!!!
“行了!”挪开蜡烛,邹黎手指间夹着根半寸长的粗硬鱼刺:“筷子夹了半天也没弄出来,幸亏你卡的位置不深,要是再往下点儿,我的手指伸都伸不进去。”
好了好了好了,邹黎拍着小昭的后背给他顺气,已经结束了不会再痛了。
下次吃鱼汤泡饭的时候说什么都得谨慎些,邹黎心道,要说换成宁音肯定不会如此,但小昭头一次独立熬好鱼汤,激动之下一张嘴又吃饭又讲话,鱼刺连着米饭囫囵咽下去竟然都没发觉。
“嗓子还痛不痛?”倒了半碗凉水回来,邹黎递到小昭嘴边让他咽下去。
还是疼,小昭捂着喉咙抿了抿就不肯再喝,别说吞咽东西,就是张开嘴被风灌进去,都觉得有一阵冷冰冰的刺激感。
这,邹黎一口气把剩下的水都喝了,叫刺扎到的地方不会发炎吧。
要不明天去李胡氏那看看?
“哎?你别去刷碗了。”邹黎拦住小昭:“要不我去给你煮点玉米须水喝?”快别干活了,邹黎抽出手帕给小昭擦嘴,反正现在天冷,筷子碗碟放一晚上也没啥埋汰的,等明天她起来再收拾。
不行!小昭闭着嘴摇头,早刷晚刷都是刷,而且放一晚上剩的饭粒都硬了。分给邹黎一枚怀疑的眼神,小昭嘴巴是关着的但他心中所想已经明明白白地显示了出来——
妻主你能刷明白碗么?
原先宁音在的时候,客观公允地讲,全家按做家务清理残局的熟练程度可以排序为宁音、小昭、邹黎、狮子猫、二宝。
现在宁音摇身一变成为将军府的人了,那再重新排下序,就成了小昭、二宝、邹黎、狮子猫。
为什么二宝的排位有了质的飞跃呢?
一是因为,原先的大部分残局都是小狗崽噔噔噔东跑西撞造成的。二是因为,宁音走了小昭又昏迷的那段时间,邹黎除了下馆子点外食,每次自己动手做出来的东西最后大半都是二宝吧嗒吧嗒清盘的。
用进废退,这点在邹黎身上得到了清晰显著的体现。
是以,小昭一定要挣扎着干完活再倒下:“我去洗……嘶……”扶着桌子踉跄了一下,小昭忽然捂住头上的伤口。
“你怎么了?”邹黎见状不对赶紧去扶:“想吐?是吃坏东西了吗?”莫非是鱼汤没炖熟,邹黎瞥了眼小昭碗里的汤底,还是里面误加了什么容易让人头晕的东西——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小昭不信任邹黎的洗碗技术,邹黎不信任小昭的做饭技术,这怎么不算是种情真意切的双向奔赴呢?
但此刻的小昭并没有多余精力关注邹黎的小动作,一路头脑晕晕被她扶到床上躺着,小昭几乎是刚挨到床边就咚一下栽了上去。
“小昭?小昭!”
叫他晕倒的姿势吓了一跳,邹黎本来想着扯被子给他盖上,然而看到他满脸惨白的可怜样子,邹黎愣了又一愣,终究还是抖着手去探了探对方鼻息。
好消息:还有气。
“我……我去给你拿安神的药香。”对着房里的空气报备一句,邹黎步履匆匆去找李胡氏送来的十几个小药包。
——啧,挺上心啊。
慢悠悠从窗外跳进来,异色双瞳闪烁着了然,狮子猫选了个视野最好的地方坐成一尊小塑像。
叮。
尾巴松松绕过爪子,狮子猫的瞳孔中闪过一阵淡蓝色的数据流。
【未领养猫咪基础数据更新:
编号:002
昵称:比花娇(本土称呼:小昭)
性别:公
品相:长毛三花
血系(*新增):桓燕纯血皇族】
“你怎么坐起来了?”
邹黎刚拿着两贴药膏回来,便看见小昭要扶着床头起身。“快躺下,”说话间邹黎把一帖药敷在小昭额头上,“现在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
制成小尖塔样式的药香没有了,邹黎擦掉药膏鬻出来的部分,先拿这个应应急。“明天肯定要带你去李胡氏那里了,今晚早点睡,那几个碗啊碟啊我马上去洗。”
妻主别走,小昭混沌中拉住邹黎的袖子,他……他好像想起来一些事情。
“你说自己姓桓??!”
怀疑是她耳鸣听错了,邹黎差点把剩下的一帖安神膏药敷自己脑门上:“不是。等下。重来。我确认一下。你刚才说自己全名叫什么?”
他叫桓昭。
顶着一帖药味浓重的膏药,小昭笃定地点了点头。
“别乱动。”打量膏药要往下滑,邹黎眼疾手快把小昭扳回到躺平的姿势:“桓燕桓燕,可桓是国姓……”
声量越说越低,邹黎猛然意识到她陷进了一个思维的误区:天下这么大,别说重姓还是重名,就是碰到两个名字完全相同的也不是没有可能。自然,按这套逻辑推下去,碰到个姓桓的也未必等于见到了皇亲国戚。
“那你还记得自己是——”顿了顿,邹黎换了个更委婉的问法:“小昭,你还记得到我家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记不清了,小昭摇摇头,他好像是在一辆马车里,路上似乎发生了械斗。他被人带到小路上躲避,但山路不平,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后头就撞在一截树上失了忆。
哦豁,如此标准的小说情节,完蛋。
听完小昭断断续续的讲述,邹黎的心不说凉了半截那也是热乎劲儿全无。“那……你先休息吧。”声音莫名有点干涩,邹黎打着做卫生的旗号关门离开。
“好端端的你搬梯子上房顶干嘛?”
小昭已经睡下,瞄一眼洗刷干净的厨房,2023瞄准落脚点后几下蹿到邹黎边上:“大冬天的,你就是要看星星看月亮也挑个暖和点的时候吧?”
敷衍嗯了几声,邹黎好像对夜空格外感兴趣似的盯着远处。
“喂?喂?”
2023不给邹黎逃避的机会:“我说你不是吧?”拿出当初和它要猫粮罐头的气势来啊可恶,狮子猫灵活地把脑袋挤进邹黎臂弯:“咋?知道小昭可能出身不凡心里咯噔咯噔不得劲了?”
没有,邹黎松开双臂重新抱住膝盖,她才不是这种见不得别人好的人。
那就是喜欢上人家结果发现阶级差异太大寒门无路掖金门了?2023贱兮兮硬是又把脑袋钻进邹黎手臂和膝盖之间的缝隙:“不是吧~正人娘子~你不是说只是看小昭可怜才收留他的吗?”
沿一条小路进观,林泉垂着眼立在庭中。
“道长。”
像是没想到有客来访,观中的蒸鸡香也怔了怔——随后又若无其事地往外散去。
毕竟是若水的道观,林泉闻到不对也没什么诧异神情,莫说偷偷煮只鸡清炖,就连供在玄女殿上的桃木剑,剑身上都曾沾着没冲干净的鱼鳞。
“施主何故又来?”
趿拉着布鞋,把鸡骨头吐到碗里,一双狐狸眼从支起的木窗下露了出来:“你想与那迟非晚共赴巫山,怎么,一副八字还不够你脱颖而出?”
够大约是够的。
提及迟氏长女,林泉的脸红了红。
“那便奇了,”若水抻懒腰的样子全无大师仙风道骨的包袱,“夙愿将成,施主不为妻主奔劳梳洗,反而到我这破落地方打秋风。”
她撑起眼皮:“难不成施主灵窍忽通,愿意给贫道做侍童,日夜随贫道用丹炉剖鸭烤羊?”
若水一贯没甚正形,望着观中枯树,林泉并不当真。
“我能否向道长请卦?”
直到啃干净的鸡骨斜下巨影,庭中相貌阴柔佚丽的郎君才低声开口。
林泉出生得并不顺当,难产的孩子不得母亲欢心,是以他早早被送走寄养。长到十余岁才说要被接回家中,但他刚启程便遭逢灾年,若不是中途遇上老观主和若水搭救,只怕林泉压根进不了青州城的地界。
吃饱喝足的若水最好说话,把混了鸡油烤出来的甜酥推到窗户底下,林泉深谙这一点。
“当然可以,”拆开包点心的油纸,对方果然一口答应,“说来听听,林施主想算些什么?”
默默递去一张纸条,林泉目光复又落回树上。
迟非晚怕是已经不记得他了,只当他形如陌路,林泉一想到这里便觉心下茫茫。
听说迟氏长女性格清冷不喜生人,他能想办法让自己混进迟家,可成婚后不受妻主喜爱的夫郎也是一抓一把。
女欢男爱这种事谁能说得准,想想自己这张不大讨人喜欢的脸,林泉更是生出一些病急乱投医的念头。
什么东西,若水擦擦手上的油花,搞得这样郑重其事。
“是不是正缘你费尽周折就为让我算这个?!”
拈着纸片,若水恨铁不成钢:“枉费你林泉长了一脸的心机相!事在人为,是不是正缘又有什么要紧?”
天道并没林泉想象得那般严谨,叹口气,若水无端流露出几分怅然。
第45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11)……
却说妙笔闲客果然眼光毒辣,一眼看出桓昭约文不是为了什么正经用途——换做正经人买几本圣贤书,谁会蒙着七八层罩纱连脸都不敢露。
是以她下笔飞快,头一章刚交代了小郎君“家中突逢大变,从钟鸣鼎食之家落魄成一天吃三碗干饭都要计较,小郎君不堪受苦,一气之下当街将自己卖与新科探花”,下一章就顺势而下,写两人在水汽缭绕的浴房里肌肤相贴,霸道妻主大破小郎君贞洁。
正是《金玉鸳鸯传》第二回:洞房花烛夜好妻主相邀共浴,久旱逢甘雨新郎君羞涩垂泪。
这都写的是什么和什么!眼皮发烫,桓昭猛地将话本丢到纱橱角落,新婚之夜才互通了名姓,这就迫不及待地被翻红浪凤行湘江了!他不是和妙笔闲客详细讲过姐姐的好处了么,怎地还写成这个样子。
虽然说他倒确实想看类似的情节,但是……但是这也太孟浪了吧?桓昭盯着角落腹诽一会儿,没忍住又把话本拿了回来。
“公子?”听到桓昭这边的动静,洗砚在纱橱外头小心问道。
“没事,”透过灯罩,烛光欲盖弥彰地映到帘帐上,“我睡不着翻个身而已。”
这只是水本,桓昭缓了一阵还是害羞,全章看到底没有一字露骨,但该写的却全都交待得明明白白。妙笔闲客果真妙笔,桓昭无意识地捏着书脊,难怪甘棠书坊那管事娘子把对方夸得天上地下,如今看来,倒不全是骗他。
只是没有绣像做配,桓昭思及此处便觉得遗憾,书中人物活泼泼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出现在眼前,可惜没有好功底的画师描绘一二。
不……桓昭眼神一亮,哪里需要费劲去找画师,他自己不就学过数年的丹青吗?
悬影司督领的脚步声在牢房尽头消失,独留张奇蕙一人对着满桌清酒佳肴,垂头枯坐着没有半分动筷的胃口。
邹督领要她把错漏一并推到县丞身上,这提议太过匪夷所思,若不是酒菜依然好端端地摆在桌上,张奇蕙都要怀疑自己在牢里关久了生出幻觉。
“张县令,”邹黎那把锋利的匕首似乎仍旧贴在张奇蕙脸上,“想好再回答,铁密台一案,县丞徐青是否为主谋?”
冰凉的刀刃冻得牢犯从骨头缝里发起抖:“回督领,一切都是小人和主簿密谋,徐青真的与此事无关。”
张奇蕙并不是特意替县丞说情,恰恰相反,徐青数月前就发现了张奇蕙私卖官铁的行径,对方不但威胁她说要告到朝廷,还说要让她全家因此受累,代代不能入朝为官。
只不过张奇蕙动手足够利落,徐青既然发现了负责倒卖铁屑的家丁,张奇蕙立刻就料理了对方,一介仆俾而已,死无对证,徐青就是知道再多,也照样找不到有力的证据。
可定安帝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张奇蕙想破头也不知道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徐青是个谨慎的人,没有万全的证据,她绝不会凭一时意气动手。
“徐青与此事无关。”颇具耐心地重复一遍,邹黎转眼便提着领子把张奇蕙拎到面前:“张县令,本督领是第一次见你,没想到你竟如此刚正不阿,襟怀坦白。”
最后一次机会,盯着对方憋得青红交加的脸,邹黎松手让张奇蕙喘气:“还有谁牵涉此案,却仍然逍遥法外?”
“徐青!督领,我想起来了,是徐青!”脖子被卡出一圈淤痕,生死攸关,张奇蕙再没有多余的余力去考虑旁人:“大人,方才是小人糊涂了,小人该死,竟忘了徐青这个要犯!”
不错,够知趣。抽出一份新供状,邹黎不愿多浪费时间:“既是你亲口承认,画押吧。”
连滚带爬趴到桌面,张奇蕙刚要把手指按进印泥,却看到一篇全然陌生的供辞。
徐青变成了私卖官铁的主谋,张奇蕙惶惶然去看邹黎的脸色,她和主簿反倒成了知情不报、包庇恶行的从犯。
“张县令觉得如何?”面色自若,邹黎微微一笑:“只要你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有人替你背下滔天大祸。”
本朝律法严苛,张奇蕙的眼中回了几分神采,倘若她以从犯身份被收监处斩,那就意味家人不会因此受到牵连,两个女儿亦可参与科考,五年,十年,等到衮衮诸妇忘记今日之事,她张家来日或有起复之机!
只是邹督领为何不肯放过徐青?灰败着脸,张奇蕙不能往深处想,更不敢往深处想,她只要记住折了自己就能保得全家不受株连,至于多咬几人下水,和她全家几十口性命相比,徐青就是再无辜又能怎样。
谁不知道悬影司众人行事残酷,最擅罗织罪名?等人到了阴曹地府,张奇蕙咬牙,徐青若是要怨就怨她自己行事招摇,以致于被邹黎这个活阎婆盯上。九天之上神仙打架,
张奇蕙嗅到几丝风雨欲来的前兆,哪怕只漏下一星半点落到凡人身上,也照旧是黑云压城的灭顶之灾。
吐出一口浊气,张奇蕙抬手想要拿酒,不期然碰翻了杯盏,酒水淅淅沥沥淌了一地,这才发现手指已经抖如筛糠。
“徐青,我不过是一枚车前卒子。”
不要怪她。
天上飘起丝丝缕缕的细雨,担心打湿了画,桓昭把宣纸往里挪了挪,复又全神贯注地运起笔来。
眉如远山,眼若秋波。
桓燕以杏眼为美,可桓昭早忘了他照着镜子左比右对、苦恼自己眼睛不够圆不够亮的时候,满心只觉得邹黎那双凤眼天下第一,除了母王和长姐,九州再也无人能及。
姐姐不笑时一双眉眼总有些沉郁,桓昭甜蜜叹气,下月再见,他可要好好想几个法子哄姐姐开心。 :
三月十七日,邹黎正午才从宫中离开,两个时辰之后,悬影司众使便闯入数十扇府门,那些涉案的官员均是连句话也来不及说,便被拘索着扔进牢狱。
“这案子办的也太儿戏!”
茶楼里,有人拍案而起愤慨不平:“百余官员,全族身家性命,要活要死,竟然都看她邹大督领的脸色?!”
又是这种穷酸文人,茶楼掌柜暗暗翻了个白眼,不敢当街告状,反而来她这小店摆出谱来忧国忧民。
心疼她那几吊钱换来的实木桌面,装作嗓子不适咳了两声,掌柜抛给小二一个眼色。
机灵的跑腿必得眼观六路,领悟掌柜不好明说的意思,捧了一小碟干果,茶小二连忙过去点头哈腰地陪笑:“这位客官,咱们这儿是消闲的地方,您还是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要说最近也真是稀奇,小二一边上茶一边纳罕,客人来茶楼里骂东骂西本不少见,茶楼嘛,消磨时间的地方,这人一闲下来,可不就愤世嫉俗,看什么都不顺眼么?
但一连四五天,日日都有人拍胳膊拍腿地痛骂“邹督领”,这可就不大寻常了。
更不寻常的是,好几波人文绉绉地边饮茶边叹气,说什么“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大部分词句用得还挺高雅,小二头一次听见时险些没闹明白正反话。
还是掌柜消息灵通,没过几天便打听清楚了来龙去脉。
似乎这姓邹的督领在朝中是个大官,又在不久前接了皇帝娘娘的任命,去了一个叫铁密台的地方办案。
办案就办吧,这铁密台是个小地方,平常压根不起眼的一个穷县,全凭周围有矿产、当地能生产铁器才被朝廷额外看重。可就是这么个地方,竟然有官贪了一百二十万两白银!
五两白银就够买她的命了,茶小二听了直咂舌,全茶楼的桌子加起来也卖不了十吊钱,那当官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搂走一百二十万两雪花银。
何况这钱里有不少是倒卖铁器赚的,掌柜啧啧。
铁器?茶小二再没读过书也知道,盐铁都是官大人把持着的东西,普通人轻易可是碰不得的,村里乡下,谁家要是有个铁锄头,那都算是个殷实的小富户。
所以才说呢,掌柜停下手里的长珠算盘,闹出了这样大的乱子,姓邹的督领就带着亲信去查。结果一审可了不得,犯下如此大罪的竟是一个官位只有芝麻大的县丞!
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有猫腻的事情,邹督领当然不肯轻易放过,这便顺藤摸瓜一查到底,结果查着查着竟然牵扯到朝中要员,仿佛是个声势显赫的阁姥。
听说皇帝娘娘看了奏报勃然大怒,摔了笔墨砚台,下令彻查到底,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抓起来不准姑息。
这一下可让邹督领腰杆撑得笔直,动手动越发干脆,悬影司抄办到现在,几乎天天有人被拉去下狱,几个情节严重的首犯更是定了死期,要在闹市当众问斩。
首犯有两个,仿佛都是铁密台的官员,一个姓徐,一个姓张。
掌柜说,得亏有了这起大案,否则市井小民还真不清楚,朝中的阁姥里,居然也有一个姓徐。
问斩那日,小二也去菜市口凑热闹,但最终还是不敢见血,不等挨到时辰就挤出人群回来了。
回来之后擦了一下午的茶具还是心颤,做梦都梦到柜子手里几把锃亮的大砍刀,嗬一声高高抬起,下一秒那刀刃就不由分说直劈到她脸上。
从此小二再听人讲起“邹督领”,脑中就只剩杀人如麻的快刀。
自然,还有管事教她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莫谈国事”。
时局萧瑟,人人自危。
第46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12)……
以往那些落第文人最爱以茶代酒白日放歌,可悬影司的阴云压在天上一日胜过一日,笼得京城天色昏暗,就连那小家巧也缩在巢里,不再有事没事蹦上枝头叽喳一番。
山雨欲来,茶楼已经连着几日门可罗雀。
这日,几队配着长刀的影卫从街前冷着脸策马而过,所到之处摊仰果翻,看见纷纷避讳的摊贩行人,小二眼前忽然划过掌柜讳莫如深的神情。
莫谈国事。
莫谈邹督领。
平头百姓尚且如此小心,更不用说那些噤若寒蝉的官宦人家。
亲眼见了时势变迁,就连曲艺坊里的乐伎再唱起调来都多了些萧瑟:“眼见它高楼起,眼见它宴宾客,眼见它楼塌了*。”
婉转的诸宫调传不了几步就散了,尚书府里,暂时隔绝悬影司的耳目,数位官员苦不堪言:“徐大人,难道我们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等奸佞小人欺上瞒下、顺心遂意?”
“是啊徐大人,若真是触犯律法罪无可恕,这数十官员个个死有余辜!可这里有多少人是被无端牵连,只因为不知何时开罪了她邹黎,如今就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谁说不是!铁密台县令罪证确凿,死便死了,可徐青怎么也……”睇着徐阁姥的神色,那人咽下后半句没说完的话,摇摇头只是叹气。
徐阁姥和徐青同出一族,别看徐青这几年贬成县丞,仿佛郁郁不得志,可人家有个位高权重的好姨母,再说徐青当年也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外放几年,找个合适的机会调回京城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
可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邹黎上给定安帝的供状徐阁姥也看过,铁密台县令张奇蕙招供,县丞徐青为主谋。
白纸黑字,不清不楚。
多荒堂一件事,徐青当初被贬就是因为性情过于刚直,她那弹章即使在言官风骨最盛的御史台也是头一份,用词耿切入木三分,徐青一张嘴不知道得罪多少门阀世家。
那时徐阁姥还没在朝中笼络起树大根深的势力网,苟在吏部心有余而力不足,徐青能活着就任铁密台县丞,全靠她自己两袖清风,一清二白劾无可劾。
甚至连定安帝也得留心,别让徐青死在半路,免得让自己背上一个“刚愎自用、不容言官”的绝世黑锅。
可邹黎却让徐青这么死了。
端坐上首,闭目养神,徐迢知道,别看在座的官员们个个义形于色,仿佛替徐青受了多大委屈,但引得她们在意的并不是一个小小县丞的下场,哪怕这个县丞同时有着清廉的盛名和可疑的死因。
什么忧心社稷,什么罪不至死,漂亮话说得冠冕堂皇,可一句一句细听下去,说穿了也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七嘴八舌的吵嚷中,终于有人不小心说出了实话:“徐阁姥,您当真要看着邹黎一步步爬到我们头上去吗?”
悬影司。
“督领,”右使斟酌
着开口:“有书生在宫门前聚众击鼓鸣冤,说是徐青受了冤屈,要大理寺重查此案。”
不用管她们,邹黎理都不理,闹得狠了直接抓走。
多少年过去了,徐迢那老家伙还是惯用别人当枪。堂堂大员躲在一群连功名都没有的白衣身后,也不知是谁教她的本事。
右使默了默:“可书生里还有几个国子监的学生,击鼓之前四方将军恰巧经过,派家丁把她们带走了按在府里,名为禁足,实则保护。”
悬影司是否要把这几个生员也关进诏狱?
“贺兰姝?”邹黎没想到对方还在这件事上插了一脚,“还有心思保全别人,她这四方将军当得倒是威风。”
贺兰姝得胜还朝,可凯旋之后定安帝却迟迟不肯放人回青州。给人加官进爵固然指摘不出错处,可一个长胜将军窝在京城,举目四望皆是中原热土,没了戎狄的威胁,她那些行军本事根本无处可用。
功高震主,帝王猜忌也是常事。
罢了,邹黎不打算在此刻落井下石,贺兰姝,看在你我年少有些交情,此番你也没张扬行事的份上,我给你一次面子就是。
“张芸那边处理干净了吗?”话锋一转,邹黎问左使:“此人还有些用处,别让她有胆子当堂翻供。”
张芸是白石县的县令,铁密台一案发展至今,她的奏报正是引子。
只是这人也不老实,铁密台白石本就相邻,两县同在矿区,张芸的密报里又把铁密台私贩铁器的行径写得清清楚楚,品出几分做贼心虚的味道,邹黎暗中派人把张芸也查了一遍。
原来张芸张奇蕙二人竟是本家,贩卖铁器不是件小事,全程须有信得过的人搭手帮忙,为了把痕迹擦得更干净些,张奇蕙便找上了张芸。
张芸起初并不同意,奈何暴利迷人眼,辗转反侧几个晚上,张芸终于是不愿看着张奇蕙一人占尽便宜。
张芸入伙后张奇蕙行事更加肆无忌惮,天高皇帝远,再说二人同出一族,张奇蕙自谓也没亏了张芸,是以许多事情都不避她。
然而,以利聚者以利散,张芸胃口渐大,张奇蕙却以“铁器铁屑都是本县所出”为理由驳回了新的分赃提议。
遭到拒绝后张芸心下记恨,又想给张奇蕙使绊子又担心连带着起出自己,思来想去下定决心,这才有了那封引发后来诸事的密奏。
张奇蕙已经问斩,死人是没法翻供的,邹黎并不担心。可张芸还活着,徐迢既然想尽办法要找到徐青被冤杀的证据,就一定不会略过对方。
“都交代好了,督领。”俯下身,左使和邹黎小声说了句什么,邹黎的眉目舒展开来:“如此甚好。”
“贺兰瑶!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将军府内,贺兰姝声色俱厉:“你去国子监是干什么的?整日里吃喝玩乐不知道用功读书,圣贤书读了百八十遍还是背不下来,你当我不知道你这个月又被博士留堂了四五次?!”
“杜学正简直成了将军府常客,”贺兰姝看着妹妹梗着脖子的模样大发雷霆,“一天三遍的告状告到我耳朵起茧,还有方学录,你自己看看正屋那两张椅子,百年的好木头都被人家坐出了两道印子!”
什么铁屁股能把凳子也磨出道道,一时间没控住表情,贺兰瑶噗嗤笑出声来。
“你还有脸笑?!”
贺兰姝见状更怒:“顽劣不堪,不知其可!我看你非但读书读不明白,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也忘了!”这话就有些重了,无异于指着别人鼻子大骂家中母父,饶是贺兰姝是贺兰瑶的亲姐姐又一气之下口不择言,话落地后也觉得过了火候。
贺兰瑶果然被这句刺到了:“我没礼义廉耻?长姐——大将军——您倒是在这里抖着威风教训我,朝堂之上怎么您谨小慎微成日的唯唯诺诺?”
“还有那什么馄饨西施,”贺兰瑶脾气也上来了,“要家世没家世,要品行没品行,一天天端着个狐狸精样子出门抛头露面,贺兰氏的脸这才是要让他丢完了呢!”
她参与结社有什么错,贺兰瑶不服不忿,贺兰姝觉得她跟着别人瞎张罗给家里招祸,她还觉得贺兰姝越活越回去,满脑子只想着高官厚禄。
“大将军,你就是再骂我成百上千句,徐青也一样是枉死的!”
年少气盛,贺兰瑶不肯退让:“明明就是悬镜司罗织罪名坑害忠良,要么你赶紧把我打死在这儿落个干净,不然留我一口气,我爬也要爬到外面去喊冤!”
“你!”小妹油盐不进,贺兰姝气得发昏。
“我又怎么了!”
看着贺兰姝铁青的脸色,心有畏惧却仍然攥紧拳头,贺兰瑶犹嫌不足:
“想教训我尽管来啊!贺兰一族以武立家,你旁边不就是兵器架?莫不是长姐和那狐狸精厮混久了没力气举枪用刀,我早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今日长姐尽管料理我,反正当年你不也为了谢家的事被母亲收拾得几个月下不了地?你不想我说我却偏要讲,今日之徐青,恰如当年之相国谢千川!”
“你闭嘴!”胸中隐痛,贺兰姝不防自己的伤心事被贺兰清猛然掀开。
谢相落狱时贺兰瑶才五六岁大,黄口小儿能知道什么,几月之后谢家门口的草都被砍平了,贺兰瑶再想起来也只是问一句“好久没见到谢隐姐姐了”。
如何还能再见谢隐呢?定安帝下旨将谢家满门抄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谢隐是相府独女,何况羽林卫将相府围得铁桶一般,她自然逃不过。
剑指苍穹气若虹,何惧波涛起浪中。再没人会写下这样的句子,在暮秋时节扯着贺兰姝登高望远了。
边塞数年,看多了两军交战后的断臂残甲,贺兰姝有时会在半梦半醒间忆起当初交游时的春和景明。
暖洋洋的天气里,一众少年人鲜衣着锦,聚在溪流边唱和吟诗,一花一木皆如往常,只是这次她举杯想与好友共饮,身旁却在转瞬间空荡无人。
谢隐如她的名字一般羽化而去,徒留贺兰姝在军帐中枕着将士们的喊杀声彻夜难眠。
朔风烈烈,战马悲鸣,刀兵交错间每个人都在用尽力气嘶吼。黄沙蔽日的战场上只有号角的声音苍茫响起,年少时的壮志早被金戈踏碎,背负着性命家国,谁还记得一张早已死去的脸孔。
这样想的次数多了,谢隐反而会在梦中无奈看她:“贺兰姝,你又在耍小孩子脾气。”
第47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13)……
“好,好。”
连说几个好字,思及此处,贺兰姝怒极反笑:“好一个今日之徐青,恰如当年之谢千川。贺兰瑶,是我错怪,你果真没白去国子监。”
“你以为徐家有几个好人?”贺兰姝盯着贺兰瑶:“是,徐青身怀冤屈死不瞑目,可她姨母徐迢徐阁姥身居高位,怎么不在朝议时当场把事情点出来,问悬影司要个说法?”
上朝一声不吭赚足同情,背地倒是里鼓动书生生员闹事掀起风波。若是事成她顺水推舟,若是不成则利落抽身,总之损失不到自己身上,徐阁姥好算计。
“没事做就去背书。”
压下怒火,贺兰姝不再与贺兰瑶纠缠:“和你那几个同窗好好待着,没有我的同意,事情结束前你们谁也别想出去!”
铁密台一案,表面上看是悬影司和清流之间的争斗。然而这些势力争来斗去,最终还是为了皇帝的恩宠。定安帝稳坐高台老神在在,只看着底下的人为了功名利禄算计得头破血流。
邹黎就任悬影司督领之前,朝中文官几乎都攀附在徐阁姥身边,这些人虽然名为朝廷栋梁,实则都是徐迢党羽。
徐迢是在谢相倒台后被定安帝一步步提拔上来的,谢相当初备受猜忌,正是由于谢家与贺兰氏交好。一文一武,若是关系不睦,皇帝可以居中调停大权在握,可如果这两家交情深厚,万一私下
起事,皇帝恐怕转眼就要变成刀下亡魂。
谢家出事后,定安帝又挑中徐迢栽培。徐迢早年目睹谢家灭门惨状,行事格外周密小心,可转眼十几年过去,常年浸淫于富贵权势,对徐迢而言,谢氏的血早变成了角落里颜色氧化的污渍,不值一提。
可定安帝已经看不惯徐迢,贺兰姝挑起烛火去看她的宝剑。
薄情寡恩是写在天家血脉里的特点,谢相曾经做过帝师,和定安帝有过师徒之恩,可还是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更别提徐迢是作为平衡局势的棋子被提拔上来,就算她徐阁姥的确能干,但这天下并不缺能干的官员。
悬影司就是定安帝用来镇压百官的爪牙,是以铁密台一案最终是邹黎大获全胜,也只能是邹黎大获全胜。
徐青倒是为人正直心系百姓,如此看来她算枉死。可徐青姓徐,徐迢是她姨母,若是把她看作徐党,这一切又是理所应当。
彼岸世界的权势斗争日益激烈,桓昭却在在他那纱橱里睡得香甜。
不怪桓昭睡眠质量好,这几日一直想着再见面时要怎么哄邹黎开心,找遍他能找到的东西,桓昭近来可以说是废寝忘食。
连桓曦听说了都要调侃几句,问桓昭要不要随着她一起备考秋闱。“到时候我们小昭儿男扮女装,”世女笑到,“若是考中得了一官半职,就让母王把你我安排到一处。”
“长姐又在取笑我,”桓昭才对加官晋爵没什么兴趣,“只是些闲书游记,胡乱打发时间而已。”
一个家里只要妻主有出息就行,桓昭抱着几册《鹤川游记》回房,他只管照应好家里做贤内助。如此想着,等到周围无人,桓昭翻开游记的封皮,藏在下面的艳本便露了出来。
他只是提前学习一下,桓昭从指缝里偷看本子上的内容,左右嫁人前都要学的,他也不过是早看几眼而已。
“小公子,小公子。”
谁一大早就在耳边聒噪,好梦被扰,桓昭皱着眉毛捂着耳朵直往被子里钻。
“小公子,该醒了。”有任务在身,洗砚却是锲而不舍。
如此几个来回,桓昭就是再不情愿也硬被叫了起来。
“做什么闹的一大早也不得安生!”桓昭昨夜偷看艳本到挺晚,如今还没睡够就被洗砚叫起来,肚子里自然攒了许许多多的不乐意:“早起早起早起,我早起了不也没什么事做!”
这边正发着脾气,那边中午的阳光倒是把桓昭的眼睛晃了一下。
“说吧,有什么事?”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自觉理亏,桓昭拉着脸问道:“是小厨房又来问早……午膳?”
不是,洗砚为难地摇摇头:“小公子,外头好像闹起了什么事,世女说有话要同您讲,您快些洗漱了去吧。”
外头闹事?桓昭听得一头雾水,外头闹事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他不是一直老老实实待着,一点风波都没掺合过吗?
“长姐,洗砚说你有事要交代我?”匆匆梳洗了赶过去,桓昭刚进门就看到桓曦手边摞起的一堆书册。
右眼皮跳了跳,桓昭心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瞧长姐的样子,该不会……该不会是他在甘棠书馆订的本子叫她发现了吧?但这也算不上洗砚口中“外头闹起的事”,稳了稳脚步,忍着不让自己不打自招,桓昭试图随机应变。
“甘棠书坊里查到了这个。”看着桓昭,世女敲了敲最上面的一册书:“有人在话本子里写了不该写的东西,事关宫禁,为了这件事,母王已经进宫面圣了。”
母王为了一本闲书进宫?
乍一听到这话,惊讶之际,桓昭反而放下心来。
这便好比一个人街上凭空捡了三吊钱回家,毕竟不是自己挣的,心里总有些天上掉馅饼的不真实感,要是听到邻里有谁钱袋不慎丢了在找,少不了要在还钱或者昧下之间思来想去一阵。
可如果满大街都布上了捕快,天罗地网般查来查去,这人反倒能高卧安寝:因为知道三吊钱太不起眼,还不够一队捕头买来几碗白切豕肉下酒,这点子数目压根配不上如此大的声势阵仗。
桓昭请妙笔闲客写的本子也是如此。
永熙帝开明,上朝时广纳良谏,从未有人因言获罪,民间自然也就没太多忌讳,什么《戏说永熙》、《永熙三下江南》之类的故事写了又写,桓昭有时出府买些糕饼,等在马车里的时候也能听见旁边的茶肆酒肆里有人踩着鼓点,讲段永熙帝下令整修堤岸的贯口。
何况小公子那丢进书堆就再难找到的一册水本。
女才郎貌的故事写都要被写烂了,多他一本不多,少他一本不少。再说妙笔闲客写的内容桓昭从头到尾看过,他确信里面没有任何值得让母王大费周章入宫觐见的东西。
是以桓昭虽然担心他的本子被母王长姐翻出来,可担心的尽头也只是怕挨上几个手板——
小郎君好奇心大,瞒着人看几本淫词艳曲,说穿了也不是什么败坏清名的罪过。更别说他都在梦里和天女交游亲密,虽然没住在一间屋子,但到底也是睡在人家府里。
“那这些……”
想通了关节,知道这遭事端与他无关,桓昭状若平静地指了指桓曦身边的一摞书册。
“甘棠书坊已经被查封了,”世女随手打开一册话本,“只是事情未定不宜走漏风声,所以书坊对外宣称是掌柜回家探亲,先关门歇业几日。”
这些,桓曦把话本递给桓昭,便是书坊留的底。
就像管账的总有一本秘不示人的底稿账簿,甘棠书坊的掌柜也给过手的每册书都留了记录。
伸手接过话本,桓昭这才看清书里写的到底是什么,贴着不起眼的青色书皮,这里头却记着书坊里往来过的所有书册。
桓昭一目十行扫看几页,某年某月某日,一邹姓小郎君来书坊找人写水本的事迹赫然在列。
长姐知道这邹姓郎君便是他么?悄悄打量桓曦,桓昭观察了半天也没得出结论。
不妨让他试探一下:“说起来,长姐,我前几日新得了几册游记传奇,长姐能不能告诉我被查封的本子叫什么,我也好去看看有没有不该看的东西混到我这里。”
把桓昭手里的册子翻过大半,世女点了点纸上某处。
“便是这本,”桓曦没讲太多细节,“就眼下查到的东西来看,透露宫禁秘闻这件事,似乎与平王府有关。”
平王府?桓昭意外,就是那个正夫成天吃斋念佛佛成京里一道奇闻逸事的平王府?
“皇上!臣妹冤枉!”
说来也惨,平王刚提着笼子从鸟市回府,还没来得及写首诗抒发一下喜得佳鸟的心满意足,人就被内官皮笑肉不笑地请进了宫。
任凭平王怎么探问也不肯松口,低着脑袋,那内官只管把人带到永熙帝面前。
“皇上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空想起臣妹?”进了御书房,压根不知找她何事,平王一阵纳罕:“奕王也在。”
永熙帝在上首一言不发,显然没什么寒暄的心情,看脸色似乎是气狠了,平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担心说多错多,只好把眼神求救似的转到奕常务副皇帝王身上。
“你来看看这个。”奕王将一册书递给平王。
《红粉六院七十二纤葩》。作者寿昌客。
什么胡乱拼凑的书名,平王一看到便笑了:“这上面还有别字,是哪家书局粗制滥造出来的东西。”
寿昌客写的书,平王不以为然,这笔名倒和寿昌宫恰巧一致,估计是民间起名只顾着意头好,捡了几个字就随便串在一起。
紧赶慢赶就叫她来看个话本,平王暗自腹诽,连鸟都不让她放好,难不成这书里真有什么黄金屋不成。
如此想着,平王刚看到第一回,尚且来不及细瞧,便被章回名里大咧咧的明示嚇得膝盖发软。
【汤中鹤顶红暗害贵子,竹下毒桃花勾魂小君】。
平民百姓看了大约只以为是本讲宅斗的故事,在宫里长大的平王却知道事情远没这么简单。
先帝在时并未册立太女,为了帮着自己的孩子荣登大宝,当初宫里君后小君乌漆麻黑斗得一团乱麻。
这毒汤一事,便是各宫针锋相对的引子。
“皇上!”
再迟钝也该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来不及辩解,平王先是扑通一声跪下只求划清界限,“这是哪里来的混账话本,
臣妹,臣妹不敢看。”
“你不敢看?”似是平了怒气,永熙帝凉凉道:“平王,这逆文可是从你府里传出去的。”
平王如遭雷击。
第48章 主意正
宁音寄信来了。
吸着鼻子,邹黎找了个避光的地方展开纸笺——天晓得青州城的太阳为何如此刺眼,亮堂堂的劲头一直持续到下午,却又在酉时将近时迅速鸣金收兵,留下暮色黑压压地降到头上。
“马湎竟是因为这件事才翻了船?”
咦了一声,邹黎话说半截的本领倒是很有后世无良营销号的风范。
咋了咋了,抱着盆用筷子和面,小昭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凑到邹黎身旁,那哑巴在信里又写什么有的没的了。
马湎借着规矩的名义教诫宁音,邹黎抖抖信纸,之前都没什么事,但贺兰姝有一次意外发现宁音“学规矩”后留下的淤青。见到痕迹后贺兰姝只让宁音不必再去学规矩,未曾想马湎从那之后再也没出现在玉笛院。
抵着下巴,想到那座被拆掉的牌坊,邹黎宽慰许多:“这样说来,宁音在将军府过的算是很不错。”
过得不错?
听到邹黎的话,小昭心里莫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那哑巴竟然没有被仆大欺主的下人阳奉阴违、没有犯过错让礼生罚规矩、没有在晚上侍奉时一窍不通所以只能在床边打地铺睡觉吗?
他明明不算很开窍的类型,怎么换了个地方却如鱼得水。
难道……小昭眯起眼睛,难道哑巴是面上温柔背地狠辣的类型?
不然马湎在将军府待了那许多年,怎么偏偏在哑巴去了之后不得善终?被自己的猜想震了震,小昭看着盆里的面团忽然觉得一阵陌生。倘若真是如此,难道哑巴之前是故意在妻主面前装得能干柔弱,只是因为自己在的缘故,妻主没能看上他,于是哑巴只好悻悻然另寻猎物?
出城打枣的人那么多,小昭越想越觉得有理,怎么就他碰上了策马归来的大将军?
而且回来之后也不肯闲着,又是炸核桃又是封罐子,净弄些给饺子捏48道褶的华而不实的花活儿,那几日就连给妻主炖汤也只挑简单的做——
是了,小昭把筷子戳在面团上,哑巴再吊清汤是谢礼已经送走但救命恩人毫无回音的时候,他肯定是觉得对方冷淡难有后续,这才调转矛头,想着要从妻主这捞点好处!
这也太心机了,小昭忿忿,亏他当时觉得哑巴被迫进了将军府可怜,心里还想着有什么法子能帮他拖一拖时间,结果这都是人家一早算计好的!
看来他最初对哑巴的印象一点没错,小昭撇着嘴去逗二宝,好在他坚守初心,就算哑巴日复一日低眉顺眼伪装羸弱,他也本着为人夫郎的直觉没有放松警惕。
不过。脚步一顿,回头看看读信的邹黎,小昭心中冒出一个揣想。
莫非……妻主就喜欢那种病歪歪的弱气样子?
那他岂不是太跳脱了。蓦然升起一阵危机感,小昭连邹黎和他说话都没听清。
“小昭?”邹黎叫第二声时才把人的注意力引过来:“煎着的药快好了,你趁热喝。”宁音还特意问了小昭的情况,邹黎扬扬信纸,等下回信,小昭也跟着写几行字才好。
谁要和那个哑巴互通书信,小昭捅灭灶台里的火星子,鱼传尺素那不是有情人间的专属么。
“……好呀。”
心里不大乐意但面上不显,小昭终究是靠“哑巴已经走了是别家的人了不可能再回来没眼色的杵在院子里耽误他和妻主亲亲密密了”这个理由劝服了自己。
哼,那哑巴享受过妻主亲手熬的药么。也是,好不容易等到救命恩人送来药膏,结果好巧不巧还发起敏症,平白让人家的一片心意全都落了灰了。天生没有这样的好命,果然怎样都不行。
如此一想便又得意起来,小昭端碗喝药的模样竟也像是在吃蜜酿红豆酥了。
所以这俩人准备什么时候说开,冷眼旁观,狮子猫打个能看到后排牙的巨大的哈欠。
自打小昭醒了,邹黎几乎是夜夜搬梯子上房顶,硬生生给自己吹感冒了不说,心里的纠结也没见得就此少了下去。
另一个呢,2023挠挠耳朵,假如“黏着邹黎”这件事以二宝为计量单位,那么宁音黏着邹黎的程度是0.5个二宝,而二宝和小昭之间又隔着成千上万句“妻主”。
它真服了,狮子猫盯着系统商城里光鲜漂亮的小蛋糕套装恋恋不舍,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邹黎开口,小昭肯定二话不说就白给,那邹黎到底是因为什么可恶的理由在犹豫。
要不它不告诉邹黎,2023蠢蠢欲动,直接背着人悄悄把小昭的登记表改了?
反正以它的经验来看,这俩人早晚得从睡在一场床上变成睡一条被里。而且小猫的领养状态是可以变的,今天送出门明天退回来,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那它就这么办了!满心满眼都是小蛋糕套装,2023说干就干。
与此同时。
伴随着熟悉的提示音,邹黎忽然收到来自主脑的邮件。
【祝贺邹黎女士完成「比花娇」的送养任务。在您的猫咖中,这是第二只成功找到领养家庭的猫咪,任务进度已达成1/3,超出同批次85.7%的穿越者,恭喜您进入下一阶段!】
顶着邹黎质疑的表情,狮子猫聚精会神扑着地上的光斑。
直到它被邹黎拎着后颈皮半挂在空中:“喵?”
深谙你不问我不说,你一说我惊讶的至理名言,白猫穿着小蛋糕裙懵懂歪头。
两厢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丑丑大头照,邹黎在十分钟后装模作样地顺了顺猫毛:“咳。”
“我确定个事。”邹黎以手抵唇:“迟氏正式选夫的日子快到了,你给林泉起的昵称叫什么来着?”
名字是主意正!一人一统之间的空气重又流通,2023谄媚解释道:“主动上门冲喜,绞尽脑汁扒领养人的门。”
他不主意正谁主意正?
“林泉!”怒斥和着摔杯的响动一起炸开:“这八字是怎么回事?”
“林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林父大动肝火,“你就非要光天化日下叫人挑剔指点,若是选秀也就罢了,一个商贾之家的冲喜也值得你趋之若鹜!连累一家都成了谈资笑柄,当年还不如把你丢在路边让你自生自灭!”
早就料到这番斥责,像个泥人一样神情冷淡,林泉看着地上的砖缝一言不发。
“你这混账!”
飞来的茶杯在林泉眼边撞碎,抬袖擦净溅到脸上的水渍,林泉连个躲避的反应都欠奉。
“孽障,”座位上的人大怒,“你就如此报答母父的恩养!好,你若敢和姓迟的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我就当再没你这个儿子!”
再不管他?眼神动了动,林泉转回脸来:“父亲竟还把我当成儿子。”
鼻尖闻到淡淡的铁锈味,林泉的袖口除了水迹还有几丝淡红:“总说我是养不熟的赔本买卖,那林泉自己谋了出路,不必劳您费心考量,父亲难道还不高兴?”
寄人篱下十年,遭逢流变两年,至此归家四年,母亲虽然不喜林泉,但也不曾真正苛责过他。
仿佛一堆日出便融的雪水,冰凉凉地洇出一线阴影,林母的面容让林泉熟悉也让林泉陌生。
他在母亲眼中大抵像一只摆在檀桌上的瓷瓶,林泉发觉这个家中已经没有人事能让他的心绪再起波澜,只要他这尊摆设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处,便不会有旁人再多投来一丝一毫的目光。
可笑的反而是林家的正夫,林泉心平气和地告退,是他自诩贤惠
的父亲。
或许对这位正夫而言,只要能让他保住好名继续稳坐高堂,多给庙宇捐些门槛又有何妨?
施加在林泉身上的惩诫斥骂便是那供给神佛的香火,而那端坐莲台的偶像低眉览世,漠不关心的神情像极了林母余下的一瞥。
离开堂屋,林泉将一室杂乱留在身后。
再不管他?
甚好。无需管他。
院中的砖石仿佛也染上了药味,小心脱下外氅,走近床榻,迟叙白看到长姐仍是病得昏昏沉沉。
“事情已经去办了,”迟七娘子不知在与谁说话,“母亲知道你不喜这些,可吃了这么久的药也没起色,前些日子我去若水道长那里求签,她也说冲喜一事可行不可逆。”
再无别的法子,看着迟非晚苍白的脸色,迟叙白只觉满屋子的苦气呛入心肺。
长姐体质虽弱,这么多年精心调养着便也过来了。
谁想到这急症一发便像要了命一样。
迟叙白幼时总也不能理解,怎么有人一碗接一碗地灌药汁子还能读书读得面不改色。
清泠泠地扫过那些书卷,对迟非晚而言,无论是诘屈聱牙的圣人言语,还是让人头皮发紧的账本数目,它们都是一样的易如反掌。
等迟叙白渐渐长大懂事,不想听旁系那些故作惋惜的“慧极必伤”、“早夭之相”,摇头晃脑地跟着长姐诵诗吟对,迟叙白成天缀在迟非晚身后寸步不离。
看着长姐临帖如同行云流水,看着长姐挥毫写下篇篇锦绣,看着长姐三言两语处置私吞货款的掌柜,看着母亲把钱庄的大账逐渐交给长姐打理,也看着长姐忽然病入膏肓命悬一线。
“不是各怀心事吗?”良久,房中飘起一声嗤笑:“那便在光天化日下一齐摊开,叫我好好看个清楚。”
迟母原本想着家事不宜外扬,吵吵嚷嚷的对长姐养病也未合适,不如私下挑个八字相合的郎君来的利索。可盯着少家主位置的人太多,迟七娘子眉目间染上几许狠意,盘算着迟非晚死后如何轮到她们,那些人只恨不能每房都送长姐一个夫郎盼死。
还未如愿咬下一块肉来,那些闻着血腥气便聚集过来的货色怎会善罢甘休。
第49章 八字
烛光昏昏,慢慢张开眼睛,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了许久,迟非晚只觉喉咙干渴。
“来人——”
喉头剧痛,发出一点低低哑哑的声音,迟非晚觉得自己仿佛是个破烂的篾席,浑身都酸乏得支不出丝毫力气。
好在有人一直守在近旁。
“长姐!”听到床帐里传来的动静,一时惊喜,迟叙白立刻拂开帘纱:“长姐醒了?”瞧她嘴唇干裂,额上也冒了层虚汗,迟叙白赶忙盛了一碗温水,小心翼翼扶着迟非晚喝下。
大夫说迟非晚体内积疴甚多,为求稳妥也怕冲了药性,治疗期间,不许乱用任何茶饮补汤。
也多亏大夫有此嘱咐,若非如此,迟叙白定要大闹一场,直到主房旁系里每个人都点头,同意把那半棵千年的老山参炖了给迟非晚入药。
“那李胡氏果真医术精湛,”迟叙白眼角眉梢都带上喜意,“长姐不必忧心,大夫说了,只要人能醒,往后便好治了。”
身上仍然困顿得没有多少力气,闭眼点了点头,迟非晚看着似乎倦意又起。
“长姐不若再睡一会儿?”连忙拍平软枕,迟叙白琢磨着要让下人把地龙烧得再暖些才好。
摇了摇头,迟非晚硬撑着打起精神:“小七,我有事问你。”病气未散,迟非晚稍讲上几句便要缓下来歇歇:“这几日我虽未醒,可院中来人走动,我却还有几分印象。”
平了平气息,她看向迟叙白:“小七,告诉长姐,你近日在忙些什么?”
断不敢告诉迟非晚,家中正给她寻找合适的冲喜人选,知道长姐一向不喜这种事情,迟叙白犹豫半响也没有开口。
一看对方神情迟疑,再想想自己忽发急病家中一片混乱,迟非晚还有什么不明白?
“胡闹!”迟非晚厉色:“你又听了妖道一派胡言,说什么阴阳相合调融相济,要给我娶亲冲喜是不是?!”
浑身一震,迟叙白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她。
迟叙白出生那年,迟氏的商路因为析支突然开战而堵塞大半。迟母为此日夜忧心操劳,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听说迟氏不好,存户们纷纷挤到迟家钱庄门前,要即刻兑换出放在库里的银两。一场接一场的噩耗压得迟母喘不过气来,每日能睡上三个时辰都算勉强,更别提分出心神抚育新出生的幼女。
是以迟叙白自小便被迟非晚的长姐之爱沐浴,再往后数三年,迟氏商行总算捱过了考验,迟母也终于能匀出心思去舐犊情深,然而迟七娘子已然控制不住自己,养成了一见长姐冷脸便后背疼痛的怪症。
都说三岁看老,迟叙白小小年纪便心有敬畏,如今长大了,更是不敢迎怒意而顶风直上:“久病亏损,长姐何须多想多思,就算不为了我们,为了迟家偌大的家业,长姐也还是要养好身子在先。”
“迟叙白!”
听完七妹这幅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辩驳,迟非晚一气就开始咳嗽,“荒唐!你以为我病得起不了身,咳咳,所以脑子也跟着糊涂了吗?”
刚被水润过的嗓子又痛了起来,许是被痰气呛到,迟非晚咳嗽得越来越剧烈:“我不管你们找了多少郎君又弄了些什么旁的,咳,只要我还活着,那些人就别,咳,想,咳咳咳——”
“长姐你……这……快歇歇嗓子。”
生怕迟非晚再出好歹,一叠声地又讲软话又敲背,迟叙白可不敢再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娶,不娶,不管那夫郎是谁,都一个也不娶。长姐莫气,我现在就去告诉母亲,母亲知道你醒了,肯定一应事情都答应。”
“长姐,你真的别生气了。”
迟叙白劝道:“气坏身子,到时候又要让人拿着借口闹得人仰马翻。你就当那几人是个摆设,再说只是试婚,等这段时间过去,你若是还嫌他们碍眼,一纸休书弃了他们,也就算了。”
倚在床头匀气,迟非晚并不理她。
“呀,邹娘子回来了?”
和林泉寒暄过几句后谁也没再开口,静对无言,千雪乍一听到邹黎和万柳的脚步声简直如同孙悟空去了紧箍咒:“快坐,快坐,林郎君在这儿等了可有一会儿了,你们此行还顺利吗?”
没想到一进屋就看到林泉,邹黎和千雪对了对眼色才开口:“方才不巧出门,林郎君可是等久了?”
不久。摇摇头,林泉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邹冰人请看这个。”
这是,邹黎接过纸条后顿了顿,是林泉的生辰八字?
亏得她一路回来时,还和万柳商议着怎样才能不动声色打探到林泉的八字。
邹黎此番是和万柳一起去道观寻找若水——据千雪打探到的消息,若水不但与林泉有旧,更与这青州城中大半富贵人家有着神仙人情上的牵扯。
依据桓燕的习俗,不论是否为冲喜,但凡是女男双方谈婚论嫁,这八字都是避不开的话题。何况迟家少主体弱,既然娶亲是为了续命,对此合该更加看重。
“施主消息倒是灵通。”听邹黎讲明来意,若水根本没有隐瞒的意思:“照常理来讲,天机不可泄露,小道是不能回答你们的问题的。”
不过。
眯起她的狐狸眼,若水话锋一转:“既然两位施主有缘到此,小道也不好匆匆送客。若是邹冰人答允,愿意为小道寻来一炼丹童子,小道自然将二位想知道的事情,如数奉上。”
给若水找一个炼丹童子?邹黎心到,这不就和给正式员工配个实习的缀在屁股后端茶倒水做点dirtywork一样吗?没注意到万柳在她身后一言难尽的表情,邹黎答应得那叫一个干脆。
“不知若水道长想要什么样的童子?”盘算着去安济坊里问问有没有愿意来的,邹黎想着道观也算个好去处,坊里的善心姨姑应当不会拒绝。
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若水的拂尘不知何时挑到邹黎下巴上:“邹冰人莫不是在与我消遣?”
——邹黎万万没有想到,“炼丹童子”并不是
她以为的,那个清洁干净无处可涩涩的词。
却说一百六十二年前,有位名叫瑶泠的道长极擅糅丹,凡是经过她炼制的丹药,各个色如渥朱、芬香四溢,送服下去更是能令人容光焕发,恍如返老还童。
听闻此事,皇帝特命人迎她入京为自己炼丹。然而,不像众人想象中的轻易,瑶泠道长让来使代替自己向皇帝转达三个要求,只有这三桩条件都得到满足,瑶泠才肯为天子驱使。
其一需高观大院供她住用,其二曰每日必闻婉转悠扬之雅乐。其三却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瑶泠亲口说到,“须有两名男子助我修炼,且每旬日便要换得新人,方得聚天地阴阳调和之灵气”。
于皇帝而言,前两条都不算难事,第三点虽然不甚多见,但偌大一个皇宫又怎会缺少俾子?是以天子慨然允诺。
“但瑶泠和那些俾童,”万柳附到邹黎耳边,“都是在房中习练双修道法。”
说穿了就是炉鼎,而且……万柳正要继续解释,却看见若水有意无意朝她这里一瞥。
嗯。万柳收声。总之。就是这个那个。
“这……若水道长可是认真的?”呆了呆,邹黎的耳朵一听到炉鼎这个词便自动拽着脑子飞进po市的多汁文学:“如此说来,如此说来……”
邹黎忽地想起某一次她和千雪万柳出门,那时街上恰巧有个酒楼的木匾砸下,两位喜女联手接下牌匾之后,若水似乎也站在街边,同她没头没脑地讲了类似的话。
“所以……”眼瞧邹黎毫不客气吞下他包的六个豆腐豕肉包子,小昭一边暗喜自己手艺进步一边说正事:“道长的意思,也是要妻主先帮她牵红线,她才肯反过来告诉我们更多消息?”
这得是什么样的脑子才能得出如此结论,懒懒丢给小昭一眼,2023转头去扒盘子里剩下的大肉包吃。他但凡猜猜邹黎为什么要再朝林泉要他的八字呢?
不从若水那里一站式打听清楚消息是邹黎不想吗?只从若水那里听了一肚子的林泉在危难之际被人施以援手而后就开始超绝单恋的无聊情史是邹黎很想吗?小昭怎么会得出如此结论,2023悄悄吐出包子馅里的豆腐渣,此事足以见得男子果真不聪明。
有可能,趁小昭去盛蹄花汤的功夫,邹黎把窗子支开一条缝隙通风。包子和蹄花汤固然好吃,熏得满屋肉味却着实不雅。
“但若水知道的也只是一部分内幕,”邹黎接过汤碗,“若水和迟家的确有所关联,可千雪还打探到一条消息,那就是迟家少主并不喜欢和求仙问道之人混作一处。”
听千雪说,迟非晚的亲妹曾在幼时差点被族亲舍进道观就此割断尘缘,此事之后,迟非晚除了年底的大日子,平日里一步也不肯踏进观中烧香祈拜。大约也是出于这个缘故,此番迟非晚病势汹汹,换做旁的人家必定早请了道士烧符化水,但迟母偏偏未曾动作,只请了城里有名的大夫去治。
姥天,邹黎咂舌,这是一舍(没舍成)舍出来两个信念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啊。想当初小昭被细作所害磕了脑子,她还忍不住入乡随俗请了神婆在宅子门口跳了跳,谁料到迟母岿然不动,听说这次冲喜的事还是先被迟家旁枝提出来的话头。
啊,小昭听完只觉心累,说来说去谁都不知道除了八字之外迟家还有什么选夫标准,这样说来,妻主岂不是白跑了?说不好她跑瘦的斤两再吃六个大包子也不补回来,小昭不满,那道观离家可不近呢。
“我知道迟家要为少家主挑什么样的夫郎。”
邹黎刚要把肩耸起无奈的弧度,一道声音却忽地从门外传来。
第50章 供奉
“方令仪?”
小昭原本还在好奇来人是谁,一见到对方的脸却是立刻降下了腔调:“哑、宁音早就进了将军府了,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他可忘不了方令仪当初那一通威风,小昭冷哼,要不是方府后来十足十地把损失全部补上,他定要把此事添油加醋学给说书娘子,让满青州城都知道方令仪争风吃醋的做派。
“我去哪里与你何干?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自小便被娇惯着宠大,从来都是他给别人难堪,方令仪听到小昭的话当即便刺了回去。
他可是刺史府的公子,方令仪不冷不热扫了小昭一眼,倘若不是今日有事要请邹黎帮忙,他断断不会让这没礼节的粗鄙之民好过。
眼看小昭像斗鸡似的炸起翅膀,心道包子还没吃完呢别一会儿都掀翻了掉到地上浪费,邹黎连忙起身从中调停:“好了,好了,小昭你少说两句,有事大家坐下来慢慢讲。”
邹黎这态度这才对劲,方令仪施施然解开披风坐下,来者是客,再说——
方令仪皱眉,桌上的糖蒜未免也太上不得大雅之堂。
带着一股米醋的酸气不说,里面还混着不少肉馅留下的味道。若是染到衫子上……方令仪下意识用手挡了挡衣服上的风毛,而后意识到这点躲避完全于事无补。
哼,两只手搭在邹黎肩上,小昭露出幸灾乐祸的笑。谁叫方令仪上门也不知道挑个好时间,嫌弃屋里饭味大?活该。
“小昭。”拍拍对方的手,邹黎却不想客人真沾上一身的包子味:“你去把另一扇窗子也打开,还有屏风后面的香炉,记得往里面投些香粉。”
方令仪到底不是来找茬的,邹黎把事情一桩桩分的清楚:她尚且不知对方找来所为何事,再说他手中可能握有她需要的情报,如此想来,这些细枝末节上的冲突实在无甚必要。
“不知方公子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知道迟氏选夫的具体标准,邹黎接过小昭递过来的手炉,冲喜是迟氏的家务事,方令仪就算颇有身份,这种涉及到别家内宅的事他又如何知晓。
“万一你乱说一气来骗我们呢?”小昭替邹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们真信了你的话,结果到头来一样都对不上怎么办?”
怎么哪都有他?!
方令仪不悦,屋里饭味将将散去大半,邹黎也算得上明事理,本来他都大人有大量,决定不计前嫌好好讲话了,居然有人还得寸进尺上了?!
也就是此地不只有他二人,方令仪心道邹黎还在他不好做的太过,否则他定要让小昭吃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夏虫不可语冰。”语调冷冷,方令仪说完这句便不再搭理小昭,只管和邹黎交谈:“邹冰人无需担忧我出尔反尔,因为我确有一事要托邹冰人来办。”
何事,邹黎见方令仪如此和小昭说话,挂在脸上的亲切态度也淡了起来。
没察觉邹黎的变化,方令仪自顾自道:“冲喜一事,并不是迟氏家主的本意。迟家共有八房,这八房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虽然大部分人唯家主马首是瞻,但二房、五房和六房一直与家主面和心不和,此次冲喜的事端也是她们联手闹出来的结果。”
这倒和她打探到的情况扣上了,邹黎暗暗点头。怀里随之一沉,她不用低头就知道腿上多了只被吸引过来的肥嘟嘟白猫。
“既然顶着阴阳调和的名头,”方令仪的目光被2023吸走一瞬,“合适的八字必不可少。”
八字?
给邹黎捏肩的动作慢了半拍,小昭瞥向对方的眼神如果有声音那必定是唾沫横飞。他还当方令仪能讲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说来说去不还是围着一个八字使劲?
哼,这等情报妻主早就想法子探听到了!
“不过,虽说要冲喜,八字却不是最要紧的事。”不知小昭的腹诽,方令仪伸出三根手指:“这几房既然主动提出冲喜,又大张旗鼓放出来选夫的消息,私下里必定已经找好八字相合的人选。”
“要紧之处在于,如何让备选的郎君被迟家供奉的福禄妙慧王母灵尊选中。”
福禄妙慧王母
灵尊?邹黎和小昭相互看了看,这似乎不是青州城中惯常受人供奉的神祇。
后土大帝的名号邹黎倒是常常听人提及,她作为冰人,自然对月姥也十分熟悉。可是,福禄妙慧王母灵尊?这神名听着便不十分符合青州的风土民情。
而且,既然迟氏有供奉的家神,为何迟氏少主对道士又是那样一副避而远之的态度?难道真是因为其幼妹的事情?奉神祝祷的仪式讲究繁杂,若是没了道士从旁协助,少主万一做错了步骤,岂非是给另外虎视眈眈的几房主动递上把柄?
不对,不对,邹黎的思绪像是被一团毛线堵住,这其中一定有她不知道的因由。
“那,”邹黎一心想了解更多的细节,“敢问——”
“且慢。”打断她的话茬,方令仪只肯做等价交换的买卖:“邹冰人,我的诚意想来已经足够。”若是想知道剩下的事,邹黎要么帮他,要么……
其实邹黎压根没有第二种选择,方令仪向来手头宽裕,刺史府的公子也不会轻易瞧上小小一个官媒能许出的好处。
利诱不得,便只能替人做事。如此看来,若水和方令仪,邹黎必得从中选出一个了。
“我要你为我寻来一个性子软和的贫苦女子,”方令仪兜了半天圈子终于亮出底牌,“其人长相须得周正,行事要积极上进,爱干净手脚勤快,不能成日懒在家中混吃等死,除此之外,她也不能自恃女子,就想着压到我头上来。”
“你若能帮我寻来,”方令仪拢起袖子,“我就把迟家所有的内情都讲与你听。”
“妻主,你说方令仪究竟是想做什么啊?”
和邹黎并排坐在屋顶,小昭边打哈欠边往她身上靠:“又是要家境贫寒,又是要踏实肯干,太丑的不要,太懒的不要,太忙的不着家,他也不要。”
听他那意思,小昭看着天上明灭不定的星星,方令仪仿佛是想找个乖觉的女子成亲,好让被他拿捏给他当牛做马。
“可他不是痴恋大将军吗?”小昭直击要害,“宁音只是侧室,将军府到现在也没有正夫,他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说书娘子该不会为了表演效果而故意夸大了用词吧,小昭搂着邹黎的胳膊,不是说方令仪睁眼闭眼心心念念都是贺兰姝,就连做梦都在想要怎么和大将军偶遇吗?
一个哑巴就让他心灰意冷了,小昭不甚赞同地摇头,可见对方的日子还是过得太顺风顺水了些。方令仪才见过宁音几面,可自己却是和哑巴在一个屋檐下实打实共处了许多天。
小昭还记得自己被妻主捡回家的第一个晚上,那时他脑子还不清醒,哑巴拿着丝瓜络用力给他擦身的痛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哪里就那么脏了,小昭忿忿,明明洗一洗就能弄干净的事,哑巴偏偏把他搓得满身通红,事后还故意搞乱浴室栽赃嫁祸,叫妻主以为是自己不听话。
全然忘记他从狗洞里钻出时是副什么尊容,也根本想不起来第一口吃的是宁音给他冲的鸡蛋水,小昭一门心思扒拉着哑郎面柔心苦的佐证。
对,那个晚上妻主还不许自己和她睡在一起,说是让哑巴带着他去偏房,好在自己及时一哭二闹,没挪出主屋不说,还成功把哑巴挤到最偏的地方。
其实哑巴也没有多少力气和手段,小昭数着数着竟对方令仪生出几分同情:宁音会的几招无外乎是做饭洒扫和默声装可怜,小昭起初总是因此吃亏,可后来发现妻主对自己的撒娇痴缠格外宽纵,哑巴的那两招便也随之没了用处。
更别说哑巴擅长做的几样菜饭也都叫小昭学会了。
啧,小昭颇为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哑巴被他熬走了,他胜于哑巴。方令仪家世显赫但在哑巴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哑巴胜于方令仪。
如此说来,岂不是他胜于方令仪胜于哑巴?
怪不得妻主一开始不肯和他亲近但后来又软了态度,小昭一瞬间醍醐灌顶,根在这儿呢,原来是他在郎君里出彩得一骑绝尘,这才哄得妻主只在家里养了他一个。
说起来林泉也是可怜,心悦迟少主也就罢了,想成为对方房里人还得出尽百宝,最难的是手段用尽还未必被人看中,哪里比得上他,随便抱着妻主脖子磨一会儿就能两人一起睡在榻上。
唉,装模作样叹气,小昭正想着要不要等方令仪下次来的时候和他分享一点争宠心得,毕竟人家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邹黎却已经顺着梯子下到院中,招手叫他赶紧回房休息。
来了!
应了一声,小昭立时三刻就把旁人抛到九霄云外。
他今晚故意少灌了几个汤婆子,小昭端庄地跟着邹黎躺到床上。而且大的汤婆子都叫他收起来了,被子里焐着的几个小东西肯定不够让妻主从手暖到脚。
“在外面也没觉得降温得厉害,临睡觉倒是冷起来了。”
一如小昭所料,邹黎并没意识到汤婆子的变化。只当是降温所致,她翻来覆去半晌,终于还是悻悻将汤婆子全数摆到肚子边上。
瞄准时机,小昭默默从他的被子底下钻进邹黎的被子,而一切的发展仍然如他所料:看在小昭整个人体温都比她高一点的份上,邹黎闭着眼睛并没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