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出事,沈落鸢出发得很仓促,临行前沈泊渊特意叮嘱她要带上之前她看诊的医箱,嘱托沈落鸢多带一些药材。
可暗地里又告知她:“鸢鸢,不必担心。”
虽然沈泊渊语气轻松,仿佛这次进宫不过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但看着父亲背地里面色凝重,沈落鸢心有悸悸,到底还是听了沈泊渊的话,那些尤其奇珍的药材不必携带,反正宫里都有,余下的,她估摸着也能猜出宫里头人的意思。
只是走前,她二哥特意叮嘱她:“太子那腿骨血淋淋,若真是断了,可还真不好接,而一国太子若落下残疾,这个太子之位必然坐不稳,其后便有数不尽的皇子虎视眈眈。鸢鸢,不若让京城……更乱些。”
沈落鸢错愕,父亲只是暗示她,不必太用心,而二哥却这般直接了当。
但有了家人的支持,沈落鸢心里也有了盘算。
上辈子箫昃衡登基,对其兄弟赶尽杀绝,就年不过才三岁的弟弟也被送到京外,随后便传来小王爷夭折的消息
暗地里还能是谁下的手。
皇室就是这般亲缘单薄,不择手段。
坐在马车中,沈落鸢面色淡漠,她此前去往东宫的次数不多,但这一路愈发深幽,竟让她凄神寒骨,不由联想到上一辈子冰冷的宫殿。
皮肤骤然泛起一层惊颤的绒毛。
好冷。
沈泊渊今夜陪着她入东宫,许是觉察她的担心,沈泊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鸢鸢不必惊慌,今夜你只使出你的本事便可,尽人事,听天命,余下的……就是太子自己的命数了。”
沈落鸢还是不说话,只是紧紧抿着唇。
明明一切都与上一世截然不同,可她为何还要和太子箫昃衡有所牵连。这样的联系让她打心眼里涌起一阵不畅快,又拂着一层难以散去的郁气。
光是想起她即将把脉的那个人,她都恨不得拧断他的手腕。
还是太恨了。
即便知道箫昃衡这一辈子尚未对其沈家出手,她依旧对这个人怀着最极端的恶念。
要救吗?如果真的能有救回太子腿骨的机会,她会出手吗?
沈落鸢又开始焦躁了,车马“骨碌碌”飞速赶往宫门,而她的手腕已经被她掐出一个又一个甲印。
-
沈落鸢跟着沈泊渊抵达东宫时,皇帝、皇后已经在东宫守着,太子遭难,皇后哭得梨花带雨,那张人到中年依旧风韵犹存的脸上早已泪痕满满。而皇帝则一言不发,满面肃穆,其下头的太医战战兢兢,跪了一-大片。
大殿血腥味浓郁至极,还有遮掩不住的草药气味。
沈落鸢乖巧而无声,她跟着沈泊渊下跪行礼,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
稍显瑟缩。
如今的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骤然被帝后唤入宫廷,为的还是医治太子这样的大事,谁人能斥责她的失礼。
皇帝立刻让父女二人起来:“爱卿平身,今夜突然召你女儿入宫,便是想让你女儿给太子瞧望一番。”
沈泊渊立刻惶恐躬身:“家女医术浅薄,恐比不得宫中御医,怕是误了太子医治的大事!”
一旁的皇后盈盈啜泣:“丞相,本宫知道你夫人曾出生于宫廷御医世家,可当下要寻虞太医已经时间不够了,太子生死当头,民间早有你女医术高超的传闻,今日唤其来,也只是想给太子最后一个机会,宫中御医接手足无措,若你女再无医治的方法,太子恐怕今日就得……就得……”
就得什么?
年长的中宫妇人彻底说不下去了,但在场的谁人不是人精。
沈泊渊眸中闪过几缕暗芒,立刻心中咒骂不已对方混淆视听,再者,谁说太子生死当头?
他的消息里,东宫太子可没伤得这么重,太子和皇后这么说也只不过是倔强着,不舍弃太子那条腿罢了。
而且为何一定要他沈家的闺女入宫看诊,除了他闺女,京中还有那么多医术高超的医师,不过是皇后想扒着他们沈家。不管鸢鸢今天医治得如何,皇后都会放言恩典鸢鸢,轻则赏赐绵厚,重则定下姻亲,一来,可以彻底绑定太子和他们沈家,二来可以避免他们沈家之女和别的皇子结下姻缘。
一石二鸟,沈泊渊在得到宫里消息的第一瞬间就已经知道了皇后的打算,不过这位陛下……
沈泊渊还有些估摸不定陛下。
这个太子仿佛对陛下而言可有可无,太子自打出生后就被立为太子,虽为太子,其培养和教导陛下也不甚在心。
沈泊渊不由又想到当下已经入京的那一位。
至亲至疏,谁能料想。
沈落鸢不知父亲的谋划,即便她已经重来一世,沈泊渊依旧把她当做自己单纯天真的孩儿,不想这些黑暗压抑靠近吞噬她。
当下,沈落鸢已经提着医箱进入内室。
果然里面的血腥味更为浓重而来,像是浩瀚的血潮。
沈落鸢皱着黛眉,很快她看到了病床上苍白的男人——
太子箫昃衡。
似乎因为疼痛而失去所有神智,他的脸色苍白,两片拧眉紧紧地皱了起来,双手死死攥着华丽的被铺,狼藉又病态。
箫昃衡也有今天吗?
沈落鸢眉头微皱,迟迟不曾上前瞧诊,时间缓缓流过,太子刺痛的痛吟不断响彻在沈落鸢耳边,沙哑粗粝如鬼魅追命。
在场之人皆以为她惶恐畏怯。
陪沈落鸢一起进入内室的自然不仅只有她一人,太医院之首刘太医,还有太子的近身侍卫都守在里头,刘太医看着这么年轻的姑娘,即便知道她是虞老的孙女,对此也不抱希冀。
才十五岁的姑娘!
再厉害的医学世家也需要年岁沉淀,她才十五岁,她能看好太子这么重的病么!
“沈姑娘,不若你还是快些开始吧……”
刘太医这一抹白须翻飞,早就被他捋得毛躁了起来,“若太子的腿当真保不住,也能快些处理,只是不知道,太子能不能接受截断腿骨。”
沈落鸢故作不闻,却已经蹲下身。
箫昃衡的温度很高,烫的沈落鸢手心一颤,这股灼热让沈落鸢不喜。
她果然还是太横了,杀父杀兄的敌人就在面前,她居然还要亲手为他医治,真是太荒谬了。
但她微凉的指尖却让箫昃衡有几许贪恋,箫昃衡很快意识到什么!
有人在触碰他的腿!触碰到他的伤口!
庸医!一群庸医!又要来截他的腿!
箫昃衡当即掀开他的眼皮子,男人瞳目赤红,眼尾还凝着层眼翳,却在这一瞬间爆发极为强悍的求生欲,男人目眦尽裂:“滚开,孤不可截去这条腿!”
“按住他。”
沈落鸢淡淡道,话音落下,旁边的侍卫还在发愣。沈落鸢这次觑了一眼呆滞的侍卫,原本柔和平缓的气势陡然一变,瞬间变得气势汹汹:“按住太子殿下!”
“是、是!”侍卫生生被吓出一声冷汗。
连忙将正在挣-扎着的箫昃衡直接按住。
确定对方无法逃脱,沈落鸢安心了。
她平静地低头垂望过去,平静到听到自己有节奏的心脉跳动,咚咚咚……而她这一眼,好像越过了很多、很多年。
沈落鸢很想截去他这条腿,但诊下来,有点可惜,还是能保住的,不过这条腿日后名存实亡。沈落鸢拍拍手,摸了面旁边的干净帕子擦去手上沾染的血渍,她朝刘太医说:“这条腿可以保得住。”
刘太医早就被她震慑侍卫这一手弄了个满面震惊,听她这么说,当下如梦初醒:“怎么可能!这是一团烂肉,骨头都断了,太子殿下的腿脚明明已经……”
沈落鸢眉头微压:“保得住,但不是太子殿下日后还能站起来还要看太子殿下自己。”
刘太医:“?”
沈落鸢已经取出银针,面色冷凝:“快些!”
刘太医:“??”
“准备烈酒,烛火,干净的巾子,若是再慢一些,这条腿当真不复存在,还会威胁太子的性命!”
-
足足两个时辰。
等沈落鸢出来,她起了一身热汗,同时,月白色的裙袍还沾染了浓郁的血气,甚至不少地方多了几抹血气的污染。
“阿鸢,太子他如何了?他的腿如何?”
“启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的腿不用截去,只是日后恢复如何,民女没有把握了……”
“吾儿的腿不能恢复?”皇后的眉头高高蹙起,一旁的刘太医已经率先一步跪了下来,“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的腿如今已经续上!如若今日没有沈大夫,吾等的医术之下,只能先截去太子殿下的腿保太子殿下性命,再者,太子殿下后头也会起高热……”
刘太医已经知道沈落鸢是虞老的孙女,他曾是被虞老指点过的学生,虽不算关门弟子那一属,但也是崇拜虞老那一手医术的医者。
当下有刘太医背书,皇后不好向沈落鸢发难。
皇后只让沈落鸢坐在一旁,用些点心和茶水,当下夜色浓重,先歇息片刻,陛下和她的父亲去了外头。
沈落鸢乖巧应下。
先前在太子内室的杀伐果断荡然无存,她温然婷宜,宛若真的是一名年仅十五岁的稚龄少女。
她是真饿了,点心一块一块的下肚。
虽然她不必操刀,但她还需忙前忙后,银针落下,封闭血脉,每一步都不得疏忽,现在才回想刚才近距离看着箫昃衡的腿被包裹的场景,捏着一块典型的沈落鸢居然有些难得的恍惚。
箫昃衡这条腿……废了。
她比在场所有太医都能确定,即便她的外祖父前来,箫昃衡这条腿也保不住。
这辈子,箫昃衡再也不能站起来了,朝堂之上,又怎会准许独腿的瘸子成为帝王。
并非没有,但……绝对不会是箫昃衡。
今日这一-夜当真惊心动魄,皇后疲乏劳倦,更不喜陛下在这个时候,会因为随便一件小事而带着丞相离开。
当下最重要的,难道不应当是她的皇儿吗?
她的皇儿可是险些要失去这一整只腿啊!
微妙的怨念再次翻江倒海的涌来,此刻,皇后揉着脑鼓鼓跳动的穴位,低头看向下面明艳靓丽的少女。
一只旧的烛火即将燃烧殆尽,噼里啪啦的声响中,皇后突然道:“阿鸢,今夜本宫做主,定下你和太子的婚事如何?”
沈落鸢暮然一惊,怎么回事?为何皇后要定下她和太子箫昃衡的婚事,明明这一辈子救下箫昃衡的不是她!
沈落鸢放下手中的糕点,脑子飞速运转,连忙跪了下去:“民女惶恐,身份卑微,恐攀附不上皇家。”
皇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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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出声:“阿鸢你乃丞相嫡女,如何攀附不上,本宫想许下你和太子的婚配,也因你医术了,得能够照顾太子余生……”
说到后头,皇后更是掩面啜泣,全然一副为子女打量的深情模样:“本宫只有太子这一个皇儿,日后你同本宫的皇儿成了婚,本宫定不会亏待于你。”
这却把沈落鸢给架住了。
在如今的皇后面前,她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地位的草民,她没有说拒绝的机会。所以皇后才会拿捏这一点,用权力和威势逼迫她,换而言之,哪怕今日她的父亲站在这里,他们也推抗不得。
所以她还是改不了命!
这一辈子的她依旧会被皇后赐婚!
铺天盖地的悲凉感迎头浇上,嫁给箫昃衡,嫁给仇敌,嫁给箫昃衡就是嫁给仇敌……如果皇后硬要她和箫昃衡成婚的话,沈落鸢颔首,那浅茶色的瞳孔突然划过几许同归于尽的寒芒。
她便要,一命还三命。
“谁同谁成婚?”
威严帝王突然从外入内。
带着微潮的雨雾,不知何时,这夜的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而他身后,慢下一步的少年身影竟如此熟悉,黑衣加身,干练精瘦,一头长发梳成马尾,上面浮着绵绵的春夜雨露,俨然一副冒雨横行的模样。
但看清他的脸后,跪着的沈落鸢瞳目骤然扩大。
是贺庭雪??!!
他不是属国的质子……不,皇子么,怎么进宫这般随意?
贺庭雪已经看到了沈落鸢跪在地上。
本来应该干净漂亮的小骗子被某人的血给污了,还委屈的跪着,莫名有些扎眼了,贺庭雪不悦地搓了搓指腹。
沈泊渊也跟在帝王身后,他自然也听到了方才皇后那一番逼迫,落于暗处的面色陡然一黑。
皇后只停顿了须臾,很快神色如常:“陛下,阿鸢出手保下了皇儿的腿,加之臣妾今夜见到阿鸢,欣喜满意,便想撺掇撺掇阿鸢同咱们的皇儿,陛下瞧瞧,这二人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良配?”
一语落地,除去皇帝,在场所有人都面色异样。
沈落鸢只觉今日难免要应下这道婚配,已经在心中谋划着,怎么让对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而贺庭雪则更加不喜地眯起眼。
小骗子有多讨厌箫昃衡,他比谁都清楚,猎场当日宁愿纵容箫昃衡被老虎咬死,也不出手放出那道箭,今日能把她招入宫中救人,属实已经难为她了。
而且这皇后什么眼力劲儿,居然想把小骗子穿着给箫昃衡?
还不如他之前误会小骗子和沈羡青。
至于一旁的沈泊渊……他作为沈落鸢的老父亲,胸膛早已燃起熊熊火焰,什么天造地设的一对良配,上辈子箫昃衡把他家鸢鸢蹉跎得这么惨,这辈子又瘸了腿,拿什么同他家鸢鸢作配!
即便心中山呼海啸,他面上依旧端的一副从容淡定,沈泊渊毕恭毕敬地地拱手行礼:“陛下,微臣这闺女还小,年方十五,微臣就这一个女儿,还想在手下多留几年。”
帝王却长久的一言不发。
其实今夜,什么太子,什么丞相家的婚配,他都不感兴趣。他的视线独独落在那一袭被雨水沾湿的黑衣儿郎身上,这么些年不见,身子板挺-拔了许多。
还是贺庭雪斜睨了他一眼,眼露凶意。
他方长叹一口气。
皇帝这才回首,他抬头看向下面明明才十五岁,本该稚嫩却平稳从容的女子,又看向旁边双手抱胸的贺庭雪。
明明二人毫无瓜葛,但小东西今晚突然入宫找他……
皇帝总觉得他忽略了什么。
琢磨不透,皇帝索性寻了个更好拿捏的突破口:“沈落鸢,今日朕在,无人能逼迫你同旁人结下姻亲。”
帝王话音落下,皇后面色一变。
沈家父女二人面色一松。
而贺庭雪则手指轻轻搭在小臂上,愉悦地敲击着劲瘦的小臂。
没错,没人能逼迫小骗子成亲。
帝王含笑,语气居然轻和几分:“你且说说,朕听你先前说不愿嫁太子,可是你有了旁的心仪之人?”
沈落鸢顿了顿,皇帝的意思是,如果有的话,会给她赐婚吗?这本是个很好将她赖给贺庭雪的机会,但是她想起对方对她接二连三的疏离和拒绝,送的礼物不被接收,还一副不予与她亲近的模样……
想必今夜对方也在看她的玩笑吧。
思及此,沈落鸢偷偷抬眉。
果然——
贺庭雪在笑,嘴角还弯着讨厌的弧钩。
沈落鸢垂眸,心中瞬间了然。
赖也要看时候,如果贺庭雪不愿意被赐婚,硬赖上去反而会让对方更加排斥她,想起贺庭雪上辈子对仇敌的杀伐冷冽手段,沈落鸢果断放弃这个机会。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少女恭敬伏礼:“启禀陛下,民女当下无心婚配。”
一字一句,字字坚定。
沈泊渊这颗芝兰老玉树立刻笑开了脸。
而沈泊渊身旁,贺庭雪嘴边隐秘的笑意则陡然消散,确定沈落鸢已经彻底闭上了唇,没有任何一个名字从她的嘴边溢出,少年郎脸色一黑,那对剑眉倏然紧锁。
无心婚配?
那他算什么?她刚刚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