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天明，众人都醒来正在院中吃朝食。
白姑娘端着砂锅正在分粥。
金黄的小米粥离火不久还冒着烟气，桌上放着刚烤好的芝麻饼，还有一盘醋拌豆腐和凉拌白菜。
香气扑鼻，惹人垂涎。
虽是清粥小菜，可在这世道已经是难得的美味。
狐狸们有想吃的，便化成人形坐在桌边等着，也有不愿意吃的，自己拿了黄精在一旁吃，也不干扰。
白姑娘笑着看向陈戟。
“先生醒得恰到好处，正好可以来吃饭了。”
“多谢白姑娘。”
陈戟道谢，却还有些疑惑。
在山上的时候，倒是不记得白姑娘会做饭，都是小狐所做。
“是白八做的。”
“果然啊。”
陈戟想到什么，笑着摇摇头，随后递过去自己与二鬼连夜抄写的东西。
“此术或许有用，便抄了几份与道友们。”
希云道长连忙放下碗接过去。
看到封面便心生惊讶。
“这是纸扎术？”
“正是。”
“会不会太贵重了些？”
他先前见过此术在阴司化假为真的手段后，便知晓此术不是一般术法那么简单。
学了恐怕还有因果在身，有好亦有坏。
此刻努力收回视线递回书册，不敢多翻一页，生怕看了之后便不舍得交还给陈戟。
陈戟摆了摆手。
“道友放心，此术也只有在城隍与阴司人手中才有如此手段。”
“你们若是学了，只能做出些逼真的傀儡和纸扎品，还达不到这番效果。”
说着又忽然想到什么。
“你们若是担心梅山追究，等石磨道友回来，我与他们修书一封说明此事，应当不会有问题。”
“并非如此……”
希云道长急忙摇头。
“道友实在是考虑的太深了一些，哪里敢污了道友名声。”
“此术在梅山虽然重要，却也不是他们独有，别的法脉也有类似的纸傀之术，只是担心道友传术，传出去后不好听。”
“原来如此。”
陈戟恍然大悟。
没想到他们竟然是担忧自己在修行界的名声。
心神一暖，于是又与他们说了与二鬼说过的话。
“这梅明纶本就是我们一起救的，术法一起学也是应当的，放心便是，若是不学，岂不是浪费了梅山的好意？”
“这，也好……”
陈戟如此说了，希云道长与真如和尚才答应下来。
不过也不敢只得馈赠，纷纷说自己也会整理一门术法交给梅山，权当交换。
还请陈戟到时候请石磨道友一同带去。
说着又想起方才陈戟提到的话，询问石磨道友如何不在这里。
“他与弘慈夫人去乱坟岗查探情况去了。”
陈戟没有隐瞒此事。
便不是为了炼气士的龟甲，为了山神封正和维持阴司秩序，也要对付坟山镇鬼王。
何况如今还兼了此地城隍，理由便更充分了些。
这些时日在镇上待着，除了处理了无头鬼的事情，也打听到不少别的消息。
首要的便是狼血妖、城隍与鬼王的关系。
先前只是随意的路人，除了那只幽谛雀，没有妖鬼打听消息。
如今亮出城隍身份后便方便了许多。
直接派遣白七他们出去找妖、人、鬼前来问话。
城隍庙中自带威慑，哪怕妖鬼有意隐瞒也不敢说假话，只要询问得当，便没有秘密可言。
几日询问下，也知道了许多事情。
镇上有妖说见过狼血妖去乱坟岗进货。
也有人说乱坟岗那边会劫掠过往的商队行人。
还有鬼闻到过血食铺子里面传来湿重水气，还有水妖活动的踪迹。
……
虽说消息零散，可拼凑起来也能获得不少线索。
此刻让白七他们整理说出后，诸人看着若所有所思。
“和紫云龙王有关？”
“不止。”
陈戟摇摇头，随手挥动，在桌面上铺开一张宣纸，心思一动，运转纸扎术，竟是顷刻间形成一张纸质沙盘。
村庄山林、地势水势尽数显现出来。
不等众人惊叹这手纸扎术，陈戟又重新抓起宣纸，捏出几个造型摆在其上。
这下众人看的更加清楚。
坟山镇的鬼王、占水镇的城隍与漕帮、紫云山的紫云龙王，仙台山的群妖与山神、清凉山的修行人，还有西渎与北渎的河神……
往日说着还没有这么直观的感受。
如今看去才发现，小小的河间府竟然也算是卧虎藏龙。
这么一片地方，竟然有许多有名号的修行者。
“不愧是风水宝地。”
希云道长感慨道。
“这也算风水宝地？”
真如和尚侧目望去，有几分惊讶。
“为何不算呢？”
希云道长反问一句。
“有如此多食人妖鬼，甚至还有此方鬼镇，菜人而食，这甚至还不如普通的人间村落。”
“便是前几日出门还看到有人与妖发生争执，斗法时却双双惨死在路上，无人救治甚至无人收敛尸体。”
真如和尚微微摇头，念诵一声佛号，眼中闪过些许不忍。
希云道长闻言先是一愣，随后抚恤大笑。
“道友着相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佛家也言，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则谓众生平等。”
“此地对于人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好地方，可对天地来说，确实钟灵毓秀的很。”
“人、鬼、妖、都有适合修行的地方，不可谓不好。”
说罢看向真如和尚猛然拔高声音。
“那日幽谛雀所说难道不曾记得？世间哪有只许人杀妖，不许妖吃人的道理？”
“人、妖、鬼，的区分，只是我们出身不同才有区分，可在天地之间并无区别。”
“道友啊，你修佛理却不走天下，莫要误了歧途！”
“还不清醒过来！”
希云道长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如洪钟齐鸣，却只在院内回荡。
陈戟从他开始流转法力便注意到这边，可看白姑娘没有动作，反倒是饶有兴趣便没有打断。
如今听到这里，倒是想起来这是什么术法。
儒家谓之醒世箴言。
佛家谓之当头棒喝。
道家谓之明心令咒。
通常是用在惊醒中幻术的人身上，也能用来让人回归心神。
只是没有想到如今是希云道长用在真如和尚身上。
希云道长说完后骤然收声。
院内一片安静，只有微风吹拂过衣角的响动。
忽然间，便听到一声极其细微且清脆的声音。
“咔嚓！”
陈戟下意识望向真如和尚。
眼神一顿，有几分不可思议。
明明肉眼看去，真如和尚身上没有丝毫变化。
可在感知中，他身上好似有什么东西碎开，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
抬头时面色安详平静了许多，望向四周也没有那么悲悯的视线。
在望气术下，整个人身上更是仿佛镀上一层琉璃光华。
“恭喜道友破境啊！”
陈戟还在疑惑时，希云道长已经笑着开口。
连白姑娘也微微颔首道一声恭喜。
“破境？”
陈戟愣了下。
原来这就是佛家修行者破境的时候么？
“确实不一样啊。”
陈戟想着抱节君破境时候的表现，微微感慨道。
只是此刻不好多想，连忙拱手祝贺真如。
“恭喜道友了！”
“阿弥陀佛。”
真如和尚叹一口气，念诵佛号，望向希云道长，深深行礼。
“多谢道友提醒，若非道友帮助，只怕还要在此处困住不知道多久，说不得还会有心魔，日后无法修行。”
“道友言重了，也是道友机缘与修为都到了，若非如此，也无法有这般感悟。”
“只是……”
希云道长话说一半又有些迟疑。
“道友直言便是，无需顾忌什么。”
“还是方才那个问题，道友修行佛法，佛理都如此精深了，如何还不了解这些？”
“这……”
真如和尚摇摇头，一脸惭愧。
“正是因为先前只在山中研究佛法，不曾在山下行走，连法事这些都是旁的师兄们去做的，我才如此……”
“若是按人间说法，我也算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识人间疾苦的那种和尚了。”
“只是先前还没有意识到，如今下山见识过，才知晓原来是这样。”
“还是要多谢道友们，若非你们相助，贫僧恐怕一辈子都会困在此处着相。”
“如今已经有琉璃身的迹象，倒是已经有机会证得罗汉果位。”
真如和尚缓缓行礼，庄重且认真。
话已至此，陈戟他们便不再推辞，受了这一礼，才询问真如和尚破境后有什么区别。
“倒是没有旁的感受，只觉得对佛法理解更精深了，先前没有想通的，如今全明白了。”
“还有一些术法，似乎全部进了脑袋，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去学习。”
“那便极好，可喜可贺了！”
希云道长依旧是抚须大笑。
陈戟倒是诧异真如和尚竟然已经是琉璃身境界。
佛家修行更注重佛理参悟，琉璃身已经进入中境，在一些大寺中都不常见，倒是没有想到还能有如此收获。
如此悟性，如此悲悯。
倒是正好契合佛家修行真谛，想来日后真的能够证罗汉果位了。
“贫僧也不求能够证罗汉，只想着能够做好眼下事情，不留遗憾便是。”
说罢笑着看向希云道长。
“方才道友劝我的理由确实不错，不过我想了想，还是更喜欢陈道友之前说的话。”
“哪句？”
“人生在世，莫过于通透二字。”
“我虽然是佛修，可也是个人，自然看不得同类受到屠戮，先前还想着规矩和佛法约束，总不敢去做，如今得了道友点拨，终于想明白陈道友那番话才是对的。”
“我修行便是求个心安，罗汉怒目亦镇龙虎，我如何不能镇杀妖鬼？”
“今日之后，便不再想旁的事情，但求人间妖鬼不敢害人便是！”
“……”
陈戟在一旁听着挑起眉头。
自己当时同白姑娘说这话的时候，有这个意思么？
好像都有些记不清了。
不过真如和尚既然这么说了，应当是有他的道理的，便不再提醒，只是看他抬步出门便询问他现在要做什么去。
“敛尸，顺便找杀人的妖鬼问个清楚。”
“道友且慢！”
陈戟叫住他。
真如和尚摇摇头。
“我心意已决，道友无需劝我。”
“不是劝，我是让你等等我，吃过朝食后同去！”
“……”
真如和尚一愣，希云道长与白姑娘也起身，颔首答话。
“对，同去看看！”
“过午不食，可不能浪费粮食。”
“好，那便一起过去看看。”
真如和尚坐回座位，认真吃完碗中米粥，又夹了小菜缓慢咀嚼，全部吃干净后才起身招呼弟子们一同出发。
这下陈戟他们倒有些意外。
百寿寺内的小和尚们大部分都是十多岁的年纪，去看这种事情，恐怕太早了些。
“无妨。”
真如和尚摇头。
“如今贫僧已经有实力能护佑住他们。”
“何况贫僧走的老路，他们也不必再经历一遍，先见过人妖争斗的生死惨状，日后才更能明白这些。”
“也好。”
毕竟是百寿寺的事情。
他们也不便多说什么，便等真如和尚召集好弟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去街上，为那日见到的尸骸收敛尸身。
小道士们虽然也想去看看，不过希云道长觉得人太多也不好，何况镇上妖鬼不少，僧、道、狐、城隍全部出现，排场太大，便让他们念经修行，等日后再说。
白姑娘也没有让小狐们去看，只让两三个跟着陈戟听候差遣。
“白日阴鬼行动不便，先生你的鬼使也不在身边，有事情吩咐白七他们便是。”
“是啊，先生，我们绝对不会惹麻烦的。”
白七白八两狐拱手认真道。
陈戟想了想，确实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何况也确实需要人手，小道士们在镇中行动，的确不如狐妖来的方便，便带着他们一起过去。
此刻快至正午，虽然坟山镇上有许多地方都有符箓，能够隔绝烈日灼烧魂魄，可路上的阴鬼依旧很少，多是妖、人在行动。
此刻看到陈戟他们浩浩荡荡的人群，纷纷让开。
还有知晓陈戟身份的，急忙行礼问候城隍好。
这下旁的消息不灵光的妖鬼才知道此地已经换过城隍，眼前这位陈戟便是新任城隍。
又有人好奇问出这城隍如何不怕日光的问题，才有人得意解释说出陈戟活人的身份来。
于是人群中又是一番惊叹。
只是惊叹声未落下，陈戟一行便停住脚步，环顾一圈望向身旁围观的妖、人、鬼。
“前日此处有人、妖斗法，都死在这里，可有谁见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