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孙】EP8 【你好,背叛者】
60秒。
文侪浑身都像是被大火烤着,只将那几句话扫了一眼,选中昵称【臆想症】,作答【童彻】。
说实话,单凭他们目前拥有的零碎线索根本没法匹配每个人与其论坛具体昵称,他这时选择童彻,不过是在时间的威压下,病急乱投医,将江昭口中的疯子一词扩展作了“臆想症”。
戚檐靠过来时,文侪已摁下了发送键。
巨大的红色感叹号在下一刻充满了他的手机屏,他的心脏在倏忽间被关进了一个窄木匣,那匣子一缩再缩,跳动的红肉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挤作一摊烂肉。
他将胸口处的布料揪作一团,拧着眉喘气,他想:那替死鬼的规则怎……怎么发动来着?
他不知道,所能做的唯有默念。
恰是这时,他脑海里响起了一道声音——请选择替死对象。他心脏疼得他发不了声,只能挪了瞳子看向戚檐。不用他张口,那人已不合时宜地温柔笑起来,说:
“选、江、昭。”
文侪照做了,下一秒便有广播响起: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很高兴通知大家有人启用了规则,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片刻又是一阵刺耳呲啦声。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很遗憾的通知大家有一名同学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文侪的心脏在那广播停止后重新开始跳动,经了这么一遭,他终于觉察到血液在身体里涌流是何等的美妙。
戚檐把他脑袋一通好揉,说:“大哥您先缓一缓,小弟这就去琢磨琢磨那论坛是个什么先进玩意儿。”
那人说罢,便挪动着老人机上窄窄的方向钮,点开了论坛的主页。
排在主页眉行的是四个跳转标志,标志往下才是论坛最新以及最热帖页面,那四个标志分别是:①当期活动;②我的页面;③已销毁账号名单;④往期活动。
戚檐想着不看白不看,索性依次点了一遭。
点击“当期活动”,出现的仅仅是正在进行的【空无一人的早晨】活动;在第二个标志“我的页面”里头,则包含了参赛者个人的ID、发帖、评论、浏览历史等内容,这份信息允许且仅允许手机的原持有者查看;而点击“已销毁名单”时,那不大的显示屏上则会显示“您不具有访问权”。
戚檐最后摁了那呈现灰白色的“往期活动”图标,在手机生了故障一般频闪两分钟后,加载出一张被血糊了满脸的学生相片,照片右上角用艳色字体打了标注“已结束”。
而照片的正下方写了活动名称——【你好,背叛者】。
眼见戚檐脸上冒血光,文侪于是抻长颈子,往他的手机张望,只见这会戚檐已经点入那期活动的回顾页面了。
***
【活动名称:《你好,背叛者》】
【活动参与者:高二全体同学】
【活动简介:
①请于十分钟内找好自己的藏身点,并进行位置确认。请注意,确认了位置后,两个小时内不允许移动。
②在这两个小时内,头戴六合帽的疯子会在学校里进行屠杀,一旦被疯子发现,你将无法避免死亡。
③在疯子开始搜索的瞬间,你将会随机取得某位同学的藏身地点,你拥有是否向疯子公开的权力。由于疯子会优先去查找并杀死所处位置被公开的同学,所以一旦你选择公开他人位置,你活到最后的概率将会明显上升。】
【活动最终结果:您无查看权限】
【活动积分排名】
1、文侪
2、郭钦
3、童彻
***
戚檐将那一个用红底黑字排序的状元榜展示给文侪看:“我们文哥真是不论在哪儿都要拿状元呢!”
文侪白了他一眼,继而快速将那些东西皆搬上了日记本,只边誊边说:“童彻还真不是一般的疯狂,也不知道那江昭从前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这榜首可是你文侪——孙煜。比起考虑童彻她,自然是推测你做了什么才更重要吧?由于阴梦都是原主自我内心的映射,在前两回委托里,不论是钱柏还是赵衡,均处于被压迫者的位置上,阴梦内容都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了他们所遭受的苦难,而非他们对别人的压制,即便有,也存在着他们为之感到痛苦和后悔的证据。所以,不出意外,这里也该存在一些有关孙煜的忏悔之意的线索。”
文侪点点头:“刚刚那高二教室到处是求救信号,估摸着指的便是这一事件了,但那儿没有事关忏悔的,这茬可得记住了,检查线索时的查一查。”
戚檐在这时瞧了眼手机上的时间——【10:00】
二人已有34个小时不眠不休,这会儿难免疲惫,由于忧心等体力真正耗尽,甭说是跑,怕是连走路都吃力,只得迅速寻了个没有通向走廊窗子的小储物室休息一阵子。
然而门方上锁,俩人又吵了起来,吵的不是什么大事,单是谁先睡。
在这末日生存战一般的校园里,睡眠是实打实的稀缺品。谁都无法预料先睡的醒了后,另一个还能否睡下。
俩人心底明白却又都不说出口,表现在言行举止上便是俩头犟驴和三岁孩童闹脾气一般都不乐意先睡,本来这该成一则与孔融让梨相近的美谈的,那二人却是真真切切地吵起来了,好似先睡的人就吃了大亏似的。
瞧见又来了笔算不清的新账,文侪深吸一口气,决定一并清算清算。
“喂……为什么刚刚我用‘替死鬼’时你笑得那么欢?我变得和你一样两手空空就那么值得你高兴么?”文侪望向戚檐的眼神很是冷淡。
“唉,我们大哥管天管地,管到小弟面上笑了?”戚檐面上挂着副颇不正经的玩味神情。
“你通常不那样笑,你当时分明就是真情实意地感到高兴……为什么?”文侪毫不闪躲地盯着戚檐的双目,眸光里不夹杂任何情绪,平如无风湖面,他一步步逼近,“我想不通,你告诉我。”
戚檐照旧吊儿郎当地笑着,倒是大发慈悲地回答了他的疑问:“本来你那替死规则用尽就该笑,还顺带排除了童彻和【臆想症】的联系,这不是很值得我笑一笑吗?”
“规则用尽有什么地方值得欢喜?!”文侪跟不上他的思路,即便早有察觉他是个脑回路颇不寻常的人,却是头一回觉得他像发了疯,“难不成俩个人赤手空拳地同那群规则持有者斗,你还觉得很不错么?你无理取闹也要有个度!”
“这倒不是。”戚檐用指腹在文侪的脖颈上划了道曲线,“那规则没了,你不就没有理由再挡在我身前了么!”
文侪将他的手猛然拍开: “受了别人恩惠不偷着乐也就罢了,你为什么回回要同我争这些破事?上回不叫你扶,你也像是我欠了你百千万似的……怎么?单就允许我欠你人情,不许你欠我人情是吗?我帮你一把就他妈让你不爽了是不是?!”
“是。”戚檐耸耸肩,“你不也只能想出这一个理由解释了嘛。”
文侪将他衣领松了:“你……你他妈的真是怪种!又刻薄又自我……我要是没……哈……”
“怎么了,话不说完吗?”
文侪咬着牙将他往墙上一推,那戚檐的脑袋撞在墙上,却不过扬起脑袋笑。被他拉到最顶的链子在他二人推搡之际,滑落下来,露出了被衣料长久遮掩的喉结与一道环颈的长疤——那疤方出现不久。他进阴梦前问过薛无平,那人说他车祸时头身份离,这便是那时留下的疤。他当然追问了为何从前便该有的疤,待到如今才出现。那瘦鬼只说天机不可泄露。
那被疤痕装点的喉结,在文侪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时,缓缓滚了一滚。戚檐攥紧拳头忽而吼道:“我最恨看人逞强!!!”
“巧了。”文侪说,“我做的一切都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超负荷的从来不是我……再说就算我逞强,干你屁事!!!”
“哈、关我屁事……”那戚檐的眼神陡然发冷,他赫然揪住那文侪的后领,将人甩在了墙上,两只手掌紧紧裹住文侪的双臂有如铁索一般将他禁锢在了墙上。
他随即红着眼吼道:“你那么厉害,有本事别因为我逞强啊!有本事逞强了别跑来我跟前诉苦,有本事逞强的后果自个儿承担啊!!!”
逞强,逞个屁的强!
有重担就分出去,没本事硬吃什么苦?
他从小到大都不是个良善好人,最讨厌看到那些个冠冕堂皇,潦草几句便以劝人善良为结语的标语。
在他眼底,施舍善意是个奢侈品,最低的消费门槛至少得超过维持家庭生存的一般花销。
所以,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无私奉献这四字。
他这一穷人家的孩子,打从出生起就不配站在道德至高点,无私地分配自己无处安置的悲悯之心。
可他的母亲并不这么想。
她是个喜欢自讨苦吃的滥好人。
从他记事起,他家就没有宽裕的时候。可即便是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她也一定有求必应。
可她应的不是家中那俩孩子的要求,而是一群觍着脸伸手要钱的白眼狼亲戚。
当她无数回将攒了不知多久的钱寄出去,并摸着她那儿子的脑袋说“人人都有可能遇到困难”时,她一定不知道她那儿子心底滋生了怎样灰暗的想法。
有借无还是常有的事,执迷不悟更是一辈子的事。
戚檐想着,倘若他便是那群有借无还的厚脸皮傻X,他定然要在心底大肆嘲笑那女人几回,净知道要面子瞎逞强,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可他毕竟不是那群人,他是那女人的儿子,一个没办法在她竭尽所能向外伸手相帮时同她一齐享受喜悦的,极无情的利益至上者。
他恨那女人一步步将他们家拖入泥塘,更恨那女人痴心不改,一遍遍原谅那个早该去死的男人。
可他终究没办法完全恨她,因为那人是他的母亲。
也因为说到底,可恨之人不是她。
那些夜里,她流过的泪与逞强的话皆成了他的梦魇。他逐渐习惯了被梦魇惊醒,习惯了沉默地睁眼,习惯了外头窸窸窣窣的数钱声,习惯了那女人偷偷摸摸打电话说钱已经寄出去了的声音。
他习惯了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做。
想要逞强,便逞强下去好了,反正无论他说什么,想要逞强的人也都像是听不懂话一样,死性不改。
戚檐冷笑一声,正要开口,一声尖锐的广播响忽然打断了他。
“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欢迎收听【今夜幸福故事】栏目,今夜投稿人【臆想症】为大家分享的故事为——《桶装脑髓》。”
***
《桶装脑髓》
黄腾中学的饮水机用的都是桶装饮用水,未经使用的桶装水皆堆放于储物室中。
某夜,一负责晚自习结束后锁门的学生忽然觉得口渴,在无人的储物室里,他激活了饮用水机。
那机器发出了古怪的声音,有点像是什么动物哭的声音,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当他紧张地环顾四周时,水顺利流到了塑料杯里。
虽说什么也没能瞧见,他却禁不住着急起来,他一边分心巡视四周,一边咕咚大口喝水,在咽下第二口水时,他忽然觉得口腔里黏黏腻腻的,好似冒着一股腥味。
他这才看向手里被喝了一半的东西。
——只见那是一杯豆腐状的白色液体。
后来,那学生接连一个周没上学。
他终于来上学的那夜,晚自习方结束,他便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从楼上跳了下去。
他摔得血肉模糊,飞溅出来的脑浆掺进了腥红血中,后来不知怎么,变白了,凝起来,豆腐一样。
第72章 【孙】EP9 不要玷辱他干净明亮的一生。
“递笔来。”文侪语气如常,他自顾自翻开笔记本,冲戚檐伸手,却连头也没抬。
戚檐蹲身捡了笔递过去,心底火气却也没熄,只闷着,攒着,等待着再一次吐出的合适时机。
【臆想症——《桶装脑髓》】
“啧、这些故事,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恶心。”文侪道。
他边写边骂,这会儿正盘腿坐在角落里。天生有些发卷的头发遮去他紧蹙的眉心,飞速摩擦纸张的圆珠笔发出沙沙的响声。
“喂,文侪,写完没?写完了就把刚刚没吵完的架先吵了。”
——戚檐当然不可能这样说。
他只能抱臂站在这间窄屋的另一角摆出个鄙夷神色睨着文侪,直至文侪摁了弹簧将圆珠笔尖收回去,迎上他的目光,说:
“甭管你受了什么刺激,你都没理由对我的正常行为说三道四。你口中那什么狗屁的逞强是你自个儿定义的,你若非得扯着那玩意不放,那是你自己的事,别他妈拿来和我争论,浪费时间!”
当戚檐发现,在那文侪口中话没有一句合他意,他却还是忍不住盯着文侪那张小脸瞧,还是禁不住仔细去听文侪口中一字一句时,他就知道自己当真变作了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靠……
戚檐不过咽了一口唾沫,却差些噎死自己,他屏着气捂嘴轻咳,生怕动静太大,招引那些清装僵尸。
那文侪显然也懒得搭理他,说完便蜗牛一般缩在了墙角。
戚檐恰巧也在另一个角落失了魂一般瘫下来。
“爱睡不睡,我自个儿睡。”文侪说。
“你要喜欢守就守着吧,我先睡了。”戚檐说。
“……”
当俩人同时开口并不约而同地在铺了软垫的地面上躺下时,碍于情面,无人起身。
***
戚檐脑中东西乱得他睡不着。
他先前对文侪确实没什么好感。
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不是同性恋。
可他从未戴过有色眼镜看待那类群体,他们朋友圈里就有一对同性恋人,那俩从高中毕业开始恋爱,至今感情和睦甜蜜。
异性恋也好,同性恋也罢,都没什么分别,也都正常。
不正常的是他。
戚檐背对着文侪,同那坑坑洼洼的水泥墙干瞪眼,本来同文侪大吵一架,就叫他了无睡意,这会儿还又给自己搬来个亟待解决的大麻烦。
他是理性主义的狂热信徒,为人处事鲜少叫情绪掌控主导权,因而从前日子里,无论碰见什么麻烦人,遇到什么难解事,他总能轻松脱身。
唯独“死”后,许多东西开始脱离他的掌控,而在影响他行动的许多不稳定因子当中,文侪是最为棘手的那一个,因为他没办法解决那人。
他和文侪性格迥然不同是铁打的事实,当初他一直看不上文侪那扎人刺猬一般的性子,大概文侪也看出来了,总冷眼待他。
文侪冷,他也冷,他俩有来有往,没有把不合闹到明面上,是对段礼等相关好友的体贴。
他俩之间失去的那三年无可弥补,当在领毕业证那日亲眼看见失控的重卡碾压过那人的全身时,他才忽而生出一种比任何时候都要更清晰的感受——他俩这辈子都没可能缓和关系了。
那关系烂在他泥潭一般的前辈子里,像一颗腐烂的果实,即便他这一生已经足够浑浊,那东西仍旧要再添一笔脏。
目睹了文侪的死后,他便再也没参加过那一朋友圈的聚会。
是他拒绝参加,而不是那群人没想过聚。
是他不想在每回聚会时候听他们悼念文侪,听他们回忆那在生前没能在他脑海中留下太多印记,偏偏死去的那一瞬间给他烙下伤疤的坏种。
他厌恶欺瞒,更不习惯自欺欺人,
可自文侪死后,他骗了自己六年。
不是骗自己文侪还活着,而是骗自己,只要不去见那群旧友,他便会忘掉那日,忘掉那文侪无足轻重的死。
他想,他眼下会对文侪产生古怪情愫,大概是因车祸发生时文侪就在他身后,他却没能伸手搭救的缘故,那情愫不过是当年那一星半点惭愧的改进品,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他想,他大概也是受钱柏的阴梦影响太重,所以当下才会忍不住要接近那人,忍不住要触碰那人,忍不住要将那人据为己有。
他想要文侪,理由是,他曾目睹了那人的死亡。
骗谁呢?
可那感情,当真是喜欢?
他转身瞅一眼文侪,察觉自己又想过去摸一摸揉一揉抱一抱,于是默默收回了脑袋,重新看向那面斑驳老墙。
也罢,喜欢便喜欢好了。
反正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
即便是喜欢,他也没可能由着那感情滋长。
他和文侪不是一路人,从前不是,今后也没可能是。
——不该是,也不能是。
于是,他轻松地做了一个对自己和文侪都好的决定。
保持距离吧,不常说距离是杀情刀嘛,即便他惹不起,也躲得起。
躲着,好好躲着,直到自己对那人错误的情感都被矫正,直到自己恶心的、不堪的、卑劣的情愫湮灭殆尽。
“不要玷辱他干净明亮的一生。”
心底有声音在同他说。
***
文侪醒了,但没起身,只躺着思索他们如今身处何地,以及接下来往哪跑好。
“左边隔三间教室便是广播站……”他起身把鞋带松了,再绑上去俩死结,又把脚尖点在地上磕了磕。
他将棍棒扛上肩头时,回头瞧了背对他的戚檐一眼,随即开门出去,连关门声都刻意放得很轻。
戚檐根本睡不着,那家夥一出去,他便回身仰起脑袋朝门边张望。
他们一路跑过来,将二楼的教室都从外看了个大概,都很清楚这层已不存在毫无缺口的教室。文侪这么一出去,一会儿要是碰到尸群,想要原路返回都不一定有人给他开门啊。
如此显而易见的风险,他为何就不能想一想?急急急!究竟在急什么呢?!
戚檐闷了一肚子气,也不敢再睡,又铁了心要同文侪拉开距离。仔细思忖后,他将垫子挪到了门边,想着一会儿好给他开门。
***
文侪这头倒还算是顺利,一路避过了那些在教室里翻找的僵尸爷,灵活窜进了广播站里头。只是这广播站是路标上的名字,这儿早给重新题了名,写作【孕堂】。
文侪单瞧见那么个匾,便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对于饱受传统文化浸染的他来说,西方那套血腥暴力都不够叫他寒毛直竖,唯有中式的,能叫他吓得拔腿不得。
而那些个抓皮挠骨的中式恐惧精华,一个是成亲,一个是生儿育女。
喜庆,神圣,恐惧,乍一看八竿子打不着,可拢在一块儿,那就是赤|裸|裸的中式邪门恐怖。
好在心底抵触归抵触,只要时间一刻不停转,他便一刻不知何谓优哉游哉。
那广播站本身就是四面红墙,偏还要贴满花潦黄符,贴就罢了,中央还要贴个红剪纸的“囍”。
真不知道是谁家要赶着在贴黄符镇鬼时办喜事。
这广播站的门锁已经被砸坏了,只能用椅子之类的杂物勉强顶着。
上头的灯管更在嗞地一声后成了个彻底的塑料管,奈何这阴梦没有早晚概念,不论时间早晚,外头皆是如出一辙的黑夜。如今关了门,没有窗子,走廊的光线投不进来,好一阵子文侪在里头走动都如瞎子摸黑。
所幸他摸了半晌后,终于摸到了桌上台灯的按钮。啪地一声响,光明来了,他的眼睛也差些闪花了。
“啧。”文侪抱怨一声,便强睁了那对眼前晃白线的眼睛,扯着线,将那盏摆在桌上的小台灯拿着到处走。
然而他将那灯往里头一拿,一照,便笑了——他妈的,还不如不给他灯呢。
房间深处的墙上,是各类凶杀受害者的死亡惨状:人给劈作两半的,身体里各类器官向外横流的,躯干扭曲如麻花的……
他一面觉得反胃得发紧,一面不肯放过一个细节,只能将那些照片翻来覆去地查看。
看到最后看得他生理不适,弓腰喘口气时觑见了塞在一堆白纸广播稿中的土黄纸。
他原以为抽出来又要瞧着什么悚人秘闻,谁料仅仅是一张记了《渭止市2005年五大离奇案件》的纸。
【①西南林场伐木工上吊自杀案 ②登山俱乐部管理人员集体自杀案 ③海滨救生员跳海自杀案 ④大学网球社部员纵火自焚案 ⑤黄腾中学学生课间服药自杀案。】
“离奇案件么?”文侪摩挲着那粗粗黄纸,“单从那人的自杀过程来看倒还算不上是离奇呢……”
他将那黄纸翻了个面,确定那上头没有什么凹凸字痕后才不甘地放下。
“呼……没事没事……”他移目那墙上挂的值班表,“让老子看看,哪个神经病把广播站布置成这么个鬼样子……”
指尖在纸上滑动,后来摁上个名字——【文侪】。
“……”
再下一个,【戚檐】。
“……”
那名字拧了他的眉,他却还故作轻松地在自个儿本子上做了做笔记:
【孙煜与戚檐原主的羁绊①:同为广播站播音员。】
在他把笔帽盖上的那一刹,忽而听见柜子底下传来一声异响。他伸手进去一掏,得了个装得很满的玻璃瓶子。
又是满当当的血水,他原以为里头估摸着又像上回委托那般装了个残肢,可当他把眼睛怼上前去,却看得一团扭曲蠕动的肉块。
那玩意似乎是有鼻子有眼的,可是怎么会有东西眼睛和鼻子长在身体两端呢?
他正惊惶,只听里头的肉块婴孩发出一声尖细微弱的呼唤:
“爸……爸……”
爸?
他脑子里有如石子落水一般叫眼前东西打出圈圈波纹。
孕堂,孕堂!
文侪脊背发凉,门却哐啷一声响,下一刹遽然叫人推开来。
来人正是郭钦——那在童彻口中,生了僵尸孩子的男人。
第73章 【孙】EP10 他那么可爱,那么珍贵,美好的感情。
郭钦瞅见文侪,单从牙缝里挤了“嘁”一声。
他左手握了把颇威风的铁鎯头,锤鈎上沾的黑血未经处理,被微弱的灯光一打,泛起了暗紫色的光泽。
可他分明被暖光照着,面色却有些发青,以至于打眼瞧去,皮肤上好似生了一层薄薄的灰茧。他动动手指,那覆盖全身的青灰痕迹便蠕虫一般跟着扭动,而后在二人良久的沉默中,缓慢地归于寂静。
“你在看什么?”
郭钦忽然开口,一双细眼紧盯着文侪手中玻璃罐,其中充斥的感情比起困惑,更多的是死水一般的平静,然而即便如此,他手背鼓凸的筋脉还是暴露了他全身血液流动速度正在加快的事实。
“你比我更清楚。”文侪猛然将那罐子握着砸在木桌上,砰咚一声响后,有什么东西咿咿呀呀地哭叫起来。
文侪扬着脑袋,半眯的眼似扎了根的胡杨般一动不动。他当然是在虚张声势,可他凝视着郭钦的眼神太过坚定,竟叫那人忽地错生出一种面前人高深莫测之感。
“好吧。”郭钦耸耸肩,“看在咱俩同桌一场,我实话告诉你,我今儿非要了那恶心玩意的命不可。”
“你自便。”
那玩意被文侪拿在手里显然没可能触发什么剧情,因而文侪将那东西送走得很干脆。
郭钦大抵也没想到文侪会乖乖把那玩意让给他,这会儿方闻言,嘴角便遏制不住地抽搐起来,他兴奋得腿脚发软,几乎是趔趔趄趄地摔到那柜子前的。
“这玩意怎么来的?”文侪插缝问一句。
郭钦没有解答他的困惑。
“哈哈哈我的亲骨肉……掏空脏腑割下的肉瘤……阎王审我罪,无常勾我魂……”
郭钦不知怎么笑起来,他握了罐子的铁盖,旋即将里头东西一股脑都倒在了地上。
倏忽间,孕堂里阴风肆起,婴啼于刹那直窜上天花板。可那不知是爹是娘的男人,却在同时目眦欲裂,他狠命瞪大的双眼活像两只烧红的铁球。
眼底粗血丝在他眨动眼皮的片刻又生出无数条细窄的分支,密密麻麻,有如什么东西在迅速分裂。
高举至头顶的铁鎯头在文侪往门边退一步时,被那男人用他平生最大的力气砸了下去,那本就生得畸形的僵尸幼崽一刹烂作了扭动的肉块。
——其实那鬼东西本来也就是用那郭钦的肉块缝补而成的,大抵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返璞归真了。
纵然面前景象血腥又叫人反胃,文侪还是见缝插针地分心思忖起来,那僵尸崽同他们这几日碰见的清装僵尸存在着不小差别,最为明显之处在于,当他受伤时,从体内流出的是鲜红的血。
赤色的,快速流动的,新生儿的血。
“哐铛——”
郭钦扔下铁鎯头回过身,涨得通红的脸在文侪眼底一点点褪去血色,直至变作了死人一般的惨白。他用沾满脏污的手指扶了扶眼镜,语气既古怪又坚决。
“喂!我杀他不算什么!你懂吧?我盘算了无数个日夜,今儿才得以杀了这怪物,杀了他和我浪费的时间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你懂吧?”
文侪听着他那狗屁不通的话,乖巧地点头,心底想着:这话落点不对啊,那样岂非他花了好长时间计画杀人,也可以说杀人和他浪费的时间相比,屁也不算?
文侪瞥见那郭钦的眼镜,在短短一瞬想起了戚檐,可最终占据他脑海的仍旧是没完没了的疑问。
郭钦割肉孕子代表了什么?那僵尸孩子喻指什么?郭钦杀子又意味着什么?
“割肉”可以代指的东西太多了,是令人痛彻心扉的人事?还是说,仅是指从自身剥离的,具体的实物或者精神类的东西?
而分明是割肉为子,偏要冠冕堂皇地称作孕子的理由又是什么?
文侪思索着,蓦地察觉那孕堂中悄然无声。余光觑见郭钦正定定瞧着他,还沾着死婴血的铁鎯头不知何时又被那人握在了手中。
文侪不禁咽了口唾沫,他手中的铁棍显然难敌那粗鎯头。然而他站稳了脚跟,甩去手上虚汗,从从容容地看向了郭钦鬼上身一般的狞笑,开口说:
“这游戏只允许我们以‘文明’的方式竞争,简而言之,我们只能借僵尸之手间接害死对方,不能直接动手杀人。——你没忘吧?”
“嘻嘻嘻——”
他听见郭钦喉咙深处传来几声女人尖细的笑声。
不……
比起从郭钦张开的血盆大口中冒出来,那女人的声音更像是从他的头顶上载来的。
文侪的眸子正快速移动着搜索声音来处,恰这时,有一滴殷红血滴在了郭钦的眼镜上,糊住了他的眼。
文侪缓缓抬起脑袋,先看见一小撮稀疏的毛发,然后是……
“啊——!!!”
身后遽然伸来一只大掌冲文侪眼前一晃。
“大家夥都在呢?!”戚檐往前几步,隔开文侪和郭钦,没瞧文侪一眼,自顾自开口说,“最好别看。”
“理由。”文侪问。
“恶心够不够?”戚檐没回头。
“上头趴着的东西六只眼,三只嘴,牙长在唇上,手脚加一块大概十余条。脸是烂的,头是秃的,单一缕头发从最左边的眼睛里长出来,那眼睛眨一下,眼皮就像是蟾蜍两腮一样往外鼓。”
“……你别说了。”文侪捂了嘴。
可文侪没福气看,那郭钦倒是仰头大饱眼福了一遭。
他匍匐于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外跑。那戚檐也不甘示弱,拎着文侪的校服外套便给丢出去了。
文侪叫他半推半扯地摔地上,倒也不发怒,只拍拍两膝站起来,急急去关了广播室的门。
之后他俩便趁着那郭钦将尸群引走的时机,一路狂奔回了那间小储物室。
然而在那之后,戚檐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再不理人。
任是文侪说了多少话,那戚檐都浑似没听着,起初他还以为,是因自个儿离戚檐太远,于是专程挨近了些。然而他方在戚檐身旁落座,那人便斜眼过去,起身,坐到另一个角落,一气呵成。
文侪便以为戚檐是火气没褪,还在同他怄气,便说:“刚才我语气重,我错了,但你也并非完全没错,为了这委托快些解决,你别再闹脾气了!”
文侪已先行低头示好,戚檐却冷笑一声,又要走。
“哈、妈的……”文侪自嘲似的笑了声。
“喂,戚檐——你!!!”随着文侪忍无可忍的厉声一道而来的,是他的一双手。
松垮耷拉着的校服领子被人猛地揪住,文侪不断推搡着戚檐,叫他无可避免地一边趔趄着一边往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后背直直撞上了墙壁,除此之外还有朝他左脸挥来的一拳。可比起成年男子并不算小的力道带来的难耐疼痛,戚檐很快发觉自个儿已然享受起了刹那间那人给予他的痛苦。
爱也好,恨也罢,同情也好,痛苦也罢。
无论是什么,只要是文侪给的,他照单全收。
活像一条饿疯了的野狗,浑不顾吃进嘴里的究竟是烂菜叶还是肉骨头。
他躲了文侪有一会儿了,心脏像是缩着,总也跳不快。这会儿被那人揪着骂,心脏却倏地归于正常。浑身血液汩汩快流,叫他浑身有如被人放了把火,猛然烧了起来。
“你还要闹别扭到什么时候?!”文侪怒不可遏,面上半怒半委屈的情态叫那人觉着新鲜,“你不喜欢见人逞强,可我不是早就说得明明白白了吗?我、他妈的、没在逞强!!!你究竟还想怎样?难不成我就是个天生的废物,没半点自尊,单像个窝囊废、寄生虫一样死命咬着你不放,你才会觉得我没在逞强?!”
文侪揪着他的领口吼叫,字句都得理。
可他只垂目于面前人红淡适宜的双唇,心底全是露骨的龌龊心思。
他觉得自己当下的处境荒唐至极,叫他的嗓子眼里总要冒出笑。
他开始思索究竟如何能干脆利落地把自个儿的五脏六腑剖开给文侪看,叫那小子睁大眼看清楚他眼前人有多脏,又有多卑劣。
他分明比谁都更明白如何能将眼前那怒火中烧的小子吓跑——没有任何方法比凑过去亲他一口,再笑说一句“想不到吧,我是个同性恋”更好使了。
可是他还是选择了沉默,他不答话,不应声,像是用棉花塞了耳朵,佯装听不着那人的声音。
但他没有料到,由于他没有彻底粉碎他二人的关系,导致这时候,他的闪躲与回避,成了欲迎还拒、欲擒故纵。
眼前那人的嘴还在动,怒火烧得更旺了:“戚檐,你他妈能不能改改你那破习惯!?能不能别总想要自个儿承担一切,别总将我的行动看作是逞强?能不能别他妈的再管我的事了!?”
戚檐挑着眉,目光在文侪的唇角打转,他想:啧、嘴真是能说,累不累……
啊、若是堵上那张嘴,他会气急败坏吧?
文侪见那人漫不经心,顿觉对牛弹琴,于是将一拳头砸在他耳边墙上,骂道:“戚檐,我有时候真想把你弄死!”
那眼神飘忽的戚檐,这会儿总算接上了句话:“我也想。”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文侪如何知道戚檐眼底那些晦暗的源头在于欲望,又哪里知道他话中意,他只觉这几个月和戚檐相处,活像一单身父亲将不懂事的顽皮儿子千辛万苦拉扯大,而今那小混蛋到了叛逆期。
好嘛,他是儿子,我是爹。
文侪这般想着,竟自个儿泄了火气,他将那人发皱的衣领松开,又将那人的拉链插销捅进座插,只呲啦一声,便叫链牙咬上了戚檐的脖颈。
这时,戚檐晃晃脑袋,说了回屋后的第二句话:“不要,我不喜欢脖子被锁住的感觉。”
“你是三岁小孩么?!这世上哪有多少事是你喜欢不喜欢便能决定的?”
“不要。”戚檐将脖子往里头缩了一缩,将下巴抵在领子上左右转了转,又说,“硌人。”
他见文侪似乎熄了火,语气不自觉张扬起来。
文侪将他脑袋往上头掰,见那人下颌被刮得一片红,又动了些恻隐之心,便将拉链往下扯了一截,说:“现在老天开始下雨了,风凉得要命,你若是吹感冒了,就等着被僵尸咬死吧!”
文侪甩手去整理规则与游戏笔记,戚檐站在原地没离开。他默默舔了口腔中破开的口子,血的腥气被他拿舌尖轻轻压过。
他盯着那人的背影,随后卸了力倚墙往下滑,落地时霍地笑起来,哈哈大笑。
文侪仰起脑袋瞧他。
可是戚檐还在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笑不是因为那文侪忽然没了脾气,而是因为意识到自个儿实在可笑。
生前,他活得卑鄙又自我,始终将表里不一的线头藏得很好,所谓的自我被他仔细藏进漂亮又善良的头套里,每日都在不动声色地为了自己的利益奔波。
可如今他死了,却怎么变得畏手畏脚,还学会体谅文侪的心情了?
败类死了就理该金盆洗手了?
甭说笑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装一装也就够了。
他是个天生的垃圾,文侪大概早已清楚得不能更清楚,难不成垃圾把自个儿收拾一番就能改头换面了?
当然不是。
不是,那他这垃圾还学什么矜持?
只要他没能走远,左右不过把那人熏得头脑发晕。
他好不容易对什么产生欲念,好不容易体会到爱慕的滋味,他怎可能叫自个受委屈?
这般做,叫他的感情多他妈的可怜啊!
——他那么可爱,那么珍贵,美好的感情。
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是真的烂。
烂就烂吧。
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心安理得地接纳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烂人后,他的心情显然要轻松不少。
于是他拍拍校服上的尘灰,冲那埋头做笔记的文侪预备一声:“文哥,给你5秒,你跑不跑?”
文侪没回应。
戚檐笑了笑:“不跑吗?”
——那垃圾可要贴过去了。
第74章 【孙】EP11 多大的喜事。
文侪听到球鞋擦地的声音,然而他回头时,身后那高个已将膝盖顶上了他的脊背,双手扶在他肩,使了点劲往前压,压得他仔细回味了一番体测时坐位体前屈的酸爽。
“戚……檐!!!”文侪给他压得仰不起身,“你……毛病怎么那么……多……呃!”
“文哥,身子骨得多动动,不然身子可就要硬成铁板了。”戚檐嬉皮笑脸。
“靠,起开——!”文侪去扯压在他肩上的手,“你他妈就是傻子洗泥巴,闲着没事干!!!”
戚檐说:“我妈肩颈不好,从前总唤我帮她揉的,今儿我使的力道不过较从前重了那么一些,你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柔弱?”
“你把半个身子往我背上压,还好意思说重了那么一些?你说的若真属实,我要是你妈,铁定抽鞋垫抽你!!!”
“哦?”戚檐收了力,摁在他肩上的手逐渐相扣作环,勾住了文侪的颈子,他用膝盖点地,将上半身前推,与那人前胸贴后背,才不紧不慢说,“打是亲骂是爱,你抽我,是亲还是爱?”
“呕——”文侪说,“恶心巴拉的……我抽你是大哥打小弟,天经地义。”
“不和你说话你便又打又骂的,叫我误以为你是把我当亲爱的。”戚檐用脑袋拱白菜似的蹭他后颈,“这会儿来陪你说话,你又骂我恶心……还真叫人委屈!”
“委屈个屁。”文侪嚷叫起来,“勒死我了,快松手!!”
戚檐只听自个儿想听的,这会儿没一句喜欢的,自然也就装聋子,倒是那墙上那广播器开始蓄力。
“嗞—————”
嘈杂电流前调忽而响起,广播又一次发出不算清晰的闷声: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很高兴通知大家有人启用了规则,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仍旧是【准确定位】,因为在下一秒有被定位者的名字被广播员念出来了。
——是那疯疯癫癫的“郭钦”。
“嗳。”戚檐松手起身,“真不会挑时机。”
但说句没良心话,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
戚檐唇角勾着笑,背对文侪自门缝里瞅疾速退去的尸潮。
那些本该在走廊里失魂落魄前行的僵尸这会均在兴奋嘻笑,他们快活地甩着宝蓝长袖,一蹦一蹦地往通往三楼的楼梯间挤。
文侪这会儿叫那黏人虫放过,便也起身到了帘边。
他的指尖微微挑起窗帘一角,随之入目的是大片青绿尸挤在一块往前跳的怪异景象。腐肉挤在窗户上,留下不明的污痕。文侪倒是见怪不怪,只盯着他们的背影,同戚檐说:
“走廊上塞路的僵尸快走空了。”
在那些刺耳的尖啸中,戚檐弓起身子,有如茫茫荒草地上一匹行动颇隐秘的云豹,在确认视野范围内的僵尸均已堵在了楼梯口,他这才小心将房门那条细缝拉开,屏息匍匐向前。
他将身子贴在了围栏下方的水泥墙上,尽可能缓慢地将夜里凉丝丝的空气吸入肺中。
上三楼与下一楼的楼梯间位于斜对角,他们要上去,而戚檐与文侪要下去。
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扰,多大的喜事。
戚檐见文侪也像他那般爬过来了,于是有意不快速往前,只将身子转了个方向,叫脑袋对脑袋,鼻对鼻,眼对眼。
文侪给他吓一跳:“靠……傻X,你半路停下来找死吗?还不转回去走!”
“嗐,我不会让你死的。”戚檐笑道。
“早都死了……少说些没屁用的风凉话,平白无故装起阎王爷的腔调了?你要真有叫人不死的本事,先骑到薛无平头顶去试试。”
文侪没再理会他,又要向前,没曾想却被身侧戚檐锁了颈子,文侪诧异,正欲开口骂,戚檐却转而用另一只手捂了他的唇:
“嘘,别着急,咱俩用跑的——刚才通向一楼的那楼梯口还有僵尸的影子在晃呢!八成是在那儿守株待兔,咱们可千万不能正中人家下怀。”
两瓣柔软的唇紧贴着戚檐的掌心,很快带起掌心的一片潮热。
戚檐微挑起半边眉,神色玩味地盯住了蹙眉瞋目的文侪,说来也怪,分明他先前也曾数次这般捂那人的嘴,却还是头一回在意掌心触感如何。
戚檐轻轻笑了笑,没松开手。
他短短一辈子过得很仓促,说到底不过不长眼的蟾蜍从泥塘蹦入大沼泽,人家要将什么言不符实的“三好学生”、“优秀毕业生”之类好标签往他脑门贴,那是他们识人不清的错,道德感寡薄的他当然用笑面照单全收。
对他而言,卖笑简单,装乖容易,扮出副能共情任何人与事的模样也轻而易举。
世上无难事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至少对他而言,他绕着难事走,凡事主打个叫自己一身轻,世上乍一看是没有难事的。
想不通自己为何忽然对文侪生出异常扭曲且强烈的占有欲吗?
那便不想了,人何苦为难自己呢?
爱上一个人或许需要很多理由。
但对于戚檐而言,爱就爱,管他男人女人,管他什么身份,管他是死是活。
不过他为了防止自身理性强迫自个儿过度思考,便姑且将爱的理由归纳作——文侪那张脸对足他胃口。
短短几秒中,戚檐想了很多,可他用指尖刻意擦过文侪的唇后,只笑说:“咱们各自在心里默数五秒后,便像当初体测那般玩命往楼下高一教室跑吧?”
***
当他二人躲掉身后锲而不舍的追兵,站到孙煜高一教室门前时,文侪看了眼老人机上的时间——16:42。
在往里走前,文侪先停在门口仔细打量几下几乎说得上寒碜的破旧土墙。那土墙歪斜,像个直不起腰的罗锅子,似乎只消戚檐踹上几脚,便会轰然倒塌。
“这高一教室怎么修的?我看你们村里的老房子都不至于这样吧?同高二高三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这偏心得也太明显了,就这条件,招得到好学生么?”戚檐嘲了一嘴。
文侪没理会他,只将目光移至窗子上用红墨写的无数个大字上,那些字并不稀奇,该说是很常见,无论是文侪还是戚檐都是瞅着那番闹剧长大的。
言简意赅的血红字——
【拆】【滚】【死】
“这些字出现在哪儿,都不该出现在学校才对啊……”文侪喃喃间,戚檐已满不在乎地推开了高一教室的门。
木门上头悬着的一带血木牌在这时忽然自己抖动起来,将要砸在地上时被文侪接了去。他将木牌翻了个面,只见上头写着——“黄土村”。
几乎在他跨过门槛的刹那,耳畔忽而飘来一句阴恻恻的小曲:
“脑朝黄土,脚朝天,眼嘛鼻嘛嘴,百无一用……”
文侪想,唱曲儿的那一个必然是个女子,并不是因为他的嗓音怪尖怪细的。
而是因为那女人的脑袋正悬在走廊灯管处,随风荡啊荡。
***
“嚯,好新鲜的阵仗。”
在戚檐的感叹声中,文侪已略过那女人的脑袋,入屋将手摸上了无一不存在残缺处的简陋木桌。摇摇晃晃的桌面被文侪那么一动,随即飞出肉眼可见的大片浮尘,直呛得他嗓子发痒。
可他清了清喉咙,却是不由自主地在一表面被漆作赤红色的长凳上坐下。脑袋忽然偏了方向,他的眼越过桌面上层叠的泛黄旧书,看进了窄小的桌肚。
既说是“肚”,里头剩下被啃得尤其干净的骨头与好似被人反覆咀嚼过许多次的烂肉,便绝不能算得上新鲜事。
文侪皱了皱鼻子,却还是强忍着恶心将手往“腹腔”里头伸手,在大摊粘腻的血肉中,他很快摸到了一张纸片。
正寻思是什么鬼东西时,那硬纸片被他掏了出来,淋漓的血毫不吝啬地蹭在早已沾满脏污的蓝白校服上,露出那纸片本来的面貌。
——原来是一张合照。
不是别人,恰恰是他与戚檐的合照。
他的手指蓦过上头笑得正灿烂的戚檐的脸,觉得很不真切。
因为尚且活着时,他二人仅有一张双人合照,而那张照片是在段礼等无赖的逼迫中拍下的,而今大概早已被遗忘在了某个相机的内存卡中。
***
文侪没理清照片的用意,也不急着给那总喜欢借题发挥的戚檐展示,只默默将照片收入口袋,随后看向那正在教室尾忙活的小子。
这“黄土村”最末端摆着个格格不入的梨花木高柜。柜子有如中医馆那中药橱一般,一整面全由抽屉构成。每一个抽屉面上皆有墨迹,写的皆是这游戏参与者的名字。
只是写的还不全是名字,下头还要附上句短小的隐喻。
【戚檐——迎日出的早起鸟。】
【江昭——没有齿牙的庸才。】
【童彻——闭上嘴的海棠花。】
【颜添——算命的算账先生。】
【郭钦——被恶狼咬的状元。】
【老班——尸位素餐的裁缝。】
戚檐把那谜语看了一遭,说:“这里边没有你的名字。”
“这说不准是我的柜子。”文侪平静回答,“快些把那些抽屉都拉开,不然就麻利点滚我后头去,甭在这儿像堵墙似的碍人手脚!”
“好啦,这些抽屉好深,一层层垒得老高,你构不着吧?”
“想我踩你脑袋上揍你?”
“嗐,我开个玩笑,缓解一下紧张氛围。”
“谁紧张了?”文侪狐疑地抬眼看他。
“我。”戚檐说,“给先前那些线索吓得流汗不止,不信你摸摸我的手?”
“手怎么了?”文侪又瞅他一眼。
“给吓得出了汗。”
文侪皱皱鼻子,没想摸,一只大手却自顾自地甩了过来,紧接着长而有劲的十指往他手上一缠,叫他一个应激反握了——那手大,暖,干燥。
“?”
戚檐理直气壮地看向他,说:“我是为了牵你的手才这么做的。”
“你又抽什么风?!”文侪给他总那么莫名其妙的举动逼得近乎发狂,然而墙上钟表表针不过嘀嗒一动,便止住了他一切斥责。
“拉开抽屉,快点!——”
戚檐看着那人炸毛模样,一面觉得可爱,一面担忧自个儿的性命,于是赔上个微笑,自觉地拖了把长木凳来:“文哥,里头东西多,要想都搬出来,只怕要花不少时间。”
“哈……”文侪垂眼呼了口气,说,“那你别拿出来,就仔细翻一翻,若是里头没什么细节化线索,便将每个柜子的东西总结归类了,再给我念一遍。——那凳子不稳,我给你扶着,你上去。”
“哎呀,真真是麻烦您了!”戚檐说着抬脚踩了上去,可他虽抱怨着,却只花了不至十分钟便将六个抽屉整理好了。
“没有细节化线索。”戚檐说,“只是土鸡蛋、老腊肉等地方特产之中出现了一些不合群的物品。”
文侪闻言,左手替他扶稳那抖脚椅子,右手却从口袋里掏出笔和本子,又用牙咬开笔帽:“说吧。”
粗头油性笔落在笔记本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戚檐——红指甲油】
【江昭——带血绷带】
【童彻——尖绣花鞋】
【颜添——半截树桩】
【郭钦——铁指挥棒】
【老班——缝纫工具】
文侪将笔杆子敲在那绣花鞋上,正思索它与谜题壹的联系,忽而瞧见了窗子几星闪烁的红点。
那红点闪着闪着,陡然变作了一双黑珠大眼。
第75章 【孙】EP12 他都能亲,我怎么不能?
与上回瞧见黑眼时的犹豫观望不同,这次文侪方瞅见那双窥伺的眼,旋即迈开腿冲至窗边。他曲了手臂,猛地拿胳膊肘将生锈的窗撞了开,凉风带来的潮雨霎时打湿了他的面。
细密的雨点浇透了裁剪粗糙的校服,那些个劣质布料湿答答地黏上了他的身子。他却不过低垂脑袋,心底忽而酝酿起一阵接一阵的酸苦,苦得他直不起腰。
“哎呦,亲爱的,你这是怎么啦?”戚檐倏然将一干抹布挂上了文侪的脑袋,有些发硬的布料压过那人紧蹙的眉心,滚烫的气息在同时喷在了他耳边,“仅仅是因为没能抓到那眼珠子而着急?嗐!再着急也不管用的,还不如……”
“滚你的,谁着急了?”文侪给那孙煜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间隙却不忘先怼回一句,“……是孙煜开始闹了,你先麻溜地找线索去!”
“不要让我自己一个人嘛。”
戚檐开始耍无赖,他将抹布随手一抛,旋即从身后抱住了文侪,脑袋被他埋在文侪的肩头嗅个没完没了,活像一个同自家猫撒娇的蛮横主子。
可戚檐心底想的很纯粹——国内外专家不是常说拥抱最是疗愈人心的么,那他帮文侪舒缓了情绪,领点赏又怎么啦?
“靠……我身上到底什么味冲到你了?总这样闻闻闻,没完没了的……”
“你会去专门闻垃圾什么味儿么?”戚檐被他拧着耳朵揪起来,索性顺着他的手抬了脑袋,“你身上味道可好闻了,你自个儿闻闻?”
“闻个鬼,老子就基本没换过洗发水和沐浴露,喜欢那些个廉价产品的香气你便自个儿去我房里拿去用,用了给钱就行……啧,不过……会不会是你附身的原主对孙煜存在心理或者生理依赖性,才叫你变得这般奇怪?”文侪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迅速从口袋里掏出笔,兴奋地说,“快详细讲讲,咱俩原身的羁绊在何处,到现在都没点线索!”
“文侪啊……”戚檐面上已然透露出些许脾气,却偏要将语调摆平,阴阳怪气起来,“你真是好懂我。”
“我他妈的能懂你?成天干的什么事,还想我懂你……你问问段礼大哥懂不懂你先吧……”戚檐情绪多变是常态,文侪见状也没去安抚,仅拍拍手失望地离开。
那戚檐清楚文侪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便压下火气,消停下来,装出垂头丧气的憔悴模样往他旁儿去。文侪只觉得那人堵路,将脑袋转了个向,走了。
***
文侪盯住了位于教室前门朝向的那一角落,那地儿摆着一木雕神龛,底座是拿红漆染的。至于文侪为何能笃定那底座不是用红墨泼的,只消站到神龛前便能明白了。
刺鼻的油漆味直窜天灵盖,硬是叫那教室后头忙着搬箱子的戚檐都接连干呕几下。
“嘶……我真要吐了……文哥您也悠着点,油漆闻多了不好,小弟始终牵挂着您呢。”
“人都死了,还能闻出病不成?”戚檐把文侪摆心头,文侪倒是毫不犹豫地把他的话碾脚底。
文侪应话时手上动作是一点儿没停,他这人是个坚定的无神论主义者,不论入耳多少怪力乱神,皆一视同仁地当作耳旁风。
实话说,他头一回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违背自然规律的东西,是因为见了那薛无平。只不过,他还是打心底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个东西的存在必有其理。神鬼既不能大肆救人,也不能放纵杀人,那估摸着也没多大本事,不过是与人类有那么丁点的差别。
人类非死即活,他和戚檐俩人现下却不算死也不算活,这样看来,不也可以列入神鬼之列了么,可要说日子发生了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倒也没有,依旧是在给别的什么东西当牛做马。
文侪他生前就因为怀着那么些个大不敬思想,到祠堂给祖宗烧香之际总三心二意没点诚心,这会儿见那不同他沾亲带故的神龛,自然更是满不在乎。
他利索地将手伸入那敞开式的神龛里,从角落翻出一根黑棍。他将那东西在手中搓了搓,摸出个粗糙木柴似的质感。然而在嘀嘀几声后,那“黑棍”里头竟响起了过去收音机卡带时常见的嘶线。
若仔细去看,倒也不难看出来,那玩意通体黢黑,却是雕作人形,脑袋大,腰腹圆,眼鼻嘴反而简单粗暴得多,均略作了一条粗短的的红线。
文侪将长棍翻来覆去地瞧了许久,依旧没弄明白这躺在自己手心里叫唤的玩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直到那东西里头传出了模糊的人声,他这才意识到这大概是支形制古怪的“录音笔”。
录音笔被他用手紧贴在耳边,出声筒恰是娃娃一张樱桃小口。他细细听,由于音质极差,只能勉强辨出个男人的声音。
他于是将笔更贴近自己的耳,叫那声音振动他的鼓膜。他歪着脑袋,眼神看向另一头,只沉心去听那动静,终于好似听清了那么一点儿,那是个有些愠恼又好似有些委屈的气音——
“你、你,你怎能……”
“这到底说的什么……”文侪愤愤骂一句,再一次摁下重播键。
“我说……你怎能让那东西亲你?他都能亲,我怎么不能……”
遽然间,文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他猛然回头,只看见戚檐一张几乎贴在他肩侧的,颇哀怨的脸。
“我X!!!”文侪暴起,一拳头就砸在戚檐身上,“什么狗屁话都能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在听录音你看不出来么?!”
戚檐缩了缩颈子,嘟囔道:“我又没真亲……何况那玩意有什么好听的……你都播了不下十遍了,我都快能背了,我还以为你单想叫那‘鬼娃娃’亲你呢……”
“什么鬼娃娃?不、不是,你听明白了?”文侪迅速拽住戚檐的衣领,“说的什么?”
“哎呦,别那么着急嘛……我倒也不介意就是了。”戚檐扬着脑袋,一双瞳子向下俯视文侪,随后声情并茂地背起了录音笔的内容。
“‘那红毛鬼子蹲过牢,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力狂杀人犯!算、算爷几个求求大家夥啦!千万不能轻易赦免他的罪呀’——就这样,没什么特别的。”戚檐耸了耸肩。
“鬼娃娃又是什么?”文侪皱着眉头,又问。
“喏……”戚檐给文侪递过去一张明显是被人强行捋平的草稿纸,“这上头有首歌谣,自个看吧。”
【《鬼娃娃》
大脑袋,细缝眼。
粗鼻梁,小嘴巴。
鬼娃娃,鬼娃娃。
皮肤白如纸,
嘴唇红似花。
鬼娃娃,鬼娃娃。
永远盯着它。】
“可这上头写的鬼娃娃不是白的么?我手里这录音笔是黑的啊……”
“哎呦,别在意这些小细节。”戚檐将手搭在文侪的肩上,“你总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呢。”
“又发什么疯……”
文侪挥开他的手,又将自己埋进了线索堆里,没看见身后戚檐若有所思地将指腹摁上了自己的唇。
***
待同文侪一块将那门前挂牌刻大名“黄土村”的高一教室翻了个七七八八后,戚檐锁着眉头,脚步声在前头消失,又在教室后头响起。
他斜了身子倚着墙,一寸寸往下滑,直至足尖紧抵对面高柜底下一圈木边,卡得身子不再动弹。
他的视线在教室天花板上飘,待几乎将上头的每一道梁都琢磨出工艺后,才不疾不徐收回视线。他冷不丁在文侪眼前打了个响指,叫那人略显清瘦的肩头左右摆动了一下。
“想什么呢?”戚檐笑问。
文侪吸进一口气:“能想什么?想绣花鞋!!”
“那柜子里的绣花鞋还不单是花花绿绿的老式,鞋头尖尖,又很小……你懂我意思吧?”
“说那么隐晦干什么?封建糟粕呗。”文侪扶额,“你说童彻她抽屉里有一双裹小脚之人才能穿得下的绣花鞋,这是什么意思?”
戚檐闷笑一声:“你这样问我,是因为你已有了些想法吧?——那别问我了,你说便成。”
文侪倒是不推脱,闻言便顺着戚檐的话讲:“这样一双丑陋的绣花鞋出现在童彻她的抽屉里,倒是同谜题壹中‘我幻想里头是怎样畸形的脚’照应上了。且这柜子里不是单单没有孙煜他的柜子么……我先前同你说这柜子指不定是孙煜他的,也就是‘我’的,并不是要糊弄你。若这一整面红木柜子当真是‘我’的,你且想想,究竟有多少人能够容忍他人往自个儿抽屉里塞这么多东西呢?我觉得……”
文侪的声音戛然而止,叫那戚檐一愣,可戚檐抬眸看他时,却只见那人微微咬着唇,后盖的笔帽尾将他的下唇戳得凹进许多。
“你说就是了。”戚檐含笑拿拇指撇开那油性笔,在他的下唇上蹭了蹭,“看我干嘛呢?怕自个儿说错叫我骂?你察言观色已经严重到连我这孬种的脸色,也要看了?”
“呿、谁看你脸色了?”文侪轻蔑哼了一声,才说,“我拿不准主意。我不清楚孙煜是在借单看鞋,就联想到畸形脚的事实,来比喻自个儿对童彻的偏见之大,还是仅仅是想用看美想丑,来表示自个儿是童彻所做某事背后真相的知情者。——这一个指向童彻无辜,一个指向童彻作恶的,要怎么选?”
“想得头晕吗?我闭眼抽一个作答试试?”
文侪不让,把他跃跃欲试的手给摁住,说:“你的理智叫狗吃了?”
“怎么会呢?”戚檐说,“在这阴梦里最宝贵的不是时间吗?若是叫电一电便能排除一个极具竞争力的选项亦或是直接拿下那让人一知半解的谜题,岂不是很有效率?”
“你什么时候开始重视效率了?你用不着迎合我。”文侪说,“你比我要明白,你刚才的解释漏洞百出,如若那两个想法皆是错的,便只剩一次机会了。你是赌徒,。我可不是。”
戚檐支着下巴笑了笑:“成,那咱们就不赌。——不过,你想想昨夜童彻那神叨叨的模样,她的情绪显然并不稳定,忽而冷若一没情绪的石像,忽而又神神叨叨像个疯子……这是孙煜阴梦里她的形象,负面得不能再负面了,怎么看都更像你的第二种说法。
戚檐忽而顿了一顿,随即换了个语调。
“可是‘幻想’这词用得很妙。”“只有一切从个人的主观想法出发才叫‘幻’。简单来说是,孙煜猜想童彻的脚丑陋,皆是出自他自个儿的主观想法,所以该是第一种说法更有道理一些吧?不管那童彻表露出怎么样的神情,只把她当孙煜错误想法扭曲而成的人物形象也不是不行。”
“这倒还真是……”
文侪将笔杆子敲在那“绣花鞋”三字上,正思索它与谜题壹的联系,忽听得广播嗞啦如坏掉的磁带。
然而那广播还没响起,戚檐先望着外头瓢泼大雨笑了一声,说:“文哥,你知道现在最有意思的是发动哪一规则么?是【限制行动】啊!——从这儿冒雨绕过那些个僵尸,保守估计都得摔个三四跤才能到达宿舍楼,大概少说都得20分钟……”
“你甭再说!”文侪骂着,忧心忡忡地望向那静默半晌的广播器。
可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限制行动】规则激活,请各位玩家于十五分钟内转移至宿舍楼,超时不候。”
“哎呀这能持续一整天的【风牌-东】终于用了。”戚檐云淡风轻。
“你、个、乌鸦嘴!!!”
文侪吼他一声,蓦地牵住了他的手。
戚檐的手叫窗外凉风吹了这么大半天,这时候仍旧是暖的,那文侪的手倒是很冰,五指纠缠之际,他似乎能感觉到自个儿的体温在一寸寸流入文侪的身体里。
他随着文侪在走廊上狂奔起来,有那么一霎仰了头。
——雨好大,看不见半轮月亮。
戚檐在寻月,那文侪的精神却忽然一恍惚。
他没看见眼前瓢泼雨与身侧狂奔的戚檐,只瞧见了在一楼走廊上撒开腿奋力向前的俩人,他们跑啊、跑啊,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大雨的囚笼。
第76章 【孙】EP13 果然人还是要投个好胎
现在是进入阴梦的第二日20:15。
雨,泥,汗,因奔跑而在眼前晃动不止的矮楼,以及身侧那温暖的、时不时蹭过来的湿漉漉校服,皆在瓦解着文侪渐趋迟钝的五感。
文侪深吸一口气,抬手看了表,还有3分钟便到赶至宿舍楼的最后时限了,可他二人都没显露出半分的惊慌失措,仅仅尽可能地迈开双腿。
跑,不停地跑,直至脚后跟踏上宿舍楼前极矮的瓷砖台阶。
文侪扶着两膝,弓腰喘气,戚檐顺势将手搭上他的肩,目光却落在不远处:“有人来得比咱们更早呢!”
一位短发女生正倚着宿舍的铁门喘气,闻声只将那二人眼中凶光尽数收了,说:“看我做什么?这规则又不是我发动的,我不过是因为忧心这规则不知何时会启用,这才早早便往这儿躲来了。”
戚檐将瞳子挪向她身后的铁门,平静地瞅了半晌,又将宿舍一楼的门都粗略扫了一回,才说:“你即便是早到了,恐怕也不是留在一楼吧?这一层不设铁门,且每间宿舍的门把与窗户都是一副破烂样儿,你可没地躲。可你既然躲在上边,怎么不躲好了?这会儿专程下到一楼,是来迎接我们的?”
“谁说一楼没地躲?”颜添说着,伸指头指向她身侧的那间舍管室,“我爸妈和舍管是熟人,我有进出那里的钥匙,那儿可比宿舍里头安全多了。”
戚檐瞥着颜添手中厚厚的习题册,忽地笑了声:“哦?家里人和舍管相识有时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在走廊里看过成绩排名,你是第一啊,真了不起……不过,你这般用功,学习真是出于自我意志吗?”
那颜添的表情瞬息之间便变得尤为难看,她不说话,仅仅用脚尖旋着身前的一洼水,一声不吭地扒拉开铁门上楼去了。
“你又说的什么狗屁话?”文侪斜眼看他。
“没什么,从小到大也算是见识过了各类信奉成绩至上的大家长了。当年我们班就有个倒霉蛋,他爸妈想他考好想疯了,恰他母亲闲着,便去应聘了他们年级的男宿舍管,成日盯着她儿子学习,每晚都逼着在舍管室里点灯夜读,几乎是夜夜三点往后才睡呢!”
“把分数看得比儿子命还要重要……果然人还是要投个好胎。”
他俩没打算在无处藏身的一楼久留,正打算跟着颜添上楼,谁料身后忽地响起清脆水声——原来是那老班。
那人这会儿才跑到,身上的职业装给雨水淋得不像样。布料粗重,沾了水便将他身子往地下拖,再加上他身量不算大,眼下看上去分分钟都要往地上栽。
文侪抬手看表,说:“还有十六秒。”
戚檐睨着前方,只笑问:“你觉得怎么样?”
“又巧又刻意。”文侪再一次垂眸,只见那人迈入宿舍楼的刹那,分针挪步至20:18。
“江昭和童彻还没来么?”戚檐仰起脑袋往楼上张望,可除却那颜添外再没瞧见其他活物的身影。
“这会儿自然是没来的 ……不过到时候尸潮把她围了,她估摸着也脱身不得,至于那郭钦就更不必说了,他适才跑上了教学楼三楼,咱们这些待在一楼的跑过来都够呛,何况是他?”
“再等等吧,若是一会儿仅有一声死亡通报,那么活下来的那人估摸着就是规则【僵尸同化】的持有者了……”
“这可说不准,若是那二人凑在一块儿,规则【全面防御】也是个生效的大好时机。”
戚檐把肩耸了一耸:“你觉得郭钦会答应与童彻一道走吗?他可是彻头彻尾的独行侠。就不说人性,看看环境,面对外头那些比雨点还多的僵尸,我可不认为光凭【全面防御】规则发动者的同行者一人,便能叫他活下去。”
“上楼吧。”戚檐替文侪抹了抹脸上雨水的凝珠,在被那人甩开前先收回了手。
***
潮湿的、腐烂的气息在整栋堪称老破小的建筑物中弥漫着,大雨蒙蔽视野,叫万物都站在了相同的起点。氤氲开的水汽掩盖了活物身上的气息,僵尸捕捉猎物的行动变得迟缓。隔着雨帘,那些乌青的怪物看不清他们,相应地,他们也看不见怪物。
他们不知道尸群何时会注意到这岌岌可危的小楼,也不知前来的僵尸有几头,只能竖耳留心着外头的动静。
戚檐的心情反常的好。
他清楚,老天不识慈悲为何物,更不懂一碗水端平。他们身处人世,自打出生时起,至往后到死为终,他们将有无数次机会去认清只因起跑线不同,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会有多震撼。
可戚檐就是喜欢绝对的平等,那玩意有如强力兴奋剂,能叫他生出生死较量的激情,眼下同僵尸面临相似的处境便叫他身心舒畅得不行。
由于他与文侪体温差颇大,这会那人的手被他贴在面上消暑。他斜目瞥了眼宿舍门上头贴着的宿舍成员名单,笑着推开眼前宿舍的门,说:“欢迎来到——江昭的宿舍。”
“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这般高兴?成日笑嘻嘻的,让人看了心情不爽得紧……”文侪推开挡道的戚檐,谨慎入内。
他二人高中时期都非住校生,每日皆要奔走于学校与家中两头,清晨亦或深夜常有不期而遇的时候。但二人从没正经打过一个招呼,总默契地在对上眼神后无声地将瞳子挪至另一方位,避开虚情假意的寒暄与问好。
当然,那回雨日,是个意外。
可即便他俩中学时期从未有过住宿经历,却也都清楚眼前这副场面绝非寻常宿舍该有的模样。
八人间窄小|逼仄,这头的上下床的绿铁架床头挨着墙,那头则是床尾紧贴,中间只预留出条容一人通过的小道。爬满青苔与霉菌的墙面有如死物腐烂一般,不断往下脱落赤色的不明物体。地面上有泥点的痕迹,开裂的瓷砖上更存有大大小小的水洼。
值得庆幸的是,要认出江昭的床并不难,因为被泛黄的盖尸布一般的床单罩住的床仅有七张,而余下的一张床的被单是暗红色的——那是血液干涸后呈现出的色泽。
文侪确认屋中没有地方供僵尸藏身后,才走近那张位于下铺的床。那儿的墙面上写满了各式各样的侮辱性字句,字儿下头还留有涂改液反覆涂抹的痕迹,不过只怕是旧的去,新的来,层层覆盖,被涂改前的文本与最顶层的估摸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差别。
文侪扶着一旁的梯子,将身子不断往里探,虽说没有预想的臭味,但那股扑面的消毒水味还是叫他不由地皱了皱鼻。
“他妈的活霉公、去死……这啥字啊?哦、娘炮,肯定是卖……”站在文侪身后念字的戚檐的话音戛然而止,只还将眉头一拧,骂道,“一群傻X玩意,往人墙上写的什么鬼东西。”
“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你还念……”文侪白了戚檐一眼,随即掀开了江昭那张沾满血的被单,在那底下,是更夸张的血色。
血液分布毫无规律,时上时下,又因从体内流出的时间不同而出现明显分层。
墙上的、床上的,无一不昭示着这块小局域的主人的不幸遭遇。
戚檐和文侪不约而同地把眉皱了,挪步去将宿舍内翻了个底朝天,却再没能寻到多少有用的东西,只是先前那些线索,已足够叫他们确信江昭正遭受着严重的校园暴力。
而这事既能出现在孙煜的阴梦里,意味着江昭的经历势必对孙煜之死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目前我们还没有发现孙煜与校园暴力相关的线索……但假设孙煜并非校园霸淩的直接受害者,那么他将会有两种途径记住这场可怕的霸淩事件。”文侪将带血的被单盖回床上,“其一,因为悔恨,孙煜是这场暴力的参与者,并且对江昭进行了言语亦或者行为暴力;其二,因为惭愧,孙煜作为这场暴力的旁观者,并未站出来制止暴力的持续。”
文侪说话的时候,戚檐还在江昭的床上翻找,当他从床板下摸到了一沓厚厚的病历单时还怔了一怔。他沉默地将那些有关严重外伤以及内伤的文本读罢,只觉那些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墨字漂浮在半空中,凑出一张恶鬼的脸。
在戚檐对文侪的想法表示赞同后,二人走得干脆,出去后只抬脚猛地将几乎朽烂的木门一踹,将那些来自暴力的伤痛痕迹孤独地关在了里头。
然而那二人前后脚还没能把外头走廊踩出几个泥印子时,广播声忽如惊雷炸响。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很高兴通知大家有人启用了规则,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紧接着的,是第二声广播。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很遗憾的通知大家有一名同学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戚檐的嘴角勾上点笑,他说:“现在就等那个幸存者出现了。”
第77章 【孙】EP14(二合一) 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恰是广播停止的一刹那,雨雾中有东西苏醒了过来。
腐尸的臭味充斥了周遭的空气。戚檐倚着铁栅栏俯身往下瞧,只见一蹦一蹦而来的两头青尸已被大雨浇得很湿。宝蓝清装黏在他们的骷髅骨上,却叫他们愈发地躁动。
尖牙上下碾磨的声音传上二楼,在那些东西贪婪地仰起戴红官帽的脑袋,向唾手可得的猎物张望时,涎液直顺着嘴角往下流。
他们嚷叫饥饿的模样,叫文侪不由得打了个抖。
戚檐的神情暗了暗,回身握了文侪的手,出于关照心思,略去了同那人五指相扣的欲望,平静地说:
“我们上三楼。”
生前偏好独立办事的文侪已惯于被那横冲直撞的戚檐拉着跑,这会儿并不抵抗,只还抽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一边看,一边琢磨。
“颜添的相关消息我们掌握得很少,也不清楚你身上藏了什么秘密。”
戚檐闻言转过头来对他笑:“那就试着了解我啊。”
“当然得了解,你当我们为什么在这阴梦中。”文侪嗔怪一嘴,察觉到戚檐握着他的手遽然又收紧几分,于是皱眉说,“甭拽我拽得同牵狗散步一样紧,生怕跑了似的。”
“嗳、到了……”戚檐猛然踹开自个儿宿舍的房门,偷情似的先小心翼翼看了眼屋内有没有什么东西,这才请文侪入内。
这屋的布局同江昭那儿可谓是天差地别——这是个单人间,比起宿舍要更像一个小型出租屋。正对门的是一张挂在墙上的戚檐彩色艺术照,角落里摆着张单人床,床的对面是一张木桌。
文侪入门后径直站到那彩色艺术照下边,见那上头戚檐面上带着过去00年代常见的浓艳舞台妆——蓝眼影,猴屁股似的腮红,搭配一张烈焰红唇。
他禁不住嘲一嘴:“看来你不适合化妆啊,夜里被小孩瞅了去,准能被吓哭。”
“怎么,文哥喜欢我素颜啊?”戚檐将他那张白皙干净的脸凑过去,“别不好意思,喜欢就直说。”
“哈——”文侪已懒得同他贫嘴,单笑了声,便指了那张床示意戚檐去翻,自己绕去了书桌边查看上头摆设。
书桌上的东西并不多,一灰头土脸的狼崽布偶被摆在上头,文侪转身瞅了眼那只被戚檐挂在肩上的黄棕色“狼”,嘀咕一声:“我都说了是狼吧!”
在那灰狼布偶旁摆着的,是封被展开的,仅仅写到一半的信,信上说——
【阿侪,化疗太痛了,我坚持不下去了。我近来总反覆看你给我写的那几封信,真想同你一块儿上学,陪你一道熬过那段黑暗日子。可你知道的,我们永远没可能相见,不是因为我们相隔两国,是因这可恨的病夺走了我太多。你】
信在“你”一字上急停。文侪原想代入戚檐的口吻读信,没成想单开头那“阿侪”二字便将他的想法给堵了回去,他并非想像不出戚檐那般念他名字的模样,只是太过别扭了。
众所周知,大哥永远都是大哥。
这般不远不近的距离,最适合他二人了。
他冷静地将那信中充沛的感情撇开,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黑暗】、【相隔两国】、【病】。只根据那没写完的信,戚檐的身份尤其明显——孙煜一身患重病的异国笔友。
外国人啊……怪不得发根是金的。
文侪转头看了一眼那歪在床上不知在看什么的戚檐,许是眸光不加掩饰叫那人察觉了,因为不久后他开始对着文侪的方向抛媚眼。
文侪倒没同他计较,只思索着这封信的结尾还有可能是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么?毕竟当下那戚檐已如愿以偿同孙煜成了一个班的同学,甚至在那校规的限制下染了一头“不伦不类”的黑发。
可他那封信中的语气分明那般……
右手被文侪伸向了书桌的抽屉把手,在生锈的老零件嘶叫几声后,抽屉内部满满当当的信纸显露出来,可当信纸被他在地上摊开时,他指尖所触碰之处都印上了一个接一个的血指纹。
他拧起眉心,只蜷了手指,试图以尺骨侧将那些指印擦去,没成想,满地信纸,一瞬之间竟化作了大摊粘腻血水。
文侪忽而觉得恍惚,头晕目眩间被戚檐从后抱住了:“喂——”
偏偏在那一刹,他脑中警钟急鸣。
文侪蓦地推开戚檐,只拖著书桌前那一张木椅走至戚檐那张称得上滑稽可笑的艺术照下,长腿将那椅子一踩,那相框便被他暴力拆卸下来。
“你就那么看不顺眼啊?”戚檐还在扯着嘴角笑,可瞧见文侪卸下那相框时的严肃神情后,他又默默闭了嘴。
被迅速摘下的挡板露出了艺术照后头的另一张照片与几张熟悉的白色单子,他将那些被压得平整的病历单一张张看过去,目光久久停留在了最后一次检查的日期上。
——【2004年x月x日】
距离孙煜死亡还有一年。
还有转机么?
没了。
那二人的故事没有个好结局,病历单的最后是一张死亡通知书。
文侪将那张被艺术照所屏蔽的照片翻过来,如他所料,是戚檐的一张黑白遗照。
这便不难理解了。
远在异国的笔友戚檐连最后一封信都没能给孙煜寄去便辞世而去,现下正立于他面前的戚檐,不过是孙煜用于宽慰自己的、想像出来的、可怜的幻影。
“怎么又这么难过?瞧你那眉毛皱的,嗳……把我的遗照给我吧?总这么看着多不吉利。”戚檐笑着用双臂环住文侪两条匀称且修长的腿,“小弟抱大哥去床上坐着吧?”
他没打算得到文侪的许可,收紧手抱住他的腿便将人往床上扔,在他发觉动作有些鲁莽,要道歉时,文侪已经翻身起来了。他将翻开的一页伸至戚檐面前,手中黑笔在【谜题四】处画了几条粗线。
【肆、我的朋友黑糊糊,后来变得白花花。我不喜欢,所以将他缝作了灰色的娃娃。】
戚檐见状将一沓信件抛过去,说:“我刚刚从床底下翻到的,那些信的字迹都很别扭,像是写信人在刻意调整自个的字体。最明显之处在于那一笔‘捺’,间或是向外延展的,间或又小心翼翼地收着,看了刚刚桌上那信我总算明白了——”
文侪的脑袋上忽地长出一只大掌,戚檐照着那人耷拉的脑袋揉了揉,才继续说:“虽说署名是‘戚檐’,可这些个信皆是2005年开始的,即,是由他人仿照着我的字迹写给孙煜的,若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孙煜自个儿所为。”
“……这样就都说得通了。”
文侪将笔尖点在抄写了谜题四的那页,随后落笔写了一个【答】。
【答:“黑糊糊”指戚檐与孙煜通过墨字相联系的笔友关系,“白花花”以骨灰指代戚檐因病去世,“灰色”介于黑白之间,乃生死的灰色地带,不算生也不算死,“缝作灰色的娃娃”指孙煜自欺欺人,伪造了戚檐的字迹给自己回信,以回避戚檐死亡的事实。】
文侪停下笔后已不再因担心电击而阖目了,他的瞳孔里好似盛有无风的海,看不见波涛汹涌的浪,也听不见潮涨潮落的声响。
电击没有来,反倒是那册子上缓慢地出现了一个“黄色”的圈。
“薛无平是不是用错墨了?这玩意怎么是黄的……”戚檐将那书捧起来看,确信那玩意绝不是红的。
“你同那只鬼怄气什么?何况谁说是薛无平判的了?”文侪说着,侧目看向窗外雨,说,“这会屋外僵尸怕不是塞满楼道了,我们不能久留,还是快走吧……”
戚檐这会儿也没拖泥带水,开了门便要往外走,文侪最后一眼瞥向了桌面上那只灰色小狼崽,莫名地,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想,孙煜大概又在哭了。
***
二人甫一从戚檐宿舍出来,便依着想法拐去了上四楼的楼梯,哪曾想竟迎面碰上了带着满身血往下跑的老班与颜添。
“上边被僵尸堵死了,快跑!”老班气喘吁吁,嗓音嘶哑,他跑动时,那满面肥肉便跟着抖个不停。
“往哪儿跑?”戚檐将文侪拦在身后,俯视老班的神情很是冷漠。
“别问了,要想活命跟着跑就是了,他说他懂条隐秘处藏身。”颜添紧跟老班的步伐,似是确信无疑。
文侪与戚檐对看一眼,虽都对那老板的话存疑,眼下无路可走,便也都没放跑那一线生机。
数十只青灰僵尸在下一刹从四层楼梯上跌下,这回换了那反应迅速的文侪先攥了戚檐的手,他自然不知道戚檐这会心底美滋滋,一双眼饿狼一般紧盯着他的后颈,只还正人君子似的提醒一句:
“小心台阶,千万别摔了。”
遗憾的是,一路上四个人都没能遇上郭钦与童彻,自然也无从判定他们谁生谁死,只像是跟屁虫一般随老班七拐八绕地于廊道里奔走,并最终停在了一虚掩着的门前。
“走吧,只要进去把门锁了,保准那些僵尸抓不到咱们。”老班皱巴巴的脸更皱了,他面上哂笑令五官扭曲起来,活像戏里一丑角。
颜添没怀疑什么便要上前,倒是戚檐冷笑一声反握住了文侪的手。
“傻X,你是存心害人还是傻得可怜?没瞅见上头的标志么?”戚檐歪了脑袋,目光轻蔑,“‘实验室’三个大字你看不懂?”
“这又如何?都这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个?实验室也未必不能藏身啊……”颜添不解。
“那学校里头每层都有的布局图里标的明明白白,科学楼同宿舍楼就在隔壁,中间有一安全信道相连,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不出意外正是那逃生道。这里你说是宿舍楼不全对,说是科学楼也不全是,大抵只能算个灰色地带,可你一旦出了那扇门可就不一样了。一旦出去,任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不算位于宿舍范围内,大概会被判定为未在规定时间内到达东区宿舍楼,直接处死吧?”
戚檐话音一落,那老班便再藏不住笑意,震天的笑声近乎击碎在场三人的耳膜。
“算你有脑子,可事到如今,你们已没有退路了,倒不如选条轻松的!”老班说着推开了通往实验室的大门,他将脚踏入实验室时像是生了翅膀一般浑身轻松舒爽。
“‘风牌-东’在他手里呢。”戚檐笑道。
戚檐话音方落,忽而听得身后传来僵尸蹦跳的脚步声。窄长的安全信道另一头忽然涌出三头垂涎欲滴的僵尸,他们眼望盘中餐龇牙笑着。
***
二人得以喘口气已是一个小时后了。
期间三人奋起抵抗,先是那颜添被僵尸咬了一口,不得已割肉自保。之后便是三人走散,戚文二人死命逃离僵尸包围圈的过程中,文侪又不幸地叫一头凶残僵尸咬了手臂。
比起钻心的疼,文侪更担心那毒素顺着腐烂的皮肉渗入血液中,麻痹他的身体直至死亡。他于是照着适才颜添割肉的模样,握住一把美工刀,二话不说便将锋利的刀刃对准了那些被尸血溅到的里肉。
文侪疼得后仰的颈子上青筋暴起,汗珠有如雨点般哗哗直流。疼啊,疼得他浑身震颤!可纵使他把下唇咬得出血,也没停下手上动作。
他身旁蹙眉的戚檐三番五次将自个的虎口伸过去要堵他的口,不让他咬唇,文侪却是面露难色,浑然一副他不咬点什么就撑不下去的可怜模样。
戚檐也没什么挂念,只给他伸去自个的手臂要他咬着,那人挣扎了半晌,痛得难耐,终于还是下了嘴。
银亮的美工刀在眼前闪着,尝着了先前一刀的痛苦,之后的每一刀自然更需要勇气。可文侪不敢犹豫,单硬着头皮下刀。
戚檐把他紧紧箍在怀里,结实小臂上叫他咬出了一圈又一圈的血痕。
最后一刀落下,腐肉皆落地,那戚檐不由自主屏住的呼吸总算松开。他将牙印明显的小臂伸至文侪面前,说:“漂亮吧?像是溪头的涟漪。”
文侪白着唇摇头,虚弱地骂了声:“疯子……啧、对不起……咱、们快些把这间屋子翻了吧?四个谜题皆以‘我’为叙述者,隔壁屋恰巧是‘我’的,那儿的线索量应该很是可观。”
言罢,他发著抖起身,只用舌把嘴舔了舔,又埋头进了线索堆里。
这是一间双人房,由于布置的绝对化差异,可以轻易地将这房间分作两个部分。
左边属于颜添,右边属于童彻。由于先前对于童彻已有了分析猜测,那俩二话不说便往颜添那儿走,两只手先后抚上那干净无瑕的墙面。
左边使用了空白墙纸,白的,粘贴去仿若原墙一般的墙纸。
戚檐笑起来:“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文侪说:“撕开吧。”
戚檐于是用球鞋尖头使劲磨蹭墙纸下缘几下,叫那贴得还算紧实的墙角迅速翘了角。他打量一眼,只略微躬身,再扯住那东西冲其斜后方轻快地跑了几步,那整面墙纸便软趴趴地耷拉下来,露出后头掩盖的巨型成绩表。
语数英物化生六科将墙面分作六格,其下皆是详细的成绩单及其出处。
“分数论者啊……不过她从哪儿得来那么多成绩……照这样数来,每科没考个几千回,能把墙面填成这样?”文侪感慨。
戚檐把他勾过来,指给他看:“嗐、你看,人家可是连练习册都打分。”
文侪从他臂弯里钻出去,又去摆弄起颜添堆在墙根的那些个杂物。
箱盖一开,一口带血锅。
罩布一掀,锅碗瓢盆筷。
文侪将那些东西端量几下,说:“这些东西可是指向谜题参中的‘锅碗瓢盆’?”
“恐怕是。”戚檐挪步过来,“只是宿舍顶多容许人带碗瓢盆,这锅能带来?”
“我看不行。恰巧这口锅上还带了血,是借这东西喻指家里施加的压力么……你去把她抽屉翻一翻,看看里头有什么关于家庭压迫的线索没。”
戚檐乖乖照做了,只将那上了锁的抽屉粗暴砸开,取了放在里头的本地日报来。
他粗略扫了一眼,讲的大概是夫妇X某和X某,因为女儿进入补习班后成绩不升反降,跑去告补习班虚假宣传的事,本来这类小小民事纠纷还不足以登上日报的社会版面,可是同这篇报道紧挨着的另一小板块的【X县一父母当街掌掴爱女】,叫那则平凡新闻变得很是耐人寻味。
戚檐于是轻轻拍了拍掌,将那还在沉迷翻床底的皱眉猫儿卡着胳膊拎起来,推去了童彻那儿,他说:
“没必要再翻了,颜添那谜题已足够解了。”
***
童彻那儿的布景要比颜添那里复杂好些,可是他们定睛一瞧,里头也并没有太多诸如文本信息、图像信息一类直观化的线索。
文侪抱着双臂将这屋子整体瞧了一遭,见那戚檐正百无聊赖地拿指尖转着一装饰品,不禁愣了愣。那东西转得太快,文侪看不大清楚,便叫他停手,问他:“那装饰品的两面图案可是一样的么?”
“不一样,且差异还不小,一头红,一头灰黑。”
“这样……那该不止这一处才是……”
文侪喃喃说着,去将童彻那一床黑被单翻了开,果真是花色的。
他于是将脚跺了一跺,说:“又走回那俩分歧点了——童彻究竟是饱受偏见所累,还是她真的表里不一?”
戚檐挨着他的颈子笑,说:“谁借喻表里不一是叫黑的在外,红的在里呢?——亲爱的,咱们答题吧。”
文侪抢答:“我来写。”
戚檐歪头在他面前一笑:“虽然我很高兴你能把那称呼应下来,可是谜题好歹有四道,咱们还是对半分的好。”
文侪闻言像是不满意,便说:“谜题二两只眼睛那道不还是没能确定么?先去‘我’宿舍翻完再说。”
***
走廊里的僵尸跳动着,纵然孙煜的房间就在侧边,要想窜过去的难度依旧不小。
二人只得在颜添和童彻屋里缩着,然而半晌过后却从门缝里觑见那屋主二人从他们门前过去。
已来不及感慨原来活下来的是童彻,死的是郭钦,戚檐只干脆利落地表明观点:“眼下双人出行包括咱们还有一组,可却没见有人发动技能,估摸着涉及合体的规则持有者都死了。”
文侪垂头,若有所思。
看样子这层楼如今还算是安全,俩人于是趁着那二人走远了些,猛地开门,再开门,砰地一声将童彻和颜添两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关在了外头。
然而那戚文二人还没为顺利到达目的地而欢喜多久,一回首,便见孙煜房里四面皆是黑色,只有一只巨眼高高悬在房梁之上,地毯图案是一张打了叉的红嘴。
有一张名牌躺在地毯正中。
——是江昭的。
戚檐于是扶住文侪的肩,说:“那涉及两只眼睛的谜题,我们虽有些思路,但思路还不大明晰,不然除它以外的的那俩问,咱分着写一写?”
他并不去问文侪意见,自顾将绣花鞋那问给揽去了,说白了还是拣着那些不确定性较强的问题答。
文侪前些天同他争累了,这会沉默地动了笔杆子。
【参、我听见了锅碗瓢盆生生砸断头骨的声音。】
【答:“锅碗瓢盆”指颜添父母对于孩子分数的严苛追求,“砸断头骨”指父母的唯分数主义给颜添带来的生理心理双重创伤。】
文侪这一问回答得简单,斜目瞥见戚檐那手速快得要命的这会儿仍在写,便不由得探了脑袋过去,哪知方瞧着一点便被他挪开了,他说:
“文哥,你饶了小弟。小弟不喜欢答题时叫人瞅着,总觉得心里慌,说不准要影响答题呢。”
【壹、我盯住那双漂亮的绣花鞋,幻想里边是怎样一对畸形的脚。】
【答:“漂亮的绣花鞋”指童彻美好的外在形象;“畸形的脚”指其扭曲、肮脏的内在。孙煜用‘幻想’一词连接童彻外在与内在形象,表面自身对于童彻的整体持无凭无据的否定态度,即孙煜对于童彻的形象认知存在偏误,且存有极大偏见。】
文侪簿子上出现黄圆时,他余光往一旁一瞧,却见那戚檐接在谜题壹下,竟将那谜题贰也给作答了。
【贰、我死于自己生了两只眼睛。】
【答:孙煜自杀的一个重要缘由在于那久经霸淩的江昭。“两只眼睛”表明了孙煜目睹江昭遭受暴力的事实,而面对惨遭霸淩的江昭,孙煜为保自身安危选择了旁观与选择性忽视,不断累加的负面心理最终成为了他自杀的强大推动力。】
“戚檐——!你怎么有胆子……”文侪惊恐地瞪大了眼,那对琥珀眼珠子失了长睫的遮挡,更显得晶莹剔透。
戚檐努努嘴,说:“文哥,你这回就先忍忍火气,别打小弟我了吧?若是小弟答错了,还得受一顿电呢!”
结果出现不过是眨眼一瞬,在那文侪焦虑得险些忘了呼吸时,两道黄圆出现在了戚檐的本子上头,一刹便将文侪的眉头给捋开了。
“四谜题都解开了?”文侪觉得很不真切,“在阴梦第二日?”
戚檐虽说笑着点头,可是眼神总在屋内飘,闷闷地不说话。
文侪没理会他的反常,只还觉得兴奋得有些飘飘然,倚着房墙喘气,喘,再喘。
“呼、呼、呼——“
“呼——呼——”
“呼————”
他的目光在屋里转着,从那没有半点宿舍该有的配置的地面,转向了挂在房梁上的那只大眼。
高高在上、毫无温度的大眼。
他的心脏忽而剧烈一跳,好熟悉,好熟悉,他在哪里看到过那只高高在上的眼睛,他在哪里感受过那高高在上的视角?
他回忆着、回忆着,蓦地发觉他脑海里的回忆变得有些模糊,看任何东西都好似隔了些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回忆里的戚檐离他那么的遥远?
为什么那戚檐旁边还跟着个其他人?
他等待着那人回头。
——是他文侪的脸!
文侪腿脚发软,一下便顺着墙滑了下去。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他的回忆怎么可能皆是上帝视角?
错了、都错了!
就在那一刹,他和戚檐血管之中涌入万般电流,痛得他们瘫倒在地,抱身抽搐不止。
文侪阖眼前,看到整个世界有如一栋将要坍塌的老楼,一片片地褪下墙皮,在他们面前瓦解殆尽。
第78章 【孙】EP15 世界崩解前36小时。
“我看见角落里有个人在吃怪物,齿肉碰撞出粘腻的声响。”
“我拿刀的手颤抖着,挨近,挨近……”
“噔!刀子落了下去。”
***
2005年,渭止市名声颇响亮的黄腾登山俱乐部领着一队新人驴友进入西南山地探险,最终遭遇意外,死伤无数。
悲痛欲绝的驴友家属一纸诉状将俱乐部告上法庭,沉重的消息通过论坛迅速传播开来。
05年的空气中弥漫着来自山野的血腥味。
暴怒的网民与幸存者分食人肉,最终逼得俱乐部扫地关门。
同年,俱乐部幸存管理人员集体自杀案成了一桩悬案。
最后一个死者乃俱乐部领队之一。
据说,在一暴雨夜,他跨过轰然坍塌的电线杆子,独自一人回到了外墙写满侮辱性红字的俱乐部旧址,兀自倚靠着被砸碎的玻璃窗,往喉中灌入了一整瓶农药。
垂落的电线由于防护层老旧,不耐磨损,在地面上摩擦数回后彻底报废,临近街区的电力不稳将目光招引至这被遗忘许久的黄腾登山俱乐部门店。
男人的尸体已经被暴雨浇得冰冷了,血沿嘴角滑落,在下腭、颈间凝成了紫黑色的血痂。
***
戚檐睁着眼,眼前迅速崩解的一切像是棚户区那些“蓝铁墙”。
然而那“铁墙”说白了不过薄薄一张铁片,每月总有那么些时候,那些没固定稳的铁片,会像是长蛇蜕皮一般,一层层地剥落,露出里头肮脏的一切。
戚檐瞧着学校自顶楼破碎,又自中层坍塌,眼底笑意越发地浓烈,他轻声说:
“猜对了。”
***
“咔哒——”
世界崩解前36小时。
戚文二人虽始终像个连体婴似的黏一块儿走,可是毕竟一个教室里线索有限,戚檐那么个小事看小,大事也看小的人儿,自然是闲不住腿,文侪一个眼神没罩着,他便风风火火地窜入了隔壁那些门窗受损的教室里头去了。
那些教室布景丰富度同孙煜他们的教室差得多,没有什么独到又别致的设置,只有如出一辙的木地板与黑红两面的窗帘。
起初他并不理解,在孙煜的班级都在采用旧瓷砖地面与普通的纯色窗帘时,为何这些明显只是做个样子的地方要采用这般特殊的布置。
时间缓慢流淌,他们在第一日夜里走到了孙煜高二时期所在的教室。
纵览,找线索,分析,依照文侪吩咐,雷打不动的行动后,戚檐像个街溜子似的慢悠悠晃了起来。
他的眼睛仔细扫过教室里头的每一处陈设,嚼过每一段文本,最后停在了那徐霞客的名言上。
起初,他们仅把那话看作稀松平常的高考励志语,后来戚檐读了一遭又一遭,想到了那唯一有出处的一句标语的作者,即曾被人们戏称作“驴友祖师爷”的徐霞客。
驴友么?
想到这儿,他在脑海里将参赛者抽屉里的东西过了一遭,分别提取出了一样。
戚/文:探照灯。
童彻:望远镜。
江昭:口罩。
郭钦:拐杖。
颜添:口哨。
多数是探险,或者更精细化为登山需要。
他心里不由得生了个念头——这阴梦,讲的当真是一个学生的自杀故事吗?
他不确定,且在确定值未达50%时,理性会堵住他的嘴,叫他无法说出口。
后来他们遇到了许多双“眼睛”,那些个黑眼珠子一直注视着他们,既没对他们造成过什么伤害,也从未提供过什么线索,他们像是什么不可或缺的装饰品,被嵌进墙里,亦或是悬于半空,起到的唯一作用大抵是令人脊背发寒。
毫无温度。
什么东西会像眼睛一般,却毫无温度。
是相机吗?
那用来拍什么呢?他这么想着,却无一线索能佐证他的这一观点。
戚檐在某一刻恍然大悟,那些眼睛是监视器啊——用来监视他们这些羔羊的监视器。
他随意挑了个与孙煜无关的教室走了进去,走到窗边,那被大风刮起的红黑色窗帘裹住了他,留给他的只有黑暗,与自上头露出的半点月光。
红,黑,黄。
奇妙的三色组合,熟悉的、能叫人产生不少回忆的组合。
戚檐的指尖抚过那些个帘布,猛一掀开,有那么一刹像是看到了教室里头充满了没有脸的人儿,而他们皆在瞬间将脑袋转了过来。
戚檐想通了。
那些空荡的、在阴梦里头未经修饰的教室,也确实未经修饰。
因为不论是红黑两面的帘子,还是踏上去喀噔作响的木地板,由它们一并组合而成的东西,最为常见的,无疑是“舞台”,而“舞台”是用来展示表演的平台。
这阴梦中的舞台,不是为了供观众取乐,而是为了叫孙煜窥视打量。
可如若这个世界是舞台?
那孙煜又想做什么,他所处的真实世界又是什么样子?
戚檐当时被文侪留在那间储物间中时,脑里尽是这么些疑问。于是到后来,当四谜题皆泛上黄圈时,他愣了好一阵子。
怎么会对呢?他们挖到的不过是浅层。
还有东西,还有东西藏在厚实的土壤下,还有更广阔的天空包裹在这片天幕之外。
不该对的。
于是在后来那近乎杀人的电击当中,他抖着手握住了那眼睛吊饰下的地毯一角——那地毯上本置有江昭的名牌,这恰恰是解答谜题二的关键线索之一。可当他将地毯掀开时,却赫然发现里头是除了江昭以外所有人的名牌。
“哈哈哈……对了啊。”
戚檐被电得身子抽搐,却仍旧在笑。
所有参赛者都被孙煜监视着!
可是……那为何孙煜他自个儿……也在里头呢?
戚檐还没想通,那进一步加大的电力已叫他无暇思考。
***
集成了四个错误解答的强力电流自指尖流向全身各处,并最终停于心脏,叫俩人再一次体会到了濒死的感觉。在强烈失真感的包裹下,俩人好似漂浮于一片虚无的海,他们只消翻个面,便足以看见一片漆黑的海底峡谷。
可他们没有力气,戚檐的手在触电前的最后一秒像是预料到了这场灾难一般勾住了文侪的小指尖。可惜他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勾着,那一点碰触甚至还不足以叫他感受到身旁人的温度,他却还是不乐意放手。
直至二人从皮质躺椅上醒来。
屋子里很暗,暗得像是渭止市台风天里停电的各家各户。空气沉闷凝滞,厚重得像是锅里熬过头的肉油,仅远在另一头的窗边细缝里能挤入几丝凉风。然而,俩人都没说话,也都没打算试着去开灯亦或者打开窗户。
戚檐在呵哧呵哧地喘气,他觉着缺氧,双手死命卡住喉头的刹那,肺泡反而被新鲜的气体给灌满,叫他总算得以喘息。
平复了呼吸的文侪方一瞅见他那模样,猛然从沙发上弹起,继而攥住了戚檐的手。
“咳、咳……你干什么?还不快撒手!”文侪咳嗽几声,却又因担心那人活活将自个给掐死而焦急地将身子探过去,不成想,戚檐这会儿还没恢复力气,手叫文侪轻轻一扯便给扒拉了下来。
只是,好不容易离开颈子的手却像是水蛭似的吸住了文侪的右手,这一牵便不肯松手了。
文侪的目光没有跟着十指紧扣的手跑,而是停在了戚檐颈上一圈红褐交加的长疤上。
他忽而有种恍惚的既视感,似乎自己早在许多年前便见过那道扭曲的环状长疤,可只一霎他便意识到,他应是在无穷无尽的噩梦中幻想过那条足以连接起脑髓外流、筋脉断裂的脑袋与残破不堪的躯干的一条长疤。
他幻想过,只需要留下那样一条疤痕,被缝起的皮肉便能够违背生物自然常理,留住那一条在车祸中无可挽救的可怜人的命。
倘恍间,文侪已将手触上了那条疤痕,凹凸不平的表面摩擦指腹带来粗糙的手感,当他纵手沿疤轻轻滑动时候,一片寂静中忽然响起了戚檐粗重的闷哼。
有些虚弱的声音紧随而至。
“很难看吧?”
文侪不回答,只欲悄无声息地抽回手去,却反被戚檐抬手摁住了。
“你的手好冰,留着给我解燥吧?”
文侪斜目瞅了戚檐一眼,不紧不慢将那只贴着他颈子的手抽了出来,说:“我们村里那只大狗也总喜欢村里人摸它。”
戚檐只是笑:“咱们文哥又想说什么?”
“我想说,那条狗是为了讨东西吃才亲人的,你这般做讨不到半点好,总贴着我做什么?”
“自然也是想讨东西吃。”
戚檐黑洞似的瞳子直勾勾地盯着文侪,文侪却只看他一眼,随即叹出一口气。
“饿了啊?”他一边撸袖子一边问,“今晚吃拳头还是巴掌?”
“那是饭吗,你就乱喂……到头来我死了,不还是你心疼?”戚檐说到此处,眉眼登时弯了起来,他玩味地盯住了文侪的眼,开口说,“你不要我死,你心疼我,没错吧?”
文侪没回答,这会儿已经走到窗边了。
他稍稍拉开遮光的厚布帘,自帘缝里便倏地刺进几道红光。此刻正值落日时分,血红的残阳在人行道上的积水处铺开,铺成一条血色的小溪。
文侪觉得低头往下看时总有些难以避免的眩晕感,于是匆促拽上窗帘,开了灯后依照潜意识中的习惯,艰难循着被纸箱所占领的过道向前,直至停在了孙煜的办公桌前。
那张被漆作墨绿色的木桌正缩在一个窄小的角落里,桌角有个摆放随意的领队挂牌。
而比桌上层层堆栈的报纸更醒目的,是桌上的一个校园沙盘。
沙盘造型很熟悉,四方围城状的教学楼,东面有一宿舍楼以及与其相连的科学楼。
——均与场景切换前的校园布局如出一辙。
巨大的疑问犹一颗古怪种子,刚埋进去,根脉便蔓延千万里。
前两天的场景是孙煜一手建出来的世界?那么那校园究竟是九郎孙煜造出的梦中梦,还是当年濒死的孙煜确实曾亲手建出这么个古怪的模型?
为何要建造一个事关校园霸淩、偏见、异国笔友病死的、充满不祥的悲剧故事的“黄腾高中”?
正当他拧着眉头缩在废纸箱中思考时,目光忽然被那举止怪异的戚檐吸引了。
戚檐正微微弓起脊背,将眼睛放在猫眼处向外头张望,许久都保持着那个姿势不愿离开。
文侪见状走过去拍他,问:“你在看什么?”
谁知,转过来的哪里是戚檐的脸,那分明是个面上五官几乎被磨平的怪物的脸,被压爆的眼珠底下爬着好些扭曲的长疤,颈部更生出了一个巨大的囊肿,就好若被强行塞入了什么活物,因为那东西在蠕动着,不停蠕动着……
“文侪!”展开的五指在他面前晃动,戚檐熟悉的嗓音绕着他的耳朵转了几圈才终于被他听明白。
“发什么愣?”
眼前的戚檐又恢复了正常的模样,没有一点怪物的影子。
“没什么……你刚刚在看什么?”
“我在看什么?”戚檐歪了脑袋,“不是你一直在看么?”
我?
文侪觉得迷惘,可他审视了一下周遭,这才发现二人的位置发生了调换,这会,站在门前回首的人是他,而走过来的人是戚檐。
那么,刚刚他看到的戚檐的那张诡异的脸,便是从那门孔里看到的么?
文侪咽了一口唾沫,却还是在戚檐的注视下缓慢转过头去,继而将一只眼对上了猫眼。
透过猫眼,他看见了空无一人的走廊,以及敞开门的对面邻居家。
邻居家里很暗很暗,可倏忽间一张随风飘动的白幡挤入眼底,那邻居的腐烂的身体正摆在地上啊!
在冷汗爬上脊背时,他看见了尸首边瘫坐着个浑身疤痕、骨瘦如柴的男孩。男孩凹陷的大眼骨碌碌转,他匆忙扫视着周遭——那是做贼心虚的神情。
随后,男孩俯下身,咬掉了那尸身面上的一块烂肉。
男孩兴奋的笑声藏不住,他高兴得直拍掌。
“好吃、好吃——”
那骨碌碌的眼珠转啊转啊,最后却是穿过猫眼,盯在了文侪身上。
他好似听见了稚嫩的童音在哼唱什么小曲儿,诡异的音调在走廊里经久徘徊。
他在唱——
“喝肉汤,喝肉汤……”
第79章 【孙】EP16 “你要穿一只绣花鞋吗?”
“嘀嘀嘀嘀嘀嘀嘀——”
在无数声接连不断的消息提示音的轰炸下,忍无可忍的戚檐拍了那走神的文侪的肩,随即冲至最近的工位,目光随着亮屏计算机上那些不断弹出的新消息而上下挪动。
新消息来自于一个网页稍显原始的论坛网站,而正在迅速刷新并在眨眼间盖了上百楼的几个帖子的关键词被锁定在【黄腾登山俱乐部】【西南】等字眼上。
【惊!黄腾登山俱乐部的“屠杀游戏”】
【渭止市登山俱乐部杀人丑闻大曝光!】
【爆料贴!黄腾俱乐部究竟在西南养了什么小鬼?】
【阿爷怪谈——西南鬼山与黄腾秘闻】
【扩散讨公道!黄腾俱乐部踏入未开发区探险造成数十人死亡】
戚檐不肯眨眼,眸子被帖子的固有底色映得水蓝蓝。他像是个寻到猎物的饿狼贪婪地将那些东西吞进腹中。光标叫他操控着在网页中如游鱼般迅速穿行,被长指敲击得哐哐响的老式机械键盘最后发出几声怪响后,不断弹出的论坛页面被关闭,计算机页面停在了一则新闻报道上。
【2005年x月x日,渭止市西南山地发生一起严重事故。据悉,市内一著名登山俱乐部在活动途中发生意外,造成五人死亡,四人下落不明,六人重伤……】
在阴梦中看新闻没有太大意义,戚檐仅读了个大概便把计算机抛在了一边。
说实话,纵然他和文侪已经接了两回委托,对什么阴气之类早便视作空气的新一类别,可这回一睁眼还是觉得,这屋子阴气委实太重了。
说出这般不负责任的话也并非他迷信,亦或被眼前奇怪的场景所震慑,只是他能清晰感觉到身旁围绕着密密麻麻的视线,到处好似都生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每个角落中都好似藏有窥视的人,那被人监控的感觉要比在黄腾高中时重得多。
“这回又是什么把戏……”凉风不歇地拂过他的颈侧,在他抬手时候,总能摸到一小摊粘腻的血。戚檐瞥了眼敞开的大门,见文侪已不见了踪迹,这才抽了张纸把血给擦了。
他不去思考是谁的血,只翘着二郎腿翻起了文侪隔壁那张大桌上的东西——翻那张没有什么特殊缘由,单因为那张桌上东西少,图个方便。
“哦,辞职信。”戚檐将信展开,内容同一般的辞呈没太大区别,字迹也整齐,唯一特别之处大抵在于落款人的姓名。
【江昭】
戚檐勾唇一笑,只不慌不忙地拖着他那两条被文侪骂说又长又懒的腿,走到了门边。他简单清点了办公桌的数量,不多不少,恰好八张,这才悠哉地去将那些办公桌都翻了一遭。
他很快便确认了每张桌子所属人的姓名——参与了黄腾高中那场“飞黄腾达八人牌戏”的玩家是一个不差。
从他在论坛之中所获消息来看,这俱乐部目前正处于一场舆论风暴的中心,而包括孙煜在内的八人乃是舆论的指责对象,说难听些便是“犯罪嫌疑人”。
目前他已得知结果,“俱乐部负责人集体自杀”,可单凭眼下这些线索,这群人的死因其实并不明确。
单论孙煜,他究竟是犯了罪而后因愧自杀,还是无罪反被诬陷有罪怀恨而死,又或者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他们还未能推知。
正思忖着,戚檐忽觉身上风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正想着甲虫一类恶心的生物时候,手指从中夹出了一张血淋淋的纸条。
纸条的内容直白且怪异,只可惜下半截被人撕去了,仅仅留下了上半部分。
——【阎王阴尸庙鬼婴供养法】
【供养地点:低处,低处,愈低愈好】
【供养方法:(因墨水晕开而无法辨认字迹)、从距离心脏三寸之地取出的血】
【供养人:(遗失的下半部分)】
戚檐的眼睛有如扫描仪般,高效率地扫过一片狼藉的俱乐部。在进行排除和比对后,他的视线对准了角落一处“洼地”——天花板上漏下的水滴滴答答地打着那儿碎裂且下陷的瓷砖面。
他懒洋洋地踱过去,继而弯腰,试图查找到那一只不知被何人饲养的“小鬼”实物。
可比起说是他找到了那东西,更准确而言应该是那东西找到了他。
角落里一对大眼睛笑盯着他,阴恻恻的目光叫人脊背发寒。
戚檐笑着伸手柄那玩意掏出来,只见——
那是一只沾满灰尘的黄棕色动物布偶,耷拉着的耳朵看着没半分精气神。
他颇熟练地把那脏兮兮的玩意别到了肩上,口中还在喃喃自语。
“文侪送的,可得好好收着。”
***
文侪到底是个胆子大的,方颤着心听完男孩唱歌,见戚檐被计算机嘀嘀声吸引,不过扭头端量了那人一阵,便忘了适才外边那小孩儿的猎奇举动。
他迅速把门打开,叫那较寻常要更为厚重闷热的夏风往屋内吹进好些。
他听到钟表的嘀嗒响,又倒回屋中瞧了眼那钟,只见钟表的指针正在迅速转动,分针绕了数圈后,速度才终于慢下来。到最终彻底停下时,文侪想了想,大抵是由先前的傍晚六点多走至淩晨三点——恰同世界崩解时的时间相差无几。
他于是叹口气,在心底暗骂那阴梦吝啬过人,一点时间也不愿意多给。
既时间压缩到了极致,他登时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于是很快整理了稍显混乱的思绪,望向了门外,门外当然没有什么邻居,对面却仅有一面厚实的水泥墙。这间办公室位于这栋矮小建筑物的顶层,目之所及仅有一个窄小阴暗的楼梯,犹如下水道口一般通往更阴暗处。
他还没走几步便意识到这楼梯间里,并不是每一层皆有灯,也是在这时,他无可避免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瞧见了数回自个儿臆想出的可怕东西。
可更叫他心神不定的是,在这阴梦里,他根本无法确定那鬼怪究竟是他幻想出来的,还是那些个东西就站在下一层的门前,守株待兔。
文侪深吸一口气,叫尘味呛得咳声震得整栋楼都似乎晃起来,他怕,可是他别无他选,他只能走,他不能既叫心脏怕得不好受,又叫时间白白流逝,更加重心理负担。
文侪咽了口唾沫,将先前在阴梦里遇到的那些个“可人儿”都过了一遭,什么铃婆,什么罐中尸婴,什么双面服务生……
再想了一想,觉得已不能再碰上较那些东西更可怕的玩意了,于是咽了口唾沫又下了几层。
甫一瞧见接下来的每一平台皆是拿白布封死的门后,他便不再犹豫,只藉着楼道内昏黄的灯光,一鼓作气地冲去了一楼。
他又跑又跳,叫那破旧的老楼都要跟着抖上几抖,连那顶层慢吞吞挪动的戚檐都不禁晃起脑袋轻笑:
“嗳、我文哥这又是在干嘛呢?”
***
现在是淩晨三点半,虽时值盛夏,太阳升得早,可再早也不至于此时便露头。
于是文侪冲出了那片昏黑,又叫另一片黑暗所吞没。
在眼前铺开的是四面矮小的围墙,视线越过墙能够瞧见外头那些个黑郁郁的道旁植物,更远些,是高低错落的旧楼房。
这个阴梦的局限在何处?
文侪瞧着不断延展的街道与远处窗帘倒映着的人物剪影,强烈的真实感叫他脊背发凉。
他拖动了因震撼而发僵的双腿,朝围墙外头走去,然而恰在即将迈出去的刹那,脚尖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堵住了。
他于是伸手去抚,很快意识到,在他面前,树着一堵墙,由于他甚至瞧不清那东西的形态,故而不能称之为透明,但恰恰是那么个说不清形态的东西,将他彻底与外头阻隔开来。
文侪正愣神,忽有只手拍上了他的肩。
他忙回神看去,只见侧旁立着两个穿了休闲运动装的男人。
——是郭钦和老班。
文侪瞥他二人两眼,将适才在楼上匆忙瞥得的阴梦新设置套入说辞当中,笑道:“唉,您俩淩晨便来上班啊?”
那二人古怪地对视一眼,还是老班先亲善地接起几乎已掉在地上的话,说:
“小文啊,你糊涂了吧,咱们来晚可是会叫人给堵住的。——你就别拿我们取笑啦,你来得不比我们早多了?”
文侪于是装出个憨实模样,挠挠脑袋,说:“哎呀,是这样。”
见那文侪还站在原地不动,郭钦先骂上一嘴:“喂,你杵着不动干嘛?!等着叫那些流氓逮着你揍吗?还不快跟上来!”
文侪只照猫画虎地应付上一句说:“嗐,我就想再等等童彻她们嘛……”
“等阿彻?”郭钦猛然回头瞪他,“还嫌她被骂得还不够惨?你究竟想将她作弄成什么个样子才满意?!!”
“哎呦喂,千万甭吵架!小郭,你冷静冷静,那小童她被骂,也不全是小文他的缘故嘛!咱们一家人啊,上楼,工作去!”老班说着去推他,楼道口这会儿亮了灯,他这才瞧清那二人运动外套里头的白T上满是喷溅状的血迹。
文侪不好大惊小怪,只能装作从容地瞥一眼,笑道:“您俩辛苦了哈,这衣服洗着估摸不简单。”
老班垂头瞥了眼,说:“嗐,不是我们的血。”
谁问这个了???
文侪干巴巴地笑上俩声,爬楼梯时险些叫怼到眼前的一个等身木偶吓得魂飞魄散。
那木偶穿着登山服,眼睛很大,还是笑着的,眉毛画得既短又弯,腮红是小桶油漆直接摁上去的两个圆红,唇部则是刷子糊弄的厚厚两抹红。
那木偶很像人,但又具有很明显的非人特征,譬如脑袋比身子大好些,却偏偏不算大很多,故而还是像人。
秉持着爱岗敬业的职业操守,他指了指那凭空出现的木偶,笑说:“这是啥,您二位有知道的吗?”
郭钦双手插兜,不屑地说:“那儿根本没东西,你少自个儿吓自个儿!”
文侪哈哈笑,说:“那成吧,我胆小如鼠,我要跟在您二位中间走。”
然而那文侪在那二人走了一阵子,想着不行,便把牙死死一咬,猛地往下冲,还不忘招手同那二人说:“您二位先走吧,我落了点东西在下头!”
他沿着楼梯走到了那大头木偶身边,虽说这玩意儿已突破了他对其似人程度的临界点,彻底跌入了恐怖谷中,他却还是强压下心中恐惧,把手伸向了他的脑袋。
然而一触碰,便叫他猛地缩回了手。
那玩意是温的。
或者说,他脸上的皮肤看着是木头,摸着却是实打实的肌肤。
——他是个活物。
下一秒,文侪瞧见那木偶人眨动了他睫毛极长的大眼,扭过头来,胖手扯住一根不知源头在何处的线头,唰啦便叫胃部大敞。
他从里边翻出一只沾满粘腻液体的绣花鞋,说:
“你漂亮,你来,你要穿一只绣花鞋吗?”
第80章 【孙】EP17 那是我的遗体。
不知从何时起,被文侪打开的门闭紧了,没能流通的空气凝滞着,角落里霉菌与灰尘的味道一点点扩散开来。
夏季暴雨将至时,屋子里总是这般闷热。
豆大的汗珠自戚檐的发梢滑下来,濡湿了他的白衫。他就站在屋子的正中央,耳朵听见有人在敲门,可腿脚却像是罢工的机器一般,运作不了锈蚀的零件。
不想开门。
他发自内心地想。
而后,他开始思考,为什么自己会从心理上抵触开门这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
理由不容易确定,却能轻易概括:
一、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原主不愿意让屋外人瞧见;
二、进入这屋子有一层他所不知的隐喻,原主不愿意叫外头人遭受那形同诅咒一般的东西;
三、屋外人会对原主造成什么强烈到让他不乐意开门的威胁。
戚檐笑着捏了捏肩头那黄棕色布偶的脑袋,毫无顾忌地反抗内心那躁动,从容开了门,迎进来的是神情困惑的郭钦和老班。
他藉着身高优势越过俩人的脑袋朝外头又张望几眼,问:“文侪呢?”
“说是落了点东西在楼下,一会就跟上来了。”
戚檐瞅了眼乌漆嘛黑的楼道,面上笑没有收起来,喃喃道:“……总是丢三落四的怎么行?”
“小文他才不在这一会儿你便要数落人家!小文他不容易啊,我知你哥俩平日里头关系铁,但关系好也不能总互损呐!总得多体谅体谅彼此才行。”
老班讲起话来喋喋不休,戚檐只留了一只耳朵听,在心底简单梳理起他和文侪二人原身的关系——在校园里是笔友,在俱乐部便成了铁哥们好同事?
那么,文侪与他先前那同桌郭钦也是好兄弟么?
戚檐想着,手比口快,先一只手揽住郭钦的肩,而后亲昵说:“我同小文的关系可淡!哪里有和小郭亲?”
说时迟那时快,郭钦给了他一拳头,骂骂咧咧说:“谁和你亲?你爱和文侪那小子怎么处都别他妈拉上我,谁稀罕掺和进你俩的事?”
哦,他与文侪俩人,同郭钦的关系应该都好不到哪去。
戚檐将唇抿作一条线,强压住欲勾起的唇角,只用一种很是平静的口吻说:“咱们俱乐部有人在养小鬼吧?听是在咱们办公室里呢。”
闻言,那方进门的俩人面面相觑,老班憋红了脸也没憋出个屁来,他从裤兜里掏出卷皱巴巴的纸团,颤悠悠地向上拭汗,纸团都湿透了,还拧在手心里不肯放开。
“别他妈乱说话!刷那些狗屁论坛刷疯魔了?若连你都信那些个鬼东西,我们要怎么办?”
戚檐听那话,挑起眉来,猜想他的原主应是这俱乐部里领袖一般的人物,于是果断放过了那俩被他堵在门前的可怜人,转而迈向自个儿那张办公桌。
满桌数据收拾得齐整有序,登山相关信息叫戚檐只瞥一眼便抛至了一边——他对阴梦里头繁冗的讯息提不起半点兴趣,文侪记线索像吃饭,他却不是,他的脑子有承载标准,超负荷会叫他浑身没力,会变得只想赖在文侪肩头闻闻嗅嗅。
充个电还少不得挨揍,他也是命苦。
正想着,他的目光霍地停在了一扇玻璃窗前,余光中那郭钦和老班也恰于这时站定,就好若在等待神只降临的信徒一般。
“……奇迹将至啊。”郭钦愣愣地说。
明亮的天光拨开浓云,经临小窗跑入屋来,在那短短一瞬,戚檐确乎信了那人的话。
“咔擦——”
“都躲开!!!”
他听见老班喊得撕心裂肺,可他与郭钦的脚都没能挪动一寸。
闪电一般触目惊心的裂纹爬上表面的刹那,玻璃窗蓦然爆裂开来,四处飞溅的玻璃渣扎入他的面颊、脖颈、四肢各处。可直至眼底有鲜红涌出来,戚檐才发觉有些碎片飞入了眼中,割破了他的眼球。
说疼倒也是真的疼,只不过,在这阴梦中什么痛苦没遭受过,死都死了十余回了,到现在还喊疼,那才是真的矫情。若是文侪在身边,他不单嚎,他还要抽风地哭几滴,保准叫那小子心疼得龇牙咧嘴。
可文侪毕竟不在,他只捂住那只当场失明的眼,任由汩汩淌出的鲜红沾湿他的掌心,随后毫不在意地睁大另一只视线模糊的眼,不慌不忙走至窗边,俯身下望。
人,密密麻麻的,嗔目切齿,怒容满面的人。
他们手中握着空酒瓶、烂菜叶、臭鸡蛋,他们抛出铁鎯头、大力钳,他们的拳头朝天挥舞,他们的嘴张张合合,粗言脏语喋喋不休。
“黄腾畜生还命来!!!”
“滚出来——”
“去死吧!”
戚檐放下遮目的手,鲜红附在他惨白的面上像是一道陈年疮疤。
他忽地呵呵笑起来,心底那叫他欲罢不能的念头变得尤为强烈,强烈得叫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得咕噜咕噜冒泡。
——有声音告诉他,时机到了,是时候拿起近在手边的东西,并向前一步了。
他没有反抗原主的欲望。
几秒后,楼下有一个围观的人死了。
死因是高空抛下的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
“要穿吗?”
文侪瞅见那木偶手里捏着的一只小绣花鞋,登时连唾沫都咽不下去,一个不慎还险些呕出胃里的东西。
他手心汗津津,又因时值酷暑,身上正穿着条短袖,也不能扯袖来擦,只能将发抖的手握成拳。
他给自己做了时长约莫一分钟的思想工作,这才终于下定决心把鞋接过去,谁料那粘腻玩意儿方沾上他肌肤的刹那,身后忽而响起道甜润话音:
“你也要穿吗?”
“什么?”文侪说着回头,遽然间瞥见那左半张脸爬了一丛六角梅的童彻。
童彻披了一身红嫁衣,见他挪了正眼过来,还俏皮地冲他转了个圈,含笑问:“漂亮吗?他们送我的。”
文侪不做评价,只说:“你适才说什么‘也’?”
“哦!”她笑着将裙子提起好些,给他展示自个儿那双穿上了绣花鞋的三寸金莲。
封建糟粕的冲击力真不是盖的,那文侪紧皱着眉,张口的头一句话却是问她:“疼不疼?”
童彻明显卡壳了一瞬,可她轻巧地跳上台阶,又欢欢喜喜地开了口:“什么疼呀?是漂亮!”
文侪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他扶住有些粗糙的墙面:“谁说那是漂亮?”
那张开怀抱对准面前木偶的女人回身冲他笑了笑,艳红指甲冲着街道上那些个来去匆匆的行人:“当然是他们啊——阿侪,咱们上楼罢!”
那小脚女人拖着曳地的红裙,艰难地将那只有她和文侪二人看得着的木偶搬上楼去,期间那玩意腹里的东西不断往外流,落在地上绽作了朵朵殷红的血梅。
文侪不愿抱那邪玩意儿,只能跟在后头走,在走到俱乐部门前时,倒是难得绅士了回,替她把门敲了。
开门的是那带笑的戚檐,那人方瞧见文侪,便笑得很欢喜,只是文侪的视线尽数落在他身后。
他的瞳孔霎那因惊恐而剧烈晃动起来。
***
戚檐叫文侪的眼神惊了惊,一回头却只见那俱乐部里头好似换了天。
本默立窗边的郭钦和老班正匍匐在地,他们不知何时已脱下身上厚重的运动服,只揉作抹布一般,仓皇地擦拭着地上成河的血迹。
大门正对着的两层冰箱半开,冷气却叫周遭都被白雾盈满了。
阻止冰箱柜门关闭的是从中横出的一只毫无血色的惨白手。
当文侪朝其中看去,仅能看见一个被竭力塞入冰箱的,姿势颇为扭曲的无脸死人。
这屋内怪异处不单有无名死尸而已,到处都开满了红梅,那些没有绝缘体包裹的裸|露电线这会儿皆变作了梅的藤条。
梅也会生在藤条上?
文侪已然无力顾及那有违常理的地方,单单盯着那丛野植的根。
它们是从一个开了颅的僵青尸首的嘴里生出的,粗而不规则的根部穿过那人腐烂的身躯,变作了那堆白骨新的脏腑。
文侪将戚檐推开,跨过门槛,脚没落在瓷砖上,而是一片泥泞的枯草地。可被鞋从中踩出的不是泥水,而是腥臭的血液。
他环视这充斥着非正常事物的地方,一刹有些头晕。
童彻好似并不理解他的崩溃,只费劲将那木偶拖了进来,坐进自个儿的工位,平静说:“阿侪,阿檐,你俩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坐下来工作?”
她桌面上的计算机发出狂轰乱炸般刺耳的嘀嘀声,听久了险些变作恒久的耳鸣永远留在戚文二人的脑内。
戚檐伸手揽住那有些手足无措的文侪,又指了指地上随意摆放着的、无数具狼狈的尸体,问:“那是什么?”
童彻的瞳子轻轻点了点近旁那具,又很快转了回来,说:“啊——那是我的遗体。”
“遗体?”
童彻点了点头,分外怜惜地摸着自个儿的脸,说:“可惜这是我最后一张皮囊了,否则还能叫你们瞧瞧。”
文侪回过神来,搔搔鬓角的发,放轻了语气,温柔说:“阿彻,我想看看你的计算机,行么?”
“看吧,这有什么?”童彻耸耸肩,“和你们的没什么区别。”
她说得并不对。
因为当文侪将她的计算机转到眼前时,爆满的私信框才是那轰炸般的提示音的真正来源。
他抖抖鼠标,摁开了私邮箱,谁料里头尽是不堪入目的骚扰信息与辱骂。
从她动人的面容,到她姣好的身材,她的美丽叫那些不怀好意的网民削作了锋利的刀子,恶狠狠地反刺了回去——最后落笔多是“荡|妇”二字。
然而文侪甚至来不及展开每一条消息,新弹出的消息便叫那计算机显示屏变作了直播间不断滚动的弹幕,从评头论足转为了极尽羞辱的叫价。
文侪忍无可忍,只一通操作将那论坛关了,问她:“阿彻,你做了何事?他们凭什么这般说你?”
她仰头看向文侪,说:“我?我做了什么?哦,想起来了,我那日不漂亮。”
文侪略微屈膝,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怎样才算漂亮呢?”
童彻回答:“穿上绣花鞋,披上红嫁衣,要性子宽厚……要笑!”
那童彻再启唇,却只留下一句叫人云里雾里的话——“你来日会为了那绣花鞋而死。”
文侪身侧,藤梅的不停开合吸引了戚檐的眸光,他一怔,蓦地将视线投向了钟表。
——时分秒三针正不受控地转动着,此刻的时针正以一分钟走一小时的速度运作着。
童彻那含情眼转瞬便落回了那闪着蓝光的计算机显示屏上,她忽而掐紧自个儿的脖子,皮肤在发涨之间变得冷白透明。
文侪大惊,正欲去看她的情况,谁料方挣开戚檐的手向前迈出一步,那童彻的身躯便在他眼前爆炸开来。
她炸作肉沫估摸着只花了两三秒,可是文侪的双眼却似乎自作主张地将那场面放缓至两三分钟,叫他足以清晰地看清她的五脏六腑是如何开裂而后迸出鲜血,皮肤又是如何像是充了过多气体的气球一般,变得愈来愈薄,而后炸作薄薄的肉片。
在那缓慢的光阴里,文侪看见童彻眼里含着泪,她说:
“我不愿穿那绣花鞋,可是阿侪,这绣花鞋不只有我穿,也不只有别人叫我穿。”
***
阴梦第三次委托,第三日24:00,童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