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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一百三十一、吃席 死的是谁?你说死的……


    还没来到叶府门前, 白翎便听见了遍野哀鸿之声。


    东方刚泛鱼肚白,雾蒙蒙的霁青河上,航船来往不断。


    这些船无一例外, 都张罗着叶家的旗帜, 从河对岸接上披麻戴孝的新河郡民, 载到叶家来奔丧。船帆全部换成了白布, 船身也围着白绢, 瞧着便让人心里咯噔一声。


    难道太徵道君出事了?


    白翎摆正脸色, 随便抓住一名路人, 问:“劳驾,大伙儿这是在干什么。”


    路人哭得正伤心:“仙长为了保护新河郡, 为咱捐躯了——”


    此言一出, 同行的父老乡亲们哭成一片。


    白翎一怔,不免也感到伤怀:“可惜了。多亏道君,才让我们找到识海钥的。”


    路人却道:“多亏道君?”


    “是啊。她一大把年纪,在此战死, 实在是……”


    “呸呸呸,你说什么晦气话呢!道君仙寿恒远福泽绵长,你咒她干啥!”


    不料,新河郡的居民们听他这样说, 全部吹鼻子瞪眼, 七嘴八舌地反驳起来。更有甚者, 看傻子一样打量起了白翎和裴响,交头接耳:


    “这样俊的后生怎么没听说过?是哪家的?”


    “肯定不是咱这儿的人,外来的吧。俊有什么用,吃席都吃不明白!”


    “不会是贼人留下的奸细吧……叶长老!”


    居民们把白裴二人团团围住,还冲迎来送往的搜魂师挥手。白翎与师弟对视一眼, 都想到了一处:


    死的不是太徵道君,那是谁?


    白翎说:“大哥大姐,我错了,抱歉抱歉。这位为新河郡捐躯的大能,是不是穿一身紫色衣裳、背一圈儿的剑?剑上还突突冒火。”


    一个大姨道:“谁告诉你牺牲的就一位仙长啦!昨夜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生生折了两名仙长!天可怜见哪——”


    眼看颇具奔丧水准的大姨就要边哭边唱起来,白翎一个头两个大,僵硬地微笑:“请问折的两名仙长是——”


    路人说:“一个姓白,一个姓裴。苍天噫唷——”


    这个也扯开了嗓,对着白翎便开始捶胸顿足。


    然而,白翎终于搞明白了事情真相,啼笑皆非。


    他默默地瞟了裴响一眼,师弟亦望着他,两人的神色各有微妙。


    闹半天,“死”的居然是他俩啊。


    叶府门庭若市,各种丧葬排面都铺开了。


    白翎最初以为,陨落的是太徵道君,还遗憾她在此亡故,究竟算客死异乡还是叶落归根;后来以为翘辫子的是顾怜,心情便有些复杂,寻思大师兄远在魔域,论资排辈要他摔盆,顾怜若泉下有知,定会托梦骂他。


    现在白翎清楚了,门口那八对挽联、四台灵车,都是为自个儿和师弟备着的。再看铜钱撒得满天飞、好一片愁云惨淡,他凑到裴响耳边说:“好像烧烤摊。我饿了,咱们捏诀溜进去吧。”


    裴响点头,二人使了“隐身诀”,来到叶府内院。一路上哀乐连绵、哭声震天,凄凄惨惨戚戚。可见人间自有真情在,新河郡民风淳朴。


    灵堂上,太徵道君坐在一旁。


    不知她是大战后耗了元气,还是惋惜两个回不来的小辈,垂着苍老的眉眼,和寻常人家的小老太太一般。


    叶家家主与一干搜魂师陪在她身侧,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听着司仪祷告。


    但令白翎意外的不是他们,而是坐在另一边的顾怜。


    他恢复了十三四岁的少年形体,如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蔫吧了。之前顾盼神飞、气焰凌人的梦微道君,现在跟被抢走了糖的小孩儿似的,两眼通红,憋着一泡泪。


    “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白翎小声跟裴响嘀咕,又见顾怜身后,也有人伺候着撑场面,正是尹真。可能顾怜觉得展月一脉就他来吃席太寒酸了,逼着尹真披麻戴孝,还捧了个大花圈。


    白翎一看尹真发黑的脸色就觉不妙,暗自咋舌。


    裴响看出了他的担忧,道:“师兄,他要加多少钱,你和我说便是。”


    白翎立即两眼亮晶晶地转向他,反正捏着诀,别人看不见,浮夸地双手托腮作口型道:“夫君——”


    裴响微微张口,短暂的错愕后,薄红从面上蔓延至耳廓,压低声音道:“别这样。这里是……是我们的灵堂。”


    白翎却说:“算我们殉情。”


    裴响:“……”


    裴响眼神闪烁,但没有反驳。不料,在鼎沸的人声中,顾怜突然察觉了什么,抬头看来。


    白翎恰好回身,对上他的视线。


    下一刻,只见顾怜露出了他此生最为震惊的表情。向来骄傲如凤凰的脸,忽然间呆若木鸡。


    很快,震惊变成了震怒。白翎心说不好,木鸡要变成火鸡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噌”的一声,顾怜浑身冒出灵焰,是他情绪失控的征兆。


    裴响道:“师尊修《法眼遍历秘典》,能勘破一切法诀……”


    白翎:“阿响,你早说嘛!”


    “暮春”破空而来,直劈二人。


    他们同时往边上闪,地上豁开了一条宽缝。灵堂内顿时乱作一团,搜魂师们四散奔逃,到处喊叫:“梦微道君因绝后气得失心疯了!”


    确实。


    三个徒弟,没一个善终,流言挺像那么回事,不胫而走。


    顾怜怒极而啸,又要指使“暮春”抽逆徒,又猛推尹真,勒令他去封锁消息。


    尹真手里的花圈被点燃,忍无可忍,说:“展月一脉兴火葬吗?”


    好在太徵道君明白了怎么回事,解除白翎和裴响的法诀,让他们显形。


    于是乎,叶家家主喜极而泣,抖着手去叫戏班子换曲目了;太徵道君则挡住顾怜,苦口婆心地说:“孩儿没事,便该感谢上天。梦微,你别又吓到他们。”


    眼见“暮春”收了神通,白翎鬼鬼祟祟地猫在裴响后面,推着师弟往前走。


    他俩和离家出走后、好不容易被找回来的小孩一样,家中的红脸白脸你方唱罢我登场。


    幸好太徵道君的辈分比顾怜高,论起来算他师姑。顾怜几番要发作,都被制止了,只能越过太徵道君,用眼神剐两个逆徒。


    裴响垂手而立,认错态度良好。兼之一向听话懂事,不那么惹火。


    但是白翎,就如田里上蹿下跳的地鼠似的,顾怜不瞪眼时,他就探出脑袋笑吟吟,顾怜一瞪他,他就缩回裴响背后,把顾怜气得倒仰,直挺挺倒回了座上。


    尹真见缝插针地说:“这灵堂也不必收了,给梦微道君备着吧。”


    叶家家主举着一支糖画回来,两手呈给顾怜:“道、道君,您请用。”


    好歹给了顾怜台阶下,他又立起来了,边接糖画,边对白翎喝道:“你们怎地现在才回来!”


    白翎面露无辜,说:“去取识海钥了嘛。”


    “抢个东西要这半天?!我都把是非老儿的破黑片子打烂了!”


    白翎想了想,是非道君是戴着副瞎子墨镜儿。他连那玩意儿都没保住,看来昨夜一战,神教落花流水。


    果然,有顾怜在,打架还是不用操心的。神教势力铩羽而归,至少十天半月都不会回来,新河郡得以休养生息。


    白翎道:“你是不清楚,我们在河底见到了什么。识海钥供养着旧河郡遗址,和里面一大群冤魂。它们镇压了一具怨灵,一具大乘期的怨灵!”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唯有太徵道君神情凝重,但并不意外。


    叶家家主自觉地退了出去,关紧门户,让丧事收场,改成祝贺大捷的流水席。


    顾怜的灵焰渐熄,众人心知肚明,此事若传扬出去,会令修真界何等惊骇。


    在场的展月一脉所有人,都看向太徵道君。


    白翎也站了出来,掸一掸衣袖,问:“前辈,您引我们南下,究竟是为什么?虽说我要恢复阿响的记忆,必然借助您的‘两不疑’,但您不会无缘无故地帮我们吧。现在事情已成,您可以提报酬了。”


    太徵道君幽幽道:“那具怨灵,是我千年的心腹大患。但若想进旧河郡的遗址,光有‘两不疑’不够,还须‘灵台枷’校准。所以,必须是你们。”


    顾怜点头,觉得在理。


    白翎却笑了,说:“何必是我‘们’呢,灵台枷在阿响身上,有他不就行了吗?他九十年前便被钉了灵台枷,道君不用等到今天吧。”


    顾怜一梗,发现自己是一群人里最笨的,恼火地眯起眼睛。


    裴响也向老人道:“前辈,师兄身上,可有玄机?”


    “事到如今,我会对诸位和盘托出。若非事态无可挽回,我亦不想如此行事。可惜,天意总与愿违。”


    太徵道君一声轻叹,却未即刻说明真相。


    她宣布在今夜此地,会用一种众人多有体会、明白其绝对权威的方式,展露多年来所作所为的原因。上溯至三圣前尘,下关乎近日种种,都将得到解读。


    而这种方式,就是搜魂——她让几人同时进入她的心境,去她的记忆里亲眼见证过往、亲身经历答案。


    话音落下,老人不愿赘述,缓缓地走出灵堂。


    她背影清寂,院子里则气象一新。短短半刻钟内,变得火树银花,张灯结彩。戏班子奏起了喜乐,吹拉弹唱,歌颂仙长们保卫新河郡。


    留下屋里几人,面面相觑。


    许久后,顾怜冷哼一声,道:“我倒要看看,千年以前,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他拂袖转身坐下,剩另外三人对视。


    白翎说:“要是进了太徵道君的心境,就是任她宰割了。阿响,你还记得观心的时候,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吧?”


    裴响颔首,道:“任你抉择。”


    白翎陷入沉思,并不想立即做决定。


    他碰了碰尹真的胳膊,问:“尹兄来不来?多个人手多份力,给你加钱。”


    尹真瘫着脸说:“先把我凑的份子钱还我。”


    白翎:“多少?”


    “你们两个,各十两。”


    “什么?”白翎惊讶道,“凭我们的交情,怎么才十两!”


    尹真面不改色,只是视线往后面一飘,落到啃糖画的顾怜身上。


    他道:“吃他的席,我花一百两。”


    白翎:“你好赖不分啊——”


    “花一百两去吃山珍海味。”尹真冷冷说罢,把烧秃的花圈往地上一放。


    白翎:“……”


    裴响递给尹真一张银票。只有一张,但尹真接到手里,眉毛一扬,比之前半死不活的样子精神多了。若是不知道的来看,定以为裴响是个神医,妙手回春。


    尹真果断道:“今晚不见不散。”


    第132章 一百三十二、故梦 梦微道君(×)灭绝……


    叶府上午还人头攒动, 下午便恢复了安宁。只剩家仆们进进出出,洒扫庭院。


    太徵道君要为夜间的观心筹备,在人们酒足饭饱之际, 化出法相。


    她弹指挥出了千万枚柳叶, 当人们情不自禁地抬头仰望时, 自然透过叶心, 对上了她的视线。


    于是大伙儿都忘记了昨夜的惊心动魄, 亦不知何故聚在叶府, 在叶家家主的安抚下, 纷纷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数千人散了个干净,新河郡似与此前并无不同。


    在叶府的前庭中, 搜魂师们紧锣密鼓地铺设着新法场。黑白石子的图画再度改变, 灵泉游走,绘制出让多人一同观心的阵法。


    白翎单手支头,一脸郁卒地望着他们。


    裴响站在他的八仙椅后,看一眼他, 又看一眼远处的顾怜。


    他们本想抓住今夜观心前,这半天的空余时间,跑到无人的地方去,再好好地、慢慢地厮磨一阵子。


    不必寻戏园画舫, 也不必找酒楼茶社, 只要两人还和百年前一样, 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伴而行,就足以抚平心间的褶皱了。


    在裴响恢复记忆前,那是一道道伤口,在他恢复记忆后,如有神助, 迅速地愈合。


    可是不够,余悸总在发痒。不知要搂着对方睡多少安稳觉,才能彻底养好。


    然而,两个人还没走出叶府半步,就被门后冒出来的“暮春”敲了脑袋。


    顾怜从天而降,左手白翎右手裴响,举着两个逆徒丢回了后院。


    他大概知道两人的感情了。但是,顾怜不属于开明的师尊。


    白翎和裴响在折雨洞天关起门来做什么他不管,可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他决不允许两名弟子手拉手出门。


    顾怜也不管白翎要说什么,反正他流露出一星半点跟师弟出去玩儿的意思,顾怜就指使剑影抽他俩。


    裴响抽一下,白翎抽两下,路过的狗都被削掉一撮毛。


    之后裴响也表达了和白翎一样的请求,于是两人挨的抽数一样了。


    白翎有《喜乐诸天奇经》在身,被打倒是不痛,就是麻麻辣辣的。


    可他想和顾怜讲道理,顾怜却吃了他无数堑后终于长了一智,听到不爱听的就弹剑,用剑鸣盖过白翎的声音。


    白翎无计可施,只好把他这种棒打鸳鸳的行为归因于多年独居导致的心理变态。


    当然,顾怜不知道“变态”是什么意思,一时安静,狐疑地瞪他。


    裴响却知道得很,神情出现了细微的扭曲,当即被顾怜发现了。


    最后他们被赶去监工。


    时值傍晚,法场终于大功告成。白翎只是打了个盹儿,忽一睁眼,竟是从床上醒来。


    他监工监着监着,不知怎的睡着了,又不知怎的回到客房,好生睡了一觉。


    一只净瓶摆在床头,许是没寻到合适的鲜花,就插了两枝细柳。叶尖沁着清露,柳条柔柔相依,垂在床头。


    白翎伸手碰了一下柳枝,不觉弯起唇角。


    他下榻披衣,推门而出,在长廊上迎面见到了裴响。


    墨衣剑修缓步而来,提着一个精致的纸袋。他看见白翎,冷冽的容色似在融化,低声说:“你醒了。”


    白翎目光落在纸袋上:“阿响……?”


    “师尊午后小憩,我去了一趟河对岸。”裴响拆出一盒酥饼,习惯性把裹的油纸剥开,递给白翎时却顿住了。


    他已经递到了白翎面前,方觉得太过亲昵,略不自然地扫视别处,幸好并无旁人。


    不待裴响收回视线,白翎便凑上去咬下一块,就着裴响的手,又咬了一点。


    他捂着嘴边嚼边笑:“好香啊,还有吗?”


    “没有买过,不知你喜不喜欢,所以只买了一块。”裴响睫毛轻颤,没有收手。


    “那也没关系。你……你想不想尝尝?”


    白翎稍一沉吟,把“你也吃一口”换了个说辞。


    他们已经亲密到如今地步了,可是还没同吃过一块糕点。


    要亲口覆盖掉对方的咬痕,似乎比以前先后喝一杯茶更刺激些。连白翎也没法坦坦荡荡地作要求。


    裴响亦垂眸,手中的酥饼上,师兄的齿痕清晰可见。


    他慢慢将其放到唇边,在白翎的注视下,即将咬下去,不过又望向白翎,忽然发现白翎的嘴角沾着一点碎屑。


    白翎盯着师弟半张的薄唇,无声地咽了下口水。


    听说凡间爱侣从双宿双飞发展到如胶似漆,就看能不能接受和对方吃同一件食物。


    突破这道大关,就离真正的水乳交融不远了。


    不曾想,裴响也正看着他。


    白翎因为睡足了觉气血很旺,唇肉莹润,饱满鲜亮,是和他清隽面庞不符的诱人。


    两个人同时往前半步,皆是一怔,旋即裴响放下酥饼,飞快地亲了下师兄,借机把他嘴角的碎屑抿掉。


    白翎“哎呀”一声,直往后蹦,掩着唇睁圆双眼,半晌才说:“阿响,哪有这样逮着机会就亲的——你学坏了?”


    “这方面我若有所进益,只可能师从师兄。”裴响语速极快,声音也低,不过瞧着无半分后悔,顿了顿说,“酥饼滋味不错。”


    白翎:“……”


    白翎猜到了他从哪尝的,心说师弟记忆恢复后、真是当刮目相看。现在的裴响又有百年阅历,又兼年少时念念不忘的情意,实属难挡。


    白翎轻咳一声,想着如何夺回场子,踱步回裴响跟前。


    裴响意识到他将有所动作,并不说话,默默地拿起酥饼。


    白翎叼下一块,噙在齿间,扬起头眉眼生笑。


    裴响立即看懂了他的暗示,面色泛红。不过他顺从地俯首,眼看要蹭着白翎的唇瓣,把酥饼收入口中。


    一道人声骤然炸响:“仙长啊,道君请你过去!”


    两条人影瞬间分开了一丈远,一个在长廊头,一个在长廊脚。


    前来报信的搜魂师只见眼前一花,像是刮开了黑白两色的旋风,再定睛一看,奇道:“裴仙长,白仙长,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太好了。我刚看白仙长完全被挡住,以为就裴仙长一个人呢。”


    远在长廊脚的白翎仓皇咽下酥饼,噎得说不出话,手扶墙壁不语。


    离搜魂师近的裴响脸色亦不好看,定了定神,才道:“多谢,我们即刻便去。”


    搜魂师喊了声“好嘞”,转身走了。


    留下惊魂未定的二人,心怀鬼胎互看一眼,都不作声。


    修真界对断袖帕交之流还是很新奇的,道场仙友们尚能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为由,不明着指摘同性道侣,凡俗人家却没这样豁达,若是让他们撞破师兄弟通奸,就要大呼小叫着为“顾怜绝后”再添一笔力证了。


    白翎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很爱惜裴响的羽毛。


    裴响也无所谓他人口舌,可是以前听多了关于师兄的非议,如今容不下半点对他不好的言论。


    他们把最后一点酥饼掰成两半,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恰好来到叶府前庭。


    法场上各就各位,“两不疑”再度出山。


    和之前不同的是,“两不疑”的托盘里物归原处,分别放着“识海钥”与“灵台枷”。


    正因如此,太徵道君得以把几个人同时召入心境,展示记忆。


    白翎和裴响都体验过搜魂观心,知道记忆只能裁剪,无法作伪。


    所以,他们接下来见证的三圣往事,就是太徵道君曾亲眼目睹的、真实发生过的事。


    不过,太徵道君汲取了两人互观心境的教训,对阵法作出了修缮:


    几人进入心境后,都会顶替掉一个原有的角色,和青年裴响进入白翎的记忆里、覆盖少年裴响一般。


    如此一来,几人能在心境中停留更久,但须严格按照记忆行事,共同维护心境运转。


    注意事项交代完毕,太徵道君坐镇中央,手托“两不疑”开始施法。


    她倒是没有拒绝尹真的加入,毕竟她也理解,白翎几人对她仍有戒备。只不过进了心境后,无法预计谁会得到什么身份。届时几人能否碰面,尚未可知。


    柳树再度生长,围绕着法场内的每个人,织成了密不透风的大茧。


    搜魂师们按照事前吩咐,倒下一盆盆灵泉。灵泉如有自我意识,沿着阵轨流动,灵光大盛。


    而在茧里的白翎,眼前是无数片柳叶。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下一刻,白翎如坠云中,本来趺坐于地,却恍惚间好像躺下了。确切地说,他一直躺着。


    白翎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回到了客房。


    他似乎没有进入太徵道君的心境,而是把时间倒回了两刻钟前,监工时不小心睡着了,之后被师弟抱回房间。


    就连窗外的天光,也是一片昏暗,此刻正值黄昏。


    一股难言的怪诞涌上心头,白翎定心细看,终于发现了不对。


    虽然房屋的格局没有变化,但是床褥被套、桌椅陈设,都与叶府的不尽相同。


    但只有屋里的东西不同、屋子本身相同的话……


    白翎快步拉开房门,放眼一看,只见他还在叶府,却是另一片时空的叶府了——后院中人来人往,家仆们忙里忙外。每个人都穿着统一的服装,但不是柳纹灰袍,而是绣着鲜红枫叶的白衣。


    枫叶?


    白翎心思微动,想起了旧河郡的遗址里,那片水下枫林。


    这里的人们好像不是搜魂师,又好像人人皆是搜魂师。换句话说,他们是搜魂族。


    白翎注视着千年前的叶府,忽然,一名脚步飞快的嬢嬢发现了他,立即呼道:“少爷怎么猫到这来睡午觉了!怪不得翻遍府上寻不着你。快去前堂吧,老爷夫人要急死啦,斩月仙师马上进城门了!”


    第133章 一百三十三、共演 传说级新皮肤get……


    整座叶府都在忙碌。


    唯有白翎初来乍到, 思绪混乱,被嬢嬢轻推了一下赶去前堂,又不能被发觉破绽, 只好装作熟门熟路, 先离了后院。


    他走在长廊上, 三四个姑娘顶着锅碗瓢盆路过身边, 嬉笑着说:“少爷早啊。”


    “少爷不早了, 叶忘家的大小姐在堂上喝了一时辰茶呢。”


    “叶忘家的二公子也来了, 刚还帮着找少爷哈哈哈……”


    姑娘们银铃似的笑声远去, 抓紧去厨房帮忙。


    白翎听着一个个陌生的人名,暂且记下, 走出月洞门, 两个园丁正在修理花圃,见他来了,也乐呵道:“少爷啊,叶忘二前脚刚走, 您怎地后脚就冒出来了。”


    “来来来,这两朵花您掐去。一朵送给夫人,免得挨揍,一朵送给叶忘家的小姐, 她怕是人都坐麻喽!”


    白翎笑眯眯接过鲜花, 顺便打探:“多谢两位, 我刚听嬢嬢说‘展月仙师’快到了?”


    “可不嘛!听说他快飞升了,来寻叶忘大小姐护法的。三圣重聚旧河郡,大伙儿这个乐呀!”


    诚然,从内到外,叶府之人无不喜气洋洋、红光满面。白翎又道了谢, 加快步伐,绕过天井去前堂。


    不料,有人恰好从另一侧,也绕过天井。


    那是一个身形修长、气质冷峻的少年。时值初秋,此人穿着层层叠叠的烟色绸纱锦衣,衣襟袖口环绕柳叶,腰间束着镂空银腰带。


    他的柳纹灰袍与白翎曾见过的形制相仿,但做工格外精美,在他身上尤显清贵。衬着他卓尔不群的仪态,俨然一位世家公子。


    不过少年心里有事,眉头紧锁。


    当白翎看向他时,他亦有所察觉,同时朝白翎望来。霎时间,少年的神情一松,怔怔地望着白翎不动了。


    刚下过一场秋雨,天井四角的雨铃都在排水,从屋檐的瓦缝流下,水声潺潺,铃声叮叮。


    白翎隔着闪闪发光的水珠,展颜道:“阿响。”


    裴响的样貌没变,只是年纪贴合了太徵记忆里的人,并且换了身服饰,令白翎耳目一新。


    白翎后知后觉地低头看,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也有所变化。他仍旧是一袭白衣,不过料子比之前好了几倍不止,在自然的光线下,泛着一抹抹潋滟的柔晕。


    不仅如此,在他的广袖和长袍下摆,还绣着许多片鲜艳的枫叶,红色由浅至深,枫叶从少到多,就像是从他的腰间落下,堆积在了衣裳边缘。


    怪不得裴响认出他后不说话,微微睁着眼睛。原来是难得一见师兄穿了华服,与多年前在魔域时、见他扮成女修一样,只知道盯着看了。


    白翎也对师弟的新装扮十分满意,回头确认没外人,立即唇角上翘、抿出邪笑,快步走到师弟前,一把将人拽进了空屋。


    天井两侧的房子闲置着,但珠帘屏风一应俱全,很适合幽会。


    白翎拉着裴响到屏风后面,两人一起挤在角落,互相打量。


    白翎遗憾道:“以前怎么没给你一天换一套衣服?我们阿响穿什么都好看。”


    “师兄……你、你是叶念家的独子,名叫叶念愉。我是叶忘家的次子,叶忘止,今日随家姐叶忘行登门拜访,一同迎接展月仙师……叶忘行,就是太徵道君的真名。”


    裴响被他一手撑在头旁边、笑意微微地端详,略显出一分不自然,视线也低下去,一板一眼地交代了已知讯息。


    白翎总算明白了家仆们叨叨的人名,说:“原来你就是叶忘家的老二?太徵是老大……啊,叶念叶忘,是复姓啊??”


    “嗯。”裴响看他一眼,又垂下眸。


    白翎勾了勾他的下巴,低声问:“我们什么关系?”


    “……叶念愉和叶忘行有婚约。”说到这个,裴响抬头了,面无表情补充道,“指腹为婚。”


    白翎:“……”


    白翎眨了下眼,坚持道:“我们呢?我们俩呢?”


    裴响说:“我是你的……小舅子。”


    白翎:“………………”


    白翎双手掩面,没想到两人顶替的身份是这种渊源。


    好在,他很快找到了自我安慰的方向:“太徵道君的记载里,除了三圣拯救苍生兴办道场,没一点关于私情的呀。往好处想,说不定我这个角色活不到结婚呢?说不定太徵杀夫证道呢??说不定……”


    他顿了顿,眯起眼睛道:“我们会顶替掉方方面面与自己最相似的人——难道叶念愉和叶忘止也有一腿?!这不好吧!那什么指腹为婚完全是悲剧啊!我们要走的主线剧情是什么,太徵道君主打事业、我们两个逃婚追爱?”


    裴响张了张口。


    白翎解释道:“主线剧情,意思是我们接下来必须干的事,不干就推进不了心境运转的那种。结婚应该不是吧?”


    “师兄稍后就明白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十分强烈。”


    裴响眉峰微皱,往外看了眼。又有个家仆火急火燎地冲进后院,大呼小叫地问两个少爷在哪、有没有人看见。


    两人先后出了房门,赶去前堂。


    白翎知道,自己扮演的“叶念愉”双亲健在,从家仆们的反应看,这一家子其乐融融,长慈子孝。


    可是,他从没体验过父母俱全的感受,若说有可能穿帮,最大的挑战就在与爹娘的相处上了。


    心思转动间已到前堂,烛火通明,高朋满座。白翎是从后门钻进去的,绕过屏风,立时与上百人打了个照面——堂下的桌案分列两侧,一路排到大门口去,座无虚席。左边是柳纹灰袍的叶忘家,右边是枫绣白衣的叶念家。


    至于堂上,四名长者相映而坐,两对夫妇,显然是两家的家主。


    他们同时看向白翎,以及白翎身后的裴响。


    霎时间,枫绣白衣的夫妻俩脸色大变,男的瞪眼似铜铃、女的竖眉如细刀,同时道:“阿愉,还不快过来赔罪!”


    白翎适应了一下新名字,老老实实地走过去。不过,当他看向叶忘家的二位家主、尤其是坐在他们身后的人时,正打算说的客套话全堆在了喉咙里。


    在两老后面的席位上,坐着一名少女。白翎本以为,那会是年轻时的太徵道君,和此前的“叶姑姑”容貌相仿。


    没想到,那人根本不是太徵,而是女版的顾怜!


    白翎乐了。


    他微张着嘴,表情从惊讶到好笑,从好笑到嘲讽。叶忘家的家主夫妇不明所以,本来也准备好了与未来女婿寒暄,见状不禁回头,看向女儿。


    顾怜的脸色黑如锅底。


    他硬是没动一下,磨着牙挤出一句:“我有事吗?”


    随后,顾怜用灵力传音到白翎耳边,冲着他耳朵咆哮:“笑什么笑!师姑以前就说我很像年轻时的她,这很正常!要不是为了你俩的安危,我才不会来心境里,变成……变成现在这样!”


    不怪顾怜激动,因为他不是简单地更换女装,而是彻头彻尾变成女儿身了。


    若是个姑娘眼一闭一睁、两腿间多出一根,怕是整个世界都灰暗无光;顾怜更是个烈性子,胸前突然长出两坨,估计想扬了整个世界。


    叶念家的两位家主看儿子迟迟不说话,光在那杵着,不得不亲自离席,代他赔罪。


    裴响默默去到了顾怜旁边入席,白翎的视线则飘到堂上最高处,亦即两家家主中央,发现还有两张席面。不出意外的话,那就是展月老祖和是非道君的位置。


    钟声忽然敲响,有人飞报:“两位仙师已入城——”


    于是白翎迟到的插曲被抛诸九霄云外,满堂宾客呼啦啦起身,鱼贯而出,到前庭恭迎。


    顾怜扮演的太徵道君作为三圣之一,且是东道主,走在最前方。白翎发现,顾怜的步履有些迟疑,好像在参照某条既定的路线前进。


    他借机溜到裴响身侧,小声说:“他怎么了?没听说变性会顺拐呀。”


    裴响道:“是心境在提示他该干什么、说什么。道君的回忆中,个别人物具有重大影响。当他们发挥决定进程的作用时,会标示要做的事,要说的话。我来时眼前浮现了一行字,称‘我去找他’。当我照着念了,并去后院寻你,心境才继续下去。”


    “这样啊……”


    难怪裴响说白翎“稍后就明白了”。不亲眼见证,很难理解这样的规则。但是对白翎来说,很好接受——他们本就是几人同演一出戏,自然各有各的走位和台词。


    但裴响去找他为何属于“决定进程”的行为呢?


    白翎来不及细思,一队仙气浩渺的仪仗自远方来,缓缓降临在前庭的白石地面上。


    极目望去,天地并不开阔,一座堪比天工的大坝拔地而起,矗立远方。万钧瀑布奔流而下,形成浩荡长川,灵光闪烁,灵气浓郁,正是千年前的霁青河。


    白翎刚才没发现大坝的存在,因其太过庞大。兼有水雾凝云、升腾缭绕,就和天尽头的高山一般。


    而在那滚滚流云的中心,飞出一缕,上百名修士凌云而来。


    为首的竟是一块玉板——是非道君的玉板。上面站着一名青年,赭衣飘飘,头戴金冠,负手视下。


    人们齐声欢呼:“斩月仙师!赭衣金冠,是斩月仙师!”


    所以玉板以前是展月老祖的座驾?白翎注目一看,觉得青年隐隐面熟。不过离得太远,一时间难以分辨,只能大致判断,那是个身姿高大、器宇轩昂的男子。


    作为展月老祖而言,此等形象不算令人失望。


    可是对白翎来说,自他穿越以来便鼎鼎大名如雷贯耳、作为此世至高存在主宰天下的本派祖师爷,不知为何……


    像一只披着狼皮的羊。


    第134章 一百三十四、老祖 那人,那人。


    白翎碰了碰裴响的胳膊肘, 悄声问:“阿响,你还记得老祖长什么样吗?是他那样不。”


    裴响刺杀展月,想必近距离目睹过他的真容。


    裴响却道:“师祖降世之际, 戴着新火节时兴的面具。”


    白翎点点头, 灵机一动, 踮脚张望斜前方的顾怜。


    从他的角度, 隐约能瞧见顾怜的神情, 只见他从手都不知往哪放的惊惶, 到看清来人面貌后的错愕, 再到被骗了一般的恼火,白翎立即心中有数, 暗暗发笑。


    他凑到裴响耳边说:“我怀疑那人是是非。”


    是非道君在他们的印象里, 一直是个笑得很贱的半大少年。盖因其功法特殊,越修越回去,再修恐怕要修回娘肚子里了。


    此时的是非道君,却在元婴期而已, 还没开始倒着长。


    三圣之中,太徵化神,展月大乘,听闻展月此次回到旧河郡, 是为了远离魔域, 修建法场, 突破至渡劫期。渡劫之后,便待飞升了。


    修真界历时数千载,未曾出过一个飞升者。


    都道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知震古烁今的展月老祖,是否会成为第一个触碰天外天的人外人。


    旧河郡的乡亲们攀上叶府围墙, 争相一睹仙师的风姿。修士与凡人不可同日而语,等仙师下次驾到,旧河郡怕是已换了一代。所以墙头挤满了人,无不振臂欢呼,放声喝彩。


    在欢欣雀跃的氛围中,“斩月仙师”被请进了大殿。


    家主们委婉地问了一嘴是非道君何在,是非道君就站在他们跟前,却表示抱歉,说他不喜嘈杂,到别处清修去了。


    白翎看在眼里,心下纳闷。叶家的家主们应该见过展月,却不认得假扮他的是非,如果不是家主们健忘,就只有一种可能:


    是非总是顶着展月的名头,四处招摇。或许因他成名前是个江湖骗子、人人喊打的缘故,现在一雪前耻,便格外享受被众星捧月、以礼相待的感觉。


    真正的展月老祖呢?又在何处?


    白翎一面想着,一面看着顾怜扮演的太徵与是非对话。


    显然,顾怜没能见到师尊,失望至极,也失落至极。偏偏千年前的是非自知冒名顶替只能瞒过凡人、瞒不过太徵,正当着大伙儿的面,冲她眉飞色舞地得意,倒像在挑衅顾怜似的。


    “轰”地一声,顾怜袖中大亮。


    灵焰沿着他双拳燃起,不曾伤及他本人和他的衣物,但是把一圈人等映得脸色发紫。


    顾怜的台词念不下去了,咬牙切齿道:“感念你为修真界、作出的贡献,我们举家欢迎,在此、恭候你……归西去吧!!!”


    他一拳揍在了是非脸上!


    裴响低声道:“不好。”


    白翎:“咦?不好吗?我看好得很啊,哈哈哈哈!”


    “不,师兄,你不能笑……!”裴响立即转向他。


    下一刻,周围的场景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千年前的景象静止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喜气洋洋的样子,两掌要拍不拍,双臂将举未举。围着是非的家主等人,则停留在满脸紫光的刹那,神色刚转向迷惑。


    “轰隆”一声,天地变了颜色。上空乌云密布,凝聚成小小的漩涡,当中电闪雷鸣,眼看就要劈下。


    白翎:“哇哦——”


    一道苍雷直奔他们而来,分作两道,一道劈顾怜,一道劈白翎。


    白翎惊讶道:“不是吧,笑一笑也劈?”


    裴响欲为他挡,白翎却从他的臂弯钻出去,亲自挨了一下。在心境之中,太徵的意志居然能化作天谴,责罚破坏世界运转的人。


    白翎有《喜乐诸天奇经》护体,电光加身,如触无物,只在他全身洗过一遍,并无痛楚。


    他笑道:“好嘛,劈不死我,有种再来。难得欣赏是非吃瘪,笑一笑怎么了?笑一笑十年少……”


    他越说越没谱,毫无悔改之意。不料,这也在太徵的约束之下,雷云几乎覆盖了整座叶府,而且逐渐压低,更多雷霆同时降落。


    白翎心说自己不过是叛逆一点,不至于吧?


    他转头去看顾怜,才发现顾怜已经薅住是非的领子,对其大肆挞伐。顾怜身为当世第二剑仙、剑道仅次于展月之人,却不用剑只用拳,左右开弓地殴打是非。这两位道场同僚,似乎积怨颇深,在这个良辰吉日一齐爆发了。


    白翎眨眨眼,不停地挨着雷劈。


    一次两次还好,当他挨到第十次时,开始觉得浑身发麻了,说:“情况不对——我的承伤会被消耗耶!不行不行,有点痛了……我错了太徵道君,我再也不敢啦!”


    他十分地能屈能伸,被顾怜听见,回头怒喝:“墙头草!”


    白翎面带微笑一摊手,雷霆全部集中火力,袭向顾怜。顾怜本来就身怀灵焰,这下更是天雷勾地火,令人不敢逼视。


    不过白翎已经注意到了,当四周场面停滞时,其间的人也算是停滞的。且不提是非,光说围观的一众人等,还稳当当地站在地上、而没有被顾怜的攻势掀到九霄云外,便足以证明,现在做再多都是白费力气。


    至于是非,和一个泥人似的,被顾怜搓扁揉圆。可是,他也和真的泥人一样,实际上受不到伤。


    顾怜终于发泄够了心中怒火,丢开卡壳的是非,倚在门框上,慢慢地滑坐在地。他现在是个女孩子的样貌,又遭受了重大落差,瞧着失魂落魄的。


    不一会儿,顾怜双手掩面,肩膀一颤一颤,伤心地哭了。天雷无休止地劈在他身上,却不知是顾怜修为高、可以抵御痛楚,还是因为此时的心更痛,已不在意身受摧残了。


    白翎:“……”


    白翎望向裴响,裴响也正望着他。两个小辈四目相对,半晌,白翎问:“要不我去安慰一下?”


    “不了吧。”裴响回答得很干脆,又沉默片刻,才解释道,“你真的……能安慰到师尊吗?”


    白翎自忖只能再捅一刀。他只有面对裴响的时候甜言蜜语不要钱,对其他人从来是气死也不偿命,更别提去哄顾怜了。


    裴响说:“况且,师尊此时伤怀,皆因为……那人之故。我们还是勿做惊扰,让他宣泄完毕为妙。”


    “阿响好厉害,人情味儿越来越浓了。”白翎有心夸他情商见长,想着裴响听不懂,临时改口。


    他说罢忍不住笑,低声道,“但你怎么不直说师祖?‘那人’——好欲盖弥彰。你和旁人提起我时,我也是你的‘那人’么?”


    裴响:“……”


    裴响下意识地一抿唇,目光微闪,是他无措的体现。


    白翎莞尔:“看来我是?对你来说的‘那人’,专门指我?”


    裴响认命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忽然,一道温沉的嗓音在二人不远处响起,万钧雷霆之中,仍显得格外清晰:


    “请问,此地突生异状,是两位小友所为吗?”


    白翎和裴响同时回身,端正了神色。在这片被太徵凝定的时空里,除了他们三个,竟然还有别人!


    既有此问,绝非太徵,亦非尹真。


    白翎心念电转,在他转身的霎那,恰逢雷光大盛,让他短暂地眼前一白,眨了下眼。


    白光灭去,烟消云散,披露一道形影。


    在看清此人时,白翎和裴响同时一怔,因为恍惚间那袭墨蓝道袍,与他们熟识的师兄诸葛悟重叠了。


    不过很快,两人就意识到了此人并非诸葛悟——青年缓步而来,一身法衣不加纹饰,仙风道骨。他的神态万分温和,好像一位云游道长,路见不平,伸手相助。其英朗的五官亦不算耀眼,可是只站在那里,看惯沧海桑田的气度便似潮汐铺陈,引人朝拜。


    雷光千道,如昼长明。


    青年平静地站在不远处,身边悬停着七柄小剑,头尾相接,似蛇衔尾,环绕着他。


    白翎喃喃道:“好像……太像了。”


    此人与诸葛悟太像了。


    确切地说,不能讲老子像孙子,是诸葛悟太像他——但两人终有差异之处,诸葛悟年少满誉,历经雕琢后锋芒内敛,如剑宁于鞘。


    此人却似苦行于岁月长河,返璞归真,和光同尘,其身堪比乾坤,其心犹怜草木。


    他是展月老祖。


    一时间,雷电尚在,风灭光离。


    白翎和裴响并肩面对着千年前的本家师祖,没想到会在此时,迎来此刻。顾怜亦听到了刻骨铭心的声音,倏然回眸,呆如木雕泥塑。


    偏偏展月发现了他,走到近前,拂袖遮去了三千雷霆。


    狂暴的天谴立如隔世,轰鸣都变得温柔。展月垂眸笑道:“请恕在下冒昧,姑娘与我的弟子好生相像。简直是一魂两身,同世二人。你……认识他吗?”


    顾怜怔怔地抬头,一动不动,满脸是泪。


    白翎见他那副出息,不打算去插嘴,不过心下生疑:展月明明也是太徵记忆中的人物,为何能脱离心境掌控,来到此处?


    一道凝固的身影忽然活动,仿佛画像上的人走了出来。


    叶忘家的家主夫人,一位寡言少语、神态严肃的中年女子,以二指夹起了一片柳叶,掷于展月眉心。


    展月抬手欲接,可惜到底是心境中人,被柳叶定住。旋即,他像水面的涟漪圈圈波动,成为了被打碎的倒影。


    叶忘夫人喝道:“归尔归处,百相依旧!”


    她的指令蕴含灵力,言出法随,将展月送回了他本该在的地方。顾怜霍然起立,下意识伸手,想留住眼前的幻象,却扑了个空。


    白翎明白了,眼前的叶忘夫人,正是她的女儿太徵道君扮演的。历经千年之后,女儿和母亲如出一辙,所以替换了她。


    作为心境之主,太徵本该保持沉睡。


    然而展月一脉的师徒三人闹出太大动静,甚至引来了展月。在太徵的意识里,曾经的展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自然也不会受到心境的制约。她迫不得已醒来,平息了这场骚乱。


    太徵警告道:“诸位,若还想寻得真相,下不为例!”


    话音落下,雷云四散,周边场景一概复原。太徵扮演的叶忘夫人身形一晃,似因自己突然移了地方而迷茫。


    顾怜连忙转头,避免被他人瞧见脸上的泪痕。心境开始自洽,家主们暂且忽略“她”,簇拥着志得意满的是非,往堂上走去。


    只剩师徒三人,留在门外。


    良久,白翎轻轻叹道:“师兄和师祖真像啊。你说是不是,师尊?”


    “……这就是我收他入门的原因。否则,我岂能容下这天地之间,除我以外,另有展月传人?”


    顾怜寒声说罢,拭净面庞,恢复了冷傲神色。他转身欲走,白翎却道:


    “既然如此,收我又是什么原因呢,师尊?”


    诸葛悟以前告诉他,他是师尊偶然捡到的弃婴。


    如今看来,或许另有隐情。


    顾怜一愣,说:“你也是那人钦点入门的啊。你和还阳都是。我做主收的,只有渡尘一个。”


    他顿了顿,又道:“钦点你比钦点还阳早得多,话说起来,就是在那人‘忘川渡劫’之后。”


    第135章 一百三十五、巧遇 给留守儿童采购土特……


    “忘川渡劫?”白翎屈指敲了敲脑袋, 说,“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人记录。”


    他看过修真界所有史书, 连魔域的改朝换代都数得过来, 没道理忘了展月老祖渡劫这种古今奇闻。


    顾怜神情阴郁, 道:“因为他失败了。”


    白翎:“……”


    裴响:“……”


    两人对视一眼, 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愕然。


    不待他们发问, 顾怜似乎看见了新的心境指示, 要他去堂上主持会晤, 于是皱了皱眉,快速低声道:


    “千年前, 三圣齐聚旧河郡, 供那人突破渡劫期。我留守道场,等他渡劫归来。然而,只等到他渡劫不成、境界大跌的噩耗。自那之后,旧河郡覆灭, 搜魂族没落,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我好不容易盼到师尊回去……他却布下雷云法场,再未离开折雨洞天的高空。我,也再没有见到过他, 直到你二人闯出大祸。”


    他口中的“大祸”, 自然指的是百年前那场婚典。


    可惜, 即便三名道君陨落,展月老祖终于现世,他也还是戴着面具,荡平动乱便回归天上,继续静修了。


    白翎说:“等等, 这么大的事,怎么瞒下来的?道场完全没人知道耶!”


    “你忘了太徵吗?”顾怜横了他一眼,道,“旧河郡千年前集体失忆,我怀疑……就是她干的。如此一来,消息被封锁,关于‘忘川渡劫’的一切,都成了他们三圣才知道的秘密。”


    “怪不得你愿意进心境,还放我们一起。”白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抱臂笑道,“原来你也一直被蒙在鼓里啊——好吧。我说你怎么变成这样都没捅破天……”


    顾怜闻言又怒:“我这样怎么了!”


    “不怎么,没事,好得很。去吧师尊,别又挨雷劈啦。”


    白翎语气轻快,笑眯眯地把人请走了。


    顾怜没时间发飙,拂袖而去。


    门外只剩白翎与裴响二人,他们作为两大世家的少爷,貌似还是发小,偷溜出宴会、结伴去玩儿估计是寻常所为。


    心境没作阻碍,家仆们撞见他俩,也没声张,顶多嘱咐一句记得宵禁。


    于是乎,他们很快离了叶府,踏上旧河郡的街道。


    此地的水下景象还历历在目,白翎走在街头,时时觉得眼熟,甚至能把许多地方和淹没后凝固在河底的样子对应起来,顿生时移世易、岁过境迁之感。


    路边的商铺生意兴隆,老板站在铺面后吆喝。


    白翎忽然驻足,望着此人不语,直到中年男人发现他,道:“哎呀,两位少爷!你们怎地在这,没去享用大餐啊?要不进店看看,今个儿仙师回乡,全场七成价。您二位挑挑有无过眼的!”


    白翎微笑着一点头,迈进铺子。


    不过,他的心思显然不在买东西上,和裴响绕过货架,对视一眼。


    白翎说:“我记得他。”


    裴响说:“我也记得。”


    他们初入旧河郡遗址时,曾路遇一尊人像,和这个店主长得一模一样。


    白翎记得他毫无二致的憨厚神色,也记得从石像的袖摆后游出的小鱼。


    店主刚给前一位客人结账,走来招呼道:“少爷有中意的物件儿吗?手工做的,没几个子儿,你们要是看得上,直接拿去。”


    白翎道:“那不成,该给的要给,你说原价便是了。不过——仙师回乡,大家都这么高兴?”


    “当然呐少爷!仙师逆转江河凝聚灵泉、重新生出个太阳,三圣合力击退魔族、在北边建起道场,都是咱们这辈人从小听到大的神话!神话里的神仙居然是老乡,还回来了,咱们能不乐翻天吗?”


    白翎也快把这些事迹听得耳朵起茧子了,道:“是,是。”


    店主豪爽挥手:“少爷喜欢啥都拿走,甭管价钱。您二位还要受累呢,仙师准备渡劫?破境?飞升?那词儿咋说来着……反正他要建个地儿作法,是不是就建在南叶府后边来着?”


    白翎一怔,叶府还分南北?他转念一想,定是叶忘和叶念分开两家,一南一北。


    裴响接话道:“多谢挂心。”


    店主却已沉浸在仙师降临的兴奋里,笑得见牙不见眼,非要给二人介绍新进的货:一幅《三圣劫火复明书》,乃是歌功颂德的连环画。


    白翎眼尖,忽然发现一处不对。


    他指着封面上的墨蓝道袍青年,指尖落在他身边的批注上,问:“这怎么有错别字?斩月……不是展月吗?”


    “哪有错别字,不可能有错别字!这套精装本可是愉少爷您家冠名出品的呀。”店主爱惜地抚摸着画本,念叨道,“仙师他行侠仗义的时候,墨蓝法衣七剑环身;赴宴与民同乐时,则金冠赭衣,尽显风范……为了感念他除魔卫道,扉页选取了蓝衣法相……”


    白翎不忍心向他揭穿,“金冠赭衣”的那位其实是神棍冒名顶替的,问:“仙师改过道号吗?”


    店主道:“没吧,道号哪能随便改,他一直叫这个。”


    白翎心中有数,暗暗点头。


    展月老祖在“忘川渡劫”之后,把道号改了个同音字,实在奇怪。


    霁青道场的传统中,“月”常指代魔域,因为魔域的天空没有太阳和星辰,只有三轮月亮。


    白翎以前先入为主地认知了“展月老祖”这一人物,不曾察觉问题,现在有“斩月仙师”作对比,才感到内涵的变化。


    裴响说:“师尊不曾提及此事。”


    白翎挑眉道:“看来太徵道君也没放过他,抹掉了很多细节记忆嘛。”


    裴响问:“何不彻底清除?还让师尊知道了忘川渡劫。”


    “渡劫的事抹了,就解释不了老祖给自己关禁闭、整整一千年不见他咯。除非把关于老祖的记忆从头到尾全剪了——啊,和你之前一样。可是顾怜没有我这么好的师兄,他会发疯的。”


    裴响点点头,表示赞同。


    店主听得一头雾水,抱着连环画不敢多问。


    檐下的铃铛叮叮作响,新的客人进门了。


    店主迎上去接待,白翎心有所思,望着货架上的小玩意儿出神。


    然而,店主走过去后,一直没发出声音。正当白翎感觉不对时,裴响拉了拉他的袖口,说:“师兄。”


    “嗯?”


    白翎不经意地抬眸,发现门口逆光而立的人,一袭墨蓝道袍,通身仙风侠气,竟是斩月。


    狭路相逢,白翎拉着裴响后退两步,隐藏在货架后面,暗中观察。


    只见斩月轻装简行,周身别无他物,唯有七把小剑首尾相接,环绕着他飘动。


    白翎知道那七把剑,每一把都沾满魔族鲜血,以月引潮汐命名,什么“微澜”、“伏波”之流,全是三点水作偏旁的字。


    白翎本想伺机跟裴响介绍一番,加固自己博学多识的形象,结果仔细想想,全记混了,索性抛诸脑后,专心盯着老祖。


    “劳驾,请问贵店有无竹蜻蜓?”青年温和询问。


    店主终于反应过来,点头如捣蒜:“有的仙师,咱这的孩子都爱玩,家家户户都会做!您尽管挑!!”


    男人把整个货柜抱过去,激动介绍。


    斩月却笑着抬手,道:“不必如此,我都明白。我儿时也爱玩。”


    店主羞得脸红脖子粗,只恨分身乏术,不能一边陪着仙师,一边去把一家子人喊来。


    他问:“仙师买此物作甚?莫不是有家室了……孩子都有了吗?旧河郡居然没听闻喜讯,我等还未向您道贺呐!”


    “这个啊……不算家室。勉强算孩子?罢了,还是算家室吧。”


    斩月流露出罕见的为难,指尖挠了挠鬓角,道,“我此行前来,将弟子一个人留在道场,以防魔族进犯。他很不高兴,所以我答应过他,多带些家乡的特产回去,最好是吃的玩的。喏,你看,买这一堆了。估计不够。”


    他将手一拂,桌上浮现琳琅珍奇,又把袖一摆,东西收起不见。


    店主恍然大悟:“原来是梦微道君,失敬失敬!我这还有许多新奇玩意儿,您看用不用得上……”


    店主钻进隔间,翻箱倒柜去了。


    斩月挂着无奈的笑意,将颜色不同的竹蜻蜓放在一起比较。白翎望着眼前一幕,心知肚明:斩月费心搜罗的所有特产,最后都没送到顾怜手中。


    “两位盯着我许久了。不妨,来提供些建议?”


    突然,斩月看着手头的玩具说道。他说罢瞥向货架后,心平气和地端详着白翎和裴响,问:“我们是不是见过?好有眼缘。”


    要说见过,唯有他上次突破心境的桎梏,被天雷异象吸引到叶府了。


    白翎先一步走出阴影,笑道:“在下叶念愉,参见仙师。”


    裴响亦行礼道:“叶忘止。”


    斩月抬手示意免礼,说:“原来是两家的公子。来买东西?我一起付账吧。”


    白翎微讶,不知他怎么认得两个少爷。


    斩月上次返乡都是两百年前的事了,两个少爷的爷爷还不曾出生。


    不过他客气道:“应该我们为仙师结账才对。没在筵席上迎接仙师,嗯……让仙师见笑啦。”


    斩月道:“这有什么。我不也找人代劳了吗?”


    他选好了竹蜻蜓的款式,见白翎和裴响两手空空、确实没相中什么,于柜台上留下一点碎银子,又在唇前竖起食指,作了个嘘声的口型,带着两人悄悄走到街上。


    今夜闲着的居民都去叶府凑热闹了,万人空巷。


    三个容貌出众、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同行,也没引发什么轰动。主要是斩月轻车熟路,领着白翎裴响七拐八绕,抄了许多小道。


    青年神情怡悦,因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而沉醉。


    白翎跟着他半天,没忍住问:“仙师,您要带我们去哪儿?”


    “嗯?我听说法场是你们两家筹备,还以为你认路呢。”斩月说,“实在抱歉,我近日冥冥有感,破境之期提前了,却不知定在何日。是非他能未卜先知,却算不了境界高太多的。我只好时时留心,刻刻注意。耽搁你们一点时间,待我检阅完毕,送你们一件法宝可好?”


    白翎正欲张口,没想到就在眼前,凭空冒出一行白字。


    这字像他上辈子看电影的字幕一般,直挺挺闯入视野。


    第一个关键剧情节点,到了。


    白翎逐字念道:“恭敬不如从命。仙师,请。”


    第136章 一百三十六、三圣 路遇小贼,拼尽全力……


    三人穿过枫林, 经过旧河郡的神树庙。


    千年前的枫树尚未疯长,虽也茂密,但只是一片温柔的暮云, 在秋日的微风中摇曳, 并不刺目。


    斩月教了一条捷径, 走着走着, 白翎听见涛涛水声。此地离霁青河近, 且地势较高, 能望见宽广的河面。


    忘川作为河下之河, 也没有被埋没得那样深。灵光从水下透出,整条河流笼罩在朦胧的华晕里, 烟笼寒水月笼沙, 美轮美奂。


    不仅如此,白翎还发现了此前没见识过的奇景:上百架水车在岸上一字排开,粼粼转动着。


    它们木质的辐条足有一丈长,底部接通管道, 从河底抽取灵泉。混合着河水的灵泉经由水轮,日夜不息地运到岸上,沿着四通八达的沟槽汇入厂房。


    厂房外有重兵把守,身着二色袍服的两家护卫轮流逡巡, 秩序井然。


    抽上来的灵泉只见进, 不见出, 显然从厂房地下排走了。联合千年前搜魂族的盛况推理,白翎猜出了灵泉去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忘川流入了寻常百姓家。


    白翎目露惊艳,可惜当着斩月的面,无法与裴响交流。但两人对视一眼, 自知心有灵犀,不必多言。


    而且,一座更让白翎印象深刻的建筑,不久便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铁塔,矗立在整片旧河郡的中央,俯瞰全城。


    与记忆里破败不堪、还因恶战倾倒了的铁塔不同,此时的塔身无一丝磨损,在月下勾勒出胜雪的寒光。


    乍一看去,纵使与霁青道场的全性塔相较,此塔亦不遑多让。说不定,斩月正是仿照着故乡的风貌,复刻出了全性塔。


    不过白翎在意的不是两塔相似,而是他取走识海钥后,就是在这座塔顶,发现了那具大乘期怨灵。


    他忍不住仰望塔顶,可是今夜云浓,挡住了他的视线。


    “快到了。旧河郡的各位,实在辛苦了啊。”


    斩月忽然发话,白翎才发现塔底的广场上,正在紧锣密鼓地搭建祭坛。数百人汇聚在此,入夜仍未停工,灯火通明,监工的呼喝声此起彼伏。三人站在高处,俯视下去如看蚂蚁搬家,声势浩大。


    白翎笑道:“仙师真客气。街上到处挂着仙丹自取的牌子,你从法场开工起,就给全城发放灵丹妙药,够人们延寿百年了。建法场的工钱也远超寻常,大家都抢着干活。”


    他的口吻发生了一些变化,好像冥冥之中,受到了“叶念愉”这个身份的影响。


    斩月叹息一声,说:“既已劳民,何敢伤财。我难得回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了。走吧两位。”


    他捏了个诀,化出一身黑袍,以免被太多人认出后引发骚乱。


    三个人走进工地,高台上的掌事发现两大家的公子,跳下来迎接:“愉少爷,止少爷!您二位怎么来了?听闻仙师驾临贵府上,今夜合家欢宴呐!”


    白翎本不喜欢跟人寒暄,没想到嘴巴一张,场面话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吐出来,讲得掌事心花怒放。这么能打官腔,想必也是叶念愉的功劳。


    还有几个监工趁机过来,争相禀报负责区域的进度。裴响从怀里一抓一把金叶子,分发出去,喜得他们合不拢嘴。


    白翎见裴响的举动如此娴熟,怀疑他同样受了“叶忘止”的潜移默化。如此散财童子行径,确实挺契合裴响的,心境给他们挑角色,还真有点说法。


    白翎介绍道:“这位是三圣的下属,你们也称仙师便是。他来检阅法场,我们边走边看边说吧。”


    掌事和监工不敢怠慢,请斩月先行。


    斩月点点头,也作了个“请”的手势,向前走去。


    白翎实没料到,曾经的展月老祖明明是人间翘楚、天下第一,修个法场居然还亲力亲为,一个跟班不带,自己去敲砖、叩阶、抚摸阵轨。


    他和裴响落在后面,终于能聊会儿天。


    白翎第一句话就是:“老祖渡劫失败是不是累死的?”


    裴响不语,白翎紧接着道:“给他打工好幸福啊,工钱一个劲塞,是我我也乐意跟着。怪不得是非对他死心塌地,两千年好处不少吧?就是不知道太徵跟他俩发生了什么事——不对,我好像能猜到一点了。”


    白翎陷入沉吟,裴响问:“师兄猜到了什么?”


    “刚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想说。千年前的叶家,原来不止一家啊。其实我们去遗址里看见一模一样的神树庙、不过供奉的是枫树时,我也怀疑过,但我当时以为,是因为本地人失忆,传承错了种族图腾之类的东西而已。”


    白翎喃喃地说,“千年前两家,千年后只剩一家了,看来‘忘川渡劫’的结局很惨烈。但是只没了一家是怎么回事,另一家运气好?太徵又和另两人发生了什么,她不是叶忘家的吗,她家留下来了啊。我才是没掉的这家好不好。”


    裴响道:“她与你有婚约。”


    “嘶——阿响,你把话讲清楚呀!是她和叶念愉有婚约,而且还没成呢。我不觉得她喜欢叶念愉,也不觉得叶念愉喜欢她。如果喜欢的话,这公子哥会在未婚妻到访的下午躲起来睡觉吗?他明明是个很会客套的人。”


    裴响默不作声地望来,白翎抿唇,意识到这个话题不聊为妙。


    他两眼弯弯地说:“好啦,不讲这个了。”


    说罢又佯装无助,拉一拉裴响的袖摆,道:“如果真成婚了,你可要来抢亲救我。不然我就要娶顾怜了!”


    最后一句叫得有点大声,斩月若有耳闻,回头看了一眼。


    白翎立即噤声,胡乱往裴响身上蹭,假意与他打闹推搡。好在斩月没太在意,白翎拽着裴响,隐入树荫。


    两人头碰着头,白翎压低声音说:“顾怜也是个问题。他居然一千年没见老祖了,难得能在心境里见到,肯定会来找他。不能再让他俩碰面了,碰面肯定穿帮。”


    裴响道:“你的意思是,师祖会察觉我们的外来者身份,导致心境崩坏么。”


    “对呀。太徵心目中的老祖太无敌了。他不像别的角色,受到心境自洽的影响。你看我们都长着原本的脸,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不对,但老祖不会。他被天谴吸引的时候看见顾怜了,没把他当太徵,还说他和留在道场的顾怜很像。”


    裴响道:“若非太徵道君醒转,强行抹消了变故,我们的搜魂已然结束。”


    “就是说嘛!可是又不能一直靠她。她醒多了之后,心境也要崩。唉!”


    白翎面露无奈,随意地扫视远处。


    突然,一条鬼鬼祟祟的黑影闯进视线,白翎睁圆眼道:“嘘——有贼!”


    斩月仙师的法场,竟有人行偷摸之举。不怪白翎把那人当贼,盖因其举止猥琐,实在太像鸡鸣狗盗之辈。


    两人立即不动声色地靠过去,更觉得这人有问题了。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专挑灯火找不到的死角,脚步飞快地走着。


    他精通此道,极擅长隐匿行踪。一队壮丁扛着木材经过,愣是没发现贴树站着的他。


    白翎操着神行术,闪现到黑影背后,戳了下他的肩。


    小贼吓得肝胆俱裂,眼看要惨叫出声,却被同时浮现的裴响点中穴位,硬是把声音憋住了。


    白翎看清他的面容,却是一愣,问:“你——你哪位?”


    穿着夜行衣的男子戴着一副瞎子眼镜,头发在脑后扎了条小辫儿。


    白翎一看这身行头就认出他是谁了,只是感到奇怪:“你在这做什么!”


    此人深吸一口气,好悬才缓过来。他不是旁人,正是千年前的是非道君。


    不过,现在在白翎和裴响眼前的是非,全无后世那等人模狗样、老谋深算的气势。唯有他习惯性勾着的嘴角,让两人感到熟悉。


    那笑中三分谄媚,七分卑微,十分之贱。


    白翎不免发出哼笑,叉起腰来盘问:“这不是是非仙师嘛,怎么放着筵席不吃,跑来法场做贼啊?”


    是非亦惊愕道:“你认得我?你怎么认得我!”


    “哦,我和太……我和叶忘小姐有婚约。她告诉我的:如果我哪天遇见一个獐头鼠目、尖嘴猴腮、鬼头鬼脑、蹑手蹑脚的猥琐怪人——必然是她的同僚是非没错。”


    白翎一口气说罢,心下称奇。


    如此文雅又庞大的词汇量,虽然精确表达了他的意思,但显然不是他掉得出的书袋。


    由此可见传闻无误,民间曾对三圣之一的是非不齿。连叶念愉都看不上他的人品,借白翎之口,鄙薄了他一番。


    也有可能,太徵的确这样告诫过未婚夫,甚至是当众说的。


    是非露出心梗的表情。


    他喃喃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好你个太徵,背地里这样说我……和当面说的一样难听!还同僚?我们不是结义姐弟吗,居然说我是同僚!”


    他碎嘴子飞快,而后往白翎裴响身上一瞟,脑筋也转了起来。


    是非换了副殷勤的嘴脸,说:“原来是两家的公子,你们早说嘛!哎呀,宴席到后半场了,我为了显得大哥他有高人风范,营造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当众隐形消失。你们别说出去哈,拜托拜托。”


    白翎不语,把他上下一打量。


    脱去那身金冠赭衣的服制后,是非整个人都缩水了,看来他扮演斩月很是尽心,甚至把鞋底加厚了两寸。


    而且,私下里的是非被捏住把柄后,认怂之快令人咋舌。


    他好歹是三圣之一,居然没摆一点架子,习惯性地赔笑服软。他甚至一边讲话,一边像苍蝇搓腿似的搓着双手,俨然一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小蟊贼。


    白翎问:“所以您这会儿过来,是找斩月仙师?”


    “对的对的,你们看见他没?大哥给我的东西显示是这方向啊……”


    是非掏出一枚袖珍罗盘,上面的指针转来转去,大致指了个方向。指针上还镶着个小月亮,像手工刻好后额外装上去的,不难猜测,出自是非之手。


    白翎奇怪道:“你找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找,何必偷偷摸摸。”


    “咳,人在江湖飘,习惯弯着腰……”


    是非面露尴尬,突然眼睛一亮,竖起食指:“有了!两位少爷,你们没体会过本圣的独门秘技、祖传奥义吧?我修的《两仪八卦命图》,上算天文地理、下算鸡毛蒜皮,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相遇即是有缘,就让我为二位免费卜上一卦,怎样?”


    他十指翻飞,手痒难耐。


    白翎一声轻嗤,还记得是非上次卜卦,直接敲定了他与师兄大婚,酿成惨案。


    思及此,白翎暗暗磨牙,明知不是眼前是非的错,还是没忍住生出报复心思,皮笑肉不笑地说:“好。我倒要看看,你算得准不准。”


    是非问:“贵客想算什么?”


    白翎斜眼看向裴响,心生一计。他微微笑道:“你就算算本少的桃花运吧,帮我找出那命中的良人。”


    第137章 一百三十七、红鸾 他有老婆——男老婆……


    白翎与裴响一样, 受心境影响,恢复了少年容貌。


    现在的他与青年的样子差别不大,但是少了点散漫的昳丽, 多了分灵巧与清纯, 当他没有看着裴响时, 裴响便默默地望着他, 目不转睛。


    而且裴响反应很快, 白翎刚才瞟他之前, 他便把视线收回去了, 神情也维持得自然。


    不过等听清白翎要算的东西后,裴响立即双眼微睁, 又看了回来。


    他道:“……真的?”


    白翎冲他含笑扬眉, 揶揄之意不言而喻。白翎扮演的叶念愉可是太徵的未婚夫,是非作为三圣之一,怎么着也会对婚约有所耳闻,毕竟他能认出两位少爷。


    白翎就想看看, 这厮能不能算出两位少爷的关系。


    反正心境没有出现崩溃的迹象,说不定千年以前,也有这么一出。


    是非掏出一个陀螺,道:“算正缘好啊, 我最爱算正缘了!不过少爷你不是快跟太徵结侣了吗, 还算桃花运?你……婚前不自信啊?”


    白翎道:“废话少说, 快算。”


    “行行行,给我转!”


    是非结印在手,好一通闪转腾挪。此时的他境界尚低,还做不到把陀螺丢出去就对算命对象的命运一览无余。


    他的陀螺则听话地旋至半空,灵力凝成粗细不一的线, 自冥冥中延伸而出。


    仿佛众人因缘际会,或并行或交织,或打结或消融。


    是非的瞎子墨镜镜片闪光,沉声道:“这是爹娘,下一条;这是对门邻居,下一条;这是……路边的狗??下一条!”


    看样子他在辨别细密的宿命之线,翻找与情爱相关的。


    白翎听他提及“爹娘”,愣了一下,发现是非每说到一条线,空中与之对应的那条就会发亮。


    而代表他“爹娘”的两条线,都在不停转动的陀螺上缠绕一圈,便伸向了远方。


    至少没有断掉。


    白翎微微垂眸,感到裴响伸手进他袖子里,与他十指相扣。


    白翎一怔,抿着丝笑瞥向师弟。


    正当他准备说点什么卿卿我我的话证明自己没事时,是非大叫一声:“找到了!”


    白翎:“……”


    白翎皮笑肉不笑:“大师有何高见啊?”


    “好一条光滑锃亮的命丝啊!”是非仿佛将其当作了太徵化神,满怀虔诚地说:“你会与之结侣。不错,我真是算得太准了!而且你们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正是听家长话的意思。哎呀,也准得离谱呐!”


    他一边抓住所有机会自我吹嘘,一边觑白翎的脸色。


    白翎似笑非笑地听着,裴响则皱起了眉。


    是非说:“接下来看看这位的品貌如何。她天赋异禀,年少成名——准的准的;她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呃,对别人还行,对我就算了。姑且是准的吧!她性情温雅,光风霁月……?等一下,这,这不对吧!”


    是非目瞪口呆,抓着手里的线,看看线又看看白翎,不敢置信地问:“你背着俺姐偷腥?!”


    白翎面不改色地说:“你算错了。”


    裴响亦冷冷道:“她不是你姐,是我姐。”


    是非才想起来,太徵的正牌亲弟还杵在这儿。裴响面如覆霜,显然听了他刚刚算的东西后,十分不悦。


    白翎也略有心虚。


    是非有两把刷子,又把他和诸葛悟那茬拎出来了。年少成名、光风霁月,不是师兄是谁?


    白翎以拳掩口,轻咳一声,道:“本少从未婚配过,不信可以问整个旧河郡的人。你算得不准便罢了,还给我无中生有出一位前妻,安得什么心?”


    是非转身想跑。裴响闪现在他跟前,拦住去路。


    少年冷冰冰地道:“继续算。”


    他抬眸看了白翎一眼,轻声说:“算完为止。”


    白翎:“……”


    什么叫“算完为止”?师弟的意思简直是算到他为止啊!


    白翎开始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果断威胁是非:“按他说的做。算不出好结果,我就去跟叶忘小姐告状。”


    是非哭丧着脸转回身,一边嘀咕“不应该啊”,一边任命地接着找。


    幸好,他很快挑出了新目标,说:“这条准没错!”


    白翎问:“良人如何?是不是和我一见钟情,如胶似漆?”


    裴响闻言眼睫稍抬,眼底亮起了一点光芒。


    他向是非道:“一见钟情……吗?”


    是非还没答,白翎先对他扬了扬眉,微微笑道:“我若喜欢谁,必然是第一眼就喜欢的。只是不知道,喜欢我的人会不会也这样。”


    裴响略张开唇,迎着他直白明亮的双眼,脸上泛起薄红。


    但他还是把嘴抿住了,侧目盯着是非。


    是非说:“奇怪,哪来的一股威压……嗯,这第二位和你结侣的嘛,天生丽质,貌美如花——准!膜拜俺姐的小弟小妹们从旧河排到霁青啊!”


    白翎瞄着裴响的脸蛋,也道:“是挺准的。”


    是非说:“她的性情嘛,就不如上一位了。浑身是刺,不大好相处。呃我说叶念少爷,俺姐人就那样,您以后多担待,实在担待不了就忍着吧,啊。”


    白翎还是看着裴响,见他的脸越来越红,发出轻笑:“我的良人,我当然要哄着让着啦。”


    是非念出最后一点:“这人不喜出门、喜欢吃糖、君子动手不动口、看谁不爽就抽谁——这他奶奶滴谁啊!!!”


    是非发出惨叫,主动质疑:“我是不是又算错了???”


    白翎:“……”


    裴响:“……”


    两个人都木然地望着他,少顷,白翎扶额,裴响黑脸,隐隐的杀气简直形成了实质,吓得是非腿一软双膝跪地。


    他准备磕头的动作做到一半,想起自己是三圣之一,硬是顿住了,不上不下地祷告:“小的学艺不精,两位放过我吧!再算下去要被杀头了,修真界不能只有二圣啊!!!”


    白翎嘴角微微抽动,传音对裴响说道:“听起来像是现在那位太徵呢……”


    意思是她壳子里的芯子,顾怜。


    而裴响已经做出了决定,寒声说:“我会抢亲。”


    “真的?心境崩了怎么办,真相都看不见咯。”白翎嘴上这样讲,眼珠却是一转,旋即笑了,俯身对是非道,“我的秘密被你发现了,你说怎么办?”


    是非从善如流地说:“我保证不说出去!说出去爹妈升天,子女嗝屁,永世不举!”


    “有意思。你既没有爹妈,也没有子女吧?”白翎一语道破。


    是非:“但我没有不举啊兄台,这誓言很毒的!”


    白翎说:“有些功法要求修道者一辈子保持童子身。我记得你的《两仪八卦命图》,也是其中之一。”


    是非:“嘿嘿。”


    白翎站直身子,双手抱臂。


    他的指尖有规律地搭着肘部,似作沉吟。


    白翎确实要考虑心境能否延续,不过从让是非算姻缘开始,白翎和裴响的关系就瞒不住了。心境没有作出任何警示,说明什么?


    千年以前,两大叶家的联姻成功与否,都影响不了旧河郡走向覆灭的结局。


    思及此,白翎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说:“我偏要你告诉叶忘小姐。把你算出来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她。”


    是非:“啊?”


    “难道你想让她蒙受欺骗,嫁给一个不爱她还和别人不清不楚的人吗。”


    “那肯定不行!”是非发觉白翎不是在开玩笑,犹豫再三,吐出了实话,“我想偷偷告诉她的……她、她本来就不想结侣。你对她而言,也是小弟,她还在跟爹娘抗议呢。唉,不知道说通了没有。”


    “这就好办了。你尽管告诉她,要是能找机会透露给她爹娘,更好不过。反正这是个完蛋的世界,你放手干去吧。”


    白翎双眼弯弯,循循善诱。


    是非狐疑地爬起来,见白翎和裴响还没有放他走的意思,掏出一枚螺壳。


    这是一件用于通讯的法宝,挂着柳叶形状的木雕。


    是非对着壳里传话:“姐。”


    他顿了顿,问:“在吗?”


    螺壳传出一阵翻箱倒柜、好像有人不小心碰掉了屋中陈设的声音。


    顾怜叫道:“谁在说话!”


    是非答道:“你最忠诚的狗腿子,你最得力的手下干将,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顾怜问:“这么多人?”


    是非:“……”


    他老实地说:“我是是非啊姐,有大事告诉你!你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顾怜找到了声源,命令道:“有就快放。先放坏的。”


    “哦,你的婚事遭殃啦!”


    “蠢货,这是好消息!”顾怜嗤道,“坏的呢?”


    是非说:“嗯……问题出在你未婚夫身上。”


    他滔滔不绝地倾诉起来,从“你婚约对象是二手的要不得”,到“他以后还不知道有几手”,再到“你最好是留一手,千万别真成亲了”,最后喘口气,眼神诡异地瞅白翎一眼。


    白翎微笑示意继续。


    是非鬼鬼祟祟地报告:“我算了他的命,他这辈子要结三次婚,而且已经结过一次了!第二次还没结,但不是和你,是和一个杀神悍妇!”


    白翎笑出声,道:“等等,三次?还有一次?”


    裴响亦神色微动,问:“第三次和谁。”


    是非却背过身去,说:“第三条红线,最为牢固,是他的正缘。可惜时间仓促,我没来得及细看,不知此人究竟如何。我只发现了一件事——他第三个老婆,是个男的!男老婆!”


    顾怜怒道:“白痴,他是断袖!”


    是非:“哦哦哦哦哦!”


    顾怜忍无可忍,把他的田螺扔到了墙上。


    旋即,模糊的家仆说话声传来:“小姐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夫人下令,您何时答应成婚,何时便能出去了。”


    白翎眉梢轻挑。太徵竟然因为拒婚,被禁足了。


    怪不得顾怜没出来找斩月,这恐怕是极重要的情节,不可更改。但是凭太徵的修为,纵使是千年以前,也不该受困才对。


    白翎问:“她没办法溜出来吗?”


    是非摇晃螺壳,可惜其光泽黯淡,暂时耗空了法力。


    他咬牙道:“可恶。你居然不晓得?她家修的《片叶搜魂真迹》,被你家修的《群林执意全篇》克制。肯定是她老娘找了很多叶念家的人,不然哪关得住她。不行,我要回去一趟,两位有缘再会!”


    是非的身影转眼隐入了夜色中,来去了无痕。


    白翎本想跟去看看,远处却响起嘈杂。一群壮丁被召集起来,层层围绕着斩月。


    第138章 一百三十八、斩月 圣父の破碎感。……


    一名监工说:“谁干的, 快点站出来!这处凹槽可是要盛灵泉的,要是断流了法场不完了吗?”


    斩月抬手道:“无妨,没那么严重。不至于影响整座法场的。”


    另一个监工说:“灵泉关系到阵轨能否成型, 少爷们专门指点过。一定要把干错活计的家伙揪出来, 让他滚蛋!”


    斩月笑了, 诚恳地道:“真没关系。既然发现出错, 纠正即可, 大家日夜辛劳, 难免疏忽不是么?”


    此话一出, 全场哗然。


    围观的壮丁们都不赞成:“您为仙师验收场地,怎地如此打马虎眼?”


    “这人谁啊, 道号是啥?没听说过这号人啊……不会是那个‘对错仙师’吧。”


    “人家叫是非。不儿, 到底谁干的这块地!老孙,你分配的活计咋还不记得了人呢?”


    姓孙的监工双手按头,苦思冥想。


    突然,他双眼发白, 开始直挺挺地打摆子。


    斩月道:“这是……”


    “这是被搜了魂啊。”


    一道清越的男声响起,白翎带着裴响,走到众人面前。不是他想来的,而是心境指示他来。


    人群立刻分开, 壮丁们让出一条通路。


    白翎的手自己动了, 结成灵印, 盖在孙监工头上。这只是个让他清醒的小法术,待其见效,白翎问:“感觉怎样?什么时候中招的,能想起来吗?”


    台词在视野里浮现,白翎的演技绝佳, 毫无破绽。


    孙监工道:“少、少爷,我不知啊!哎哟……”


    被搜魂裁去记忆的人,神思不属,要难受好一阵子。白翎却拍拍他的肩,从袖中拾出一片枫叶。


    他说:“没事,我来看看。”


    围观人等放心了,道:“幸好愉少爷在。叶念家的‘执意法’,克制叶忘家的‘搜魂术’,捣鬼那家伙跑不掉。”


    “老子倒要看看,哪个天杀的敢对仙师不敬,来法场作妖!”


    “可惜不是百年前了。咱这代人不比老一辈,不是人人都能执意搜魂的……”


    白翎完全凭身躯自由行动,没有和搜魂时一样,将叶片的中心剖开,而是把宽大的枫叶对折,像叠纸飞机似的,将其往空中掷去。


    在场之人皆屏息凝神,注目于划过头顶的红叶。


    在它所到之处,拉开一卷全新的画面,竟然是孙监工失去的记忆。原来,他早在今天上午就发现凹槽有问题了,是一名矮胖的中年人所为。


    众人瞧见此人,纷纷惊呼:“斗子!”


    “原来是斗子,斗子人呢?”


    人群呼啦啦空出一片地,把斗子晾在当中。这人已经脸色煞白,鬓角流下豆大的汗珠。


    白翎见始作俑者暴露,很快理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名叫斗子的中年男人和孙监工家素来不合,明明是邻居,却宣称老死不相往来。偏偏两个人都来建法场,孙监工还成了斗子的顶头上司。


    于是乎,孙监工扬眉吐气,对斗子吹毛求疵。


    斗子确实笨手笨脚,被挑出不少毛病,时日一长,便觉着遭到了刁难,恨邻居公报私仇,决意陷害他一番。


    所以斗子故意破坏了凹槽,再施展搜魂术,洗掉了孙监工抓包他的记忆。


    明日本该由掌事例行验工,若发现孙监工负责的区域出了漏子,定会治他个玩忽职守之罪,革去他的监工职务。


    事态明朗,白翎好奇地问:“你会搜魂?”


    他向斗子一扬下巴,其他壮丁也议论纷纷:“斗子家不是断脉了吗,他爹娘都不会,他咋会的?”


    “嗐呀,你猜他跟老孙怎么干起来的,不就是抢灵泉抢的呗。好像灵泉管子先经过斗子家,老孙家觉得他不干不净,脏了灵泉。”


    “看来斗子是能吸,把灵气吸完了都。”


    白翎不能明白地问,只能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梳理出蛛丝马迹。


    看来,在斩月把天下灵泉集中到北地之后,位于南方的旧河郡,渐渐的灵泉不够分了。


    按理说应该每家有单独的灵泉管道,现在却成了河水上下游一般。


    孙监工家是下游,斗子家在上游,上游享用着第一手灵泉,汲取最充裕的灵气,怪不得斗子在“断脉”之后“返祖”,身为平民,却对搜魂术自学成才了。


    当着叶念愉、叶忘止、斩月仙师幕僚三位贵人的面,出现此等丑事,掌事猛掐人中,才没撅过去。


    孙监工气得跳脚大骂,坚决不承认自己为难斗子。他振振有词,声称一切为了斩月仙师,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斗子,伺机触柱不成、被人架住,现在脸朝下按在地上,泪水、血水、汗水混在一起。


    白翎双手轻按太阳穴,半晌没发话。


    其实,他觉得很好处理。秉公执法,罚斗子的工钱,不许他再参与建造便是。孙监工到底有没有区别对待斗子,问问他别的手下也清楚了。


    不过千年前的叶念愉,并不言语。


    有斩月仙师在,他自然先听这位三圣之首的意见。


    黑袍加身的青年笑了笑,静静地听孙监工大喊大叫。


    此人心虚,极力给自己戴高帽,宣扬供仙师渡劫的法场多么多么容不得出错,还以眼神示意手下们不许乱讲。


    斗子听着似想反驳,但想到自己确实做了错事,又把头低下了。其他壮丁听信孙监工,逐渐形成声浪,一致决定把斗子捆起来鞭笞,以儆效尤。


    鞭刑,是掌事能下达的最重惩罚。当抓住了恶意破坏法场的贼人,才会动用此举。


    很快有人取来了动刑的鞭子,竟然是一捆铁丝缠绕的藤条,这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指不定会致人残废。


    白翎挑眉,认为斗子罪不至此。


    他和裴响对视一眼,裴响眉峰紧皱,显然更觉得不妥。


    可是心境限制了他们的行为,这段情节不容许任何偏移。


    当斩月问白翎,如此是否合规的时候,白翎只能照台词念道:“是的,仙长。法场关系到您……那位的升仙大事,两家家主联合下令,对所有妨碍动工的人严惩不贷。”


    斩月道:“如此便好。”


    白翎一怔,抬眸看他。而后见青年低头一笑,双手解下了兜帽。


    他露出疏朗温文的脸,七把小剑钻出黑袍,环行于他身边。众人全呆住了,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落针可闻。


    掌事喃喃道:“苍天啊……这是,这是……”


    白翎终于能自由说话了,笑道:“还不快拜见斩月仙师?”


    他是习惯性地调笑,结果所有人齐刷刷跪下,叩头行礼。


    白翎眨了下眼,转头对上斩月微笑的表情,说:“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我也跪?”


    斩月无奈地一摇头道:“诸位请起。若是跪着,我便不说话了。”


    他停顿片刻,待人们全部起身,才继续道:“今日之事,其实简单。我看从上到下,万众一心,皆为在下的渡劫效力,实在愧对乡亲们的恩情。既如此,怎敢因我一己之私,另生事端?依我看,诸位便当事情没发生过。时辰已晚,且回家去休憩,好吗?”


    大伙儿还处于震惊中,许久才道:“这……这怎么行?”


    “仙师太仁慈了,居然要放过斗子……他为了害老孙,都把那凹槽砸漏了呀!”


    “放过他一个,以后有别个咋整?仙师,您渡劫可开不得玩笑啊!”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全炸了锅。


    裴响下令道:“肃静!”


    于叶忘止积威之下,鸦雀无声。但壮丁们百思不得其解,个个敬畏又困惑地望着斩月。


    青年极具耐心,总是等人们宣泄完了,才不疾不徐地陈述观点。


    他道:“诸位,我明白你们的苦心。不过正如你们所言,法场如何,一应由我承担,不是吗?那么我不要求诸位做得好,更不会苛责诸位做得不好。好与不好,自然该我背负,即便做与不做,亦是诸位自由。”


    他走到斗子近前,向他伸手。


    中年男人以为死到临头,根本回不过神,被旁边人踹了一脚,才惶恐地爬起来,把手使劲往衣摆上擦,摇头不语,不肯触碰斩月。


    斩月抬手愈合他浑身的伤,视线向远处延伸,似乎透过人群,看到了别的什么。


    他喃喃道:“终究是我无能。灵泉若不聚于北,秘境无从维系,拦不住月下群魔……罢了。何必与你们说这些呢?辛苦诸位,散了吧。”


    他再度垂眸一笑,掩去怅惘。白翎看在眼中,一时沉默。


    原来连展月老祖,都曾有惆怅迷惘的时刻。


    他心中的愁绪,关于渡劫,还是关于灵泉?关于旧河郡,还是关于天下?


    白翎身上发冷,莫名感到不安,看向裴响。


    两人在雪白的月光下相对,都没有说话。明明夜深人静,千家万户共聚在四方城里,这一刻,他们却都感受到了末日前的安宁。是一种死寂,在大部分人无知无觉的时候,游走在片片飘零的秋叶中。


    人们三三两两散去,却不肯走远,瞻仰着传说中的斩月仙师。


    青年将袍袖一卷,把两名少爷变成了绒布偶,揣去天边。他所发动的“神行术”,乃是真正的万里神行,仙影无踪。


    不过刹那而已,三人来到霁青河畔。


    堤上垂柳如海,因汲取灵泉生长,九月仍青碧千条。河面波光粼粼,辽阔阒静。


    两只绒布偶先后落地,白翎摇摇晃晃,用肚子撞了裴响一下,才“嘭”地变回人形。


    斩月席地而坐,指间夹着一杆白玉水烟。白翎记得顾怜很讨厌烟味,果不其然,斩月只是任烟香杳杳,并不入口,仿佛以此提神罢了,驱散心底倦意。


    他温和地说:“可以提要求了。有想要的法器吗?”


    他取出芥子袋,随手抛给白翎,道:“罢了,自己翻吧。让我休息一会儿。”


    第139章 一百三十九、高塔 他乡遇故知agai……


    河面起雾了, 向岸边蔓延。


    斩月手执烟杆,望着袅娜的烟气出神,直至其融入雾中。


    白翎甫一伸手进芥子袋, 眼前便浮现了数不清的天材地宝。其中竟然有他的老朋友, 诸葛悟的“瑶池鼎”, 和白翎以前用于接灵泉的“益善盂”。


    这俩法器一个容有物、一个纳无形, 原来在千年前就归属展月一脉了。


    白翎试着将其取出, 手却顿住。心境指引着他, 挑了另一件东西:一顶灰扑扑的斗篷。


    斩月见状笑道:“避役衫?眼光不错。穿上此物, 便同守宫一般,可以融入任何场景, 不易被人发现, 也不会惊动法阵机关。你拿去正好,我就不用担心是非惦记着用它去捣乱了。”


    他说罢摇摇头,又道:“唯独一点可惜。此物是我从一名魔修手里缴来的,他捉了几十只守宫小妖, 炼就这身法衣。虽然我将魔修就地正法,但小妖的怨气,不知平息了没有。”


    白翎心说你以后还拿问鼎一脉的妖王炼器呢,大哥莫说二哥。


    他将芥子袋递给裴响, 裴响取出一件道袍。斩月道:“狸猫罩, 也是好东西。传言猫有九命, 这衣服相当于九道护身符。”


    “狸猫罩……”白翎警惕地问,“不会拿猫妖做的吧?”


    “当然不是,只是蹭一蹭小猫的喜气罢了。”


    斩月吹熄了烟,起身问:“你们自己回去,还是让我送一趟?”


    白翎的视野中, 浮现出一条流淌的光带。


    它所指的方向,与白翎正打算去的地方不谋而合。


    他飞快地念台词:“已经打扰仙师良多,当然不麻烦您了。预祝仙师渡劫成功,飞升成仙,旧河郡乃至全天下,往后还要仰仗您的庇佑!再会。”


    棒读过于明显,斩月闻言,付之一笑。


    白翎拉着裴响,转身便走。光带指的地方,正是他们刚才走到近前,但是没机会上去的高塔。


    他们身后却传来了斩月的声音。


    青年手执烟杆,一缕残存的烟气缭绕着他,在月下恍如隔世。他望着两名意气风发的少年,说:


    “二位,我想修行至今,并非为了更好地保护苍生。”


    他停顿片刻,道,“我想让苍生无需保护。”


    雾气漫上河堤,将斩月的身影彻底吞没。他亦不作停留,往林深处走去,背对白翎裴响,随意地挥了挥手。


    这瞬间,白翎很想拊掌赞同。可他心中清楚,自己在与过去的幻影对话罢了。


    曾经的斩月或许心怀天下,壮志宏图,但他永远如此、依旧如此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更名为“展月”的呢。


    三人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白翎和裴响顺着心境指引,奔赴高塔。因为斩月仙师现身发话,让人们回去休息,所以即将竣工的法场内,空无一人。


    灯火尽灭,月影抹得遍地如银。


    当白翎和裴响靠近塔底,才发现一堵高墙拦住了去路。不仅如此,墙里还传出大队人马经过的声音。此地与灵泉水车的外围一样,守卫森严,尽是两大叶家的家丁。


    在心境中待到现在,两人已经明了,搜魂族原本分作两派。灰袍柳纹的叶忘家,主打让人失忆;白衣枫绣的叶念家,则能复现过往的景象,天然克制前者。


    两家自古以来,携手共治旧河郡。乡亲们因为有源头直饮的灵泉,比其他地方的人仙资优秀得多。


    问题是斩月为了稳固边疆,不得不集中天下灵泉,抵御北境魔族。于是乎,旧河郡的灵泉日益稀薄,两大叶家之间,亦有暗流涌动。


    白翎从局外人的角度,很快猜出了盛世之下的隐忧。斩月专门回乡渡劫,恐怕也是为了稳定局势,试图把分散的人心再度凝聚。


    可惜他失败了。


    不仅复兴旧河郡失败了,渡劫也失败了。


    白翎手搭凉棚往上看,依然看不见塔顶。这座“旧河塔”实在是高,但白翎交手过的大乘期怨灵就待在塔顶,他必须去一探究竟。


    从引路的光带可见,千年前的叶念愉、叶忘止两位少爷,同样登上了高塔,有所发现。白翎非去不可,是为了查明怨灵;可他俩又是为什么呢?


    裴响道:“师兄,我想起一事。”


    “唔?你说。”


    “我在心境中睁眼时,正在与父母对话。我不明所以,便按照眼前浮现的字句应答。他们有一事交由我办:务必将旧河塔严防死守,不得让闲杂人等靠近。即便此人是,斩月仙师。”


    白翎眨了下眼,霎时明白了。


    他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专门防着老祖是吧。”


    裴响颔首。


    “那我知道这俩家伙为什么来咯……塔离法场这么近,又不许老祖上去,肯定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要么就是背着他干坏事了。”


    白翎轻笑,说罢盯着裴响,一时不语。


    裴响看了围墙一眼,再看着他。


    意思很明显,问“不出发吗”。


    白翎笑道:“我是在好奇。阿响,你是不是能听见我的心声呀?我刚想到千年前的两人为什么来塔里,你就告诉我答案了。怎么这么巧?”


    裴响道:“或许是……心境作出了冥冥中的暗示。”


    “这种时候应该说‘因为我们心有灵犀’啊!笨。”白翎一边翻出避役衫,准备以此掩盖行踪,一边瞥着他说,“这样吧,让我亲一口,就原谅你。”


    裴响:“……”


    裴响没有答应,但是也没有拒绝。他素来冷冽的神色稍显软化,垂眸等着师兄行动。


    白翎便笑嘻嘻地靠过去,准备干正事前放松一下心情。


    没想到,他刚贴上师弟的唇,裴响也默默地调整了角度,突然晴空霹雳。


    一声雷响,两人一触及分。


    他们同时看向空中,只见电光开始闪烁。高墙里响起守卫头子的声音:“怪了,今夜怎么有雨?快快快,不想淋成落汤鸡就赶紧的!”


    白翎也一扬眉,道:“不是吧,亲一下怎么了!劈我们干嘛?”


    “……我们做出了与原本人物极度不符的事情。”裴响面无表情地说罢,思考一会儿,改口道,“因为天妒深情。”


    白翎:“……”


    白翎说:“阿响学得好快,师兄该给点奖励。”


    他飞快地凑到裴响面前,往他嘴角一啄。


    霎时间,天空雷动,在雷霆落下的霎那,裴响振臂挥出“狸猫罩”,道袍漫卷如旗,挡下了一击。


    墙里的守卫惊呼:“打雷了,先去檐下躲着!”


    大群人的脚步声远去,倒是帮白翎和裴响清空了场地。白翎凑上去亲师弟的瞬间,暗自结印,往他心口一拍。


    白翎道:“中!哈哈哈,中了。”


    近身施法,且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裴响被变成了绒布偶。


    白翎把四寸来长的师弟捧在掌心,见他洁白的绒布脸上,两只眼变成了愕然的黑线圈,两眼弯弯:“没想到吧阿响,怎么样?刚被老祖变成这个,我就想起头回见你的时候了。现在这样,方便我捎你进去。”


    凭二人的修为和身法,混进旧河塔轻而易举。


    白翎其实是找了个借口,他就是手痒而已。


    白翎突然埋头在绒布偶身上,仓鼠洗脸似的一通乱蹭,心满意足。


    裴响细微的声音传出:“师兄……”


    绒布面也多出了两团桃色,心思一览无余。


    白翎佯装无事发生,把他往领口一塞,凌空翻越围墙,踏上一层层塔檐。


    避役衫受灵力浸染,自动生效。


    月光照耀下,这件法衣迅速变化,完美融入了周围的场景。不论守塔的凡人们在何等时候、从何种角度望去,都看不出异样,顶多觉得眼前一花,以为自己看错了。


    白翎转眼离地十余丈,绒布偶的嘴巴一开一合,问:“师兄,你不晕吗?”


    “境界上来就不晕了呀。”白翎嘴比脑子快,说完才想起来,自己前不久还让师弟抱着御剑,遂又话锋一转,“但是御剑属于童子功,错过入道那会儿就学不成啦。”


    他话音落下,感到背后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冒出来,敲了一下后脑勺。


    是在现实世界中,“拂钧”或“凉紫”坐不住了。从敲击的力道来看,大概是“凉紫”,对主人为了哄情人、编出此等瞎话的行为不齿。


    裴响“哦”了一声,不知信没信。


    白翎无辜地吹了段小曲儿,终于来到塔顶。幸好顶层是四面开放的,和瞭望塔一般。不过,白翎甫一翻入,吹的曲便停了。


    数不清的管道匍匐于地,一条条汇聚在此。像是密密麻麻的树根,为当中的树干奉献养分。


    不难猜测,管道里的“养分”便是河底灵泉,从隐约透出的金光可知,还是最上乘的金虹灵泉。


    而在塔顶中央的“树干”,是一座人像。


    人像背对着他们,被管道插满了身躯。白翎一眼认出,这种人像和千年后的新河郡里、甚至旧河郡的遗址中,那些随处可见的人像一模一样。


    千年前的旧河郡却仅此一具,俨然是万像之始。


    裴响钻出衣领,变回人身落地。


    二人皆不说话,从两侧缓步靠近,绕到人像面前。


    没想到,当他们小心地避开满地管道、来到人像正面时,看见了一张极熟悉的脸。


    白翎惊讶道:“尹兄?!”


    人像“唰”地睁开了眼睛。


    第140章 一百四十、上梁 梁上君子行非君子之举……


    在认出熟人的刹那, 白翎松了口气。


    不仅如此,他还在对方睁眼之后,立即抿住嘴巴——不然就笑出声了。


    尹真竟然如此倒霉, 得到了这样一个“角色”。扮演花鸟虫鱼都好, 他偏偏是块石头, 难道与他死气沉沉的个性格外匹配?


    石人全身上下, 唯有眼睛能动。在其双目睁开之际, 射出的视线如欲噬人。


    细密的血丝爬满尹真的眼白, 眼珠也像烧得快熔化的铁球, 但凡他能说话,怕是已发出了震彻高塔的嘶吼。


    这状态不对劲, 绝非普通的石化。


    白翎正色道:“尹兄, 冷静,是我们——”


    他迅速打量石像,发现密密麻麻的管子接通在尹真身上,源源不断地注入灵泉。


    修士须从灵泉里炼化灵气, 此物大补,但就和鲍翅茸参一样,补多了轻则喷鼻血、重则暴毙。显然,尹真快被补炸了。


    幸好尹真也认出了他俩, 勉力平复。


    白翎说:“一时半会儿救不了你啊, 尹兄, 还记得遗址里的塔么?就是这座。我当时没跟你们一块儿走,因为在塔顶发现了一具怨灵。嗯,就是这里。至于怨灵嘛,可能就是‘你’。”


    裴响轻抚木管,在上面发现了叶忘、叶念两家的家徽。


    三人的头顶光芒闪烁, 一圈圈阵轨环绕,构成了一座庞大的法阵。看起来不是用来献祭,就是用来供奉,反正没好事。


    白翎继续道:“当然啦,我们会努力帮你的。尹兄,你也太惨了——我问你点事儿。如果同意,就看着我,如果不同意,就看着他,好不好?”


    尹真翻了个白眼。


    白翎道:“这是何意?尹兄,我很同情你的,真的!刚开始没忍住笑,那是意外。你不好好回答,我没法救你出来呀。”


    尹真又白了他一眼。


    裴响道:“他要加钱。”


    尹真终于看着白翎不动了。


    白翎发出了然的“噢——”声,准备开问。


    没想到,正当他开口时,尹真再次翻起了白眼!


    与此同时,一阵尖锐的笛声响起,声源正是三人上方的法阵。


    白翎见阵轨上符文重叠,一眼扫去,明白了大概:“灵气的变化会被感知?人多了吸的灵气多,便会示警——好吧阿响,我们走!再见了尹兄,原来白眼是这意思啊,工钱给你翻倍!”


    他把避役衫展开,裴响亦卷动狸猫罩,挡住了四面八方射出的飞镖。


    尹真被当成了活靶子,所有飞镖都冲他扎。好像修建机关的人认定,闯入者一定是奔着石像来的,切不能让其碰到石像。


    幸好尹真的质地足够坚硬,连一点儿凹痕也没留下,倒是飞镖弹得火花四溅。


    塔底一片哗然,守卫全惊动了。


    不仅如此,塔内也有嘈杂声向上逼近,是两大家的家丁,反应神速。


    白翎刚想挑一条树多的路走,方便甩掉追兵,就感到肩膀一凉。师弟不知何时结好了印,盖在他肩上。


    霎时,白翎眼里的世界迅速放大又远去——他缩小了,掉在师弟的手心。


    白翎:“诶——?”


    裴响捏了捏绒布偶,淡淡道:“师兄,轮到我了。”


    白翎眨巴眨巴眼睛。


    被变成绒布偶后,四肢不再灵活,只能一扭一扭地鼓动身子。裴响把避役衫披好,旋身落在穹顶的横梁上。


    二人再度隐匿行踪。同一时刻,两大家的家丁们涌上塔顶,占据了每一处空地。


    两名队长首先确认了当中的石像无碍,然后关闭警报,开始内外搜查。


    无人发觉,头顶的横梁载有一抹虚影。


    光线经过彼处,产生细微的曲折,若不凝神细看,决计发现不了。


    白翎躺在裴响的胸口,感觉背后凉凉的,又热热的。


    凉是因为裴响修《太上迢迢密文》常年失血,体温偏低,热则是一种燎心的火热,不知从何而来,让他忍不住扭动。


    裴响覆手在他软乎乎的脑袋上,道:“师兄,乖一点。”


    传音入耳,清沉中带着少许喑哑。同时从白翎的身后传来震感,好像他在师弟的胸膛上趴着,能听见胸腔里的共鸣。


    白翎又眨眨眼。


    他半晌才道:“好吧!”


    白翎亲身体验了师弟的感受,顿时老实得不像他了。以前白翎把师弟缩小后塞在衣领,纯属顺手,他现在才知道,那对师弟而言是种怎样的煎熬。


    不熟的时候煎熬,熟了更煎熬。


    怪不得裴响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白翎干巴巴地说:“阿响真聪明,哈哈。留在这里,他们查不出个所以然,肯定会上报,哈哈。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扯出他们的上级了,哈哈!”


    裴响:“……”


    裴响低头,只能看见绒布偶的发顶。白翎的发色偏浅,可能因为儿时吃得不好,头发呈棕色。在绒布偶的脑袋顶端,立着一小块三角状物,瞧着和布片头发是同样的材质。


    裴响默默地拨弄了一下,这块小布片儿耷拉下去,又立起来。


    白翎问:“阿响对我的呆毛有意见?”


    裴响道:“……什么毛?”


    “呆毛,就是我头顶那截坚韧不屈、总是翘起来的头发。”


    裴响想了想,道:“那是慧根。”


    白翎:“……”


    白翎败了,轻咳一声,悄悄活动身子,生怕被师弟发现脸上的红晕。


    幸好下方的队长在笛声示警之际,就遣人传讯去了,此时属下回禀,称“夫人已在来的路上”。


    白翎连忙装作思考,说:“夫人?我们认识的夫人,可就两位。我赌一个铜板,来的是太徵她娘。”


    裴响不语,白翎问:“阿响赌什么?”


    “我?我赌这个。”裴响又拨了一下他的呆毛。


    白翎两眼一闭,无声地磨了磨牙。


    饶是他早有预备,师弟长大成人后,没有少年时那样好拿捏了,但当裴响冷不丁主动出击,白翎还是深有招架不住之感。


    反正幕后黑手尚未到访,他们有充足的时间过招。


    白翎挤出裴响领口,运动灵力,冲破了法印。


    裴响正凝神盯着守卫,忽然感到胸前变沉。他怔了一下,再看向刚才的布片发顶,发现那里已经是一头柔软蓬松的棕发。其末端带着些微弧度,像浓密的水藻,流淌着一湾湾月光。


    伏在他心口的人扬起脸,似从藻荇间钻出的精怪,惊鸿一瞥。


    白翎似笑非笑,冲他颇为得意地眨了下眼,知道裴响所受的冲击必然非同凡响,定定地直视着他。


    裴响:“……师兄。”


    白翎欣然道:“怎么?”


    “每个角落都要仔仔细细地搜,不可放过一处!”叶忘家的守卫队长喊话。


    裴响哑然道:“你真是……”


    “我真是什么?”白翎分着双膝,骑坐在他腿根,言笑晏晏。


    “等下叶忘夫人到了,若是查出我们的疏漏,所有人吃不了兜着走!”叶念家的队长亦在下令。


    裴响仰头靠在立柱上,紧闭双眼。


    白翎平日里衣衫飘飘,头发也总是散着,看起来扑闪扑闪,像一抹不停流动的亮色。但当他贴在裴响身上时,宽松的袍袖都往下垂,便显得腰线起伏,身段分明。


    白翎不知道师弟看见的是何等光景,只当阿响的心底里还是那么纯情良善,师兄略微出手,就扳回了一局。


    他满目含笑,凑在裴响耳边说:“阿响,你可要把持住呀,我们还得干正事呢。怪就怪你结印的功夫不到家,师兄我什么都没做哦。”


    裴响:“………………”


    裴响依然仰着头不动,不过被白翎往耳朵吹气后,喉结上下滚了滚。


    白翎惊喜道:“露出来了嘢!”


    他终于看见师弟没缠绷带的脖子了,当即往上亲。不料,这下让裴响竭尽全力的克制灰飞烟灭,他倏地睁眼看来,同时按住白翎的后腰,从下抚到上。


    “参见夫人!”


    守卫们齐声呼告,声如洪钟。


    与此同时,旧河塔的上空雷云凝聚,电光划破了夜幕。因为白翎和裴响的行为过火,心境又受不了他们了。


    白翎被师弟一摸,酥麻的感觉沿着脊椎直窜大脑。他更加受不了,整个人都发软,直吸气道:“来来来人了啊——”


    裴响的掌心盖在他后颈,蹭着那处白净皮肉,指尖探入发根。


    少顷,他沉沉的目光往旁一移,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白翎被变回了绒布偶。


    好险,差点玩脱了。


    白翎再不敢作乱,一动不动地蹲在裴响肩头。


    刚才太紧张,简直有种命悬一线的危机感,让白翎原本雪白的脸蛋变成了粉的。不是脸上多出两个红圆,而是从头到脚、全身皮肤都粉了,想藏都没处藏。


    裴响也不好过,气息比之前沉重了不少。


    白翎听在耳中,不敢说更不敢问,圆圆的黑线圈眼睛眨呀眨,紧盯着刚露面的叶忘夫人。


    守卫们自觉地退居楼下,只剩两名队长侍立在旁。叶忘夫人是太徵的生母,也是太徵道君在心境中扮演的角色。


    她一袭柳纹灰袍,随从却不止有同道中人。几个枫绣白衣的叶念门客,一齐到访。


    联系起众多的木质管道上,两家的家徽相伴出现,不难猜测,高塔石像乃是他们联手而为。


    是非说过,太徵之所以被关在家里,就是因为叶忘夫人找了好些厉害的叶念氏,凭借功法克制,阻拦她的脚步。


    眼下叶忘夫人带着大批人赶来,不知远在叶忘府上的顾怜,能否与是非接头。


    女子严厉地问:“贼人何在?”【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