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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一百零一、涣然 此地长眠者,旧时姻缘……


    白翎陷入了一场清醒梦。


    他睁不开眼, 视野一片漆黑,能感受到全身上下,却无法控制哪怕一根手指头。要不是他没有心悸、气闷等反应, 说是遭遇了梦魇也行。更别提说话了, 现在的他连抿嘴也办不到, 只能软绵绵的, 任人施为。


    如此状态, 或许是《喜乐诸天奇经》对他的保护机制。


    灵台中, 那团金光逐渐扩大, 伸出不尽的枝杈,向他四肢百骸延展。白翎为此十分感动, 因为他并无痛感, 想来都是功法的好处。一人一法,今后可以谈笑泯恩仇了。


    可是,一星凉意飘落,滴在他眼皮上。


    很快, 又是一滴,打湿了他的面颊。


    白翎努力地作出反应,好告诉师弟,他还活着。但此时的他看不见自己苍白的脸色, 也不知自己浑身跟冰块一样, 覆上了薄霜。


    所有于己不利的感受, 都被抹除了。白翎还以为他体温正常,就和寻常睡着的时候没两样,不知裴响何故眼泪一滴接一滴,抱他的手都不敢用力,不住地发颤。


    阿响。


    不要哭。


    白翎在心里一遍遍哄, 微凉的水珠却没有停止落下。忽然,他感到搂着自己的双臂一阵发紧,裴响转头吐出一大口血。


    好像连脏腑的碎片都吐出来了,浓郁的腥甜瞬间弥漫。白翎心弦一紧,是了,师弟最终还是重现了老祖当年的壮举,不是贾济,而是他。到底是他。


    少顷,少年人同样失温的手抚过白翎脸庞,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泪痕。


    可是,白翎的身躯完全被寒霜封冻,连同裴响的泪珠,一齐凝固在了他的脸上,仿佛是他流下的泪。


    许多人登上了红台。


    诸葛悟,林暗,从最外环的流水席挤出来的唐棠。还有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慌乱地跑出殿阁,围着白翎呼喊他。


    顾怜降至半空,沉默地望着台上一群人。片刻后,他转头与衣眠四目相对,终于也外显分神,挡在了红台之前。


    道修与魔修交战,叫醒了整座霁青道场。


    刀剑相击,地动山摇,乐修们各操管弦,和魔修的邪音此起彼伏。然而,一切动静都在远去,白翎躺在师弟怀中,困意一波波袭来。


    唐棠把双肩竹筐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翻找能给白翎服用的丹药。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白翎不是灵丹妙药救得回来的。


    唐棠无计可施,连连张口却说不出话。直到她的师尊来了,只是看一眼白翎,便叹息摇头。


    唐棠着急地抓住师尊袖子,老太太的目光落在裴响身上,骇然道:“这孩子的骨头经脉全碎了,怎地还能行动?”


    白翎一惊。


    是在说裴响吗?师弟以筑基期修为硬扛魔尊一刀,虽说借来了上千把仙剑,合力迎敌,但……


    残念断裂在脑海里。未完成的思绪,静静沉了下去。


    白翎蓦地生出了一种预感,他要很久才能再见到师弟了。强烈的眷恋涌上心头,身边的人们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白翎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感到身上一轻。


    裴响解下了他的碧落幡。


    —


    霁青道场的史书所记,已经平淡了上千年。


    直到某一年的秋冬之交,陡然生出浓墨重彩的一笔。沉音魔尊发动夜袭,折雨洞天爆发大战。渡尘真人诸葛悟在婚典上半身入魔,失手诛杀师弟,亦即其未婚道侣白翎。


    而后,展月一脉的三代末位弟子裴响,凭借师兄遗物,向千年前的妖王献舍。


    此人修《太上迢迢密文》,受魔尊一击后实力大增,又逢众仙友云集,万仞归一。不知为何,妖王冤魂似与嵌玉湖下的某物形神融会,助裴响大开杀戒,追袭是非与广寒二位道君。


    据知情人士透露,裴响此举,是为再斩一名道君,迫使展月老祖现世,救其师兄还阳。


    然而,裴响以下犯上,遭到多名仙友联手镇压。此子见寡不敌众,再度招魂,竟从嵌玉湖引来一具怨灵——此灵怨气无穷,生前便是化神期境界,兼怀先天剑骨!


    是非道君早有防备,苟延残喘。


    广寒道君的护身符粉碎,身死道消。


    在仙印寂灭的刹那,时隔整整一千年,折雨洞天上空的雷云,终于平息。金光照破云万朵,红衣仙祖下高天。沉音魔尊和梦微道君等人缠斗许久,见大势已去,使法宝困住半魔诸葛悟,携其遁走。


    听闻,展月一脉的三代弟子白翎,彼时气息断绝,生机泯灭,元神不知何在。纵使老祖神降,亦无力回天,遂将其收入芥子。


    而孽徒裴响,不知是走火入魔,还是被嵌玉湖怨灵夺舍,居然犯上作乱,出手抢夺师兄遗体,行刺老祖。


    史记至此,被人有意地隐去了后面一段。如此惨烈惊变,不知是何以告终的。


    不过,少年人浑身黑雾沸腾、持剑杀向展月老祖的画面,因灵力震荡,定格在了折雨洞天的山林草木之间。


    每一滴入夜的露水,皆映出了二人交锋的刹那。两个命运相似、仙途相仿的古今同道者,在那一刻,被凝定在叶尖的滴露里,形成了一抹幻影。


    春去秋来,红台变作废弃的战场。


    铺地灵石无不黯淡,林间的花灯蒙尘久矣。


    但不论岁月流转、光阴似箭,满山的枝叶梢头,总有水珠欲滴未滴,幻象时隐时现。


    嵌玉湖畔的一滴清露,每夜凝成,每日露晞。它第三万六千多次滴下去后,和以往的每次一样,砸出了万千波澜。


    有人躺在水中,像是睡着了。


    青年恢复了一袭白衣,仿佛回到了一切未发生时,无忧无虑,独来独往,与洞天的山水融为一体。他神情安宁,静静地飘在水下一尺深处,金灿灿的湖水色同美酒,不断洗濯着他清新秀美的眉眼。


    可是,今朝一滴露坠,正正好点在青年的眉心,是修道之人的灵台所在。


    无数圈涟漪向外扩散。忽然,一枚极小的气泡逸出青年唇角,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一只白鹭飞过,似已习惯了水中沉眠的青年,见惯不怪,盘旋着寻找落叶栖身。但它忽然发现了什么,惊啼一声,“呼啦啦”振翅飞去。


    只见青年的身后,一具较他庞大百倍的法身,已具雏形。离得近时不易发觉,但从高空俯瞰,湖中青年分明被自己的元婴置于小腹,恰在丹田上。而他的元婴法身同他一样,安睡着双手交叠,保护本体。


    在白鹭鸣叫的刹那,青年的本体和法身同时睁眼。


    “阿响!”


    一声呼喊在湖上回荡,白翎意识回笼,身上似还残留着师弟怀抱的余温。不过,幻觉轻易消散,他正处于水里。


    身后的元婴俶尔不见,白翎毫无察觉。不过他发呆到一半,发现自己往下沉,慌忙刨起水来。


    不知为何,手脚一点也不协调,像罢工了整整一百年似的。白翎着急忙慌半天,连喝几大口金虹灵泉,总算记起“凌波咒”怎么念,狼狈地冲上了岸。


    他浑身湿透,往草地上一瘫。


    奇怪,太奇怪了!他刚才竟然同手同脚,跑这两步累得要命。


    白翎闭了闭眼,昏头转向。他惦记着裴响,此时一看,却是岁月静好,风平浪定的景象。


    师弟呢?碧落幡呢??围着他的一群人、穿紧身铠甲的红毛大波浪魔头呢???


    全不见了!


    白翎转头一看,却吓了一跳。


    原因无他,只因他跟照镜子似的,瞧见了自己的巨大遗像——不是画作,而是一尊石雕仙像,高约一丈,闲庭信步似的走在岸边,手提一柄斜长花锄。


    仙像把白翎“生前”的气质把握得恰到好处,和其他正襟危坐的雕像不同,此刻正含笑望来。


    在灵泉无法惠及的偏远凡家,常有为修真界著名道长塑像参拜之事。若仙像上刻了有效的符箓,道长本人又开了灵耳、接收呼召,凡人们遭难祈祷,道长便可能显灵相助。


    长此以往,仙家开始给已逝的同门师友塑像。雕像底座上,照样刻个“祈灵符”,寓意魂兮归来,慰藉生者的思念之苦。


    白翎记得这个传统,他在老祖笔记里读过。


    问题是,他死了吗?


    啊?!


    僵硬的手脚缓过来一点,白翎立即起身,捏了个“风干诀”祛除水迹,背着手检视自个儿的遗像。


    他溜达一圈,发现不仅遗像干净,青苔都没长,显然常受洒扫;遗像的底座上,还供奉了仨瓜俩枣。


    供品没贴符却很新鲜,大概常换。并且,今日供的正是白翎此生最爱:神鸟斋出品花糕。


    他拈起一块,是桃花的。


    一口咬下,甜香扑鼻,白翎幸福得双眼直眯。他余光瞥见,底座上有不少刻字,这也是修真界风俗:把对逝者的缅怀之语刻在遗像上,据说可以传达给亡魂。


    白翎边吃边看,果然都是熟悉之人的手笔。


    第一个落笔的是师尊,字迹狂放:白翎,无字,无道号。嵌玉湖借尔小憩,逆徒不可贪睡。


    白翎耸了耸肩。果然顾怜嘴里没好话,想让弟子复活都说得这么别具一格。


    往下按照顺序,应该是师兄的寄语。却不知为何,空出一块,然后是女子的手书:游子迷途莫忘返,观星便可循折雨。不知何日是归期,何日归来何日聚。


    白翎默念两遍,明白了林暗的意思。师姐不知他是生是死,也不知他能否醒来,只当他迷路忘归,等着他回家再会。


    之后又空了很大一块地方,才是唐棠和驾鹤一脉小辈们的留言。


    唐棠刻了上百个字,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白翎几乎能想见她埋头苦写的模样,把满腹伤心一股脑倒了出来,并且坚信他有复苏的一天。


    小辈们也各具风格,悲观如冯丘,祝白翎一路走好;乐观如田漪,和唐棠一样觉得白翎迟早会回来;以及乐观过头如徐景,刻了个“你徐兄到此一游”,估计挨了打,又老老实实添笔:“来为白师兄上香”。


    白翎看罢轻笑,可是他来回绕了三圈,硬是没找到裴响的字。


    怎么回事,师弟不想他吗?


    唐棠等人的刻字前,分明留了大片空档,明显是给裴响的。大伙儿留那么多地方,估计都认为,他有很多话想跟师兄说。


    但不知为何,裴响一字未留。


    白翎下意识地回忆,陷入长眠前的情景:师弟接了魔尊一刀——时也命也!师弟身负重伤——可气可叹!师弟拿走了碧落幡——


    奇也怪哉!


    白翎终于想明白哪里不对了。


    他的幡呢?


    神级法器认主之后,虽然能给别人使用,但必须是主人认可之辈,且绝不会一去不回。


    但当白翎往下想,试图记起裴响用碧落幡的所作所为时,灵台一片刺痛。他当时睡着了,类似在身躯极度受损的情况下,被《喜乐诸天奇经》强制关机。睡着之后的事,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恰在此时,有人声靠近。


    第102章 一百零二、烂柯 纵使相逢应不识。……


    一个少男说:“不吃白不吃。我花二十个铜板买的, 不能浪费嘿嘿。”


    另一个少女道:“吃吃吃就想着吃,供品也吃,不怕他半夜找你呀?”


    “那不挺好吗?大家都很想他啊。”


    “……”少女梗了一下, “等白老大醒了, 读你刻的破话, 看他削不削你完事。”


    两人来到湖边, 没留意一角白衣闪过。白翎还处于神智和躯干都没适应的状态, 下意识躲了起来, 藏在自己的遗像后。


    他修为又涨了, 虽然没探明涨了多少,但是完全没被田漪和徐景察觉。这二人的声音较以前有些变化, 褪去了青涩。


    他们是来扫墓的。


    田漪念动“定尘法”, 徐景则搓着手,迫不及待要拿桃花糕吃。他手伸到半空,忽觉得哪里不对,指着供品盘子问田漪:“喂, 你是不是偷吃啦?”


    田漪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


    “不儿,姐!我每次都供了两个时辰才吃的,白老大肯定享用过了……奇怪。不对。有情况!明明叠成小塔的,塔尖那块哪去了?”


    徐景和田漪大眼对小眼, 片刻之后, 齐声鬼叫:“白老大真吃了啊啊啊啊啊!”


    他们转身就跑, 却听见一记模糊的咳嗽。两个人毛骨悚然,“唰”地拔出各自兵刃,道:“谁在那里?”


    “何方小贼混进折雨洞天,还敢偷吃爷爷我买的供品!”


    田漪和徐景兵分两路,同时往雕像背后探头。白翎早料到他们如此, 稍一提气,如风起落花,掠步向上,直接越过了自己的遗像,翻身倒吊。


    田漪和徐景没发现雕像后面有人,松了口气,但等缩回脑袋,却见一人吊在半空,正对着他们龇牙。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再度响彻嵌玉湖。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影飞出梦微观,钉在两名小辈身前地上,寒光一闪,破碎消融。


    顾怜刚被吵了一次,没想到一而再,耐心即刻告罄。


    白翎忍着笑意说:“怎么回事啊,看你们长大不少,胆子倒变小了?”


    “白老……白师兄!!!”


    田漪和徐景由惊转乐,难抑喜色,忙把他抓下来,兴奋叫道:“你醒啦?什么时候醒的,你感觉怎么样啊!”


    “你不会是妖怪变的吧……一百年了,整整一百年了——白师兄!”


    徐景左看看、右瞧瞧,想拍白翎的肩验明正身,又不敢动手,生怕把好梦拍醒。


    白翎却听见他说“一百年”,惊讶地睁大眼,问:“你说什么?我……我睡了一百年?!”


    两人用力点头,一个哽咽,一个傻笑。


    白翎被震撼到失语,双目放空。在他的感受里,不过是眼一闭一睁,而后便沧海桑田,时移世易。


    怪不得田漪和徐景都发生了难以言说的变化,白翎此时看来,才发觉他们的长相更成熟了,以前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现在年近二十。对修道之人来说,的确经历了漫长岁月的雕琢。


    “阿响……在哪里?”白翎喃喃道。


    听闻此言,田漪与徐景同时一愣。


    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白翎观察,他心生不妙,追问道:“他这一百年过得好吗?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给他的遗像底座刻字?


    白翎环顾四周,也没瞧见木屋之类的住所。可他结丹闭关的时候,裴响曾经搭过的,还花大价钱买了法阵,以免错过他出关的动向。


    田漪咬了咬唇,道:“说来话长……白师兄,你先回仙去山休息休息?不,仙去山已经没人了……你还是来大罗仙窟吧。等师姐忙完手头的事情,我们好好跟你讲。徐景,快去,给师姐报个信儿!”


    “是是是,我去给师姐说一声……”


    徐景拔腿要跑,但人还没动,便被白翎拎住了后衣领。


    白翎越发感到他们的反应不对劲,问:“不能长话短说,让我有个底吗?田漪,徐景,阿响到底怎么了!还有仙去山,‘已经没人了’是什么意思,我师兄呢?”


    田漪眼神躲闪,迎着白翎的注视,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猛地推了徐景一把。徐景脸都白了,疯狂摇头,不肯讲话。


    白翎一阵没来由的头晕目眩,放开徐景,决定自己去一探究竟。


    然而正在这时,梦微观上空凝聚金霞,一袭紫衣人影肃立其中,缓缓飘落。


    白翎气息不稳,勉强唤道:“师尊。”


    顾怜依旧足尖点着剑鞘,凌然于空。他倒是音容一如既往,百年不过弹指一挥。


    顾怜的目光从头到尾、扫视白翎一遍,哼道:“总算醒了。”


    “多谢师尊,借我嵌玉湖。”白翎强笑一下,上前半步道,“师兄和阿响都去哪了?”


    没想到,连顾怜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白翎不祥的预感几乎落实,面上的笑意彻底退散。


    他道:“师尊都不肯说,肯定是有无数噩耗等着我……没事,我自己去问。这么大的霁青道场……总有人知道,总有人告诉我!”


    “带他去见裴响。”终于,在白翎转身的刹那,顾怜对驾鹤一脉的二人下达了指令。紫衣剑修凝眉冷目,半晌又添上一句,“记得拦着他。”


    说罢,顾怜拂袖移行,消失在原处。


    白翎双手握拳,平复吐息后,向战战兢兢的小辈们露出微笑,说:“原来还能见到阿响,我当是怎么了呢。你们放心,不用拦我。路上,先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吧?”


    —


    得到顾怜的首肯后,田漪和徐景总算将百年旧事如实道来。


    话匣子一经打开,滔滔不绝。但,他们先挑了不那么沉重的东西讲,也就是白翎与裴响的道号。


    白翎沉眠之前便晋入了金丹后期,早该取道号了,结果婚典上出了那档子事,现在全修真界都当他已经仙逝。即便熟识之人不以道号相称,拜日神教的史官也必须记他一笔,不能再直呼其名。


    在史官的三催四请之下,顾怜不得已,代两名弟子取了道号,白翎唤作“见星真人”。根据田漪的解释,顾怜是从林暗给白翎的遗像寄语得来的灵感,既然在外的游子迟迟不归、须夜观星象识别归途,索性叫他“见星”。


    白翎边走边道:“可以,难为师尊的文学水准了。有个不错的寓意还朗朗上口,我谢谢他。”


    顿了顿,问,“阿响呢?”


    田漪说裴响的道号亦是师尊所取,便让白翎心里一沉。若师弟无恙,自然该他亲自想道号。


    而且,道号要入了金丹期才有,白翎记得自己入睡前,裴响刚筑基后期。师弟修为暴涨,必然又受了重创。


    徐景说:“裴师弟的道号叫‘还阳’。他的功法太凶险了,老是命悬一线,梦微道君金口玉言,取这道号,包他向死而生!”


    “还阳真人……”白翎念了几遍,不觉浅笑道,“比我的道号还大白话呀。不过,平安最重要。师尊取得好。”


    三人安静一会儿,眼看到了仙去山下,白翎抬头望去。


    抱山的古榕年逾千载,突破寿数极限,垂落的根须竟然褪色成霜白,似满头华发一般。山间的草木苍翠依旧,不过,山腰的弟子廊舍,几乎淹没在了葳蕤之中。


    徐景低声交代:“白师兄,渡尘真人半身入魔,已不为道场所容了。沉音魔尊将他扣在魔域,听说……他现在是魔尊幕僚。在沉音剑冢与其他三方魔窟的交战中,所向披靡。”


    “啊,没死就行!”


    白翎见徐景在“听说”后面停顿片刻,心脏上提,待听完师兄的际遇,才将其落回胸腔,如释重负地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师兄那么优秀,果然到哪都能升职加薪……嗯。”


    两个小辈呆呆地瞪着他。


    白翎后知后觉,自己的立场觉悟有待提高,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说:“不过我相信,师兄是被逼无奈的。他肯定身在魔域心在道。”


    田漪“噗嗤”一声乐了,带着他往折雨洞天的出口走:“这几句才像样儿!前面几句,咱们虽然是那般想的,但只能自家人私下说啊,师兄你千万别在外边讲!”


    徐景也说:“就是就是,太微一脉贼心不死,五年十载地提请昭雪司,要遣专人去魔域,把诸葛道长捉拿归案、道场问斩。贾济那厮,当上道君后那叫一个趾高气昂,狗眼看人低啊可恶至极!”


    白翎皱眉道:“他?”


    “是的……原本的七名道君中,问鼎与广寒两位陨落,所以不仅是贾济,咱们师姐也成道君了。总有些八公八婆,背地里指摘师姐是捡漏的,给她取难听的绰号……冯丘没来扫墓,就是因前些天和蛐蛐师姐的人打架,现在还躺床上呢。”


    早在多年前,众人在裴府与裴夫人的怨灵缠斗时,曾有一名师弟,被磨盘打断小腿。当时,林暗果断祭出保命灵药,为其白骨生肉,免去了残废。


    白翎忽然想起来,那个师弟正是冯丘。他笑了笑,说:“干得好啊,吾辈楷模。就该揍那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家伙。不过,广寒道君也死了?”


    他隐约感觉抓住了关键,问:“怎么死的。”


    田漪道:“被裴师弟杀死的。”


    白翎:“……”


    田漪深吸口气继续说:“他用你的碧落幡献舍给妖王,要再杀一个道君,唤醒老祖救你。是非道君可能算出了会有一劫,勉强保住性命,广寒道君却没那么好运。他们两个,一死一伤,都是裴师弟干的!”


    白翎神情凝固,停步在古石门楣前。


    徐景干脆也一股脑说了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请了你家湖下的怨灵上身!嚯,修真界有史以来的最强怨灵啊——生前化神期修为,攒了一千多年的怨气,而且有先天剑骨!要不是老祖现世,镇压一切,简直……简直要把折雨洞天打烂了!”


    他和田漪紧张地盯着白翎,而白翎脸上一片空白,少顷,眼底涌起无数种复杂情绪。


    他使劲一闭目,最后道:“阿响现在在哪?”


    “他在全性塔……以戴罪之身,在神教任职赎罪。等等、别走啊白师兄,还没说完!你、你要冷静,裴师弟他……他已经不记得你了!!!”


    第103章 一百零三、如故 忘了,但没完全忘(?……


    全性塔的中部, 一共二十层,坐落着拜日神教的三大辖司。


    昭雪司掌罪罚自不必提,还有却风司、定水司, 一个负责降妖伏魔, 旨在扫除邪风;一个源于水能生财, 意为“稳固民生”。


    辖司之下, 又有林立部门。


    裴响而今就职的, 乃是却风司之笑忘门。


    白翎本以为, 自己睡一觉过了一百年, 已经没有任何事能将他打倒了。得知师兄师弟俱还健在,他更是满怀欣喜。


    没想到, 裴响关于他的记忆尽数被洗。师弟记得其他所有人, 除了一个姓白的师兄。


    在裴响的记忆里,当初拜访裴府、接他回宗的,只有渡尘真人诸葛悟。师尊梦微道君座下,亦仅二名弟子而已。有位师兄排在他和诸葛悟中间, 不过因故早亡,从未和他相见。


    秘境、黑市、兰林,无数个双人同往、并肩齐归的地方,也都变成了裴响独行所到之处。他对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倒是没忘, 唯独白翎, 像被从他脑海里抹去了。


    当裴响回忆时, 意识照亮一幅幅画面,有一袭白衣身影,始终藏在照不亮的阴影中。一旦他试图注目,白影便像幻觉一般消散,徒留千疮百孔。


    田漪和徐景描述了裴响失忆后的状况。他们不知道诸葛悟也曾被操控记忆, 以为白翎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努力地运用譬喻,助他理解。


    然而,白翎明知是怎么回事,仍像被钉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任由二人细细形容师弟是如何忘记他的,多听一句,脸色就更白一分。


    终于,田漪发现他面上血色褪尽,止住了话头。白翎死到临头都能大笑,眼下却盯着远处的空中某点,一动不动。


    他轻轻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啊?……哦,裴师弟他不是刺杀老祖嘛,之后被关在昭雪司,我们很久没见到他……差不多过了十年,才听说他出来,受到是非道君举荐,进却风司戴罪立功。我们找他的时候,他居然没问起你,我们实在奇怪,忍不住试探,结果就发现……发现他这样了。”


    田漪说罢,徐景道:“白师兄,我们问了师姐才晓得,神教会对一些道行高深的罪人,采用剥夺记忆的惩罚,好教他们改过自新。‘笑忘门’全是这种人。”


    白翎:“……”


    见白翎转过来的神情实在骇然,田漪忙安慰他:“裴师弟和同僚们不一样啊!其他人是把前尘往事全忘了,个个当自己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裴师弟他,他却记得别的东西,只是……呃。”


    “只是忘记了我。”


    白翎低声接话,终于又皮笑肉不笑地牵动唇角。


    呼吸变得艰难,视野突然发花。但他保持沉默,提气继续走,坚持要去全性塔。


    徒步太慢了。白翎伸手向背后,尝试御剑。


    可他摸了个空,道:“我剑呢?”


    “裴师弟带着呀。他没从老祖手里抢回遗体,但是抢到了剑。我们见过他几次,他每次都把你的剑好好背着。虽然……虽然他想不起来那是你的。”


    白翎缓了口气,问:“背双剑?”


    “不是的,裴师弟自己的剑……在刺向老祖时断了。”


    “花谕”断了。


    裴响的本命剑。


    由白翎带他前往全性塔,手把手教他用塔印抽出的神级剑胆,于两人生死之际自发成形锻成的仙剑……断了。


    断在一百年前。


    白翎运起神行术,掠往全性塔。田漪和徐景谨记着顾怜的命令,不敢跟丢,在后面猛追。


    不多时,熟悉的高塔进入眼帘。白翎径直往里闯,被过会儿才赶上的两个小辈一左一右、使劲搀住。


    徐景道:“等等!白师兄,仙友们还不知道你醒了啊——不对,在他们眼里,你是活了!”


    “幸好我带着大师姐的令牌。”


    田漪掏出一物,出示给迎上前的神教教徒。一百年过去,塔里服务仙友的教徒们基本换过一批,没人认出白翎。三人走太快,也没撞上哪个相熟的修士。


    他们踏上塔中央的莲台,升入天井。


    到达三大辖司的楼层后,每层皆是圆形大厅。环状的柜台围绕天井,供神官点卯、访客记名。柜台后面,八条走廊向外放射,通向不同的部门。


    却风司位于另外两司中间,眼看已经过了,莲台依然上升。


    田漪说:“白师兄,笑忘门个个是神教死士,屠魔狂人,没法直接找谁的。咱得先‘报案’,再小小地付出一点这个——才能见到裴师弟。”


    少女把拇指和食指捻了捻,白翎问:“银子?”


    “塔印也行。”田漪往袖中掏了掏,转头问徐景,“你带了多少?凑点儿。”


    幸好白翎的芥子袋没丢,他说:“当然不用你们出钱。我还有……这么多?!”


    他刚把手伸进袋口,便被摸到的大堆塔印一惊。再摸两下,竟有三百枚之多,根本摸不过来。


    白翎记得,自己的存货就小几十枚。可能是顾怜给他“收尸”的时候,多塞了一些“陪葬品”。


    他立即给两个小辈各塞了一把,说:“之前辛苦你们了。我还有两百枚的样子,能见到阿响吗?”


    话音落下,白翎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喃喃道:“为什么我像个掏空家底只为见花魁一面的穷书生……不是,笑忘门到底什么地方啊,难道有钱就能见他们吗?见他们干嘛???”


    “巨款啊——”


    田漪徐景却两眼放光,抹着哈喇子收起塔印,见白翎似笑非笑,才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啦,花钱是为了拜托掮客,把裴师弟请来。说到底报案属于求助——仙友们想去某地除魔,或者接到了凡家祈灵,又没把握解决祸事,才会来请笑忘门的门客助阵。平时掮客是随机派人的,要想指定人选,最好通融一下。”


    白翎记得掮客的意思,好像是中介。


    他问:“……那阿响忙吗?”


    “忙的,大忙人。他本来就有点传说色彩,行事又快准狠,一年到头都没空档。我们以前还想告诉他,关于你的事情来着。奇怪的是,讲了一次,下回见面他又忘了。我们怀疑神教搞鬼,师姐也提醒我们,小心弄巧成拙,反害了他。”


    白翎心绪低沉,直觉认为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而是由于那则修《太上迢迢密文》之人的传言——此道者皆为情种。裴响的所作所为,肯定给是非道君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所以非要他忘掉师兄不可?


    白翎神情平静,但心里一股无名火,无从宣泄,只能盯着莲台。他此时发觉,莲瓣比百年前他带裴响来时,深艳许多。看来莲台不变,只是重刷了好几遍漆。


    忽然,脚下停止移动。本层的牌匾刻着“云来馆”,仿佛三大辖司共用的会客区域。


    田漪在柜台登记,说明来意,三人被接引穿过长廊,步入一间茶室。


    一名中年女子在内间的茶案旁等候,俨然是田漪所说的掮客。因不知笑忘门的底细,为免引起是非道君警觉,白翎没有跟着小辈进去,而是与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留在外间。


    一扇屏风分隔内外,他恰好被屏风挡住。


    掮客属于文职人员,修为低微,完全没有察觉。田漪把白翎事先备好的塔印推出,询问裴响有无闲暇。


    掮客知道他们和裴响有交情,且看在重金份上,满口答应。内间墙壁挂满铃铛,她摇动其中一枚,说:“裴门客昨日刚回道场,两位来得巧。我便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掮客取走一半塔印,笑容满面地离开茶室。


    白翎在暗处看着,对于笑忘门的中介分成匪夷所思。但是田漪和徐景都见惯不怪的样子,他不禁皱眉:师弟打工的地方,压榨人太严重了吧?


    没想到,茶案向两侧分开,把剩下的塔印也吞了个干净。


    原来,“戴罪立功”指的是打白工。白翎以为师弟至少能分到一半,所以把塔印一枚不剩全交了,不曾想,尽数落入笑忘门和掮客的口袋。


    那师弟这些年来,吃什么、用什么?他被昭雪司关押十载,可曾与家中联系?他的票折没被搜刮走吧?


    白翎渐渐垂眸,未留意田漪和徐景冲他招手。恰在此时,一阵微弱的气流吹过,刚被掮客带上的门,开了。


    掮客已走,白翎转出数步,正抱臂倚在屏风架上。他低着头,碎发飘过额前。


    一道人影经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者一袭黑衣,在白翎抬眼的刹那,刚好看见他缠满绷带的手。


    白纱布缠到了指尖,不再露出一丝缝隙。比视觉先反应过来的,是嗅觉,白翎在闻到熟悉淡香的刹那,倏然心脏缩紧。


    他对上了一双漆黑静寂的眼睛。


    来人停住步伐,也向他望来。此时此刻,飞渡的百年岁月终于落到了实处。


    在目光相接时,白翎紧攥的心突然膨胀,整个胸腔都感到外扩的疼痛。抑或是他呼吸凝滞了太久,心肺一片火烧火燎,半晌后,才蓦地恢复吐息。


    眼前人的面容,与百年前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少年人那种雌雄莫辨的漂亮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显露的俊美,肃杀道服映衬着仙姿月貌,黑白分明,更具侵略与压迫之意。


    比起少年,用青年形容也愈发合适。如画的五官深藏锋芒,原来的冷冽,转为了凛然。此刻的裴响,神色无波,眼底无澜,目光直直地坠入白翎眸中。


    以上视下,淡淡的,却是盯着他。


    全然在看陌生人。


    许久之后,裴响略带喑哑的嗓音响起。


    他问:“你是?”


    “……我是你师兄。”白翎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轻说道。


    他缓慢地直起身子,眉头难以纾解,但还是凝视着阔别已久的师弟,他的阿响,微微笑了。


    白翎补充道:“我是死了的那个。”


    裴响不动声色,显然没有轻易相信。可是,他一语不发,似也说不出反驳和质疑的话。


    裴响的喉结滚了滚,和白翎对视的眼中,流露出片刻迷惘。很快,他察觉了自己的反常,向白翎略一颔首,转身走向内间。


    黑衣的下摆在眼前旋过,心口剧烈的酸胀后,只余麻木。


    白翎松了气息,往后靠住屏风,回味着直冲灵台的晕眩。他们来之前忘记对词了,田漪和徐景旁观到一半,见裴响走来,立即乱了阵脚。


    裴响倒是点了个头当问好,然后沉默地坐下。


    少顷,他向外间稍稍侧首。


    徐景立即说:“是真的,如假包换。他是你小师兄,今天刚活过来。你……你对他有印象吗?”


    裴响转回视线,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忽然,他感到自身异状——背后的仙剑在颤。


    裴响握住剑柄,不明何故,不过先制住其躁动。而后,他问田漪和徐景:“什么事。”


    田漪绞尽脑汁地说:“我们是来……来……”


    “我想追查一案,来请你帮忙。”


    温和清亮的声音靠近,白衣青年撩动珠帘,走进内间。


    田漪二人正和裴响面对面,裴响听闻此言,并未转动,唯有绷带紧裹的指节,稍微一收。


    白翎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身侧,也不看他,先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黑衣剑修却无声看来,说:“好。”


    他对案子一个字没问,不知是因为自信,还是什么别的缘故。白翎饮茶的动作一停,田漪和徐景也都露出了惊讶表情,嘴巴紧闭。


    少顷,白翎两眼微弯,望向身侧。他向裴响凑近了一点,好像只是冲他笑笑,然后便拉回距离,道:“既然如此,就说定了。明天日落的时候吧,请你来折雨洞天详谈。”


    他顿了顿,问,“少侠怎么称呼?”


    “我的道号,还阳。”裴响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起身。


    白翎说:“好,以道号相称不错。我的道号是……”


    “我知道你。”


    珠帘声动,黑衣剑修已经消失在门外。只剩他低而微哑的嗓音,慢慢传进手拢茶杯之人的耳中:


    “白翎。我那位已故的师兄。”


    第104章 一百零四、似是 铃铛回来啦^_^……


    茶杯滚烫, 白翎却一直用手捂着。直到裴响的背影彻底消失,他才蓦地回过神来,“哎呀”一声。


    白翎道:“阿响认识我?”


    “当然啦白师兄, 你的遗像还在嵌玉湖边杵着呢, 裴师弟想看不见都难。他逢年过节皆要拜会梦微道君的, 还给你上过香。不过他的记忆是神教动的手脚嘛, 估计道君也没有办法……”徐景如释重负地嘀咕, “太好了, 来之前我还担心你接受不了, 会直接杀去找是非道君。”


    白翎:“……”


    白翎诚恳地说:“一段话里,每句都能戳我痛点, 你进步了徐景。”


    徐景缩起脖子, 田漪道:“往、往好处想!一百年不见,裴师弟已经元婴前期了。百年升两个境界,修真界上一个这么厉害的,还是展月老祖。裴师弟仙途不可限量啊!”


    白翎说:“首先, 我一直觉得他太像老祖了不好,非常不好,简直晦气。其次,阿响那破功法, 达到这样的升级速度……”


    见田漪也缩起脖子, 他无奈道:“没关系, 是我不开的壶太多。不管你们说什么,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是谢谢你俩,事已至此……师尊也没办法的话,就让我自己去找办法吧。哦,和阿响一起。”


    徐景说:“我已经给师姐传讯了。你今晚来我们洞府住呗, 明天再打扫仙去山,等裴师弟来。”


    “问题是我人刚醒,脑子完全乱的,没一点想法……唉,时间会不会约早了?应该再缓两天……不行,要搜罗点人帮忙,我去商行一趟。”


    白翎说着起身,决定到霁青商行招兵买马。田漪和徐景踊跃请缨,但事关重大,牵涉到是非道君与神教,白翎是打死不会让小辈掺和进来的,他要对得起林暗。


    而且白翎不想在神教的地盘久留,更信不过笑忘门。所以他也没打算再下一单,雇佣裴响的同僚们。


    三人出了全性塔,沿大路下山。


    白翎重新检查了一遍芥子袋,塔印没了,但银元还在。以前诸葛悟安排了商行的人定期给他送钱,后来买东西都有裴响结账,时至今日,两位埋单之人各有各的难处,白翎须妥善规划家底儿了。


    幸好,去霁青商行招募一位靠谱的保镖,凭他的资金还是绰绰有余。白翎又给两名小辈各塞了一锭银子,不为别的,就为他们这些年勤勤恳恳地扫墓上供,不可亏待。


    田漪和徐景一点不客气,接来便塞进袖中。


    白翎好奇道:“林师姐给你们发零花钱多么?”


    “跟别派比起来当然是多的,师姐有好东西都紧着我们。但是……嗐,白师兄,咱们驾鹤一脉有四代弟子啦,你晚上要不去见见?”徐景说着愁眉不展,“我自认为学艺不精,只收了两个,可他们花钱好似无底洞,天啊!我的裤腰带几十年没放松了!”


    “啊?”白翎确实没想到这等变化,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他问田漪,“你呢?你收了几个。”


    田漪笑得命苦:“我收了四个,别提了。大师姐当年带我们六个,到底怎么做到的?”


    白翎扬眉,三人一路闲侃,转眼来到霁青城内。百年不见,风光依旧,不过在白翎看来,不论山上还是山下,行人都好似换了一批。


    他们一进城,便瞧见前方挤得水泄不通,貌似有道场医修义诊,抓药免费。


    城中居民排成了长龙,拖家带口来看病。一些野孩子混在队伍里,装作咳嗽,试图蒙混过关,整点甘草片当糖吃。


    白翎本没在意,不料在义诊摊位上,瞅见一道眼熟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女修,面庞圆润,聚精会神地把着脉。她不像旁边的同门叮嘱病人,而是把注意事项写在草纸上,一张接一张地发。


    印象中的小姑娘忽然抽条了,白翎尚未确认,田漪先道:“唐棠?”


    恰好有钟声响起,医修们换班了。唐棠诊完手头的居民,似不想闲着,往抓药之处转,不经意间,撞见了刚下山的三人。


    白翎笑着挥挥手,唐棠登时目瞪口呆,冲了过来。


    她围着白翎观察一圈,手舞足蹈地比划。白翎见她还是不能说话,心生遗憾,但能感受到唐棠的欣喜,也说:“阿花能给别人看病了,好厉害啊!”


    唐棠比了个“等下”的手势,掏出一本书。


    白翎见此书极厚,而且由她手写的纸片装订而成,惊得同样微微张口。他接来一翻,目录分作两块儿:“修真界不可错过之事”,和“裴道长的传闻收录”。


    白翎“啪”地合上书,郑重其事地说:“太感谢了,阿花。你真的……不行,这个你拿着!”


    他二话不说,又取出了一锭银子,眼下除此以外,没别的能给。唐棠却后跳一步,指着身后的义诊摊。那边摆了一个功德箱,接受富户捐赠,帮罹患重症、时日无多的穷人料理后事。


    白翎会意,把银两放进箱里。唐棠高兴得很,双眼一亮,又翻出一物,还给了他。


    白翎望着眼前旧到黯淡的银铃,一时怔然。


    显然,唐棠也知道诸葛悟的境况,轻叹口气,把手写的书翻到开头,示意白翎看。白翎这才知道,在他的婚典当日,问鼎死了。


    唐棠冲上红台,试图救醒白翎的时候,被混进折雨洞天的问鼎发现。此人大喜过望,认定唐棠仍是他问鼎一脉的弟子、本派传承未断,试图趁乱把她拐走。


    不幸中的万幸是,问鼎作恶多端,习惯了斩草除根。他要将唐棠的师尊师姐全杀了,好让唐棠死心。


    医修们被聚集在战场后方,手无缚鸡之力,唐棠却有裴响赠的神级仙剑,关键时刻,“别寒”察觉了问鼎的杀意,为唐棠的师尊挡下致命一击。


    其余道修尽在前方对敌,唐棠保护同门,左支右绌。然而,当她勉力抵御问鼎之际,一名魔修绕到后方偷袭,对她出手了。


    问鼎纵身上前,替唐棠接招。而唐棠抓住那唯一的机会,趁问鼎背对她时,亲手杀了曾经的师祖。


    看到此处,白翎面色微敛。


    他看了唐棠一眼,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只是明白她为何还是说不出话了。唐棠摇了摇头,让他接着往下看,白翎瞧见了师兄的名字。


    原来,诸葛悟被带去魔域之后,铃铛就飞快地结成了一层银锈,通体发灰。唐棠请人修过,经手的器修皆言,是铃铛另一端的人周遭魔气环绕,没有灵气让铃铛传讯的缘故。


    唐棠思来想去,决定把铃铛还给白翎。或许某日,他还能以此联系上师兄。


    白翎把灰扑扑、不再发出任何声音的铃铛握在手里,低头片刻,想再问问唐棠的情况、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女修却笑着扫一扫手,与他们告别,然后转身跑回了义诊的摊位。


    田漪不冷不热地说:“她在医修中,算有点名气了。”


    白翎道:“真的?阿花在医道也很有天分吗?”


    “不是。因为她不管哪一脉轮到义诊,都会下山。一年到头,每天出勤,霁青城的人们称她是‘观棋医仙’。而且,有时候病人无理取闹嘛,她那把剑一亮出来,大家就能好好沟通了。”


    田漪说罢,耸了耸肩。白翎知道她心里窈娘的坎没过去,故只是静静听着,把铃铛系在腰间。


    此时的他,像是回到了最初:一袭朴素的白麻道袍,腰间悬铃。通往霁青商行的路,也还是车水马龙。


    对白翎而言,上回来不过是数个月前。


    可他忽然想起了与他对接的两代掌柜,那个叫钱算珠的老人,以及他更老的、名为钱算盘的父亲。


    青年渐渐不再说话,带着两名小辈,来到柜台前。霁青商行效劳于修士已达千年之久,对他这种情况应对纯熟,只听他说“百年前的钱姓掌柜”,立即请来了一个新老头。


    白翎见此人面目熟悉,道:“钱掌柜?”


    老头乐呵呵地行礼:“回禀仙长,老朽三生有幸,接了家父的班,代为照看贵洞府的产业。虽然家父于四十年前,已寿终正寝,但老朽蒙他教诲,数十年来不敢懈怠。请问仙长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寿终正寝啊……好。”白翎一时间,只听见了这四个字,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想起一事,问,“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颇不好意思地回答:“老朽名为金山。哈哈,仙长觉得俗气吧?”


    “不。你的名字很好,钱掌柜。”


    白翎心头的怅然不知为何,被老头的名字挥散。算盘,算珠,金山,一脉相承又平地起高楼,让他不觉间露出一抹笑意,言归正传,提出了此行目的。


    白翎也想起了尹真。散修中拿钱办事、甚至卖命的不少,可惜像尹真那样,真有两把刷子的不多。


    尹兄有能力,见识也广博,于关键时刻甚至能力挽狂澜——白翎至今犹记,他们师兄弟三人面对碧落幡放出的怨灵狂潮时,幸好有林暗和尹真招来的散修大军相助,才有命活到今天。


    他不禁对钱掌柜描述了尹真的外观,希望有缘重聚。


    可惜,钱掌柜对此人毫无印象。据他所言,如果真有那么个红衣胜枫、头戴蓑笠的英俊男子,即便他未曾见过,读来客简录时,也必定会记个大概。


    为此,钱掌柜当着白翎的面儿,把简录取出来查询。他的简录从祖辈处继承而来,老头通过扉页的仙印,快速检阅“尹真”、“红衣”、“蓑笠”等最可能被录入的词汇,然而除了白裴二人与之初遇那天,钱算珠记过几人争斗、尹真斩杀一名窃贼,再无旁的只言片语。


    白翎略感困惑。莫非尹真和他们分别后,浪迹天涯,再未回过霁青城?


    既然无缘于故人,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他留下定金,将此事托付给钱掌柜,见天色向晚,终于匆匆返程。


    不过,白翎在路上闻香识点心铺子,找到了一家老字号。他买了足量的糖水、糕饼等物,让店家送去义诊摊,请无偿看病的医修们吃点零食。


    田漪和徐景也各得了一份,见白翎一头扎进隔壁的杂货店,边吃边问:“白师兄,你还买啥?大罗仙窟都有,你晚上直接住呀。”


    “你们不是开枝散叶了么?我也算当师叔的人了。”白翎笑吟吟出来,把换好的连号银票塞进袖子,向两人展示了一下新买的红包,说,“走吧。我现在是真的感觉,原来睡掉了一百年啊。”


    第105章 一百零五、而非 即将开启新地图√……


    饶是白翎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 当他走进大罗仙窟时,还是被入目的景象震了三震。


    以前的浅滩一望无际,唯有芦花照夜, 融融似雪, 几座精巧的竹楼临水俏立。现在却划分出了三片区域, 左侧学堂馆阁, 当中会武高台, 右边弟子廊舍。一眼看去, 扑面是仙家气度, 壮丽非凡,全然不复旧时的闲野风貌了。


    恰值午后, 弟子们三五成群, 刚从廊舍出来。他们身量不高,瞧着是一群小不点儿,结伴穿过练武场,前往书院。


    忽然, 报时的道童以力运声,传诵时辰。弟子们忙不迭御剑的御剑、作法的作法,一片狼奔豕突之状,加速猛冲。


    白翎三人不赶时间, 信步前行, 正好撞见这一幕。


    白翎想起上辈子的中学生涯, 心下纳闷人们怎么修仙了还是这德行,不料眼光一扫,见田漪和徐景不知什么时候把吃食收起、挺直了腰杆子负手走路,拽得跟刚才判若两人。


    他们和白翎对上目光,一个绷脸不语, 一个肃容点头。


    白翎:“……”


    白翎停步片刻,问:“你们二位是?”


    “嘘——”徐景挤眉弄眼,下一刻便有弟子发现他们,过来行礼。


    “见过师叔师姨!”


    “师尊你咋在这,冯师伯刚让我们下午好好表现,说有一位贵客要来,不能失了礼数,丢咱们驾鹤一脉的面……这位莫非就是???”


    四代弟子们年纪都不大,比起修士,更像道童。他们从看见师长们开始,嘴皮子便没停过,还频频觑向白翎。等猜到白翎正是那位贵客,他们便跟一窝鹌鹑似的挤成团,意识到本派颜面已经荡然无存了。


    白翎不禁轻笑,挨个发红包。他虽然该掂量着家底儿行事,不能和以前一样随意败家了,但对驾鹤一脉的小小辈们,还是非常大方。


    四代弟子们望着他的笑颜,一时间忘了谢绝,呆呆地目不转睛。田漪忍不住给了自家徒儿一拳,训道:“都没喊人呢就接红包,等下把《礼则》从头到尾抄一遍!”


    “这有什么。跟我还装起来了?”白翎笑意盈盈,顺手揉了一把挨揍的弟子脑壳,说,“我姓白,不用客气。”


    “白、白师叔……”


    “咦?难道是见星真人……前辈!我们都听过你的事迹,原、原来是您呀!”


    几张小脸连在一起,眼睛闪闪发亮地仰望着他。田漪见他们兴奋得直蹦跶,知道今日的课业教不成了,索性宣布:“行了行了,别在这堵路。去通知你们的狐朋狗友,今个儿休沐,都回廊舍这边,准备晚膳。”


    “好耶!!!”


    孩儿们一声欢呼,齐齐把怀里的兵刃道卷抛起又接住,马不停蹄地传播好消息去了。


    原来驾鹤一脉延续了炒大锅饭的优良传统,并未请厨子做饭,而是由师长带领弟子,自制一日三餐。


    今天为了庆祝白翎苏醒,众人更要热闹一番。不多时,弟子廊舍涌入一群乌泱泱的毛头小儿,刚才见过白翎的几个被簇拥其间,大声夸耀着见星真人多么温柔好看、封的红包多么厚实等等。


    白翎正在慰问冯丘,听见楼下嘈杂,扶他一同下去。四代弟子们雀跃着涌来,似一群团雀发现天上下粟米雨了。


    冯丘还拄着拐,且跟白翎叙旧时,没忍住红了眼眶。驾鹤一脉的三代弟子中,他心事最重,如今的模样年过四旬,非常符合寻常人对仙门长者的期望,只是和田漪徐景不像一个辈分的。


    孩子们怕挤到冯丘,按捺住兴奋,眼巴巴地观望白翎。白翎直接把二三十个红包摞在一起,交给为首的徒弟,小小辈们便乐颠颠地抢红包去了。


    “怎样,是不是叽叽喳喳,没个安生?”


    冯丘面露赧然,此刻倒是和曾经的少年样子有了重合。邻近的食堂大门打开,田漪叉腰一喊,把徒儿们叫进去干活。还有两名师弟以仙剑挑着扁担,运来四大筐菜,远远地冲白翎招手,想来说话却被孩子们缠住了。


    冯丘的眼角皱出笑纹,道:“大伙儿亲手种的,一会儿白师兄尝尝。修仙之人,在天上飞久了,总忘记脚踏实地。让孩儿们花点时间在地上,对道心有益,他们也有得吃。”


    “说起来我还在窗下种了一盆水葱,煮夜宵很方便的……打个蛋,下一把面,撒一撮葱花,连着好多年晚上吃不腻。”白翎遗憾地耸了耸肩,“估计盆都裂了吧,明天找找。”


    冯丘点头,眼角仍有些湿润。不知为何,他年纪和辈分都比白翎小,白翎面对现在的他,却无法像以前一样,把他当做晚辈了。


    白翎更难以想象,林暗的五个师弟师妹里,是冯丘跟非议她的人斗殴,不惜伤重至此。可惜,眼看日头慢慢地降下高空,白翎也切完了二十人份的萝卜丝,仍不见林暗归来。


    菜肴上桌,热腾腾香喷喷,所有人围着长桌吃饭。白翎被请到主座,他问:“林师姐不回来吃吗?”


    “这个点不够她忙的嘞!她很久没和我们一块儿用膳啦。没事白师兄,咱们先吃,等小的们睡了,她才能回。”


    徐景一边发筷子,一边解释。白翎没想到道君还得加班,八成是神教欺负林暗的资历浅,压榨她打工。


    田漪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证实了白翎的猜想。不过,满桌小小辈都目光灼灼地盯着白翎,因头回见传说里的人物显形,满目崇拜。


    白翎只好撇开此事,与众人饱餐一顿。凭他的境界,按理说该完全摒弃口腹之欲了,可是咸鲜的香味扑鼻,可口的饭菜吃得人浑身发烫,白翎怎么也割舍不掉。


    透过满桌嬉戏打闹的孩子,他蓦地有些出神。


    不知阿响正在何处,能不能吃上一口热的。他以前跟着白翎的时候,就不爱吃东西,顶多瞥着白翎大快朵颐的模样,才会吃一点意思意思。现在,师弟独自过了百年,肯定不会再好好吃饭。


    白翎鼻子发酸,连忙起身,借口收拾碗筷,把空碗和骨碟收进后厨的水槽。


    一直消沉不是办法,他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师弟早就辟谷了。若是再伤春悲秋下去,万一把眼睛哭肿了消不掉,明天还怎么见阿响?


    那可是二人重逢后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姑且算是吧。


    可他再怎么努力,眼前总是雾蒙蒙一片,最后低头盯着水面上浮尸的碗碟们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几个孩子进来,把他推出房门,不许客人洗碗。


    田漪等人分身乏术,并未注意到。白翎笑了笑,一人走出弟子廊舍,沿着滩岸散步。


    说是散步,实则游荡。他取出唐棠的手记,借月光查看裴响的传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师弟从九十年前入笑忘门起,便一直是闻名三司的劳模。


    找他助阵的人本来就多到踏破门槛,裴响还来者不拒,不论如何凶险的活儿都接。根据唐棠抄录的每月《笑忘门门客考绩公示》,裴响不是在出生入死,就是在出生入死的路上,别说吃饭了,白翎怀疑他连觉都没空睡。


    若在旁人眼里,这绝对是一项引人艳羡的功勋。唐棠介绍,道场仙友对笑忘门的门客既敬又怕:敬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找人家帮忙,怕则是因为不知道来帮忙的家伙手里有过多少条人命。


    但在白翎看来,每写裴响打败了何等邪魔、破获了何等悬案,都让他的心弦更加绷紧。记录长得翻不到头,他不得不从后往前看,没想到最后一页还是。


    难为唐棠了。九十年来,每个月去抄笑忘门的公示。她一个没有背景的医修,这已经是她能搜罗到的、关于裴响最真实可靠的消息。


    白翎不觉间,握着书稿走了很远。突然,似有微光映亮前方,他抬头望去,只见水红衣裙的女子缓步而来,正对他微笑。


    “林师姐!”


    霎时间,勉强抑制的情绪一阵反扑,白翎只喊出一声,喉咙便哽住了。他皱着眉,也对林暗笑,最终还是把头一低,不敢看人。


    “白师弟,你这是怎么了?怎还用手揉眼睛呢。”


    女修风华依旧,眉心的花钿愈发晶亮,双臂也多挽了一条披帛,清彩流溢。她一面调侃,一面走来,故人相逢的喜悦冲散了深深疲倦,莲步移行间,一身皆是月。


    白翎终于说道:“阿响不记得我了。林师姐……我该怎么办?”


    他顿了顿,又道:“对不起,你这么累,我自己想想办法。”


    白翎红着眼眶,扯起嘴角,林暗却拊掌道:“不,白师弟,你现在醒来正好。我趁你沉眠期间,查到了一点东西。”


    白翎:“诶?”


    “神教清洗记忆的法门,名为《片叶搜魂真迹》。除了神教中有一人修习,天下唯有一位大能精通此道,就是太徵道君——没错,扶持新派、分化神教的那位,老祖之下第一人。”


    林暗说,“据传,老祖当年与她和是非道君三人行走江湖,同舟共济。可惜那是两千年前啊,实在过于久远。我潜心追查,只发现了一个地方。确切地说,是一个部落的遗址:旧河郡。”


    白翎专心听着,问:“那是什么地方?”


    “老祖铁三角的扬名之地,也是《片叶搜魂真迹》的发源地。似有修习此道之人,直接将功法内容公开了,供全郡同修。彼时的旧河郡人,甚至因此得了新的名称,搜魂族。”


    白翎喃喃道:“林师姐的意思是……我不可能去查神教,也不能找太徵道君,但可以去搜魂族的遗址?”


    “对。虽说过去了两千年,旧河郡早已改建成了新河郡,但当地仍流传着不少关于搜魂术的古籍。”林暗见白翎双目微亮,仿佛想即刻动身似的,提醒他道,“不过那地方发生过一件怪事,所以本地人对搜魂一道讳莫如深,你去的话,一定万般小心。”


    白翎问:“怪事?什么怪事!”


    “旧河郡之所以覆灭重建,是因为千年之前,那里的人忽然忘记了一切。”林暗笃定地说,“世间鲜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太徵道君如此和老祖作对,必定掌握着什么。白师弟,或许你也察觉了,你和裴师弟二人的宿命,紧攥在你家师祖的手中。他钦点裴师弟入门,仅仅因预测到了先天剑骨出世吗?当年裴师弟从嵌玉湖下放出的怨灵,同样是先天剑骨。二者之间,是否存在什么关联?既然如此,何不去查明旧事?或许你一直处于的立场,并不……”


    女修言尽于此,取出一纸地图,递给白翎。


    泛黄的牛皮卷上,标注着南方的丘陵环抱之间,一座形似天坑的古城。


    第106章 一百零六、枷锁 习惯成自然。


    “目标刚过壹号点位, 并无异状。”


    “目标距贰号点位尚有半里,妙音符预备!”


    “报——叁号点位有蚂蚁搬家拦路,已作处置。”


    “怎么处置的?”


    “把旧蚁穴整个挖出来放路对面了。”


    “干得漂亮!”


    时间一晃而过, 经过一整天的修理, 折雨洞天的仙去山弟子廊舍, 已经恢复了七成旧貌。


    此时此刻, 驾鹤一脉的几人围在厅下, 正透过视野最好的窗户, 紧盯窗外。徐景架起了一尊千里镜, 聚精会神地观望洞天入口,田漪则戴着叆叇法器, 双手轻扶镜框, 实时传达着目标人物,也就是裴响的动向。


    另两名师兄弟忙前忙后,正在掸身上蚂蚁窝的土,连冯丘都坐着轮椅, 捏了个明目诀远眺。


    只有白翎站在边上,看看他们,再看看窗外,被挡得什么也看不见, 无奈道:“其实, 我本来没有很紧张……”


    田漪比了个“嘘”的手势, 好像发现了什么。


    徐景说:“奇怪,裴师弟为何没往既定的路线走?”


    白翎默不作声地走近一步,见裴响半路转弯,绕过了仙去山。


    师弟一袭黑影,步履沉静, 在满山青碧间分外醒目。白翎发现他手里提了点东西,道:“是不是先去找师尊了?”


    “哦!”小辈们齐齐应声,七嘴八舌地说,“对,裴师弟很讲礼数的。他这个一直没忘。”


    “太好了,再看看哪里不够干净……白师兄你转过去让我们瞧瞧。”


    白翎本想回绝,却忍住了,乖乖地背过身,供群众雪亮的目光检阅。说来他昨夜更衣就寝时,后知后觉地发现,顾怜给他挽了个髻。用于盘发的不是别物,而是一缕碧绿的绸带。


    绸带边缘残损,像是暴力撕扯而致,颜色和光泽也都一般,不像专门用来扎头发的。


    但白翎一看绸带的金锦绲边,立即认了出来:竟然是一截碧落幡的残片!


    裴响借碧落幡献舍刺杀老祖,此物定然会被老祖夺去,白翎醒后,也确实以为幡没了。没想到,器灵不惜本体撕裂,硬是从老祖手里挣出了一长条,缠在白翎身上。


    顾怜把白翎沉入嵌玉湖温养前,为弟子整理“遗容”,顺手用残幡替他绾发。可惜的是,器灵受创太重,白翎捧着发带感应、呼召、注入灵力,最后只唤出了一团极微弱的灵体,并无人形,不会说话,绿油油和鬼火似的。


    饶是如此,鬼火停在白翎的指尖燃烧,轻轻跳动了两下。


    之后器灵便回了残幡,不知要休养多久。白翎将其小心地放在枕边,等一觉醒转,不想把它塞进暗无天日的芥子袋,就还是拿来束发了。


    绿的放头顶不吉利,但在过命的交情前不算什么。白翎依照在秘境黑市的时候,裴响为他打理的那般,下半头发披散,上半头发盘髻,以深碧色绸带扎着,飘垂两缕形似背云,无形中添了几分仙人气韵。


    小辈们从上到下地欣赏他,纷纷鼓掌:“很不错啊白仙长,你这百年,是半点不曾变化。”


    “修为上来了,精气神更好了,人越来越有范儿了!”


    白翎终究没忍住笑骂:“胡说没完了是吧?起开起开,让我看看阿响到了哪里。”


    徐景让出千里镜,白翎转动镜筒,仔细看了一遍仙去山通往嵌玉湖的路,却并未发现黑衣剑修的身影。


    他喃喃道:“奇怪……师弟跑哪儿去了?”


    “笃笃笃。”


    突然响起敲门声,所有人如惊弓之鸟,一哄而散。冯丘移动轮椅不及,被师兄弟扛去了茶案边上。白翎也双目圆睁,不知把千里镜藏哪儿,不得不将其往墙角一竖,假装是笤帚和簸箕。


    屋里闪转腾挪的声音十分明显,却没人应门。敲门声再度响起,依旧三声。第三声落下之际,白翎出现在了门前。


    其实门没有关,早敞着等候来客。可是从头到脚一身黑的剑修静立门外,见到白翎,方把轻叩门楣的手放下。


    他淡淡道:“见星真人。”


    时值四月,凡间芳菲褪色,洞天山花始开。在沉郁的墨衣身后,正是无边烂漫春景,因二人相约黄昏,风光更显柔美。


    余晖越过裴响肩头,斜照在白翎面上,好像为一具白瓷瓶涂上清釉。他手扶门框,抿唇望着裴响,见师弟俊美肃杀的容貌,似也被夕阳融化,许久才说:“请进……还阳。”


    裴响略一颔首,把手中东西递出,是一份见面礼。


    全性塔下的集市热销此物,买账的多半是散修或道场新人。白翎没想到,师弟也会专程去买,完全不符他的身份资历。接到手中时,却因礼品精美,令白翎心中放晴。


    厅内一尘不染,两人先后穿过珠帘,来堂上饮茶。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抻着脖子,恭候多时,见白翎怀抱见面礼、脸上压着微笑,挤出各种眼色。


    田漪小声提醒:“白师兄,千万要沉住气啊!”


    徐景也磨着嘴皮子:“唔记得第一印象唔……”


    白翎轻咳两声,回身问道:“普洱还是单枞?”


    “悉听尊便。”裴响走到给他预留的位置坐下,迎着众人的注目,道,“你们也去?”


    “不不不!有你陪着白师兄,我们一百二十个放心。”徐景立刻澄清。


    裴响点了下头,看着白翎沏茶。


    白翎很久没干这事了,发觉师弟的视线后,倒水的手不禁一抖。一滴沸水溅出来,眼看要落到他另一只手背上,白翎心不在焉,并未躲避。


    然而,裴响顷刻间抬手过去,精准地接住了水珠。


    他神色不变,默默将手收回。白翎对自己大意,看师弟挨了烫,却习惯性地一把抓住他,问:“没事吧阿响?”


    白翎问完便反应过来不对,又“唰”地丢开师弟,后退半步。


    他尴尬地说:“抱歉……”


    裴响看着他:“……”


    冯丘马上低头喝茶,装作没看见。其他人不忍卒视,全部用手捂住眼睛,又岔开两条缝偷看。


    白翎一闭眼,决定当无事发生,赶快把茶泡完。可在他转头的刹那,裴响伸手向上,摊开手掌,说:“纱布隔着。”


    言下之意,不烫。


    小辈们泄出轻微的抽气声,一个个坐立难安,仿佛要爆炸了。白翎有些错愕,没想到下意识流露的关切得到了认真回应。


    因为被小辈们围观起哄,他没忍住面色泛红,不自然地道:“隔着啊……隔着就好!快、快喝。”


    他把胡乱沏成的茶塞给裴响,在其身侧坐下。裴响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茶水,说:“请阁下明示,须我所做之事。”


    终于谈到正事了。


    白翎道:“啊,是这样的。我们的目的地,在岭南旧河郡,现在叫新河郡的地方。你听过吗?”


    裴响说:“知道。忘川的发源地,搜魂族遗址。”


    “知道就太好了——我也刚得到一些消息。”


    笑忘门的门客们,必然尝试过恢复记忆。所以,裴响或许从同僚处听闻过搜魂之道,并不稀奇。


    他道:“此行的目的是?”


    “是……是为我师兄查找寻回记忆的办法。你认得吧?我师兄也是你师兄,渡尘真人诸葛悟。”


    白翎话到嘴边,换了个理由,同时心底跟师兄道歉,借他名头一用。白翎问:“你还记得吗?师兄在进入化神期前,被是非道君篡改过记忆。他以前说进境后就能想起来,不知成功没有。”


    裴响道:“记得。若是为他,无须此行。”


    白翎:“为什么?”


    “他的预感没错。那种程度的篡改,当他修为接近施法者,便会失效。”裴响松开茶杯,稍微撩起了一侧鬓发,平静地说,“如我一般的笑忘门门客,才会寻求逆转搜魂之道。”


    裴响的耳垂上,赫然是一枚黑铁耳钉。白翎乍一看去,并未发觉不对,只是心莫名地一沉,感觉不太舒服。


    他细看方才发现,耳钉居然在穿过裴响的耳垂后、刺入了他的头颅!


    白翎问:“……谁干的?”


    裴响道:“不知。”


    白翎的目光向他另一边耳垂飘去,喃喃道:“那边……”


    “同样。”裴响放下鬓发,全然不觉自己展露了多么骇人的东西。一根金属长钉,穿过后脑,横贯在他的颅骨之中!


    而他举起茶杯,又抿了一口。裴响依然以朱红长缎束发,细长的缎子是他周身唯一亮色,其上银纹清光暗闪,垂在背后。


    白翎不知道,师弟百年间登门见了无数人,这是他头回喝别人沏的茶第二次。喝完似仍意犹未尽,定定地望着杯中茶叶。


    白翎稍皱起眉,道:“每个笑忘门门客,都要扎这个东西吗?”


    “不。九十年前,他们去找我,告知了我一段旧事。我的记忆恢复大半,之后便钉上了这道‘灵台枷’。于是,又忘了。”


    裴响说着,扫了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一眼,几人都目露震惊与悚然,这才明白裴响何故在听他们讲了白翎之事后,再度忘却。


    神教的搜魂术,像是把人心境里的记忆裁断了。偏偏裴响修《太上迢迢密文》,若他本人抗拒,纵使删他记忆百次千次,还是能复原。


    于是,“灵台枷”专门为他而生。


    “我还是要去新河郡。”


    良久后,白翎缓慢地眨了下眼。他与裴响四目相对,一人平静,另一人的平静之下,暗涌万千。


    白翎说:“我有别的,必须要去的理由。”


    裴响道:“好。”


    他仿佛想问,别的理由是什么。不过,黑衣剑修沉默片刻,最终只问:“何时出发。”


    第107章 一百零七、出发 谁说生活没有那么多观……


    二人约定在翌日清晨出发, 相聚于霁青山脚下。


    天还一片漆黑的时候,白翎就从床上起身,飞快地洗漱完毕了。一别经年, 他的神级大床依然健在, 不过耗费了数个咒语, 才将其复原。


    若是太早到, 只能蹲在树下数蘑菇, 恐怕会让失去记忆的师弟以为他脑子有病。提前半刻钟到, 则显得从容且不失礼数, 很有为人师兄的风范。


    白翎自认为把握好了一切,但是才在堂上静坐了小半时辰, 便鬼使神差地睁开双眼。


    是不小心醒太早的问题。


    他灰溜溜地爬起来, 取下挂在门口的幕篱,往脑袋上一扣,理不直气也壮地出了门。


    此时天如淡墨,东方的鱼肚白将露未露。白翎下山途中, 向远处的嵌玉湖投去一瞥,见梦微观烛火全熄,想来顾怜仍在好眠。


    他昨夜去和师尊聊了几句,算作报备。


    虽说两人多年来从没对付过, 但白翎心里清楚, 完美无瑕的大弟子堕入魔道, 与师门天各一方;不成器但至少活蹦乱跳的二弟子,长睡不醒;年少满誉的小弟子负罪受刑,难回正途;还有难得降世,结果抛下预备飞升的指令就重回云端的师祖……


    如果白翎一声不吭地跑了,多少有些给师尊雪上加霜。本着尊老爱幼的优秀品质, 白翎去知会了顾怜一声:他要南下追寻搜魂的逆转之道。


    彼时紫衣剑仙与他隔着帷幔,罗幕重重,烛影煌煌。


    白翎说罢便要告辞,没想到,顾怜很别扭地过问了两句,得知他不是一人独往,才哼一声放他离开。


    白翎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反正不管顾怜什么反应,他都一定要和阿响走这一趟的。黎明的霁青山一片阒静,漫山遍野的草木尚未苏醒。偶有遁光掠过高空,颜色各异,似道道流星,坠往各自洞府。


    待白翎来到山脚下,天空总算变成了深青色。一轮红日出东山,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他找到了约定会面的大树,环顾四周,果然是来早了。而且,他来得太早了——两人约在辰正见面,现在才辰初。


    树下确实有几只蘑菇可数,白翎与它们蹲在一处,希望不要被过路人发现。幕篱的垂纱把他整个人罩住,还真像一只蘑菇成精了似的。


    不过他的期望注定落空:因为到了早点摊子们上山的时候。摊主们推着各式各样的小车,车上蒸笼热气滚滚,一个个地路过白翎。


    每一辆小车路过他,都要吆喝声“仙长吃点啥不”。白翎辟谷后并不会饿,但闻到香气,还是很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他踌躇着起身,道:“劳驾,来一份小笼包。花卷也要一……两个。啊,黑豆浆?来两杯。”


    “好嘞仙长!仙长怎么称呼?”


    “我……”白翎确保自己的脸藏在白纱后,昧着良心说,“鄙人道号还阳。”


    “好嘞还阳真人,您的早点!”


    摊主做成了清早第一单生意,喜滋滋地推车走了。幸好他不晓得裴响,白翎松了口气,没想到提着早点一转身,正对上一道清凌凌的目光。


    白翎:“……”


    白翎眨一眨眼,道:“裴真人也来这么早?”


    剑修的黑衣完美融入了夜色,从一片淡青的昏昧中走出。他脸色苍白,在黑暗中十分醒目,五官像笔墨描成的一般。


    他来到白翎身前,沉默许久,问:“我买的?”


    很好,冒名顶替被正主发现了。


    “……给你买的。”白翎维持着八风不动的表情,分了他一个春卷和一杯豆浆,说,“吃点热的好上路。”


    裴响微微蹙眉,显然并不理解。但他和以前一样,对白翎的要求选择了照做,道:“谢了。”


    于是,两人并肩站在树下的一堆蘑菇中间,面对着源源不断赶往山上的早点车们,安静地就着豆浆吃花卷。


    此画面实在诡异,白翎忍不住把余光投向师弟。可是从他的角度,若不想转动脑袋被人发现,便只能看见裴响的下颔。


    师弟吃东西和以前一样,一板一眼,慢条斯理,不像在品味美食,而是在完成任务。不管怎样,吃了就行,白翎笑了笑,下一刻就听身边人道:“看我做什么。”


    白翎:“……”


    流年不利祸不单行。怎么又被抓包了!


    他索性大大方方地望向裴响,含笑问:“不能看吗?我付了两百多枚塔印。还阳真人是看也看不得的?”


    “我得到了零枚。”裴响神色淡淡,不过沉默片刻后,还是道,“随你。”


    他把头转开,咬了一口花卷。


    白翎瞬间被愧疚感击中。他大睁着双眼呆立片刻,扯了下裴响的袖子,把小笼包递过去说:“这、这个也有你的份儿。很好吃的,尝一下吧?”


    裴响看向缀着水珠的袋口,又看向他。白翎忽然意识到,师弟长得更高了,以前不用仰视得这么厉害。离得近时,他仿佛能被师弟的影子裹住。


    奇怪,睡觉时不能长个儿的吗?


    白翎双眼稍眯,流露出一丝懊恼。这副模样落入裴响眼底,却不知令他误会了什么,无声地吐息一次,说:“行。”


    略显喑哑的嗓音,不带情绪,白翎一时间拿不定,裴响是在纵容他,还是出于一位优秀的笑忘门门客专业素养,尽量满足雇主的需求。


    白翎没忍住试探道:“我没法御剑。往南边去的路上,可能要麻烦你。”


    裴响:“不能御剑?”


    “对,我的剑……走丢了。”


    白翎话音刚落,裴响背后的仙剑便颤抖起来,“噌”地出鞘,闪到两人当中。剑身忽明忽暗,“拂钧”和“凉紫”正在激烈争夺着主导权,裴响握住剑柄,立时镇住了躁动,将其插回鞘中。


    他蹙眉,或许有些困惑,道:“见笑了。”


    真正的始作俑者白翎笑眼微弯,因自己的仙剑一直跟着师弟,莫名开心。可是,他又想起破碎的“花谕”,笑意散了些,说:“没事。这是你的剑吗?”


    “不记得了。”


    “它叫什么名字呀?”


    “……”裴响面无表情。


    白翎的坏心眼没使成,改口问:“卖吗?一万枚塔印怎样,我和它有缘。”


    这价格够买十把神级仙剑了,何况是认他人为主的。看“拂钧”和“凉紫”的样子,裴响并没有强行让它们成为自己的本命剑。


    孰料,黑衣剑修看着他的双眼,道:“除非我死。”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只是在陈述事实。白翎张了张口,目光落在他为“拂钧”和“凉紫”打造的新剑鞘上——漆黑的玄铁鞘身,刻着简约大气的辟邪符图,价值不菲。


    可见师弟对此“遗剑”,视如己出。他虽忘了仙剑的旧主是谁,但对其执念颇深。


    白翎低头,藏起了眼底的复杂情绪。袋子里只剩一只小笼包了,裴响还没吃。


    白翎说:“快吃吧,吃完出发。”


    裴响却盯着举到面前的袋子,须臾才道:“怎么吃?”


    摊主没给签子,白翎一愣,旋即和自己吃的时候一样,把小笼包一点点挤到袋口,递到师弟唇边。


    “喏。”


    他实在很想知道,现在的裴响对现在的他,能容忍到什么地步。白翎一眼不错地盯着师弟,见他眉峰未解,垂着漆黑眼睫,好像对这般亲昵的举动感到茫然。


    早点摊主们已经冲到山腰摆摊了,晨光熹微,大路上并无旁人来往。白翎却有些心虚,回头看了眼,而后把幕篱的纱帘拉起,替师弟遮上一遮。


    他催促道:“快点啦,都帮你挤出来了,要不你自己来?”


    此言一出,裴响终于稍稍侧首,咬下一口。有些东西或许刻在骨子里,比如听师兄的话,比如用膳的礼节。


    他每咬一口,就要转身背对着白翎,吃完再回来咬第二口。一口也不会咬得多了,必定要细嚼慢咽。白翎忽然有些惋惜,为何没买大点的包子,下次喂师弟的机会,又不知在何时。


    身后忽有人说:“请问……请问是见星真人吗?”


    刚好裴响吃完了最后一口,白翎正拿着空纸袋发呆。闻言,他倏地回身,发现一辆马车停在道旁,车夫正满面震惊地望着他俩。


    白翎脑子里轰的一声,明白误会大了。晨曦幽微的树下,两个人凑在一起,脑袋时不时靠近,其中一人还撩起幕篱的垂纱遮着,除了情人幽会简直没有其他任何可能啊!


    裴响道:“这是?”


    白翎强笑着说:“啊……我不是没法御剑嘛,功法也没什么攻击性只能抗揍,所以在商行招募了一批打手,掌柜派车接我。不是不相信你,还阳真人,我只是……”


    还没解释完,裴响先走向了商行的马车。白翎不禁泄气,闭嘴跟在后面,对车夫扯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以前的师弟,从来都会认真听他讲完的,不论他的话有多大逆不道。


    结果裴响停在车前,为他挑起了车帘。黑衣剑修的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微侧目问:“只是什么。”


    白翎一怔,立即钻进了车厢。裴响没得到回答,凝眉望向车里,却见刚坐好的人忽然又歪出头来,笑嘻嘻地说:“什么都没有,你听错了。车里有新鲜的果子吃!”


    裴响:“……”


    裴响看了车夫一眼,车夫吓得连连后退,以为他要灭口。


    这时,车厢里伸出一只手,将裴响一把抓了进去。白翎没想到,师弟对他毫不设防,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抓到了身边。


    两个人四目相对,外面的车夫发出了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白翎连忙为师弟抚平衣襟的褶皱,道:“我对现在的修为还不习惯……抱歉抱歉。”


    裴响看着他的手在自己胸口摸来摸去,良久后,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握住白翎的手腕,轻轻推开。


    马车鬼鬼祟祟地开始前进。


    第108章 一百零八、旅途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时隔一日再见钱掌柜, 老人的面上多了几分愁容。


    白翎率先跳下马车,问:“怎么了老钱?没招到人吗。”


    “不不不,白仙长, 您出的酬劳丰厚, 应征的仙友多如过江之鲫。只是……罢了, 您一会儿便晓得了。裴仙长, 您也来啦!”


    老人迎上前作揖, 白翎猜测, 是裴响的金丝楠木票折让他提前得了消息。看来师弟的私人财物并未被收走, 笑忘门还有点底线。


    钱掌柜把他们请到雅室,说:“白仙长, 您要的鹤车已经安排妥当, 随时听候差遣。不过招募的勇士嘛,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白翎问:“怎么?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说嘛,我很坚……咦。”


    门一推开,一道背影立于堂上, 听见他们的动静,方才负手转身。


    白翎略一扬眉,原来只招到了一个。不过,他明明没提很高的要求, 修为金丹后期以上即可, 怎么只有一人中选?


    而且……这人怎么看怎么眼熟。


    身着紫色锦衣的少年容貌绮丽, 面色不善地斜睨着诸人。他未配仙剑,赤手空拳,但修为深不可测,让白翎一时间难以判断。


    且不谈道行,主要是眼前人的脸——完全是年轻版的顾怜啊!


    白翎笑出声道:“这位仙友是?”


    当着钱掌柜的面, 直接喊师尊不妥,因为顾怜死要面子,定不想暴露身份。果不其然,化形成少年样貌的顾怜撇嘴不语,高傲地横了钱掌柜一眼。


    钱掌柜介绍道:“这位是微梦真人,连故。白仙长,别看他样子年轻,竟把应召的其他仙友全揍跑了。他在此守擂,谁来打谁,最后就只剩下……咳咳,我看他境界高深,以一当十,希望能入白仙长法眼。”


    顾怜怒道:“他敢不入?”


    可白翎早在听钱掌柜说“微梦”、“连故”的时候就笑得弯下了腰。他手背抵唇,肩膀抖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正色道:“好啊,原来是连道长,失敬失敬。有连道长一路护送,当然不需要其他歪瓜裂枣了。不过我很好奇,像连道长这样优秀的人才,肯定不缺道场派系招揽,怎么会来接我的单子?”


    顾怜充满稚气的面庞上,额角暴起青筋。他上前两步,结果靠近了才发现,此时的他身高不如白翎,怒意瞬间变成了愕然。


    白翎笑得蹲在了地上,扶额发抖。


    顾怜真生气了,叫道:“拖拖拉拉,究竟何时出发!不是说买了两驾鹤车吗?车呢?”


    “鹤车正在庭院之中……不过微梦真人是怎么知晓的?”钱掌柜摸了摸头,嘀咕着推开雅室的另一扇门。顾怜无意中穿帮,立时把嘴闭上。


    原来每间雅室都有阳台,互相联通,形成了一片空中庭院。两驾鹤车停在外边,见门开了,扬颈发出清唳。


    而白翎由此明白了顾怜到这的原因:之前下单的时候,白翎并未隐瞒展月一脉弟子的身份,他的所作所为,皆会被写入简报,呈给顾怜。以前的顾怜或许不看,但在诸葛悟走后,他不看也得看了。


    所以,顾怜早就知道了白翎的打算。


    裴响亦一眼认出了紫衣少年的身份,颔首以礼:“师尊。”


    顾怜哼出一气,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鹤车。白翎在他身后,悄悄地侧向裴响,说:“一路上很难太平了。”


    裴响眨了下眼,对讲小话的行径很不习惯。可是,如果是身边人,又好像不那么奇怪了。


    他道:“为什么。”


    “唔,我生前和他有过节?等下你只能和我挤一辆啦。”白翎微露笑意,见顾怜背着的双手紧握成拳、显然把他们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更觉好笑。


    临上车时,顾怜突然回头,命令二人道:“车中的传音符箓,不许撕掉。白翎,休想教他不三不四的东西!”


    他抛下这句话便闪身进了车厢,再“唰”地扯上车帘。白翎无声地扮了个鬼脸,作口型说“就教就教,你不教的我都教”。


    旁边的裴响又撩起车帘,静静地看他眉飞色舞。白翎立即收起怪相,向师弟嫣然一笑,登上鹤车。


    现在的师弟,定不会再抱着他御剑。白翎虽然言语上以此试探过,但实际上,提前安排好了代步工具。


    他原想招四到六人同行,两驾鹤车刚好。没想到顾怜横插一脚,还霸占了一整辆。


    算了,顾怜跟着就跟着吧,留守老人怪可怜的,反正他受气了自己会跑。白翎心里想着,再瞧见师弟落座于对面,心情愉快地托着脑袋,对外面辞别的钱掌柜挥了挥手。


    鹤车预设了目的地,一日千里,当晚可达。随着裴响将车厢壁上的灵石按下,灵符捏就的仙鹤振翅高飞,转眼飞上云端。


    商行安排的座驾,无比奢华。车厢空间宽敞,白翎有太多话想问,一时间却不知从何问起,支着头出神。


    况且在头顶的青金灯罩上,贴着传音符箓,两间车厢内不论有什么声音,彼此皆可听到。白翎抬头望了一会儿,发现符箓共二张,一张可让顾怜听见这边讲话,另一张则让他们听见顾怜的动静。


    忽然,裴响开口道:“见星真人。”


    “嗯?”白翎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裴响停顿片刻,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白翎微微怔住,无法回答。若是肯定,势必又牵动裴响的记忆,让他受灵台枷的折磨。但若否定,裴响既有此问,明显已察觉了什么。


    白翎定住心神,道:“裴道长觉得,我们见过?”


    头顶上传来警告的咳嗽声,白翎直接一伸手,把传来顾怜声音的符撕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君也在外照样不受。


    他继续问:“裴道长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没有。”


    裴响微蹙着眉,目光落在白翎交叠于桌上的双手,又落回白翎面上。少顷,他淡声道:“我想多了。”


    “唔。”白翎点点头,拈起一枚果子,自然而然地塞到裴响唇边。他以前吃什么好东西,总是习惯性地喂给师弟一个,而师弟一定会露出不赞许的表情,然后乖乖吃掉。


    果不其然,眼前的裴响重复了一遍这个流程。可当他启唇的一刹那,便察觉了自己的反常,双目微睁,抗拒道:“抱……”


    白翎眼疾手快,不等抱歉说完,就把杏仁推进了裴响口中。他动作轻巧,指尖轻轻地蹭过裴响唇瓣,意识到这点冰凉柔软的触感是什么后,白翎看着手一愣,又对面前人笑道:“抱歉?”


    裴响目露惊愕,但口中有食物时不得言语,遂神色复杂地吃下了杏仁。


    许久后,他承认道:“很奇怪。”


    白翎观察着他的耳钉,见没有刺痛师弟的迹象,大着胆子问:“哪里奇怪呢?”


    “你对他人,亦是如此?”


    “啊?‘此’指的是——”


    “会喂他们吃东西。”裴响的眼神略显晦暗,说,“以及,相距甚近。”


    白翎并没有先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我这样对你,冒犯了裴道长?”


    裴响:“……”


    裴响的眉峰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白翎立即意识到了症结在此,这就是裴响最感到奇怪的地方。


    他应该对白翎的行为不悦,问题是他没有。


    裴响确认道:“我们见过。”


    他定定地看向白翎,说:“我被封锁的记忆里,有你存在。”


    窗外流云飞渡,鹤车在湛蓝如洗的高空掠过,似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行走,划开万千波纹。


    一切都很安静,如此高度甚至没什么其他的鸟儿,只有柔和的风声。白翎强撑镇定,微微笑问:“既然裴道长知道把我忘了,那现在的你,对我还记得多少呢?”


    裴响说:“你是诸葛师兄的道侣。”


    白翎:“………………”


    刚积攒起来的悸动顷刻稀碎,白翎嘴角直抽,感到一口血猛冲喉头。


    窗外传来顾怜的哈哈大笑,不用符箓都清晰可闻,甚至有他大力拍桌的声音。


    白翎几欲喷血,好在下一刻听见顾怜把桌子拍塌了。他生生稳住情绪,假笑两声道:“还有什么?不会只有这个吧!”


    “别的……我每次去参拜师尊,皆会路过你的遗……塑像。师尊说,你在和诸葛师兄的婚典上意外离世,仙去山上的弟子廊舍,是你故居。”


    裴响的声音渐低,手也按在了耳钉上。白翎面色一变,制止他道:“阿响!”


    这个称谓脱口而出,居然让耳钉渗出了血。裴响一把攥住了白翎的手腕,咬牙道:“你以前,也是这般唤我?”


    “不……裴道长,我、我喊小辈都是这样的!阿景阿漪阿丘……还有个阿怜,阿怜你过来啊!”白翎说着把脑袋伸出窗口,冲另一驾鹤车喊道。


    顾怜果然被激怒了,化成一道剑影,瞬息出现于白翎身侧。


    他横眉骂道:“不省心的家伙,瞧你干的好事!裴响,停止回忆,这厮说他叫人都是没轻没重的,你听见没?你们以前认识,但并无什么关系,别想了!”


    白翎本来反握住裴响的手,见他齿间泄出闷哼、轻颤不已,终是把师弟松开。


    霎时,裴响的眉关亦解,吐息缓和许多。他鬓边沁出了冷汗,再抬眼望向师兄,只见白衣青年紧紧地背靠厢壁,虽目光锁于他身上,但连双手都贴着座位,仿佛在极力远离他。


    裴响垂下眼睫,注视着满手淋漓鲜血。


    他的面上竟有些空白,少顷,喃喃道:“你刚才唤我什么?”


    白翎:“……啊?”


    裴响:“我不记得了。”


    第109章 一百零九、进城 好塑料的师徒情(×.……


    灵台枷起效如此迅猛, 白翎虽不算完全出乎意料,但还是难免的心一沉。


    他观察着裴响,见他似是被重置了短期内的记忆。神教旧派在他的脑海中遍布禁令, 但凡触碰, 灵台枷即刻发作。


    裴响耳垂渗出的血逆流而上, 如一滴滴珊瑚, 滚回苍白肌肤和乌黑铁钉的界限里。


    他依然盯着白翎, 意识到了刚发生的变故, 不再追问, 淡淡道了声:“抱歉。”


    “是我的错。”白翎放松身形,对他露出微含苦涩的浅笑, 补充道, “还阳真人。”


    车厢内陷入死寂,无人续言。


    裴响仿佛对白翎的话并不赞成,皱了皱眉,但余痛未清, 向顾怜颔首以礼,而后闭目养神。顾怜抱臂哼声,大马金刀地坐着,浑身上下写满不爽。


    白翎没想到师尊来了就不打算走, 要在这亲自盯着他俩。可是他看窗外的高空头晕, 只好目视前方, 望着果盘出神。


    怎么想都是鹤车的问题。


    上回同乘鹤车,还是白翎、裴响、诸葛悟三人,一路尴尬难捱。现在更多出了一分无以言表的凄楚心酸,由此可见,闻名天下的展月一脉, 被鹤车克了。


    白翎双手捂住额头,不明白自己怎么还能煞有介事地得出这种结论。苦中作乐也得有个限度吧?他以后连“阿响”都不能喊了啊。


    透过两手间的空隙,他的目光游离在对面人身上。现在的师弟,或许也可以用青年形容了。


    两人站在一起,若叫不明真相的外人来看,定分不出谁长谁少。更有甚者,大概会根据二人一个沉静、一个烂漫,把白翎打为齿序次者。白翎与眼下的裴响相对,确实也不如以往游刃有余,师弟再不是他能随意捏扁揉圆的可爱可怜之物了。


    旅途在万千思绪之中,倏忽而过。


    白翎心旌飘摇,不觉间,注目在裴响颈项的一点,盯着那一圈圈纱布。于是他并未发觉,裴响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亦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顾怜是已经睡得四仰八叉的了。就算两个徒弟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他也是浑然不晓的。


    还是白翎第一个察觉了天色变化,外边暗了下来。云层倾斜,灵鹤滑翔下降。他三人因车厢内嵌的法阵,并不会失衡,白翎壮着胆子往下看,发现下方已是开阔的原野。


    南方多丘陵,而在矮山环抱之中,有一片偌大盆地。


    谷地无垠,一马平川,似千年前仙人在此拂袖,之后万里无尘。鹤车逐渐近地,白翎克制着晕眩,紧紧扒着窗沿——没有比现在更好的熟悉新河郡全貌的机会了。


    只见一条大河把盆地一分为二,滚滚波涛奔流向海。白翎认得此河,正是修真界鼎鼎大名的霁青河。


    两千年前,河水中蕴含着丰富的灵泉,滋养出两岸沃土。不过经展月老祖汇天下灵泉、凝霁青冻雪后,江河波涛中灵气渐弱,现如今,已是浩浩汤汤的凡水了。


    即便如此,两岸依旧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城池。白翎从空中俯瞰,入目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万家灯火。


    他没想到,远离道场的南方,亦有这般富庶繁华的聚落。


    离得近了,隐约可见朱楼紫瓦、斗拱飞檐,广衢长街直通天尽头。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是与霁青城全然不同的风貌:虽无仙气浸染,但有凡家热闹。


    华灯初上,满城鼎沸人声,鹤车徐徐落在城门口。大红灯笼一字排开,把每个城门洞下排的长队照得明晃晃、敞亮亮。


    白翎这才收回视线,提醒另两人下车。一扭头,却见裴响正看着自己。


    不等他说话,黑衣剑修先行下地,侧目打量着城门楼,同时一手挑起了车帘。


    白翎:“……”


    白翎慢慢地说:“师尊,到地方了……喂喂喂。”


    顾怜被他摇醒,登时因起床气怒发冲冠。白翎也学师弟,不等他发作,轻快地跳下了鹤车。


    当站在地上时,才算切身融入了眼前情景。巍峨的城门楼张灯结彩,不断有人从他们旁边经过,尽是从周围的村落来,往城里去的。


    “城里好像在过节。”白翎敲敲车门,“师尊,你佣金还要不要啦?”


    “孽徒,你花的都是我的钱!”


    顾怜很有气势地一撩下摆,终于在两名弟子一左一右的等候下,屈尊下车。他横两人一眼,似觉得像他心心念念的开路道童,于是面色稍霁,负手走去了前面。


    白翎把鹤车收入芥子袋,边戴幕篱边嘀咕:“你花的不也是老祖的嘛……走吧还阳。”


    裴响不置可否,和他并肩而行。


    三人跟在一条队伍的末端,引得附近之人频频看顾。不消片刻,便有细密的私语声网来。


    “哦哟,好神气的小公子!紫衣少见啊,富贵人家才染得起吧?还是绸料……”


    “你看你看,那位黑衣郎君背的剑,瞧着不是一般沉。我猜有十斤。”


    “我猜百斤!”


    “嘘——小点声儿。他们这样出挑,肯定不是凡人,约莫是外地来的道长,触犯他们要被杀头的……”


    “我不信。嘿嘿,白衣服的哥哥对我笑了,我没看错吧?我觉得他是好人……哎呀枣子!好端端的你哭啥!”


    “黑衣服道长忽然看了我们一眼……”


    两三个半大孩子,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刚拔完野菜回家。他们正议论得起劲,一尺来长的小家伙突然哭了。


    白翎本来对他们报以友好的微笑,不料裴响也投去一瞥,煞气惊醒了梦中稚子。另几个毛孩察觉不妙,在一片笑骂声中,飞快地窜去了前面。


    空气仿佛凝冰,不知为什么,白翎读懂了师弟的沉默。虽然裴响向来安静,但白翎就是明白,有时是他保持着沉默,有时是他“说”出的沉默。


    白翎笑道:“抱歉?”


    裴响:“……”


    裴响略一点头。


    “哈哈,小孩子是容易受惊啦。不过没关系,你在这跟着师尊就好。”


    白翎说着拍拍他肩,一路给居民派发碎银,道着“借过”,走到了孩子们背后。


    他很有礼貌地问:“方便给我看看吗?”


    孩子们正为哭闹的婴儿焦头烂额,发现是他,又害怕地偷瞄裴响。


    白翎道:“那位是我师弟,他不是故意的。来,让我抱一下吧——”


    隔着纱帘,他含笑的眉眼更显温存。孩子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清丽人物,不禁呆了,把襁褓双手奉上。


    白翎无需画符安神,只消他周身灵气,便能使啼哭不止的幼儿舒缓下来。孩子到他手上,顿时不闹了,甚至咿咿呀呀地伸手,被拂面的青丝吸引。


    时值初春,入夜微寒。


    白翎一面把伸出来的小手放回襁褓,一面问满面敬仰的孩子们:“你们住新河郡?”


    “嗯……是是是的道长!啊不仙君!!啊不仙长!!!”


    “随便叫什么都行。我只是想问问,城里是不是在庆祝什么节日?还是说每天都这样红火,晚上大批人进城?”


    “没、没有,我们在过节来的,新火节!”


    另一个孩子争着说:“仙长头回来吗?新火节很热闹的,您留下来过节吧!”


    白翎答应道:“好啊,我们就是来玩的。不过新火节是什么?”


    “咦,我来说我来说!新火节是庆祝太阳重新升起的呀!两千年前魔族射落太阳,展月老祖让大江大河全部流去霁青山、收集所有灵泉,才重新造出一个太阳!新火节是庆祝天空被重新点亮的节日!”


    “仙长从哪来的呀,你们那边不过新火节吗?”


    一听和老祖有关,白翎眉梢微挑。


    他道:“我从北方来。新火节……是纪念老祖的节日?”


    “不是不是,是纪念太阳的节日!”


    孩子们着重强调,还想多说,却被守门的城卫喝止了。他们只好接回婴儿,一步三回头,跑去接受检查。


    白翎挥挥手,回到裴响身边。


    顾怜显然将他和孩子们的对话听在耳里,哼道:“死人确实没什么好纪念的,这里的人还算聪明。”


    “师尊……死人要是不重要,你跟着我们干嘛?”白翎啼笑皆非,索性揭穿他道,“要不是我们来老祖的老家探底,你才不会跟来吧。”


    “胡说!”顾怜瞬间涨红了脸,“本尊、本尊是想尽到为人师长的责任!”


    “啊,那你早三百年干嘛去了。不对,我听说师兄也是自学成才,你早七百年干嘛去啦?”


    “他天资卓绝无需指点,你——你——”顾怜气道,“反正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嗯嗯嗯。羊都丢的丢睡的睡失忆的失……了,你觉得未晚就未晚咯。”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白翎好整以暇地笑道。


    顾怜被戳心窝子,勃然大怒。可他一靠近白翎,就感觉不对,再看看白翎挨着的裴响,在更为直观的比照下,才明白“不对”是身高的不对。


    顾怜怒不可遏,使劲攥拳,白翎笑嘻嘻提醒:“哎师尊,闹市不可施法哈,别丢了你梦微道君的脸。丢你的脸事小,万一伤及老祖的颜面,那可就——”


    “住口!”


    顾怜往袖中一掏。


    白翎犹带笑意,实则已然戒备。没想到,顾怜从袖中掏出了一卷厚厚的银票,“啪”地拍给裴响。


    裴响:“……?”


    顾怜昂首挺胸,向白翎得意地宣告:“逆徒,你身上钱不够了吧?客栈可不便宜。更别提你要干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开销。往后的日子,你们谁更听话,我就给谁发钱!”


    他骄傲如斗胜的公鸡,耀武扬威地睨着白翎。


    白翎却一声轻笑,旋即佯装害怕:“啊——没钱怎么办?我明天晚上不会要睡大街吧——”


    顾怜更畅快了,说:“你现在学会尊师重道了?”


    “不会。”


    然而,一道低而冷的嗓音响起,仿佛同时回答了两人的话。一卷银票递到白翎面前,正是顾怜刚给出的那卷。


    白翎笑吟吟将其收入袖中,对身侧人轻快地道:“谢啦,还阳真人。”


    顾怜已经呆住,裴响则无声叹息,淡淡瞥白翎一眼。白翎自知扮可怜的伎俩太过粗劣,全然被师弟识破,但还是随意地一耸肩,微微笑着回视他。


    裴响无言,先行走向城卫。在他的身影上方,一丈长的匾额以朱漆刻字,正是“新河郡”。


    第110章 一百一十、微澜 心是忘了,但身体还记……


    一入城内, 过节的气氛扑面而来。


    虽然不知新火节具体是哪天,但看人们喜气洋洋的面孔,恐怕接下来一个月都有得闹腾。


    白翎和陌生人搭话无往不利, 借着接受盘查的时机, 从城卫处探听来了新河郡有名的客栈。


    反正花的是顾怜的钱, 若是省着用、去些小门小店下榻, 这位大爷肯定嫌这嫌那的。所以, 白翎干脆领着师弟和师尊, 直奔全郡最阔的“红日山庄”。


    山庄恰如起名, 在满城朱楼之中,红得格外艳烈。沿着贯穿全城的新河大道前行, 远远便能看见, 几座拔地而起的铜塔,金红色的梁栋与长街烛火相照,彩霞蒸蔚,烧透半边天。


    美景当前, 每个人眼底都被映出了跳动的亮光。白翎抿着一丝笑,在师弟跟前不好太过雀跃,但顾盼神飞之间,欢快溢于言表。


    街头巷尾, 总有大大小小的仙像, 白翎颇为奇异。他知道凡间有塑像画符、祈求仙人襄助的传统, 但一座城里,供奉一两名实力强盛的修士即可,多了地盘不好分。饶是新河郡地广人博,也不至于三步一龛、五步一像。


    难道遭遇危难之际,家家户户都请来自家供奉的道长?那整个霁青道场的修士都要云集于此了。


    白翎忍不住细细观摩路过的仙像, 然而沿途走过,竟没有一尊是他认识的。更有意思的是,仙像脚下的牌位也没有写任何修士的道号,而是刻着诸如“甲三十七”之类仿佛编号的数字。


    他心念微动,小声问裴响:“还阳。”


    “嗯。”


    “你之前说知道新河郡,那你知道这些仙像的来头吗?他们供的到底是谁呀。”


    裴响适时拉动白翎的衣袖,让他避开马车溅出的污水,随后说:“新河郡远离魔域,不奉修士。偶有妖邪作祟,寻常的方士即可处置。此间仙像,年代久远,当地人只作是先贤遗物。”


    “哦……谢谢。”


    白翎想起林暗告诉他的,一千年前,这里的人们忽然忘记了一切。之后旧河郡变成新河郡,人们的记忆形成了断层。


    看来,仙像是当地人失忆前就存在的。白翎更感兴趣,忍不住驻足观察。刚好顾怜相中了路边摊的糖画,白翎立即头也不回地迈进道旁香舍。


    因为仙像随处可见,城中的香舍应运而生。香客们熙熙攘攘,在此采买香物供品。


    而在院中树下,立着大小三尊仙像,仿佛是一家三口。白翎在折雨洞天看书打发日子的时候,读到过各地塑像的工艺一览:越是古老的仙像,越看不出雕的是谁,甚至看不出雕的是啥。


    一则古人的水平有限,二则仙像历经岁月磨损,可能失了原貌。


    但看新河郡的仙像们,虽然古老,但每一尊都栩栩如生,无怪乎白翎刚见到他们时,还以为是修真界现在流行的修士塑像。


    旧河郡的雕刻手艺如此高明?


    白翎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三尊像上,见他们和寻常的人家一般,紧密地依偎在一起。如果是某个阴雨天来,稍一不慎,或许会把他们当成真人,也不一定。


    有香客要来上香,白翎让到一旁。


    就在他侧身让步的刹那,忽然间,竟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不是香舍里的居民,而是那三尊仙像。


    白翎呼吸一滞,倏地再看回去,可是仙像就是仙像,死物而已。雕得再活灵活现,也不是真的。


    父母相依,搂着孩子。白翎定定地望着他们,不知为何,从原本的温馨和谐中,看出了一丝异样。


    爹娘紧抱着小孩,未必是表达关爱吧?也可能……是在尽最后的力气保护他呢?


    “这位公子,对不住啊,能不能再往边上稍稍……”


    一个老实巴交的声音打断了白翎的思绪,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大家子搀着年逾古稀的老人。


    白翎“啊”了一声,转身走出香舍。


    这里香火兴旺,显然是街坊邻居都觉得一家三口的仙像好,能图个美满团圆合家欢。他总不能自己没感受过家庭幸福,就把人家往邪门的方向想吧。


    裴响静静地立在门口,一身黑衣浸在流光灯彩中,像一柄玄铁镇纸,不轻不重地压在斑斓画卷角落。


    他身侧人来人往,总有人瞥他,议论纷纷。白翎不用想也知道,大家在猜这位冰冷俊美的道长,一个人等谁。


    白翎跳步过了门槛,道:“师弟?”


    裴响下意识抬头,不过抬头之后,面上浮现短暂的空白。少顷,他道:“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白翎见灵台枷没有发作,松了口气,但还是立即打上补丁,说,“我全天下就一个师弟,当然喊你师弟咯,一直叫道号也太生分了。”


    裴响眼睫轻颤,略显生硬地一点头。


    良久后,他齿间逸出一声极轻微的“白师兄”。


    “对!就这样喊我,比道号好多了呀。”白翎没想到他能回礼,顿时双眼弯弯。曾几何时,只有两人吵架的时候、裴响才拿来和他置气的称谓,现在听着也万般亲切了。


    白翎看向路对面:“师尊好了没?”


    正说着,就见顾怜手持一面巨大的糖画,耀武扬威地走过来。他手里拿的不是双喜字、七宝珠等寻常图案,而是一幅他本人的自画像,连背后的剑轮都添上了。


    再看糖画铺子的老板,刚咬了一口到手的金元宝辨认真假,然后疯狂甩动酸胀的手腕——七十二道剑影,挣钱不易啊。


    白翎哈哈出声,心知顾怜肯定被当成异想天开、幻想自己是当世剑仙的地主家傻儿子了。而且糖画能还原的形状有限,在顾怜眼里,他拿着《梦微道君降妖伏魔斗阵图》,在路人眼里,根本不知道剑轮是什么,只当他画了个刺猬精。


    一个幼童指着顾怜的糖画大叫:“豪猪!!”


    不要命的小家伙立即被家长捂嘴抱走了,徒留满面震惊的顾怜,还有爆发出大笑的白翎。


    霎时间,顾怜的脸上五颜六色,什么情绪都走了一遭。他本来不敢信小孩说的是他的宝贝糖画,但看白翎笑得直不起腰、差点脚滑翻进路边沟里,又被裴响一把捞住扶起来,顾怜再迟钝也明白了。


    白翎没想到自己腹诽的“刺猬”输人一头,高手在民间。糖画铺子的老板见势不妙,推着车飞快跑了。


    顾怜的气无处撒,直直向白翎走来。


    白翎立即搭住师弟的双肩,把他移到身前,高声说:“师尊!这可是大街上,师祖的颜面啊——你还要不要了!”


    顾怜愤怒地绕过裴响:“孽徒,你刚才笑什么?出来,你有种出来,本尊座下绝无缩头乌龟!”


    “师弟罩着我,怎么能算我缩头乌龟呢?明明是兄友弟恭,师尊你该高兴的嘛。哎呀,不要转圈好不好,你让师弟怎么办?”


    白翎始终紧贴着裴响,时不时探头,笑眯眯说个不停。


    顾怜却自持身份,不能离弟子太近、真和他们打成一片,所以十分受制,几次三番挠白翎都被躲开了。


    终于,顾怜的怒火在白翎喊出“谁要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达到了顶峰。不少孩子在旁围观,闻有此言,跃跃欲试,结果被顾怜一声咆哮轰得作鸟兽散。


    裴响低低地说:“白师兄。”


    “师尊你这么凶干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不懂事呢。你这一吼,小孩晚上要做噩梦的。不愧是梦微道君,能治小儿夜啼嘢——”


    白翎把脑袋从师弟的手臂旁伸出去,故作正经表情,嘴皮子喋喋不休。他和顾怜斗到兴头上,浑然没听见上方传来的微哑嗓音。


    裴响又道:“白师兄……”


    顾怜一掌劈来,白翎瞬间闪避,不料姜还是老的辣,顾怜同时移步,以糖画作剑,在另一边等着他。


    白翎倒不会被糖画伤着,顾怜也气归气、不至于在凡俗闹市动真格的。只是,凝固的糖浆黏糊糊的,白翎的幕篱垂纱白如雪,但凡沾上,就是蜡黄的糖印子。


    顾怜冷笑道:“给你印上,看你还幸灾乐祸否——”


    裴响将眼一闭,道:“师兄!”


    霎时间,白翎随意晃出的身形止住了。他本来并未运动身法,忽听这声呼唤,却屏息凝神,停在原处,唯有纱帘与满身的衣袂一飘。


    顾怜亦放下糖画,疑神疑鬼地扫视他俩。


    白翎的笑稍稍凝定,片刻后,蓦地想起什么似的,松开师弟双臂,连退两步。


    他望着裴响背影,问:“你刚叫我什么?”


    裴响轻按眉心,转向他道:“介于诸葛师兄不在此地,这般称谓,并无不妥。只是……”


    他顿了顿,白翎立刻问:“只是什么?”


    “……没什么。”裴响的眼底似有许多东西一闪而过,而他本人也无从捕捉。他最终道,“离山庄很近了。”


    白翎却说:“既然已经喊我师兄了,就不许喊回别的什么了喔?”


    裴响微怔,不大自然地低下头,并未应答。他抚向耳垂,可是再看指尖,没有血迹。


    顾怜幽幽道:“怎么,觉得很熟悉?”


    裴响无声地点点头,看向白翎。他双眼历来幽深,年少时就如两汪潭水,光也照不进去。白翎迎上他的视线,心尖惴惴,不知师弟是何感受。


    少顷,裴响道:“脑海中的记忆,一经松动,便会引发灵台枷。”


    他一眼不错地盯着白翎,说:“但我对你,有很多别的记忆。手,肩,气息,甚至一些声音。不是画面,却更……”


    白翎捂住他的嘴,将越发吃力、一字一顿的话止于裴响口中。未竟的话语变作温凉吐息,散在他指间。


    他另一只手摊开在裴响耳下,接住一滴鲜红的血珠。


    白翎轻声说:“好了,师弟,先说这么多。”


    裴响沉默地一垂眼睫,以示顺从。然后,就在白翎松手的刹那,他完全遵循本能的倾向,稍稍往白翎的掌心一靠。


    仿佛在许多年前,他曾做过一模一样的动作。【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