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心刺


    他这样的人, 本就不会有半分的心软。


    更遑论对自己的仇人。


    眼下天子病危,朝廷局势动荡,他更应该思考的是宁祈的安危, 以及如何面对接下来的风雨。


    至于他的父皇么。


    是生是死,或许都与他再无干系了。


    *


    宋昭病重在榻,积累政事颇多,宋怀砚又是堪堪册立的储君。这段时日, 京中的政事便都交由东宫处理。


    天子性命关乎一个朝代的安稳,自从宋昭染疾以来,京中颇有些人人自危的意味, 宫中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活泛,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山崩倾颓的沉重感。


    除了宋怀砚,宫中的几位公主皇子们都时常守在宋昭榻前。宁祈原也想多去瞧瞧,但自己到底是个侄女, 册太子妃之事也还未落定,不便同皇子公主们一样往天子跟前挤, 便也只好在毓灵殿内等着消息。


    久而久之, 宁祈身边也没个作伴儿的人了。


    其实关于侍疾一事, 宁祈心底也颇有些疑惑。宋昭对宋怀砚有多好,她也是有所见识的,可自宋昭病重以来, 宋怀砚却一眼也没去瞧过。


    他好歹也还是当朝太子呢,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吧?


    宁祈想不明白,便只好叹息一声。此刻她手中端着一碗人参炖乌骨鸡,正是准备给宋昭送去的。


    虽侍疾不便, 但时常送些补品也是没问题的。


    毓灵殿距龙霄殿并不算太近,其间恰隔着一片松云水榭。她正绕过水榭往前走, 忽而听身后传来一道清磁的声线:“阿祈?”


    宁祈转头看过去。


    来人无他,正是宋怀砚。


    宁祈眼底微微一亮。算算时日,从定下婚约以来,她也有好些天没见宋怀砚了,少年玄衣墨发,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凤眸间却噙了一股子意味不明的阴翳来。


    他朝她迈过来,目光落在她提着的木盒上:“这是要给父皇送去的?”


    宁祈点了点头:“是啊……我好歹也要唤陛下一声姑父,肯定是要时常去瞧瞧的。”


    说到这里,先前的疑惑再次浮现出来。她看向身前的少年,直截了当地问:“喂,话说你好歹也是陛下的儿子,亲封的储君,怎么也不去看看?”


    话音落下,宋怀砚睫羽微颤,眸中的晦暗之色愈发浓重了些。


    他稳住呼吸,轻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孤自有打算。”


    嘿?这小黑莲还傲慢起来了?


    宁祈心底有些没好气。她鼓了鼓双颊,抬高声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势些:“宋怀砚,如今重病的可是你的父皇,于情于理都应该由你在跟前侍疾。眼下满皇宫人都在为此事操心,偏偏就你一个人不去,父皇会怎么想你?事情若是传开了,满京城的人又会怎么想你……”


    她忽而双手叉腰,絮絮叨叨个不停。宋怀砚眉梢微挑,眼底不自觉地晕开一抹浅笑:这宁祈从前一向喜欢躲着他,也不喜同他讲话,今日怎么还变得啰嗦起来了?


    而瞥见宋怀砚的神情后,宁祈愈发觉得令人捉摸不透了。


    她刚才没看错吧?


    宋怀砚居然在笑?他居然还笑?!


    他知不知道,若是这件事闹大了,全天下的人都会误解他,指摘他,以为他是个冷血寡情的人呢!


    她心中更加愤懑,有种恨铁不成钢之感,可正要接着说些什么时,宋怀砚却先一步开口打断了她:


    “阿祈,天下人怎么想与我无关。最重要的是,你会怎么想。


    “那么你呢,你当真会觉得我是这般冷血寡情之人么?”


    这话倒是将宁祈给问住了。


    是啊,她怎么想宋怀砚呢?


    从前她惧怕他,费尽心思躲着他,除了不想回去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打心眼里觉得他是个无心无情、冷酷狡诈的人。


    她怕一接近他,完成不了攻略任务不说,头一个便会搭上自己的小命。


    可是现在呢?


    她当然知晓他心思缜密,睚眦必报,可她愈发了解他这个人,愈发知晓他的过往,便也知晓他并非全然是那样的人。


    他当然有最偏执的恨,却也有最浓烈的爱。


    而现在,她也并不希望天下人误解他。


    宁祈拢回思绪,可面对宋怀砚,她也不知该从何回答。


    想了想,索性便也不回答他的话,而是用尽力气拽着他的衣袖,带着他一齐往前走:“不管怎么样,你今日都得同我一起去!”


    没给宋怀砚丝毫反应的机会。


    后者被她扯了一个踉跄,望着她清丽的背影,浓黑摇曳的青丝,微微失神。


    水榭清冷岑寂,空中传来了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声,不知是属于谁的。


    少年终是跟了上去,接过了她手中的木盒,一同迈步朝龙霄殿走去。


    *


    到了龙霄殿外,二人侧耳听着殿内声响,心中各有考量。


    宁祈指着宋怀砚手中的木盒:“现在是个好机会,你单独进去瞧瞧吧。”


    宋怀砚摇了摇头:“你同我一起去。”


    “你今日怎么油盐不进呢?”宁祈耸耸双颊,“要去也只能是你去。”


    “不行,”宋怀砚执拗起来了,“要么不去,要么我们一起去。”


    “你去。”


    “一起去。”


    “……”


    宁祈实在想不明白小黑莲今日是怎么了。他平日里不是一向精于谋划、算无遗策吗?天子重病太子侍疾的道理,连她这种不谙政事的人都知晓,他今日怎么就非要钻牛角尖呢?


    她有些着急,气鼓鼓地还要再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宋昭跟前的小太监忽而朝这边蹚步过来,朝着二人恭顺一礼:


    “参见太子、郡主。得知二位殿下一同前来,陛下心中甚慰。只是陛下有令,要单独召见太子殿下,还请郡主稍等片刻。”


    说着,又在宋怀砚面前做出“请”的姿势:“太子殿下,这边请。”


    老天,难道他们在这儿的争执竟然让宋昭给听见了吗?


    宁祈心中一惊,但旋即又面上大悦。她看向身侧的宋怀砚,唇边浮现出一抹胜利的笑:“快去吧,我的好太子殿下。”


    宋怀砚:“……”


    无奈,他只好跟着小太监走了过去。


    堪堪迈出几步,想到什么,他又回眸看向宁祈,温声叮嘱:“你就在这里等我,莫要乱跑。若是殿内发生什么动静,都不要惊慌,等我回来。”


    不就是去瞧瞧宋昭么,有必要这样交代么?搞得像是去单刀赴会见仇人一样。


    宁祈不明所以,便也只好点头应了句“好”。


    见她答应,宋怀砚这才收回目光,又对身侧的小太监吩咐道:“郡主体寒,记得教人给郡主添件寒衣。”


    “诺。”太监赶忙应下。


    *


    跟着小太监,宋怀砚步入了龙霄殿。


    龙霄殿是宋怀砚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前世数十年腥风血雨、爱恨交织,他都是在这里独自度过,默默啮咬着岁月从掌中流逝的孤寂。


    不过自重生以来,出于对他这位父皇的恨意,除了宋昭亲自召见,他极少主动前来此处。


    殿内宽阔恢宏,他走过漫长的夹道,长靴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目光扫过四周,细数着熟悉的装潢,仿佛是在细数前世的光阴与爱恨。


    步伐愈来愈轻,直到在寝殿前顿住。


    小太监将宋怀砚引到此处,再次恭顺一礼,便默默退下。


    一帘之隔,便是他如今病重的父皇。


    宋怀砚轻抬苍白修长的右手,指尖触及滑腻厚重的帘子时,却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在畏惧什么。


    或许是他不想面对自己的父皇,不想面对前世浸满鲜血的爱恨,也不想面对宋昭如今的真相。


    尽管他已猜到了几分。


    可是该来的总会来。


    宋怀砚缓了口气,凤眸微敛,终是掀开了帘子往里走去。


    冬日寒风瑟瑟,寝殿内的窗户都紧阖着,屋舍之内昏暗阒寂。借着帘子外透过的微光,宋怀砚这才瞧清了榻上父皇的容颜。


    被褥盖了厚厚的好几层,衬得榻上之人愈发形销骨立起来。他半阖着眼,薄唇没什么血色,听到动静这才侧眸看过去,低声唤了一句:


    “怀砚,你来了。”


    嗓音噙着无力与喑哑,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宋怀砚没有应声,只是迈步走到了宋昭的身前,呼吸也渐而艰涩了几分。


    他如今刻意避着不愿见宋昭,宁祈觉得是有失礼仪,她怕天下人都误解他。


    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如今一看到父皇病重的容颜,他想到的却是冷宫之中母妃的枉死;是自己被折辱了数十年,将原本良善坚韧的心折磨得面目全非;是昭明台上的那杯毒酒,是此后无尽的深渊与绝望……


    他叹息一声,将万千思绪都吞咽下去,艰难地唤了一声:“父皇。”


    “快过来罢,好孩子,”宋昭拉着他的手,宋怀砚甚至能明晰地感受到其上的每一道皱纹,“让孤再好好看看你。


    “往后……怕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宋怀砚知晓他说的是什么,然而他颔首看着宋昭瘦削的腕子,最终还是抽回了手,一言未发。


    微风轻抚着帘幕,将那片能透过阳光的罅隙也掩盖下去,寝殿再次陷入昏暗,宋怀砚看到宋昭眼底的光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在这般情景中,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时间已不再明晰。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人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怀砚,我知道你恨父皇,恨父皇间接害死了你的母妃,恨父皇将你丢弃在冷宫中多年……这些都是父皇的错,是父皇对不住你。”


    短短几句话,直接挑明了宋怀砚心底深扎着的那根刺。


    没等宋昭说完,宋怀砚蓦地掀起眼帘,凤眸之中寒光乍现,也蕴了几分摇摇欲坠的泪意:


    “父皇,你不是间接害死了我的母妃,你是直接杀死了她。”


    第72章 痴妄


    “父皇, 你不是间接害死了我的母妃,你是直接杀死了她。”


    话音落地,如同在空中瞬间凝成了一柄锋锐的冰刀, 将父子间尽力维持的体面彻底划破,也狠狠地刺进了两个人的心里,霎时间鲜血淋漓。


    宋怀砚起身燃起一盏灯烛,微弱的烛光成了寝殿内仅存的照明。灯火昏暗, 无法映亮他们的容颜,只映照出一双眼尾通红的凤眸。


    就像是一片浓重的血色,从眼底一点点洇晕开来。


    “父皇, 您知道的,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中秋夜。自那以后,我也再没有庆过生辰。”


    怎么能忘记呢?


    那是个中秋,是万家团圆的日子, 亦是少年期盼许久的生辰。他隐忍了数年,如野草般在冷宫坚韧地存活, 原以为终有出头的那一日, 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的母妃就这般草草地死在他的面前。


    是被太监用一条白绫子,活生生勒死的。


    是宋昭亲自下的旨意。


    从那天开始,他的母妃死了, 那个纯善坚韧的少年也凋零在了冷宫里。他变得愈发狠戾无情,直到踩着天下人的尸骨,一步步爬上万人之巅。


    如果没有发生这些,没有隔着这般沉重的仇恨, 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呢?


    宋怀砚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气息, 可吐字间早已夹杂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母妃死后,我在冷宫更是孤苦无依,就连最低贱的奴才都能压我一头,对我百般折辱,我活的甚至不如一条野狗。”


    “您知道么,我还曾想过无数次,为什么那夜您不将我也一并赐死?当时我以为是您顾念着父子情谊,可后来您对我不闻不问,让我在冷宫自生自灭数年时,我便知晓,是我太天真了。”


    说到这里,宋怀砚收起了火折子,转身朝榻上的宋昭看过去。烛火飘摇,将他颀长的身影扭曲得不成样子,犹如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父皇,若我变得残忍无情,也皆是拜您所赐。”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如同一根根细密的银针般,密匝匝地刺入宋昭的心脏。


    榻上重病的帝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拿起手畔的帕子去捂,揭开时却看到帕子上浓重的血迹。


    宋怀砚看到他呕出的鲜血,睫羽轻颤,良久未言。


    他们一个瘫在榻上,一个立在案前,父子间隔着空旷的距离,仿佛隔着两世的光阴与仇恨。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人的咳嗽声渐止,再开口时,宋昭的嗓音已然浑浊得不成样子:“怀砚,我都知道,是我不好。”


    “所以……所以我一直想要弥补,去挽回。父皇希望你余生安稳,有良人相伴,有天下爱戴,起码也算了却父皇的夙愿……”


    说着,他自枕下取出密诏和书信,布满皱纹的手将其紧紧攥着,而后颤巍巍地朝宋怀砚的方向递过去:


    “父皇重病难愈,时日无多,便只好将大景天下交付与你。这是传位与你的旨意,还有我想说与你的话,便全都在这里了……”


    宋怀砚掀起眼帘,摇曳的烛光将他的神情映照得晦暗不明。他的眸中闪过一瞬疑惑,旋即又复归平静,可却迟迟没有伸出手来,停驻良久的步子也未曾朝前迈出半步。


    宋昭眸光黯淡,身形在浓重的昏暗中显得愈发佝偻起来:“父皇没有想祈求你的原谅,可有些事情,父皇也憋在心底数十年了,还是希望你能知晓……”


    宋怀砚抿抿唇,指尖轻颤,终是上前接了过去。


    他粗略地将密诏扫了一眼,而后将书信拆开,借着烛光仔细地去读。


    其上是宋昭遒劲的字迹,一笔一画十分规整,似是写得极为用心。


    他屏息凝神地读了几页,指节分明的手忽而浮上细密的颤抖,似是不可置信一般,他猛地掀起眼帘,气息不稳:“父皇?”


    “父皇没有骗你,”宋昭轻咳了几声,这才接着开口,“你的母妃……我对她心中有愧,心中有愧啊……”


    天下人皆知,婉妃戚莹是宋昭亲自下旨赐死的,所有人都以为宋昭对婉妃厌恶至极,连同憎恶着这个自小在冷宫长大的五皇子。


    可只有宋昭自己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恨是多么痛彻心扉。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残忍无情,在我还是储君之时,迎娶你的母妃为东宫太子妃,本就是为了戚氏的将门之权……”


    戚氏乃百年将门,戚老将军率兵守卫边境多年,手中早已握着煊赫的实权,而彼时的宋昭为了巩固政权,便计划着同戚氏合手,代价是册立戚莹为当时的太子妃。


    对于此,戚莹亦心知肚明。


    成婚那夜,二人在喜房内枯守了一晚的烛泪,相对无言。直至天光微明之际,戚莹这才开口:


    “妾是遵从旨意嫁与殿下,但妾心悦之人不会是眼前人,更不会是出于利益的虚与委蛇。妾是您的妻,自会扮演好这个角色,但除了这个身份,妾什么都给不了殿下。”


    宋昭低垂着眼,狭长的双眸之中没什么情愫,却又好似在强行压抑着什么。末了,只是轻声回应:“好,孤答应你,孤自然也不会强迫你。”


    说完,唇角便勾起一抹自嘲般的笑。


    戚氏满门都觉得这是一场利益交换,戚莹亦是这样以为,以至于多年之后,天下人都是这样以为。


    可戚莹不知道的是。


    早在多年前的一场春日宴,她手持利剑舞起一曲《天荷诀》时,宋昭便喜欢上她了。


    “喜欢?”宋怀砚冷笑两声,语气却莫名哽咽起来,“父皇,您觉得您之后的所作所为,配得上这句喜欢么?”


    宋昭缓缓阖目,似是回忆起什么锥心刺骨之事,眼眶亦然湿润起来:“是啊,我又如何配得上她呢?她是那般好的人……”


    婚后,宋昭其实与戚莹相敬如宾多年。


    直至又一年元夕晚宴,宋昭饮酒颇多,视线也渐趋迷离起来。许是酒酿壮大了胆量,又许是飘摇的烛火模糊了视线。


    那一次,宋昭做了平生最难抑之事。他亲口对戚莹坦白了自己的情意,而后强迫着同她荒唐一夜。


    也就是那一次,才有了后来的宋怀砚。


    翌日破晓,宋昭从榻上起身,却发现枕边人早已端坐在妆奁前,一双水眸里盛满了雾气,似是要流出源源不断的悲伤。


    当时的宋昭只是以为,戚莹这般难过,是因为她不喜欢他。


    那她心悦之人又是谁呢?


    想到成婚之时她所说的话,宋昭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他几乎是用质问的语气问她,她是否已然有心悦的郎君了。


    那次,戚莹转过头来平静地看向他,看得他心中发涩发疼。就在宋昭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却听面前人低声开口,是轻飘飘的两个字:“有的。”


    也就是那一刻,多年来隐忍的思慕陡然扭曲,成了无穷无尽的偏执与狠戾。


    他行至戚莹身前,右手紧攥着她的下颌,狠声道:“可你别忘了,你的孤的妻!”


    “那殿下也别忘了,我们最初的约定。”戚莹平静地说。


    自那以后,二人便陷入了僵局。宋昭再也没有主动寻过戚莹,他对各位大臣提出的册妃之议从善如流,又在东宫立了几位美人,日夜笙歌不歇。


    他是存心在同她怄气,期许着能看到她后悔的模样。


    可是戚莹却好似对此无动于衷,既不哀怨也不愤怒,就如同一滩沉寂的死水,任由宋昭怎样作为,都掀不起一丝波澜。


    而两人再次相见,是在先帝驾崩,宋昭即将登基为帝,册立后妃之时。


    戚莹是东宫太子妃,名正言顺的皇后,可宋昭却为此犯了难。因为戚氏一族在政斗中已有倾颓之势,为了顺利登基,他只能册立谢家嫡女为后。


    宋怀砚说的对,他的确是无心无情,自作自受。在他的眼里,权力是胜过一切的东西。


    权衡之下,他便只好册立戚莹为婉妃。


    旨意下达后的某日,宋昭主动去见了戚莹。彼时的戚莹亦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如同一只失去生命的美丽绢人。


    宋昭坐在她的身前,宽大的龙袍被天光映照得鎏金粲然。他沉住呼吸,对戚莹说道:“阿莹,你知道的,孤只爱过你一个人。只要你愿意低头,愿意告诉我,你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心上郎君,我们便好好相处,你还可以做唯一的皇后,好么?”


    戚莹跪在他的身前,却甚至没有抬眼瞧过他:“陛下莫要忘了,我们成婚之时立下的约定。”


    又是这样……又是所谓的“约定”!


    宋昭忍无可忍,气息紊乱,起身步步逼近:“阿莹,你到底在躲什么,在害怕什么?!那约定不过就是一纸空谈!孤深爱着你,只要你愿意……”


    “可若是臣妾不愿呢?”戚莹泪眼婆娑地看向他,不知为何,眉眼间陡然覆上了一层凄楚,“臣妾说过的,臣妾已经有心悦之人了。陛下和臣妾之间,没有任何可能。”


    没有任何可能。


    这便是她最后的答复。


    也就是那一瞬间,宋昭这才确认,原来戚莹是真的有喜欢的人了,且爱得生死不改,不肯有分毫的动摇。


    可是凭什么……


    她是他的妻!


    强行抑制的嫉妒如潮水般喷涌而出,宋昭只觉得自己恨意滔天,恨不得……恨不得亲手将她的心上人斩于剑下!


    那一夜,宋昭再次强占了她。床榻上幔帐摇晃,可戚莹强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沉默地流泪,哭到几近窒息。


    第二日一大早,宋昭堪堪起身,却看到戚莹跪在他的身前。


    她朝他恭顺一礼,而后仰首淡淡道:“求陛下将臣妾打入冷宫。”


    第73章 夙愿


    她朝他恭顺一礼, 淡淡道:“求陛下将臣妾打入冷宫。”


    那是宋昭头一次,对她彻头彻尾的发怒。


    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受,有对她所谓心上人的嫉妒, 有对面前人自始至终无视于他的愤恨,抑或是还掺杂了几分存心折辱于她的卑劣……


    不知是恨更多,还是怨更甚。


    心中的无名之火难以抑制地升腾而起,宋昭上前攥紧她的双肩, 狠声道:“戚莹,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你是不是以为……是不是以为孤喜欢你,你便可以胡作非为, 你是不是以为孤奈何不了你?!


    “好啊, 既然你想去冷宫,那孤便依了你!”


    原也只是气头上的话,之后宋昭回去冷静了几天, 本也不愿再提及此事。可恰逢其时,戚氏在政斗中被牵扯出一桩大案, 这让已有倾颓之势的戚氏一族直接从云端跌落, 戚氏已不能成为宋昭的靠山。


    而与此同时, 谢氏也传来密书,声称他们可以为宋昭提供最坚实的保障。


    代价是,要将戚莹打入冷宫。


    政斗之中, 从来没什么是非界限,戚氏的倒台多半也是谢家的手笔。可宋昭无心思索这些,因为眼下摆在他面前的,不过只有两个选择。


    皇位, 还是戚莹。


    那晚,宋昭曳着一身龙袍行至窗前, 枯守了一夜的苍白月光。他想到的是自己一步步爬到高位的不易,是如今的朝局动荡悬悬不安,是戚莹一次又一次冷漠的话语。


    他在月下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次,他选择了皇位。


    而将婉妃打入冷宫的理由,便是轻飘飘的一句“剑法狂妄,不敛锋芒,有毒辣逾权之嫌”。


    可宋昭自己分明知道,不是的。


    戚莹那一场剑舞,一曲《天荷诀》,本就是他内心深处仅存的柔情。


    折了剑,他们之间,便什么也不剩了。


    之后的几年,戚莹便带着还是孩子的宋怀砚,在冷宫里平静地生活着。许是不想再面对戚莹,不想再面对这份面目全非的情意,宋昭一次也没有去瞧过她。


    岁月的流逝总让人产生一种恍惚的错觉,有些时候,宋昭也曾以为,他们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现在回过头再去想,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变故发生在又一年秋。


    戚氏满门因一场冤案而倒台,名声尽毁,可戚老将军曾守卫边境多年,手下有很多共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得知戚家的冤屈,边陲的几位小将自发组织军队,朝京城进发,一路声讨,扬言要为戚氏讨回公道。


    这样的行径,无异于谋反。


    军队即将入京,满朝文武惶恐不安,而有能力镇压他们的只有谢氏。朝堂之上,谢将军率着满朝文武,请求宋昭赐死戚氏在宫中仅存的女子——戚莹。


    军队本是为戚氏声讨,可事态演变到最后,戚莹反倒成了罪党余孽。


    可事实怎样又如何?天下人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安宁。满朝文武更不会等查清冤案的那一天,想要戚氏彻底灭门的人不计其数。


    江山与戚莹,孰轻孰重?


    摆在宋昭面前的,其实是一个死局。


    那一次,宋昭同样没有选择戚莹。他最终还是妥协,拟订了赐死的旨意。


    他亦然知晓,戚家之事致使无数人枉死,戚莹必定也恨极了他。


    可在旨意即将下达的两天前,宋昭看着寝殿内戚莹的画像,终究还是心有波澜。他叹息一声,默默安排好了一切。


    在旨意下达前,会有暗卫去冷宫换走戚莹,带着她来到城门的密道之前。宋昭会亲自在那里等,而后将她送出京城,让她改名换姓,安稳一生。


    若是能与她的心上人厮守……或许也是极好的。


    这也是他最后的弥补了。


    赐死那天,宋昭穿着玄色的龙袍,孤自立在城门之下,心中却莫名忐忑。他们已经数年未见,他不知道戚莹会不会原谅他之前犯下的错,会不会领他的情。


    可是苦等一夜,最后只等来了前来请罪的暗卫,和戚莹最后留下的一纸书信。


    青年帝王攥着书信,抚摸着戚莹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的温度,心中一阵刺痛。


    原来……戚莹终是没有原谅他。


    迎着清寂苍凉的月光,宋昭缓缓打开书信,仔细地去读。他原以为信中是戚莹对亲人的交代,抑或是对他的满腔怨恨。


    可宋昭怎么也想不到,信上会是那样的内容。


    “诚愿陛下亲启。见字之时,想必妾已陨于白绫之下,魂断深宫。陛下或以妾数年之寒漠,而在于生死之前,妾终能言之出口……”


    一笔一画,皆是戚莹隽秀的簪花小楷。


    信上写,早在她成为太子妃之前,她便仰慕宋昭多年了。所谓的心悦之人,不过面前人而已。


    信上写,她知晓戚氏其实并不支持还是太子的宋昭,也知晓为了让宋昭今后手握政权,她必不能诞下戚氏的皇子。因此大婚时的约定,不过是为了及时止损。


    若要宋昭持政,便必定不能爱上戚家的女人。


    信上写,她不知晓事态为何会变成这样,无法回头。戚氏之事宋昭明明知晓是冤案,为何不肯查清真相,还她满门清白。她无数次在冷宫中寂寂地等,等来的是家人被处斩的消息,等得她终于心死魂消。


    那在冷宫中的数年,只要宋昭亲自去见见她,说一句话便好,或许一切误会都能解开了。


    但他没有。


    得知赐死的旨意时,戚莹其实是释然的。毕竟如今的二人之间隔着陈年恩怨,隔着戚氏满门的人命,一切早已无法回头。


    她宁愿死得让他心生愧疚,也总好过苟延残喘的生。


    让他歉疚一生,或许便是她心底最后的报复了……


    戚莹想的是对的,宋昭的确是歉疚了一生。看完书信后,青年帝王紧紧攥着纸笺,有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尾滑落,滴入尘埃。


    原来……她的心上人,一直是他啊。


    如果他能坚定地选择她,如果他能查清冤案,如果他能鼓起勇气亲自去冷宫看她一眼,哪怕是一眼……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人死不能复生,一切爱恨都回不了头了。


    那一夜,素来热衷权势的帝王终于知晓,何谓痛彻心扉。


    他悔恨不已,悔恨到不敢听到戚莹的名字,悔恨到不敢看到任何有关她的东西,连同不敢面对他们的孩子。


    因为一看到这些,他便会想起那些血雨往事,想起那锥心刺骨的痛意。


    戚莹平生最喜垂丝海棠,他便下旨斫去了宫中所有的海棠树,严禁宫中任何人提起婉妃的名讳,也将宋怀砚冷落在冷宫多年。


    直到后来……


    寝殿内的烛火依旧没有规律地摇晃着。看着宋昭亲手写下的书信,宋怀砚只觉自己的心一点点下沉,如坠冰窟,又仿佛被刺骨的寒意陡然惊醒。


    他忽而想到了天水河畔,沈莫离抚摸着薛玉的墓碑时,声泪俱下的话语:


    “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恐惧,因为愧疚,因为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揭开我此生最悔恨不已的一道疤。”


    原来……从来都不是恨……


    原来如此!


    宋怀砚将书信缓缓阖上,再次掀起眼帘时,眼尾的清泪摇摇欲坠:“可是愧疚又能如何呢?我的母妃再也回不来了,而我……我也再不是当年的孩童了……”


    就像他的父皇和母妃一样,早已面目全非,回不了头。


    榻上的宋昭迟迟未言。他拿起枕边的帕子,再次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唇角亦渗出一片蜿蜒的血迹,如同一道全无生机的枯败残枝。


    他用帕子将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而后安稳地搁置在一旁,轻轻阖目,布满皱纹的眼尾溢出一滴浑浊的泪珠。


    过了良久,缓声开口:“怀砚,你知道么,父皇曾经做过一个无比真实的梦……梦中,你恨透了父皇,恨透了宫中的所有人。父皇眼睁睁地看着你步入歧途,无法回头,看着你残忍地弑杀手足至亲,最后在昭明台上,拿着剑向父皇要你母妃的命……”


    听了这话,宋怀砚指尖忽而颤抖起来。


    心中那个荒唐的猜测,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宋昭果然也是重生而来的,而宋昭这段时间对他的好,他也终于明白了背后的原因。


    是重来一世,终于有勇气面对;是拼尽全力去弥补,想还清,希望他不要重蹈前世的覆辙。


    可是宋昭不知道的是,面前的儿子亦是重活一世之人。如今的少年躯体之中,住着的是前世亲自给他递过毒酒的无情人。


    可宋怀砚望着自己的父皇,凝睇良久,终是没有选择说出真相。


    明了真相又如何呢?或许宋昭还是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何不重生之时就将戚莹的真相告诉宋怀砚,后悔自己这两辈子的父子之情,其实都是了无希望。


    宋怀砚平定呼吸,斟酌良久后,终于轻声启唇:“不会的。”


    “真的么……”宋昭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有大片的鲜血汩汩而出,须臾之间便将他的衣襟浸透血红,“如果真的这样便好了……”


    宋怀砚看着他呕出的鲜血,一时间也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他真的重病,还是他拼尽全力弥补之后,选择自行了却残生。


    他竟也不忍问出口。


    许是知晓自己命数将尽,宋昭艰难地挪动身形,朝宋怀砚的方向看过去:“怀砚,你能再叫一声父皇吗?”


    玄衣少年依旧立在原地,哽了半晌,出口的声音却颤抖得不成样子:“……父皇。”


    宋昭满意地应了一声,就像是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夙愿。他拼尽全身仅剩的气力,最后一字一字道:“怀砚,不要再恨下去了……这一次,做一个造福于民的清正帝王吧。”


    第74章 新帝


    “怀砚, 不要再恨下去了……这一次,做一个造福于民的清正帝王吧。”


    宋怀砚半垂着眼睑,没有回答。


    他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兜兜转转两辈子, 爱恨或许早已在漫长的时光中飘荡得模糊不清,有很多细节他早已记不明晰了,在心底根深蒂固的唯独只剩下对父皇的恨意。


    而导致他一世罪恶滔天的始作俑者,这个时候居然告诉他, 做个好人吧。


    还有回头的余地么?


    宋怀砚并不知晓。他思绪纷乱,忽而不忍再看向榻上的宋昭。


    鲜血还在不断地自唇角涌出,几乎要将织纹繁复的被褥彻底濡透。可榻上人神情却异常平静, 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又阖上眼, 好似要安详地睡去。


    宋怀砚抿抿唇,最终轻声道了句:“儿臣去唤太医”,随后便匆忙掉了身子, 一步步朝外迈去。


    步伐踩在木制地板上,一下又一下地发出沉重的响声。殿内仅存的烛火也即将燃烧殆尽, 昏沉沉地耷拉下来, 只给桌案上留了一堆凄凉的烛泪。


    宋怀砚徐徐抬起右手, 掀起帘子,在这转瞬间的空隙中,一阵寒风猝然涌入室内, “哗”的一声便将残烛吹灭得干净。


    寝殿内陡然陷入浓墨似的黑暗中。


    宋怀砚本欲接着往前走,却忽而听到身后传来“砰”的细微声响,是手臂垂落下来与床板相击的声音。


    紧接着,居室内再次安静下来。


    这一次, 是了无生机的永恒死寂。


    宋怀砚意识到什么,颀长的身形遽然摇晃一瞬, 强行稳住的呼吸陡然间变得急促起来。


    一片阒寂之中,他停凝了须臾,旋即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如同在刻意逃避着什么。


    夹道漫长,宋怀砚就这般径直朝前走,目光空洞无神,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整个魂魄,一颗心脏也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攫住,疼得他几近窒息。


    他恍惚了半晌,大脑先是一片空白,而在转瞬之间,心底强行压抑着的情绪又如开了闸的洪水,疯一般地倾泻而出,几乎要将他活生生地溺毙其中。


    他的父皇,他两辈子最恨的人,就这么死了。


    可这算什么?


    整整两世,他都是在无尽的恨意中活着的,复仇几乎成了他生命中的唯一信念。他疯了一般地往上爬,一点点攀到万人之巅的高位,只为向曾经折辱过他的人报仇,向亲手杀了他母妃的父皇报仇。


    可是汲汲营营了两世,到头来,父皇突然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也都是在深宫与朝政之中身不由己的苦命人。这场滔天的恨意,原来也只不过是虚妄一场。


    明明都是重活了一世,宋昭可以用尽一生去弥补,去偿还,最后安排好所有,了却夙愿从容赴死。


    那他呢?


    他又该怎么办?


    恨意是他生存了数十年的信念,是他活着的唯一支撑。若是没了恨,他又该靠什么活下去?


    余生缥缈,身似浮萍。


    死生两世,宋怀砚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无措。


    他就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往前走,走出朱漆的殿门,听到身后渐渐响起宫人们慌乱的哭声和喊叫声,而整个龙霄殿都被一种沉重的悲恸所笼罩起来。


    唯有他一人,孤身游离其外,像是一缕了无希冀的游魂。


    直至——


    透过稀薄的天光,宋怀砚忽而感知到一抹熟悉的气息,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廊檐下立着的纤纤少女身影,就这般映入他的眼帘。


    望着她的这一刹那,宋怀砚漆沉的睫羽,猛地颤抖起来。


    天地浩大,唯有她在等他。


    方才在黑暗之中寂灭的心,又仿佛在这一瞬间再次鲜活,重新跳动起来。


    余光瞧见了玄衣落寞的宋怀砚,宁祈眸中一亮,赶忙上前迎了过去。宫墙之下,她藕粉色的衣袂被冬日的寒风吹卷而起,迎风摇曳,宛如一只生机盎然的春日蝶。


    她在他身前乖巧地停住,清丽的容颜仿佛成了这片天地中唯一的亮色。


    “这是发生什么了……”瞧见周遭慌乱的宫人,宁祈疑惑地开口询问,可瞧见少年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她朱唇嗫嚅着,又赶紧止了话茬。


    可想到宋怀砚进殿时曾说过的话,宁祈心中愈发疑惑了。


    好端端的,不就是拿着人参乌鸡汤去瞧瞧宋昭嘛,才多大点功夫,怎么就跟要变天一样……


    她嗫嚅了须臾,感知到少年此刻气息破碎,颇有些异常,便又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话还未问出口,玄衣少年忽而迈步上前,将她紧紧环抱在怀中。


    他身形瘦削,可抱着她的双手却是那样的用力,似乎恨不得将她融入骨血。融入自己。


    宁祈踉跄一瞬,面色诧然,方才要问出口的话也尽数哽在了喉中。


    少年身量颀长,宁祈被他紧抱在怀中时,额头堪堪及其胸膛的位置。距离蓦然间拉近,她这才发觉少年身上的温度是这般寒冷,冷意从四面八方攒涌而来,令她忍不住浑身瑟缩了下。


    见宋怀砚半晌不言,宁祈忍不住再次开口:“你……”


    “别说话,阿祈,”宋怀砚轻启薄唇,环抱着她的手又添了些许力道,“……让孤抱一会儿。”


    这一出口,竟是哽咽,嗓音中似乎蕴了数十年的苍凉悲怆。


    宁祈了然些许,赶忙噤了声。


    她左右也挣脱不得,便也只好任由宋怀砚抱着,时光的流逝在此刻似乎也变得冗长起来。她靠在宋怀砚怀中,过了半晌,忽而感觉到身前的少年从肩膀开始,一点点颤抖起来。


    紧接着,有滚烫的触感落在她的肩头,一滴又一滴。


    是宋怀砚的泪。


    他这是……哭了?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宁祈见过宋怀砚阴险的模样,见过他狠戾的模样,也见过他真心实意笑着的模样。


    唯独没见过他像今日这般。


    破碎的,凄怆的,甚至有些绝望的。


    而他素来心思深沉,善于伪装,此刻……竟愿意把他最脆弱的一面,完全袒露在她的面前。


    宁祈忽而哽住了。


    她虽然还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小黑莲这次是真的难过了。


    许是一时触动,于心不忍,宁祈抿抿唇,最终还是伸出双手。


    缓缓环抱住了面前的少年。


    *


    天子驾崩,天下缟素,举国悲恸。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凭着先帝留下的遗诏,宋怀砚不日登基,成了景国的新帝。


    按理说,宁祈本该成为皇后,只是当时册立太子妃还未礼成,此时新帝登基诸事繁杂,立后之事便只能往后拖延。


    时间定在一个月之后。


    龙霄殿内,宋怀砚一身玄色织金龙袍,凤眸沉冷,帝冕上的旒串随风晃荡。


    兜兜转转,一切好似与前世再次重叠。


    不一样的是,此刻的少年帝王心中深植的恨意,也在岁月中一点点消弥了。


    他的目光逡巡四周,打量着殿内熟悉的装潢,心中想到的不是前世的血雨纷飞,而是少女那一双明澈的眼眸。


    与此同时,毓灵殿。


    新帝登基,宁祈成为皇后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各氏族也都上赶着来阿谀逢迎,往毓灵殿送礼的宫人不计其数。


    宁祈斜斜地倚在琉璃座上,看着庭院内进进出出的宫人们,心中颇为畅快。


    她心情愉悦,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些触手可得的泼天富贵。她前几日又特意问了环玉,自宋昭驾崩那日起,宋怀砚对她的好感度又渐渐上涨,如今已经百分之九十八了。


    了解那日的真相,宁祈也理解了宋怀砚那日的反应。想必是宋怀砚失去亲人悲伤过度,只将她当做唯一的情感寄托了。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宋怀砚对她的好感度达到百分之百也指日可待。


    这宫中的荣华她也享尽了,如今和宋怀砚的关系也好了许多,她只需要再在宫中悠闲地待上一段时间,就可以顺利回到现实世界了。


    她默默盘算着这些,心中畅快得紧。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忽而来到宁祈身前,折腰朝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夹着嗓子谄声道:


    “郡主,陛下口谕,请您亲自到龙霄殿走一趟,肩舆已在殿外候着了。”


    宁祈听着小太监的禀告,不由得撇了撇嘴。


    这小黑莲也真是的,从前他不管是当皇子还是被立为太子,若是有事情都是亲自来找她。如今他登基称帝翅膀硬了,还会使唤她亲自走一趟了。


    不过腹诽归腹诽,她也不能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直接拒绝,便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下去。


    如今已是深冬,再有月余便开春了,可这京城依旧没有下雪的迹象,阖宫的空气颇有些干燥,冷意更是直往人骨子里钻。


    路上感受到如此寒意,宁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心中又默默将宋怀砚骂了八百遍。


    终于来到龙霄殿,宁祈赶忙迈步进去,地龙燃起的暖意能让她的身子好受一些。


    她将斗篷取下,让一旁的宫人好生收拾起来,再抬眼时便看到了从夹道步出的宋怀砚。


    “喂,你找我来做什么?天这么冷,你居然好意思让我亲自跑一趟……”宁祈朝宋怀砚的方向走去,有些埋怨地开口。


    宋怀砚在四方柱前停了步子,一双昳丽的凤眸里噙着散淡的笑意:“阿祈,你真是没大没小的。孤如今已经换了身份,你不能对孤放尊重些么?”


    尊重?


    宁祈耸了耸双颊。他如今确实是新帝,全天下人都崇敬他,满皇宫人都畏惧他,可她和旁人不一样,她可一点都不怕他。


    宁祈想了想,再次抬起眼帘,迎上他的视线,认真开口:“不能。”


    宋怀砚:“……”


    他的话本就是揶揄,也知晓同她争议这些无果,抿抿唇,便又转了话题。


    “孤不同你说笑了,”宋怀砚掉过身子道,“跟孤过来,孤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第75章 喜欢


    “跟孤过来, 孤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好东西?


    宁祈一双杏眸亮了亮,心底涌起一股子期许来,便也跟着宋怀砚上前走去。


    她循着他的脚步, 一路走过漫长的夹道,两侧燃起的九十九盏缠枝灯烛华光明澈,给他们相携同行的身影覆上一层融融的暖色。


    步伐蹚过细腻的地衣,在夹道尽头停住。


    宁祈看着面前厚重的帘子, 疑惑起来了:“这不是你的寝殿吗?有什么好东西,非要带我来这里看……”


    “不是这里,”宋怀砚薄唇翕动, 侧身朝他寝殿之旁指了指, “是这儿。”


    说着,他便朝旁侧走去,掀起帘子径直入内, 宁祈便也赶忙跟了过去。


    二人走入了宋怀砚寝殿隔壁的居室内,甫一踏入, 宁祈便觉一股暄软的暖气混晕着浅淡的甜香, 丝丝缕缕地朝她缭绕而来, 闻起来倒是分外舒适,恰似满室盈春。


    她微微一滞,便听宋怀砚开口:“这是上好的青瓷骨香, 特意为你燃的。”


    宁祈轻应了一个音节,又跟着宋怀砚往前走,紧接着,满室的琳琅珠玉就这般映入她的眼帘。


    居室宽阔, 白玉四方柱上镂金嵌玉,勾勒出祥云凤纹, 熠熠生辉。地衣足足铺了有三层,柔软得让人几乎如落云端。六尺宽的沉香木床之上幔帐飘摇,以金丝锁边,旁侧的桌案上几乎被珍宝摆满,有鸾凤和鸣金玉簪,彩玉镶金琉璃盏,翡翠玉如意,翠玉玲珑棋……


    宁祈:“???”


    她不由得看呆了,下意识又往前迈了半步,只觉未被地衣铺及的地方触感奇异,低头看过去,只见地面上铺满白玉,内凿并蒂双莲,整整一居室的地面,竟全都是用蓝田暖玉铺就。


    她似是被眼前之景震撼到了,身形不由得轻轻一晃。


    先前在毓灵殿见到的场面,已经富丽堂皇得让她睁不开眼。可如果毓灵殿可以被称作人间富贵之极,那么眼前的居室简直堪比天上宫阙。


    “怎么样,”瞧着宁祈的神情,宋怀砚红润的唇角荡出一抹满意的笑,“你可还喜欢?”


    清冽的声音灌入耳中,宁祈这才回过神来,忙愣愣地应道:“喜欢、肯定喜欢啊……”


    这不是废话嘛,普天之下,谁会跟富贵过不去?


    宁祈突然觉得,如果能在这里待得再久些也不是不行。


    心中畅快起来,脸上的笑也难以抑制地绽放,她凑到宋怀砚身前激动地搓手:“这些都是给我准备的?”


    宋怀砚轻挑眉梢:“这是自然。”


    “太好了,陛下您今日可真是俊逸非凡!”宁祈笑眯眯地谄媚他两句,而后迫不及待道,“我这就多叫些人过来,往毓灵殿搬过去!”


    宋怀砚面色一滞,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下:“?”


    一缕无奈之色覆上他的眉眼。他抿抿唇,旋即忍不住笑道:“孤为你准备的不只是这些珍宝,而是这整个寝殿。”


    话音落下,宁祈大脑顿时宕机。


    “啊?”她看了看面前的宋怀砚,又看了看自己身处的寝殿,恍然明白过来什么,“你的意思是……”


    “不错,”宋怀砚凤眸微微眯起,“孤已经教人去你的毓灵殿收拾了,即日起,你便居住在此处。”


    宁祈的身形再次摇晃一瞬。


    不是吧,小黑莲居然玩金屋藏娇这一套?


    而且……这间屋子和小黑莲的寝殿挨着,似乎也太危险了些,也不知会发生些什么……


    顿了顿,宁祈讪笑两声:“我是很喜欢,不过……这怕是不太合规矩……”


    “规矩是活的。”宋怀砚笃定道。


    见面前人态度坚定,宁祈便也只好熄了声。毕竟她眼下的目标是早早完成任务回到家去,也不好再拒绝他的意思。


    如此想着,她便也只好答应下去。


    得到肯定的答复,宋怀砚似乎甚是满意。他迈步上前,为宁祈抚下额边的碎发,唇角浸淫着温润的笑意:“那你便在这里歇着,孤到前殿处理些政务。孤还多安排了些宫人供你差使,若是遇到麻烦,你尽管使唤他们。”


    “好的,那便多谢陛下啦。”宁祈笑着送宋怀砚出去。


    见小黑莲走得远了,宁祈忙放下帘子,直接躺在了沉香木床上,歇歇手脚。


    好柔软细腻的被褥,好舒适的薰香,好多价值连城的宝物……


    今日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不过总的来说还是件好事。


    正沉浸在富贵温柔乡中,怀中的环玉又亮了起来:“啧啧啧,你们两个最近可是进展飞快呐。”


    “啊?”宁祈努努嘴,“瞎说什么嘛,不过这小黑莲非要喜欢我,我也没办法便是了……”


    事实的确挺出乎她所料的。她来到这个世界本想安安分分做条咸鱼,对小黑莲不闻不问,谁知道这厮偏偏这么轻松地便喜欢上她了。


    环玉:“……”


    忽而想到什么,环玉又压低了声音,悄然问道:“喂,宁祈,那你喜欢宋怀砚嘛?”


    这句话倒是出乎宁祈预料了。正半阖着眼准备小憩的她掀起眼帘,不由得拉长思绪。


    是啊,她喜欢宋怀砚吗?


    以前,她从未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可是现在想来,二人共同历经了那么多,她起初是那般畏惧他,后来慢慢接触到他这个人,了解他的过往,便发觉他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


    事情发展到这里,她原也觉得他是个可信之人,又能时常护着她,当个朋友倒也不错。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也会时常想起他,听到他喜欢旁人的传闻时会心底一涩,看到他作践自己的身子会为他着急……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的感情开始变了呢?


    时光悠长,二人经历的事又这般多,宁祈早已记不明晰。


    但在清浅的烛光之下,她此时可以确定的是——


    “应该是喜欢的吧。”宁祈的声音很轻很轻,淡得像错金博山炉中袅袅而起的香雾,像是下一瞬就要被风搅散。


    而环玉是同她截然相反的激动:“!!!天呐!”


    它的反应颇有些夸张,一时絮絮叨叨个没完:“宁祈,我就说带你来到这个世界没错吧?收获荣华富贵,收获绝美爱情,我都忍不住为你旋转落泪!天呐,我觉得你和宋怀砚也真的超级般配诶,你们……”


    “诶呀行了,还没完没了了。”宁祈捂起双耳打断了它。


    环玉倒也识趣地止了话茬。


    可还没安静一会儿,它又憋不住再次开口:“那马上好感度就要完成了,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这话又将宁祈给问住了:“之后的打算?之后还能怎么打算?完成任务不就回去了嘛。”


    环玉不以为然:“你就这么一身轻松地回去了?既然你喜欢他,那你过些时候回去了,不会想他吗?”


    “想……应该也是会想的吧……”宁祈停顿须臾,挠挠头,忽而觉得环玉话里有话,“喂,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环玉顿时来了兴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就算你完成了攻略任务,我幻化成玉镯子的形状,你也可以选择留下的。你可以留下来陪他走完这一辈子,到时候自然也就回去了。”


    “啊?留下来……陪他走完这一生?”宁祈诧异地在榻上直起了身子。


    “怎么,你愿意嘛?”


    陪他走完这一生……


    宁祈抿紧樱唇,忽而噤了声,秀眉也微微蹙起,似乎在纠结着什么。过了半晌,便有一丝浅淡的悲伤悄然覆上她的双眸。


    并不似环玉预料的那般,因为这个消息感到欣喜,或是拒绝之后笑骂它几句。


    见少女半天没个吭气儿,环玉便试探着再次问道:“你在想什么呀?既然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那便留下来呗……”


    “可是他究竟有多喜欢我呢?”就在环玉以为少女不会回答它时,她倏而开了口,嗓音噙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失落,“自从我的哥哥离世之后,世上便再无人对我这般好了,现实世界里大家都说我是个小太阳,可却没几个真心实意爱我的人。他们要的是从我身上得到快乐,但从未有人坚定地爱着我,护着我……”


    “环玉,你知道么,我想要的是不惜生死、不计代价,浓烈到裂魂碎骨的爱,而不是因为一时新鲜,便将所有好东西一股脑捧到你跟前的那种喜欢。你觉得这种感情,宋怀砚给得了吗?”


    这下,换环玉沉默了。


    宋怀砚的心性,他们其实再清楚不过了。前世,他是手染鲜血、残忍弑杀的青年暴|君;这辈子,他亦是精于谋算、思虑深沉的少年帝王。


    他的心思太沉重了,同所有人似乎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冷墙,让人捉摸不透。他或许并非生来不善,可骨子里的冷漠根深蒂固了两辈子,一位在两世光阴中萍水相逢的少女,又怎会让他这般轻易地彻底打开心扉?


    “宋怀砚少时经历了那么多,这自然也并非他的错,只是这份情意不适合我罢了……”宁祈缓声说道。


    环玉低叹了一声,没再接话。


    宁祈再次瘫倒在柔软的榻上,目光逡巡扫过殿内的琳琅珠宝,最后定格在雕纹繁复的天花板上,渐渐失神。


    宋怀砚对她的喜欢,究竟有多少呢?


    世上真的有一个人,可以爱到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吗?


    她心中隐隐浮现出一抹期许,但更多的是层层叠叠翻涌而上的酸涩。她想不明白,索性便也不去想,环抱着榻上的青玉枕沉沉睡去。


    第76章 吃醋


    接下来的日子里, 宁祈便一直住在龙霄殿。


    原也的确不合规矩,不过宋怀砚登基以来勤于朝政,臣民信服, 威严赫赫,再加上宁祈本就要成为皇后了,所以朝臣便也说不得什么。


    立后的时间往后拖延,也给礼部提供了充分的时间, 阖宫上下除了在忙新帝登基的诸项事宜,便是在准备帝后大婚。


    堪堪登基政事繁多,宋怀砚日夜在前殿的书案前操劳, 有时批着奏折便不自觉地枕着桌案睡去。宁祈对此心有疑惑, 毕竟这小黑莲从前也不是什么好人,如今的行事风格,瞧起来倒像是一位明君了。


    不过疑惑归疑惑, 宁祈不知小黑莲为何慢慢转了心性,索性便也不去想, 毕竟他成日忙得不见人影, 对她来说也不是件坏事。


    她不用费心地面对他, 也不用担忧住在隔壁的他会对自己做些什么,闲来无事还能同宋游他们品品小酒,岂不美哉?


    这日长空晴霁, 浅淡的阳光曛曛然照下来,令人浑身舒坦。宁祈正在殿内逗弄着宝福,忽而听闻宋游他们进宫来了,便也收拾了一番前去小聚。


    宋怀砚登基为帝, 其余皇子们便封王分府,搬出了皇宫, 大家见面的机会也渐而少了许多。宁祈是真心实意拿他们当朋友,因此每次他们入宫来,她都会亲自到松云水榭迎接一番。


    “宁祈妹妹,你可算来了,我们可等你好久了!”水榭暖阁内,宋游率先瞧见宁祈,忙笑呵呵地走上前来。


    他穿了件苍青色大氅,墨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模样较之从前倒是成熟沉稳许多。不过他腰间挂满了琳琅珠玉,随着起身的动作叮啷作响,甫一迈出两步,一个踉跄便险些绊倒,不由得“诶呦”了两声。


    众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宁祈笑着摇了摇头:这才是她认识的宋游嘛!


    一旁红衣摇曳的宋凝忍不住接话:“还一口一个宁祈妹妹呢,再有半月人家当上皇后,你就得唤一声娘娘了,可别这般没分寸的。”


    话这般说着,瞧见宁祈走了过来,她也忙给宁祈誊出座位,而后凑上前来满脸好奇:“阿祈妹妹,你快同我们讲讲,宋怀砚待你怎么样啊?他若是敢待你不好,我们可是要一齐去龙霄殿收拾他的!”


    宋游赶忙附和:“就是就是!”


    坐在最内侧的宋君则雪衣落拓,闻言亦然轻笑了两声,而后拈起瓷盏呷了口清茶,温声道:“陛下为人正直,品行端正,既费心要迎娶宁祈妹妹为后,想必也不会对她不好的。”


    放眼整个暖阁,也就宋君则说话正常些。


    “这倒也是。”宋游闷闷地垂下头来,若有所思。


    就在宁祈以为这厮终于老实下来的时候,宋游忽而又起身挤到她跟前,压低嗓音,神情耐人寻味地问道:


    “喂喂喂,宁祈妹妹,你俩现在都住在龙霄殿里,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他有没有对你……就是,对你那个?”


    正在喝茶的宁祈猛地一噎,重重地将茶盏搁置在圆木桌案上,旋即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也不知是被茶水呛到了,还是由于羞赧,一抹薄红自她双颊徐徐浮起,又似春水一般悄然荡漾开来,一路蔓延到耳尖。


    薄红不断扩散,热意向上翻涌。


    宋凝一把薅过宋游的袖子,双手叉腰申饬道:“你问的什么话,怎么跟个浪荡登徒子一样?再这么问,小心我到宋怀砚面前告你的状……”


    嫡姐的话到底威慑力强,话音落下,宋游也便悻悻地回到座位上,可嘴边还在咕囔着:“我也没问出来什么过分的话嘛……”


    ……


    众人在暖阁内围桌而谈,言笑晏晏,一晃眼便到了傍晚。马车都在宫外候着,时间不便拖延,大家便只好起身道别。


    岁杪时节,风冷如刃,傍晚时更甚。裹挟着寒意的风一下一下地刮过人脸,令人浑身打颤。


    宁祈随众人步行至暖阁外,扑面而来的冷风让她不由得瑟缩了下。她将身上的外衫拢紧了些,脖子也不禁缩了缩,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不多添件衣裳。


    正愣神的功夫,余光中,有两件斗篷忽而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下意识地抬眸看过去,只听得身前的宋游和宋君则齐齐开口:“宁祈妹妹,穿上这个吧。”


    说完,三人皆是一愣。


    宁祈凝望着身前的两位哥哥,一颗心顿时泛起融融的暖意。


    她确实是冷极了,便也不同他们客气,伸出白皙的小手来,下意识地准备接过。


    可手甫一伸出,便颇有些犯难地停凝在半空。


    选谁的好呢?


    宁祈垂下眼睑,抿了抿唇。


    她忽而想到,从前同宋君则哥哥走得近时,小黑莲便总是没来由地生气,古怪得很,连她想搭宋君则的马车都不愿意。


    如今想来,他当时恐怕是吃醋了。


    指尖在空中逡巡一顿,宁祈想了想,最终还是拿起了宋游的斗篷穿在身上,又赶忙笑道:“多谢二位哥哥啦。君则哥哥,今日天寒得紧,你近日身子也不大好,还是赶紧披上吧。”


    宋君则会意,也不强求,便也将斗篷收了回去。


    目送着众人渐而走远,直到背影也瞧不见了,宁祈这才往龙霄殿走去。


    今日宋怀砚一大早便去了礼部,也不知是在忙什么,不过按照这些时日的规律,想必距宋怀砚回到龙霄殿还有些时辰。


    宁祈裹着宋游的青色斗篷回到龙霄殿,本想悠闲地回去歇下,谁知堪堪推开沉重的殿门,一双昳丽的凤眸就这般映入他的眼帘。


    少年帝王墨发玄衣,织金锁边在烛火的映照下,流淌着玓瓅的金光,衬得他肤色异常苍白。


    “宋怀砚?”宁祈诧异道,“你今日怎么回来这般早?”


    宋怀砚并不作答。


    他就这般长身立在檀木桌案前,颀长的身形被烛光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一双狭长的凤眸冷而沉,只是遥遥地盯着她,却盯得她无端心里发毛。


    宁祈咽了一口唾沫,大脑飞速回想一遍,想着她今日应当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便嗫嚅着再次开口:“宋……”


    话还未说完,便被宋怀砚轻声打断:“不早早回来,难不成要看着你同旁人郎情妾意么?”


    郎情妾意?


    宁祈脑子宕机一瞬:“啊?我还能同谁郎……郎情妾意?”


    少年紧抿薄唇,似笑非笑。


    地龙仍在燃着,升腾的暖意氤氲开来,惹得宁祈浑身发热。她见宋怀砚不答,也不知他是在犯什么病,便自顾自地将身上的斗篷解下。


    可她的手还未触及斗篷上的系带,便被一只大手紧紧桎住。


    “宋怀砚?”


    宋怀砚行至她的身前,浓墨似的影子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龙霄殿内金碧辉煌,宁祈就如同一只被囚在金丝笼里的雀儿,任凭如何也无处挣脱。


    这种强烈的压迫感令她不安地后退半步。


    在宁祈疑惑的视线中,面前人忽而伸出苍白的手,猛地将她身上的斗篷扯下:“孤为你准备了那样多的外衫,你都不穿,却偏偏去穿宋游的?”


    少年凤眸黑沉,状似咬牙切齿。


    婚事将近,他今日一大早便赶去了礼部,将还在准备中的婚服仔细查看一番,责令礼部和绣娘们莫要懈怠敷衍,就为了给宁祈一场毫无瑕疵的立后大典。


    可他忙活了整日,刚回到龙霄殿准备休整一番,却听闻剑云前来禀报说,宁祈早早便去了松云水榭和众人相聚谈笑,其中便有宋君则和宋游。


    这也就罢了,可偏偏傍晚时分,宁祈竟是穿着宋游的斗篷回来的。


    闻言,少年帝王看着他为宁祈准备的整整三箱子的斗篷外衫,险些将手中的狼毫生生捏断。


    话音落下,宁祈身形再次一滞。


    啊?


    她杏眸微眨,听了宋怀砚的话,恍然明白过来什么,竟是忍不住气笑了。


    搞了半天,小黑莲原来是在吃醋啊。


    不过他也太莫名其妙了吧?不就是忘了添几件外衫吗,当时风那么冷,她总不能干等着惜韵去给她送衣服吧?两位哥哥让她穿上斗篷,她接受好意不是自然而然的吗?


    况且……她分明也顾及他的心情,特意没穿宋君则的,可谁知……


    宁祈眉眼舒展开来,面上是难掩的笑意:“不是吧宋怀砚?宋游的醋……你也吃啊?”


    可话只说了前半句,余下的四个字,就这般被他堵在了唇里。


    宁祈呼吸一窒,双眸蓦然放大。


    ——玄衣少年竟随意地将斗篷扔在一旁,随后双手捧起她的脸,重重地吻上了她的唇!!


    她的大脑中一片白芒。


    待反应过来时,她便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可少年的气力是那般大,双臂如锁链般将她死死桎梏在怀中,任她使劲浑身解数也不能动弹分毫。


    宋怀砚一手按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死死地往自己这边压。他的吻一向是深重而凶狠,舌尖撬开她的齿关,不断勾缠出浓重的水意。


    宁祈被他吻得气息破碎,眼尾潮红,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哼声。


    吻了半晌,宋怀砚似是发泄了些,唇瓣终于有片刻的游离。可他的双手却仍强硬地揽住她的后腰,暧昧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包围其中。


    他的唇瓣异常红润,停凝在她的眉眼前,微凉的吐息洒在她的肌肤上,又窜麻起一层接一层裹挟着热意的红。


    宁祈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前的雪白芙蓉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颤。她缓过来了一些,一时有些气恼,朱唇翕动着正要说些什么。


    还未开口,却听面前的宋怀砚低垂着眼,嗓音噙着几分喑哑:“阿祈,这辈子都别离开孤,好么?”


    第77章 祭天


    “阿祈, 这辈子都别离开孤,好么?”


    尾调掺了几分若有若无的颤抖,听起来却是可怜极了。


    宁祈瞧着他这般破碎的模样, 还未出口的埋怨只好咽了回去。


    见宁祈不答,少年将她箍得愈发紧了。他微微颔首,摇曳的墨发如冰丝绸般滑过她的眉眼,掀起一层密匝匝的酥痒。


    他眼尾漾出层层叠叠的薄红, 哑声重复:“好不好?”


    似是在循循善诱,可嗓音却几近执拗。


    宁祈不明白他今日干嘛发这样的疯,不过小黑莲心性一向如此, 她也不是未曾见识过。停凝须臾, 唯恐小黑莲做出更疯狂的举动,她便只好顺着他的话道:


    “那是自然啊。我是你的妻,自然会永远同你在一起的呀。”


    这话真假掺半。在这个世界里, 她自然是他的妻,也曾动过同他厮守一生的念头, 不过只有她自己清楚, 或许用不了几日, 她便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可她仰首瞧着他如今的样子,心底忽而浮现出一瞬的不忍来。


    如果好感度彻底完成,在这个世界里, 她会以怎样的形式消失呢?是在一个平常的清晨里,忽而安详地死在沉香木榻上,还是就如一缕缥缈的云烟一般,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么宋怀砚呢?他又会怎样?


    像他这样偏执的人, 会不会穷尽一生,上穷碧落下黄泉, 在人世间苦苦追寻她的身影,哪怕不计生死,粉身碎骨……


    直到死去?


    宁祈啮咬着下唇,只觉一股不知名的浓烈情绪不断向上翻涌,堵在她的喉间,将她的呼吸窒得生疼,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


    而关于这一切心绪,宋怀砚毫无所察。


    似是终于得到满意的答复,他的眉梢荡开一抹清浅的笑意,而后埋首再次拥她入怀,像个得了蜜糖的孩子似的笑起来。


    他喃喃道:“阿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不会离开孤。”


    又道:“阿祈,明日便是新帝登基的祭天仪式了,孤要亲自到金庭山圜丘一趟,你且在宫中好生等着孤。忙完祭天仪式后,孤便可以娶你了。”


    他还在期望着,期望着能亲自娶到她,同她此生白首。


    宁祈埋在他的怀中,一时思绪纷乱,久久无言。沉寂了半晌,这才轻轻应了一个“嗯”。


    *


    翌日清晨,宁祈在榻上堪堪醒转之时,已是将近巳时。


    她起身简单披上外衫,而后掀起帘子走出寝殿。只见龙霄殿内一片空荡岑静,寂寥无人,唯余四角燃起的缠枝灯烛,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晃颤,是这恢宏殿内唯一动态的鲜活。


    看来,宋怀砚已经携着一众人等前去祭天了。


    正在前殿思量着,一位小太监忽而自殿外走了进来,手里端了些水果甜点,毕恭毕敬地搁置在宁祈身侧的桌案上。


    “娘娘,陛下吩咐在您安睡时不得惊扰,待醒来时再给您呈上这些,这都是陛下特意为您准备的。”


    立后大典即将到来,宁祈现今也住在了龙霄殿,因此这处的宫人们也都已识趣地改口唤她“娘娘”了。


    宁祈朝桌案上扫了一眼,倒都是些她平日里最爱吃的东西,便立即拿起一块塞入嘴中,又含糊着闲问道:“宋……陛下已经去金庭山了吗?”


    “回娘娘,这个时候,陛下约莫已经到了。算算时辰,太阳落山前应当可以赶回来。”


    “本宫知道了。”宁祈应了一声,旋即挥挥手让小太监下去忙活了。


    这一口一个“娘娘”,唤得真是让人分外舒畅。宁祈忍不住想,当宋怀砚的皇后也实在舒坦,不仅能享尽荣华富贵,还能手握煊赫的权势呢。


    宁祈又吃了几块甜点,继而拢了拢衣衫,推开殿门朝外走去。


    她原以为这日该是个晴好的天气,可殿门堪堪推开一个狭窄的缝隙,便有冷冽刺骨的风疾涌而入,将她的衣袂吹卷飘摇。


    宁祈顿了顿,旋即缓步走出,霎时便觉如坠冰窟。滔天的寒意如汹涌的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朝她澎湃而来,几乎要牢牢锁住她的感知。


    朱薨之上,墨云密布。


    这……是要变天了么。


    宁祈浑身瑟缩了下,原本想出去散步的兴致也陡然消弭,一时冷得受不住,便也赶紧回到前殿去,又差宫人好生将门窗阖上。


    殿内华灯千盏,烛火微颤,宁祈的眼皮子也跟着一起,一下又一下地轻轻跃动。


    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宋怀砚和众臣都已前去金庭山,一众宫人相随,今日在龙霄殿守着的也仅有寥寥几位小太监。宁祈有些无趣,正想和惜韵聊聊天,忽而想起惜韵一大早便去了礼部,奉命取来婚服以供宁祈试衣。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叹息一声,宁祈只好在前殿摆弄着宋怀砚送给她的各种珍宝,玩得累了便在榻上小憩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道拉长尾调的尖细嗓音忽而响起,将这片岑寂陡然撕裂——


    “娘娘!大事不好了!”


    宁祈遽然从榻上惊醒,只见一位小太监冲入殿门,踉踉跄跄地扑跪在她的身前,满脸清泪纵横。


    “好好说,怎么了?”宁祈拧起眉心,只觉心底的那份不安愈发强烈。


    小太监颤声回答:“娘娘!祭天大典隆盛昭昭,岂料这时叛乱突起,率兵之人正是先前流放岭川的二殿下!”


    二殿下……竟是宋成思?


    宋成思居然谋反了?!


    不等宁祈反应,小太监又赶忙泣声补充道:“叛军不知何时聚集在城外,两万大军此时正在往金庭山进发,陛下和众大臣危在旦夕啊!小的特地前来报信,陛下说请您即刻前去宫门,寻贺将军派兵支援!”


    一句又一句,似沉重的擂鼓声一般击在宁祈的心头。


    她身形一晃,悬浮的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里。顾不得其他,宁祈当即披上一件寒衣,慌乱地起身朝殿外走出:“备车!”


    马车似乎早已在外等候,宁祈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进入车厢,心跳砰砰,双手也控制不住地泛起颤意来。


    金庭山……两万大军……


    宋怀砚这个时候还好么?亲随的侍卫们能护住他吗?他……会不会出事啊……


    一股子泪意不断地从眼底涌出,宁祈尽量平复呼吸,掀起帘子对驾车的太监道:“再快些!”


    小太监不甚明晰地应了一声。


    重新放下帘子,感受着马车的颠簸,宁祈稍稍平定下来,手中细细摩挲着宋怀砚送给她的那块碎玉。


    她稳住思绪,回想起方才的事情。


    旋即便感受到一丝不对劲。


    既是城外叛乱,叛军攻往金庭山,这位小太监又是如何率先得到消息的……


    若是宋怀砚传讯过来,也该是直接传信给贺将军,让他即刻前去支援,为何还要传信到宫中经过她这一遭?


    而且……方才她上了车轿时,周遭除了这位面生的小太监,好似便再无他人了。宋怀砚就算携宫人出门,也定会有宫仆们严守龙霄殿,那些人又去哪了……


    宁祈的呼吸猛然一颤。


    她愈去想,愈觉得脊背发寒,忙在车厢里厉声喝道:“停车!”


    马车骤然停住,突如其来的剧烈摇晃,令她在车厢内猛地趔趄一下,险些摔倒。


    她身上没什么防身的武器,索性便拽下发间的银簪子攥在手中,而后掀起帘子慢慢走出。


    小太监扯住缰绳,回眸问:“娘娘有何吩咐?”


    就在他回头的那一刹那,宁祈果断出手,将锋利的银簪子抵在他的脖间:“谁派你来的?你要带本宫去做什么?!”


    少女尽力抬高声音,为的是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势些,可由于恐惧,她出口的话显然中气不足,语气虚浮打着颤。


    握着簪子的手亦在颤抖,将小太监的脖颈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见小太监迟迟不回应,宁祈鼓起勇气,嗫嚅着还要说些什么。


    蓦然间,一片黑布忽而自身后袭来,紧紧覆上她的眉眼,她的视野陡然陷入一片黑暗!


    宁祈惊惶失措,挥舞着双臂奋力挣扎,手中一时脱力,唯一可以用来防身的簪子也叮啷一声,跌落在地上。


    她含着哭腔呜咽几声,只觉一阵浓重的迷香袭来,层层叠叠地堵住她的五感。


    直到意识渐而消弭。


    宫墙之上,天幕苍凉,浅淡的冷日如同一只毫无感情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昏迷过去的少女,亦睥睨着祭坛之前乱作一团的众臣。


    祭天堪堪礼成,谁知金庭山下叛军四起,如一张即将收起的渔网一般,一点点朝祭坛这般收拢而去。


    祭天大典有侍卫亲随,可这些侍卫顶多拖延一段时间,如何能抵挡住两万叛军?


    圜丘之下侍卫列兵在前,众臣在阶下守着,一个个面色惶恐,人人自危。唯有祭坛上身着衮服的宋怀砚淡然自若,面色冷沉,玄衣纁裳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苍白的指端摩挲着虎符,再次掀起眼帘时,眸光锐利如鹰隼。


    远处山回路转,忽有一大片马蹄声响起,声浪如涟漪般圈圈漾开,又好似千万张大鼓一起发出擂声,嗡嗡的沉重声响震得高山似乎都要坍塌而下。


    众臣以为是叛军袭来,霎时面色苍白,不敢出声,就在这时,侍卫统领忽而激动地上前禀报,语调高昂:“陛下!是援军来了!”


    宋怀砚面不改色,只是将手中的虎符攥紧了些,对此似乎早有预料。


    他是何等思虑缜密之人,早在宋成思被流放岭川、向他说出那般恶毒的诅咒之时,他便早已预料到这一天了。


    如今先帝驾崩,朝局动荡,这自然是宋成思夺得帝权的最好时机。


    可宋成思显然远远低估了他这位皇弟的手段。宋怀砚早知他会反,在祭天之前便在城门外秘密布下三万大军,只待宋成思乖乖前来,瓮中捉鳖。


    远处援军已来,重甲击地尘土飞扬,其余将士早已将京城围得水泄不通,届时,宋成思他们将无处可逃。


    士兵们一齐涌来,宋怀砚自祭坛徐徐走下,卸下衮服换上玄色轻铠,登马而上。


    他举起手中的虎符,黑沉沉的将士们齐齐震声喊道:“陛下万岁!”


    宋怀砚率马在前,朝叛军的方向下达进攻的命令。


    冷风席卷,山雾清寒,他听着众人一声声高呼万岁,看着所有人激扬踊跃地拥护着他,还是不由得恍惚一瞬。


    上辈子,他手染鲜血无恶不做,亲自率军谋反,弑父杀兄,才有了至高无上的帝位。


    这辈子,他却要亲自御驾杀敌,竭尽所能守住一个少女,守住一个朝代,守住天下百姓的安宁。


    第78章 尾声·生死


    金庭山下, 戎马飞扬。


    残阳如血,自天边撕扯出千万道黯红色的光,一一映照在军士们身上, 将他们的金甲盾牌勾勒出一层血边。


    飞鸿盘旋,叫声如泣如诉。


    数不清杀了有多少个叛军,宋怀砚的视线也渐而有些模糊,只记得原本贫瘠枯黄的尘灰地上, 渐而被一片苍茫死寂的血红所覆盖。


    里外夹击,叛军节节败退,只待两路军马将叛军逼退到金庭山北面夹道, 便可一举歼灭。


    拿下此战, 他护住这个朝代,稳住天下民心,便再无威胁。


    待宋成思死去, 他此生最后的恨意,也终于该有个了结了。


    夕阳残光映照在少年帝王冷峻的面孔上, 他御着高大威武的黑马, 薄唇紧抿, 凤眸冷冽,周身杀意肆意席卷。


    他指挥着将士们继续进发,而后拽紧缰绳, 正要跟上前去。


    就在这时。


    伴随着一阵血腥气袭来,剑云忽而驾马而上,来到宋怀砚身侧,神情是难以掩盖的惊慌:


    “陛下, 信使卫来报,娘娘……娘娘她不见了!”!


    剑云话说的磕磕绊绊, 语气虚浮,却又好似在空中凝成了一柄锋锐的利刃,径直插入宋怀砚的心头。


    高马之上,少年帝王身形微晃,只觉心跳忽而停了一拍。


    顿了顿,这才又缓声启唇:“你拿着孤的印信,去前方寻陆将军,让他及时部署好一切。”


    他面色沉静非常,声音听不出一丝起伏的波澜,唯有紧密扑簌着的睫羽和不停颤抖着的双手,昭示着他此刻的慌乱。


    说完,还不待剑云反应,他便迅速掉过头来,孤身纵马,朝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


    残阳仍孤落落的挂在天上,却又好似即将沉没在远山之中,最后的一片光亮也几乎要被吞噬殆尽。


    龙霄殿内,数十位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一个个皆是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亦不敢抬头看向皇座上的玄衣帝王。


    他们已经跪了有一个时辰了,可陛下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只言不发,让人丝毫捉摸不透。


    直到殿门再次被人推开,宋怀砚这才有了些动静。


    他苍白的指端摩挲着腰间的碎玉,抬眸看向进殿的剑云:“查出来了么?”


    “回禀陛下,”剑云跪地禀报,“娘娘是在宫门前消失的,现今……现今仍不知去向。只是侍卫赶来时便看到所有的宫人们昏倒在偏殿,太医那边也查清了,他们方才中的正是西域的槐安迷香。”


    槐安迷香,世间难求,据说其无色无味,只飘出轻轻的一缕,便足以迷倒一位正值壮年的男子。


    宋怀砚倒是没想到,他这位好皇兄还有这等手段。


    他阖了阖眼,又问:“线索断在哪里?”


    剑云忙道:“就在宫门处,旁的再无线索了,只怕是……”


    只怕是,早已被宋成思那帮人劫出城外了。


    剑云小心翼翼地觑着宋怀砚的神情,又忙不迭将一件银簪子递了上去:“宫门前,只剩下了这个……”


    宋怀砚接了过去,眸光也渐渐黯淡下来。手中这件簪子正是他前些日子特地送给宁祈的,他再熟悉不过了。


    皇座之上,他深吸一口气,随后将簪子紧紧攥住,锐利的尾端将他的掌心刺破,刺得鲜血淋漓,他似乎也毫无所察。


    蓦地,他曳着玄衣陡然起身,沉声喝道:“一帮废物!”


    满殿的宫人们随之一颤:“陛下……陛下饶命!”


    宋怀砚难抑怒火,下意识地想要处死这些没护好宁祈的宫人。上辈子,他一贯是这样做的。


    可是正欲发作时,他停凝须臾,忽而想到,宁祈最讨厌残戾嗜杀的人了。


    她曾说她畏惧尸体,畏惧鲜血,畏惧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无情人。


    思绪淡淡地飘出很远,又渐而拢回。宋怀砚看着地上战战兢兢的众人,竭力稳住呼吸,最终只是说道:


    “都下去吧。”


    片刻之间,龙霄殿内便只剩下宋怀砚一人。


    他稍稍侧目,朝窗外望过去。日头早已沉下,天幕之上只剩下一弯清冷的弦月,月光霏微如霜,裹挟着寒意静谧流淌。


    他忽而想起前世,在他生命的尽头,龙霄殿内也是这般孤寂,外头也是这样岑冷的月光。


    他已孤苦一世,绝望一生,这辈子,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他不能。


    宋怀砚想。


    这个时候,宁祈怕是比他还要无助,还要绝望。她一定还在等着他。


    夜色如墨,少年帝王悄然迈步而出,命人备马,亲自去寻她。


    马蹄在月下狂奔,他只率了寥寥几个护卫,寻遍京城街坊,寻遍城外郊原。


    夜间风寒,弥漫着的清雾将他的玄衣渐渐濡湿,少年仍不知疲倦,一遍一遍地追寻着。


    可是什么都没有。


    天地之间,竟好似一瞬间没了她的踪迹。


    遍寻一夜,直到天幕将亮,皇宫之上是一片凄寒的冷白,淡得好似山野间的白霜,将皇城密不透风地覆着。


    宋怀砚驾马回到宫门前,心中一阵绝望悲戚,只觉得全身无力,险些自马上栽倒。


    这时,在门下守着的剑云走上前来,支支吾吾,不知要说些什么。


    宋怀砚不耐地问:“有何消息?”


    剑云拱手禀报:“陛下……方才宫门上落了一支箭,其上是叛军留着的几行小字,说是娘娘现今被挟持在金庭山崖边……”


    不等剑云说完,宋怀砚似是松了一口气:“孤这就过去。”


    “陛下!”剑云赶忙扯住宋怀砚的衣袖,颤声补充:“上面还说……说……说只能您一人前去,军士不得跟随,否则就要杀死娘娘!这……这分明是要您拿命去换啊!”


    说着,剑云忙不迭将信条塞给宋怀砚,后者伸手接过,微眯凤眸看过去。


    其上的确是宋成思的亲笔字迹,宋怀砚认得清楚。


    孤身前去……


    宋怀砚自嘲了两声。他以为宋成思率军谋反是自投罗网,是瓮中之鳖,不料宋成思打的是这等主意。


    看来,宋成思的确是厌恶透了他。自小在深宫中欺辱他多年,不惜代价在宫外刺杀他,被流放时还要对他下那般恶毒的诅咒。


    如今,哪怕丢掉两万兵马,哪怕在悬崖之畔走投无路,丢掉自己的性命。


    宋成思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晨雾笼罩下,宋怀砚将信条收起,深叹了一口气,转而对剑云道:“宫中所有心腹,孤最信你。孤此去一程也不知能不能回来。崔相为人清正,若孤迟迟未归,朝中事宜便暂交由他处理。


    “如若……如若孤回不来了,便将这帝王玺交给昭王吧。有他在,定能护住这天下盛世。”


    昭王,便是他那位光风霁月的皇兄,宋君则。


    想来,如若没有他,他的这位皇兄也该是一位千古明君,流芳百世。


    这话,倒像是在托终了。


    剑云明白他的意思,也知晓他这位主子若是下定了决心,那是九牛也拉不回转的。


    可他仍不舍地拽住宋怀砚的袖子,声泪俱下:“陛下三思啊……”


    宋怀砚微阖凤眸,继而伸手扯紧缰绳,不管不顾地策马而去。


    时间紧迫,他等不了了。


    他要亲自见到她。哪怕是以己之命,换她此身无虞。


    岑静的薄光不知疲倦地倾泻而下,映照着宫外那御马狂奔的身影。马蹄蹚过如雪似霜的晨雾,朝着那千山而去。


    身后是一望无垠的皇城,是他用尽两世心血夺得的尊严,是他曾汲汲营营攀上的最高处。


    若是他愿意,他本可以握住世间无二的权力,听着臣民们高呼太子千秋,陛下万岁。


    可如果代价是失去她呢?


    他宁愿亲手毁掉这一切。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


    若是没有她,千秋万岁,不过只是永生孤寂。


    *


    宁祈再次醒来时,只觉周身寒意刺骨,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刮过她的躯体。她下意识地起身,却只觉自己双手被缚,无法动弹。


    再抬眼,只见身侧立了两列陌生的侍从,凛冽的寒风在她的耳畔呼啸,而侧眸看过去,脚下竟是万丈深渊。


    一时大惊失色,宁祈正欲往前躲去,却被一双大手紧紧拦住。来人正是先前流放在岭川的宋成思。


    “宁祈妹妹,别来无恙啊。这才刚见到哥哥,这么急着跑是做什么?”


    宋成思一把抓住她被绳索捆住的手,笑意不达眼底:“真是让哥哥好生心寒呐。”


    宁祈瞧着面前的男子,又回想起昨日昏迷前发生的事情,渐渐反应过来。


    天杀的,她居然是被宋成思这货绑架了!


    她气得双肩发颤,可顾及着身后便是悬崖,也不敢轻易动弹,只能对着他怒骂道:“你放开我!如果宋怀砚知道你这样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宋怀砚?哈哈哈哈,”宋成思忽而放声大笑起来,“宋怀砚自然不会放过我,不然我也不会被逼退到这里,无处可逃!不过……”


    他笑得愈发瘆人:“不过我亲自传信告诉他,我和你就在这悬崖之巅。他若是想要救你的命,须得孤身前来。宁祈妹妹,你觉得,你的怀砚哥哥会来吗?”


    宁祈看着他狞笑的卑劣模样,心中一阵反胃:“宋成思,你无耻!”


    “我无耻?宁祈妹妹,早在我被流放之时,我便说过,我要宋怀砚此生不得好死!如果没有他,如今坐在这皇位上的,应当是我宋成思,而不是他那个从冷宫爬出来的贱种!”


    宋成思一字一字咬牙切齿:“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罢了!我是谋反不成,可是大不了,我可以和他同归于尽,也好过看着他登极万人之巅!”


    疯了,宁祈想,这人简直是疯了。


    她抬高声音还击道:“你这是痴心妄想!宋怀砚不会来的!”


    他不会来的。


    宁祈这样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在那些模糊不清的梦境之中,宋怀砚是一个残忍嗜杀的暴|君,她虽不知那些梦具体是什么,却总觉得那些并不似环玉说的预知梦,而是应当发生过的事情。


    梦中,他曾亲自在雨夜杀死他的皇兄,曾在昭明台上亲手给他的父皇递去毒酒,曾一个个将他的兄弟赶尽杀绝,曾将原来的长宁郡主困在冷宫之中,直到死去……


    而她也亲自看到过如今的宋怀砚,看着他一生苦苦经营,只为攀上皇位,手握无尽权势。


    纵使他爱她又如何?他这样的人,心中最看重的,应当是皇权。


    她又怎敢奢求他会拿命来救她。


    “他不会来的……”宁祈喃喃。


    可说着这句话时,她心中却隐隐浮现出一瞬间的期许。


    他这样冷血的人,却也曾在裴太傅的课上悄悄给她放水,在花下亲自教她剑舞,在中秋月夜中背着她走过漫长的宫道,在天水河畔染尽鲜血,为她寻来玉佩,在城楼上苦苦等了她一夜,任凭寒风满身……


    他会来吗?


    还没深想,宁祈看到面前之景时,却是忽而哽住了。


    ——远处千山之下,尘土飞扬,一个身影缓缓自地平线显出,少年帝王孤身纵马,迎着霏微的天光朝她而来。


    依旧是熟悉的玄衣墨发,依旧是那双昳丽的沉冷凤眸。


    “看来,这是让宁祈妹妹失望了呢。”宋成思轻嗤道。


    宁祈没有说话,她就这般看着下马朝她走来的宋怀砚,喉间窒得发涩,眼眶也渐而湿润了。


    她到底……到底还是低估了他的情意。


    宋怀砚的目光略过身前的宋成思,定定地落在宁祈身上:“阿祈……我来迟了。”


    语气蕴了几分歉意。


    宁祈别过脸去,眼泪落得愈发凶了:“宋怀砚,你个傻子……”


    真是的,这小黑莲不是心里只有权势吗?好端端的,放着皇位和性命不要,干嘛要来救她。


    宋成思派人朝宋怀砚身后察看,震声问:“宋怀砚!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若是身后还有人,我现在就把她推下去!”


    话音落下,面前人轻启薄唇,缓声回答:“如你所见,仅我一人。”


    前去察看的侍从回来,向宋成思以眼神示意,宋成思了然,笑得愈发猖狂:“好啊,我的好弟弟!没想到你一世聪明,最后反倒毁在了一个女人身上!哈哈哈哈!”


    “宋怀砚,我自知时日无多,悬崖无退路,待今日之后,皇城中的将士们不会放过我!但是在这之前,能看到你比我先丧命黄泉,也算解了我心头之恨!”


    顿了顿,咬字狠戾道:“我的要求很简单,拿你的命,换她的命!”


    随着话音出口,一柄长剑被掷在宋怀砚身前,平滑的剑身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宁祈哭着喊道:“宋怀砚,不要——!”


    她挣扎着想要上前拦住他,却被宋成思伸手桎梏,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法挣脱。


    玄衣少年好似听不见她的话。他在原地停凝须臾,唇角渐而勾勒出一抹浅笑。


    既然孤身前来,他自然想到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也甘愿为她去死。


    只是……只是好可惜,他们还未拜过堂,还未有机会度过此后千千万万个春日。宁祈答应过他,待到开春他们便成婚的,可他怕是……怕是再也见不到她穿上嫁衣的样子了。


    ……好可惜。


    宋怀砚抿抿唇,在宁祈惊惶的目光中,径直拾起了地上的剑。


    他道:“如果我以此剑自戕,你当真会放过她?”


    “那是自然,”宋成思哼笑着说,“我与宁祈妹妹无怨无仇,没必要取她的命。”


    “好,”宋怀砚走上前去,“在此之前,我要再确认她是否安好。”


    宋成思眉梢轻挑,看着自己身后的少女:“这个……”


    “你率着这么多人在此,这里又在悬崖之上,我们逃不掉的。”


    少年目光执拗,宋成思想了想,最终还是退步让开。


    宋怀砚手中长剑曳地,迎着破碎的长风,一步步走到宁祈面前。少女仰首凝望着他的眉眼,几乎要哭成一个泪人。


    “宋怀砚,你怎么这么傻,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了……”


    少年为她拢去额间的碎发,将她拥入怀中,似是要用尽生命的最后一刻,贪婪地感受着她的气息和温度。


    天光破晓,华光万丈,熹微的晨光勾勒出二人在风中相拥的轮廓。世间的一切都在渐渐苏醒,可她的少年却要孤身赴死。


    宁祈靠在他的怀中,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几乎要将少年的衣襟浸透。


    宋怀砚轻拍着她的背,温声道:“阿祈,别哭。待我死后,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该是一只自由的青鸟,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他为她拭去面上的泪,听到怀中的少女颤声说:“可你走到如今这么不容易,你更应该好好活下去的……”


    寒风呼啸,似乎贯彻胸膛。


    少年徐徐阖目,似是在回应少女的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生为何故,死……又何惜?”


    命数无常,他不知自己为何会重活一世,这虚妄的一生仿佛不应该存在。可唯有遇见她,他才明白何谓生死。


    以己之命,换她的生。


    这是他能想到的,他这了无希望的一生当中,最好的结局了。


    第79章 结局·春风


    以己之命, 换她的生。


    这是他能想到的,他这了无希望的一生当中,最好的结局了。


    崖边的长风仍在不断呼啸, 寒风吹卷着二人的衣袂在空中摇曳,又好似形影不离地交缠在一起。


    宁祈感受着少年抚过她的眉眼,颤抖着唇瓣,还要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 一道利箭划破长空,刺耳的锐鸣将岑冷的空气陡然撕裂!


    ——是从宋成思手中射出的箭,箭头直直地朝宁祈的胸口刺去!


    凛冽的山原上, 宋成思身染血污, 银冠坠地,形容狼狈,却还要拼尽力气嘶声怒喊:“我已经无法回头了!宋怀砚, 想不到吧?我不只要你死,还要你最深爱的人为你陪葬!”


    “我要你——死不瞑目!”


    好一个阴狠狡诈的宋成思!


    宋怀砚暗骂一声, 却没有时间再去思考, 因为那箭头即将深刺入宁祈的心口!


    少女循声看过去, 因惊骇而骤然放大的双眸中,倒映出一道夺命的长箭掠影。


    她下意识地阖上双眼。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玄衣少年忽而侧身挡在她的身前, 任由那箭头贯穿他的肩头!


    鲜血淋漓,蜿蜒而下,浸透了他的衣襟。


    宁祈失声唤道:“宋怀砚——!”


    不及他们反应,宋成思身后的随从们纷纷举起弓弩, 手拉弓弦,对准了悬崖边的二人。


    宋成思伸手拭去脸上的血污, 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眸光似是阴狠,又似是寂灭。


    他无比清楚,宋怀砚此刻虽是孤身前来,但皇城军卫不会放由不管。这个时候,想来军卫已经潜伏在不远处,只待抓住时机将他除去。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他略定心神,没有丝毫犹豫,决绝地挥手下令。刹那间,利箭如雨,裹挟着刺骨的风刃朝二人飞驰而去!


    峭壁之上毫无隐蔽,在这样的攻势下,几乎没有人能够生还。


    朔风四起,宋怀砚眸中倒映着箭雨风刀,揽在宁祈腰上的手加了些力道,而后果断地将她死死拥入怀中。


    他背对着身后的众人,以身为盾,只为护着怀中的少女安然无恙。


    “扑嗤——”,一道又一道,是箭头刺入血肉的声音。


    “宋怀砚!你不要这样……你放开我……”宁祈在他怀中哭着挣扎,可少年的力度不容置喙,似乎要将她牢牢箍住,她根本无力挣脱。


    使劲半晌,她终于解开腕间束缚的绳索,流着泪去拥抱身前的少年。可手触及他的背,却只摸到滚烫的血。


    一滴又一滴,顺着玄衣蜿蜒而下,滴入尘埃……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宁祈再次哽咽,波涛骇浪般的情愫在心间一遍遍地激荡,涌至喉间,窒得她说不出话来。


    而宋怀砚将她牢牢地按在怀中,心中已然做好了决定。


    身后是刀光箭影,是无处可逃的死路;身前是万丈深渊,稍不注意便会粉身碎骨。


    但幸运的是,金庭山环绕洛平江而立,他们身处的悬崖之下,恰恰是洛平江。冬季河水多干涸,但此地地处上游,水位较高且尚未结冰,若是运气好,或许可救他们一命。


    毕竟,他们别无选择。


    思绪渐而清明,宋怀砚一手捞起宁祈,径直朝悬崖边奔去:“快跳!”


    宁祈怔凝一瞬,旋即会意,当即紧紧环住他的腰身,随着他一同往前跃去。两个相拥的身影就这般自崖上跌落,衣袂迎风翻卷,好似两只缠绵的蝶。


    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风声和哗然的潮水声,再之后,宁祈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冷日高悬,日头淡得好似浸满了水的清墨,朦胧的光在天幕上涟漪似的荡漾开来,却不足以带来丝毫的暖意。


    这是个极冷极冷的日子,冷到万物都好似被冻结,冷到天地之间仿佛骤然没了温度。


    寒风中,宋成思默默收回了手中的弓弩,迈步来到悬崖边,朝下看过去。


    竟……竟又是让他们逃了。


    千仞高山,宋怀砚和宁祈有活着的机会么?宋成思不知道,也再没机会知道了。


    身后军甲声响起,是皇城中的兵士们围绕而来。那是宋怀砚的后路,却是他的死门。


    尘土飞扬,衣摆猎猎作响。宋成思回眸看向那匆匆赶来的兵士们,在这一刹那,他想到的却是自小在皇宫玉阶上的千万尊荣,是无数臣民曾对他的由衷称赞,是流放岭川的绝望无依,是他朝思暮想却再也触碰不到的那座龙椅……


    他轻嗤一声,在兵士们惊愕的目光中,挥剑自戕。


    血花四溅。


    身形摇晃着倒地,宋成思却只是轻笑,用尽最后的气力喃喃道:“我本该是要做皇帝的啊……”


    鲜血接连涌出,染了一地的猩红。


    *


    金庭山下,洛平江畔。


    一片沉浮之中,宁祈陷入了一场场混沌的梦境。


    梦中场景虚幻不清,时而是她在现实世界中,拿着玩偶跟在自己的哥哥后面雀跃着欢呼,下一瞬梦境便扭曲坍塌,成了葬礼上模糊的遗像,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角落被遗弃的兔子玩偶……


    她在梦中哭喊着,哭喊着世上为何再无人这样爱她,哭喊着哥哥的名字。紧接着梦中场景又蓦然转换,成了血雨腥风的深闱之中,貌若好女的残暴帝王手持长剑,玄衣浸血,弥漫着的血腥气朝着她一圈圈缭绕开来,锁链似的将她紧紧束缚其中……


    她本该是畏惧的,可是下一瞬,面前的残暴帝王忽而变成了执拗的玄衣少年。他玉冠跌落,墨发摇曳,将她死死圈入怀中,安抚般地轻声道:“阿祈,我带你回家……”


    宁祈眼尾渐而渗出一滴清泪,梦呓般喃喃:“宋怀砚……”


    “我在。”面前忽有人轻声开口,嗓音淡得好似下一瞬就要被风吹散。


    这一声呼唤像是团柔软的渔网,将她飘荡的思绪一点点拢回。宁祈渐而自梦中清醒过来,抬起朦胧的泪眼,只看到在她身前飘摇的凌乱墨发。


    是属于宋怀砚的。


    少年用尽残余的力气背着她,朝着天光的方向走去,一步又一步,几乎都要站不稳了,却并无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宁祈的泪珠猛地砸下来:“宋怀砚,你……”


    “阿祈,我答应过你的,”少年缓声道,“……我带你回家。”


    宁祈靠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感受着身上湿答答的衣物流淌着浑浊的水,又同少年背上的血混晕在一处,弥漫着的是死寂的血气。


    她哽咽着问:“我们怎么活下来的……”


    峡中透过来的昏暗日光照在宋怀砚身上,却如同淡漠的白霜似的轻覆上他。她听到身前的少年笑着轻声开口:“自然是你我命大,刚好被流水冲上岸了,捡回了一条命。”


    他嗓音噙着淡淡的笑意,可少女听着他的话,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流。


    她知道,不是这样的。


    宋怀砚的衣摆上全是水草浸染上的泥泞,身上还有江畔的荆棘划出的道道血痕,纵横交错,血肉外翻,令人不忍再看。


    而她的身上,除却衣裳浸满了江水,便一尘不染。


    她忍不住去想,他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是用怎样的意念舍弃自己的安危,重回江中,在荆棘遍地的江畔寻找着她的身影?


    哪怕是被利端刺破皮肉,被江水再次冲刷他的伤口。


    她不敢再去深想。


    而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宁祈又看到宋怀砚的背上千疮百孔,这是在崖边被箭雨射出来的伤口。为了能够背起她,他又是……又是怎样忍受着催骨的痛意,生生拔除身上的每一支箭头……


    ——这些伤,尽数是他为她挡下的。


    他竟再次为她挡下了致命的伤,不惜以命换命。


    没有经过处理,那些伤口上的鲜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渗,顺着玄色的衣摆迤逦在地,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摊刺目的血迹。


    鲜血在二人身后,几乎曳成了一条汩汩的血河。


    “宋怀砚……你放我下来吧……”太多情绪不断地在心中翻腾,涌至喉间便只凝成无尽的泪意,“我自己可以走的……


    “再这样下去,你……你会死的……”


    宋怀砚叹息一声,语气刻意掺了几分戏谑:“我也想啊,可你的脚都扭成这样了,还怎么走呢?”


    宁祈低头看过去,只见自己的右脚早已肿得不成样子。


    她无从挣扎,淡淡阖目,便只能绝望地靠在宋怀砚的肩头,任由泪水浸透他的衣衫,一遍遍低喃:“不要这样……你会死的……”


    长风万里,云锁深岩。


    少年背着少女,从天亮走到天黑,从深渊之底走到草木萧瑟的山腰。


    走到自己都快要没了气息。


    这是个荫云蔽月的夜晚,峡中万里无光,周遭的空气又湿又重,天黑得如同一滩团搅不开的浓墨,沉甸甸地压上人的胸口。


    风冷如刃,吹卷起山洞前凌乱的杂草,亦吹拂着山洞内相互依偎的两人。


    宋怀砚伸出手,颤巍巍地燃起火堆,火苗在风中跃动,映亮这一方狭窄的天地。


    “我们在此歇一晚吧。等到天亮,剑云他们也该寻到附近了……”


    他强撑着抬高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可宁祈听得出来,他尾调万分虚浮,仿佛下一瞬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身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宁祈总有一种错觉,好似他全身的血都快要流干了。


    “那你呢?”宁祈坐在火堆前,靠着他的肩头,“你也一定会活着回去的……对么?”


    少年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他不回答,宁祈便只顾着流泪。


    “今日的泪怎么这么多,都快哭成小花猫了,”宋怀砚无奈般地摇了摇头,为她拭去面上的泪痕,又刮蹭着她的鼻尖,“阿祈,你若是再哭,孤便罚你为孤守三年寡,守三年陵,哪也不许去……”


    宁祈忙堵住他的唇,泣声道:“不许说这样的话。”


    手触及他的体肤时,她才恍然发觉,少年的身体竟这般寒凉,犹如触到了一块千年玄冰。火堆就在他们身前,却竟不能暖他分毫。


    她便只好环抱着他,以身为暖,重复着说:“宋怀砚,你不许死……你不是要我这辈子都不离开你吗?你若是死了,便再也寻不到我了……”


    晚风席卷而来,吹卷起少年毵毵的墨发。有一道漫长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她仰首看向身侧的少年,不知他在思索着什么。


    须臾之后,少年忽而淡淡阖目,用微弱的气音问道:“阿祈,那么待我死后,你又会回到哪里?是前世,是未来,还是……还是另一个世界?”


    宁祈怔凝一瞬,唇瓣忽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他竟然连这个都看得分明。


    “你知道么,我从来不喜唤你长宁,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长宁郡主,你只是宁祈,你只是你自己……对么……”


    火苗明灭,不断地发出燃烧着的声响,扑朔着的火光覆上少年温和的眉眼。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爱的只是你,阿祈。”


    “……我只爱你。”


    宁祈不再出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而她如今能够做的,唯有将少年抱得再紧一些。


    在接连的悲伤与惊诧之中,她看到身侧的少年深吸一口气,释然般地轻笑两声:“鬼神轮转之说,我素来不以为然,可唯有亲身经历,方知虚实。阿祈……你知道么,我……我其实是活了两辈子的人,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恶鬼……”


    “上辈子……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屠杀手足,弑父夺位,世间的恶事我做了个遍……这辈子,上天给了我重来的机会,我依旧想着报仇,到头来却发现这只是一场虚妄……”


    血泪汹涌的前尘往事,在少年口中一一重现。而从前无数次将宁祈惊醒的噩梦,也都在这一刻有了确切的答案。


    原来……原来如此。


    宋怀砚嗓音浅淡地说着,宁祈便靠在他的怀中,安静地听着。


    “阿祈,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我若是死了,你不用为我伤心的……你也曾憎恶宋成思,可是上辈子,我却同他是一样的人……”


    “不,不一样的……”少女终于启唇出声,她抚摸着他的眉眼,语气笃定,“他一生罪恶是为皇位,是源于贪婪。而你是为了给母亲一个交代,是源于爱……


    “宋怀砚,你是一个炽热的人,身上有最浓烈的爱……”


    才会有那般偏执的恨。


    原来,从前是她想错了。她以为少年帝王孤身汲权,为的只是至高无上的那把龙椅;她以为他骨子里是个冷漠至极的无情人,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她一开始便想错了。


    若当真冷血残酷,又怎会为他母亲的死哕心沥血了两辈子,又怎会……怎会一次次为了她的安危,不惜自己的性命?


    “宋怀砚……我也爱你,爱这样炽热纯粹的你。”她柔声说道。


    听着她的话,宋怀砚微阖着的凤眸,眼尾渐渐淌出一行清泪。


    “阿祈,起初我还在想,我这般罪恶加身的人,为何还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现在我明白了,也许上天……上天就是为了让我遇见你。


    “我这两辈子,过得好绝望……可唯有遇见你,方不枉我这颠沛流离的两生……”


    “此生……也算圆满了。”


    天幕一点点亮起来,远处山边浮现出朦胧的蟹青色。浅淡的日光随之投射下来,却只如一片冰凉苍寂的雪。


    有一片凌乱的嘈杂声响,透过山峡渺远地传了过来。他们知道,是搜查的侍卫们来了。


    宁祈心中升起一刻逢生的喜悦,可在看到身侧的少年时,却又陡然惊惶起来。


    他的身下是一摊浓稠的血,红得苍凉而死寂。宁祈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凑上前来,看到少年勉强掀起眼帘,却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好似蜡烛即将燃至尽头。


    宁祈足不能行,宋怀砚便再次摇晃着站起身,将她横抱起来。


    一天一夜未进水食,身负重伤,宁祈也已虚弱得面色苍白。她的视线是模糊的,只能看到少年那瘦削的下颌,以及那双清冽又饱含柔情的凤眸。


    他抱着少女,一步步朝人声的方向迈过去。


    宁祈使不出一丝气力来,只能朱唇颤抖着唤他的名字:“宋怀砚……”


    剑云一众人注意到动静,忙往这边飞奔而来:“陛下!娘娘!!!”


    在看见朝他们前来的二人时,众人却不由得哽住一瞬。


    少年帝王冠袍凌乱,墨发飘摇,浑身浴血,像极了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活命人。他身上有一种极为危险的气场,好似须臾间便能生杀予夺,却在此时此刻,拼尽最后一丝气息,紧紧护住怀中的少女。


    剑云忙率人上前迎接,瞧着宋怀砚的样子,不由得声泪俱下:“陛下……”


    宋怀砚让他接过怀中的宁祈,哑声道:“……护好她。”


    微微停顿,又颤抖着对宁祈说道:“阿祈……好好活下去……你要好好活下去……”


    说出这句话,他好似也终于了却最后的夙愿,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瘫倒在地。


    宁祈闻声扑倒在他的怀中,凄声喊道:“宋怀砚——!”


    可是她的少年,这一次却无法回应她了。


    他紧阖着凤眸,强撑着想要抬起的手,最终一点点垂落下去,好似被寒风抽走了最后的灵魂。


    一瞬间,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了风声,时光的流逝也仿佛有了实质,被无形的手拉得很长很长,沉重地压在人的心头。


    宁祈泪如雨落,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忽而感觉面上蓦地一凉。转而抬眸,只见山风席卷,大雪纷飞。


    ——京城未落的初雪,延宕了一整个冬日,终于在此刻簌簌飘了下来。


    恍若天地也都在为他叹息。


    与此同时,怀中的环玉亮了一瞬:“恭喜穿越者,您的好感度已完成百分之百,您可以选择回归现实世界。”


    百分之百……


    最浓烈的爱,原是……原是要他爱到死!


    在呼啸的风声中,环玉悄然幻化成玉镯的样子,套在了宁祈的腕子上。宁祈怔了怔,思绪纷乱,忽而将目光移开。


    雪若齑粉,飘洒在少年的发间和眉目间。宁祈伸出手来,为他轻轻拭去覆上的雪,可雪粉不间断地落下,她无论如何也拂不干净。


    少女哭得几近嘶哑,用尽毕生的力气将他抱在怀中,最后只轻声道:


    “环玉……我想陪着他。”


    *


    龙霄殿。


    太医已经进进出出有十余人了。为宋怀砚疗伤的太医在他的寝殿待了足足一整个日夜,却依旧不曾传来确切的消息。


    宁祈身受轻伤,需要卧床静养,可她却难以按捺,只披了一件素净的外衫,便到宋怀砚的榻前守着。


    入目皆是刺目的鲜血,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少年帝王只是安静地躺着,唇色苍白,形容瘦削,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宁祈总有一种不安的恐惧,唯恐他这一次昏迷,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待到第二日半夜,张太医这才自宋怀砚的榻前起身,宁祈便忙赶去问:“张太医,陛下他怎么样?”


    张太医恭顺地行礼,似是松了一口气:“回禀娘娘,陛下暂时无性命之忧了。不过……不过陛下受伤过重,内里俱损,只怕短时间内,是无法醒来了。”


    宁祈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松懈了些,又接着问:“那要多久才能醒来?”


    张太医叹息一声,如实答道:“这个……这个不好说,短则半月,长则一年……全看陛下的造化了。”


    宁祈看向榻上的少年,只好无奈地应了一声。


    待太医走后,在龙霄殿守着的侍从也都上前来,惜韵拽着宁祈的衣袖,心中不忍:“殿下,您已经守了一整日了,又有伤在身,还是快回去歇歇吧。”


    “不必……”宁祈摇了摇头,缓声开口,“我就在这里守着。”


    守到她的少年醒来的那一天。


    宫人们见她执拗,也不敢再劝,只好默默退下。


    夜幕已深,月色苍茫,白霜似的月光裹挟着雪粉在窗外簌簌落下,给碧瓦朱薨覆上一层银装。


    这雪……也不知何时才会停。


    宁祈抿抿唇,视线转而落在寝殿内。屋子里除了她和宋怀砚便再无他人了,唯有风抚纱动,烛光流淌。


    她起身将窗户好生阖上,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窗前的桌案上,蓦然被一件熟悉的物什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样做工精巧的白瓷瓶子,瓶身在烛光的映照之中,折射出莹润的白光。


    她将其拿在掌心,恍然忆起什么,忙将其打开,只见里面是上好的疗愈药膏。


    是她最开始送给他的。


    宁祈鼻息紊乱了些,又颤抖着手推开桌案上的遮挡,那些被时光蒙尘的物件,便一一映入她的眼帘。


    有她送给他的药膏,有她逢节随手赠予他的玉佩,有她曾把玩腻了便随手丢掉的小玩意儿……


    一件又一件,她以为无甚重要的东西,却都被他好生整理在一起,用心珍藏。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少年的心动便开始萌芽,不止不休。


    往事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她忽而想起,在她以为宋怀砚讨厌自己的时候,他却不耐其烦地在花下教她剑舞;在深夜将怕黑的她送到松云水榭;在中秋月夜背起醉酒的她,将她安然无恙地送回;在天水河崖边遇袭之时,为她挡下致命的一箭……


    太多太多了,有些事她甚至已经记不明晰了。宁祈看着这些物件,只觉泪意汹涌,从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爱她,原来从不是一时新鲜,更不是凉薄之爱。


    他的爱,一向是有迹可循。


    霏微的月光下,少女擦拭着脸上的泪,尽力平稳呼吸,将这些东西一一复归原处。


    她缓步来到宋怀砚的身边,坐在榻前,上身轻趴在柔软的榻上,感受着少年近在咫尺的微弱气息。


    “宋怀砚,我也爱你。”她轻声喃喃,似是自语。


    在这一刻,摇摆不定的心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她要留在他的身边,陪他走完这一生,将孤寂走到圆满。


    *


    这一场雪下得短暂,岁月匆匆,转眼已是开春的时节。皇城渐暖,世间的一切都在渐渐苏醒,好似蕴了无限的生机与希望。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温煦的日光洒落在庭院内,映照着蓊润草木,露花倒影。


    春光无限。


    自宋怀砚昏迷以来,朝中政务便暂交由崔相处理,昭王辅之。他们心中清正,蕙心纨质,将大景管理得井然有序。


    宁祈也无事操劳,整日便守在宋怀砚的寝殿中,日复一日,安静地等待他醒来的那一天。


    她乖巧地坐在榻前,凝望着少年温和的眉目,时而为他讲述他们共同经历的往事,时而为他哼唱着自己新学来的小曲儿,有时累了便趴在他的身侧沉沉睡去,在梦中只低唤着他的名字。


    “宋怀砚,春天到了,你怎么还不醒啊……”


    春光灿烈,花坛里的桃花开得正旺。这日晌午,宁祈忽而起了心念,便想着亲自到殿外折几枝桃花,插在宋怀砚寝殿的花瓶里,也算是为其增添一些生机。


    若是多感受些春光,宋怀砚会不会早一点醒来呢?


    迎着和煦的春风,她曳着藕粉色的襦裙来到桃花树下,挑准了开得最美的一枝,伸手便想着折下。


    可是花枝生得过高,她奋力踮起脚尖,却怎么也够不到。


    宁祈犯了难,心中有些泄气。


    就在这时。


    忽而有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了过来,为她折下了她最想要的桃花枝。熟悉的气息贴在她的身后,一股子令人落泪的温暖在春风中席卷开来,一点点将她裹挟其中。


    少女怔愣在原地,停凝须臾,刹那间便红了眼。


    她转身伸出双手,似一只初生的春蝶般,不管不顾地扑入他的怀中,哽咽着呼唤:“宋怀砚!”


    宋怀砚被她扑得身形一晃,旋即宠溺着笑出声来:“我在。”


    桃花雨纷纷落下,洒在二人的发间,池内盈满的春水倒映出他们紧紧相拥的身影。


    她的玄衣少年立在春光之中,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阿祈,你曾说过会永远陪着我,如今可还作数?”


    少女哽咽着回答:“当然作数的……因为我爱你,宋怀砚……我爱你。”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宋怀砚揽着她纤细的腰身,在她额间落下轻盈的一吻,温声道:“阿祈,我也爱你。”


    *


    我爱你,所以能抵挡千刀万刃,两世命叹。


    我爱你,所以此后的无限春光,我只想与你携手看遍。


    因为我爱你。


    便愿意为你,去爱这春风人间。


    —正文完—


    第80章 大婚(古代番)


    宁祈和宋怀砚的大婚, 定在春三月。


    这是个草长莺飞、春光明媚的日子,软风轻拂过世间万物,经花香一熏, 几乎要让人醉在其中。


    铜镜前倒影出一张娇俏的容颜, 绛点朱唇,眉绽花钿, 肤色白皙如脂玉,倒是比窗外的三千春色还要惹眼。


    惜韵将凤冠珠钗好生为宁祈戴上, 忍不住道:“娘娘今日真是美极了。”


    宁祈闻言灿笑起来, 一双杏眸好似清水洗过的琉璃珠子,明澈非常。


    她自锦支窗前站起身来, 凤冠上的金凤衔珠在阳光下流淌着玓瓅的光, 柔顺的青丝迤逦而下, 松松地贴着正红色的嫁衣。嫁衣上的凤凰纹亦是用金线织就, 明艳昳丽,贵态万千。


    从小到大,宁祈从未穿过这般厚重华贵的衣服,里外数层,穿得她肩膀发涩, 那顶金灿灿的凤冠更是压得她头酸。不过想到待会儿要见到的人,层叠的喜悦与紧张接连涌来, 她今日倒是也不埋怨了。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衣襟, 朝铜镜中的自己看过去,忍不住开始期待宋怀砚的反应。


    时辰到了,礼部的人前来通报, 惜韵凑到宁祈跟前道:“娘娘,该走了。”


    宁祈颔首应下。


    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之下, 她缓步踏出殿门,走上红绒毯铺就的长道。


    她手中拿着却扇,瞧不清脚下的路,便由惜韵悉心搀扶着。但透过余光,她倒是能看见两侧端立的宫人和众臣,人数繁多,皆是一脸的喜气洋洋。


    她每走一步,都有宫人洒的花雨纷纷而下,落在她的发间,添了几分不可言会的美。


    一步步榻上玉阶,在高台之上站定。


    一只修长的手揽上她的腕子。


    宁祈心中一颤,忍不住侧了侧却扇,悄悄朝宋怀砚瞥过去,只见他玉冠墨发,正红色的婚服与她相衬,尤衬得他姿容清俊,凤眸昳丽。


    只是如今,那双狭长凤眸里早已褪去了狠戾与阴冷,取而代之的是盈了两世的柔情。


    他抬手抚上她的发,莞尔:“偷看做什么。”


    宁祈耳尖一红,忙将却扇摆正。


    吉时已至,仪官上前来,指引着帝后二人完成礼节。


    三拜过后,新人礼成。


    仪官手中端着漆盘来到宁祈身侧,其上盛着的是皇后的风印。宁祈和宋怀砚并身而立,面朝着玉阶下的臣民。


    众臣齐声道:“陛下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


    在天下的祝贺声中,宋怀砚稍稍侧身,揽住宁祈的后腰,低声笑道:“阿祈,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唯一的妻。”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纵使百年之后,身死魂消,我们的名字也会同留在青史之中。”


    永远不分离。


    宁祈亦跟着笑起来,眸中因动容而盈了一层清浅的水波。她踮起脚尖,吻上她的少年,轻声重复:


    “宋怀砚,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


    *


    帝后大婚礼节颇多,宫中来来回回都是为这件事忙活,好不热闹。


    转眼已是月上枝头,相较于宫内的筵席长流,笙箫不歇,独坐在榻上的宁祈倒是未被那片喜气感染。她看着殿内燃起的龙凤烛,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嫁衣裙摆,将滑腻的衣料捏出层叠的褶皱。


    ——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她便不自觉地开始紧张起来。


    虽说她那个时代颇为开放,对这一类的知识也颇有涉猎,但到底是没有经历过,心中难免怯怯的。


    据说会有些疼的呢……


    “吱呀——”一声,殿门被轻推开来,隔着正红色的刺绣却扇,宁祈能感知到熟悉的温吞气息朝她蔓延,一步步逼近,便铺天盖地般地席卷开来。


    宋怀砚走到她的身边,烛火将他的身形投射成一道颀长的影子,好似一团温柔的渔网,一圈圈将她束缚。


    宁祈下意识地往旁侧挪了挪,试着轻唤:“宋……”


    “该改口叫夫君了,阿祈。”宋怀砚率先打断了她,嗓音刻意呷了一丝狡黠的亲昵。


    宁祈小脸一红,不答,只默默将头垂下了些。


    她感受到宋怀砚坐在她的身侧,而后伸出手来,将她手中持着的却扇拿开,随后响起的声音蕴了几分惊艳:“你今日美极了。”


    顿了顿,又补充:“孤的皇后。”


    唯一可以拿来遮挡的却扇被移开,宁祈只得被迫迎上他的视线,只见他今日婚服金冠,姿容昳丽,凤眸眼尾稍稍上挑,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笑意。


    九十九盏缠枝龙凤烛的火光跃动着,晃漾着的烛光映在他的眉眼间,尤衬得他雍容绝艳,不似凡尘中人。


    许是堪堪宴饮,他瓷白的肌肤上熨了一层薄红,微眯起凤眸时,眸光中略显醉人的迷离,唇角轻轻一弯,便是勾魂摄魄的美。


    看着这样的他,宁祈的心跳愈发急促起来。


    她咬了咬下唇,嗫嚅着想要回应什么。


    可是下一瞬,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身侧的人便倏而靠近,颀长的黑影朝她覆来,温热的唇瓣猝不及防地与她紧紧相贴。


    “呜……”她呜哼了两声,感受到自己的后腰被死死按住,挣脱不得。


    她阖了阖眼,便只好尽力迎上他的吻。


    宋怀砚的吻一贯是这般沉迷而凶狠,在他的攻势下,宁祈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只觉自己犹如被晒在沙滩上的一尾鱼,被窒得小脸涨红。


    他的力气很大,不知不觉间,宁祈便陷在了柔软的红褥上,可上头的人没有半点放过她的意思,随之便倾压下来。


    凤冠发钗被一一取下,如瀑青丝便好似冰丝绸般滑落在榻上,又同他的墨发交织在一处,不分彼此。


    宋怀砚稍稍抬身,宁祈终于得了喘息的空隙。她胸前的刺绣芙蓉剧烈地起伏着,又在方才剧烈的挤压中变了形。


    余光瞥见榻前散落一地的婚服,宁祈的心跳愈发怦然。


    可还未回过神来,她忽而便觉足尖一凉,是宋怀砚的吻落于其上。


    他这次吻得很轻很轻,是与之前截然相反的温柔,可偏偏是这股子细若拂风的轻柔,却能在落吻处荡开一层又一层窜麻的痒意。便好似有一把羽扇自心头滑过,引来阵阵酥麻的战栗。


    宁祈呜哼了两声,扭着腰想要挣开,却被宋怀砚伸出的手拢住双腿,再次拉回。


    “怎么,不喜欢么?”宋怀砚轻笑着问。


    他嗓音磁哑,话音灌入宁祈耳中,她只觉心底的痒意愈发深重。


    ——她其实不大好意思开口,他这般反复吻着她,其实早已激起了她身体内的欢愉。


    碍于面子,她便也只好咬紧牙关,红着脸点了点头。


    宋怀砚当然知晓她的心思。


    他太熟悉她的性子,而在从前的几次紧密相处中,他也太熟悉她的身体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便也不再矜持,一手挽起她的腿,落吻一路蔓延而上——


    宁祈双腿蓦然一缩,耳尖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宋怀砚……呜……”


    一吻过后,宋怀砚双臂支起身子,往上稍移,目光与她平视。


    看着他红润的唇瓣,宁祈羞得愈发脸红,慌慌张张地错开视线。


    便见面前人忽而压近了些,将肩膀凑到她跟前,轻声道:“疼就咬我。”


    还沉浸在方才的喘息中,宁祈听得不大明晰:“什么?”


    这一次,宋怀砚却没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他彻底倾覆下来的身形——!


    巨大的惊诧令宁祈瞳仁骤缩。她下意识地揽紧他劲瘦的腰身,指尖几乎要嵌入他的身体中,贝齿也将他白皙的肩膀咬出一道牙印。


    “阿祈,你看着我,我在这里,马上就过去了……别、夹——”宋怀砚猛地嘶了一口气,微微停顿下来,揽着她的手却又添了几分力道。


    二人齐齐闷哼一声。


    须臾后,宁祈再次环上他的腰,层叠的幔帐在微风中晃颤起来……


    ……


    殿外,剑云和惜韵正在阶下候着。


    惜韵抬头望了望夜空,又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嘀咕:“这都两个时辰了,陛下怎么还不叫水……真是的,瞧陛下的样子,只怕是没轻没重的,也不知娘娘是不是会吃些苦……”


    剑云皱了皱眉,忙为自家主子说话:“说什么呢,我们陛下肯定可温柔了!”


    就在这时,只听殿内忽而传来“砰”的一声,是什么桌架倒下的声音。紧接着有女子的泣声响起,断断续续,却又一声比一声激烈。


    惜韵:“……”


    剑云:“……”


    二人红了红脸,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双双别开视线。


    殿内的烛火仍亮着,滚烫的火焰不知疲倦地灼烧,在烛台上上下起伏。火舌在风中飘摇,又似是一点点吞吐着矗立的烛台,热意也随之裹挟,历经酝酿后徐徐蔓延开来。


    呜咽声起起伏伏,终于渐息。


    又经了一整个时辰,殿内终于叫了水。


    ……


    翌日清晨,宁祈在一片混沌中醒来。


    她脑子有些发懵,下意识伸手朝身侧探去,却只触到一团柔软的褥子。


    宋怀砚竟起得这般早么?


    宁祈抿抿唇,脑子清醒了些,便揽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试探着起身。


    可足尖堪堪触及地面,也不知是不是玉石地太凉的缘故,她两腿打颤,竟站也站不稳了。


    无奈,便也只好坐在榻上。


    她平复呼吸,打量四周,看向地面凌乱的衣物,回想起昨夜的事,双颊又渐渐红了起来。


    “醒了?”就在这时,身侧忽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线。


    宁祈循声看过去,只见宋怀砚手中拿着件青瓷瓶子,缓步朝她走来。


    他应是也堪堪起身,衣着单薄,墨发未束,唇色却异常红润。


    她有些羞赧地回了一声:“嗯……”


    宋怀砚坐在她跟前,似是解释:“我本想待你醒来再起身,只是……”


    他指了指她身上的痕迹,补充:“只是还需尽早上一些药。”


    宁祈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觉自己的目光被灼烧一瞬,一张脸顿时红得如熟透了的薄皮柿子。


    “我亲自给你涂。”宋怀砚笑道。


    宁祈简直是羞极了,便低垂着脑袋,嗓音掺了些埋怨:“还不都是因为你……”


    “好啦,”宋怀砚为她挽去鬓边的碎发,莞尔,“我下次尽量轻点。”


    下次轻点?


    她又不是不知道这小黑莲的脾性,傻子才会相信他的鬼话!


    但腹诽归腹诽,药还是要上的。宁祈斟酌了下,终于还是朝他靠了靠。


    宋怀砚唇角上扬,取出药膏为她细细地涂,又道:“城南边的千亩桃花开了,想去看么?”


    一提起这个,宁祈倒是来了兴致。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想!”


    为她上好药,宋怀砚又亲自选了件合适的衣裳,能遮去她脖间的一些红痕。


    那是件藕粉色的襦裙,颜色很衬宁祈。宋怀砚记得,这辈子初见时,她便是穿的这身藕粉,意外地闯入他原本黑暗的一生中。


    那时的他也从未想过,兜兜转转,这袭藕粉会成为他此生的光亮。


    宁祈换好襦裙后,宋怀砚瞧着她的样子,竟是一时有些失神了。


    “在想什么呢?”宁祈凑到他的眼前,挥挥手问道。


    “没什么,”宋怀砚这次倒是没再贫嘴,“只是觉得你穿这身,实在是美得不像话。”


    宁祈笑得愈发灿烂了:“那是当然!”


    说着,二人一同朝轿辇走去。


    “阿祈,除了去看桃花,你还想吃些什么?”


    “宋怀砚,你还挺懂我嘛。我想想啊……”


    “桃林旁新开了家馆子,里面有松鼠桂鱼,龙井虾仁,都是你爱吃的,可要尝尝?”


    “这么好?那必须去!”


    谈笑间,二人的手便紧紧握在一起,十指相扣。


    再也不愿分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