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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暴雪下半身和心脏


    “您从前教我,待人接物要保持起码的风度。”


    “这你倒是记得清楚。”


    “你说的话,我自然记得。”


    水龙头没拧紧,水滴一粒粒往下落,在寂静的空间产生偌大回响。


    她藕粉色睡衣沾染到水渍,叫衣领深处的红痕更加明显。


    孟斯奕把离他不远的水龙头拧到位,水滴终于停止。然后起身,伸手抽了张纸巾,朝黎烟走过去。


    他仔细将她唇上水色擦拭干净,好像这样,就能将心中那些难忍的冲动也一同抹去。


    宁可湿衣,不可乱步。


    他有时恨自己古板。


    孟斯奕久久望向她的嘴唇,那种眼神叫人心慌。


    黎烟莫名有胆色,回看过去:“孟叔叔,夜晚总是容易让人鬼迷心窍,你若是因此做出些出格的事,我想我会原谅你。”


    她这副神色,叫他仿若看到从前那只狐狸。


    那只狐狸被关押太久,时常令人遗忘她的存在。


    叫人忍不住逗上一逗。


    孟斯奕将纸巾扔进垃圾篓,距离被悄无声息拉开,“看来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我知道,男人的下半身与心脏是不连在一起的,如果您有需要,看在您对我数不胜数的恩情份上,我不是不可以献一次身。”


    拨云撩雨是黎烟擅长的事,只在于她乐不乐意这么做。


    她以为孟斯奕会因为她的轻佻生气,他从不允许她将自己看轻,万万没想到他会反问一句:“那么你呢?小烟,你的下半身和心脏连在一起吗?”


    她不施粉黛,黑色睫毛却映得眸色更深,黎烟隐隐觉得有什么变了,孟斯奕从不会对她说这种风格的话。


    “如果连在一起,你敢要吗?”她笑着问。


    男士拖鞋一步步逼近,直到与她的相距无几,像是终于被她激怒,男人宽厚的手掌揽住女子的腰身,往前一收,她感觉自己的肚子被什么抵住。他低头俯视她,他从不舍得俯视她。


    孟斯奕的呼吸落在她的耳边:“黎烟,没什么是我不敢的事。”


    “那我应该问——孟叔叔,你想不想要?”


    孟斯奕又一次静默地凝视她,他的唇没有落下来,他甚至松开了她。


    “你该庆幸我理智尚存,小烟,你还不如十八岁。”


    他的目光太冷。


    “人当然不能永远十八岁,但是孟叔叔,我祝你永远保持理智。”


    她仍然学不会吹角连营、勇毅进攻。


    电话铃声忽然想起,扰乱了一切。


    是黎烟的手机,护工打来了电话,她的太阳穴下意识跳一


    下。


    一般情况下,护工没必要这么晚联系她。


    黎烟没来由想起,天气预报说今日伽州有雪。


    她接通电话,却在下一秒失手摔碎了手机-


    孟斯奕连夜开车送黎烟回伽州的房子。


    车中暖气很足,黎烟却仍然手脚冰凉,背上反而冒冷汗,她身体轻微颤抖着,完全不由控制。


    “你还好吗?”


    她双目失神,望着前方的无尽夜色,说:“孟叔叔,请你再快一点。”


    这种时候所有语言都是苍白的,他只能猛踩油门。


    邻居拨了911,说是听见了枪声,工作人员抵达时血几乎将整张床单浸染,连抢救的必要都没了。


    凌晨两点,伽州暴雪。


    车刚刚停住,她便钻出来往屋子里跑,警戒线将整座房子围住,她视而不见警戒人员的阻拦,冒雪冲进去。


    医护人员已经在处理尸体,这一次,她没能有掀开那张布的勇气。


    腿生理性发软,黎烟完全站立不住,孟斯奕一把将她抓过,稳住她的肩膀。


    护工是华裔,正在向警察描述昨晚始末。


    起初一切正常,宋初霁还向他要了块奶油蛋糕当宵夜,后来他说想一个人静静看会书,他不常有精力做这些,护工以为他身体有所好转,便出去了。


    直到一小时后,巨响穿透整条街巷。


    那是一把9毫米的手枪,刚落地伽州的那个月黎烟亲自去买的,那段时间附近常有偷窃案,她买来只是为了紧急情况防卫使用。


    她一直将之妥善放置,甚至不曾让宋初霁知道它的存在。


    百密一疏。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盖过他离去带来的悲痛,她想问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的结果。


    暴雪盖住整座城市,她灵魂出走,回到十七岁的寒冬。


    这一次,她仍旧没哭。


    他们去了趟警局配合工作,处理完一切后东方既白,警察交给黎烟一封信,确切来说,那是一封宋初霁的遗书。


    孟斯奕将她送回那座房子,全程没多说一句,不知这样相似的雪天是否也会令他回忆起永失所爱的痛苦,她无暇多管。


    黎烟在孟斯奕的车上坐了几分钟,看着这场雪,她想起:“孟叔叔,还有一周就是平安夜了。”


    他知道她联想到了什么。


    “我们无法共情他们所经历的痛苦,但我想他们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一定是因为太过难忍。小烟,或许对他们而言,选择活下去才需要莫大的勇气。”


    黎烟攥紧怀中的信。


    她当然理解,只是难免伤痛。


    黎烟在那间充斥着血腥气的房间坐了很久,才敢把信展开。


    怕什么呢?她问自己。


    大概是怕读完之后,就再无法接收到宋初霁留在这世上的其他任何信息了吧。


    接受一个人不再存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亲爱的阿烟:


    展信佳。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促膝长谈了,你总是怕我疲累,我积攒了许多话想对你说。


    我这一生挺没劲的,但是想想,倒也有那么几个瞬间值得说叨说叨。


    第一个,我想应该是八岁那年,我算得上是九死一生,经历了场重大的心脏手术,医生当时说我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从手术台上下来。我撑过来了,是不是很厉害?那天我在病床上睁开眼,真的以为我的人生从此要重新开始了,因为我发现妈妈坐在床边,满脸关切的等我醒来。


    我从很小就明白一个道理:我的妈妈只会爱健康的孩子。那天我以为我终于有资格了。她放了一块小小的麦芽糖在我嘴中,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甜蜜的东西,从前他们只会不停逼我喝药,又苦又涩的药。


    妈妈让我一定要快快康复,她说要带我认祖归宗。宋家和妈妈一样,只接受健康的孩子。结果显而易见,后来我仍旧是个病秧子、药罐子,我让妈妈的梦破碎了,我的梦也破碎了。我至今也无法否认,对于母亲的疼爱我心中有偌大的期待。真想再吃一次麦芽糖。


    阿烟,将我离开的消息告诉她。若她不能为我哭,但愿她能因此笑。


    第二个是关于你,阿烟,你猜到了吗?那个夜晚你叫我“上杉和也”,问我是不是出生那天也下了雪。我时常觉得你看我时的眼神像是穿透我看另一个人,我设想过各种狗血剧情,例如你曾有一个与我长相相似的初恋,后来相熟,才知道这个设想有多离谱。


    无论起因是什么,我都非常庆幸生命中最后的几年是你陪在我身边,只是觉得你辛苦,要照顾一个既没钱还虚弱的病人。我知道的,你从来不像外表示人那般漫浪,你对感情谨慎而珍视,对朋友尚且如此,更不说爱人。阿烟,你该勇敢一点,将喜欢的东西握在手中,前提是要伸手抓取。


    说来可笑,教起你一套一套的,落到自己身上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我也是个不够勇敢的人,否则不会到现在,我都没向你表露过心意。阿烟,男女之爱是浅薄的,但是我爱你。


    最后请容我向你辩解,我深知你小姨对你有多重要,所以有意避开平安夜,但是非常抱歉,阿烟,我真的不知道今天也会下雪。


    还有,不要将我带回去,就把我埋在这里,家乡有太多令人伤怀的回忆。生前没有四处闯荡的资本,就让我拥有死后漂泊的自由吧。


    再见,阿烟。下一个中秋夜不能陪在你身边了,如果可以,真想一辈子只做你的上杉和也。』


    天彻底亮了,新闻上说这场雪使人们出行受到了影响。黎烟拉开窗帘,外面白茫茫一片,不知走在这样的道路上会不会迷路。


    天上也在下雪吗?


    熬了一夜,她仍毫无睡意。这种痛苦是无法排解的,她行为上并未因此产生慌乱,相反,她一直十分理智。清醒的接受这份痛苦,是命运给她的唯一选择。


    读到“我爱你”三个字时,黎烟没有吃惊。


    确实没什么好惊讶的,她本就知晓这份心意。


    她是个多擅长洞悉人心的人。


    同时她又觉得自己真是坏,坏到早早知晓却一直视而不见,即便这份心意随他入了坟墓,她也无法有任何回应。


    她感到愧疚的原因不止这一个。宋初霁始终知道她对他的好是对小姨亏欠的迁移,可他只是说“无论起因是什么”,他完全原谅这段不单纯的开始,他将她剖析得精准而全面,她却从未花心思探究过他内心积压的快乐或疼痛。


    雪终于停了。


    她的雪却好像要遍布一生。


    第42章


    闭环她真的没爱过他吗?


    黎烟是在第二天拨打的宋初霁母亲的电话。


    期间打了好多遍都是被直接挂断,大概对方见是海外的号码,怕遇到什么诈骗团伙。她这一生被骗无数次,人到中年戒心反而高高竖起来了。


    后来终于有一次没有被挂断,对方接起来后却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沉默的接通。


    黎烟:“请问……是宋初霁的母亲魏柔女士吗?”


    “什么事?”


    她开门见山:“您儿子昨天凌晨去世了。”


    电话中又是一段漫长的电流声。


    很久之后,对面才说了句:“告诉我干什么?”


    黎烟觉得母亲做到这份上真是令人感到可笑,“不干什么,宋初霁在遗书中说,如果这个消息不令你难过的话,让你开心地笑一笑也行。魏柔女士,你彻底摆脱他了,不知你是否高兴?”


    “听你的语气,看来你们关系匪浅。你没必要这么夹枪带棒的,如果你是想谴责我未尽到母亲责任的话我想我们的通话可以结束了,在这件事中,我也是受害者。生下他的那年我不过十八岁,谁也不能要求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为一个孩子牺牲一切,如果我不是受他父亲蒙骗,宋初霁根本不会来到这个世界。”


    电话断了。


    真正令黎烟气愤的是,魏柔甚至没有问一句宋初霁是怎么死的。


    十分钟后,黎烟收到一则短信,来自魏柔。


    「我给他随身带的那张卡上转了一笔钱,烦请买些祭品放他墓前,他爱吃甜的。」


    她居然记得他爱吃什么。


    黎烟将手机放下,失神地望向画板上那幅未完成的肖像画。


    忽然想起什么,她翻箱倒柜找到一个点香薰专用的脉冲点火器,而后将行李箱里的一条**点五拆封。


    人总有一个时刻,需要烟或酒来麻痹一下神经。


    这条烟原本是要当做礼物送给导师的。


    手夹香烟这个动作多年不做却还是很熟稔,十几岁就学会的东西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


    她站在窗边吞云吐雾,身裹一条深灰色披肩,头发低低盘起,少许碎发被风吹乱,她任之不管。不知不觉,烟灰缸中便装满烟头,伸手还欲拿下一根时却发现这包已剩空盒。黎烟低眸思考要不要再开一包,忽的发现楼下院中一道久久驻立的身影。


    她手一抖,忘了自己早已不是十几岁,烟盒随风掉落到楼下。


    保姆开门让孟斯奕进去,她下楼来迎接之前用洗手液仔仔细细洗了个手,然后在化妆台上随意拿了瓶香水对着自己狂喷几下。


    黎烟下来时孟斯奕已经换好拖鞋,坐在沙发上等她。


    “孟叔叔。”年少时那份做错事的心虚延至今日,总觉得他会严肃的将自己教育一通,再跟自己强调一遍吸烟有害健康。


    可是都没有。


    见她下来,孟斯奕从沙发起身,温和地问了句:“你还好吗?”


    黎烟亲手泡了杯热茶给他,“有点不好,不过可以忍耐。”


    他上前几步,接过那杯茶,靠近时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香水味,仍然是黑鸦片,甜腻过分的味道显然是为了遮盖些什么。


    “无法忍耐的时候可以打给我,非要抽烟的话,尽量选些不那么烈的。”


    “我以为你会把我说一顿。”


    “你是成年人,成年人有很多烦恼是需要借助这些东西来消解的,我完全明白,少数情况下我也会这样做。”


    黎烟第一次产生了和他相互平视的感觉,她想,原来她早已是足够被划为与他同类的成年人。那是年少时她日思夜想的事。


    孟斯奕:“葬礼安排在什么时候?听说你不打算带他回国?”


    “明天,就在本地的funeralhome,是宋初霁的意思,他想留在这。”


    “那明早我来接你。”


    “您最近不工作吗?”


    “正在休假。”


    他的住处离伽州有些距离,开车要两小时,黎烟觉得这样他太奔波,于是提议:“孟叔叔,今夜你就住在这里吧,空房还有很多。”


    其实她藏了些私心。


    这座房子太空了,尤其是到了晚上,她觉得说话都有回声。像是有个位置漏掉了,怎么补都不行。


    他想了想,说:“行。”


    晚上的时候孟斯奕敲响她的房门,手中拿一支葡萄酒,据说这酒出自他某位朋友的酒庄,烟熏风味。


    “家里酒杯在哪里?”他问。


    黎烟一时没反应过来:“孟叔叔,您这是……”


    暖调的灯光下,男人的语调像一首沉缓的歌谣,在有风的走廊上,有一种让嘈杂寂灭的力量。


    他说:“既然都是成年人,小烟,陪我喝一杯吧。”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封闭式的露台畅饮,起初她身披一层薄毯,后来感到燥热,只穿一件贴身的针织衫。


    寒冬的夜漆黑一片,她喝了不少却始终无睡意,只是醉意上头,话多了些。


    露台面积不小,黎烟前不久在上面拉了根长长的铁丝线,现在铁丝上悬挂着一把未完全干的伞面。


    那上面的图案不是花鸟竹叶,而是一个动漫人物。


    “从前我觉得小姨满脑子情爱,油纸伞上怎么能画玫瑰呢?后来我有些理解了,有时候落了笔,不知不觉就朝那个方向去了。”


    孟斯奕:“伞面既然是空白的,那就是为了让执笔的人自由发挥。”


    “当初我们去梧津的仓库,您看见那些油纸伞后是什么感觉?”


    “除了感到亏欠,还有种无力。”


    黎烟用玻璃杯碰了一下他的:“因为我们根本无法回报他们同等重量的感情。”


    她几乎是吞下这口酒,和不易察觉的泪一起。


    他静静端详她苦痛与颓靡,她难过的时候这世界许多东西都变得速朽,如果可以他真想将她生命中所有曲折的山川填平,什么成长不成长的,他偏要给她全然的坦途。


    不知过了多久,黎烟终于在酒精的作用下感到头脑昏沉,靠在椅背上睡着。


    孟斯奕扶她进屋子,羊毛薄毯滑落在地,她的呼吸落在他脖颈,野火燎原,令他片刻进退维谷。


    幽静的长廊上,灯是灭的,这座房子确实太空。黑暗中,孟斯奕将怀中人搂得更紧-


    G国的funeralhome和国内殡仪馆大同小异,同样提供火化服务,如果家人想要把一部分骨灰留在身边可以选择购买一个mini盒,大部分骨灰埋葬,小部分带回家。


    黎烟为宋初霁选择了个飞鸟图案的。


    除了孟斯奕,孟颖也专门过来陪她,有专门的人指导他们走完特定的流程。


    墓地在一段空旷的地带,即便黎烟裹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寒风仍叫人感到十分凛冽。


    孟斯奕和孟颖特地为她与宋初霁留出空间,去了几十米之外的树下站着。


    黎烟将准备好的花束放在墓前,没有遵循魏柔的嘱托放些甜品,她想来生他定再不必吃这般多的苦,也就不会偏爱甜。


    今早出门后她特地绕道商店买了支打火机带过来,黎烟拿出刚刚晾干不久的伞面,上面是上杉和也的肖像,之后毫无犹豫将之点燃。


    这是她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她想人们之所以习惯用燃烧的方式寄托哀思,定然是因为灰烬与逝者一样,都是烈火焚烧后化作粉尘,飘散于风却仍然存在。


    碑上的照片是用电脑从护照上抠下来的,宋初霁从前总对这张照片不满意,说是拍得细皮嫩肉的,不能展现他的男子气概。


    黎烟哄他说下次带他去照相馆重拍,一直拍到他满意为止,很显然她失了约,他这一生照片寥寥无几,选来选去最后还是用了这张。


    她佯装凶狠:“宋初霁,你可不能为此骂我。”


    好像撼动了什么阀门,她多日积攒的泪决堤,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头倚在坚硬的碑上,手指轻轻划过上面的碑文。


    上面写的是——此人爱吃五仁月饼。


    几年前他们为五仁月饼应不应该存在而掰扯了一番,宋初霁放出狠话:“我要是有天死了,你一定要在我的墓上刻上‘此人爱吃五仁月饼’几个字,你可不能把这事忘了。到时候我爸妈肯定指望不上,就指着你为我料理后事了。”


    她因他说这些晦气话认真的和宋初霁生了场气,却也心知肚明,这句玩笑中暗含的离别留言。


    “这世界也只有你会用这么奇葩的话做墓志铭。”她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擦干净。


    不远处。


    孟颖:“大哥,小烟好像哭了,要不要送点纸巾过去?”


    “不用。”他走过来前塞了包纸巾在黎烟口袋。


    “你们有相似的经历,应该知道怎样才能有效安慰她吧?”


    “没什么有效方法,时间可以淡化一切。”


    “我上次问小烟对宋初霁到底是种什么感情,她说胜似亲人,我一直觉得男女之间只有经过爱情那一步之后才能进化成亲情。大哥,她真的没爱过他吗?”


    孟斯奕想起那个星辰遍布的夜晚,她用黯淡而认真的眼神对他说“还未找到下一颗星星”,那么在寻找的过程中,她是否为这个特殊的人而摇摆过?


    有时人会心动不自知,假使她心动了,他自私的想,但愿那只是


    一点点。


    一点点,渗透不进骨血,拼凑不出深情,只有歉意长久的留存——就像他对嫣嫣。


    这世界是一个完美的闭环。


    “没关系,我不在意。”他轻轻说。


    孟颖觉得自家大哥答得奇奇怪怪,“你在不在意有什么关系?那是黎烟的人生。”


    却未意识到,丛林深处,一只狮子拱起了背,正在寻觅一个合适的时机,向他的同类发起进攻。


    第43章


    花朝我从来爱你


    孟斯奕没能在伽州待太久,工作上出现了些突发状况,需要他紧急处理,于是他提前结束休假,在一切事情办完之后回了国。


    临行之前,他给黎烟另外安排了处公寓,帮黎烟搬了家。让她一个人住在宋初霁的故所日日感伤,他实在不放心。


    他愿意给予她足够的尊重,但是他不否认,他并不喜欢黎烟烟雾缭绕的颓靡样子,他希望她快些走出阴霾,振作起来。还有就是,黎烟的精力被一个病人占据太久,他怕她忘记一个正常人该如何生活,走进新的环境是淡忘旧日往事的捷径。


    新的公寓在学校附近,马路对面是各类的店面,光是咖啡店就有五六家,黎烟笑道:“以后熬夜赶画稿不用愁没咖啡喝了。”


    她的表情看上去像是遗忘了一切伤心事。


    孟斯奕伸手拿开吸附在她头发上的细微绒毛,负责清洁的小时工还没到,屋里的灰尘实在多。


    “也别熬的太狠。”


    “您这时应该夸赞我学习刻苦。”


    “我不想鼓励你辛苦。”


    “那您鼓励我什么。”


    男人的脸上竟带几分狡黠:“我鼓励你胡作非为。”


    他乐意见到那只小狐狸。


    黎烟对此很受用,没人不喜欢被无底线的纵容。


    但她仍然说:“我才不如你所愿,我偏要很努力很努力,孟叔叔你信不信,总有一天我会事业有成,成为让你骄傲的人。”


    他的真心话是,他不在意她是否事业有成,但他也明白黎烟这么执着的意义。


    所以他说:“会有那天的。”


    “等到那天,孟叔叔,你满足我一个愿望吧。”


    “等不到那天,你的愿望我也可以满足。”


    “你都不问什么愿望。”


    “什么愿望都行。”


    她被他这种无底线逗笑,“孟叔叔,这种承诺可不能乱答应。”


    他目光坚定:“小烟,我说到做到。”


    大致整理好东西之后,孟斯奕就该去机场了,黎烟执意送他。


    傍晚时分,通向机场的快速通道直达云霄,落日时分的离别叫伤感更多几分,这次黎烟仍然没下车,她摇下车窗,透过寒风目送他。


    上一次送别还是在高考结束的夜晚,她将真心话与谎话杂糅在一起向他吐露,而后多年隐忍克制,她真心实意的去寻找过下一颗星星,只是多年徒劳。


    今日她向自己妥协,若是真的无法遗忘,那就拼尽全力与旧日星辰比肩,起码要做到无限接近。毕竟她早已不是十七岁的茫然少女,他们既然可以同饮一瓶酒,那么也就可以共享一个忧愁。


    黑色大衣的衣角在风中扬起。


    多年前被按下的按钮从今日起失灵,她的渡口在雾中重现-


    2020年,全球陷入一场特殊的寒冬,很多行业进入停滞状态,国际航班也变得阻碍重重。


    这年黎烟26岁,取得伽州艺术学院的硕士学位时,自创的品牌已小有起色。


    她为自己的国风品牌取名「花朝」,这个名字来源于古籍《旧唐书》中的“月夜花朝”,意指美好的时光和景物。


    这些年黎烟越是花心思研究就越发现,中国有太多未被翻阅的艺术篇章值得挖掘,她借花朝为名,以油纸伞为切入口,试图在海外市场开辟一条道路。毕竟数千年前欧洲人曾为陶瓷痴迷,她坚信数年之后中华文化仍有撼动人心之力。


    彼时国内网友正因一个欧洲奢侈品牌“ZR”过度借鉴中国古代的衣饰发起声讨,代言明星为此表明立场,与品牌方解约。


    与她合伙的设计师是个华人,名叫罗非与,他看到新闻,若有所思地对黎烟说:“Yan,不如我们回国发展。”


    这种时候,作为一个在他国百舸争流活下来的品牌,带着一切回到原本的国土是一种使命。这几乎是一块空白的领域,早该有人开疆拓土。


    黎烟没有立即回复他,只说会慎重考虑。


    时尚圈不是好混的,何况她手握的是艺术并非国际主流,原创难行,放在这个陌生的国家更是如此。费尽周折才有一点起色,她的每一步都必须异常谨慎。


    当然,回国发展是必然的结果,但是她得思考好这是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她决定一切待到自己的艺术展之后再说,黎烟十分看重这次展会,今年是她以“Yan”为笔名发表作品的五周年。


    艺术展在一周后,伽州市中心。


    这次展会收录的作品包括国画和一些原创油纸伞,她也学顾毓石教授,在展厅专门辟出一角,供她欣赏的新人画家展出作品。


    许多圈内名人过来捧场,有艺术圈、时尚圈的,甚至还有电影圈的人,她为多部知名影片特供过画作,期间结识不少朋友。


    入口处有媒体捧着摄影设备蹲守,每出现一个名人就咔咔一通照。越多名人站台,展出的影响力自然也就越大。


    罗非与站她身后:“营销炒作这套算是给你玩明白了。”


    这人向来嘴毒。


    “难道我要指望知名度莫名其妙从天上掉下来?那我们都要等着喝西北风。”风骨和铜臭讲究一个比例平衡,以她目前的状态,大概前者占九分。


    他举手投降:“大boss,你做的都对,是我多嘴。”


    黎烟微笑着上前迎接友人。


    那一天最后她觉得笑得脸疼。


    全程进展的很顺利,期间只有一位不速之客到访时掀起稍许涟漪。


    夏韵穿着身火辣红裙,怀抱一束黄白色的花走进来,戳死人的恨天高一下一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整个展厅都回响着她走路的声音。


    黎烟想用“气势汹汹”形容这个女人,就连送花这个举动也让人觉得她在宣战。


    黎烟都快忘了夏韵也是搞艺术的。


    罗非与见状凑到她耳边:“这是你哪位情敌?”


    他可真擅长一语中的。


    “小烟,恭贺你。”夏韵将花束交至黎烟手中,靠近时浓烈的香水侵人鼻息,“我最近来伽州购物,听说你办展,顺道来看看。你的作品永远这么有灵气,不枉你孟叔叔在你身上砸这么多的资源。”


    听出她语含嘲讽,黎烟却还是秉持礼貌,道一声谢,心中却非常不爽她送自己缅栀。这么多年,夏韵必然知道缅栀对于她的意义。至于她说自己是资源咖,黎烟却觉得无关痛痒。


    客观原因,口罩遮住女人大部分的脸,只露出一双漆黑眼眸。


    有时觉得这世界挺奇特的,明明那么相似的一双眼,性格却是截然不同。


    听八卦新闻上说,两个月前夏韵结束了与林宴沉七年多的恋爱长跑,两人步入婚姻。而林宴沉并没有浪子回头,婚后仍多次被拍到与不同异性进出酒店,却从未从有任何媒体拍到夏韵伤怀的样子,每一次出现她总是精致漂亮、笑靥如花。


    黎烟:“还未来得及恭祝你新婚快乐。”


    “没关系,也不是多快乐。”


    夏韵答得太直白,黎烟一时不知怎么回。


    “或许是因为你嫁的并非是让你快乐的那个人。”她隐晦地提醒夏韵,得陇望蜀是不道德的,但她忘了夏韵本就不是什么讲道德的人。


    “那么我祝愿你最后嫁的人能让你快乐,对了,顺便提一嘴,你孟叔叔最近正被一个与你同岁的女孩纠缠,年轻人精力旺盛,若是他最后城池失守,那就有趣了。”


    之后女人笑着走出展厅,孟浪的笑声引来许多非议,今日她全程没有欣赏过任何一个作品。


    完全是来搅局的。


    罗非与阴魂不散,再次凑近:“谁是孟叔叔?”


    黎烟白他一眼。


    当晚,黎烟告知罗非与同意他回国发展的提议。


    “这么快就想通了?”他试着忖度她的真实想


    法,“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她冷面不答。


    有座城池,她失守许久。


    黎烟觉得自己是时候做那个收回失地的将军-


    那年冬天之后,黎烟与孟斯奕便没再见过面,并非刻意为之,只是每次都很不巧,不是黎烟在忙工作,就是孟斯奕的会议开不完。


    人说时间是海绵里的水,可她毕竟身在异国,谁都没法等着对方来见自己,他们竟真的整整两年未挤出时间见面。


    艺术展当天孟斯奕差人送来祝贺的花篮,卡片上落了他的署名,不少媒体对着卡片按下快门,即便是在海外,这仍是个能引起注目的名字。说起来,他的名字还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公众视野。


    媒体追问黎烟与孟先生的关系,却未能得到正面回应,当晚的Afterparty也总有人旁敲侧击,黎烟不胜心烦,只说一句“相熟”,模模糊糊搪塞过去。


    物品尚有优劣之分,何况是人,总有个高低上下的,仰头权贵也是人之常情。


    但理解与躲避并不矛盾,她佯装醉酒,东倒西歪被人扶上车。


    所有闪光灯和人脸远去之后,黎烟从后座爬起来,端正坐着。


    她揉了揉太阳穴,觉得礼服裙勒人得很,于是将腰后的抽绳松开,扯开层层盘起的发,要不是顾及司机,她真想扯开身体上一切束缚的东西。


    夜晚十点,伽州与北城相差12小时,算了算,那边是上午十点。


    她主动拨通孟斯奕的电话。


    他似乎有些意外:“怎么了,小烟?”


    她按开车窗,春天的风是暖的,“只是想道声谢,收到了你的花篮。”


    “没给你带去什么麻烦吧?”


    “麻烦当然不算,只是被问的头疼。”


    男人轻笑:“你以为名利场那么好混的吗?”


    她也笑:“我从前,尤其是十七岁那年,特别特别想长大,恨不得第二天天一亮就能变成个能和人推杯换盏的成熟女人,现在想来,那时候连烦恼都是那么幼稚。”


    “你想回到十七岁?”


    “那倒也不想,毕竟现在我拥有喜欢的事业,还挺会赚钱。”


    只是十七岁时的梦依旧是梦,她并没有因为年岁增长而摘到那颗虚幻的果实。


    他赞扬她:“你的优点可不止这些。”


    后来孟斯奕问到黎烟往后的工作规划,她将决定回国发展的计划告诉他,听筒里沉默了一会。


    孟斯奕:“起初决意要送你出国,后来又期盼你回来。实在没想到这天来的这么慢。”


    窗外星光流溢,她有片刻挣脱了思想的牢笼:“孟叔叔,你很想念我吗?”


    得到的回答是:“当然。”


    “为什么想念?”


    “这种事怎么说原因?你知道,我从来是爱你的。”


    狂风侵袭心中僻静的疆土,她在夜色中哈哈大笑,银色耳环晃来晃去,惹得开车的司机频频回顾。


    搞艺术的大抵都有点疯癫在身上,司机心想。


    “我也爱你,孟叔叔。”她希望自己真的疯掉,那样才可能把后面的称谓也舍弃。


    “什么时候回来?”


    “等我把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完。”


    “有需要的时候记得联系我。”


    “好。”这段通话大抵接近尾声了,黎烟却让他等会再挂。


    “怎么了?”


    “孟叔叔,如果现在你出现在我身边就好了。”


    “为什么?”


    因为借着昏沉的酒意,我想吻你。


    她没说话,也没敢告诉孟斯奕,她恐怕再也寻找不到下一颗星。


    那夜连绵的梦境里,是十七岁的自己。


    少女披霜带露,走出潮湿的迷宫,她努力让自己变得麻木,一度骗过自己已经收回荒唐的动心。可一晃将近十载,她却依旧梦得清醒。


    电话最后,黎烟问孟斯奕:“听夏韵说,你最近被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女生缠住?”


    “确实有点难办,”对面叹一口气,“小姑娘脾气古怪得很,怎么说都不听。”


    “比我还难缠吗?”


    “有过之而不及。”


    她又笑:“等我回去,我来解救你。”


    “静候佳音。”


    第44章


    底色总有人要伤心


    互联网消息传播飞速,第二天国内的各大网络平台四处都是“Yan”艺术展的新闻,普罗大众对那张卡片上的名字称不上熟悉,真正权贵的名字都是不被广而传播的,但在媒体圈,“孟斯奕”这个名字象征权利与资源,大家默契的为艺术展发出长篇且正面的报道。


    才色俱佳的人物设定轻而易举被立在网友心中,黎烟的社交媒体号当晚就增加了几万粉丝。她趁热打铁,当即发文——「花朝」作为中国风奢侈品牌,虽已在海外立足脚跟,但作为品牌创立者,时刻秉持为祖国文化建设事业奉献的初心与责任,不日将举司归国。


    关联近日外国奢侈品牌的事件,这个决定使得花朝很快被冠以“民族品牌”的帽子,几家主流媒体甚至都主动转发。


    归来的第一炮,算是打响了。


    孟斯奕默默在黎烟的社交媒体上点了个赞,然后发信息给她:「我不建议你将花朝与民族大义捆绑,品牌应有独立的灵魂与价值,这么做或有一时利益,但更有陷入非议的危险。何况花朝的路线并不走量,知名度目前并非第一要义。」


    生意就是生意,消费者应为物品价值买单,这种被强加的价值不够牢靠。


    黎烟没有回他消息,并不是不赞同孟斯奕的话,相反她十分赞同。只是她觉得既然有开疆拓土的野心,就该有玩火的勇气,不论最后是一飞冲天还是玉石俱焚,她都不后悔。


    北城大学的中国美术史课程上,讲师曾在课件上放过一段话,令黎烟印象深刻——


    中国山水画家一般都属于极少数有文化的上层人物,受着政治风云和王朝兴替的深刻影响,非常讲究自己的社会地位。他们对于历史和哲学十分精通,就连他们选择的风格,也常常带着政治的、哲学的和社会的寓意。


    搞艺术和做品牌有时是共通的,有史以来艺术就不追求单纯,她不过是个随波逐流的俗人,不打算反抗这片浪潮。


    孟斯奕没有再说什么,他只将自己的建议和盘托出,怎么抉择是她的权利。


    黎烟先行回国,罗非与在伽州进行一些收尾工作,主要是处理剩余的订单,预计两个月后与黎烟汇合。


    归国之前她去看了宋初霁,春天的墓园葱蔚洇润,黎烟望着茂盛的草木,坐在他面前发了会呆。良久,她告诉他:“宋初霁,我要奔赴自己的旅程了,或许很久都没法来看你,我会学着抓取想要的东西,你也要记得多来梦里看我。”


    她郑重的与他告别,同时也意味着她从此要将他放下。


    十二小时的飞机行程令人身心俱疲,落地后还有一周的隔离,尽管如此,黎烟还是忍不住想象孟斯奕见到自己时惊喜的表情,她没有告诉他今日回去。


    她在宾馆补了两天觉,后几天实在无聊,于是拜托酒店工作人员给自己买来了笔墨,窝在房间里对着iPad临摹古画。做了几年原创艺术,习惯了在电子产品上画,拿毛笔的手都有些生疏了。


    图库里保存着一幅《雪竹图》,据说是徐熙之作,古人评“徐熙画不可摹”,她今日偏要试试,纯当娱乐。


    一幅画足足画了一整个下午,完工时抬头,窗外夕阳已经只剩半个。笔墨沾到脸颊上,她用手一抹,成了只花猫。黎烟对这幅作品不够满意,她左看右看,觉得没画出徐熙的野逸。于是最后的几天她不到长城心不死,每天都在临摹这幅画。


    只是模仿这事追求形似容易,神似却难,她对此只偏执到隔离结束那日。


    一周时间过去,黎烟第一件事是在手机上叫车,目的地定在京孟大厦,这几年孟斯奕的办公地点又回到了北城。


    写字楼周围有一家花店,她想这么多年,每一次都是他送她花,她也该回之琼露一次。


    花店老板说蓝玫瑰的花语是“独一无二”,黎烟觉得冰雪皇后的蓝令她联想到孟斯奕的眼睛——温和、内敛、幽静。黎烟指指蓝色花材:“麻烦帮我包精美些。”


    手捧鲜花出现在办公场所很容易招惹视线,黎烟打电话让小陈下楼接她:“先别告诉孟叔叔,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小陈语气为难,却也只是应下。


    但是黎烟大抵和“制造惊喜”这事没什么缘分,每一次都是兴高采烈策划、灰溜溜退场。


    她终于明白小陈为什么面露难色,孟斯奕的办公室里有人先她一步到了。


    她记得那个声音,几年前,她在他水池旁的电话中听过。


    昂扬的、单纯的、娇惯的。


    这便是那个令他觉得难搞的女孩子吧。


    可在黎烟看来,这个女孩子身上没一点令人厌烦的矫揉造作,甚至笑起来时露出浅淡的梨涡也给人一种拨雪寻春的暖意。同样是二十六岁,她与自己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人是有底色的,而这个女孩的底色是一大片粲然的阳光。


    黎烟不是故意偷听,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实,两人的对话清晰可听。


    “孟先生,我就没见过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难道你的偶像是柳下惠吗?这么坐怀不乱,昨晚我都那样了……”


    “璐瑶,你还要我怎么做?我已经明确的拒绝过你,你的人生从前或许太过一帆风顺,以至于遇见一点坎坷就容易激起你的胜负心,但感情不是斗气,除非我爱你,否则你永远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你为什么不能爱我?因为我们相差十二岁?”


    “算是吧。”


    璐瑶手搭上孟斯奕的手臂,“这算是什么理由,你也太敷衍了。”


    男人不动声色躲开:“我很认真,我不希望我未来的妻子幼稚、弱小,我除了面对复杂的工作,回到家还要为了照顾她而伤脑筋,那样的生活太累。”


    “我会让自己变得成熟。”


    “可我不愿意等待你,你永远不会是我等待的对象。”


    最后的话是有些重的,小姑娘脸上稍微有些挂不住。


    却也只得自己找台阶下,“我改天来看你,孟先生,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改变想法。”


    璐瑶拿上包出去,正巧碰上捧花的黎烟,两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相撞。


    黎烟稍微让了让,方便璐瑶出去。


    璐瑶走后,她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孟斯奕大抵以为来的人是小陈,站在落地窗边并未回头,京孟大厦的地理位置很不错,在这个角度俯瞰一切有种高高在上的凌云之感。


    他说:“以后注意拦着点。”


    黎烟又往前几步:“孟叔叔是要拦谁?”


    听见声音,孟斯奕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小烟?”


    黎烟捧着花一步步朝他走近,“怎么,您不会也不想看见我吧?”


    他接过去,笑:“怎么会。”


    “我从来不知道,您拒绝小姑娘时的语气这么决然凶狠,叫人伤心了怎么办?”


    “总有人要伤心的,只要伤心的那个人不是你就行了。”


    不是她吗?可是他刚刚有些话也仿佛是为她而设的。


    同样的相差十二岁,她也曾幼稚弱小、需要他不停的劳神照顾。


    黎烟收敛起心中隐晦的落寞,她提醒自己别太对号入座,万一那些话只是他拒绝小姑娘的托辞呢?


    “爱情这件事总要叫人伤心的,好在我现在一心扑在工作上,还不用吃这个苦。”


    他推开椅子叫黎烟坐,眉眼间闪过一抹类似失望的东西,“还不想恋爱吗?二十六岁谈恋爱也不算早。”


    “孟叔叔你是在催我?您别忘了自己当初多烦这事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纵容的安抚她,“不催你,按照你自己的步调走就行,有想法的时候知会我一声。”


    “知会你?难道您要帮我介绍?”


    为她倒茶的动作一顿,“算是。”


    第45章


    索取悟迷在我


    后来技术部的人过来开会,黎烟打算去休息室等孟斯奕,出办公室的时候撞上一张熟面孔。


    黎雨抱着一沓厚厚的材料从她身边经过,在看清黎烟后表情冷下来。她穿的是一身职业西装,凌厉的线条使整个人的气质更加清冷疏离,银色的窄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像个只会写数学公式的高知教授。


    她们没有任何交流。


    从小到大黎雨都属于顶聪慧的那类学生,她永远是班级里最早完成作业且正确率最高的那个人。她们的家庭虽称不上贫困,但也和富贵无关,黎雨全凭自己保送进北城大学,后出国留学、进入京孟大厦虽有孟斯奕的因素,但从没人怀疑过黎雨的能力,毕竟她总能将一张考卷答得工整有度。


    但那也不妨碍黎烟不喜欢她,确切地说是她们不喜欢彼此,她们永远是彼此在世界上最讨厌的那个人。


    一个太一丝不苟,一个太恣意张扬。


    她们之间注定只能刮过一阵擦肩而过的风。


    后来又有别的部门过来,人越来越多,于是他们的阵地干脆从办公室转移到会议室。黎烟一个人到孟斯奕的办公室待着,期间看他们开会辛苦,点了些咖啡和甜品让人送进去。


    自己则是坐在沙发上刷手机刷到困倦,他办公室窗帘透光,黎烟随手拿了张京孟医疗器械的宣传手册,瞥到研发人员名单中有黎雨的名字,她对折两下盖在眼睛上,就这么睡了一下午。


    醒来时身上盖着件男士的黑色大衣,城市陷入一片昏沉。


    孟斯奕穿着毛衣坐在办公桌前浏览文件,整个办公室只有办公桌上开了盏灯,她想他的指尖已然冰冷。


    光亮下的人是看不清暗处的人的,黎烟静静靠在沙发上,端详他全神贯注的模样。


    工作时的他更像他,充斥逻辑性与机械性,不讲人情、无情造物、悟迷在我。


    “饿吗?”她望得出神时陡然听见他问这一句。


    黎烟气的笑出来:“你又捉弄我。”


    孟斯奕放下文件,办公室一瞬间灯火通明,灯的遥控器就在他手边抽屉中。


    他饶有兴致:“所以你为什么偷看我?”


    “我光明正大得很。”


    “光明正大的偷看?”


    她说不过,缴械投降:“对于英俊的脸庞,多看几眼也是合乎情理的吧?”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可不是拍马屁,孟叔叔,我字字真心。”


    “好吧,所以你饿不饿?”


    黎烟从沙发上站起来,大衣被她压出细密的褶皱,她将之整齐放好,而后答了个“饿”字。


    孟斯奕带黎烟去了家粤菜馆,本以为是私人的饭局,只为填饱她的肚子,没想到最后来了一屋子人。她用眼神问孟斯奕这是什么情况,孟斯奕在她耳边说:“多结识些人脉,对你以后发展有益。”


    “这算不算走后门?”


    “我给你开的都是正门。”


    粤菜讲究一个“嫩而不生,仅熟即可”,就像这种饭局,人与人不必有多熟络,推杯换盏,泛泛之交就足够。席上无人询问黎烟与孟斯奕是何种关系,但是交谈之间,大家都心照不宣对她保持恰到好处的恭敬和礼貌。


    与孟斯奕一起,这顿饭她几乎未沾酒,只是动动嘴皮子,便有几位老总说要投资花朝。


    至于他们看中花朝的什么,不言而喻,自然不会是那点微乎其微的年底分红,他们只是花点小钱,买孟先生的一点开心,所谓花小钱办大事。


    黎烟心中明白,但笑着接受。


    饭局两小时后结束,黎烟与孟斯奕送走客人。春寒袭人,男人瞥见黎烟单薄的裙摆,“上车吧。”


    “去哪?”


    “还记得那盆苏瓦娜吗?”


    黎烟恍惚了


    一阵,“当然。”


    “她与你一样,成长的很好。”


    “你要带我去看看吗?”


    “是该带你去西园公寓看看,我送你的那套房子,你至今没有进去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委屈。


    黎烟觉得好笑,乖乖坐上他的车。


    “孟叔叔,我好像吸血鬼。”


    从一开始来到北城他给贤礼捐楼,到几年后供她出国,再到现在给她介绍人脉、为她铺路,以及每年生日雷打不动的奢侈品、珠宝、房子,银行卡上永不必忧心的余额,物质上的,精神上的,她索取过太多。


    孟斯奕贴心的打开暖气,眼中映着寂静的霓虹。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付出也并非纯粹。”


    男人的表情在黑暗中隐晦不清,车厢中突然静下去,木质香调刺激她的神经。


    黎烟脑中划过一个猜测,仅一闪而过便被否决。


    很多年没来过西园公寓,小区里池子里从前干枯的荷早已被铲除,取而代之的是平静整洁的水面,经过时,她闻到水的腥气。那气味令她没来由联想到某个夜晚,草丛里无家可归的猫。


    于是顺口问了一嘴:“孟叔叔,我记得以前小区外面的草坪上有很多流浪的小猫,现在还有吗?”


    “有位爱猫人士给它们做了节育,全都送进流浪动物收留所了。”


    “收留所离这里近吗?”


    “怎么?”


    “想捐点猫粮。”


    他们走进电梯,孟斯奕按下楼层,“不算远。”


    黎烟在心中盘算哪天有空。


    电梯升上21层,他先带她去了2103。二十一岁收到的生日礼物,二十六岁才来开启,对于送礼的人来说确实有些失礼。


    这里和孟斯奕的那套公寓布局一样,硬装都是做好的,可惜软装不是黎烟喜欢的风格,也不能说是“风格”,这里毫无风格可言,纯属流水线的产品。


    看出她心中所想,孟斯奕:“我已经请了设计师重新画图纸,稍后我让人把联系方式给你,让他按你的喜好来。”


    “这样也太费周张了吧?”


    “难道你打算一直住酒店?”


    黎烟哑口无言,被说服。


    她目前确实没有找到合适的住所,宋初霁在城郊的那套房子后来倒是写了黎烟的名字,可那里地理位置太偏,加之那里实在充满从前回忆,她不可能在那久居。


    思来想去,她说:“那就麻烦你了,孟叔叔。”


    他自然是不觉得麻烦的,“在装修好之前,你可以暂住在我那里,楼上楼下的也方便你监工。”


    黎烟眉心跳动:“这样不太好吧。”


    他倒是坦坦荡荡:“又不是没有住过。”


    “可我现在成年了。”


    “成年了,翅膀硬了,就不愿和我同待一个屋檐了吗?”


    黎烟失笑:“我从前没发现,您这么擅长端长辈的架子。”


    “没办法,家中小鸟要飞走,我只能拉紧绳子。”


    “说的好像我要离你而去一样。”


    他无端望向她:“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在做这件事吗?小烟。”


    黎烟垂下眼眸,不敢回视,她装作欣赏墙上画作,那是一幅水墨画,黑白之色下,能叫人感受到梅的孤高。


    “以后不会了,孟叔叔。”她面壁而站,声音低极了。


    楼下的阳台上,苏瓦娜已繁茂如树。她从不是什么难养的植物,不畏寒冷、花开三季,那些向外延伸的生命力,是她与生俱来的力量。


    临走之前,黎烟亲自去浇了次水。


    她向孟斯奕保证会认真考虑他的提议,但绝不是今夜。


    他送她回酒店-


    那年的冬天,孟颖的酒吧开业,孟斯奕仍没等到黎烟的答案,甚至公寓的装修都因为黎烟的摇摆而一直搁浅。


    作为孟大小姐第一份认真打造的事业,开业那天,黎烟、李盈盈、顾今理所应当亲自去捧场。


    不必说,当日场面可谓热闹至极,台上有身姿姣好的女郎,也有穿着清凉秀肌肉的硬汉,顾今见状捂紧李盈盈的眼睛:“不许看。”


    李盈盈佯装生气,实则眼睛里全是笑意,黎烟和孟颖不禁翻白眼——万恶的小情侣。


    孟颖朝黎烟招招手,“走,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儿。”


    孟颖觉得好玩的自然不会是什么上道的地方,果然,跟着她七万八绕走进一个包厢后,围上来一群一八五腹肌男,黎烟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进了窑子。


    “小烟,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放心,他们个顶个健康,都是有健康证的!”


    黎烟被谁推了一把,头撞到一块坚硬的胸肌,倒是没有脸红心跳,只觉那更像是一块发硬的面包。


    黎烟想人的本性还真是比山还难移,否则孟颖怎么回国几年还是这副死样?她捂着头推开上前嘘寒问暖的胸肌男,刚想说自己才不是什么肤浅的货色,仅凭健壮点的体魄就能把自己迷惑?笑话。


    “抱歉,麻烦你能……”刚想问能不能离她远点,黎烟就抬头看清了面前人的脸——一张与男明星相似极了的脸,于是话锋一转,变成了:“麻烦你能说一下和那位黄姓男星的关系吗?”


    孟颖笑出来:“瞧瞧,打脸来的就是这么快,我这可都是按照男明星的标准选的人,怎么样小烟,春宵一刻值千金,要不要试试?”


    林宴沉陪着孟斯奕走进来时,正好听见“春宵一刻值千金”几个字。他发现身边男人的表情僵硬,紧绷的下颌线像是要砍点什么才能舒心。


    孟颖又一次触碰到自家大哥的雷点,却全然不自知。


    “试什么?”男人薄唇微抿,视线落在黎烟那副被美色迷惑的面孔上,气不打一处来。


    第46章


    清醒梦清醒着沉沦


    听到孟斯奕的声音,孟颖下意识就往黎烟身后躲,黎烟被她这么一扯,回过神来,目光从那个神似明星的男人身上移开。


    她其实不太明白孟斯奕此时的怒气从何而来,孟颖开酒吧这事儿是经由他同意过的,甚至是他出资的,而这一屋子的帅哥——声色场合需要这些面容好看的人烘托气氛,孟斯奕不会不明白。


    黎烟回过头问孟颖:“你又没犯错,躲什么?”


    孟颖恍然大悟:“对哦。”


    于是从黎烟身后出来,态度端正地叫了声“大哥”。至于另一个男人,孟颖选择无视。


    包厢中的音乐被关闭,林宴沉遣散那些男人,朝孟颖使眼色,示意她跟自己出去,孟颖却像是没看见一样,他不得已上前将她拽出去。


    男人手劲太大,弄得她手腕疼,孟颖使劲挣脱。走廊上两人的动作大了些,撕扯间撞到经过的服务生,使得一托盘的健力士摔落,满地都是啤酒沫。


    孟颖的火山终于爆发:“林宴沉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的眼神说是见到了仇人都不夸张。


    望着满地狼藉,林宴沉由衷说了声“抱歉”,然后将钱包里的现金尽数掏出,塞给服务生。


    孟颖并未因此给他点好脸色:“所以你今天来这干嘛?你知道我不想见到你。”


    “就这么讨厌我?”


    “就是这么讨厌你。”她抚摸手腕处红痕,“林宴沉,真希望你在我的世界像死掉那么安静。”


    说完,孟颖转身走开。


    曾经有几分炽烈,如今就有几分厌烦。她厌恶他在她喜欢他的时候不喜欢自己,厌恶他娶了别人,更厌恶他即使结了婚仍旧是那么三心二意,最最厌恶自己早早看透他本性,却仍旧钟情他多年。即便如今她放下,也做不到像个没事人一样与他和平相处,她不是圣人。


    林宴沉站在原地,无力地叹气。


    倒也没什么,他本就是个混球,这一生对不起过许多人。


    服务生小哥蹲在地上捡啤酒瓶的碎片,林宴沉走之前提醒他:“小心别划到手。”


    包厢内,黎烟从岩板茶几上拿了颗小番茄塞进嘴里,她并未有做错事的自觉,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孟叔叔,吃水果吗?”


    她手举着将水果递到他面前。


    孟斯奕没接,“你喜欢那个类型的?”


    黎烟手悬在半空,思考几秒:“人人都爱美好的面容,我只是多看了几眼,不算有罪过吧?”


    “只要面容美好你就喜欢吗?”


    她眉眼中有几分俏皮:“难道会有人不喜欢?”


    孟斯奕俯身,用嘴接过她手中的番茄,唇轻碰指尖时她仿佛触到电流,猛地收回。


    男人静默地咀嚼,令人联想到撕咬猎物的野兽。


    “那么从前你喜欢我也是因为我的长相?”


    黎烟下意识摩擦那两根手指,轻扯嘴角:“孟叔叔,您也说了,那是从前。”


    他起身,像是吞下一颗烂掉的番茄。


    “我差点忘了,我们小烟抽身从来最快。”


    “听起来,您为此感到遗憾。”


    他在她面前笑出声,令人有些不明所以,“这些年,你喜欢过多少个面容美好的人?”


    黎烟故意气他:“数不胜数。”


    “那怎么从未见你谈过恋爱?”


    她情圣一般:“恋爱只是在一起的其中一个形式,还有很多其他形式,比如单纯的亲吻、拥抱,或是兴致到时的一夜留情,这种在一起可以不需很长时间,但一定酣畅淋漓。”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表情也摆出酣畅淋漓的样子。


    孟斯奕越听脸色越是难看。


    他送她出国是为了让她见识广阔世界,可不是为了让她学这种歪门邪道的,还一夜留情?只有林宴沉那种混蛋才会干这事儿。别人怎样他无权干涉,但是黎烟不行。


    忽感口干舌燥,大抵是因为暖气开得过足,孟斯奕抄起茶几上玻璃杯的饮品喝起来,他喝的很慢,看着像是喝水,一杯、两杯、三杯……却依然渴。


    “孟叔叔,这是酒。”


    他像是听不到。


    黎烟又多提醒了几遍,孟斯奕却直接问她:“小烟,你能不能先出去?”


    印象里他从未对她失去过耐心,他扮演的从来是循循善诱的年长者,可是这一秒,孟斯奕紧皱眉头,固执的让她出去,以一种驱离的姿态。


    她一向听他话。


    孟斯奕独自在包厢坐了两小时,他本想慢慢攻下城池,可今晚他动摇了。


    这世上有太多诱惑与原因,可以令人心生变,他已经等的够久,她好不容易回来,他无法接受她再一次如指间沙般漏走。


    孟斯奕拨通小陈的电话,让他送自己去城郊的别墅。那栋别墅常年有人打理,庭院之外有一块玫瑰种植地,那曾是嫣嫣最喜欢的地方。


    今夜,他选择在那里直面自己唯一的不道德-


    黎烟接到小陈的电话时已经很晚。电话里,小陈焦急地告诉她“先生现在很不好”,需要她过去一趟。黎烟不疑有他,想想今晚他拿酒当水的样子,能好就怪了。


    她照着小陈发来的地址独自开车前往,途经环山公路,路灯明亮非常,天空却在半路开始飘雪。她独自穿过无人的雪夜,车速未减,心中有目的地的人是不惧风雪的。


    黎烟开车的时候习惯听收音机,时常觉得收音机的声音是为数不多的与上个时代的联结,主持人今夜抛出的话题是——你还记得与Ta的初见吗?


    她像是听见风雪的声音。


    思绪与飞雪一同飘往多年前的寒冬,同样也是雪天,她记起从第一次见面,他的伞就已在替她遮挡风雪。只是穿过时间的河流,不知那年冬天失去过的爱人对于他来说是否仍是恒久难忘的东西。


    车在庭院中熄停,黎烟注意到院中井井有条的灌木,她以前没听说过孟斯奕还有这么一个住所,山木环绕、位置隐蔽,倒像是一座豢养鸟雀的笼。


    下车时才发现,地上已经积了层厚厚的雪。


    小陈在她到之前就已经走掉了,也不知道他是有什么天大的事,这么一会儿都等不及。门没有锁,像是故意引人深入,第一个入眼的东西是壁炉里烈烈的火焰,暖化人周身的雪。


    黎烟从没见过孟斯奕这副醉态,总是挺拔的背脊弯曲下来,修长四肢歪七扭八,人半躺在软皮沙发里,像是陷入一处泥潭。衬衫的扣子掉了两粒,定然是他神志不清时胡乱扯掉的。


    饶是醉成这样,听小陈说他躺倒之前还撑着去卫生间刷了牙洗了脸,要不是小陈怕他摔倒将之拦下,孟斯奕还打算脱衣服洗澡,真真是将洁癖刻进DNA。


    不知她今天哪一点惹他如此生气,叫他这么一个克制有度的人喝醉。他不是不知道她青春叛逆,早在十几岁就摘下过某些不该摘下的果实,除却她说的“一夜留情”尚未发生,拥抱、亲吻却真切的存在过。


    黎烟今年二十六岁,即便心中藏有纯真的感情,那也不妨碍她品尝情爱的滋味,若是水到渠成,她也不会为任何人守身如玉,这是她的权利。


    沙发并不太能容下男人,他太高,腿长出一截,黎烟将他扶起来,想让他去房里睡。她让孟斯奕的手臂撑在自己的肩膀上,男人的呼吸顺势落在她脖颈,黎烟闻到一股凛冽的牙膏味道。


    “小烟,你来了。”他醒过来。


    头脑却没有完全清醒,刚要站起来,下一秒身体却重重的朝黎烟压过去,叫她倒在火炉边,他的下巴则是抵在黎烟的锁骨上。


    两个人几乎是严丝合缝。


    见他半晌未有动作,黎烟推推他:“孟叔叔,你起来。”


    屋子里除了火炉发出闪烁的光亮外,其他灯都没开,角落的唱片机唱着诡秘低沉的乐曲。这样的氛围,人的思绪很容易偏轨。


    男人动了一下,却并未如她所想的那样起身,他抬头,双手撑在地板上,眼眸中透露出某种危险的信号,乐曲唱到最后一个高潮时,他终于吻了下去。


    深入的、用力的、不容置喙的拥紧她,像是使出多年隐忍的力气。


    他看见潮湿的花园里苏瓦娜苍茂如树,他的手指捏紧花的根茎,一下一下去更深处采摘,苏瓦娜若是有眼睛,怕是早已被弄得泪眼迷离。


    黎烟眼睛睁得大大的,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可她只是怔愣了一秒便做出了决定,她没什么吃亏的,早在多年以前她就有过这样的梦境,梦中也是这样灰褐色的地毯,她赤足踩在上面,最后还踩碎了男人一丝不苟的西装。


    她曾为这样的快意感到愧疚,而今晚她扯掉他衬衫上其余的纽扣。


    她知这一切或许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可她还是选择末路狂花一场。对于他,她可以不要求任何结果。


    屋外暴雪扬花,屋内干柴烈火。


    苏瓦娜的鲜血落在灰褐色地毯上时,黎烟听见孟斯奕在自己的耳边说:“你说谎。”


    然后是更加猛烈的裹挟与采摘。


    第47章


    不道德糜烂的苹果


    凌晨三点,气温低至零下,雪覆来时路。


    黎烟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那感觉有点像是在发烧,心脏骤烈地跳动,令人透不过气。孟斯奕的手臂则是绳索一般将黎烟拴紧,不给她丝毫逃脱的机会,岂知她早已懒得逃,乖乖待在他怀里。


    黎烟困极了,游戏的最后,她独自昏沉的睡去。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过小姨。


    梦境是一个疯狂闪跳的万花筒,道路狭窄漫长、不知尽头,但也隐隐知晓,只有穿过这条路,才能见到想见的人。


    这一条路似是藏下四季,叫她一会儿冷极,一会儿热极,她在这种极限的温度中朝前走,有种何春何秋的感觉。


    黎嫣嫣仍旧是记忆中那样,爱穿浅色衣衫,坐在弄堂风口,只是面容叫人看不清,就像她模糊不清的记忆。


    她问黎嫣嫣生不生气,黎嫣嫣沉默不语。她又问自己能不能爱孟斯奕,黎嫣嫣撕碎一把油纸伞,印着玫瑰的墨迹未干。黎烟慌乱的想要将之修补拼凑,可于事无补。


    小姨只说了一句话:“小烟,不必理会早就坏掉的东西。”


    她并不太能摸透这话的意思,什么是坏掉的东西?包括她们之间的亲情吗?


    梦境颠三倒四,黎嫣嫣和碎掉的伞一同消散。


    她在恐惧中睁眼。


    屋内是一团寂静的火热,她大脑终于回归理智,昨夜种种,接连浮现。她不为之后悔,但到底令他们之间蒙上几分尴尬之色,他可以推脱为醉酒失智,而她是为什么呢?


    黎烟赤脚下床,从床前椅扯下一张薄毯作为遮身之物,逃也一般跑进卫生间。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客厅进到这里的,她倒更像是那个醉酒的人。


    身后,男人睁开假寐的眸。


    黎烟去洗了个热水澡,她把自己收拾干净,打算趁孟斯奕还在睡抓紧离开。她存了些侥幸,祈祷他会因醉酒而把这一切忘记。


    可显然,事情没有按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黎烟手刚触碰到门把手,就听见身后疏冷的男声——


    “抱歉。”


    她因此僵硬的停顿几秒,以为他是在为昨夜的所作所为道歉,于是她故作轻松,挤出一丝笑:“没关系,孟叔叔,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知道我是个健忘的人。”


    再次抬腿准备走时,孟斯奕再次叫住她,而接下来的话,叫黎烟彻底呆滞。


    他说:“我是说对不起,小烟,其实昨天我没有醉。”


    她更加不理解,这件事有什么值得他草蛇灰线的?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直至此刻,黎烟终于有些回过味来。


    她扶着门把手不禁笑出声,她自诩识人,却从没看清过他的心思。


    “孟叔叔,在你的设想里,我此时此刻是应该欣喜若狂还是感激涕零?我是不是应该无比庆幸原来这些年并非只是我一厢情愿?”


    雪还在下,温室里的玫瑰零星的开着,孟斯奕下床,拿了双拖鞋放在黎烟脚边。


    他蹲在她面前,叫她有些恨他这副虔诚的样子。


    “我不否认,这件事是我做的不道德,但是小烟,我已经不道德了许多年,只是如今不想再隐藏了而已。十八岁到二十六岁,我给足了你自由的时间。”


    “自由?真是可笑,”她踢开那双拖鞋,“你看似给我与你平等的机会,实际上你一直是那个俯瞰的人,你把这段关系开始的开关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你一时兴起的时候按下,我就得屁颠屁颠来陪你玩游戏。怎么样,您对我昨晚的表现可还满意?我脱衣服的速度是该加快呢,还是减缓?”


    “黎烟!”孟斯奕阻拦住她,以免她说出更加不堪入耳的话,“让你感到不被尊重是我的错,但请你原谅一个正常男人在听见你的那番关于‘在一起’的言论后心中的不忿,你就当我是自私,我当时想的是,凭什么我为你做清心寡欲的和尚,而你不说纵情声色,却能对不同的人动心,玩品尝别人的游戏?”


    “是你自己要做一个高尚的家长。”


    “但我也有后悔的权利。”


    “你从前跟我说,你从不为任何事后悔。”


    他去角落捡起被她踢飞的拖鞋,重新放在黎烟面前,“你永远是我的例外。”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想逃离这个有他的空间。


    孟斯奕起身,拉住她:“雪太大,这时候下山不安全。”


    黎烟终于气极,将薄毯用力扔在男人的身上:“孟斯奕!你故意的!”


    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两个人都怔愣了一下。


    孟斯奕无奈地挑眉,双手扶住她肩膀试图平稳她的情绪:“我发誓真的不知道今天有暴雪。”


    黎烟往后缩,逃避他的触碰,她还在气头上,“你总有你的道理。”


    门“砰”一声关上。


    那双拖鞋她还是没穿。


    黎烟独自去露台站了会,她希望湿冷的空气能让自己把思绪理清。她十分明白,她这些年能够不为钱财烦恼、得老师赏识、追逐理想、打拼事业,每一件事都是有所仰仗的,她占了他的便宜,却又要求他尊重自己,黎烟觉得这很没道理。早知既要又要的人没好下场,她却一再在这方面犯错。


    理智告诉她应立刻与孟斯奕握手言和,这没什么好生气的,起码他真诚的爱她。可是只谈感情的话,她又不想那么轻易的原谅他昨夜的唐突,她允许他醉酒失态,却不能容忍他清醒着给她下套。


    雪落在头顶,叫头发湿透,黎烟苦思冥想也想不出答案,烦躁的开始责怪这场迟迟不停的雪。


    上午十点,一夜荒唐之后终于令她感到饥饿,黎烟从露台返回屋中,发现孟斯奕正站在厨房。


    见她进来,他告诉她:“这里食材不多,拼拼凑凑估计勉强能做两碗豪华版泡面。”


    黎烟没搭腔,坐在餐台前刷手机。


    孟斯奕背过身煎鸡蛋的时候,黎烟的目光偷偷追随他。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并非老朽的痕迹,相反,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身上更多几分少年人缺少的力量感,他有足够的智慧而非小聪明,他有足够的野心也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他会做混蛋事……他只会对她做混蛋事。


    昨夜那个浪荡子带给她的疼痛依旧存在。


    锅中的油点崩出灶台,有两点落到男人裸露的小臂上,他眼都没眨。


    “想吃溏心蛋还是实心的?”他问。


    她故意难为他:“我要没心的。”


    孟斯奕转头瞥她一眼,到底没计较,将锅里的蛋黄挑到一边,只留下焦黄的蛋白。他唯独不能容忍她挑食,今日却只是沉默的顺从她的意思,黎烟还有些不习惯。


    “这是你补偿我的方式吗?”她问。


    孟斯奕没回头:“你今日有胡搅蛮缠的权利。”


    她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后来她蹬鼻子上脸,把自己碗中为数不多的几根菜叶子挑进孟斯奕碗里,她全然不顾孟斯奕的表情,做完这件事就开始享受这碗热乎的方便面。


    孟斯奕仍没什么特殊反应,甚至纵容她,将自己碗中的牛肉片尽数夹给她。黎烟静静看着他动作,只觉从未将一顿饭吃得如此认真沉默。


    孟斯奕今日穿的是宽松的卫衣,脖子上明显的红印像一颗糜烂的苹果,昭彰昨夜的罪恶。


    “孟叔叔,我们以后要以什么关系相处?”


    他闻言抬头:“主动权从不在我。”


    黎烟将碗里汤也喝完,身体热乎起来,她十分认真的:“我们可不可以暂时什么都不要变?”


    求变需勇气,这一切都发生的过于突然,她不喜欢这种脚踩棉花的不踏实感。


    “你在怕什么?”


    雪终于有停下的趋势,只是这天寒地冻,不知何时才能被暖阳融化。


    “昨晚我梦见小姨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过她。”


    余下的话不必多讲,情义不容背叛,她做的足够过分。世俗偏见从来不是她犹豫纠结的原因,原因只在心中那道关卡。


    “我以为你早就做好准备。”


    她从前也是这么以为的,否则她不会回国,可事到临头,怯懦就突然冒出来。


    大抵是想气他,黎烟故意说:“你说过,人人都有后悔的权利。”


    “你后悔了?”


    “不行吗?”


    男人的眼中布满深红血丝,他拿一张餐巾纸擦去她嘴边油迹,靠的不能再近,亲吻快要落下时,黎烟侧头躲开,他的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怎么,孟叔叔,你想强迫我?”


    “我倒也没有卑鄙到那个程度。”他松开她。


    “黎烟,”他似乎终于打算开诚布公地与她谈一次,“站在你的角度,我是一个辜负了嫣嫣的负心汉,可你得知道我从未对不住你。我确实早早得知你的心意,比你想象的更早些,我对你的动心也是。但是十八岁,一个什么都懂一些、又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你指望我付诸行动追求你?小烟,那才是真的卑鄙。你以为我在等什么?不过是等一颗树苗长大,春天是不应该踩草坪的,更不应该折断树的枝丫,我守住这条底线许多年,但是一旦树苗长大,你就不能要求我谨守本分、只做家长了。”


    他


    说话时表情是一贯的诚恳。


    黎烟其实是个耳根子很软的人,听他说完这些便大致能理解他的苦心隐忍,但她偏偏不表达原谅。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不被珍惜,她没兴趣用他们来印证这条铁律。


    黎烟的拇指轻触那颗糜烂的苹果,他任她触碰。


    第48章


    竹蜻蜓迟到的歉意


    她问了个刁钻的问题:“这世上千千万万既拥有绝佳皮囊又有美好灵魂的人,你为什么选择我、确定是我呢?”


    孟斯奕将她身子扶正,沉眸思考这个问题。


    这问题说不上难,然而要回答得让她满意也不是容易事,语言是一门天大的艺术。


    “爱情是件玄乎的事,讲究感觉至上。”


    她眯眯眼睛:“孟叔叔,你不真诚。”


    “你的问题太难。”


    “还有你觉得难的事?”


    “关于你,很多都是。”


    他转身去洗碗,有逃避的意味。


    未来及说别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声音的源头,来电显示是“黎雨”。


    偌大的别墅中,那声音更似钟摆之音,预示某个时刻的到来-


    雪路难行,好在没有继续下,有专门的人将道路清理干净,他们才得以开车下山。


    几分钟前,黎雨在电话中说阿婆病重,撑不了太久。即便阿婆曾撂下狠话说不愿再见到她,但作为晚辈,黎烟心中仍顾念几分血脉亲情,她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一趟。


    黎烟原本是打算坐高铁的,但打开APP,最近的几班列车票都售罄,烟州又没有机场,她只剩下开车这一个选项,黎雨由于同样的原因没能买到车票,她又至今不会开车,为了尽快回去,只得搭黎烟的车一起。


    两看相厌的两个人偏偏要回同一个家,黎烟开始有些明白某些题材的小说痛点在哪。


    孟斯奕执意送她们回烟州。


    黎烟:“你没必要陪着,我们自己可以。”


    道路湿滑,他开得很慢,“那是你的家人,我理应到场。”


    这话听着就叫人不禁猜测他们的关系,黎雨单独坐在后座,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年少的时候两人吵嘴是家常便饭,家里谁也奈何不住,如今长大了,却是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愿跟对方说。


    黎烟下意识瞥了眼后视镜,观察后座人的反应,黎雨看上去似是没听见。


    她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就像是无端偷了什么东西的人,很容易草木皆兵。


    原本四小时的车程开了足足六个小时。


    烟州的道路纵横交错,拓宽了许多,太久没回来,这里已然变得和记忆里不太一样,据说烟州这几年旅游业发展极好。


    下午四点,他们抵达烟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车停好后黎烟打算去导医台问护士阿婆的病房怎么走,刚走到大门口,正要进去,一个声音叫住她——


    “小烟。”


    黎烟差点没认出眼前的人。


    他比以前高了些,也黑了些,从前他更接近“白面书生”,如今留了络腮胡,成熟了,也沧桑了,看上去甚至比身后的孟斯奕还要大几岁。


    “叶明州?”她迟疑地叫他,“好久不见。”


    叶明州掐灭手中的烟,扔进垃圾桶,烟州冬日的冷透着股湿气,像是无孔不入往身体里钻,他却只穿一件毛衣和皮夹克,拉链敞开,显得不伦不类的。


    对着黎烟的时候却是傻里傻气地笑:“确实好久不见。”


    黎雨忍不住插嘴:“劳烦二位等会再叙旧,叶明州,先带我们去见阿婆。”


    叶明州转身领他们进去,“瞧我,把正事都忘了,这家医院新老分区有些模糊,就是怕你们找不到我才来这等着的。”


    穿过门诊部大楼,住院部在最后面,黎家人基本都到了,围聚在走廊上,病房里只有黎雨的父亲守着。见他们过来,亲戚们的目光暗自落在黎烟身上,对于这个多年没有回来过的女孩子,他们的目光带着些探究的意味。


    谁都没有主动与黎烟搭话,大家都见识过她青春期的胡搅蛮缠,那时候她比炮仗还容易点燃,除了黎嫣嫣,谁要是教育她一句,她就千句百句的还回去,而且字字戳人心窝子,时间久了谁也不敢管她。


    舅妈朝两个女孩子递去一个眼神,黎雨没什么犹豫就推门进去了,黎烟则是愣在原地。到场是一回事,阿婆这时候不一定想见她。舅妈见状上前推推黎烟的肩膀:“阿婆在等你。”


    进去之前,她下意识望向身后男人。


    孟斯奕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心中了然她的犹豫,朝她轻点了下头,“去吧,我等着你。”


    对于阿婆,黎烟恨过怨过,却从来没怕过。很小的时候,她和黎雨成天吵嘴打架,阿婆常常被吵的头疼,为了安抚两个小丫头,阿婆从制伞的竹材中取出一节,给她们一人做了个竹蜻蜓,竹蜻蜓的做工算不上精致,但是能飞得很高。


    童年的漫长时光里,这只竹蜻蜓是她和黎雨比赛的工具,黎烟时赢时输,却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在阿婆面前她再未赢过。


    阿婆这一生先后失去过两个女儿,二女儿黎嫣嫣不必说,大女儿是黎烟的母亲,年纪轻轻未婚生子,却并未在教育黎烟这事上花过什么心思。她一辈子都在等一个赌徒浪子回头,也就是黎烟从未谋面的父亲,最终发现实在等不到,在黎烟十岁那年身患重病去世。


    从那时候起,阿婆总是为当初阻拦黎烟的母亲将黎烟打掉而后悔,她总觉得若是当初没有阻拦,黎烟的母亲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这也是阿婆不待见黎烟的根源所在。


    于是之后黎烟每一次与黎雨争吵,阿婆的天平都会偏向黎雨那一方,黎烟再也没得到过阿婆半分好脸色,那只竹蜻蜓被她狠狠折断,扔进了垃圾堆。


    人之将死,黎烟暂且将从前那些不好的回忆忘掉。


    黎雨靠在床边,紧紧握住阿婆的手,眼中泪横流,黎烟却一点也哭不出来。几经生死离别,她每一次都是从麻木不仁开始,仿佛离别的针扎到身上,她需要好长时间才能反应过来这阵刺痛。但这次,她是真的没有太难过。


    阿婆褶皱的手微微抬起,看得出来用了全部力气,老人颤巍巍指向黎烟,示意她上前。


    黎雨给她让出空间。


    黎烟很不习惯被那么握住,老人手仍旧是热的,将她握得极紧,甚至叫她感到痛。见呼吸罩的雾气更大了些,黎烟将耳朵凑过去,说话这时候对于阿婆是一件非常费力的事。


    阿婆的声音很小,只有黎烟一个人听见了那三个字——


    “对、不、起。”


    之后,机器上是一条无限延长的直线。


    外面的亲戚都围聚过来,手上痛感消失,她仍旧是麻木不仁的样子,甚至觉得病房里的哭声很吵。


    她又一次被挤到人群的后面。


    黎烟搞不懂这三个字存在的意义,事实上她根本不想要这种临死之前的愧疚,永远的互相憎恶不好吗?干什么要留下遗憾的种子呢?除了叫留下的人心中郁闷,什么用都没有。


    她走出病房,问叶明州要了支烟,准备去楼梯间抽。


    铁塔猫酸奶爆珠,黎烟年少时最爱的一款,叶明州给的是一包全新的,像是特意为她准备,没想到他还记得。


    她道了声谢,往楼梯间去。


    孟斯奕追上去:“还好吗?”


    “没事,我就是觉得这里有点闷,想透透气。”她和颜悦色,看不出什么情绪。


    其实黎烟说不上伤心,


    比起前几次的离别,这次真的还好,或许是因为从前伤痛的痕迹太重,死亡和那三个字都抹不平曾经。虽然心中仍有些怅然若失——那感觉有点像小时候折断的竹蜻蜓,原本它有赢的可能,却被主人早早放弃。


    楼梯间的窗大开着,她站在风口,“阿婆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跟我说的。”


    孟斯奕抽出她手里迟迟点不燃的打火机,换成自己口袋里的,单手捂住烟头,为她点燃,“说了什么?”


    “她跟我道歉。”


    “有什么感觉?”


    “感觉就是——何必呢?伤害早已经铸成,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要让我原谅,孟叔叔,我恐怕这辈子都做不成心胸那么宽广的人。”


    “不想原谅就不原谅。”他轻轻抚平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但是你心情还是被影响了,对吗?”


    黎烟尽量让烟雾不靠近孟斯奕,令之从窗飘出去,她并没有吸几口,只是夹在指尖,看着它燃尽。


    阿婆是她生命中的一个彻头彻尾的灰色人物,给过片刻的温暖亲情,也给过锋利无比的刀子,三言两语难以阐明一切,她更愿意让之也化作童年的竹蜻蜓,在她的麻木不仁中飞远。


    “人的情绪容易被传染,尤其是在这种情境中。”


    “之后呢?阿婆的后事你要留下来吗?”


    “不了吧,他们会处理好的。”


    医院停车场,孟斯奕坐在车里等她。


    叶明州站在风中瑟瑟发抖:“黎烟,你怎么每次都来去匆匆的?”


    黎烟被他这样子逗笑:“叶明州,二十多岁的人学什么叛逆少年?冷就多穿点。”


    “我这不是临时从店里出来,没来及拿外套嘛。”


    “你开店了?做什么生意的?”


    “一家酒吧,有精酿也有特调,这几年烟州旅游业发展得好,来的年轻人多,生意也就还不错,就是每天待在那耳膜都要破了。”


    “下次去光顾你生意。”


    “你来当然是我请客。”


    黎烟笑,“会有机会的,那我走了,夜路不好开。”


    叶明州叫住她。


    “黎烟,我知道可能轮不到我,但我还是想问一句。”


    “有话就说,别婆婆妈妈的。”


    他问:“你跟这位孟先生,现在是什么关系?”


    她收敛笑意,“为什么问这个?”


    “现在网络发达,烟州这地方难免会有闲话漏出来,我知道你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你,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这些闲话中,时常也包括你小姨。”


    第49章


    错步让雪山爱上自己


    黎烟的脸色彻底冷下去。


    车中暖气足得令人皮肤发干,她面无表情坐上副驾,望向前方。收音机里播放的是舒缓的纯音乐,孟斯奕敏锐的察觉到黎烟的情绪。


    “他刚刚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怎么了?”


    “从上车开始,你叹气次数不下十次。”


    黎烟将敞开的棉服直接脱掉,拿出包中小瓶的补水喷雾,对着脸使劲喷几下。


    “孟叔叔,你说流言蜚语能杀人吗?”


    “或许可以。”


    “但我觉得一定杀不掉我。”


    他的语气像是哄小孩儿:“我们小烟多坚强。”


    她付之一笑。


    夜晚的高速公路安静空旷,路灯光色暗淡,他们是唯一行驶的车。前方是一段幽长的隧道,车辆高速驶入黑暗,令她想到电影中的片段。


    光与影交错间,主角们在一片静寂中驶向末日,不问结局,不悔生死。


    她联想到命运中的一些东西。


    流言杀不死活人,那么死人呢?


    夜路令人困倦,黎烟瞥见孟斯奕因疲劳而发红的眼角,提议去前方的服务区休息会儿。


    他问:“饿了?”


    “赶路久了也是会疲倦的。”


    “你说话总喜欢暗含他意。”


    黎烟满眼无辜:“我什么都没说。”


    他们在服务区的一家小吃店中坐下,各点一份餐食。粉汤热气腾腾,雾气尽数喷在她的镜片上,视线一团模糊的时候,她和孟斯奕说话:“孟叔叔,你知道我爱你,那么你知道以我的性格为什么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这么多年吗?”


    孟斯奕伸手摘下她的眼镜,将之擦干净。


    “因为那根本是不该发生的事情。”她说。


    “小烟,人生在世,总要有所取舍。”他帮她重新戴好。


    “可我还没想好,要取什么、舍什么。”


    她安静地吃碗里的汤粉,鱼丸有股浓烈的腥味,她吐在纸巾里扔掉,之后对整碗东西失去兴趣。


    他并未因她的回答生气:“急什么?反正我会一直等着你。”


    “要是等不到,你岂不是很亏?”


    “吃到过肚子里了,就不算亏。”


    黎烟呛了一下,脸颊通红:“还说我说话喜欢意有所指,你不也是?”


    他轻拍她后背,为她顺气:“只是不想给你太大压力。”


    “我这辈子注定欠你许多。”


    “没关系,下辈子继续还。”


    回程,黎烟执意换孟斯奕开车,孟斯奕第一次坐上她的副驾,显然,他对于黎烟横冲直撞的开车风格不怎么放心,导航好几次提醒黎烟超速,并且超过百分之十,摄像头拍到必然是要扣分的。孟斯奕对此断言,她这辈子都做不成职业司机。


    黎烟:“我车技明明很好。”


    确实很好,有开赛车的天赋,而且容易让坐的人头晕呕吐。


    到下一个服务区的时候,孟斯奕还是将她换了下来-


    自从回国,黎烟已经住了快一年的酒店,虽说酒店是孟氏旗下,她付的一直都是会员价,但孟斯奕还是觉得这不像回事,今夜孟斯奕强制将其带回了西园公寓。


    “自己有房子不住,跑出去天天住酒店,黎烟,你有什么问题?”


    “住酒店多方便,每天有固定的人在固定的时间打扫卫生,也不需要过分担心安保问题,您的酒店这点做的很不错,客房经理可以为我解决大部分问题。”


    “但到底不是家。”


    “我工作挺忙,大部分时候只是需要个住的地方。”


    见她这么执拗,孟斯奕叹气,只无奈的说一句:“小烟,听话。”


    黎烟便没再犟,沉默着任孟斯奕将车开进西园公寓,她也只能在这种事上听话。


    当晚她睡在客房,睡得不怎么踏实,整夜多梦,半梦半醒时,她想着第二天得记着看看设计师早就发给她的图纸,楼上的房子还是装修一下为妙。


    第二天有早会。


    孟斯奕却比她还早,黎烟起床时他已在桌上留好了早餐,她囫囵吃几口便赶去公司。


    开会的时候收到李盈盈的信息:「小烟,我和顾今要结婚了,想请你做我的伴娘。」


    听会议的空档黎烟回复说可以,然后不自觉出了会儿神。


    这两年同龄人相继组建家庭,但这对于黎烟来说似乎仍然是件远的没边的事,她想象力匮乏,实在想不出有家庭羁绊的感觉,也想象不出自己成为妻子、母亲的模样。或许对于愿意踏入的人是幸福,而对于不愿意的,则只是囚笼。


    她说不清自己愿不愿意。


    黎烟吩咐助理把下午的时间空出来,黎烟和孟颖一起去陪李盈盈试婚纱。三个人在婚纱店一待就是一整个下午,李盈盈换了无数套礼服还是不满意,黎烟扶额苦笑,这大概就是嫁给爱情的样子,一切踌躇犹豫,不过是想以最佳状态嫁给爱人。


    孟颖不知怎么又想到陈年旧事,趁李盈盈进去试衣服的间隙:“小烟,我怎么记得高中那会儿顾今对你有点意思?”


    黎烟几乎忘记那段小插曲:“最初喜欢的不代表就是最终喜欢的,而且男生成熟晚,顾今那会儿稚气未脱,懂什么喜欢。”


    “盈盈知道这事儿吗?”


    店员拉开试衣间的帘子。


    黎烟:“知不知道都没关系,她不会在意。”


    李盈盈看上去大大咧咧,实则最知道自己要什么,何况尘世幸福已被她握入手中,拥有一切的人大多心胸宽广,不屑追究过往。


    李盈盈望向镜中自己:“


    这件似乎还不错,你们觉得呢?”


    黎烟和孟颖纷纷表示赞同,这一件确实将她腰身比例都展现的极好。


    李盈盈:“行,那主纱就选这个,现在开始选敬酒服吧。”


    两人汗颜,其实早就坐的屁股疼,但都只是微笑点头,深觉结婚可真是废朋友。


    当晚,为犒劳两位姐妹的辛苦陪伴,李盈盈请她们吃大餐,两人没客气,坐扁的屁股值得一顿饭。


    顾今提前为她们定了间湖景餐厅,并且很识趣的没有出现,为此孟颖当李盈盈面夸赞:“你老公越来越上道了。”


    “那还不是我调教得好。”


    黎烟端起酒杯:“那让我们敬聪明的新娘一杯。”


    李盈盈特地再单独碰了一下黎烟的杯子:“小烟,也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


    孟颖八卦之心肆掠:“小烟,你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在背后悄悄进行,跟我们玩保密呢?以你的姿色不至于寡到现在吧。”


    李盈盈添油加醋:“一般闷声不响的人都是在憋大招。”


    “瞎说什么。”她被气笑,“缘分未到而已。”


    “我大哥也老拿这个理由搪塞爷爷。”


    闻言,黎烟眼皮跳了下。


    “那还真是巧了。”


    “别告诉我你还放不下宋初霁。”


    “当然不是,”她思索了下,“其实我有喜欢的人,只是现在有些原因让我犹豫,我不知道人是应该纯粹追寻自己的快乐,还是应该兼顾一下别人的心情。”


    孟颖感到莫名其妙:“爱情是自己的,为什么要考虑别人?”


    见孟颖盘中肉早早吃完,黎烟用刀叉将自己盘中的给她,有提前安抚的意味。


    “如果我说,我喜欢的人是孟斯奕,你还觉得我不需要考虑吗?”


    孟颖被牛肉噎了一下,一张脸皱起来,像木头的纹路:“啊?”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你是说你喜欢我大哥,喜欢了将近十年?”


    黎烟点头,转头望向玻璃外的湖景,她有些受不了孟颖此刻的眼神,不可置信的像是听见东非大裂谷一般。大概所有知晓内情的人听见这件事的第一反应都不会是思考“他们相配与否”,而是思考“他们能不能”。


    觉得能的人鼓励他们鼓起勇气一往无前,觉得不能的人震惊之余旁敲侧击,叫她不得不重新记起那段没有她的过去,他与另一人的种种深情厚谊。


    偏偏那个女人,是对她无比重要的小姨。


    黎烟介意的不是他爱过谁,而是小姨未能攀援的雪山、一生不及的遗憾,她却无耻的登顶,甚至攀援都不是罪过,让雪山也爱上自己才是罪过。


    孟颖味同嚼蜡将嘴里东西咽下去,震惊和不理解之外,心中还有些心疼。


    信马由缰爱一个不可能的人她也试过,她这么个洒脱的个性都感到不好受,而黎烟沉默的喜欢大哥这么多年,无数姐妹畅聊的夜晚也不曾向她透露,坏心情无处排解时,黎烟是怎么度过的呢?


    孟颖的表情过分明显,黎烟:“小颖,我真的用不着你可怜我。”


    “我大哥知道这件事吗?”


    “他很多年前就察觉到了。”


    “真是个老狐狸,”而后又小心翼翼问:“那他……是什么态度?”


    黎烟抿了口杯里的起泡酒,“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与我怀揣同一个梦。”


    北城的霓虹与十年前一样恢弘明亮,钢琴乐曲为这家主打高端的餐厅添砖加瓦,黎烟有时觉得人的烦恼真是千奇百怪,有的为得不到烦,有的为该不该得到烦。


    孟颖没再说什么,确切地说是不知说什么好,她大抵也摸不清,如果她鼓励黎烟与大哥在一起,对于嫣嫣姐是否算是背叛。毕竟当年大哥与嫣嫣姐当真是一对看上去会相濡以沫的情侣,就像是古代画本子里捏造的人物,她是真心拿嫣嫣姐当嫂子的。


    黎烟宽慰她:“不用感到为难,我自己都想不出的答案不会强迫别人想,我今天……只是单纯想说出来。”


    她不求曲调和声,只希望秘密说出来就不再是秘密。


    那晚最后,黎烟点了首钢琴曲,叫FrenchMovieWaltz。


    十八岁那天,她曾与他跳过一支步伐凌乱的舞,那天他说探戈是无所谓错步的,不像人生。


    可事实是,他们的人生也早已错步。


    第50章


    颓败之相不可能和他结婚


    北城初春,西园公寓里的绿植抽出嫩芽。


    这段时间她一直宿在孟斯奕的客房,两人之间维持着主卧至客卧的距离,未再发生过越雷池的意外。


    黎烟觉得自己与孟斯奕的关系也陷入一种“客卧”的境遇——既亲密的同住一个屋檐,又疏离的隔着一堵切实存在的墙。


    她一直故意躲避他,早晨等他出门再出房门,晚上在公司吃完饭再加会班,回到家时他的房门已经紧闭。2103的装修已经进行了一半,她得空的时候会去瞅一眼,她屡次催促装修师傅加快步伐,为此还特意发了红包。


    她想孟斯奕应该是察觉到她的这些小动作的,但是他默许她的一切行为,又或是他口中的等待。黎烟不知道,若是一段感情中,一方犹豫,另一方无所作为,从没人为此坚定的捍卫,这段感情是否还有明天可言。


    李盈盈婚礼那天,黎烟起了个大早,在家中简单洗漱后换了身简单的衣服裤子,伴娘服到酒店再换。


    早晨五点,她本以为孟斯奕不会起这么早,可是打开房门后发现客厅的灯亮着。


    男人套着件黑色针织外套站在窗台外,单手端着马克杯,另一只手放进裤子口袋,黎烟猜杯中装的应该是咖啡,他一边喝,一边望向那些绿植,一切都在萌芽,唯独苏瓦娜有颓败之相。


    “孟叔叔。”


    闻声他没有回头,只说:“厨房有热牛奶。”


    她没去厨房,更靠近窗台一步,“在看什么?”


    “苏瓦娜到败季了。”他说。


    “总不能要求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热情似火的开。”


    孟斯奕转回身,眉头轻佻:“我说什么了吗?”


    “你生气了,不是吗?”


    杯中咖啡冒着热气,黎烟夺过喝一口,她总是喜欢抢他手中的东西喝。


    “厨房有热牛奶。”他又说一遍。


    “我偏要这个。”


    “你真是越来越猖獗。”


    “猖獗到令你生气?”


    “我没有生气。”


    她没有继续刨根究底:“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某人今天不是要做伴娘?”


    “所以?”


    “起来做司机。”


    她有些惊讶:“单纯为送我?”


    他拿回杯中剩下的半杯咖啡,一饮而尽:“你工作那么忙,我只能这样见缝插针。”


    他话中有讽刺的嫌疑,黎烟却笑:“听上去你有点可怜。”


    “你知道就好。”


    这两天天仍亮的迟,从车库出去时天黑的像夜晚。


    她开车的风格总令孟斯奕不放心,虽然她从未出过什么事故,而且她并非时时都那么横冲直撞。黎烟想起从前载宋初霁时,她也是能将车开的四平八稳的,从前宋初霁还夸过她开车像是退休五年的干部,全无“艺术家的天马行空”。


    但在宋初霁面前与在孟斯奕面前到底是不一样的。


    “孟叔叔,你该学着把我当成年人看待。”


    “得了吧,小烟。”他单手扶方向盘,略带无奈地摇头,转而问:“你朋友在哪里办酒?”


    “京孟旗下城西那家酒店。”


    “需要打折吗?”


    她狡黠一笑:“打折哪有需不需要这一说?自然是多多益善了。”


    孟斯奕手伸到副驾,揉了揉她蓬松的脑袋,语气中无尽宠溺:“好。”


    除伴郎伴娘之外,当日来的很多都是当初贤礼的校友或同学,也能理解,这个圈层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大。只是出了校园,大家之间总会多几分成年人相处的规则与疏离,这一点在陪着新郎新娘挨个给宾客敬酒的时候尤其能体会到,车轱辘话听了一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璐瑶竟也是贤礼毕业的。


    黎烟轻轻扯一下孟颖的裙角,暗自指了指人群


    对面的女生:“我怎么不记得以前在贤礼见过她?”


    “陆璐瑶?她是理科班的,和你们班隔着两栋楼呢,你那时候就知道学习,不记得也正常。”


    “你怎么认识她的?”


    “贤礼不就那些人吗?她家是搞连锁超市品牌的,有款软糖只有他家有卖,我特爱吃。”


    对面的人也瞧见了黎烟,璐瑶酒杯遥遥一举,与她打招呼。


    孟颖问黎烟:“看样子你们认识?”


    黎烟不卑不亢,也朝璐瑶礼貌笑了笑,回答孟颖的问题;“据我所知,她正在追求你大哥。”


    “好家伙,三角恋啊?”孟颖贯是个嘴没把门的。


    黎烟白她一眼。


    孟颖嘻嘻一笑,“看来我大哥风韵不减当年,这么招小姑娘喜欢。”


    “你这么得意干嘛?”


    “那可是我亲大哥。”


    “他年轻的时候就这么招蜂引蝶吗?”


    “你是没瞧见当初小姑娘追他的阵仗,情书摞起来快要有书厚了,为此嫣嫣姐……”说到这孟颖突然一顿,她迟钝的反应过来现在似乎不太适宜在黎烟面前提及黎嫣嫣。


    “我小姨怎么了?”


    孟颖眨眨眼睛:“没什么,就是有些吃醋,闹了点不算脾气的脾气。”


    黎烟挤出一点笑。


    孟颖:“你笑的比哭还难看。”


    “总比真的哭好。”


    “我大哥不会让你哭的。”


    宴会厅的灯光暗下去,新郎新娘跳了今夜的第一支舞。两位伴娘站在人群的前方,郭子哲作为伴郎主动上前请黎烟跳舞,她的手搭上男生伸来的手。


    郭子哲变化不大,除了个子长高了些,还是一副不正经的浪荡样子,但和黎烟相处的时候勉强算个人,毕竟早早被教训过。


    郭子哲叹息:“本以为这种场合能有什么艳遇,没想到还是得给你做护花使者。”


    “那你去跟孟颖跳也行。”


    “那还是算了,她一个不高兴把我脚踩折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啊,你知足吧。”


    “听说你做了个国风品牌?”


    黎烟想起来,郭子哲在国外进修的是导演,他去年出的一部影片在网络上小有热度,“怎么,郭导有何高见?”


    “我有部片子快要开机了,跟传统文化有点关系,有没有兴趣给我做个场外指导?”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这么现实?”转圈的时候,郭子哲故意多用了点劲,叫她多转了半圈。


    “亲兄弟明算账嘛。”黎烟故意踩他一下。


    “放心好了,宣传的时候会多提几次花朝的,酬劳也少不了你的。”


    “我考虑考虑。”


    “但是有一点。”


    “什么?”


    “拍摄地在烟州,你到时候可能得驻组几个月。”


    一支舞毕,宴会厅的灯光依次亮起,她无端端对上一人的目光。


    璐瑶今日穿了件鹅黄色短外套,白色长裙盖过脚踝,走过来的时候裙摆摇曳,像春天的树梢。


    她看人的眼神和她本人的风格一样,直勾勾、不懂避讳,喜欢和讨厌都不遮掩,此刻,黎烟从璐瑶的眼中还读出一种好奇和探究。


    璐瑶主动和黎烟搭话,她首先朝黎烟伸出手:“你好,上次在京孟大厦我们见过。”


    黎烟给面子地回握,“我记得。”


    “虽然有点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一下,黎烟小姐,你与孟先生是什么关系?”


    她抽回自己的手,“怎么不直接问他?”


    “不瞒你说,他最近都不接我电话,我从未踢到过这样硬的铁板。”


    黎烟敬佩璐瑶的坦诚,“如果我的答案不利于你怎么办?”


    “只要你与他不是要结婚的关系,就有利于我。”


    黎烟为此忍不住发笑,不愧是敢于踢铁板的人,说起话来也是这么凶硬。


    “璐瑶小姐,看来这是个有利于你的答案,”台上即将进行扔捧花的环节,孟颖朝她招手,催促她上场,黎烟上台之前告诉璐瑶,“我大抵不会让婚姻这件事发生在我与他之间。”


    一群未婚少女站在新娘身后,2021年,女孩子们抢捧花不必是因为多么憧憬婚姻,一束美丽的花,不必为之冠上那么劳苦乏味的含义。


    李盈盈往后用力一抛,黎烟猛然向前、一把接住。


    它可以象征女性独立而美丽、纯洁而芬芳的人生,也可以象征争抢时赫然纸上的野心,对于黎烟,这束花唯独不象征婚姻。


    她笑得粲然,开心地举起花束站在台上接受大家对于这份好运的祝贺,动画片里美伢说做人要像小饼干一样干干脆脆,黎烟望着手中的花,取什么舍什么,她忽然有了答案。


    那晚最后黎烟换回自己的衣服,将逢局必喝大的孟颖送上车之后,北城飘起了小雨。


    黎烟十分凑巧的在一楼碰到璐瑶等自家司机来接,春寒料峭,两个人都久未等到来接的人,黎烟的衣服还算厚实,只是一旁女生的身影稍显单薄。


    黎烟将早晨孟斯奕放在自己包中的围巾拿出来,披在璐瑶的肩膀上。


    她自问自己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只是璐瑶这个女孩对她的胃口,情敌也并非全是面目可憎的,某种程度上璐瑶很像从前的自己——在陷入一场得不到回应的感情里这件事上。


    黎烟没有发现,有一道身影此刻正静默地站在她们身后。


    璐瑶道了声谢,话头转到先前没聊完的话题上:“什么叫不会让婚姻这件事发生在你与他之间?”


    “字面意思,我不可能和他结婚。”


    “为什么?”


    黎烟眯眯眼睛:“我们这种关系,没必要聊这么深吧。”


    璐瑶也觉得好笑,却又替孟斯奕感到难过,“他要是爱你,听见这个答案一定会伤心。”


    “但他会尊重且理解我的所有决定。”


    “这就叫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你不懂。”她这也是在为他考虑,不婚总比娶一个不该娶的女人少去很多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我确实不懂你们之间的曲曲折折,我只知道要是我爱上谁恨不得立刻就嫁给他,黎烟,你最好牢牢握住他的偏爱,否则早晚会被人抢走。”


    “你想说那个人是你?”


    璐瑶豁然一笑,仍旧是坦坦荡荡的:“没准呢。”


    路遥的司机终于到了,打伞来接她上车,两人道了再见,黎烟一个人继续等。


    细濛的雨没有停的趋势。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声音:“等不到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看看手机?”


    她闻声回头,孟斯奕站在大开着的玻璃门内,好像她在等的时候,他早已不知同样驻足等待多久。


    “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怎么都不接?”


    黎烟这才拿出手机,按了几下毫无反应,“对不起,没电了。”


    他无奈的上前牵她进去,“车在负一楼,等了很久都没见你下来,没想到是在这和别人聊得火热,见我没来不知道主动找我吗?”


    “我以为你临时有工作耽搁了。”


    “再忙也不会忘记来接你。”


    黎烟罕见的主动搂上孟斯奕的胳膊:“对不起孟叔叔,我一时疏忽,下次不会了。”


    他抚一抚她垂落的发丝,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就算有下次我也不会真的和你生气,毕竟你知道,我会尊重且理解你的所有。”


    黎烟这才发现,他听见了刚刚她与璐瑶的对话。


    必然也包括“我不可能和他结婚”这一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