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楚岁三简 > 第6章 枫林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马车离京行了四五日,楚恒的身子便有些受不住了,只好再放慢些步伐,找个城镇落脚。好在这四五日已经行了大半的路程,距离目的地常山郡也不算太远,如今又没在驿站那儿收到特别紧急的消息,休息一番也无妨。大寒和小寒依旧按着往日的轮班例子守着楚恒,不过后来有了珈兰的加入,他们二人也稍得空了些,做事儿时精神也格外足。


    因着这一病,众人在小镇上待了两天,才继续启程。


    到了下一座城,白姨总算在午间得空时找到了家药铺,进去采购了不少物件回来。她拉着珈兰一道出去,路上也听闻了不少西南的传闻,神神叨叨的各有千秋,一时也不好说谁说的对些或错些。只是这些人总结起来,无非就是那么几条。


    一则说,西南收成不好闹了匪灾,流民的数量逐渐多了,恐怕很快波及过来;一则说,西南劫匪阻碍科举,是有文曲星被关在山寨子里,结果触怒了天神;再一则,就是说西南流民起了瘟疫,据说碰着就是个死,可千万不能和流民扯上关系。


    珈兰帮着白姨提药,才发现白姨买了许多防瘟疫的苍术返魂香和艾草,回去之后更是从大寒那里支了不少银子,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不再同小寒说说笑笑的。珈兰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把这桩事告诉了楚恒,听听他的看法。


    下午,众人再度上了车赶路,珈兰也借此机会把这桩事同楚恒说。


    楚恒买了一本民间的游记,靠在车厢里看得津津有味,一时也没注意到珈兰的神色,等他回神时,珈兰已经盯了他许久了。


    “怎么了?”楚恒合上书问道。


    她今日换了件淡粉色的衫子,裙上以苏绣的技法绣上了一大片浅蓝色的蝴蝶,外披一层白色轻纱,由一条粉色缎子在腰间一拢系上。肤如凝脂,宛如温玉,眉如柳,眸似水,万千青丝垂可及腰,一簪绾起,似在这秋日慢煎着暖春,恍若仙人。


    实则小寒也美,只是小寒平日里被杀伐之事浸淫太深,眉宇间多了三分英气清冷,少了几分柔和,也不似珈兰这般擅于打扮。


    “我中午同白姨去买药,见白姨拿了许多防疫的药来,又问大寒要了一笔银子……民间也有传闻,说西南收成不好,劫匪囚了人,流民一多便起了瘟疫。我记得你每次经过城镇,都会让大寒去驿站问上一声,那些传言可当真么?”


    “西南并非收成不好才有的劫匪,”楚恒知晓她这是关心民事,将游记随手搁置了,郑重道,“那块地方正处边境,鲁国先前闹了水灾,粮食和房屋都被冲垮了不少,这才导致一部分靠近边境且遭了灾的民众进来。西南常山郡一向是与鲁国通商的道口,流民更是容易混入,而那儿的县令只要有这口关税拿,一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肯关城门,出了事也大多都是隐瞒不报。流民一多,官府不加管制也不帮扶,他们为了活命,乞讨不得,自然就成了一山匪徒。之所以要抓那些举子,估摸着也是因为官府不管事,才想把事情闹大引了朝廷的人来,好解救这一方黎明百姓。至于瘟疫,我昨日让大寒去问时就知道了,不过二哥处理的好,我也就没提什么。”


    “瘟疫……怎生有处理得好一说?”珈兰问道,“再者,瘟疫这等大事,怎可能一朝一夕几日的功夫就办成的?”


    “我们算算脚程,还要个三日才能到常山郡与二哥汇合。这路上我们会途经平城,也就是瘟疫最先闹起来的地方。二哥贴了告示,让所有染病之人都去这座城池,会为他们提供医药和粮食。这次瘟疫本就起源于此,染病民众也大多聚集此处,不过两日便可将大部分病患集齐。二哥在奏表中说,等上报的人数达量,便会封闭城门,暂且留了那些人在城中医治。后续若还有,就再关进城里去,直到瘟疫被治愈才得开放。”


    “怪不得白姨如此担忧,我瞧她方才在那药铺子里就问了掌柜许多此次瘟疫的症状,回来之后就不大同我们说话了。”


    “白姨到我身边前,本就是游历诸国的名医,世人遭受病痛,她自会十分挂心。恐怕她不与你们说话,也是因为在思考此番瘟疫的解法。左右我这里,白姨开了这回药还能撑上十天半个月,若白姨真放心不下,放她去看看也好。”


    “我知你爱民心切,可是白姨若是去了,被关进那城中出不来,你的身子又不大好该怎么办?这一路过来旅途劳顿,你好不容易允了白姨,如今放弃,岂不是前功尽弃么?这世上并非没有旁的大夫,我得想法子劝一劝白姨去……”言毕,珈兰便起身想朝外去叫停了车队,却被楚恒一把拉住了手腕。


    “兰儿。”楚恒制止道,“我的病拖了这么多年,本就不是一朝能治好的。如若我当真如此不幸,我也不会后悔当时救了父王的举措。这双腿弃置多年,我本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能恢复,至于寒症,我亦做好了与其相伴一生的打算,哪怕真病入膏肓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父王对我的愧疚也足以保全阖府上下。我早就该死在那年的南郡,现在的日子悉数是白姨替我向老天借来的,她若要去救更多的人,你让我如何能拦?”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珈兰的面色有些发白,眼睫一抖,终还是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坐了回去。她抬眸瞧着楚恒那副平淡安宁的模样,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各番纠结的思绪轮着绞缢着她,却只有一个念头万分清明。


    “我哪知道什么国家大事,我也不想去跟你计较那些民生大爱。白姨对我和阿佑而言,早已是如母亲般的存在,我不愿让她去,也不愿让你独自一人,我这一生唯一信奉的主上唯你一个,若此番你存了必死之志,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独活!”


    “你这又是什么话,”楚恒见此,难免动了些恻隐之心,手上稍松了松,“是谁同你讲,白姨离开一阵子我便耐不住的?我同你一样,早将白姨视作亲人,私心里自然也不愿意她去冒险,可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单论你我如何拦得住?索性平城到常山郡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即便我这里有什么事,也是来得及的。”


    这番话如定心丸一般安了珈兰的神,尤其是考虑到平城和常山郡的距离,珈兰也不免稍许放宽了心。她在心中细细算着,一个时辰的脚程,换作马车也不过一刻钟出些,再加上平素楚恒也是个不安分的,练就了大寒小寒一身应急的好本领,左右还真出不了什么事。只要每日的药按时喝着,他们几个时时刻刻注意着别受了寒,出事的几率恐都不及百之一二。如此一来,珈兰彻底静了心,方注意到楚恒尚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腕,一双星目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她侧过头去,面上有些燥热,却不曾推了他的手。


    “我知你心急,性子又倔强,本不打算将这些事情讲与你。”楚恒见她羞怯,只好先松了手,解释道,“我们如今离平城也不远,今日找地方歇上一夜,估摸明日一早就能抵达平城。平城如今四面封锁,介时送白姨下了车,我们下午就能到常山郡。常山郡多山脉,想来到时天气也凉些,你记得换上厚些的衣衫……”


    “我晓得的,今夜休息时我便把你那件披风取出来……”珈兰出声打断道。


    楚恒轻笑一声,见面前一张芙蓉秀脸、双颊晕红,顿时起了调笑之心。他将那一小截莲藕般的腕松了,转而牵住了女子的手,惊得她手臂一颤,回过头来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其实,他生的也十分好看,也耐看。


    她的所心所念,生于穹宇间,契合于她心。


    他清雅之极,身如玉树,深蓝色的长袍无论领口、袖口都绣着流云纹的滚边儿,乌发以银冠束起,彼其之子,美如英。


    “可是哄好了,不闹着要去拦白姨了?”楚恒的眼底有一丝沉沉的笑意,糅在车轮嘈杂的滚动声中,险些细不可闻。


    “我何曾要你哄过……”


    “你的性子,我最是清楚。往后跟在我身边,你只消安心就是了,要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一一同你细说分明。自然,你所担忧的事情我亦会考虑在内,不会让你为难。”楚恒略带薄茧的手指划过珈兰的手,似是在摩挲着她的掌心,“鲁国之别数年,已成为我毕生之憾。”


    他的笑容,似野马奔袭,在心上拓荒。


    ……


    他们的行程恰如楚恒所算,入夜在一座村落借宿了一晚,次日清晨便抵达了平城。珈兰破天荒地没去陪楚恒,而是同白露同乘一辆,路上也是时不时抹上一把泪,到叫白露哄了半天,也说上了好大一兜子话。这些时候她拢总写了十数张方子,都归在她随身带的那个小包袱里,如今又携着先前备好的大包小包药材,声势颇为浩大地向城门走去。那守城的将领见是三公子的马车,这妇人又只求进城不出,权当卖三公子一个面子,将人放了进去,甚至还找了几个同僚帮着白露提行李。


    白露一走,小寒干脆将大寒也叫到了前头的车厢里去,二人也不知在密谋些什么,只是瞧着楚恒那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马车复又行了两个时辰,天色渐阴,老天憋着这一口气,似是要下一场大雨。


    楚恒一行人抵达常山郡时,城门大开,那县令正携了几个县衙官员和一众奴仆侍卫在门口等着,远远便见他们行跪拜大礼。诚然,大暑小暑也在城门旁等候,只是不如这群人一般如此郑重,不过单膝着地,微低了头罢了。


    马车近了,他们反而将身子伏得更低,哪怕双臂颤抖也不敢挪动。珈兰和小寒先行下了车,去帮着大寒从车后头卸下那辆轮椅来,直到大寒将楚恒从车上接下落座,领头的县令才因过久的撑伏而微微抬了抬身,松泛了些酸胀僵硬的手臂。


    独他一个松泛,楚恒自然瞧见了。


    他双眼微眯,眼中闪过一丝凶光。


    “有劳林大人久等,”楚恒面上依旧是不显山不露水,将场面话说的极漂亮,“我这两位侍从想来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还要多谢大人的照料了。”


    “微臣怎担得起三公子一句大人,三公子真是折煞微臣了。三公子的近侍先一步来替公子寻落脚点,也是十分寻常之事,微臣分内应做,不敢嫌麻烦。”楚恒未下令免礼,林县令只好依旧和众人一块儿跪在原处回禀楚恒的话,言语算是毫无错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听闻,林大人十分喜好那些隐士的山间雅居,其每一间都有独到之处。”楚恒赏了大暑和小暑一个眼神,那二人当即收了礼,大步回到楚恒身后,同大寒站在一处,“这两个愚从虽说忘性大些,但也应当同林大人转达过我的意思,一会还要请林大人代为指路。”


    “自然自然,微臣为公子准备了最妙的一处,此处虽偏僻些,但景色宜人远离纷扰,稍后还请公子一观。”


    “林大人思虑周全,”楚恒唇角一扯,淡然道,“怪我一时贪嘴,竟忘了让林大人起身回话,实在是大人安排周到细致,容我难免夸上一夸。林大人管理常山郡,无论是前头那座平城,还是如今这座信安城,这城门口的门面做的极好,道路也是洁净规整……险些忘了,大人还请免礼,在这地上跪久了于膝盖不好。”


    “多谢公子。”林县令接话,这一众人才随着他乌泱泱地起来了一片,可他只觉得膝盖刺痛麻木,几难站立,“三公子,二公子正在县衙里安排一众事宜,不知公子可要前去拜会一二?”


    “我身体不适,还请林大人先带路为好,容我稍作休整,再去拜见二哥赔罪。想来二哥事忙,也不会同我计较这一时半刻。”楚恒面色如常,言语间也并非羸弱不堪之态,这话实是虚言。可林县令又能如何呢?总不能驳了楚恒的面子,当即也只好赔了笑侧身让过,请诸位进城。


    他一抬眸,心头一跳,实是被楚恒身边的两名女婢惊了一惊。一侧是以轻纱覆面的曼妙女子,瞧不清面容,可确是玉姿仙骨,亭亭立在那儿便有恍若出尘之感。另一侧,小寒手捧着楚恒随行带来的那本万民书于身前,腰间一抹寒光,风髻露鬓,眉如远黛,眼中除却平淡顺从外再无他物。察觉到林县令的目光,小寒眼神一斜,竟带了一丝凌厉的冷锋迎了过去,吓得林县令慌忙扭了头不敢再看。


    众人进了城,以脚程过了闹市,林县令一直在旁介绍着城中的近况,一腔官话听得楚恒实在不堪其扰,只吩咐着早些指了方向好让他们稍作休憩。林县令见楚恒面露不耐,一心只以为这是个不管事儿的,便也收了谄媚之态,觉得只好好照顾着就是了。他将林间小居所在的方位告知了楚恒,又以衙门事多走不开人为由,摆出了一副爱民如子的好官面孔,送他们到了另一侧城门口便匆匆离去。楚恒哪儿瞧不出这县令的心思,不过是因为他楚恒并非此次西南一案的主心骨,跟着他没什么功劳可捞,才找了个借口回去罢了。不过这般也好,他懒得同林氏族人虚与委蛇,光是看见就让人觉得恶心。


    无论是林氏一族的男子,还是那些个同族女子,都一样。


    马车复行两三里开外,出城径直进了山间,一条大路修得平坦开阔,也不阻碍林间风景,山路细细曲折,峰峦起伏,重叠环绕,弯过这一处拐角,随即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整山深秋红锦,漫山枫叶,如风暴袭入人心。


    而林县令所告知的小院,恰坐落于这座山头。


    楚恒一路时不时掀开了帘子往外瞧,每每直到觉着冷了,才舍得把帘子放下。他日日在府中闷得久了,除了外头的一片竹林和府中的各院枝桠,实在没什么机会见到这大片大片的山林盛景。大暑和小暑在前头那辆车里,不敢叨扰楚恒的雅兴,便扯了扯同乘小寒的衣袖,用不太流利的楚国话问她。


    “小寒姐……我,和他,我们两个,先去看小院的样子。”大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小暑,两个壮硕的大汉这般仔细谨慎的模样实在有些好笑。


    他们二人长得相似,是当年梁国战乱时,从兵营里逃出来的两个孩子。据说他们的母亲当年被抓去军营里做了军妓,那时大暑六七岁,小暑四五岁,两人就在隔了一层布的帐篷外听着母亲哀嚎尖叫,直到再没了声音。


    后来二人想尽了法子,趁乱从兵营逃走,流亡到了楚国,被楚恒捡了回去。


    这也难怪,他俩自小说的都是梁国话,这些年楚国话练得也艰难些。


    二十四使之十二,大暑,力大无匹,擅拳脚,近战益于直面;精射艺,百步开外可穿滴落之水。


    正是因为年少时的流浪经历,他们二人向来穿不惯楚恒给安排的丝绸绫罗,偏偏喜好民间织的那种粗布麻衣,众人站在一起时,到显得他们二人像个普通小厮一般。


    “去罢,”小寒知道他们二人心思简单,故展露的笑容真诚且松快,温和道,“小心些,一会我和主上报备就是了。”


    “多谢小寒姐。”小暑点点头,和大暑对视一眼,二人便向着车外挪去。


    马匹疾行,大暑却毫无畏惧之态,稍稍观察了一会儿前进的速度,同小暑一起身形一窜便跳了出去。后头车厢的楚恒见二人跳出车外,也不打算多管,只如寻常聊天般同身旁女子说道。


    “我就知道,他俩在车里待不住。”


    “大暑和小暑?”珈兰正在看先前楚恒拿的那本游记,忽而从书页中抬头回他,“想来是先一步去检查院子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嗯,”楚恒见她也对那本游记爱不释手,不禁笑道,“不过是本鲁国的游记,你倒瞧的认真。”


    “难得有楚人愿意抄录鲁国之事,自然多看看也好。”


    “这世上的名山大川岂是一本游记装得下的?我倒是觉着,其中记录的内容也不过寥寥几笔,到不比你亲自去过了解的多。”


    “难不成,”珈兰合上书迎上了楚恒的目光,眼角含笑,似是十分了然的模样,“你竟不让我读书,要我同你赏景聊天?”


    他微微一笑:“我正有此意。”


    “也罢,那一会儿安顿下来,我陪你一道去瞧瞧。”


    马蹄轻踏。


    这间小院处于深林,两侧为低岭小峰环绕,隐秘性倒是不错。整座小院由竹木所造,东侧是几间连在一道儿的偏房,西侧是灶间和杂物间,正对着院儿门的北面则是一间贯通南北的茶室。大暑和小暑早已在门口等候着,只待马车驶来,好迎上去汇报院落的情况。


    等过了茶室,后头就是环着后院的长廊和两侧卧间,看来原先此处应是阖家所居,方能备齐了这许些屋舍。这般设计本没什么,只是最妙之处在于,那后院儿后头并无围墙,而是以竹木所制的栅栏,半挡不挡,似将整片山林都拢做了自家的后院。


    大寒替众人分了房间,便让珈兰推着楚恒去后院找卧间挑上一挑,看是否还能入眼。


    她推着楚恒进了茶室,方觉左右另有一番天地,竟是直接将两侧的耳房打通了,用相同的两面屏风隔开,其后又放置了不同的丝竹乐器,当真是心思绝佳。


    再往里走,推开一扇木门,是一方与前院的对称规整截然不同的园子。


    风吹小院,枝头鸟啭,三分静谧捻深秋,如茵红叶满回廊。


    清溪时与耳边语,鱼影翩跹,与山相照。


    珈兰眼中有惊艳之色,得了楚恒示意之后,便将轮椅推过茶室,停在了外头的回廊上。长廊与庭院以几方小阶相连,此外的院中是铺得错落有致的雨花小路,每一块圆石的踏面儿都需饱经日晒雨淋方有此平整契合之相。星星点点,错落布于院中,如断续却缠绵的藤蔓蜿蜒向远。


    天幕阴沉沉的,似晕染开的墨点,将漫山的风景拢入画中。


    “漫山影入塘,我竟不知,西南的红枫这般绝妙。”


    她今日衣着简素,内衬是一件白色直裾,秋日里雨前偶然闷热,故而外罩的便只有一件绛紫色轻薄纱衣。腰间一系鹅黄,发上两支斜插黄玉钗,耳畔挽起的两缕环发似秋日弯月般柔和温婉。


    她瞧着红叶,红叶也瞧着她。


    少女微提了裙边,小跑了几步,便入了那艳红枫林之间。发缕微动,提裙回首,万物寂然。


    院中尚有一方用圆石围起的小池塘,红白锦鲤相织,水波潋滟,唯细密山溪之声哗哗入耳。远处便有连绵不断的山岭环绕,望去红透透的一片,层林尽染,万山无色。


    珈兰见楚恒呆坐着,还以为他是被这漫天的红枫树惊着了,不由笑了起来。


    回眸一笑百媚生。


    楚恒瞧着院中女子,一时怔住了,只知心头悸动得厉害。珈兰见他不动,也不愿离得他太远,便就近去看小路一侧的矮枫。院中的枫树是人为栽种打理过的,特地移到了这小径旁。曲径通幽,赏枫叶观红鱼,确是上上雅事。


    “这天气沉,等到了夜间,雨打枫林,想来才是真真的好看。你若欢喜,今夜我便陪你一道。”楚恒再瞧不见旁的,他只知道那抹绛紫色的倩影似扎根于心底,挥之不去。


    “西南之事,你不必随二公子去吗?”


    “父王本就要把那些事情都交给他,我露个面,称病躲远些就是了。更何况大寒和小寒那边我也吩咐好了,他们自会替我看着二哥。你只当是同我出来躲躲懒的,不必忧心那些。”


    “我本也不愿意管,只消照顾好你就是了。可来时我看着你读那篇万民书,神色担忧,我又怎么敢绊着你不让你去呢。”她回身,缓步向楚恒走去,端的是一个柔婉美丽,似山中精怪成仙,携灵蕴而来,“你若放心不下,去瞧瞧也没什么,我就在这院子里候着你。”


    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不必。”楚恒摇头,拒绝道,“明日再去就是了。旅途劳顿,今日且好好休息一番。”


    “也是,你身子不好,”珈兰兀自走到他身边,俯身掸了掸木质走廊的地面,提裙小心翼翼的坐到了他的腿边,“我本想推着你一块儿走远些,可这院子终归不是府里,只有台阶没有坡道,我一个人倒是难办了。”


    她微微侧身抬首,便望进楚恒那双星辰般的眼中。他嘴角一勾,似是心情十分愉悦的模样:“知道你贪恋美景,你若想去,就跑去玩玩也好。”


    “再好的景致,你不同我一道儿去又有什么趣儿。”珈兰嗔道,到由心地有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


    “我一人也无事,不若于此候着你,你且安心去瞧就是了。”楚恒瞧着她,心中更是暖洋洋的一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珈兰抿了抿嘴唇,还是有些不乐意抛下他自己出去。她回过头来瞧着一旁的池塘,身形微微向楚恒那边靠了些,轻轻倚上了他的小腿。


    楚恒微怔。


    身畔的少女却是得寸进尺地倚着他,额角轻贴上了他的膝头。


    乌发如瀑,松松软软地垂在毛毯上,倒比那春日的雨丝还要柔上几分。


    “等这些事儿办完,应该就瞧不见这样好的枫叶了。”珈兰有些亲昵地蹭了蹭楚恒膝上的毛毯,让自己枕得更舒服些,“难得你闲些,我还是想同你多待一阵子。”


    “好。”楚恒垂眸应声,眼中温润得只剩下了身畔的少女。


    “不嫌外头冷吗?”


    “你在,不冷。”


    “冷了我也不让你认,有毯子盖着呢。”她斜倚着楚恒,眼帘半垂地瞧着池子里的鱼儿,“若是实在不行,我再去帮你拿个披风就是了。”


    她说完,目光又回到了院中璀璨的红枫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珈兰再度蹭了蹭楚恒的毯子,觉着还是不太舒服,便伸了只手来搁在他的腿上,如此枕着自己的手背。


    楚恒满心柔软,竟鬼使神差地去替身畔的女子拢了拢额角的碎发。指尖微凉,肌肤相触,少女眼角含笑,也不恼,只缓缓阂上了眼帘。


    院中秋风疾走,吹得溪水远了,哗哗散了诸多水珠出来。


    “累了?”楚恒见她闭目不言,柔声开口问道,“我唤那些婢子进来?”


    “不,”珈兰放轻了声音,“她们进来了,我可就不敢了。”


    “你也知道这副样子,见不得旁人那。”


    “你又取笑,”珈兰坐直了身子,一手还扶着楚恒的膝,嗔怪地嘟囔道,“我早晚抓了你的把柄,也让旁人笑笑去。”


    楚恒闻言,眼中笑意更深,似早已沉醉于漫山红枫的曼妙之中。他痴痴望了珈兰一会,似是忽觉得不妥当不自在,有些艰难地从身畔女子的目光中抽身,将目光投向远处。


    “你这副样子,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让你去了。”


    不舍得让你去那等,艰险阴暗的地方。


    珈兰一愣,心头却有些怅然。她的目光颇为贪恋地描过少年的眉眼、鼻翼和唇角,缓缓垂下,最终还是收了回来,同他一道望向远处的山林。


    “主上你瞧,远山上的那些枫树,生的又高又壮,远远瞧着,还真是美极。”女子温声软语,似是在蛊惑人心般,“我若是想摘上一片,是怎么也够不着的。但在这院子里头的,皆为人工栽种。我若是想,随时都能取下几片来。”


    楚恒默然,垂眸时瞥见她放在自己腿上的柔荑,一时神往,便将它握在了手心。


    珈兰微怔,她能感觉到手背的那丝冰凉温度,如今竟炽热得牵出了心跳。她依旧凝望着远山上大片大片如火焰般灼烧着的红枫,却听身畔之人捧着她的手,如视珍宝般对她说道。


    “兰儿,我的表字,青岩。”


    珈兰心中惶恐,有些惊愕地回头看向他。


    表字一般唯亲密些的平辈方有此称呼,她又怎么敢逾越了这条鸿沟去。


    楚恒只是低头捏着她的手指,一面把玩,一面自顾自把一些话说给珈兰听。


    “你我之间,是早就该告诉你的。


    “朔雪浸寒,连绵不断,是取巍然屹立,寿岁绵长的意思。”


    他的眼神淡然深邃,是星河沉落都难以惊动的沧海。


    此刻却明明烁烁,隐有微光。


    “嗯,寓意极好。”


    “往后只消你我一处时候,你亦可如此称呼。”


    ……


    入夜果真落了雨,墨色天穹上淅沥不断地投下丝儿来,不想老天憋着的这口气竟吐的如此温和。楚恒甚是喜爱夜间带着雨丝气儿的山风,闻着格外清甜,即便是旁的几个再三劝阻,也没拦得住他拉着珈兰坐在茶室的中央。众人见他执拗,吹了一阵子还真没出什么事儿,久而久之便也随他去了。茶室南北两侧的门都大开着,耳畔有穿林打叶之声,密密匝匝地挤着,不知压弯了多少枝头。


    白姨离开前才刚给他写的方子,想来是一时调了剂量,见效快了些,这才抵得住他这般折腾。今夜小寒是不必守着的,偌大的前后院儿更是一个人影儿都不见,茶室枯黄的烛火也因此显得孤单了些。


    珈兰替他斟了盏茶,拢了袖口,递到他身前的小几之上。他特地让大寒把轮椅推到了一旁搁着,试图跪坐在茶几侧的小垫旁,终因双腿无力支撑而作罢。大寒只好将邻座的垫子搬来,挪到他身畔,如此收躬了腿侧坐着,瞧着也算是得体。


    “你瞧,”他一手搁在几上枕着额,一手把玩着茶盏盖子,目光幽幽地望着外头已近完全沉入黑夜的枫林,“若没了茶室的这盏灯,外头,怕是皆数瞧不见了。”


    “日月更替,入夜自当如此,万物难逃此道。”珈兰柔声答道。


    “大寒,再去点上一盏。”楚恒遥遥吩咐着,大寒立即应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大寒从墙边的小柜里取了个火折子,拔开后轻轻一吹,送到了柜上先前燃了一半便吹了的白烛上。泛荧色的烛身还淌了不少凝结的泪珠,触手却是同这黑夜一般冰凉之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这外头的叶子,还真落了不少,真是可惜。”楚恒借着新增的一丝光亮,看得更清了些,叹了一声道,“这雨下得,不是时候啊。怕是明日外头成了光秃秃的一片,甚是扫兴。”


    “主上说笑呢,”珈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若要这山林尽毁,也要一把火才是。五行之道,水火相克,以水行火事,怕是适得其反,助木而生。”


    楚恒轻笑道:“兰儿也学会拿阴阳之道唬人了?”


    “是我卖弄了。”珈兰腼腆一笑,眸光灿烂。


    “你看得明白,我很欢喜。”楚恒浅尝了一口茶水,馨香温热入喉,顿觉周身舒畅,“行入歧路,若无峰回路转之前瞻,当及时止损。希望二哥能明白这个道理。”


    “主上言下之意是……那林县令……”


    “且看二哥来寻我时,说了些什么便是了。”


    “主上,”珈兰转向他,担忧道,“明日,我还是陪你去城里头瞧瞧吧。”


    “不必,管那些做什么,等着二哥就是了。此事拖不久,他也耐不住。”楚恒笃定道。


    “调养之人最忌忧思,你分明是放不下的,又何苦这样拖着,倒累得身子不好。”她一双眼睛晶亮亮的,迎上了楚恒的面容。


    “原来,你是挂念着我的身子。可你瞧,我都能吹风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口齿之利,终不及君。”见他将茶水喝完,珈兰便提了小壶又替他斟了一盏递去。


    楚恒接过,淡然道:“早些安寝吧,明日我等着你,来替我束发。”


    “那我便先回去了,”珈兰起身行了礼,对着大寒福身道,“一会兄长可要多费些心了。”


    这二人如寻常谈心似的话语,听得大寒却是毛骨悚然。他只瞧着楚恒凝望着珈兰离开的背影,目光顺着往门旁的烛火上一扫,烛光摇曳,似受了惊吓般颤了颤,直至彻底没了那女子的身形,才平静了下来。


    目送珈兰步入后院的回廊,楚恒依旧毫无半分睡意,只一味瞧着外头的夜景缄默不言。大寒在一旁侍候着,见茶水消弭了热气,方上前检查小茶炉的炭火,想着重新煮上一壶水。


    “不必忙了。”楚恒神色淡漠,望着夜景的一双眼眸早已失了光辉,晦暗得难以分明,“夜深了,茶喝的太多,反而清醒。”


    大寒闻言,应了一声是,将刚搁上茶炉的壶取了下来,继而用长夹一节一节地往外取炉中的热碳。茶几下有一只小桶,专程用来堆放一些碳灰和碎碳,倒是省了不少去外头寻容器的功夫。


    夜色轻浮,横冲直撞地惹了不少风雨,缠绵在乡野林中。


    楚恒沉了沉眉,衣衫上挂了一丝茶香,夜风来袭时不过轻轻吹动了他的发梢和袖口,几要携他羽化而去。分明儒雅,却是阴郁,这股子晦暗之色于他眸中似硕果压枝,沉重而暗藏戾气。


    “那蜡烛燃了一半,倒是可惜。”楚恒目光一扫而过,自然瞧见了小柜上明灭的火光,“你若不将它罩上,恐怕会被轻易吹熄。”


    “主上心思细巧。不过主上既已吩咐属下撤了茶,想来不时便要睡下,自然不必担忧那蜡烛的处境。”


    “我非伤春悲秋之人,自不会怜惜蜡炬成灰。”楚恒望着窗外,喃喃道,“能予我一番光亮,已是不易。”


    “红烛争辉明似昼,何况是上等的白烛。只是这孤零零的一支立在远处,让主上瞧不出其优劣罢了。”


    小柜上的白烛闪了闪火光,悄悄散了一丝烟气儿出来,勾魂摄魄般随着穿堂而过的夜风而去,哪怕最终消弭,也不曾止步。


    “再好的蜡烛,也难免有些烟尘,甚是呛鼻。搁得远一些等烟尘散一散,再用不迟。”楚恒赏了白烛一瞥目光,复又转向无尽的黑夜之中,雨丝点点,倒映了屋内的烛光,万万千千如星屑陨落。


    “世事于主上皆洞若观火。”大寒偷窥了一眼楚恒的神情,见他面色如常,淡然回道。


    “夫人心不同,实若其面,管窥筐举,我也不过是雾里看花。”楚恒勾了勾唇角,自嘲道,“烛光清明,又岂止为我一人而燃。更何况,她和他弟弟一样聪明。”


    “主上,霜降不敢。”


    “你怎知她不敢?”


    “她待主上之心,我等有目共睹。”


    “姑母离楚多年,早已不是当年我熟知的姑母。”楚恒顿了顿,叹道,“大楚前些年战乱,为防腹背受敌才将姑母送去鲁国和亲,如今梁国虎视眈眈,姑母又是继后,鲁国太子也已及冠,恐怕姑母的日子并没想象中那般好过。她若想借霜降捆住我,为她自己的儿子谋求王位,亦非情理之外的事。”


    大寒闻言,垂首不再答话,静静收拾着桌上的茶具,清洗完便一一归置到小柜里头。大寒虽说心思简单些,但多年来耳濡目染,好赖话还是听得明白的,譬如楚恒先前的一番言论,到最后大寒可没资格再接话。


    凉秋深夜雨,倦卧得饱听。


    滴滴答答的雨声整整响了一夜。如帘的雨幕失了烛火的光泽,便再难瞧清颜色如何,只知淅淅沥沥催人入梦,倒也惬意十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二人经过回廊时,另一侧卧间的灯早已熄了,雨水铺天盖地地拍打着屋顶,伴着木轮滚过地面之声,消弭在远山之中。


    风雨亦然。


    次日清晨。


    一夜的雨水浇淋,漫山的红枫不见颓靡,反更有鲜明透亮之态。山间还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天光虽亮,罩顶的乌云徘徊不前,似是随时要再下上一场。


    雾蒙蒙的山野遮了不少光去,这周围山岭环绕,水雾更是难散。珈兰早早起了身收拾,不免还是点上了几支蜡烛,驱一驱闷人的水汽,也好让屋内稍稍暖和些。常言道,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天刚被雨水洗过,又是山里,到了白日不免有些寒凉。


    她整理了裙摆,信步踏入回廊,深深吸了一口气。屋檐上稀稀拉拉地滴着水,后院里有几片枫叶瞧着蔫儿了似的,竟有些衬不起她今日的这身橙红衣衫。珈兰微提了裙,莲步轻移,额发半垂之态如画卷所成,玉颈细腻光润,精雕玉琢的线条似从雾中款步而来的仙子,只从茶室旁经过,虽是侧脸,竟惹得不少外头前院儿的小厮惊艳不已。


    楚恒一刻钟前方悠悠转醒,前些时日紧赶慢赶,一路奔波而来,哪比得上如今这一觉,睡得分外安心。大寒见主子醒来,便吩咐院子里头候着的奴仆递了茶、水,让其中两个伶俐的伺候着净手、净面、穿衣。一件绣银云纹紫袍刚着身,众人正扶着楚恒回轮椅坐下,一阵兰香倚风撩帘,溢满心扉,自有美人踏雾而来。


    “我不过方起,谁想你倒是来得早。”楚恒心中了然,熟稔道。大寒推着他到妆台前,铜镜中倒映出男子丰神俊朗的模样,眼下乌青竟是已经消了小半。


    “让主上好等。”珈兰一进门,隔着屏风盈盈一拜,方绕过遮挡之物步入卧间。她今日过来未戴覆面之纱,两旁的奴仆偶然抬眼时心中惊动,却不敢说只言片语扰了二人交谈,只将头低的更深了些,唯恐被目光如煞的大寒挖了眼睛。


    大寒怎耐得住有人偷窥?他生平最厌恶这些不明规矩事理的八卦心思,几道眼风带过,一个个都低了头不敢动弹,倒也还算是惜命。


    “都下去罢。”楚恒从镜面得知诸人的一番交流,心中觉得好笑,如是吩咐道。


    “诺。”众人行了礼,一一退去。


    珈兰稍侧过身,将外出之路让了出来。含辞未吐,气若幽兰,直到那些奴仆都退了出去,她方收了面上疏离的浅笑,纤纤细步而上,神色温润。大寒见状,知趣地抱拳行礼,悄声往外退去。


    楚恒静坐在镜前,等着她来替自己束发。


    “外头雨停,地面却还潮着,不太好走呢。”她缓步行至楚恒身后,双手轻搭上了他的肩头,玉指似有似无地拂过他的面庞,替他拢着碎发,“一会儿还是让大寒带着主上出去,如此方便些。”


    白皙玉指,恼烟撩雾。


    他几乎没怎么听进珈兰的话,面上冰冰凉凉的触感一会儿绕到额角,一会儿划过下颚,一而再再而三地拢着发,将细碎的尽数带到脑后。见他不答,女子也不多言,只从他的肩畔俯身去取桌上摆着的木梳,馨香之息险坠怀中,惊得楚恒登时怔愣。他甚至怀疑,白姨临行前是不是给了她什么古怪的香料洒在衣上,否则怎会这般让人心动难持。


    女子半披着的长发从背侧垂下,哗啦啦如瀑般散落,露出一小截白玉脖颈。转眄流精,似有温情长存,此刻正借着取发梳之时望着镜中男子,光润玉颜。楚恒同她一般瞧着镜面,二人目光不知在何处相撞,心跳之声震耳欲聋。


    深院静,小庭空。


    少女撤了手,直起腰,捏着发梳从他脑后划下。


    “若是我手艺见不得人,你可切莫怪我。”


    楚恒望着镜中她起落的纤细手腕,低低嗯了一声,心绪复杂。


    其实,他是颇重颜面之人。


    正欲开口,屋外大寒忽敲了敲木门,隔着屏风遥遥一拜。


    “主上,二公子在院外求见。”


    “请。”他应声道,一抬眸,见珈兰有些局促地停了停手。楚恒自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唇角微勾,抬手拉开了妆台下最右侧的小屉。那里头独独放了两件东西,一件是当时由小寒捧了带来的万民书,其上一件则是出玉京时被楚恒收入怀中藏着的一方面纱。他竟不曾丢弃,当真好好儿叠了放着,甚至经由旅途,到了此处都未见丝毫的褶皱。


    珈兰顺着他的动作望去,目光触及那方面纱,面上不禁一红。


    怎的如藏宝一般。


    楚恒取出面纱,由三指捏着,抬手向身后一递:“我知你在担心什么,好在我这儿一直留着,戴着罢。”


    面纱柔软,从他指尖搭下,在烛火下闪烁着温和的光。珈兰顿了顿,一手接过,另一手中还攥着那把木梳,有些茫然。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手中物什放也不是拿也不是,恨不得多长出一双手来。抬眸时,楚恒却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将手心摊开,望着镜中的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的掌心宽厚,指尖和指缝虽有许些老茧,可骨节十分分明,手指纤长,生得十分耐看。珈兰正恍惚,然他则好心情地回道:“我拿着,你戴。”


    闻言,珈兰将木梳递了过去。他的手与她相比显得粗糙了些,但一般的白皙温暖,那般温度直达心底,只可惜时不我待。珈兰立即将面纱覆上,一双系带于脑后扎好,方重新去取暂存在楚恒手中的木梳。可楚恒应是有意逗弄,竟直接撤了手到自己身前,目光却从不曾离开过铜镜。


    “兰儿。”


    “嗯?”听他唤,珈兰抬眸。


    楚恒将梳子换到另一手上,继而握住了她递来的那只手。


    掌心相贴,似乎心也是如此距离。


    “你会放弃我么。”


    他的手指恰好摁在珈兰的手腕脉搏之上,血脉涌动昭示着她心绪节奏,如何能撒得了谎。


    不等珈兰回话,外头的大寒便在外头通报,说二公子到了。楚恒霎时收了心绪,撤了手,将梳子再度塞到她手中,端坐镜前。


    “请二哥进来。”


    珈兰捏紧木梳,替他顺发,一言不发。


    “二公子请。”


    闻听外头的脚步声,珈兰特地往边上挪了几步,将铜镜和妆台的一角展现给门口之人。那人隔着屏风遥遥一望,竟当真止住步子,正襟淡然道。


    “三弟方起啊。”


    “二哥怎么来了?”楚恒浅笑道,“我还以为,我能一味躲懒呢。”


    “为兄不过怕三弟旅途劳累,来照看一二。”


    “一夜好眠,倒也寥慰旅途艰辛。只是来时见流民纷扰,怕是二哥为此头疼数日了吧。”


    “三弟好心思。”


    “若是事态不急,二哥也不会第二日一早就赶来此处。”


    他瞥了一眼铜镜中的倒影,深吸了一口身畔女子清爽的兰香,顿觉无比心安。


    “二哥但说无妨。”楚恒坐在镜前,任由珈兰一缕一缕顺着他的长发。


    “你也知道,这县令是林氏一族的远亲,那日你来时他去迎过。恰巧内子出自林氏一族,前些时日收到内子信函,说让我想法子饶他一条性命。妇道人家久居深闺,自然不知道百姓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更不知道我若是不把此人推出去,百姓会有何等的微词和怨言。我比三弟来的早些,也看的更多些,自然知道事情严重到了何等地步。且不说这流民遍地,就是那和山贼共谋金银之人,就足以为祸一方。再加之战乱纷扰,流民涌入又缺乏管理,此处的几个举子更是被困在了山头上至今未归……”


    “我想,二哥应当不会放任这些不管,放粮、安置、镇压,想来是都已经做过了的。”


    “是。三弟所言不错。”


    “二哥说了那么多,先喝盏茶润润吧。”楚恒吩咐道,在门口侍候的大寒立即招手,让婢女捧了一盏茶上来,“二哥说的这些,我在来时便得知了。二哥可能还不知道,二哥离京的第三天,一封来自西南的万民书上达天听,弟有幸瞧了一眼,言辞真切,颇为动人。书上有数百名农户和数百名流民指印,层层叠叠,看着鲜红一片,极为震撼。”


    楚恒借镜一观,见二公子正在屏风后转身端茶,便借机侧眸看了珈兰一眼。她似是有了脾气,分明知道楚恒在瞧她,偏生不去看镜里的人儿,反倒还躲了躲,往镜子边缘挪了挪。对于西南的琐事,众人来时路上也闻听不少,楚恒心中早已有了一杆秤,只是涉及多方,想来二公子来寻他,也是有所图谋。


    二公子多年来居太子之下,无甚出挑之举,并非无能,而是不能。


    他如今行事,能周全多方最好,若是周全不了,要么把三公子推出去做挡箭牌,要么同林家和太子撕破脸皮。


    二公子垂眸深深嗅了一方茶香,浅浅抿上了一口,口中回荡着微苦的茶汁。他匆匆将茶水咽下,心中急切,根本来不及细细品味个中滋味,便将茶盏重新放回婢女手中的茶盘之中。


    “不知那万民书,父王可让二弟带来?”


    “不止是万民书。”楚恒从方才的抽屉里取出奏本,缓缓合上抽屉,“我还带了二嫂待二哥的一番真心。”


    屏风外之人明显一愣。


    珈兰抬手,将额后处打算束起的发丝拢在一手中,用木梳整理着藕断丝连的发丝。她细细分着发,玉指纤长,五指之间已是蓄了两区的发,手腕轻轻贴在他的脑后。楚恒长年累月病着,又是日日辛劳,年岁不大,发缕间竟也暗藏白发。


    她俯身从桌上取过淡蓝色丝质的发带,将手中的发绕好,整整齐齐地扎上。


    兰香似酒,点点倾袭,醉意后起。


    “你……何时见的淇儿?”二公子眼眸微深,紧盯着屏风内的男子,“她应当,顾着府里才对。”


    大寒默默步入屋内,垂手站在门畔,背上长刀缄默。他左手还提了两柄长剑,细看之下,那两把剑做的轻巧细长,剑鞘也取了巧作了满身的镂空,十分轻便,可不正是珈兰的佩剑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二嫂托我向二哥问一声安,顺便,让二哥莫要顾着林家的情分而放过林县令。”楚恒一番话答得简单干练,继而又补充道,“二嫂本想去城外的驿站寄信,恰好同我的车驾于城门外碰上,便说了一两句。”


    “原来如此。”


    “二哥喝茶喝的急了,想来不曾细品,”见珈兰颇为吃力地伸手去够较远些的那顶发冠,楚恒只好替她递了递,“定是不知我备下了何等茶叶。这水是清晨时天家赐下的露水,叶是玉京带来的散茶,随我走了一路了,想来口感发苦干涩,不合二哥的口味。”


    楚恒言下有他意,二公子闻听,不免多长了个心眼,顺着他的话说了几句,想探探楚恒心中之意:“是,我不过解渴,不曾细尝。”


    “弟生性闲散些,总爱捣鼓这些民间的玩意儿,名茶价贵,弟出行并未带多少银两,叫二哥见笑了,以为我招待不起。”楚恒又将固定发冠的一对簪取了递给珈兰,身后少女只安静地扶着冠,细细对镜调整着角度,“不过民间尚且如此,弟怎敢享天下之养,行不义之事呢?”


    “三弟节俭,乃天下和王室之幸。”二公子心中咂摸着楚恒的心意,继续顺着他的言语道,“只是你我避而不行之事,恐怕,有旁人越俎代庖。”


    “二哥既知,自然是不能留下此人……”楚恒浅笑道,任由珈兰从他掌心抽走一支簪,“免得二哥也招人闲话。二哥一会儿不如带上一壶茶,路上可同我一道细品品,我自当尽力作陪。自然了,我也算半个玉京来使,手中奏本自是要护送到县衙,方算了却差事。”


    话说到这里,二公子还有什么不明白呢。楚恒到底是个心系百姓之人,言语中看似闲散不插手,不过是顾着楚王安排的那一卷万民书罢了,强行定义了他此行的差事,暗嘱他莫要插手西南之案。无论三公子插手与否,这面上是透不出去一星半点儿,反倒是他二公子,被楚王逼着从太子那儿剖离出来,今后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同太子走到一起去。


    楚王在制衡三子,可偏心未免太过。


    “三弟肯作陪,我自是不胜欢欣。”二公子扯了个还算和善的笑容出来,心中却暗骂了一句林县令,怪他惹出这许些是非。自然,从此事亦可瞧出,林氏一族怕有大祸,他楚恒不愿插手林氏一族的内务,二公子楚煜也不能。


    不是不愿,是不能。


    即便林氏有个女儿嫁入他的府中。


    楚恒将楚王的意思说的很明白,为何先让二公子来,而不是二人一同出发,此刻显然也有了答案。为防路中暗箭,楚王特地让楚恒以送奏本之名出城,有谁敢把手伸到楚王眼皮子底下去害这位公子?西南之案的结果几乎已成定局,二公子功成名就,三公子亦有爱民之心,林氏折损旁支亲眷,于楚王而言,一举数得。


    楚煜再是不满,可他的父王终归是帮了他,在他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二哥,施粥放粮是好事,”楚恒望着镜中女子的一双素白玉手,又瞧见她鬓旁散落的几缕长发,眼眸登时暗了下去,“然郡中其他百姓易因此积怨,那些平民生活虽不富裕,可也是勤勤恳恳劳作方得的粮食。你若如此轻易的给了,那些劳作之人自也可扮作流民,长此以往,谁来耕地种粮,谁来缴税纳金?”


    珈兰替他簪好了一支簪,扶正了发冠,又去他手中取另一支。可谁知他却负气地攥了簪子收了手,面色倒是如常,接着道:“平城之中,瘟疫肆虐,二哥隔离之举甚是妥当。可平城之中药材紧缺,即便二哥派了不少大夫医士,可曾算过每日防疫驱疫,治病救人,防相互感染而弃用的银针有多少?二哥此行,想来随带的金银并不足以满足这些花销,如此,那原先玉京城中送来的银两去了何处?事有轻重缓急,二哥也当细排上一排,看看其中何者最先才是。”


    三公子一向于治国理政之事上十分精通,若真由他亲自来管,西南之事恐怕半月便可了结。然楚煜一直居于太子之下,多年来养尊处优惯了,书中知识再如何熟知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真事到临头的时候,难免还是有些捉襟见肘。经由楚恒一番话梳理下来,楚煜立即便明白了个中关窍,林氏之人不除,不但西南之案无法顺利结束,楚王那也无法交代。


    他的那位好父王,不单单是在逼他,也是在逼林氏族人弃车保帅,这才特地选了他来。


    “大寒,请二哥去茶室稍候。”楚恒见楚煜不答,心知他也不是愚笨之人,定是正作决策之想,故而直接唤了一声门旁守候之人,“替二哥沏上一壶好茶。二哥见谅,弟方起不久,还未束发净面,更是一身中衣无法出门,还请二哥在茶室稍候,弟片刻即来。”


    “三弟不急,我且出去等你便是。”楚煜微微颔首,门旁的大寒立即侧身作请之势,领着楚煜出了门,转入回廊。


    珈兰手扶着银制松鹤小冠,回身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屏风之后,再度俯身去楚恒手中夺那支银簪。这一套冠和簪是由许颗帝王紫翡翠镶嵌雕刻而来,玉上刻松柏纹路,种水极好,又十分通透精妙,哪怕是玉石下同银簪相连的部分亦雕了许些枝桠上去。她虽动手抢,却不敢真损坏了此物,毕竟一支若是断了伤了,其他的两件可是毫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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