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穿越小说 > 不好好打工就要继承家产 > 第27章交代
    “白菜肉包,过来垫垫肚子。明天进入蕃城地界,他们应该就不会追的这么紧了。”


    宴少爷接过他递过来的吃食,“没收到回信么?”


    “还没。可能最近入冬天气冷,消息传得慢。”


    他从炉子上取下来水壶,倒了一杯热水,“咱们住在翠华山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何况还有唐枕陪着,他们俩总不会出事。”


    “雁秋毕竟不入世,小师弟玩心又太重,事情查不明白我哪敢回去?”他吸着热水,“他今年生辰我都没赶上。”


    崔宛安慰他:“那么多人集体自杀,以魂魄为你塑魂,这种术法早绝迹了,会用的应该都是老行家。这些受害人来自天南地北,齐聚南海最远之人需要赶路七日,可见以魂补魂之法在你受伤后不久便传出去了。他们在同一时间跳海而死,声势浩大,人尽皆知,这是一场阴谋。把他俩送走也好,幕后那人只是针对你,应该不会动他俩。”


    “何止是针对我,他是想让我死。”他自嘲地叹息:“是我错了,这几年我只想着壮大师门,没考虑过树大招风这个道理,到底碍了人的眼。那三百六十多人献出来的那部分魂魄会永远消散,魂魄不全,以后生生世世都是不健全的命,这份恩这份罪,我拿什么还?他们要我去死是对的——我还不起,只能以死平息他们的怒火。”


    “你也不是故意的,该以死谢罪的是幕后那个人,不是你。”


    “谁会在乎呢?”宴少爷拿着包子小口咬着,没什么食欲,“他们在我身上能看见死去亲人的影子,他们只会觉得是我抢走了那些人的寿命,有没有幕后黑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死了,我活了。重要的是,我真的因此活了。我人人喊打,咱们师门声誉一落千丈,他目的已经达到了。”


    “但我们总要找到那个人,不管他们信不信,也要证明你是无辜的。你难道真的要因为这个以死谢罪,如了那人的愿吗?要是被雁秋知道……”


    “所以不能让他知道。”他说:“我们往南走,离翠华山远,消息传得慢。害我的人我必须要找,就算我死了也得当个阴差继续找。”


    雁秋在外面听的一清二楚,听他们研究怎么继续骗自己,气得鼻子直冒烟。


    唐枕小声问:“咱们不进去吗?”


    他忍住冲动:“再等等,看看他们还隐瞒了什么。”


    雁秋还想多听点,但老天没给他这个机会。


    一群人踹开大门将宴少爷和崔宛围住,自称侠义之士,不由分说就动手。


    崔宛拳脚功夫一般,雁秋正要动手,就见一直歪在地上的宴少爷动了。


    他一晃身就到那位刀疤脸义士近前,劈手夺下他的刀,速度快出了残影。


    雁秋把迈出去的脚又收回来了。


    唐枕捂住嘴巴,“师兄完全恢复了?”


    他一点不像是受过重伤的样子,甚至出手比过去更为利落。


    几十人将他与崔宛团团围住,宴少爷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落了下风。


    天上飘起雪花。


    他借着神像躲开刀疤男的砍刀,一名仙风道骨的老道隔着神像冲他喊话:“你杀人害命是事实,若现在束手就擒自裁谢罪,尚可算你知错能改。老朽与阴差也打了半辈子交道,给你求求情,下辈子还能投个不错的畜生道。”


    宴少爷闻言笑了,“哪个畜生算不错的畜生?不是我杀的就不是我杀的,我问心无愧。”


    “虽然不是你杀的,但那些人确实是为你而死,你是踩着三百六十具白骨才能站在这,你敢摸着胸口再说一句问心无愧吗?”


    宴少爷沉默了。


    他不能。


    那么多鲜活的生命为他一个该死之人消散,这是不争的事实,他无话可说。


    刀疤男的刀指着他,“你现在死,还能保全一世英名。”


    他用鞭柄挡开面前的刀刃,“我可以忏悔,可以负责,但我不能死。”他眼神坚定,“起因在我,但整件事并非我所愿,我不承担。我可以道歉,可以赡养所有死去之人的族中长辈和孩童,但我不能死。”


    “你能怎么负责?你拿什么负责!”刀疤男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妹妹当年在鬼市买了一支簪子就被拉去结阴亲,是你把她带回来的,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你,每逢初一十五给你上香,祈求你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团圆,可是你就是这么保的?本来家里都给她看好了相公,可就在成亲前夜她跳海了!爹娘我能养,用不着你,你还能怎么忏悔怎么弥补?你只能去死,用命来补!”


    他挥舞着大刀砍下来。


    雁秋没想到,原来那些给他立祠盖庙供奉他的人,祈求的不是他平安喜乐,也不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而是要他继续保护他们。


    “信徒”二字,讽刺至极。


    他盯着刀疤脸凶狠的表情,沉浸在这种可笑中,没注意到宴少爷在躲避大刀时被脚下蒲团绊了一脚。


    耳边一声极轻的破空声,一支冷箭穿空而过,他顺手捡起脚边的竹竿掷过去,余光却见唐枕冲了过去。


    “师兄小心!”他直接把宴少爷扑倒了,后背胳在一块凸起的碎石上,顺着腰椎泛起一阵酥麻的痛感,一名壮汉的鬼头斧就在这个时候轰然落下。


    落在了唐枕背上。


    血溅了宴少爷一脸,滚烫腥甜。


    ……


    逃离破庙已经是后半夜了,缺月高悬。


    今年的第一场雪刚停不久,地面铺了层白毯,显得那血迹更加刺眼。


    唐枕疼得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师兄,放我下来……”


    宴少爷装聋。


    “血迹会让他们找到你的,放我下来。”


    宴少爷装聋。


    “师兄,我疼,这样我伤口疼。”


    宴少爷调整了一下背他的姿势。


    “师……”


    雁秋掏出个帕子塞他嘴里,“疼就别说话。”


    唐枕偏头把帕子吐了,带着哭腔闹:“我要死了,让我再好好看看你们吧!”


    宴少爷装不下去了,从齿缝里挤出来两个字:“闭嘴。”


    唐枕气若游丝:“师兄,真的,再不看我就看不到了。”


    他从来没用这么安静的语气说过话,有气无力的,说两句话就要歇歇气儿,“我疼得没知觉了,趁着这会儿,让我跟你们道个别。我看这……山清水秀,风水极佳,就给我埋这吧,别走了。”


    宴少爷迈不动步子,咬着嘴里软肉不说话。


    “师兄,把我放下。”


    宴少爷顿了顿,还是屈服了,轻手轻脚把他放在一棵树下。


    唐枕后背的伤口生了冻疮,脸色灰白,手都抬不动,“让我……让我看看你们。”


    三个人在他面前围坐一圈,皑皑白雪的尽头是泛起鱼肚白的天边。


    他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一一扫过,扯出个笑来,“别难过,我到了下面也……也混个阴差当当,里应外合,看看……看看哪个王八蛋要害师兄……咱们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唐枕死在黎明前。


    ……


    把他安顿好时天光已经大亮,宴少爷的手冻得青紫,雁秋解下外衣要给他披上,被他拦住:“你走吧。”


    “去哪?”


    宴少爷把衣服披回他身上,给他把乱了的发髻重新束好:“你长大了,未来的路还那么长。这世间天高地阔,想去哪就去吧,不必跟着我了。”


    “什么意思?”


    “这些年带你在身边,一直把你当个孩子养,怕你独自外出不安全、怕你自己在家不安全……但是现在你长得都比我高了,是个成年人了。”


    他笑着说:“你既不是我徒儿,也不是我的什么亲友,如今长大成人自该有一番天地,何必拘泥于我身边?考取功名还是行走江湖都随你,天大地大,你还有很多选择。”


    “你赶我走?”雁秋有些不可置信,把他的话翻来覆去掰成八瓣才听懂:“你因为这件事,就要赶我走?有问题我们可以一起解决,出了事咱们一起扛,只要我在,就不会让别人伤你分毫。”


    “说什么傻话,”宴少爷笑着在他额头敲了一下,“你少爷我所向披靡天下第一,这点事儿还解决不了么?你该有你的人生,别跟着我虚度光阴。”


    “我不走。”雁秋越过他去找崔宛,“崔大哥,咱们……”


    “啪”地一声,鞭子落在地上溅起一片雪雾,雁秋被逼退一步,长鞭落在他脚尖。


    宴少爷没看他,盯着地面上的鞭子,“走吧,雁秋。”


    雁秋视若无睹,继续向崔宛走去。


    长鞭再次落下来,雁秋直接抬手接住,掌心绽开一条猩红的口子,血顺着鞭身滴落在雪地上。


    “你要是想这样阻止我,不如把我抽死在这。六年前我就该死在那场雪里,当年你说救就救,现在还想说扔就扔?”


    宴少爷抽了下鞭子,雁秋握紧了,这一下不仅没抽动,反倒使他掌心伤口皮肉翻开,血流如注。


    “这钢鞭跟随我多年,也算个趁手的兵器,你初入江湖,没个傍身的物件儿我也确实不放心,难得你喜欢,就送你吧。”


    宴少爷说到这雁秋才慌神了,他忙松开手,“我不是……”


    宴少爷松开五指,钢鞭彻底落在地上,横亘在二人中间。


    他是铁了心要他走。


    他背过身,手撑着树干疲惫地摆摆手,“去吧,别不好看。”


    好聚好散,不要闹得不好看。


    雁秋看着他单薄的背影,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可见。


    这一个月里他瘦了这么多。


    他咬着嘴唇问崔宛:“崔大哥……”


    崔宛垂眼不语。


    他伫立半日,等到了今年的第二场雪,也没等到那人回头。


    他捏着掌心滚烫的血,转过身走入茫茫大雪。雁秋其实没走,他只是在确定他们看不见自己后,拐了个弯绕到他们身后,跟着他,看着他们进入一个小村庄的客栈。


    没多时,崔宛急匆匆进城去了,随后他看见宴少爷离开客栈,走上来时路,去迎那群想要他命的人。


    雁秋以为这是他跟崔宛的计策,在暗中等着看结果,结果没等到翻盘,等到了宴少爷当众自刎,自裁谢罪。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他推开里三层外三层看好戏的人群冲进去,也没赶得上截住他手里的剑。


    在一众“大快人心”的欢呼声中,他听见那人平静的声音随风传入耳中:“三百六十八人因我而死,我难辞其咎,只能以此微薄之躯,聊表歉意。”


    他横剑颈前,猎猎冷风掀起他的大红衣袍,于银装素裹中上下翻飞,在一片叫骂中翩然倒下。


    魂相上的金光忽闪忽闪,雁秋看的明明白白。


    那些人即便为他而死,却也是自愿,与他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并非他强迫。


    他到死都干干净净。


    “不要!”


    雁秋疯了一样推开挡在面前的人群,解开宴少爷挂在腰上的长鞭,驱赶着想要鞭尸泄愤的众人,像个疯子。


    谋财害命的宴大师已经死了,雁秋如疯狗一般拦着,众人骂了一阵便散去。


    长鞭从他脱力的指缝中滑落,他跪坐在地,轻轻将那人抱起。


    冬天太冷,身体都僵得快,他感受着那抹温暖在自己怀中渐渐流失。


    六年前那个在风雪中温暖他半生的明艳青年,如今在他怀中逐渐冰冷。


    他又骗了自己。


    破庙外他说他不认,他说自己问心无愧,说不担这份责,不会自裁,都是假的。


    都是骗他的。


    也骗了崔宛。


    他从一开始就算好了,即使不甘心不情愿,他也还是要给这些人一个交代。


    尤其当唐枕为此死在他面前时,更是让他坚定了这个决定。


    怀璧其罪,已成定局。


    是幕后的人赢了,他非死不可。


    否则下一个倒在他面前的就会是崔宛、是雁秋。


    崔宛找来时,雁秋已经将他入土为安。


    他看着面前的土堆,脑子都是空的,颤抖着问:“你怎么在这?师兄呢?”


    雁秋没回答,平静地问:“死的那三百六十八人都在哪?我要见他们的亲属。”


    他知道,这三百多条人命背在身上,宴少爷这辈子都卸不掉了。


    他不愿这样活,只能以死谢罪。


    我都懂。


    既然他不能为自己报仇,那就我去报好了。”


    ……


    冬去春来,花开叶落,雁秋乔装打扮改名换姓,将这三百多人走访个遍,终于抓到了幕后之人的影子。


    春夜,凉风裹挟着细雨落在窗沿上,丫鬟正要上前关窗,被男人拦住,“你出去吧。”


    这位大人难伺候得很。


    倒不是生活不能自理,那种反倒好伺候,这位大人是事事都亲历亲为,旁人根本插不上手,在这当差都闲得长蘑菇。


    但是!他杀人不眨眼啊!


    平时跟他说话都得憋口气,生怕哪句说错了就被他拉出去嘎掉。


    丫鬟默默退出去,关上房门,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再攒俩月钱,然后给掌事嬷嬷买个点翠的钗子,让她赶紧给自己调去别的府衙当差吧。


    雁秋自己动手把窗户关上,对床上的人说:“你这病不能受寒,怎么自己也不上心。”


    崔宛盖着棉被,手里还得捧着暖炉,“你这两天去哪了?”


    雁秋端起刚刚丫鬟送进来的药,舀一勺试了下温度,刚刚好,递给崔宛。


    崔宛没接,“又去找孙衡了?”


    雁秋不说话。


    崔宛咳起来,咳得肺都要破了,掀开被子要下地,被雁秋按回去。


    捏在手里的都是骨头,才短短三年,他瘦得不成人形。


    崔宛咳得脸色通红,头晕气短,靠在床头缓了老半天,好悬没背过气去。


    “雁秋,他死的时候可不是为了今天。”


    他自刎是为了给那三百多人和家属一个交代,不是想看雁秋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不是什么想不开的人,若是那些人不是为他而死,他也不会上赶着送命,但他被冥河水母吞掉魂魄后确实就是个该死之人,能活过来全靠那三百多人生魂献祭,他既然承了这份情,就没法置身事外讲道理。”


    那么多命,得还。


    何况还都是自杀。


    生命来之不易,自杀是亵渎生命,在酆都律法中是重罪,要进枉死地狱服刑,生前怎么死的,就在地狱中重复死个上千上万次,不断遭受折磨,而且魂魄不全,以后投胎都是痴傻的命,做不成个正常人。


    这不是一句“我不知情”、“我是被陷害的”就能遮掩过去。


    “再不喝就凉了。”


    雁秋无动于衷,把药碗往前递了递。


    “你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师兄不想看见你……”


    “大人,”丫鬟在门外说:“孙先生来了。”


    “这就来。”雁秋把药碗放在床边小柜上,“趁热喝。”


    崔宛看着他出门,一口气没叹好,又咳起来。


    他这是那年冬天落下的毛病,本来好好养着也是能好的,但他忧思劳累,心中郁结难消,每天眼睁睁看着雁秋在歧路上越走越远,痛心疾首却又无能为力,虽有太医照料,身子还是一日不如一日。


    雁秋来到前堂,求见的是个中年人,“燕侍郎,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雁秋扶他起来,“此言差矣,明明是孙先生救了我,该谢恩的是我才对。我被冤魂纠缠,多亏孙先生为我驱走冤鬼,还我清净,我不过是给了先生一个立足之地,大恩还尚未报。”


    孙衡又与他客气几句,对这位藩国的礼部侍郎又敬又怕。


    雁秋与他聊了几句,让丫鬟为他安排客房,“过几日陛下出巡,孙先生似乎要去南郡寻亲?你若不嫌弃,可扮作我的随从,正好一路过去,也可省些时间,不然陛下出游沿途封路,恐怕要耽搁十天半月。”


    孙衡连连道谢:“那就麻烦大人了。”


    丫鬟带着孙衡离开,雁秋收起脸上的笑容。


    孙衡是他花了整整一年才找到的,他在蕃国摸爬滚打两年堪堪立足,布下大网将孙衡逼到自己眼前。


    这仇,就快报了。


    几天后,陛下出巡,夜宿别庄。


    崔宛看见雁秋从包袱里拿出几张黄表纸和一个小铃铛,“你又要干什么?你把孙衡留在身边有什么打算?”


    雁秋答非所问:“崔大哥,这别庄看着还不错,适合养病,我让阿时留下来陪你,等返程再来接你。”


    阿时就是当年他第一次见崔宛时,崔宛留下来陪他玩的那个姑娘。


    崔宛不再说话了。


    雁秋不愿意说的事情他问多了不仅不会得到答案,还会被丢下。


    雁秋拿了东西走了。


    当晚,崔宛听着窗外猛烈的风声,觉得事情不太对。


    他是病了,不是失忆了,天师的手段他还记得,这是有恶鬼作祟,天师正在收鬼。


    将近凌晨雁秋才回来,第二天陛下宣布再修整一天。


    崔宛听洒扫的宫女闲聊才知道,昨晚别庄里闹鬼了,而且还闹到陛下跟前去了。


    彼时陛下正在沐浴,差点被水鬼拖下去淹死,幸亏别庄里有术法高强的大师收服恶鬼,陛下准他在钦天监当差,赏赐金银无数。


    午时,孙衡来找雁秋道谢。


    “要不是大人带我一起,我也不会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孙大人客气了,日后同朝为官,还要仰仗孙大人在陛下面前为我多美言几句。”


    他留孙衡吃完了午膳,亲自送他出门。


    孙大人救驾有功一夜成名,此后一年平步青云。


    七月大旱,孙大人布阵祈雨;冬月太后驾崩,孙大人主持出灵选定墓址,官至监正,风头无两,递帖子拜访的人排出二里地,暗中送进去的银子能堆出一座山。


    弹劾孙衡的折子一封接一封地递上去,全被陛下压了下来,直到次年中元。


    死了大半年的太后还魂了。


    太后掐着陛下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把自己困在陵墓里,魂魄无法进入酆都,耽搁大半年无法转世,要拉他下去亲自找酆都大帝谈谈。


    钦天监正得盛宠的监正孙衡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


    贪污受贿、陷害忠良的折子全被翻了出来,陛下听从了赵庆将军的提议,给他选了个五马分尸的死法。


    就在他自己都以为此生休矣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四肢完整地躺在荒郊野地里。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就跑去投奔亲友。


    来年三月,天朝与藩国起了战乱,藩国兵力不济,退守都城。陛下八百里加急,召回边境将士,死守城门。


    城郊的孙衡看着手里的信纸满心欢喜:“恩人果然没有忘记我!赵庆这吃力扒外的东西,当初给我钱让我帮他搞死政敌的时候点头哈腰恨不得叫爷爷,倒台了倒是上来踩一脚,今晚我非要让他吃点苦头!”


    他把信纸扔了,拿出几张符纸,摆了个阵法。


    信纸随风飘到院子里,上面只有一行字:守城之将赵庆,乃一酒囊饭袋之徒,不堪重任。国将亡,珍重。


    当晚,孙衡驭鬼杀死赵庆,城破。


    铁骑破门而入,士兵在一堆黄纸中把孙衡五花大绑。


    院门走进一匹高头大马,马背上的人一身黑衣,逆着月光,下颚线绷得很紧,神情冷漠。


    赫然就是他那位“恩人”。


    他满心欢喜迎接上去:“恩……”


    没跑两步,他被士兵拦住案在地上,灌了满口黄沙。而恩人对他的狼狈漠不关心,声音冷漠:“孙衡贪赃枉法,惊扰先太后陵寝在前,越狱通敌在后,就地活剐。”


    士兵拔出匕首,孙衡大叫着挣扎,不可置信地质问:“燕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俩可是过命的交情!”


    “休得胡言!你霍乱朝纲,以此巫蛊之术残害我朝良将,若不是援军及时赶到,只怕我国已破了。去年开春你收受贿赂跟人一起构陷忠良,致使刘大人株连九族;去年夏季江南大旱你又贪污赈灾款;今年更甚,竟开门迎敌。这桩桩件件哪一条冤枉了你么?死有余辜。朝中腾不出人手来捉你,陛下命我前来取你性命,以告慰诸位在天之灵!”


    他挥手,毫不犹豫地下令:“行刑。”


    士兵将他绑在树上,撕开衣服露出胸口,眼都不眨地刮下来一片白肉,痛吼声响彻云霄。


    半个时辰后,士兵将剐下来的肉呈上,“大人。”


    “按规矩处理。你们走吧。”


    士兵把肉装起来,去解捆在树干上的白骨。


    “头带回去,其他的就扔在这吧。”


    他发话士兵也不敢多问,照做了。


    雁秋下马,收敛起白骨,然后拿出一张符纸,看着茫然飘荡在附近的孙衡魂魄。


    “等你那个做了酆都大帝的爷爷来救你么?呵。”


    他轻笑着将魂魄收了,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


    冬月,翠华山银装素裹,苍茫一片。


    院子里燃着火炉,炉子上温着药,阿时掀开盖子看看,觉得差不多了,倒出来用勺子喂给崔宛。


    半年过去,他的病不见好,人已经瘦得端不动碗。


    “雁秋呢?”


    阿时看了眼门外,“还在磨。”


    崔宛叹气,胸口单薄的衣襟上显出骨头的轮廓,“去叫他。”


    “他又不会听。”


    “去叫。”


    阿时只好去叫。


    雁秋在院子里又搭了个棚子,正在磨个白色的物件,看形状像是把小刀。


    “我哥叫你。”


    雁秋把小刀揣起来进屋。


    “崔大哥。”


    “你成天磨,一根骨头还能磨出来什么?”


    雁秋喂他喝药,“这药不行,明天我去城里换个郎中来。”


    “换谁也没用了。我守着你就离气死不远了。”


    雁秋低着头给他掖紧被褥,“我记得你喜欢吃冬枣,一会儿我进城正好给你带回来。还有什么想要的么?”


    “雁秋,这几年我是看着你过来的。你改名换姓去蕃国做官,设计害死孙衡妻儿,逼他出逃,又佯装冤魂附体让他救你,再给他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你明知他不是好人,还给他权力,撑着他犯下一个又一个大错。你睁开眼看看你自己的魂相都成什么样子了!那么多罪孽,你都快入不了轮回了!”


    雁秋笑了:“我这辈子都是捡来的,罪孽福报又有什么关系?没别的想要的我就走了。”


    崔宛撑着身子,“雁秋!”


    雁秋关上房门,叮嘱阿时好好照看,然后拿了东西下山。


    夜色浓重。


    雁秋在山阴处将符纸烧了,放出被困数月的孙衡。


    “你不叫燕雪,你叫雁秋,你是姓宴的徒弟!”


    “你明白的有点晚。”


    雁秋拿出那把磨了几个月的小刀,“听说骨刀能断魂,我还没试过。”


    孙衡万分惊恐,连连后退,“你要干什么?这可是大罪孽!”


    “不想投胎的人还怕什么罪孽呢?”


    白刃落在灵魂上,割下一缕缕黑雾,孙衡无声哭嚎。


    活着受一次剐,死后又受了一次。


    灵魂碎片被他封在骨刀里,他蘸着血在骨刀上画下繁琐的符文。


    最后一笔落下,发出一道流光,带着满刀字迹没入骨刀中,刀身光滑洁白,看不出丝毫痕迹。


    符成。


    孙衡被剐掉的魂魄封印在他自己的骨刀里,不入酆都,无□□回。


    做完这些天已经大亮,他踩着露水进城,正赶上早集。


    “雁秋!雁秋!”


    他正在买枣,听见阿时叫他,侧头去看,“你怎么来了?”


    摊主把枣子递给他,“一共十二文钱。”


    他边接边掏钱:“你出来了,崔大哥怎么……”


    “我哥死了。”


    手卡在半空,一包枣子跳落在地,滚到街道上,被路过的马车撵个稀碎。


    他在风中久久未能回神。


    崔宛一病五年,到底没熬过这个冬天,抑郁而终。


    ……


    今年的最后一场雪格外凶猛,一抹黑色的身影迎着凛冽冬风上山,在一处坟茔前伫立良久,然后缓缓蹲下身,用冻僵的手在碑旁挖出一个木盒。


    盒子里放着一条长鞭和一把剑,剑刃上还残存着干涸的血迹。


    他横剑颈上,用力一割。


    喷出的血溅在墓碑上,融化了积雪,露出墓主人的姓名。


    他躺在地上凝视着墓碑上那人的名字,平生第一次唤他姓名:“宴百川……”


    “我来陪你了。”


    大仇得报,亲友俱丧,无牵无挂,该死之时。


    颈上的痛感如此清晰,灵魂正在慢慢脱离身体,他看见自己魂相上缭绕的黑雾张牙舞爪,都是他不择手段给宴百川报仇造下的罪孽——孙衡害的每一个人都来自于他的引导,都有他的一份。


    温热的血流淌过胸口,他躺在雪地上,放空地看着漫天飘雪。


    耳边好像听见一声极轻的呼唤,有人在叫一个名字。


    那名字好像有些耳熟,他努力去听,声音越来越清晰。


    那人叫的是“周云礼”。


    那人不断地叫,声音一次比一次清晰,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躁动不安地想要破土而出,他感觉自己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黑布,又好像被关在某一处虚空,那声音是唯一的牵挂,他牢牢抓紧这条线,努力去听。


    记忆破笼而出。


    他想起丰都科技、想起密室逃脱、想起钥匙扣上的漂流瓶、想起游轮上空漂浮的人影、想起墓碑上的名字——宴百川。


    丰都科技总裁宴百川,是他上司。


    他猛地睁开眼,从雁秋的记忆中回过神,入目不是苍茫雪迹,而是浓稠黑幕。


    有什么东西惯着力落在忘川水面上,砸出一道天光。他看见破开的缝隙中有个人影极速落下来。


    那人逐渐与记忆中的红衣青年重合,他拉住周云礼的手,将他拽了上去。


    梦中他对雁秋感同身受,这会儿望着宴百川的侧脸便心疼起来。


    原来他活着的时候过得那么惨。


    要不是误入了雁秋的记忆,他一直以为宴百川生前是个放荡不羁的江湖老大,没想到他竟是豪门阔少,书香门第。


    就是那样一个人,最后遭人陷害,被一步步逼上死路。


    孙衡死的不冤。


    只是可怜雁秋,本是初入人世的灵魂,最后却落得个罪孽满身自刎坟前的下场。


    宴百川把他放到船上,翻开他的掌心,看见那酆都大帝的印章还在才松了口气。


    他跌坐在旁,放心之后就是冲天的怒火,对着他一通发泄:“你吓死老子了!生人入忘川,你真是不想活了!不是让你在屋里不要出来吗?你跑出来干什么?”


    周云礼还有些回不过神。


    眼前的场景恍若隔世,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落海之前在干什么,有些讶然。


    他在雁秋的记忆里度过了二十六年,在现世却好像才过了几分钟。


    张辰跟古柳俩人拉着宴百川的那根鞭子都很是吃力,根本拽不过体积庞大的冥河水母,张辰脚卡在船舷上,把鞭子缠在腰上,跟拔河一样,感觉自己腰从来没这么细过,快给他勒断了。


    “老大,你这玩意它不听我话啊,要勒死我了!”


    抽魂鞭长达百丈,比冥河水母的触手还长,柄端缠在张辰腰上,古柳在前边协助拽着。冥河水母的十八只触手被抽魂鞭捆在一起,正在蓄力挣扎,长鞭绷得笔直,似要断开一般。


    宴百川见他出神也顾不上骂他了,任由他神游:“待着别动!再乱跑开除!”


    他飞奔去解救张辰的腰,还是晚了一步没赶上,冥河水母挣开束缚,带起一片水花,扑了张辰一身。


    抽魂鞭顺着船舷掉进海里,古柳翻身就要跳海去捡,被宴百川一把拉回来,“去给老牛打电话,人都死哪去了!再不来救驾明天就可以选举新帝了!”


    古柳被他扔到身后,他手掌一翻,落海的抽魂鞭自动回到手中。


    他踩着船舷踏浪而去,声音消散在风里:“让他们带骨刀来!”


    他挥舞着鞭子冲入十八条触手形成的困阵中。


    古柳忙着打电话催增援,张辰忙着往自己身上贴符。


    他毕竟是个活人,在这种环境里呆久了身体有些不适,况且刚才还消耗心力跟冥河水母对峙,这会儿觉得有些精神恍惚,魂儿都快飞了。


    没人看见周云礼试探着捡起地上的短刀。


    宴百川再次将冥河水母的触手捆在一起,掌心托起酆都大帝印,“一分钟内,若他们还没带着骨刀赶到,那你就只能自认倒霉,魂飞魄散了。”


    浓稠的夜色破出一丝天光,月光照在酆都大帝印上,投出百倍大的影子,穿梭其中的复杂纹路被抹平,“酆都大帝”四个大字显得无比清晰。


    冥河水母在它的压制下变得透明起来。


    张辰听着他那话嘴角直抽,“一分钟,他想杀冥河水母就直说,给这种没希望的希望干什么?”


    话刚说完,就见西方聚起浓雾,雾色中显出一个熟悉而高大的轮廓,是酆都大门。


    张辰惊了,“好家伙,这水母命不该绝啊。”


    大门缓缓打开,几个人小跑出来,为首的正是老牛,“老大!骨刀带来……”


    他话说到一半顿住了。


    宴百川余光看见船上闪过一道金光。


    周云礼手掌握住刀刃滑下去,带出一串血珠。刀身开了光一样发出阵阵金光,他奋力一掷,短刀在空中无限拉长,成了一把百米长的巨刀,横着朝冥河水母飞去,将十八条触手从被长鞭束缚住的结口处拦腰斩断。


    巨大的伞体没了支撑,落进忘川,溅起的浪花使游轮左摇右晃,周云礼扶着栏杆站稳,也有些意外。


    这是雁秋的记忆,记忆里他就是用沾血的刀念着咒语砍断了冥河水母的触手,好在他记性不错,那段咒语没忘,只是效果好像更好。


    不只老牛震惊了,宴百川都震惊了。


    这是什么手段?他怎么不会?难道是福报大户专用,他这种满身罪孽的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