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铎山中最高的山峰,是一面直入云端的绝壁。铜铎派的道观,就修筑在绝壁之巅。铜铎派在山顶遍植灵木,道观隐藏于茂林云雾之中,与山下的俗世几近隔绝。
不同于此地其余山峰的郁郁葱葱,这一面绝壁拔地而起,青黑色石面油润光滑,寸草不生,如同垂直的墙壁,又如一块清透的美玉,凡人难以攀爬而上。因此,即便有外敌能破解奇门易术、一路行进至此峰下,也轻易无法登上山峰、长驱直入道观之中。
未辞抬头看了看云遮雾绕的石壁,吹了声口哨:“将军带我来这里,是要吃什么?”
苍名一手遮着清晨的阳光,一手指向半山处:“看!”
未辞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一间小小的木屋凭空挂在石壁上,足有数百丈之高,只剩一个模糊的小点。
“这座半山小店,”苍名神色庄严,充满怀念之情,“就是铜铎派弟子常去开小灶的饭馆!”
“……”未辞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怎么在这么高的地方,将军,我上不去呢。”
“铜铎派以击打节奏做法术,对臂力要求颇高。”苍名解释道,“这饭馆虽然挂在悬崖峭壁上,于一众弟子来说却是上下自如。”
“原来如此,铜铎派弟子像一群猴子一样攀岩走壁。”未辞从容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苍名觉得他像在逗小孩子,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只好干咳一声,豪情万丈地一挥手,“今日,本将军就在这里设宴款待你!”
说罢,苍名抛出冰刃宝剑,自己跃了上去,再向未辞伸出手。未辞握着她的手,一步登上长剑,柔弱地抱住了她的腰:“将军,我恐高。”
宝剑嗖嗖向上腾飞,苍名手掐法决,侧过头对未辞说:“别怕,不要向下看就好啦。”
未辞向下看了一眼,把脸埋在她头上的海棠晚樱之间,顺从地说:“恩,有将军在,我怎么会怕呢。”
苍名总觉得他在偷笑,一回头时,却只见一张清冽无辜的脸。
冰刃利落地停在木屋门前。不等苍名伸手去敲门,门板吱呀一声向里打开了。屋内排着几张桌椅板凳,一个白胡子老翁坐在柜台后面,对两人点了点头。
苍名欣喜地说:“大叔,您还在这店里啊!”
那老翁爱理不理地哼了一声,就转身进了后厨。苍名和未辞跳进屋内,收剑关门,选了临窗的雅座。
窗外流云如烟,风声呼啸,木屋微微摇晃。苍名托着腮望着山下,深不见底。
未辞说:“将军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苍名摆手道:“嗨,当年这里总是高朋满座,饮酒猜拳,好不热闹。如今真是冷清极了。”
那老翁再出来时,端来几碟小菜、一盘热炒、一大碗鲜汤,又送上一壶暖好的桂花酒,便自行去后厨回避了。
未辞倒了酒,递给苍名一杯。两人相视一笑,碰了一下杯子。苍名一饮而尽,面如春花,未辞一眨不眨地看着,低声说:“你从前也是这么爱喝桂花酒。”
一连五杯下肚,苍名容光焕发,飘飘欲仙,一骨碌坐到了对面未辞的旁边,非要和他挤一张椅子。挤着挤着,就坐到了未辞的腿上。
未辞双手护住她柔软的腰身和纤薄的后背,任由她在自己猴在自己身上。他的耳朵红得像燃烧一样,身上也烫得像燃烧一样。
苍名抬头对他嘿嘿一笑,又想伸手去拿酒,被他一把按住。他低沉地喘息着,说:“苍苍,我们回家去。”
“把这些都吃完,都吃完我们就走了。”苍名双目炯炯有神,话变得格外多,“你怎么一杯都没喝完?”
他没有回答,一挺腰抱着苍名站了起来,随手留下一锭银子,便意欲飘然离去。苍名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气,问道:“还热吗?”未辞顿时僵住了。
不等他使出瞬移回府的神技,木屋的门板砰地一声被踢开。
无律拄着拐棍走进来,无限感慨地环顾四周:“久违了,真是……真是想不到……?”
未辞抱着半醉的苍名,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无律愣了半天,张口结舌,虚弱地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未辞满脸寒冰,头顶恨不得要冒出黑烟。苍名转头看见无律,大喊一声:“好啊!你小子过去可没少逃了晚功来这里改善伙食!”
“……”
“……”
喝过了白胡子老翁端来的解酒汤之后,苍名眼中的万千缱绻终于散去,重新清澈透亮起来。未辞却看起来十分想杀人。
无律双手握着老翁的手,不住地摇晃:“老伯,这次见到您仍旧守着半山小店,真叫人怀念青葱岁月。”
老翁哼了一声。
无律又说:“在下呢,在中原逢焉城开了家客栈,他日若老伯登门造访,一定赠您一壶好酒,无论打尖还是住宿,全都给您按照特惠价格!具体地址是……”
老翁又哼了一声。
苍名和未辞又坐回桌边。未辞一扬脖灌了一口酒,独自生气了闷气。无律实相地坐在旁边一桌,尽量躲开妖王。
苍名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无律一边旋风般地吸入饭菜,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我的那些线人,纷纷听到些风声,说未央冠在你手里?我就顺着定位符最后的游丝方向,过来看看。”
苍名点头说:“那可真是耽误你客栈做生意了。”
无律放下筷子,猛地拍案说:“谁能想到竟然是在铜铎山!你知道我这次回来,有多么心潮澎湃、思绪浮翩、忧郁伤怀么!”
未辞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来得倒是时候,老鬼莲已经被料理了,你出现了。”
苍名便将老鬼莲与花怡等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讲给无律,直听得他瞪眼唏嘘。
“想不到老鬼莲是个破布娃娃,脑袋又是废纸,难怪怕水又怕火。”无律摇头感叹了一番,又话锋一转,“你猜我进山时,碰见谁了。”
苍名捧场地问:“不知是谁?”
“我他娘的,碰到钟无期出山!”无律重重一顿拐棍,木屋都晃了几晃,“这一次,我终于教训了他!”
“太好了!”苍名顿感欣慰,殷切地问,“你怎么做的?”
“我,从怀中掏出几个梆硬的烧饼,照着他的脑门就是一顿打!”无律按耐不住得意的神色,铿锵有力地说,“我要让他知道,我也是不好惹的!”
“……”
“对了,进山的路上怎地一直在飘金丝雨,似乎是什么黄符?”无律想起一事,“不知是谁降的?”
苍名掏出地契交给他:“哦,忘了说了,从此你就是铜铎派新任掌门了,那道符雨,是我送你的门帘。”
无律嘴巴微张,接过地契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眼里逐渐熠熠生辉:“这,这,苍姐,多少钱啊?我要还你钱了呜呜呜……”
苍名急忙说:“你直接还给未辞好了。”
未辞看也不看旁人,只是看着苍名,温存地笑了一下。
苍名又说:“当年,不是你出卖我的行踪,是我听信了钟无期的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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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误会你了。”
无律刚接受一件大事,又迎来另一件大事,终于神经不堪刺激,情绪激动,靠在椅背上缓了半天,才说:“想不到,我也有沉冤得雪的一天。希声刚与我阔别重逢时,可是因为我当叛徒这事,和我大打出手。”
“希声?”苍名一愣。无律说:“是啊,那时我也以为她是叛徒,也跟她打得够呛。可是后来她告诉我,她当年是想假装带队去捉你,实际偷偷让你逃走的。”
“希声……”苍名一下说不出话了。她想起希声来捉拿她的那天,的确一反常态,不停眨眼,还趁乱扔了一张黄符过来。可惜她就地打滚,像条泥鳅一样逃来窜去,钻到不闻派的坐骑堆里扔爆竹,惊起一群驴子狂奔。
无律在这时说:“她说,她曾给你扔了张护身符,上面写满小字,让你去她安排好的住处躲一躲呢。”
这一瞬间,苍名的心头豁然光明。长久以来压在心里的巨石,突然化为乌有。她双手捂住脸,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十几年前的时光又回来了,幸而三人的心并未完全老去。
未辞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一侧梨涡若隐若现。他揽住苍名的肩,低声说:“恭喜了,将军。”
苍名半哭半笑地恩了一声,感受着未辞温热的大手传来的力度,忽然心头一紧。未辞诞生于替命书中,父母含恨早逝,直至现在,已过千年,他一人孤零零地忍受过多少漫长黑夜里
想到这里,苍名猛地用两只手抓住他的一只大手,放到自己跳动着的心脏上:“未辞,以后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无律:“?”
未辞看懂了她跳跃不羁的想法,瞬息间眼中满是柔情旖旎。很快,他的手颤了一下,转开脸沙哑地说:“那就,有劳将军了。”
无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于是拄着拐棍往门外走去:“不跟你们说了,我还要顺便去看看大伯的牌位,唉……”
苍名起身说:“我们也走,一起去山顶见见派中弟子如何?”
于是苍名和未辞御剑,无律独自登山,即使闭上眼都对山路了然于心,仿佛从未离开。
不多时,三人踏上山顶,满目苍翠。无律领着他们三绕两绕,破解秘门,铜铎派的道观赫然出现在眼前。一问才得知,如今派中仅有三个徒弟。一个徒弟看起来呆呆的,一个看起来懒洋洋的,还有一个弱不禁风。
无律头痛地看着他们三个,问:“这几天山中有妖鬼作乱,你们可知道?”
那个懒洋洋的徒弟,懒洋洋地答道:“我们在山顶听到了打斗声,可是也懒得下去。”
“……”
苍名清清嗓子,宣布道:“这位,是音律仙无律,你们必定有所耳闻,现今他已是贵派的新一代师尊。”
那三个徒弟十分随意,似乎觉得无所谓,总比神圣仙人强。三人取出自己的法宝,敲击节奏,以示庆祝。疾风随节奏迸发而出,卷起了满地的花瓣,直洒向飘渺的云海。而钟无期从此带着提线木偶四海流浪,泯然众人,再无音讯。
无律要留下修缮破败的道观、招募新鲜的徒弟,苍名和未辞先行告辞,决定返回古董店。
未辞轻轻抱起苍名,低声说:“开始了。”周围的石光山色飞速旋转。天地扭曲,万物割裂重聚,在耀眼的强光中化为银龙,银龙裹住两人,化为通向古楼的隧道。夺目光芒如月色映照水银,苍名将脸埋在他颈间,他的声音近在耳边:“是不是太快了?要不要,慢一点?”
苍名睁开眼睛,古楼鸟语花香,人间已经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