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恭喜读者破解玩家凶案一件,请查收奖励。
半夜十二点钟。
朋来镇主街附近一家书铺内, 明显刚剪去大辫子没多久,还秃着半边脑袋的老板正披着一件短褂,满头大汗、又急又怕地抖着手磨墨, 一眼瞧瞧被支起一条缝的木窗子, 一眼又看看桌上放着的一小兜子锃亮大洋, 心尖战栗不已。
怪事年年有,今年却是特别多。
他本只是摇着扇子, 坐在月下纳凉,顺带等着自家又跑去瞧哪家热闹的老妻归家,却不想昏昏欲睡之际,竟被一只口出人言、通体漆黑的猫叫醒。
朋来镇少有人怕死,但却也少有人不怕鬼怪邪乎事!
他若非真见过一些世面,只怕同这黑猫一个照面就得肝胆俱裂,真真吓死过去。
但就因他未吓死过去, 便被这自称是返魂大仙的黑猫驱使起来, 一袋大洋, 一把匕首, 威逼利诱之下就坐在了这书案前,要应这返魂大仙的要求, 听其口述,书写下一场凶案的始末。
自然, 这凶案只写一张纸作为告示是不够的, 打底要写上十几张, 去贴满朋来镇这条长长的主街。
而这场由大仙讲述, 需要书写下来的凶案, 便正是三两个时辰前刚刚发生在主街的枪击火灾案。
这让他也心里犯嘀咕,刚刚发生的案子, 听说尸都没验完,查都还没开始查,这位大仙就清楚了原委究竟,说得有模有样,到底是胡诌,还是这大仙当真是仙,无所不知,或能令死者返魂而来,亲口复原真相?
“磨墨半晌,还不快写?”
清脆如童声的低斥响在耳畔,拉回老板飘飞的神思的同时,令其手腕颤了颤,背上顷刻再湿一层。
“大仙息怒,马上,马上!”
老板忙撂下墨锭,执起笔又拿过一张新纸,照着方才已写过几遍的内容快速誊抄起来。
在这位返魂大仙的叙述中,这桩枪击火灾案可以称得上是相当简单。
案子的凶手是镇上有名的混混头子常松,此处特别标明了,仅限是七月十二晚九点至七月十三晚八点的常松。
案发时间约莫是七月十三晚七点至七点三十之间。
按照从宁家米铺掌柜身上发现的线索来看,凶手常松在七月十三下午前来赊欠米粮,掌柜因其赊欠太多,从未还过为由,拒绝了他。
常松不甘,也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以小楼三楼贩卖大烟为由,要去县里告状。
县城与附近十里八乡都是知晓占了冀南这片良地的裴将军对大烟是深恶痛绝,这两年已不知是禁过多少次烟,抄过多少人的家,宁家偷偷摸摸做这买卖,不被人知道也就罢了,若真被告上去,那就是一个死字。
宁家米铺掌柜无奈,为了暂时稳住常松,便允了他的赊欠。
就是在两人因此分说时,这几日住在朋来镇上的陈小少爷就依照往常的时间,来了米铺,径直上了三楼。
常松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此地等的并非米粮,而就是这样一个照面。
他佯装不小心撞了陈小少爷,与其有了短暂的肢体接触。
之后,他离开宁家米铺,却并未立刻回家,而是又去了鱼市,按照惯例在鱼市巡视,偷鸡摸狗。此间,常松曾与宁家米铺的厨娘擦肩而过,此处有鱼市数人可证明,常松草鞋上亦有鱼鳞未净。
厨娘拎着鱼回了米铺,却不知此时某条鱼身上已多了一点无毒却致命的药物。
这条鱼经烹饪,鲜香味美,在厨娘、米铺掌柜与陈小少爷都已被下了小小暗示的前提下,鲜鱼被送到了陈小少爷面前,药物也如预期的那般进了陈小少爷口中,将他于大烟营造的虚幻美梦中无声杀死。
常松体内的游魂由此进入陈小少爷体内,待药劲儿缓过来,便起身来到窗边,持枪等待周二老爷出现,抬枪将其射杀。然后又引燃一样奇异物品,致使整个三层小楼瞬间大火熊熊,令自身看似烧伤严重,实则半真半假障眼法而已。
大火起,游魂扮演张皇失措的陈小少爷,坠楼而亡。
以上推断之证据均附于后,来自宁家米铺后门水沟内残留的鱼鳞碎片、陈小少爷验尸结果、三层小楼失火现场调查等。
依凶手原本计划,此案表面应是陈小少爷吸食大烟致神志不清,误以防身枪支射杀了路过的周二老爷,乃是小镇普通凶案。
若有人继续调查,再深一层,则该是有游魂暗中以操纵类奇异物品控制陈小少爷,射杀周二老爷,妄图进入周二老爷躯壳,取而代之。
此处凶手为布疑阵,在陈小少爷与宁家米铺掌柜身上都留有操纵类奇异物品的使用痕迹,详查即可发现。
最后,关键性指认凶手之证据有三。
一为鱼鳞碎片中药物,已在死后的陈小少爷即游魂身上取到,厨娘因接触过,双手残留药物,可用其余检测类药物检查到。
二为审问常松得知,他确实曾故意往米铺厨娘所拎海鱼身上撒过什么,只是这两日神思浑噩模糊,记不清楚。
三为制造火灾与虚假伤势的奇异物品,亦于游魂身上搜到。由陈小少爷滞留客栈的小厮口供可知,陈小少爷本人绝无此种药物与奇异物品,亦不可能杀害自己或周二老爷。
故嫌疑最大者便是七月十二晚九点至七月十三晚八点间的常松,亦可称其为游魂六号。
以上,即为七月十三枪击火灾案始末。
附所有所得证据如下:
……
……
墨迹涂了又干,干了再涂。
那些老板看得懂或看不懂的文字写了又停,停了又写。
短短半个时辰不到,就有数十张告示被写完,一些晾干了,摞在了一起,另一些散落在桌案周围,散发着浓浓墨香。
正当老板落下一笔,又将一张告示写完时,外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与推门声,伴随着自家老妻略带疲惫虚弱的低喊:“……老杨,老杨!去给我烧桶热水,一身血味!瞧个热闹,真是害苦了老娘,亏得咱还是假死复生那一拨里的,没被明里暗里地变过去,不然这回你可是要跟镇北边的老枪头儿一样,做了丧妻鳏夫了!”
“哎,哎,倩娘,我……”
老板应着声,眼见自家老妻进来,就要到里间近前,恐她撞上返魂大仙,出什么事,便忙要阻拦。
却在此时,眼下一道黑影闪过,方才那一摞写好干了的告示竟转眼就全都不见了。
老板一愣,忘了吱声。
老妻进来见他模样,纳罕地推了推他:“愣着作甚,老娘使唤不动你了?咦?这些又是什么,你窝在铺子里间,就是写这些?枪击火灾案……常松,周二老爷,陈小少爷?”
“老杨,老杨!”
书铺内的交谈与疑惑都被门窗锁住,关在了寂静深夜里。
黎渐川叼着一沓告示,将那些细碎动静甩远,悄无声息地踩着肉垫钻进了胡同里,拖着一条伤腿也仍身形矫健地不停跳起落下,把一张张告示贴满朋来镇的大街小巷。
黑皮笔记本虽未在餐桌上明说,但依黎渐川的经验和猜测来看,这副本里的破案绝不会只是自己或自己与凶手二人理清案子究竟,就算破案成功,必然还需要广而告之,令更多的人知晓真相,才能作数。
他耗费两个多小时,使尽各种手段,查完证人证据,理好案子,却并无奖励到来时,便已确认了这一点。
所以他才会滚了一身墨汁,把自己染成一只与平时模样截然不同的黑猫,装神弄鬼,找上书铺老板,用玩具熊开口讲述案子,书写告示。
“Rosemary Killed Pupu!”
“Parrot Killed Red21!”
突然,连续两声击杀喊话砸入耳内。
黎渐川奔跑的动作一顿,几秒后又继续向前。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属于前两线的战斗,并不在他眼前的朋来镇,此时他多想无益,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为好。
最后一张告示贴完,两行血字突然浮现在黎渐川眼前。
“恭喜读者破解玩家凶案一件,请查收奖励。
友情提示:您已吸引了朋来镇镇民的恨意,虽微不足道,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请谨慎行事。”
竟然是这种私密的告知方式,而非全副本通告。
这令黎渐川多少松了口气,他可不想再引来更多的玩家或NPC注意。
他跳进一间无人旧屋内,这将作为他这两日的临时基地,藏一些重要但又不那么重要的物件,给拥挤的魔盒省点地方。
血字随他移动,到了屋内,因他心念一动,而变成汩汩细流,在他面前缓缓组成一只形似魔盒但却并非魔盒的黑色小盒子。
黎渐川眸光闪了闪,心头微紧,这破案奖励的获得说来容易,却也并不是那么容易,但凡四号少一分急切,六号少一分高傲,他黎渐川少一分幸运,其他玩家少一些其他心思,那最终的结局说不定便是迥然不同。
至于案子本身,黎渐川自认是谈不上多难的,难只难在拨云见日,扫清疑阵,且要确定凶手,并将其杀死。
大脑里复盘着义庄之事的诸多细节,黎渐川待盒子完整出现后,便立即抬起爪子拨开了盒盖。
盒子内,一本巴掌大的残缺旧书躺在其中,翻开一看,却并非是书,而是一本属于宁来福的日记。
黎渐川小心掀动纸页,潦草却还称得上清楚的字迹一行一行,映入他深绿的猫瞳。
“民国二十二年六月三十日。
近几天阴雨不晴,报看不进去,花养不安心。
过午躲在床上一会儿,闭眼便全是周二头颅飞起,血如雨下的场面,再度骇得我三魂去了七魄。于是便又后悔,恨极自己,怎的就为了几锭金子,去做下这等凶事!
这样说,到底都要怪那逆子,从不体谅老父,时时张口要钱,未有节制。不得不给,便不得不去犯险。
我本是镇上安安分分一个永生之人,一朝利欲熏心,却登上蓬莱观,拜在灵尊脚下,做了叛徒。镇上无人知晓此事,但我却知道……永生之神终将弃我,终将弃我!”
“民国二十二年七月初二。
周家去酒楼办了接风宴,周二回来了。
我特意过去,观其形容举止,却不见疯癫异样,难道老友所说之秘必得在那间废弃义庄内方能实现?”
第232章 最开始没有玩家不重视这位最早出现在故事里的四姨太。
目光落在老友与义庄二字上, 黎渐川沉吟片刻,接着往下翻去。
果然,第二页的时间便已变了, 向前推去一年。
这本日记作为奖励出现, 极可能蕴藏着最终谜底的关键线索, 或者直接是谜底拼图的一角,尽管残缺, 却不可能只有民国二十二年这一条时间线的部分,否则未免太过鸡肋。
黎渐川以猫爪迅速翻动着旧纸张,阅读的同时将一条又一条信息纳入脑中,飞快分析着。
“……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初十。
早晨想写字,让人把桌案抬到小亭子去,边赏花边写字,这是一桩美事。然到小亭阶下, 却瞧见花圃与石板间似有血迹, 心里惊疑, 没了写字兴致, 左右查看,也没看出什么。
……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十二日。
昨天晚上往县城访怀老闲谈。
他不日便将回北平去, 我等这般年纪,见一面少一面, 从此一别, 只怕后会无期。怀老见我来, 却疑问, 数日前我不理他拜帖, 避而不见,还以为我怪他抛下老友离去, 不想今日还能相见。
今晨回镇,路上越想越怪,我前几日不知为何确是浑浑噩噩,思绪不明,竟真将怀老拜帖扔在了脑后,这完全不似我的为人。
又翻了翻前面日记,是我笔迹与口气,但仍是越看越怪,越看越陌生。
莫非是我那疑心病又犯了?
……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十五。
诸多细节表明我四月底至五月初确有异样,这让我想到去年开始便在朋来镇闹将起来的鬼上身一说。且自打我渐渐怀疑起来,想明白这点,下意识再去回想去年以前的数十年日子,竟发觉也是不甚清晰明白的。
浑噩模糊。
是我当真老了,已将过往弃得干净,还是过往皆幻梦,昨日我非我?
去问旁人,却当我痴了疯了,老糊涂了。不敢细思,不敢多想。
但如此日不安食,夜不能寐,亦不是办法。思来想去,我决定明日去一趟镇上教堂,见一见李二爷。
……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十六。
我在教堂见到了李二爷,与他详谈我疑心自己被鬼上身之事,李二爷说我体内若真有恶鬼游魂,一进教堂,便会被永生之神驱逐,不可能完好无损,除非游魂已与我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我询问若真一体,又该如何破解。李二爷却摇头说我心不诚,已被杂念污染,便将我赶出门去,半点不念往日情面,真不知又怎样得罪了这个怪人!我尚在宁家时,却不见他这般态度!
实在无法,明日上小定山,去蓬莱观看看罢。
……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二十三日。
今日已是从蓬莱观回来的第六日了。
这六日,我便是连在梦里,都一遍遍地想着冯大师说的话和他当时的神态模样。我清楚,他是当真有本事的高人,他知道些什么。
当时我同他说起,怀疑我体内还有一人,乃是鬼魂,他便抱着拂尘同我笑,我还未曾见过这位冯大师如此平易近人的一面,不知是否是错觉,我说出此事后,他竟好似对我亲近不少。
他说算上你,你体内何止二人?三人也!未来更多,也是可能!
我闻听此言,简直要惊死过去,忙是又求又问。
他说这件事若我诚心想解,唯有一法,便是拜在灵尊座下。
我不答应。
我自然知道背叛永生之神的下场,这是我这个年纪的人不能接受的,唯有镇上那些小年轻敢偷偷摸摸去做这些离经叛道之事。
他们对世道不满,对朝廷不满,对神明不满,想改变,我不想。
冯大师见我不愿,没有多劝,命道童递我一枚符箓,说无论是因何难事,日后我若后悔,皆可凭此符箓上蓬莱观来,他自会帮我。我接了符箓,又要了一些与鬼上身相关的道术典籍,便就此下山回了家。
回家之后我便有些后悔,信仰一事在我心中,便是双膝跪在灵尊面前,我心中依旧是信仰永生之神。外表如何,骗一骗冯天德罢了。
那灵尊谁又见过呢?
依我看,假神也!
……
民国二十一年六月初一。
昨日我去了蓬莱观,答应冯天德信仰灵尊,甘愿舍弃永生之躯。果然,就如我想的一般,没有契约没有誓言,随口说说似的,毫无约束。冯天德的说法是灵尊在沉睡,我半信半疑。
回来后这一夜,我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平静,直到晌午才醒来,浑身轻松,好似年轻了十岁不止。
我是该养精蓄锐几日,因为七月十五后,冯天德要我带着那枚符箓再去一次镇上教堂,并演一出戏。一出驱鬼不成,突然痴呆了的戏。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罢了,不管是什么药,我都相信自己,我心里明白,我不会背叛永生之神,不会真去信仰那位灵尊。
因什么事,都不可能。”
看到此处,黎渐川又下意识翻回了首页,民国二十一年的宁来福如此信誓旦旦,最终却没抵过一年后的儿子与金子。
“民国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五。
现在我在所有街坊邻里的眼中都已是一个对镜子自言自语的痴呆老人了。因我是在教堂出的事,李二爷留我住了几日,为我治疗。但我本就是装的,如何能治得好?
而且我瞧他也并不见得多用心来治,只是随便打发我罢了。
离开教堂后,我又上了一趟蓬莱观,询问此事,冯大师却道,你只说我也治不好此病,其余莫问。又拿出一些大洋来,说我只要一日复一日地这么装下去,便每月都可过来领些大洋。
我倒是不怎在意钱财,但那逆子大手大脚惯了,总要邮些给他。况且,装疯扮傻而已,于我个糟老头子又有何影响?
拿了钱,我便想着离开,可最后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前些日子七月十五过来领戒的是否是宁家的宁永寿。
冯天德应是,又问我怎知道。我说瞧见他夜半不睡,鬼鬼祟祟去挨家挨户井里投药粉,又问药粉,冯天德却不答了,赶我走,但我看他眼神落在我身上,却是异样得紧。”
民国二十一年的领戒之人是宁永寿?
黎渐川怔了下,猫瞳微微转动。
再翻一页,却是到了残缺日记的末尾,只剩三篇文字。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二。
县里的信来了,镇上邮差惫懒,总是送得迟,这回却提早了一遭。照旧是济世药房老友的信。
我本就打算这两日写信过去,提一提镇上怪事,尤其是那桩骇人听闻的挖脑魔案,不成想,他却像是与我心有灵犀,先在信中提到了此事。自然,他不在朋来镇上,对此事算不得多了解,所以只是顺带着提几句罢了,信里主要说的,还是他的一位病人。
他称这位病人为阮小姐。
这位阮小姐身上很是有些古怪,让老友颇觉不安,除看诊外本不想过多接触,但济世药房的少东家在得知此女暂无投宿之地,又身无分文之时,热情邀请其留了下来,治病加小住。
此女自称是杭州人,要北上去北平,刚入冀就遭了响马,随从和钱财全失,自己勉强跑了出来,回家却也太远,只能继续往北,到距离不远的冀南某地去投靠同窗好友。
行经朋来镇,她一不小心,坠下山坡,摔晕过去,醒来时附近只有一间废弃义庄,便在义庄里养伤,待到能行走了,才进到镇上,搭车来了县城看诊,说是脑子可能摔出了问题,总感觉自己多出了一些奇怪的记忆,并偶尔会行为举止男性化,且告诉别人,自己并不叫阮素心,而是姓孙,名叫孙朋来。
老友对她这些话是没有全信的。
他看过她的伤势,虽已好了许多,但观痕迹能看出,她从坡上摔下,只怕不止是摔晕摔伤这么简单,最可能是摔死过。
而且朋来镇他也是知道的,义庄虽离镇上有些距离,但不至于太远,若真伤了,需要人照顾,为何留在义庄,而多走几步去镇上回春堂?
能行动之后,看病也是直接来了县城,略过了回春堂。
见老友所述,我也觉此事怪异。
……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
前日宁家一个旁支的小子过来见我。
这小子小时候没爹没娘,我时不时会照拂他一二,后来我从宁家出来了,他也没忘恩,时常就带些东西来看我。但这次他来,倒不是往日那般闲话家常,而是提起了小定山上那座蓬莱观。
那地方我知道,小道观一个而已,建造年份不可考,供奉的神明也不知,但出于某些我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它在朋来镇上是颇有些地位的。大家伙都敬着,怕着,也不敢怒地恨着。
他是说蓬莱观上那位冯大师下山来,亲自去了宁家与李家,他不巧正撞见了,听到三两句,说是什么领戒、永生之类的事情。
我当时没往心里去,今日闲来,前言后语一琢磨,却发现这领戒的事恐怕不简单。
自打七月初十朋来镇第一次出现凶案以来,仿佛全镇的人都默认了,永生并未眷顾所有人,有些人会死,有些人不会。而领戒一出,我的心底便有一道声音告诉我,未来的时日只怕会死的人要越来越多了。
但不到死之一刻,谁又能知道哪些人已背叛永生之神,再不能拥有死而复生的能力了呢?
……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七。
县里来信,说老友被人害了,凶手是街上一名欠了药钱的混子,疑犯之一便是那位阮小姐。
我明日将去奔丧,要见一见这位阮小姐。”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
应当是还有后续的,但这奖励显然是只能给这么多。
宁来福去县城奔丧之事,及与阮小姐会面之事,均不能再有。但黎渐川对这后续却是有大致的了解的,一切便来源于四号带来的罗大的部分记忆碎片。
这前半夜,黎渐川的收获可以归为三类,一是破案奖励,二是罗大及四号的记忆碎片内容,三是六号随身携带的线索。
这三者皆互有关联,彼此印证补充。
罗大的记忆碎片,主要也就是关于珊瑚和四姨太的。
丫鬟珊瑚和罗大有私情,照理说,以罗大的身份和与丁局长的关系,一个小小丫鬟而已,便是与四姨太关系再亲厚,娶也就娶了,断断不会有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情况。
这情况之所以出现,还是因着罗大对四姨太阮素心太过忌惮。这
忌惮不是因丁局长而生,而是只为四姨太本人。
罗大怀疑,四姨太绝不是人,而是一只心狠手辣、魅惑人心的恶鬼。
丁局长明知济世药房老大夫是她所杀,却在她一笑之下,便色令智昏,公然包庇……大夫人和三姨太均看不惯她,于是她入门前大夫人便暴毙而亡,三姨太也好似鬼迷了心窍般,突然对她亲亲热热,甚至隐带恭敬……
最为恐怖的是,罗大应丁局长的命令,去小定山调查过,发现这四姨太当真是从崖上摔下来,摔死过,她绝非朋来镇人,却在死后被老瞎子收敛到义庄之后没多久,便活了过来!
他将此事告知丁局长,丁局长次日便病了,宣布再不见外人,整个丁府,几乎成了当时还不是四姨太的阮素心的一言堂。
后来丁局长病愈,禁止任何人再提四姨太往事。
罗大偶然暗示起来,却只见丁局长满脸恍惚茫然,好似全然不记得此事 。
而这次他不甘不愿来到朋来镇,护送与治病都是表面理由,暗地里寻求蓬莱观或教堂帮助,除了阮素心这恶鬼,才是真实原因!
“看样子罗大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来到朋来镇后,还没找到机会去请人驱鬼。”黎渐川暗自想道。
“四号就是认为四姨太身上这个孙朋来一听名字就不同寻常,又因吞了义庄老瞎子的精神记忆,将其改造成了傀儡,知晓四姨太这还魂之事应当是真,且与义庄、与七月十五有关,所以才想要试探一番,看新鲜的死尸能否在七月十五附近的义庄内再次引来孙朋来的魂魄,顺便设局钓鱼,杀戮其他玩家。”
“不过从四号的记忆碎片看,这线索还是不够全,不够说服他,在他的记忆里,他不太像是码头和义庄里那样冲动的人,难道是和阮学智一案里一样……有纸人影响?”
黎渐川深绿的猫瞳光影幽暗:“……七号。”
他从这个玩家身上嗅到了一股棘手的强敌味道。
整理过四号和罗大的记忆碎片,便知碎片终究只是碎片,关键线索有,但太少。
和宁来福的日记这种等级的线索是完全不能相比的,果然奖励不愧是奖励,若真不拿这奖励,可能直到游戏结束都触不到谜底的一两分完整模样。
相比记忆碎片而言,六号身上搜到的实物线索是稍微丰富一点的,但也丰富得有限,大致就是两样,宁来福的部分信件,和宁家分给他的留存不多的一些地契,一些交易凭证。
前者拆开看看,也主要就是又两件值得注意的事。
一是老大夫的信,讲四姨太在济世药房的事,以及老大夫对四姨太病症的怀疑。他认为这不是病,而是鬼上身,自己觉着或蛛丝马迹显示有另一人在自己体内。
这鬼上身内里的隐秘,按他猜测便是真正的四姨太已死在了陡坡,但魂魄仍残留一部分,那叫孙朋来的恶鬼趁虚而入,两魂共居一体。
其中究竟,或与当时临近七月十五中元节有关,也或是那义庄诡异。
当然,他这也仅仅只是无甚凭据的猜测。
第二件事是宁来福写信告诉一位友人,称在挖脑魔案发生后,有大雾起,他在小定山见到冯天德进过大雾里,又安然出来了,还朝雾里跪拜。
雾散之后他去过山顶,什么也没有发现。
此外,不知是否是他自己心疑,他总觉得,那大雾从山上、海上蔓延下来,笼罩朋来镇时,所有镇民都很活跃,但情绪上却是矛盾的,好似糅杂着极端的开心,与极端的怨恨。
后者里头有一张地契是着火的那家宁家米铺的,原来这米铺属于宁来福,三楼偷卖大烟也是宁来福搞的,目的便是不择手段地多弄些钱,给他儿子。
宁家应该并非不知情,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黎渐川以宁来福的日记为主干,在脑子里将目前所有线索都捋了起来,归类整理,它们虽看着琐碎,但一点一点拼合起来,却已能勾勒出一个比之前更为清晰的轮廓来,不再让一切思考都流于表面。
只是这一时的信息量太大,让他这颗新鲜可爱的猫咪脑瓜儿嗡嗡直响,差点过载爆炸。
“阮素心……看来这位四姨太,是非见不可,而且还要尽快去见。”
黎渐川缓缓蜷起尾巴,用爪子拍了拍接近宕机的脑袋,略微调整了接下来继续调查的重点方向。
最开始没有玩家不重视这位最早出现在故事里的四姨太。
但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就不再把她看得那般关键重要,也并不急着去见她,接触她,或是将她列为谋杀对象。
是忘了,忽略了?
还是……被什么悄无声息地,影响了?
第233章 不回看不知晓,一切细思极恐。
当黎渐川的大脑里明确地冒出这个怀疑的想法时,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清醒感,仿佛潜水已久的人猛地突破水面,自水下浮出, 摆脱层层浑水的压抑与蒙蔽, 骤然望见了一碧如洗的晴空。
一切都好像被擦过的镜片, 瞬间清晰真切起来。
“果然。”
黎渐川深绿的猫瞳微微眯起,审视之前两天自己对四姨太阮素心的某些看法和由此作出的判断, 从中察觉到了一些细微的矛盾之处。
就算王曼晴和阮素心相熟,但两人多年未见,也绝不是朝夕相伴的亲人或知己,他作为李新棠时连李二太爷都敢去应付,怎么第一天却连见四姨太一面都不敢,这避那避?
而后第二天,又以李新棠和四姨太没有明面上的交情一说, 再次轻而易举地放弃了去见四姨太的安排。
再看眼下, 宁来福的日记和四号六号的线索都明摆着点出来了四姨太的诡异之处, 但他刚才决定去探丁宅见四姨太时, 竟极为少见地没有提起多少警惕,好像这只是一场寻常的任务探索。
不回看不知晓, 一切细思极恐。
黎渐川抖了抖胡须。
他相信要是自己没有任何发现,真以浑噩蒙蔽的状态进入丁家老宅, 那不出意外就是有去无回。
这种潜意识的影响不论强弱, 不论范围, 除非是被显而易见地戳破, 否则很难说有没有真正摆脱, 有没有仍在被引导着思考或行动,可以说是很难察觉又防不胜防的。
人所知晓的一切都建立在自身感官的反馈上, 真假,虚实,也是对主观感官的信任或怀疑。
而客观的世界恒在,只看能否确切触摸到。
当感官或潜意识被影响,那伸出去触摸的触角就极可能发生偏移,距离真相的方向越来越远。
但幸好,被毫无所觉地影响潜意识这种事,他也并不是第一次领教了,自从经历过那枚石质印章的教训后,他对这类影响就格外关注,时常保持怀疑,翻查记忆。
而破案的奖励,更是直接点醒他,告诉他要去见一见阮素心。
“潜意识影响,还可能是大规模,悄无声息的,不像是奇异物品能做到的,它们的局限性都比较大……”
边思索着这种影响来自何处,黎渐川边动手将面前的线索一一收了起来。
“阮素心死而复生的时间点紧挨着挖脑魔案,按照之前对三条线的推测,那时第一线玩家应该还没有到来,就算来了,也不太可能是玩家动手杀的阮素心,刚一降临游戏就杀NPC,太莽撞……”
“而除了那次被隐瞒的死亡外,四姨太没有过其它被害经历,所以她大概率不是玩家,那么到底是某种怪异在她身上,还是她就是魔盒怪物或监视者?”
无论是哪种,都需更加谨慎对待。
黎渐川决定从这一刻起将警戒线提到最高一档,时时刻刻审视自身的意识与言行。没谁规定暂时摆脱潜意识影响后,就能一直保持清明,不会被再次影响,小心无大错。
想到监视者,黎渐川短暂地跑偏了下思绪,回忆起了宁准最初被问起监视者时的场景。
宁准曾说监视者极其少见,他也不过就见过一次还是两次,但现在看这话明显不实在,黎渐川跟他进游戏到现在,都不知道碰见过多少监视者了,不说是地里的大白菜,那也差不离。
当然,这或许也从侧面说明,黎渐川自打进入魔盒游戏,就没遇到过几场称得上是轻松的游戏对局。
全维度互动平台牛皮纸上不少人提到过的新人局,好像只存在于别人之口,他是没见过几次。
但高端局险虽险,却也自然有高端局的好处。
比如黎渐川从义庄离开时搜刮来的这一大把奇异物品,换其他轻松点的对局,是绝对没有的。
魔盒持有者在所有魔盒玩家里所占比例极低,同样的,能弄到奇异物品并带进游戏的玩家,在魔盒持有者里也是相当稀少的。而这一局,直到现在,黎渐川还没见哪个玩家一样奇异物品都没有,甚至还有玩家,比如二号,动不动就是好几样奇异物品同时使用,弥补短板或掩盖特殊能力。
这两天下来,他怀疑全副本最穷的就是他自己,一把匕首,一枚印章,和一个抢来不久的玩具熊。
现在,他总算是稍富了一点,多出了彭松墨的动力血管和六号的掌心箭。
其它物品他也都检查过了,全在爆炸和战斗中或多或少地受了损,不能再用,唯有这两样没有太大影响。
动力血管,顾名思义,就是一根小蛇一样的青色血管,拥有极强的动力,植入到人体某个部位,便可以让那个部位的力量翻倍暴增。
具体方法就是在你需要灌注生机与动力的位置切开一道血口,让它钻进去,缠绕血管肌肉。彭松墨把它植入在了自己的腿上,为自己的腿法加成,这样看一记鞭腿踢爆两颗脑袋,也就只是基本操作了。
这条血管还需要注意的是每次使用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一旦超过,它就会由□□深入,寄生进主人的精神体内,再取不出来,直到再过二十四小时,把主人彻底吸干之后,方会离开。
黎渐川感知到这件奇异物品的基本规则后,就干脆利落地将它植入到了自己受伤的猫猫腿上。
这正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至于另一件,六号的掌心箭,表面看起来则是一张纹身贴。纹身贴上的花纹由一把银弓和一根箭矢组成,当决定动用它时,银弓和箭矢便会自动出现在掌心,随心而动。
这奇异物品射出的箭矢能穿透时空,瞬息而至,之后无论是否射中目标,也都会自动返回,来寻银弓。
黎渐川是见识过这掌心箭的威力的。
他堪称恐怖的视力与速度都不敢说一定能捕捉到箭矢位置,将其躲避。如果没有镜面穿梭,义庄里六号那一箭,他至少要挨上一半。
可以说,在敌人没有闪现瞬移之类的特殊能力时,这是一件相当强劲的远程武器,隐蔽而又出其不意。
想驾驭它也不难,将纹身贴贴在掌心,在纹身贴颜色变淡时,及时用自身鲜血补上颜色就可以了。
黎渐川用猫爪比划了一下,觉得以狸花猫这肉垫的大小想贴上这块纹身贴着实是有点难度,就暂时放弃,将其扔回魔盒了。
至此,前半夜所有收获都已经整理好了,黎渐川颇感心累地伸了伸懒腰,舒展了下筋骨,然后溜溜达达钻出旧屋,又去别人家水桶里洗了个澡。
回来躺下,他甩了甩毛,抓紧时间闭眼小憩,恢复体力。
去周家拿奇异物品完成同十二号的交易,去丁家老宅调查四姨太阮素心,再去看看宁永寿和宁来福那里是否还有残留的蛛丝马迹,必要的话,可能还要再去一趟蓬莱观——这第三天要做的事情比之前是只多不少,面对的对手也是只强不弱,没有足够的休息,没有良好的状态,即便他身体素质非常人,也绝对难以应对。
况且,他隐隐有种预感,随着玩家数量的不断减少,这局游戏的暴风雨,即将真正到来。
凌晨三点。
朋来镇陷入到了更深的沉睡之中,连犬吠蝉鸣都渐渐歇了,微不可闻。
黎渐川醒来,跳上墙头,借着杂草与夜色的遮掩,一路小跑,直奔周家。
趁周家人被周二之死牵了心神的机会,潜进去找十二号玩家所说的奇异物品,是黎渐川早有的打算,顺便,他也能调查一下周二上次假死复生与宁来福、蓬莱观又有何关系。
越过一户人家的屋檐,还相隔很远,黎渐川就已看到周家大半个宅子都是灯火通明,人影憧憧,显然是忙了一宿,都还未睡。
周二夫人伤口不浅,大约还未复生归来,隐有一些火把涌出宅子,又朝义庄去了。
他无声地靠近周宅光线昏暗的后院,正要一跃而入时,却忽然察觉到了什么,霍然转头看向背后幽暗深黑的小巷。
片刻寂静后,一阵分辨不出男女、直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细笑声低低响了起来。
随着这阵笑声,小巷尽头缓缓走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白色纸人,小纸人嘴如月牙,大大裂开弯起,怪诞诡异。
“你这直觉敏锐得吓人,被发现了我也一点都不意外呀。”
小纸人嘴不动,却有声音传出:“好了好了,别紧张,三号。我是七号,你是知道的,我是个友善可亲、乐于助人的好玩家。”
“我来找你呢,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蠢得不是非常明显,也疯得不是特别厉害,勉强算是这个魔盒游戏里为数不多的正常人,所以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小小地合作一下,互助一下,共享一下……你觉得呢?”
黎渐川操纵玩具熊,同样回以脆生生的笑声,不答反问道: “你不是一直在跟踪我,否则不可能这个时候才来找我……这具狸花猫身上也被你贴了纸人?”
“纸人颜色不同,大小不同,有的有字,有的无字,看来这些差别就是纸人的能力之差。除放大某种念头或情绪,辅助某些事的buff类纸人外,看来你还有很多其他类型的纸人,比如战斗类,隐匿类,追踪类……”
“这就是你的特殊能力?”
小纸人嘻嘻一笑:“第一天阮学智之死,果然是被你看到了。”
第234章 罗大案,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
黎渐川听着小纸人的笑声, 并没有否认他的猜测,而是道:“义庄的时候你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你知道我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份, 否则你不会用这种相对正大光明一点的方式来找我, 不是吗?”
“阮学智的案子不是你安排的, 却也有你的推波助澜,你是想在第一天就打乱一些玩家的节奏, 逼出一些行迹,看情况送上一张小纸人吧。第一天,也是最方便观察镇民身份的时候。”
玩具熊从狸花猫身后露出了一只暗色的眼睛,毫无情绪地盯着小纸人。
夏夜燥闷,渐溢潮气。
小纸人挪了挪脚步,离臭烘烘的水沟更远了一点,扯动嘴角笑道:“好吧, 事先声明, 当时在你身上我可没有动手脚。纸人也不是想放就放的, ‘病毒’只能钻进有漏洞的地方, 而且初始必然会招惹来‘免疫系统’的一些反应。”
“你呢,有点与众不同。”
“我猜你现实世界的身份应该很不一般, 这里我指的不是达官显贵或者某组织的领袖、某实验室的博士这类,而是另一种不一般, 你理解吗?”
“你的身体素质在我见过的所有魔盒玩家里可以说是极为稀少的。有没有玩家怀疑过你是A2改造人?不不不, 你绝对不是, 我敢肯定, 那些改造人, 也就是从God出来的那些残次品,他们是远远比不上你的。他们是强悍的, 也是定型的,只能拿来当工具。”
“而你不同,你会一直觉醒,一直成长,下一秒的你永远会比上一秒的你更强。”
这个话题令七号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兴奋之中,小纸人的双手有些癫狂地挥舞了起来,指向黎渐川。
“就像现在,即使你在一只猫的身躯内,你的精神体也在疯狂地进化着!”
“进入副本,玩家都会受角色的身体素质影响,自身的精神和现实身体素质也会反过来影响角色,所以在游戏内的实力和现实会有上下浮动的差距,但我研究过,除非老弱病残,否则这个差距是绝对不大的,副本身体会拥有现实身体70%到100%的实力。”
“而你,无论拥有怎样的身体,或许都能将这个标准保持在90%以上。对,哪怕你现在只是一只猫,我也确定,没有任何伤势的前提下,你能有原来至少90%的实力。”
“你看,你的身体是如此地难以被入侵!”
“而且似乎任何时候,你都只会最多分出去九分心神给外界,留有一分,一直保守地在警惕着什么。是人类,精神状态就会有极限,就不可能长时间地做一根紧绷的弦,哪怕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个呼吸,一个刹那,也总是会有松懈的时刻。”
“但你好像还真的没有。至少在这两天里,我没有发现。所以,我就算是想给你放点‘病毒’,也无从下手呀。”
小纸人无奈地耸了下肩,真好似一个活人般,充满灵动的情绪:“说实在的,如果不是这只纸人已经和这具猫身融合得差不多了,也许你在刚刚进入的时候,就发现它的存在了。”
说着,小纸人招了招手。
黎渐川只觉尾巴微微一热,回头看去,便见一只比蚊虫大不了多少的纸人从尾巴尖处飞了出来。
只是它并没有没飞回七号手里,而是悬到半空,无火自燃了。
“一点诚意,足以证明我没有对你下手的意思。我只是来和你谈合作或者交易的。”
七号道。
黎渐川扫了眼飘落的飞灰,道:“把你特殊能力的使用关键告诉了我,这不是一点诚意,而是太大的诚意。这诚意越大,也就代表着你想要的东西越关键。而且,这样东西,目前应该只有我这里有,独一无二。”
“你想破罗大的案子?”
这是黎渐川第一反应想到的七号的目的。
义庄之战将罗大案子的一切都几乎全部埋葬,唯一的线索大概就是这具狸花猫的身体和黎渐川带出来的罗大与四号的记忆碎片。
小纸人闻言摸了摸并不存在的下巴,叹气道:“和聪明人说话,确实不那么费劲。但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给我一种既聪明又不那么聪明的感觉,很微妙。你能想到我是为罗大的案子而来,为什么就想不到我凭什么就有信心来找你要罗大的案子呢?”
“华夏有个成语,叫先礼后兵。但我一点都不喜欢用武力来解决任何事。”
“那你和我恰恰相反。”黎渐川状似随意地笑道,“能武力解决的事,我从来不喜欢动脑子。”
小纸人道:“那你可一点都不适合魔盒游戏,但偏偏你现在又长成了最适合它的模样,这可真是一件怪事。”
黎渐川直接道:“所以你准备的兵是什么?你要杀我?”
“当然不,不要这么暴力,和平一点。”小纸人连连摆手,“我只想要威胁你,没想杀你,杀你可得不到足够的好处。而且我相信,没有玩家面临被说破法则的威胁时,还能拒绝我的合作或交易。”
随着这话音,一张纸不知从何飞来,落到黎渐川面前,舒展开来,露出上面的繁体汉字——
双手不能触碰任何液体。
“这就是你的法则。”七号的声音传来。
黎渐川耷拉下眼皮,转动猫瞳,嗓音依旧清脆,没有任何波动:“你确定这是我的法则,而不是我伪装出来误导别人的?”
“你也担心这一点吧,所以才没有降临真空时间,或把它安排在晚餐上。在潘多拉的晚餐,和与晚餐有许多相同之处的真空时间里,一旦猜错,你就会死。你并不确定这就是我的法则。”
“而且,你认为我会放走一个知道我法则的玩家吗?”
小纸人再度低低笑开:“所以呢,合作或交易吗?”
玩具熊沉默了一阵,然后跟着小纸人的笑声,一同心照不宣地低笑起来:“交易,当然要交易。罗大的案子,换你回答我五个问题,另外,案子的奖励我也要看。”
“狮子大开口呀。”
小纸人抱胸摇头:“一个问题,奖励不共享。”
黎渐川道:“那就没得谈了。奖励必须共享,三个问题,这是我的底价。既然你给出了诚意,那率先报出底价就是我的诚意。”
小纸人道:“率先报出底价只怕不是你的诚意,而是你的预谋已久。你离开义庄已有几个小时,不去罗府,不去丁家老宅,破了枪击火灾案,却不破线索证据你掌握得最多的,甚至不需要怎么调查的罗大案,不就是在等人来交易吗?”
“这个底价,不仅撇去了更多一层的镇民的恨意,还奖励到手,又附赠一堆新鲜线索。”
“啧,太奸诈了,不厚道,不厚道。”
一点小算计被识破,黎渐川也并不意外,他清楚七号不会因此知难而退或恼羞成怒。冒这样的风险,也确实是带着诚意来见自己,七号对罗大案,明显是势在必得的。
黎渐川道:“我们都是奔着解谜去的,这场交易不动用真空时间,我承担的风险可也比你大得多。万一你破案后拿了奖励就跑,那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七号听出了这段话的未尽之意:“所以你想先问三个问题?”
“反正你的答案我也无法完全确定真假,不是吗?”黎渐川笑笑,“所以呢,交易吗?”
他把这个问题又抛回给了七号。
小纸人捂着额头沉默片刻,叹道:“好吧,交易。但两个问题,加奖励共享,另外,我可以附赠你我得到的一样线索。”
“我知道你在没有明确‘镇民们的恨意’这一点副作用究竟是怎样前,是不太敢自己再破一个罗大案的。但谁让我还有其他可能存在的竞争者呢,吃点亏,认了。”
这一副凄惨语气,若黎渐川真信了,那怕是转眼就被这些狡猾的疯子在游戏里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成交。”
黎渐川也满是心疼地应道。
狸花猫和小纸人同时抬头看向对方,一眼对视后,两个非人类影帝都状若无事地收回了目光。
“两个问题。”
和七号弯弯绕绕地心理博弈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黎渐川不想再耽误,直接开门见山道:“第一个,你认为宁来福、四姨太和她的丫鬟珊瑚这三人藏有什么秘密,无论你认为是否有价值,都算,但要你全部的发现。”
“第二个,你对猎杀者和魔盒捕手有什么了解?”
七号咋舌:“你这两个问题,简直就顶别人五个问题了,看来和聪明人说话也不都是愉快的。但我是个诚信为本的老实人,既然答应了,那就肯定会如实回答的,至于信不信,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首先第一个问题,这个比较不好回答。”
小纸人来回踱着步子,似在思考:“宁来福死得太快,这个身份自带的线索应该都在第一天成为宁来福的四号身上,可你现在既然问出了这个问题,那就说明你没有从四号身上拿到宁来福的自带线索,这里可能性就太多了,比如前两线有玩家是宁来福,再比如四号把线索藏在了别处,等等。”
“不谈这个,只说我的发现的话,那就只有一个秘密,宁来福的痴呆症。”
黎渐川掩在眼皮下的目光微微动了动,提高了几分注意。
七号顿了顿,便继续道:“宁来福的痴呆症你只要问过镇上一些有些地位的老人,应该就能知道,普遍的说法是年纪大了,老年痴呆,更隐秘一点的说法,就是去年宁来福鬼上身,前去海边教堂驱鬼,却不想被驱成了痴呆,怎么治都治不好。”
“镇上人当初对此事颇有嘀咕,但被李家出手压下去了,所以现在知道这事原委的人很少。”
“可实际上呢,宁来福这痴呆既不是年纪到了,科学性的,也不是驱鬼闹的,玄学性的,而是他自己装的。”
说到这儿,七号不由嗤笑出声:“可他也不想想,冯天德为什么偏偏让他去装这个痴呆。痴呆装得久了,便是真的痴呆了。”
“真的痴呆?”
黎渐川蹙眉。
“我这里的线索表明,去年五月,宁来福去找冯天德时,冯天德看出他身上有灵尊施展某种手笔的痕迹,虽猜不透这种手笔是何,又为何,但冯天德都打算利用一番,借此来在朋来镇和蓬莱观的对峙中占据优势。”七号道,“所以他拉拢收买宁来福。”
“但他也知道宁来福不会轻易背叛永生之神,他也不需要宁来福真的信仰灵尊,他只想要宁来福无法拒绝他一些不直接关乎永生之神的安排即可。”
“七月十五后,宁来福按照冯天德的吩咐,拿着那枚蓬莱观的符箓去了海边教堂,装作驱鬼后痴呆。”
“李家二太爷在发现宁来福痴呆后,更是将他留在教堂,多治疗了几日。如此,那枚符箓便发挥了最大的效果——以灵尊之力,污染了永生之神的信仰之地。”
“自那以后,凡是去教堂祷告的镇民,都会在聆听永生之神教诲的同时,也听到一丝对永生的质疑。”
“有些意志不那么坚定的,便暗中转变了自己的信仰,也丧失了永生的能力。这类镇民到现在来看,已在朋来镇不算少数。”
“而这枚符箓也就像是一盏油灯,要想激发点亮,消耗的自然是宁来福这根灯芯。所以即使当时他没有痴呆,日后,也会慢慢变成浑浑噩噩的样子,只偶尔可能清醒。”
黎渐川诧异道:“冯天德知道宁来福身上有灵尊某种手笔,还让他当灯芯,消耗他?”
小纸人晃晃脑袋:“这个问题应该算第三个了吧?但答案太过明显,没什么价值,你再想想可能就知道了,所以我也可以告诉你。很简单,冯天德代表的是蓬莱观,但不一定是灵尊。”
“信仰这东西,不挖出心来看看,谁又知道是否真的虔诚,毫无私意?”
话音落,黎渐川的脑海里便瞬间浮现出了昨天傍晚他见冯天德时,冯天德最初的那一番棋盘黑子白子言论。
对于棋手来说,只有弈棋的双方势均力敌,才能长久地感兴趣地将这盘棋下下去。若一方优势太明显,一方劣势太明显,那也就没有继续的必要了,投子认输便可。
而冯天德与蓬莱观,绝非棋手。作为棋子,没有谁会愿意自己失去价值,被抛弃。
黎渐川沉吟道:“他以宁来福污染了永生之神的一部分镇民,是占了优势,但又恍若不知地消耗掉了宁来福这一灵尊的安排,把这优势削减了一点。一来一回,他或许占优,却绝不多。”
“这盘棋,仍能继续下下去。”
小纸人拍手笑道:“没错。”
这样看来,在第三线正式到来前,宁来福受冯天德指使去杀周二,估计也是与这盘棋有关。
毕竟在非三条线时间范围内,前两线玩家留在NPC躯壳里,是没有玩家意识的,直到恢复记忆前,都只会按照NPC原有的想法和性格行事。
蓬莱观的立场即是凶案,谋杀越多越好,朋来镇的立场则是永生,破案、阻止凶案发生,或让镇民长久地生而不死,便是他们的需求。在这两者头上,又有一个灵尊和完全没有任何形象与雕塑的永生之神。
一体,而又对立统一。
黎渐川感觉自己对这两者之间的理解渐渐又深了一层。
他思索着,没有露出过多的表情,当然,想从这张毛茸茸的脸上看出细微表情,可能也并不容易。
“关于宁来福,我就知道这么多,线索来源是不会告诉你的,真假由你判断。”七号摊了摊手,“再说四姨太和珊瑚,你猜得没错,四姨太那里是有一个可供玩家进入的镇民角色,那就是珊瑚,罗大的姘头。”
“昨天我做了一天的珊瑚,没发现她身上有太多秘密,唯一一点,就是我操纵王祥所说的手帕的事。”
“这件事就如王祥说的那样。罗大来找珊瑚,四姨太听说了阮学智的死,要问罗大,将他叫了过去,问的时候,见罗大擦汗掏出来的手帕并非珊瑚所赠的那条,便将话头转到了手帕上。”
“说实话,以我个人来看,四姨太的表现并不像是真的能预知罗大会出事,而是她自己可能会对罗大动手,那更像一种警告。”
黎渐川愣了下:“四姨太想杀罗大?”
话问出口,黎渐川便反应了过来,的确,四姨太也有杀罗大的动机,甚至还不止一个。更何况,放出这种警告的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四姨太,也或许是她体内的那个自称孙朋来的人。
“说了嘛,个人猜测。”
七号笑道:“这就是我从珊瑚身上收获的唯一一点东西,除了和罗大的私情外,她简直和其他普通丫鬟没有任何两样,每天做的也就是那么一些事。那位四姨太也差不多,昨天去回春堂看病,没等到彭老先生,回丁家老宅后,便在亭子里作画,一画便是半天。”
“我找了个机会将丁家老宅搜了一圈,只得到两个有价值的消息。一是四姨太的病是鬼面疮,有人称这鬼面疮是四姨太害了人的报应,具体不知,这一点你之前也知道了。”
“二呢,就是这位四姨太还有点疯病,不定时发作,但却也不伤人不害人,只是喜欢把自己关在屋子,不让人打扰。我昨天运气不佳,没见到她犯疯病的情况,这里头或许有点玄机,但也有限。”
听着七号对四姨太和珊瑚的分析,黎渐川略感古怪。
他直觉七号说的大部分都是真话,但要真是这样,不存在故意欺瞒的话,那七号对四姨太就仍处于黎渐川之前那种下意识忽略的状态中。哪怕是成为了四姨太的贴身丫鬟珊瑚,也没有获得更多线索,还自觉浪费了时间。
“至于猎杀者,这个我倒确实是知道不少。”
七号没有感受到黎渐川异样的情绪,直奔下一个问题:“一些基本情况应该就不用说了吧,你现实世界随便找个靠谱点的情报组织买一买就知道了,无非是来自God实验室,属于A2系列实验品,魔盒游戏第一阶段结束后被投放进游戏之类的。”
黎渐川点了点头:“说你认为关键的。”
对于猎杀者,他自然有初步的了解。
“我认为关键的,知道的人不是很多的消息,有三个。”小纸人又摇头叹气,“这样的价格给你,简直是白送。等会儿罗大的案子可要细致一点给我,最好再来点赠品。”
念叨完,他道:“消息之一,就是关于God实验室。这间实验室的情报很多组织和国家费尽心思去掏,都没掏到多少,非常神秘,流传最多的情报就是实验室的主人,也是它的创始人,宁准,是个喜怒无常,常年进行人体实验的残忍刽子手,怪物科学家。”
“这消息说准也准,说不准也不准。”
“据我了解,宁准确实是God实验室的创始人,也被称为God,但他并非是God实验室现在的主人,大约一个月前,God实验室刚面对全球发布了宁准的通缉令,可谓天价。”
“之后没多久,A2猎杀者便被大规模投放到了魔盒游戏。在这次投放之前,游戏里也有猎杀者,但不多。”
“从我掌握的一些情报来看,宁准的名字首次出现在社会上,并非是近两年,而是八年前,也就是他十四岁的时候。”
“建立在加州的那座疗养院在当时发生了一场火灾,当然,还有一些说法是地震,总之是一场灾难。这场灾难的幸存者仅有两人,其中一个重伤不治死了,而另一个活下来的,就是宁准。”
“后来那座疗养院被废弃,再次出现在人们眼前时,就已经成了赫赫有名的God实验室,主攻生物领域,各种超出常识的药剂救人无数,各类诡异的毒液也被各大组织列为禁忌。”
“而和A2猎杀者这些普通改造人相同的是,有一些线索表明,宁准也曾是实验品,系列编号为A1。”
黎渐川眼皮控制不住地一颤,压下瞬间翻涌而上的情绪。
七号得意笑道:“怎么样,这个消息你是不是赚翻了?我敢说,全世界知道这一点的都没多少。”
卡住喉咙里几乎要涌出来的惊疑字眼,黎渐川平静道:“确实是个很有价值的情报。剩下两个呢?”
似乎没炫耀到,小纸人甩甩手,有点意兴阑珊道:“剩下两个,一是猎杀者的玩家名字,都比较统一,以Kill开头,添加字母或数字,这个你见得多自然也就知道了,但我想要告诉你的是,以数字为名的比以字母为名的更少,也更强,遇到最好小心点。”
“二是谨记,猎杀者的目的只有杀人,解谜、魔盒、奇异物品等等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想威逼利诱,让他们放你一马,绝不可能。假情假意答应,等你放松警惕捅你一刀,倒是比较常见。”
黎渐川想了想,道:“猎杀者每场游戏都在疯狂杀戮,收割玩家性命的同时,肯定也在收割魔盒,那为什么这么久过去,只有一个进入魔盒排行榜前十,还是你所说的并不算最强的以字母为名的?”
小纸人空洞洞的眼睛瞥了黎渐川一眼:“我也不知道。但我有一个猜测,可以说给你听听。”
“猎杀者在魔盒游戏里本就属于另类存在,不需要进行命名之战,就直接拥有名字,实力也强得离谱,几乎可以屠杀大部分低端局。这个另类或许也体现在魔盒上,他们杀玩家,很可能不会在结算时获得玩家的魔盒,只能在战斗后拿走死亡玩家使用的不在魔盒里的奇异物品,其余的,包括魔盒,他们都不能获得。”
“他们所持有的魔盒,都是God实验室给的,或其他玩家为了保命,主动赠与的。”
“而且我有种预感,过不了多久,那位魔盒排名第七的KillG就该真的GG了。”
“他的魔盒对于猎杀者来说,太多了。God实验室想要的应该不是这样的猎杀者。”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最后关于魔盒捕手,这类人你其实不用多关注,所求无非魔盒而已,杀人或是解谜他们都做,只是更偏向于来魔盒快的前者。”
七号总结道:“实力也就是正常玩家的水平,只是奇异物品可能会多一些,但现实世界的实验品一共也就那么多,带到游戏里来,再多又能多到哪儿去?高端局你可能会见到一些,稍微低一点的局,你可能连进三四个,都见不到一件奇异物品。”
黎渐川试探道:“游戏内没有奇异物品?奇异物品这个称呼,不是也包含了一些副本里有生命气息的怪异吗?”
“你好像真的有时聪明有时不聪明呀,”小纸人背起手,“你走过的副本不多吧,有二十个吗?”
“肯定没有三十个,有的话你就能见到一些副本里的怪异了,他们不论大小强弱,都是无法被装进魔盒的,说白了,魔盒游戏里的任何东西,不管是什么,有无生命,都不能被从副本中带出,任何方式都不能。”
“所以那些怪异,你就不要肖想了。”
他道:“我这两个问题回答得可以吧,尽善尽美,诚意十足!”
黎渐川一边整理判断着七号刚才给出的那些消息,一边随意点了下头,翻手从魔盒里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来,向前两步,放到地上。
“罗大案,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
这是黎渐川在书铺让店老板写告示时,自己偷偷拿了笔墨,在角落以手指书写的。
就像七号说的,在不确定镇民们的恨意这一点副作用究竟会如何表现前,他哪怕证据十足,也不会轻易去破第二个案子,将这副作用给叠加上。比起自己破案,他更倾向于将其交易出去,只看奖励,不承担风险。
小纸人跺了跺脚,挥手让那张纸慢慢飞起,飘了过去:“你果然是早有准备,都提前写好了!”
黎渐川抖了抖胡须,没应答,只在小纸人低头看向纸上内容时道:“你能这么快找上我,自信破罗大案,应该是你自己或你的纸人目击了四号杀罗大的过程吧。没打算阻止?”
小纸人惊讶道:“谁也没说不能亲眼看着人杀完,再推理破案呀,要是你,你会阻止?”
黎渐川顺应本心道:“八成会,两成不会。”
小纸人哈哈笑起来:“所以我们是两路人。聪明人,和一个聪明但还是有点蠢的人。”
笑着,他一挥手,面前的纸张便已燃烧消失。
三两秒后,黎渐川忽然感觉到整个死寂沉睡的朋来镇好像突然活了一瞬,有种眨眼即逝,隐藏在表皮之下的躁动热闹,诡异古怪。
几乎同时,小纸人发出了一声惊诧的轻咦声。
黎渐川心神一动:“你把案子真相公布出去了?奖励到了?”
小纸人干脆道:“到了,怎么说呢,你看了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他背后的胡同尽头再次飞来了几张纸页,落到狸花猫面前。
这些纸页明显并非原版奖励,而是类似复印一样,将奖励印来了一份。看来七号这能力与其说是操控纸人,不如说是控纸。
纸页一张一张飘下,黎渐川目光转动看去,定睛的刹那,心底也蓦地冒出了无数惊愕与疑惑。
这份奖励不是别的,却是一份绝不属于民国的现代时空的残缺病人档案,和三张脑部检查的影像片子——一张是核磁共振出片,一张是脑电图,还有一张比较奇怪,黎渐川没有见过,好像是一张特殊仪器拍摄出来的部分脑组织切片后的细胞微观放大图。
按照最后这张图的注释来看,图里的脑组织还处于存活状态,且生命力相当旺盛。
纸页落完,盖在最上层的是这份档案的病人基本信息。
在名字一栏里,黎渐川赫然看到了三个字。
孙朋来。
第235章 你怎么不舔毛?
“姓名:孙朋来
性别:男
年龄:12岁
入院时间:2045年2月14日
出院时间:2045年11月15日
救助医院:圣约翰斯第三公益医疗援助中心
救助原因:突发脑疾、精神状况异常
住址:纽芬兰岛难民营北区十八号
……”
孙朋来, 又是孙朋来。
这个名字仿佛在第一次被人知晓后,就陡然抛去了所有的神秘感,开始频繁地出现, 好似不知何时已密密麻麻遍布在这副本里的蛛网, 无处不在。
英汉双语的病人信息一目了然, 简洁干净,乍一看似乎很是普通, 与寻常医院的登记没有太大区别,但细细看去,这短短的字里行间却又好像蕴藏了太多古怪。
2045年,脑疾?
纽芬兰岛难民营?
前者暂时不谈,这份资料里确实是孙朋来治疗脑疾的相关信息,而后者纽芬兰岛的难民营,黎渐川却是完全没有听说过。公开资料和保密资料都不曾记录, 极可能就是这个副本本身的剧情设定, 不存于现实, 就像切尔诺贝利副本中的God实验室一样。
不, 这样说也不全对。
游戏世界与现实世界大约还是有些隐藏极深的勾连的。
目光的凝滞只有一瞬,下一秒, 猫爪伸出,黎渐川掀开资料, 快速翻阅起所有纸页, 努力将其全部刻入脑内。
他清楚七号不太可能给他一份假奖励, 最多会在细节上做些手脚, 也知道眼下不是仔细翻看这份资料的最好时机, 但他不打算把七号给的这份复印件一直带在身上,没有空间存放是其一, 不想因留存这些被七号操控的纸而带来某些后患,是其二,所以他宁愿在这里浪费一点时间,把它们从纸上再复印到自己的脑海里。
“通过这份奖励看,这个副本是存在隐藏的第四条时间线的,也就是2045年这条现代的时间线。只是这条时间线没有玩家存在,只属于这个孙朋来,而这个孙朋来,就好像穿越一样,从第四条线,到了第一条线,由此衍生出了挖脑魔案,蓬莱观和朋来镇的对立,以及之后的一切种种。”
“他算是明明白白地暴露出来,是副本剧情的核心了。”
在黎渐川翻看纸页时,小纸人踱着步,慢悠悠地说道:“他穿越的目的、原委,与这第四条时间上发生的某些事,或许就是能够拼凑出谜底的最重要的几块拼图。”
黎渐川放下最后一张纸,抬起眼皮,操纵玩具熊道:“这是你得到的初步分析结果?”
“你不相信?”
七号的纸人小脚一停,语气万分诚恳道:“你的信誉我认可,我是拿你当朋友的,三号。”
这真假难辨的狡猾言语,黎渐川是半分都没听进去,只随意道:“一场交易便交一个朋友,那你的朋友想必是不少。”
“既然是朋友,那就别弯弯绕绕了,罗大的案子已得到确认,两个问题和共享的奖励也已经到位,只差交易里的最后一项,你附赠的那条线索,你应该不是想赖账吧,七号?”
“直接说吧。”
“再浪费时间,我就不得不怀疑你是否是因某个目的,故意来拖着我的了。”
深绿的猫瞳幽幽转动,透出一丝极为人性化的似笑非笑之色,于凌晨暗夜,令见者毛骨悚然。
当然,这巷子里可称得上是人的另一位,显然是并不惧怕这些的。
他不怕这双兽瞳,也不怕这话里显而易见的试探与怀疑。按他自己的话说,那就是作为一个实诚人,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所以小纸人仍从容地踱起步来:“哎,话不能这么说,友好而充分的交流势必会占据一定的时间,因为人类的沟通就是这么冗杂繁复,充满了有趣的博弈和心机。”
“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接下来进入周家,是为了和第一条线十二号之间的那场交易吧?”
小纸人笑嘻嘻地扯开嘴角:“要是这样,那你的时间也就无所谓浪费与不浪费了,无论如何,你都已经来晚了一步。这一点,也就是我要赠送给你的那条线索。”
交易被猜到,并不令黎渐川意外。
哪怕他和十二号的保密工作做得天/衣无缝,也都不可能完全避开七号这种遍地撒纸人,四处藏耳目的操作。
“什么意思?”
黎渐川微微蹙眉。
七号背起两条纸裁的小胳膊,也没卖关子,咋了咋舌,直接道:“你们的交易,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无非就是与恢复记忆的后手或奇异物品有关,再多的,就算有真空时间作保,也不会轻易交易泄露,毕竟魔盒游戏里,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爱侣反目,朋友背刺,亲人相杀,我见得简直太多太多。规则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归根结底,保不了什么。”
“所以呢,以玩家与玩家之间信任基础来看,你们目前能交易的也就是这个范围。在这个范围内,奇异物品的可能性最大。”
“前两条线的玩家肯定有死于非玩家手中的,NPC,魔盒怪物,剧情诡异,等等,皆有可能,也有一些活着,但目前未恢复记忆来到第三条线的,按副本的自动推演,会在前两线玩家时间结束时,将他们的玩家记忆封印,让他们作为NPC在副本内存活下去——以上这两类玩家,都会在游戏内遗留下自身魔盒内的奇异物品,当然,前提是他们有的话。”
“后者嘛,如果失去记忆时奇异物品散落出去了,没有把握在自己手里,那等到记忆恢复,八成奇异物品也会自动恢复。这一点算是我的猜测。就说宁永寿,他的银色手机,你自然见过。你相信那是他哥哥的,而非他自己的吗?”
“嘿,我可不信。”
小纸人晃了晃脑袋:“前者嘛,奇异物品大概率会散落。因主人已死,没有掌握在玩家手里,隐藏得比较深,不易被发现。但也不是说绝对不会被人发现。十二号应该就是在周家发现了这么一件散落的奇异物品。”
“他自己不好下手,至少在第一条线里不好下手,所以才提出了这么一桩交易。”
“但这桩交易,你注定是完成不了了。”
黎渐川品出了这番话里的意思,他判断出七号并非是在诈他,便也干脆道:“你是说,那件奇异物品已经被取走了?”
小纸人看向他:“没错。”
“不瞒你说,朋来镇上有权有势的这些人家,我都已经盯住了,周家自然也不例外。他家那件奇异物品,我大概也能猜到一些,想轻松拿走,无异于痴人说梦,多少都要吃些苦头,才有可能取出。”
“这些苦头你这种身子骨或许吃得起,但大部分玩家,即便是猎杀者,也都是有些吃不起的。”
“吃不起,也没必要吃。”
黎渐川抖了下毛耳朵:“看来这件奇异物品比较鸡肋。”
“也算不上鸡肋,只是不太灵活。”小纸人咂摸着嘴道,“以我目前观察到的,它的能力应该是保护,类似护盾那种,但在使用期间无法随人移动,而是划定保护范围,将人禁锢在其中。防了外敌,却困了自己,对大多数资深玩家来说,都不怎么划算,可以找到更好的替代品。”
“而且一般来说,这种护盾,弱点也都相当明显,只看是否能找出了。”
黎渐川道:“要是真如你所说,收益与付出难成正比,那十二号为什么会想要交易这件奇异物品,那又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吃了这些苦头,赶在我之前,将这件奇异物品从周家取走?”
“十二号没有理由专为我设一个套,交易规定了意外情况的责任分属。”
小纸人抬起小手一晃:“这就要说到我这条线索的完整内容了。我说过,我是很有诚意的,而且我没有现在就和你开战的想法,所以当然不会拿一件奇异物品的不完整消息就把这条线索敷衍过去。”
“我的线索里,周家的奇异物品只是一个关键点,另一个关键点,则是刚才提过的那位,宁永寿。”
“宁永寿?”
黎渐川念头急转,心底隐隐有了猜测。
果然,下一秒小纸人便道:“在晚餐结束后,我们还被义庄的事绊着脚步时,有些事已经发生了变化,从过去影响到了现在。”
“我的纸人附身的周家老仆,在几个小时前,还是儿女双全,晚年安度,但就是短短一个刹那,他就成了周家最低等的仆役,一身伤病,儿子厌弃,无人养老。”
“造成这个变化的,就是这些仆人口中的一件事,也是宁永寿在第一条时间线,向后施加来的影响——两年前,宁家曾派人在全镇范围内搜寻并高价收购奇异物品。周家的那件奇异物品,便是在那时,被周家一名老仆用自家小女儿一条命,偷了出来,私自卖给了宁家,作价十块大洋。”
“一件奇异物品,一条人命,十块大洋……”
小纸人叹了口气,摊手道:“你瞧,恢复记忆来到第三线,有恢复记忆来到第三线的好处,不恢复记忆,留在前两线,也有不恢复记忆,留在前两线的好处。”
说着,小纸人悄悄瞥向狸花猫,却有些诧异地发现他无法从那张毛绒绒的猫脸上看出什么错愕与惊惧忐忑——不过,那张脸本就很难看出人类的情绪。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玩具熊忽然开口道:“朋来镇上的事,大致都能分为三类,被玩家确切地观察到的,没有被玩家确切观察到但却有所听闻、有所了解的,没有被观察到、也没有被了解到的。”
“其中第一类是已被副本剧情规则确认的,完全无法再更改了,就比如主街上宁永寿有一栋西式公寓,这件事已被玩家们确认,是既定事实。宁永寿就算能在第一条线卖出公寓,或毁掉公寓,但等到第二条线和第三条线的时间到来,这公寓仍会是在那里,仍会是属于他的。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回来的,这就是事实,任何更改都无效,都会在他失去记忆后变回其他玩家认知中的模样。”
“而第二类和第三类,就是可以被更改被影响的灰色地带,或空白地带。前者就是周家这件奇异物品的情况。”
“按你的说法,你和你的纸人,应该也都没有亲眼看见过周家这件奇异物品。”
小纸人裂开的小嘴弧度更大:“确实。”
“不过游戏进行到现在,玩家们基本上已经对朋来镇绝大部分区域都进行过了探索或渗透,剩余的灰色地带和空白地带已经不多了,可供那些鬼鬼祟祟龟缩在前两线的玩家操作的空间,也不大了。”
“除了想苟条性命的玩家,其余人来到第三线,是必然的结果,这里才是解谜通关的主场。”
“怎么样,我这条线索,是不是价值非凡?”
小纸人得意地扬了扬头。
黎渐川颔首道:“确实是一条好线索。既然你是真的带着诚意来的,那我也不介意做一回实诚人,这样吧,我也送你一个搭头。”
七号啧了声:“你挺小气的,平白无故送我一个搭头,让人感觉是有点不安好心呐。”
黎渐川扯了扯嘴角,笑道:“这么说,你刚才明里暗里送我的那些消息,岂不也是不安好心?”
“那怎么可能呀,我也是实诚人!”小纸人义正严词地反驳,旋即咧了咧嘴,也跟着笑起来。
童稚与尖锐的低笑声里,被抠白剪掉的两个窟窿眼同深绿猫瞳对视一眼,俱从对方这非人的眼睛里看出了非常诚恳的亲切与友好。
但这亲切与友好之下又多埋了一些什么,便是无从得见了。
黎渐川觉得从见到七号起,他就要把这辈子的假笑都给用完了,但幸好结果喜人,这场交易做得算是不亏。
不想再跟这八百个心眼子的人继续纠缠,他止了笑声后,便也不多废话,径直道:“你知道宁来福在今年六月杀过一次周家二老爷吗?”
七号笑声一滞,继而道:“他摆脱不了蓬莱观,终于陷进去了?这是冯天德想摆脱棋子命运,私自做的布置,还是他背后的那位灵尊又落了一子?”
黎渐川道:“与其说是这些,不如说是在谋杀信仰永生之神的镇民一事上,蓬莱观从未松懈,即使是在没有玩家直接参与的时间点里,这样谋杀与对立依旧存在。”
“玩家参与的阶段只是这场战争的白热化阶段而已。”
小纸人道:“你想说我们只是催化剂?”
“谁知道呢。”黎渐川笑了笑,没给出肯定的回复。
小纸人点了点头,忽然道:“你怎么不舔毛?”
黎渐川抬眼:“我是人,下不去嘴。”
“哦,这样啊。”小纸人若有所思地应着,摆摆手,转身朝巷子更深处走去,“好了,我们友好公平的交易就到此结束吧。天快亮了,各回各家,各找各事,祝愿你能活到我顺利解谜的那一天。”
“这个祝福同样送给你。”
黎渐川不客气道。
小纸人嘻嘻笑了声,没再搭话,身影渐远。
黎渐川目送着那道白影消失在巷子转角的黑暗中,时刻绷紧的一丝杀机终于慢慢散了。
在他拿到枪击火灾案的破案奖励时,就隐约有个猜测——杀死持有奖励的玩家,便可获得奖励——留着罗大案,一方面是对更多的镇民们的恨意有所忌惮,另一方面就是想钓鱼。
只是钓上来一个看起来颇为平和且难杀的七号,实在是非他所愿,这个结果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当然,如果七号当真猜对了他的法则的话,那就又是另一种情况了。
目前来看,七号还是不敢和他赌法则的。
七号大概能看出,他成为狸花猫后连续两次钻水桶洗澡却故意避免双手沾水的行为,与往身上滚墨汁时同样避开爪子的操作,都存在一定的刻意误导。
想从刻意的误导中分辨出真实的法则,那得需要更细致的观察,和对一个人更多的了解。
他缺少这些,所以不敢赌,也没必要在不存在直接冲突的情况下来赌。他提出这件事,一方面是在威胁黎渐川,告诉黎渐川,他在盯着他,如果他想,不是没有猜到黎渐川真实法则的可能,至于另一方面,就像他说的,是一点小小的诚意。
挑明的,总比阴暗藏匿的,要让人安心。
“艹……跟这些老油条耍心眼,是真难受。”
黎渐川痛苦面具了一秒,然后暗叹了口气,也转身带着玩具熊,重新跳上墙头,潜入周家。
背后,他方才站立的位置,一沓属于孙朋来的病历资料慢慢化作齑粉,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小纸人从中钻了出来,失望地望了望墙头,贴着地面快速飞走了。
黎渐川若有所感地摇了摇尾巴尖,没有回头,而是缓缓松下一口气,将所有的心思正式挪到了周家这件事情上来。
七号给出的关于周家那件奇异物品的消息,他其实并不怀疑。对于宁家在第一条线的做法,在得知三线并行时,他也已经有所预料。
但周家这一趟,他还是必须要去。
不论是周二老爷身上的问题,还是领戒一事里掺和的周家的影子,亦或是曾有玩家亡命于此,散落奇异物品之事,都在表明这里明显藏有秘密。
如果可以,黎渐川并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到手的线索。
翻墙进入周家后院,沿着墙边杂草快速奔跑,黎渐川充分发挥着狸花猫轻盈无声的潜行优势,躲避着光亮与人影,一路堪称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此时漆黑一片的周家厨房。
周家极大,全部搜查一遍不现实。
黎渐川只能围绕十二号给出的奇异物品可能存在的位置,再选几处可能有秘密的地方,粗略查看。
他小心地绕过厨房的吃食与柴禾,摸进了冰窖,一圈转出来,浑身的毛毛都挂了层霜雪气,也果然没发现十二号所说的奇异物品“避难所”,连类似模样的物品都没看到,算是排除了十二号或七号亦或宁永寿设局的可能。
确认奇异物品无法到手后,黎渐川便也不再浪费时间,直接溜去其他地方搜索线索。
各个住了主人家的院子的卧房、书房,全被搜了一遍,却一无所获,有些地方甚至有明显的被人翻找过的痕迹,看来盯上周家的玩家绝不止黎渐川一个。
拂晓将至,天色仿佛被水晕了的墨汁,模糊地变得亮白。
周家的院子渐渐热闹起来,下人们天不亮就起了。
主院燃了一夜的灯火熄掉,却起了吵闹声,听动静,是周二夫人带着人回来了,不一会儿满院子都挤满了高高低低的哭丧声。
黎渐川立在窗台上遥遥望了眼,便趁此主人下人齐往主院的机会,迅速跳进了仆人房。
他没忘记七号所说的偷卖奇异物品的老仆人。
直觉告诉他,在周家已被掘地三尺搜刮过一遍的情况下,唯有这个刚刚因宁永寿的影响而产生变化的老仆人身上,或许还留存着一点还未被发现的线索。
走过一间又一间可能属于老仆的仆人房,黎渐川就像一只真正的猫一般,四处走走,四处闻闻,哪怕被人突然逮到,也不会觉出怪异,只认为当真是只淘气偷跑进来觅食的野猫。
忽然,在他走到厨房附近的某间仆人房的某张床铺上时,好似无定处般四下乱晃的目光突地一凝。
在基本不识字的仆人的床头,有□□术书?
黎渐川挪动爪子,来到那本被随意压在几件旧衣裳下的道术书旁,左右看了眼,小心地将书抽出来,迅速翻开。
书籍内里与寻常道术书无甚两样,唯有扉页上以简体汉字书写了一行与整本书都格格不入的文字——
“人类的最大缺憾就是昧于内省,对自身的存在视而不见。于是,我们便在自己眼中形同游魂。”
第236章 珊瑚这个名字,是素心姐姐赐我的。
晨光静谧无比地蔓延开来, 却又随一声高过一声的鸡鸣,一道多过一道的匆忙身影而变得逐渐喧闹鼎沸。
朋来镇彻底苏醒过来,人声吵嚷, 朝阳高升, 褪去朦胧, 灼热滚烫,炙烤大地。
黎渐川蹲在丁家老宅院墙边的一棵大枣树上, 将身形密实地藏进繁茂枝叶里,偷听着宅子内飘出来的闲言碎语。
他从周家离开后没有径直来到丁家老宅,而是先去打听了一番宁家收购奇异物品的事。但他现在这副模样,夜里装神弄鬼还好,白日里却难以现身,顺畅同人交流,只能想方设法、拐弯抹角地探听。
这便耗费去不少时间。
结果自然是没什么大差别。
两年前的夏秋时节, 宁永寿的确有借宁家名义, 在朋来镇暗中收购了一批法器古玩, 不拘功能形状, 只要当真有些特殊之处,便可交易买卖。
可以说是普遍撒网, 重点捞鱼。
而且很明显,宁永寿敢行此举, 就相当于是坦坦荡荡地承认了他的玩家身份, 装都不装了。
突然从小心隐匿的帷幕后, 大张旗鼓地跳到了舞台前, 若非自有倚仗, 便是早就设好了圈套,想请君入瓮。
看起来也是个比较棘手的老油条。
黎渐川暂时没有去和这些老油条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小游戏的兴致, 他首要的目标永远都是解谜,至多再去于副本之中探究一下魔盒游戏更深的秘密,于是在打听完奇异物品的事后,他便遵照自己原本的计划,立刻赶来了丁家老宅。
按照目前已知的玩家与镇民角色的轮换规则,和之前七号透露的他昨天的身份,今天的丁家老宅,本来应该是六号玩家进入四姨太贴身丫鬟珊瑚的躯壳,进行角色扮演。
但经过前两天的消耗和昨晚义庄一场恶战,现在整个第三条线剩下的玩家也不过就是三个了。
算上黎渐川自己,另外还有一个二号和七号。
所以今时今日丁家老宅中的丫鬟珊瑚,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原本的NPC珊瑚。
同一时间线内,镇民角色数量是永远都大于或等于剩余玩家数量的。因为玩家在角色躯壳内被杀死,那便是二者一同死亡,而若玩家跳出轮换,成为其他NPC,他的镇民角色却仍会被留存,继续等待其他玩家到来。
此外,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玩家不在镇民角色体内时,镇民角色将会恢复成NPC身份,仍是朋来镇普通镇民这一点几乎已经是完全确认了。
在这种规则下,镇民角色也是无法察觉自己身上曾有过的古怪的,只觉被附身的时日神思浑噩,不觉异常。
他们若未暗中背弃永生之神,那么在此种情况下即便被杀,也能复生。所以,黎渐川并不太担心会在丁家老宅撞上熟人。
只是四姨太阮素心身怀古怪,黎渐川不得不多加小心,贸然窜进丁家老宅内实在太过冒险。而且经过一个早晨的打听闲逛,他已经发现了破案的副作用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镇民们的恨意,便是字面上的意思,不少朋来镇的镇民见到他溜溜达达走过,都会显露出厌恨情绪。
轻则沉下脸来,冷冷瞪视,重则唾骂踢踹,棒打追逐。
他明明是只猫,却享受起了过街耗子、人人喊打的待遇,就连石质印章降低存在感的能力,都无法抵消不了太多这种带着厌恨的注意。
这恨意虽没有强烈到伤及性命,却也算是给他凭空制造了不少麻烦,对他的行动限制颇大,让他对镇上的人们都只好能避则避。
可偏偏这只有一个四姨太的丁家老宅,比起周家,仆役丫鬟竟多上一倍不止。
早晨盥洗洒扫,开火布膳,又最是人员往来频繁匆忙的时候,可谓是五步一丫鬟,十步一小厮。
在没摸清其内情况前,黎渐川就只能先观望着,等上一等。
“唉,可算忙完了,这一大早的就知道折腾人……擦了门窗,理了摆件,又要来收拾马车,可姨太太明明又不出门,收拾这个做什么?”
院墙边花圃的碎枝残叶刚被扫了去,便来了两名挎着篮子的丫鬟,停在树荫底下,悄摸地偷懒抱怨。
两人便压低声音说着话,边不忘朝不远处扫院子的几名小厮瞥去两眼,警醒着被听去小话,逮了错处,却丝毫不知两人的头顶正上方正藏了一双毛毛的耳朵,无声地立着。
“亏你还常去前院做事,这消息却一点都不灵通。”
一路行来都没怎么说话的另一名丫鬟见无人注意此处,方终于悄悄松了口气,放下篮子,锤了锤自己的肩膀,眉眼舒展地笑起来:“咱姨太太往日也爱收拾清扫府上,但哪有像今日这样兴师动众的,恨不能将这老宅子的地皮都翻上一新?”
“说到底,还是因为喜事将至!”
一直愁眉苦脸的那名丫鬟闻言愣了愣:“喜事?何喜之有呀?”
笑眯眯的丫鬟道:“要不说你消息不灵,耳朵笨呢,我今儿一早就听前院管事的说了,今天老爷要从县城过来咱们这儿!”
“老爷要来?”苦着脸的丫鬟面露惊喜,“真的假的?是为咱姨太太来的吗?是要接咱们回县城去?可、可姨太太昨天夜里又犯了疯病,今天老爷来,姨太太定不肯见,这要怎么办?”
“这哪是你我能操心得上的事儿?”
那丫鬟空着手,把脚边的篮子往后边阴影里挪了挪,自己靠树蹲下,略敛了敛笑容,叹道:“姨太太的容貌还没有恢复,便是老爷爱重,不嫌弃,也怕外人说道,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立刻就接回城里的。但老爷能来,多少也是个指望,算是大喜了。”
“不过依管事的那意思,老爷来朋来镇,陪咱姨太太是其次,主要还是为着昨夜义庄那事。”
苦脸丫鬟左右看了眼,也凑过去蹲下,小声道:“听说昨夜那废弃义庄可是闹了鬼,死了好多好多人……就连彭老先生,还有、还有老爷手底下最得力的罗处长,都死在那里了!”
笑脸丫鬟道:“我听厨房采买婆子说,也是差不多这情况……这绝对是大事,老爷作为县里警察局的局长,是肯定要来的。头头儿没了,现下镇上也就剩下几个无甚权力的小警察,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需要根定海针。”
“你消息多,义庄的事,你知道什么吗?”苦脸丫鬟忍不住好奇,问道。
笑脸丫鬟摇头:“我哪里知道什么。据说活着回来的除了那几个小警察,就只有镇上那些看热闹的老百姓和周家的人。”
“平头百姓愚昧无知,就知道喊着开枪了,闹鬼了,发疯了,囫囵话都说不清。周家则守口如瓶,只听说那位周二夫人回去后,就关紧了大门,挂白幡,置灵堂,忙着办丧事呢,别的一概不管。”
“这事儿闹成这样,说到底还是都怪那罗大,好端端的,非要违着人家朋来镇的习俗,把周家二老爷拖进那破义庄里,后来乱七八糟的,才闹出这些神神鬼鬼的事!”
“哎算了,咱少提他,珊瑚和他相好,姨太太却实在不喜欢他,要是不小心传进姨太太耳朵里,又要闹脾气。”
苦脸丫鬟道:“知道啦。”
“行了,也歇得差不多了,再耽误下去,嬷嬷就该来捉人了。”笑脸丫鬟掸掸裙子站起来,又弯腰拎起自己的篮子,“走吧,先去院子里,这一篮子要收的瓜果沉得很,拎时间长了,我可有点受不住。”
她这样说着,又掀起篮子的盖布看了眼,见表面几个瓜果未在刚才落虫沾土,便不再在意,率先笑着打了个头儿,伶伶俐俐地朝前走去。
苦脸丫鬟忙理了理衣裳,跟上去。
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前走,却都未曾注意,方才她们停留的那棵大枣树背后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了一小堆盖着印章红痕的瓜果。
而原本蹲在树上的那只瘦弱狸花猫,也不知怎的,已消失不见了。
挤在一堆沉沉的瓜果底下,黎渐川终于顺顺当当、丝毫不惹人注意地混进了丁家老宅的内院。
这些换下来的不够新鲜的瓜果主人家是肯定不会享用的,丫鬟仆役们便捡了空,拎进自己的屋子,也算不浪费。
待那两名丫鬟放下篮子,从屋子离去,黎渐川便迅速察看四周,顶开头上那些瓜果,钻出篮子。
他从后窗跳出去,摸向方才来时注意到的四姨太的房间——这是极好辨认的,因为按那两名丫鬟所说,四姨太阮素心突发了疯病,又关严了门窗,不见外人了,而整个内院,炎炎夏日,门窗紧闭的主屋便也只有那么一间。
宅子里来来往往的人非常多,但主屋附近除了一名远远立着等待传唤的丫鬟,却不见别的什么下人。
黎渐川矮着身子,小跑到了主屋屋顶的背阴处,小心地移开几片瓦,凝神向内看去。
这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旧时女子闺阁。
曾是同窗,也都是曾留过洋的新派女子,但阮素心这主屋却和王曼晴的房间差异颇大。其中不见任何西洋玩意儿,便是前朝时期就流行着的座钟与光亮镜子都没有一个,陈列摆设俱都古香古色。
因是丁家未曾发达时的老宅,所以所建房屋尽皆不大。这主屋内外间只以半扇屏风隔开,不见帷幔,黎渐川在高处,一眼便可将整间屋子一览无余。
“没人?”
黎渐川怔了下,猫瞳四下扫视,却只见死物,不见活人。别人口中本该因疯病闭门不出的阮素心竟不在屋内。
是悄悄溜了出去,所谓的疯病不能见人只是遮掩的借口,还是人并非不在,却是这间屋子另有蹊跷?
这问题的答案注定无法立刻得出。
黎渐川也并不纠结这些,他只转了转脑袋,用胡须量了下宽度,便收缩肌肉,从揭开的瓦片处悄无声息地挤了进去。
顺着房梁攀爬,滑下柱子,黎渐川如片羽毛般轻轻落到了这间闺房内。
这间闺房除了衣柜和床下,实在是没有其它能够藏人的地方,除非存在密室或密道。
“墙壁,地板,都没有空响,应该不存在密道机关……难道人真的不在房间?”
黎渐川看了看衣柜内,又扫了眼床下,旋即边检查着房间,边在心底琢磨着这里头的古怪:“还是说,那种诡异的忽视感又出现了?”
“……不太可能。”
黎渐川审视了下自己的感知,摇摇头,放弃了这个猜测,跳上里间的书桌。
看得出阮素心确实如七号所说,极爱画画,整张桌子上堆的全都是画纸卷轴,寥寥几本书籍,也都是讲国画的。
一些画成了的画,都插在一旁的瓷瓶里,黎渐川打开看了眼,基本都是花鸟树木,笔触灵动,颇有神韵。其中一张比较新,还盖了阮素心自己的印章,画上写着赠曼晴。
阮素心和王曼晴应确系好友。
查看完书桌,黎渐川将画原封不动地收好放回去,又绕到了旁边的梳妆台上。
比起书桌的杂乱,这位四姨太的梳妆台便显得干净简洁了许多。
连妆奁都没有几个,只草草一盒胭脂,一盒香粉,并着一把木梳和一面照人都照得扭曲不清的老式铜镜。
黎渐川又翻了翻抽屉,大多空荡,没见什么线索。
里间毫无收获,他正要转去外间继续搜查,回头时眼角余光却忽然瞥到了身侧铜镜内一闪而过的画面。
脚步一顿,黎渐川身形停住。
而随着他突兀静止的动作,铜镜内方才显示的画面却忽地消失了。
他愣了下,拧眉朝镜子四面看了眼,然后缓缓迈动脚步,又偏了偏头,终于在一个极偏的角度下,重新看到了梳妆台上那面铜镜映照出的对面墙壁——在黎渐川原本的视野中,那里空无一物,是一面灰白的空墙,而此时在这面老旧的铜镜中,那里却多出了一幅油画。
油画里是一处类似现代实验室的场景。
透明的试管和各类人体组织挂满墙壁,金属仪器堆在周围,令画面显得无比逼仄压抑。
在这场景中央,却有一道与那现代感完全不同的纤细身影,身穿一套红如滴血的新嫁衣,盖头遮面,背对画外,立在溢满了红色液体的实验台边,握着手术刀,正切割着什么。
黎渐川的目光凝在这道身影上,莫名悚然,脑海内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鼓噪着。
他循着一丝奇异的牵引,打开了自己的一枚魔盒,里面挤挤挨挨放了不少东西,却只有珊瑚那方绣着一个罗字的手帕泛起了细微的光华。
就在黎渐川分心手帕之际,铜镜内油画中的那道身影却好似突然察觉到了他的注视,脖子一转,猛地扭过头来,看向外面。
黎渐川心神一凛,当即后退。
但仍是晚了。
刹那间,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黎渐川眼前一黑,整个大脑如蒙了雾,立时便昏昏沉沉起来,他无法控制身体,直接向前歪去,一头栽进了面前的铜镜里。
寒冷侵袭,如坠冰窟。
意识在丧失与恢复的边缘挣扎。
黎渐川死死拉着自己最后一丝神智,准备开启镜面穿梭。
然而,就在他的特殊能力即将用出的瞬间,他的耳边却忽然响起了一道怯怯的、轻柔的女声。
“我叫珊瑚。”
“珊瑚这个名字,是素心姐姐赐我的。她救了我的命,我愿为她做任何事,哪怕是……杀人放火。”
第237章 认知,记忆,乃至心智,都可被悄无声息地轻易篡改。
昏黑无比的视野逐渐清晰, 却仍如蒙着一层淡淡雾气,透出梦境般的恍惚与不实感。
黎渐川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躯体,也无法操控眼前晃动的视角, 只能被迫深深低头, 看着底下一双不足巴掌大的小脚, 穿着露出脚趾的破旧草鞋,跟在一对绸缎布鞋后, 怯懦却快速地朝前走着。
迈过一道足有小腿高的门槛,脚下的地砖从粗粝灰白的石板,换作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
“四奶奶,人就送到您这儿了。”
绸缎布鞋停在前头,苍老的声音响起,浮于表面的恭敬之下,是一根根扎人的软钉子:“打了她十个板子, 不重, 算是个小教训, 人是没事的。”
“二奶奶说了, 您乐意要这背主的丫头,是您的事, 她身子不便利,就算拿着这管家的权力, 也管不了府上太多是非, 还望今日事毕后, 您和三奶奶都能体恤府上一些, 莫要再起争斗。”
“家和万事兴。后宅整日不宁, 老爷拿了二奶奶管家的错处,其他两位奶奶又能落到什么好处?”
“齐心协力, 将这个家治好,让老爷舒心宽心,为丁家开枝散叶,才是正道。”
话音落在空荡荡的花厅内,惹来一声丫鬟的讥笑。
笑声里,一道温柔和煦的女声轻轻缓缓地说道,在朦胧虚幻中动听得仿佛天外之音:“青天白日的,院里却总有别家的狗来乱吠。画心,赶紧撵出去,阴沟里的野狗可脏得很。”
“是,四奶奶。”
有丫鬟应着,清脆道:“王嬷嬷,还站着不走,是等四奶奶亲自请你不成?”
苍老的声音变得僵硬了一些:“老奴哪敢!是老奴嘴欠,不该多说话,老奴这就告退,不劳画心姑娘,不劳画心姑娘……”
绸缎布鞋原地转了半圈,压着一股子愤怒与怨毒,掠过黎渐川的视角边缘,匆匆离去了。
视角的主人抖了抖身子,扑通一声跪下,在光洁的大理石上砰砰地磕起头来,声音震得耳膜嗡嗡。
大朵的泪花与血印子一同刻在了面前。
“哎,这是作甚!行了行了,赶紧起来……快起来!”
方才讥笑老嬷的丫鬟三下两下过来拦住,手臂一挨,又朝另一道匆匆走来的身影惊叫道:“好烫!四奶奶,这小丫头浑身烫得厉害,别是发了热了!”
“我送她去房里,你去叫大夫。”
温柔的声音就在头顶,有一只还握着沾了浅绿颜料的画笔的手伸来,清素白皙。它取代丫鬟的位置搀扶过来,看似柔若无骨,却另有一股刚劲的力道,稳稳地将人抱进了怀里。
“二丫、二丫没有偷吃鸡腿,没有……”视角的主人声若蚊鸣。
“别说了,睡一觉。醒来一切便都好了。”
那只手丢下画笔,盖了过来,晃动的视野再次昏暗下去。
到此时,黎渐川早已意识到,自己因为那面铜镜或是那方手帕,又或是这两者共同的作用,进入到了某个人过去的记忆碎片中。
此人不出意外,应当就是四姨太的贴身丫鬟,珊瑚。
果然,眼前再次恢复明亮后,黎渐川便听到了之前那道温柔的女声,含着笑说二丫不算个正经名字,日后你就叫珊瑚吧,我喜欢珊瑚。
蜷缩在床上的珊瑚迷迷糊糊朝声音的来处望去。
窗外射来的亮光在她瞳孔里裁出了一道朦胧的剪影,清隽美好如玉兰,纤细坚韧似蒲苇。
“我换上了暖和的新衣裳、新鞋子,身上洗得干干净净,头发里再没有跳蚤虱子。”
珊瑚的声音如心音响着:“我从二姨太处一个洒扫仆役都不如的添柴丫头,变成了四姨太房里的贴身小丫鬟,连四姨太都亲昵地说不必拘谨,可以叫她一声姐姐。”
“我这样泥地里生出来的脏污人,怎么敢这样去叫?但我又喜欢得紧,只能偷偷在心里叫上一叫。”
“因素心姐姐最是受宠,所以我们这一房院里的人,也都是比别个高上一等的,寻常人不敢惹。往日里对我非打即骂的人,再见时没笑都要挤出三分喜来,生怕触怒我。”
“吃食银钱更是不缺,短短一段时日,我便又抽条长了一截,身子也圆润了,画心姐姐笑着说,我再不像从前那个豆芽菜了,太苦相。”
“如今这一切,都跟做梦似的。”
“爹娘为了换哥哥娶媳妇的聘礼钱,将我卖给人牙子时,大约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还能过上这样像人的日子。我不懂别的,只知道这都是素心姐姐的恩。我记着,永远不会忘。”
“我希望能为素心姐姐做些什么,报答她,可我只是个蠢笨没有能耐的小丫鬟,又能为素心姐姐做些什么呢?”
“这难题始终困扰着我,不得解,直到有一天,我注意到一直跟在老爷身边的那位罗处长。他好像有些不对劲,他在害怕素心姐姐……但素心姐姐是这样仙女般温柔善良的人,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我担心他会对素心姐姐不利,我要盯着他。”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从这人身上盯出什么,素心姐姐便突然得了怪病,老爷对素心姐姐疼爱非常,但这次却非但没有请来大夫为她看病,还一脸无奈苦楚地要将素心姐姐送去朋来镇的老宅养病。”
“这件事简直怪极了,莫非老爷已不喜欢素心姐姐了?”
“看样子又不像。”
“送我们去朋来镇的人便是那位罗处长,观他暗中神色,像是知道些什么,但若仅仅还是盯着,怕是盯不出究竟。”
“我得再想想办法。”
视线晃动。
黎渐川同步着珊瑚的视角,打扮得漂亮灵气,在丁家老宅的转角处假作无意,与脚步匆匆的罗大相撞。
一条散着撩人清香的帕子被故意遗落,珊瑚站在树影里,远远地看见罗大迟疑了一阵后,拾起了帕子。
之后,便是恰到好处的英雄救美,与若即若离的温柔陷阱。
没几日,珊瑚便与罗大互许了终身。
珊瑚知道,两人之间或许当真是有几分情意的,只是这情意抵不过猜忌与利用。她寻上罗大,是为四姨太,罗大搭上她,也是为了丁局长。说到底,他们都不过各为其主。
多了和罗大的这层私情,珊瑚便也知道了许多从前不曾知道的事情,比如阮素心在外人口中狐媚或恶鬼般的形象。
她不忿谣言,想将之告诉阮素心,严惩这些人,却不料一个不小心,撞破了阮素心犯了疯病的模样。
不,不对。
他们都说那是疯病,可珊瑚却知道,那并非是她的素心姐姐疯了,她的素心姐姐只是暂时睡了,又有另一个人在那具身体内醒来。
那个人自称叫孙朋来。
“你、你立刻从四奶奶身上滚出去!不然我、我杀了你!”
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拄在眼前。
珊瑚握着刀,直直对着侧卧在软榻上,半垂着眼,似是在昏睡的女子,手背青筋根根凸起,背后全是冷汗。
“杀了……我?你能怎么……杀了我?”
女子缓缓抬起头,双眼不见平日的温柔明亮,只冰冰凉凉的,如一潭死水,有些失焦的空洞。
她的声音有点卡壳,不像是口吃,却像是思绪迟滞,如年久失修的机器。
珊瑚竭力冷静道:“你觉得我杀不了你?对,我是杀不了你,但今日你要么离开四奶奶,要么我就自杀在此!若我死在这里,我的遗书便会被罗大发现,他自会去请蓬莱观的冯大师来抓你!冯大师有降妖伏魔的大本领,到时你想跑都跑不掉!”
“我说过了,我叫……孙朋来,我……不是鬼。”
孙朋来道:“这具身体……是你家四奶奶的,更是我的。本来我也不会……在任何一具身体内……醒来,但偏偏……她在我刚刚到来……的时候,死了,尸体停在了……义庄。”
“我的……一缕精神体被吸引,就这样来了……我现在的状态,这……也不是我能轻易……控制的。”
珊瑚死死地盯着他,皱眉摇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准再在四奶奶身上!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孙朋来愣了愣,面带恍惚地叹了口气:“我真的是脑子坏了……跟你一个……解释这些干什么……”
“你……只要记着我只是得了疯病,没有鬼上身。在……朋来镇上,有空就去杀个人,做得……干净些,不要被抓……这具身体会帮你。”
“杀了人,尸体……能带回来就带回来,我缺少太多实验的……细胞。其余的都……不要在意,都是正常的。这里没有谁能……真正妨碍我,顶多……是些矛盾的小反抗,如果可以……都杀了……”
“算了……我都做不到都杀了,更何况是……你们。就这样吧,我本来……也没什么指望,不甘心……而已。”
这话说着,珊瑚便好像也被鬼上了身一般,突然对面前的人丧失了所有敌意。
她双手微松,慢慢收起菜刀,点头移步,来到了软榻边。
再度开口,却是笑声亲热,直接把孙朋来当成了她的素心姐姐:“四奶奶,今日天气正好,是否要杀个人来?”
“我看那罗大正合适,他总想着去请人来制服您呢,心坏得很!”
孙朋来慢慢闭上眼,低声道:“量力而行,罗大身强体壮,机警……敏捷,又有枪在身,最重要的……他还……受了魔盒力量的侵染,已经是接近……魔盒怪物的程度,你们……杀不了他,随便找个吧……我想做实验了。”
“梦里,梦里我都在……实验台上,没停下来过……手术刀有时在我手里,有时……不在我手里,可不管在不在,被切割的……却好像一直都是我……”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梦呓般的话音慢慢就听不清了,因为珊瑚已得了命令,无声地从房内退了出来。
眼前陡然一黑。
珊瑚的声音轻轻响起,平淡安宁:“素心姐姐病了,不仅是鬼面疮,还有疯病。我知道,要治好鬼面疮,得去找回春堂的彭老先生,而要治好这疯病,得去杀些朋来镇的人。”
听到这话,黎渐川心底突地一凉。
他好像忽然理解了从罗大记忆碎片中看到的那些画面与感知到的那些情绪——死去的老大夫,暴毙的大夫人,态度突然改变的三姨太,病好后忘了重要事情的丁局长——原来这个住在四姨太阮素心体内的孙朋来,当真是有鬼魅般的能力,三言两语,便能将一个人完全蛊惑。
认知,记忆,乃至心智,都可被悄无声息地轻易篡改。
这个孙朋来,到底是何方神圣?
难道真的仅仅只是这个副本的一个监视者?
可这番话里透露出来的那些信息,却都在表明,他的身份绝非这么简单。
无数猜测在黎渐川脑海中转了又转,却始终无法定型。
不知过去了多久,眼前这片漫无边际的黑暗竟一直未再次亮起,珊瑚的声音也消失不见。
在这幽邃死寂之中,黎渐川突然心头一紧,直觉有杀机来袭,不等危险预警彻底到来,便不再犹豫,直接开启了镜面穿梭,瞬间跳出黑暗。
一片灰白的空间撞入眼中,黎渐川定位的出口分明是阮素心房间的梁上,但一出来,眼前却是那间在铜镜油画中看到的逼仄实验室。
他不在原地停留,跳出的刹那就跃上了一旁的仪器。
回头望去时,就听见哗啦一声脆响,一只纤白素手轻轻撂下,而一面铜镜摔在地上,已四分五裂。
“咦?”
那只手被收回鲜红色的宽袖内,手的主人偏了偏她盖着盖头的头颅,轻轻笑道:“反应很快嘛,厉害。”
“看来你们这些外来者,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竟然还真能找上我。不,不对,也许你是外来者里比较特殊的那一个……你是来履行契约的,对吗?我,不,也不是我……总之,我等了你很久了。”
契约?
黎渐川愣了愣,蹙起了眉。
他没有立刻回应这番话,而是四下环顾了一圈,思忖着道:“你是丁局长的四姨太,阮素心,对不对?”
红衣的新嫁娘闻言淡淡道:“叫我阮素心可以,叫我四姨太就不必了。”
第238章 我猜还有第三重牢笼,束缚着你,或者说,不仅仅是在束缚你。
危机减淡, 黎渐川暂时没有从阮素心身上察觉到强烈的杀意与危险,于是便顺着自己开启的话题继续道:“你很排斥四姨太这个身份。”
“自然排斥。”
阮素心有些好笑道:“你说,若换你是名觉醒了思想的女性, 你可愿嫁人做妾, 余生只困于深宅大院之中, 再无事业,再无自由, 喜怒哀乐、生死荣辱都由着别人做主?”
“失去自我,那于我而言,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现在很多还被压迫着的女性还都不知道这可怕之处。若未见过光,怎知自己身处黑暗?但我见过,便再受不得这压迫了。不仅受不得,我还要做那点火者,让没有见过光的, 见上一见。”
“火焰燃起, 势必灼痛。可见过, 方知希望。”
这似乎是挑起了她的情绪, 令她语调铿锵,颇有激昂愤慨之意。
然而话到终末, 她却顿了一顿,嗤笑一声, 叹道:“所以你瞧, 如无这桩婚事, 我现下也许在上海, 也许在北平, 总之,是不会在这里的。”
“我不是点火者, 只是失败者。”
黎渐川缓缓蹲坐在仪器冰凉的顶端,以玩具熊稚嫩的童声道:“不到最后一刻,怎知失败成功?”
“你在这儿身穿红嫁衣,效仿厉鬼,不甘忘却,自然也是不甘放弃。而且你也没有放弃。”
“鬼面疮的事就是你想来的脱身主意吧。”
鲜红如血的盖头动了动,颤起边缘细细的金色流苏。
阮素心像是有些惊讶,微微仰起了头。
“你从两年前初到朋来镇开始,一直以来杀的人应当不少,从前不得鬼面疮,为何偏偏是最近才得?我还是比较相信彭老先生当初的诊断的,便是在这诡异的朋来镇,鬼面疮也只是一种病,而非杀人后遭了死者的报复。”
黎渐川目光平静地看着阮素心,隔着一片血红的遮挡,同那双在珊瑚的记忆碎片里无比温柔又坚定的眼睛对视着:“你有意或是无意,找到了让自己患上这种病的法子。”
“两年前,冀南局势不稳,又闹出令人闻风丧胆的挖脑魔案,传播甚广,丁局长为了维持民心,不得不尽快解决此案。没有明确证据和明确凶手,便只能制造证据,制造凶手。”
“于是丁局长弄出了鬼面疮一事,指认了朋来镇农户李大柱为凶犯,李大柱冤枉,触柱而死。”
“此案算是了结,但所谓的鬼面疮与鬼上身之说,却流传了下来。”
“丁局长因这挖脑魔案而坐稳了警察局局长的位子,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丁局长擒拿鬼面疮,英勇破疑案的事迹,所以,即便他再喜欢阮小姐你,在得知你患上鬼面疮后,也都只能隐瞒消息,让来朋来镇,尽快地找彭老先生,秘密治好此病。”
“他知道鬼面疮不过是病而已,哪算什么证据,可他毕竟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若他认了这只是一种病,或是被人发现寻常农户有鬼面疮便是凶嫌,自家姨太有鬼面疮便请人诊治,宠爱照旧,那他这个局长便是承认自己当初错了,断错了案,害死了人,威信大跌不说,只怕还要惹起民怨。”
“你清楚他的想法,便故意染了此病。”
“被送到朋来镇后,你也并不想隐瞒,只想大张旗鼓地将此事宣扬出去,所以昨日你才会亲自上门去找彭老先生,让不少人产生怀疑。”
“你最终的打算,大概是假死脱身?”
阮素心沉默片刻,抬手放下了一直握着的手术刀。
袖摆拂起,便好似是掀起一阵寒凉的风,阴柔吹来,令周遭本就不高的温度瞬间更低,冰冷犹如数九腊月。
黎渐川顺着她的动作,看向实验台上被精细地切成了几片的一颗大脑——他方才就注意到了,这颗大脑虽已被从人体内掏了出来,但却仍称得上是活着,它仍在跳动着——而且,不知为何,黎渐川看着那片人脑的横切面,总觉得有些眼熟,可就算是他这样的记忆,竟也一时想不起眼熟在哪里。
“厉害。”
阮素心开口道:“你不是我在觉醒自我意识后,见过的外来者里第一个猜到这件事的人,但却是第一个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起这些的人。”
“那些从前来过的外来者们,大多都意识不到我施加的影响,当他们被动地走到要与我碰面的那一步时,都已经得到了自认为正确的答案,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面对一个被恶鬼占据身躯,杀人如麻,喜欢切人脑子做实验的魔盒怪物或是监视者,他们的选择往往只有一个。”
黎渐川道:“他们的结果也往往只有一个,被你吃掉精神体,在此死亡。”
阮素心笑道:“我永远也无法抗拒自由的诱惑。”
“作为监视者,你想逃离魔盒游戏。这是一种近乎趋利避害的本能,至少在我见过的那些监视者身上,都是如此体现的,就像飞蛾扑火,非常义无反顾。”黎渐川目光微微一动,“这是不是也可以用来解释,你一些看起来颇为矛盾的言行?”
“你已经是监视者,看样子还觉醒了很久,能力很强,早就凌驾于丁局长之上,就算不能对游戏内的主线有大的干涉改变,但适当地拥有自由,不再做这个四姨太,应该还是可以的。”
“可你没有这么做。”
“正常情况下,对你而言,第一重自由是离开丁局长,第二重自由是离开魔盒游戏,前者很容易就能实现,但现在,你两者都没有实现,是在等待契机,还是根本不能?”
“而且,如果你体内那位孙朋来没有欺骗珊瑚的话,喜欢切人脑做实验的是他,而非你。”
阮素心静静听着,忽地一笑,道:“你觉得呢?”
听到这回答,黎渐川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是根本不能。”他抖了抖胡须,道,“我猜还有第三重牢笼,束缚着你,或者说,不仅仅是在束缚你。对于这一重牢笼,你大概有所猜测,但却无法真正知晓,也无法真正破解。”
“并且,你成为监视者应该是因为孙朋来,拥有某些能力,也是因为孙朋来。甚至可以说,你对你自己的了解和掌控,可能还不如孙朋来。即使现在看起来,是孙朋来的精神体碎片被你融合,他终日沉睡,而你主导身躯,但从根本上来说,你与孙朋来之间,你是绝对的劣势。”
“就像你说的,依附他人,毫无自我。”
黎渐川猫瞳微眯:“我能心平气和地同你交谈,不是因为我不想杀你,而是因为我与你开战,没有必胜的把握,你身上也有我想要知道的秘密,可以在交谈中获取。”
“同样的,你能心平气和地同我交谈,也是这样的理由。”
他语气平静,肯定道:“你所说的我来履行的契约,应该是与孙朋来有关,而不是你吧。你想了解这个秘密,以此寻求破局之法。”
阮素心笑了笑,遗憾地叹了口气:“你的精神体味道想必比较特别,可惜我是品尝不到了。所以,旁的虚的就不必说了,简单点,你拿我想要的秘密,来换你想要的秘密,皆大欢喜。”
黎渐川也跟着叹了口气。
不知道阮素心是不是真心觉得遗憾,反正他是真的遗憾:“阮小姐这个提议相当好,但可惜的是,你口中的契约我完全不知道。”
这是大实话。
不过实话虽是实话,但对这所谓的契约,黎渐川其实也并不是一星半点都不知道的,至少他能猜到,这约莫和自己丢失的那段记忆有关,应该是曾经的自己留下的。
说出这话来试探,黎渐川便已经做好了应对阮素心突然翻脸暴起的准备。
可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阮素心闻听此言,却只是点了点头,便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转口道:“不谈契约,我能回答你的东西,可就有限了。”
“先说说你想知道些什么吧。”
这话锋的转变明显古怪。
黎渐川思索片刻,却没有将话题再带回去,细究此处,而是顺势道:“对于孙朋来其人,你知道多少?”
阮素心轻笑:“我就猜到你会问这个。你们这些外来者对他的好奇,可比我多上太多了。”
“就如你想的那样,我确实调查过他,也调查过自己的疯病和鬼上身。不过,我知道的不见得比你多。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两点,一是他是两年前挖脑魔案的死者,也与蓬莱观供奉的灵尊相貌一模一样,二是他不是现在这个时代的人,他有很多奇思妙想,行为举止也颇为怪异,且我这疯病或许是假,但他那疯病却绝对是真。”
“他是一个疯子,一个能力远远超出监视者范围的疯子。”
黎渐川问:“他不是监视者?”
“我认为不是。”
阮素心想了想,道:“监视者之间是有感应的,我们是同类,拥有相同的‘嗅觉’和‘频段’。但孙朋来不是。”
“他的状态也不太正常,好像忘记了很多事,也没有办法真正清醒,说话做事常常颠三倒四。他的能力自然是强大的,蛊惑人心只是最简单的一种。当他醒来,我被迫旁观时,我时常都会有种感觉,他除了不能直接或操控什么杀人以外,近乎是无所不能的。”
“有些事他不做,仅仅只是不想,或没想起来而已,并非是做不到。我怀疑不是相貌相似,而是他就是蓬莱观供奉的那位灵尊,一位可以与永生之神匹敌的神明。”
“至少在这局游戏内,就是如此。”
黎渐川道:“他想做的事,就是切人脑做实验?”
“不错。”阮素心点头道,“这间不存于现实之中的奇异的实验室,就是他随手造就的。珊瑚杀了人,便会把尸体拖来此处,收拾处理,以便实验。”
“我留洋时学的是西文,不懂实验这些,偶尔被分派到任务,也不过就是如现在一样,切切片。最初我是一点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实验,目的又是什么,但看久了,我也有些猜测。”
她略一低头,似乎是在看台上那颗被切了许多却仍在蠕动的大脑:“这些取自一部分朋来镇镇民的人体组织,似乎是无法被杀死的,单一个组织放在体外,竟然也能生存。”
“它们是一种变相的永生。而孙朋来做的事情,就是不断地尝试去杀死这种永生。”
黎渐川皱起了眉。
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阮素心继续说着:“这也是我怀疑他是灵尊的理由之一。灵尊与永生之神的关系,丁家也是知道一些的。蓬莱观和朋来镇的海边教堂可以说分别是祂们的代言人,这两位代言人,又各自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领戒,杀人,与破案,都只是神明与神明之间,代言人与代言人之间,神明与代言人之间,这四方的较量。”
黎渐川扯了扯嘴角,道:“可问题是,代言人或许真的是代言人,但神明,却或许并非真的神明。”
阮素心略带诧异道:“你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差不多。”
黎渐川随意道:“你对朋来镇和蓬莱观的具体来历,还有领戒一事,有什么了解吗?”
阮素心顿了顿,道:“朋来镇和蓬莱观来历大约没人会知道,就像你说的,还有一重未被摸到牢笼在。它在掩盖着这些东西。”
“至于领戒,抛去那些故弄玄虚的东西,从我的角度来看,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对神明来说,估摸算是争夺信徒吧。蓬莱观两年前提议,让朋来镇派代表去山上领受戒律,朋来镇不知为何无法拒绝,只能答应。”
“第一次去了李家人,第二次去了宁家人,这先后两次,领戒之人都带了一种药粉回来,撒入朋来镇大部分水源,一些本就对永生之神信仰不坚定的镇民,终日饮水,加受海边教堂杂音蛊惑,便有不少暗地里转变了信仰,投去灵尊一边了。”
“这些镇民丧失了永生的能力,对周围人也杀心渐起,很多案子都是他们做的。”
“但因时常有你们这些外来者来搅局,再者若不遭遇生死,不被发现作案,他们平时也与其他镇民没有差别,所以这些镇民是极难被分辨出来的。”
黎渐川调整了下姿势,揣起有点发冷的爪子:“朋来镇和蓬莱观的关系看似还算清晰明了,但实则绝对另有隐秘。而且,这秘密就如你所说的那般,整个朋来镇都极可能无人知晓。”
“这也就是我想找的,解谜的关键了。”
黎渐川一顿,忽然话音一转:“说到解谜,你这里应该没有什么留给我的物品或魔盒吧?”
阮素心被这话问得明显一愣,继而摇头笑道:“你以为的契约就是这个?”
“看来是没有。”
黎渐川也笑了笑:“依照我的推测,要么是留了东西,要么是开了点小挂。既然不是前者,那就是后者了。阮小姐这可谓是相当友好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以被归为后者吧。”
阮素心端庄站立的身影微微一动。
“你猜呢?”
她笑道:“这位外来者朋友,我劝你不要让我们的交谈时间浪费在无用之处,可能你看不出,实验台上这颗人脑不是别人的,而是我的。”
说着,阮素心抬手,缓缓摘下了盖住她整颗头颅的红盖头。
盖头下,阮素心的头发尽皆被剃光,头盖骨掀开,露出里面一片空荡血红,隐有腥气扑鼻。
“为了不被你们外来者发现并打扰,你们活跃之时,我们通常都不会杀人。”
“但实验还是要做。”
“便是孙朋来不想做,我也想做。所以无计可施之下,也就只能拿自己开开刀了。我不信仰永生之神,可竟比那些虔诚信仰的镇民还要强悍,还要更接近传说中的永生,挖脑而不死,你说不是永生,还能是什么?”
她一双无所依托的眼球在眼眶内转动,温温柔柔地看过来,于恐怖之中,更添一丝令人发毛的惊悚诡异。
眼神沉了沉,黎渐川凝视着阮素心,缓缓道:“或许你从在义庄死而复生,被孙朋来的精神碎片钻入时,就已经疯了。你如果真的想破局,可能需要先质疑一下自我的存在。”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你可以选择不信。”
阮素心白得晃眼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被切割的后脑边缘,些许血水顺着她的掌心纹路淌下,这一身鲜红仿佛也是因此染就:“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但我觉着自己不是疯了。在这整个朋来镇,我也许才是最清醒那一个。”
“当初我失足摔下山崖,躺在义庄里,是当真死了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再恢复意识时,自己的身体在动。我亲眼瞧着自己从破草席里爬出来,一出门撞上那老瞎子,将他吓得疯叫。我搭了车,去了县城,要找大夫看病,后来大约是怕被发现死过一次,又杀了大夫。”
“遇到那姓丁的,被他包庇下来,私下又应了嫁他,之后回杭州,待嫁,出嫁,丁家种种——”
“这一切,都好似做梦一般,迷迷糊糊,有些清楚的,有些不清楚的,混沌难分。”
黎渐川留意着阮素心的表情,低声道:“县城是怎么样的?”
“县城?”
阮素心的神色恍了一下,旋即她摇了摇头,嘴角牵出浅淡平静的笑:“那里的日子我过得不顺意,不提也罢。”
话说到此,黎渐川知道阮素心是不愿再多言了,而且这灰白色实验室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已经低到让他牙齿打颤、浑身僵硬的地步了。未免出现什么意外,他不便再继续停留了。
恰好,阮素心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偏了下头,目光一空,反手招起地上的铜镜碎片,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还有事,就请客人尽快离开吧。”
光滑的碎片飞起,于半空中重组成为一面完好无缺的镜子,朝镜内看去,依旧可见一副油画,只是这次画内的场景反了过来,不再是狭窄的实验室,而是阮素心的房间。
“请。”
阮素心笑着抬手。
黎渐川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站起来抖了抖身子,然后毫不犹豫,从仪器上一跃而起,跳向铜镜。
但就在他已经一头撞进铜镜内,大半个身子都消失离开时,原本严丝合缝的铜镜突然迸开道道裂纹,好似方才的破镜重圆,全是假象。
红衣的新嫁娘见状,嫣然一笑。
然而,预想中狸花猫身躯四分五裂的场景却并没有出现。
新嫁娘神色一冷,定睛看去,却见狸花猫进入的竟本就不是完整的铜镜,而是之前的一片镜面碎片。
碎片内,那道拖着玩具熊的瘦小身影回头看了一眼,毛耳朵愉悦地抖了下,笑着从另一边选定的镜中通道离开了。
镜面穿梭,黎渐川在跳下仪器的那一刻就使用了出来。
铜镜通道必须完整,但若有他的镜面穿梭辅助,那碎片也能分出一条岔路,照样离开。
他可以与疯子畅谈,却不代表,会相信疯子的一切言行。
将那道阴冷的视线甩在身后,黎渐川跨出镜中通道,出现在了朋来镇一条无人的胡同内。
四爪刚一沾地,黎渐川便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压住一阵难耐无比的灼烧痛感。
他的镜面穿梭使用太多,现在低头看去,狸花猫的整个腹部几乎都被烧伤覆盖,稍一动作,就是牵扯着内脏的热痛,饶是他这样能忍的人,也是烧得坐卧难安。
“妈的……希望别被烧死在这局游戏。”
他发出一声畸形的猫叫,拧眉咬牙。
适应了一会儿新增的疼痛感,黎渐川瞥了眼天色,眼看快中午了,便也不再去别的地方溜达,而是转身奔向与十二号约定好的地点。
与此同时。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初五的中午十一点钟,主街公寓的一楼门厅内。
一张摇晃着的躺椅突然一停,宁永寿缓缓坐起身来,眼神迷茫了一下,很快便变得清明无比。
他朝旁边理着房客单子的门房招了招手。
“今日可是端午?”
门房小跑过来,愣了下,旋即忙点头道:“回三老爷话,正是端午,您可是有事吩咐?”
宁永寿笑着摆了摆手:“没事,你忙去吧。我只觉着,今日时候正好,我想得的都差不多得着了,我想钓的也都差不多钓到了,眼下就适合去干点坏事了。”
“预言家,总不能只预言好事,不预言坏事吧……”
第239章 你得做下一桩玩家凶案,进入新的躯壳。
正午十二点。
日头火辣, 万物皆被炙烤得蔫头耷脑。
小定山山脚下,一间被浓密树荫覆盖住大半的茅草小屋泥墙坍塌,鼠蚁聚集。
这曾是镇上某位猎户的住处, 后来世道大乱, 山里野兽肆虐, 猎与被猎的顺序便被颠倒了过来,现下除实在没得挑的胆大野鸳鸯外, 此地绝对人迹罕至。
玩具熊谨慎地穿过一片足有半人高的杂草,翻上小屋的窗台。
无法转动的眼珠随脑袋往里探了探,已经有些脏兮兮的手臂伸出,在残破的窗棂上落下一串节奏奇异的敲击声。
同时。
黎渐川藏身在不远处一株高树上,透过漏了许多的屋顶,将整个小屋尽收眼底。
经过数个小时的适应,他已经对这种双视角的操控转换使用得越发纯熟了。
这无疑是对他本身能力的一次较大提升, 让他本就强悍的观察力获得了成倍的加强, 周遭一切的风吹草动都逃不出他敏锐的感官。
“你还算准时。”
方圆百米无人出现的小屋内, 突然响起了一道低沉嘶哑的女声。
黎渐川皱眉, 操纵玩具熊循声望去,却见空荡荡落满泥土灰尘的猎户小屋里, 一堆烂在角落,被蛛网包裹了好几层的腐碎皮毛缓缓立了起来, 在半塌的炕边捏出了一个不到半米高的人形。
这皮毛人自然是没有五官, 但却好似拥有眼睛一般, 抬头看向了窗台上的小玩具熊。
玩具熊仅剩的一只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皮毛人。
超常的视力共享过来, 让黎渐川顺利地通过这个不够完整的视野观察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这些皮毛之间黏连的蛛丝似乎有新有旧, 它们悄然立起,与其说是诡异能力, 不如说是难以察觉的细丝操控。
对方也小心得很,没有亲自过来,而是用了特殊能力或奇异物品。
“费尔波南。”
黎渐川没多迟疑,控制玩具熊说出了第二个暗号。
皮毛人脸上裂开一道缝隙,缝隙别扭地蠕动了一阵,也发出声音:“早点吃饭。”
说完,它举起手,勉强用分不清晰的五根手指比划了一个手势,“第三个暗号。你对不对都可以,我知道你没有被人冒充。”
听着皮毛人的话,黎渐川心头不松反紧。
他感觉这个交接人和第一条线那位十二号描述得不太一样,可三个暗号,对方又都准确无误地对上了,这已经达成了交易的前提条件,就算他有怀疑,也不可能拒绝交易。
当然,这也不是拒绝不拒绝的事,因为他压根儿没拿到交易物品。
“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
皮毛人像是看穿了玩具熊的沉思,忽然道:“我确实不是原本的交接人。我是十二号。”
黎渐川一怔,旋即蹙眉。
他意识到这件事大概不止是他一方出了问题。
而且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此时的十二号情绪非常不对,连掩饰都做得敷衍,嘶哑的声音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暴露着痛苦与崩溃。
“什么情况?”
他谨慎地发问。
“交易失败的情况。”
皮毛人淡淡道。
它佝偻起背,乏力一般歪歪扭扭地坐在了炕上:“我们的交易遭遇了意外,作废了。我知道你也没能将避难所从周家取出来,它已经不在周家了。”
黎渐川道:“你确认你想作废交易?”
“我想要的线索你已经给了,现在交易作废,这条线索也没办法从我脑子里抠出来还给你。”
想了想,他还是拿出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公平起见,你可以换一个条件,我会尽力做到,完成这场交易。但我不会拿出真空时间,来为这场交易的延续作保。”
“为免隔墙有耳,你可以写下交易内容。”
通过之前与七号的短暂交流,黎渐川也大致对七号控纸的特殊能力有了一些更深的猜测,知道其并非无所不能无孔不入,只是具体还需验证。眼下未验证时,自然是能小心就小心。
“没关系,我早就到了,已经清过场了,你可以放心说话。”皮毛人低哑地说着,突地自嘲一笑,“看来你也没有我认为的那么强,连件清场控场的奇异物品都没有。”
黎渐川简直想叹气。
他就算身体超常太多,但记忆不全,经历的副本满打满算还没超过十个,浑身上下一共也就五个魔盒五个奇异物品,说强,还能强到哪里去?
这局游戏里看起来比他强的比比皆是。
“说新条件吧。”
玩具熊也在窗台上一屁股坐下了。
“没有新条件。”
皮毛人摇头道:“我现在想做的事只有两件,你办不办得到另说,首先,我请人办事的筹码就不够。一条孙朋来的线索,对你来说应该已经不值钱了吧,这都烂大街了。”
十二号主动放弃了交易,这种白占便宜的事,哪怕是黎渐川这种自认为稍微有点道德素养的人也不会不识好歹地百般拒绝。
只是一来,魔盒玩家们惯来诡诈莫测,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十有八.九都伴随着算计与陷阱,轻易吃不得。
二来,黎渐川对十二号认为他很强这件事颇为在意。
他很清楚,在昨天晚餐之前,他与十二号身处不同时间线,绝对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摸到过一分,现实身份也不会暴露,那么十二号又是从哪里得出针对他的判断的?
“你可以说出来看看。”
黎渐川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其中一件是抢回避难所,或者杀了宁永寿吧?”
皮毛人由斑驳腐烂的各色皮毛碎片拼凑的脸转向玩具熊:“差不多吧,但没有这么简单。避难所抢回来还是不抢回来,已经不重要了。三线已经互通了,所以大抵凌晨时候,你应该也听到了那两道击杀喊话。”
“那都来自第一条线。”
它低了低头:“死的那两名玩家,一个是Red组织的成员,一个……是我父亲。”
高树上,狸花猫半垂的眼皮蓦地抬了起来。
“如果没出意外的话,来这里和你交易的应该就是我父亲。”
皮毛人道。
黎渐川注意到,这段话一吐出来,十二号原本犹如随时都会喷发的火山的压抑情绪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无波澜的、奇异的平静,好似一潭死水。
“三号,你有亲人吗?”
皮毛人看着玩具熊道。
这话题转变与拉近得都太过突然,让黎渐川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他从没有想过会和敌友难辨的陌生魔盒玩家,在游戏内谈起有关亲人的话题。其实,他就算想谈起,也是无从谈起的。
不过。
十二号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想得到他的答案。
在黎渐川拧眉警惕之际,皮毛人已经好似陷入了某片无尽的沼泽,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去年,我博士毕业刚满一年的时候,走我爸的关系,进了南美那间苏利威海实验室。”
“你只要稍微关注一点生物领域的事,就应该听说过它的名字,它不算是最顶尖的那一批生物研究所,但在全球范围内还是排得上号的。里面天才云集,大佬遍地,我在其中根本毫不起眼,平时也跟不上他们的话题和讨论,做起项目来,非常吃力。”
“和我一样的人也有很多,但不同的是,他们没有一个同在一个研究所却出类拔萃、人人敬仰的父亲。”
“所以,他们也就没那么大的野心,那么大的压力。”
“在苏利威海的日子,我从来没有那么明白地看清过自己。理想太高,野心太大,但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再努力,再拼命,也依然跨不过天然的鸿沟。我只是个平凡的研究人员,称不上是能改变时代的天才。”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接受这一点,然后在今年夏末,辞职离开了苏利威海,开始环球旅行。”
“但这场计划中的旅行只是刚刚开始,就被打断了。”
“我被选中,进入了魔盒游戏。”
皮毛人顿了顿,像是花了一些力气,才挤出接下来的话音:“惶恐,害怕,兴奋,好奇……对未知的强烈探究欲,以及得知父亲对此一无所知后所产生的可笑的虚荣炫耀,驱使我做出了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
“我带他一起……进了魔盒游戏。”
黎渐川看着佝偻坐着的皮毛人,忽然有种面视着一道漆黑无望的深渊的感觉。
皮毛人的嘴巴动了动,略过了许多内容,再次吐出结果。
“今天凌晨,他被杀了。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黎渐川一时无言。
静了几秒,皮毛人忽地笑了下,语气里再次多出了一些不定的起伏:“不用担心,三号,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取同情怜悯,也不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踏入陷阱。我只是想告诉你,这就是我要做某些事的原因——杀宁永寿,干掉这个垃圾魔盒游戏,再找个安静的地方,与世长辞——的原因。”
“现在你看,”它道,“与世长辞这件事不需要劳烦你,干掉魔盒游戏有点痴人说梦,只剩下一个杀宁永寿,不是我看不起你,只是我现在不太相信你能办到。”
“你在第三条线,你没有见过昨天夜里宁永寿的手段。”
黎渐川相信十二号的话九成以上都是真的。
但他依旧没有因为这番话而放下一丝一毫的戒备,他不想有一天因大意或情绪的失控,而像十二号这样,身陷泥沼,痛苦无力。
“我只知道宁永寿在第一条线里,试探性地高价收购了朋来镇上存在古怪的大部分东西,目标直指奇异物品。”黎渐川道,“但玩家们观察到的既定事实不少,剩下的能容他改变的极少,所以他真正拿到手的奇异物品应该没几样,只是周家的避难所却是其中之一。”
“而且,他在第一条线大张旗鼓做出这件事,真正的目的大概不止是为了奇异物品。”
皮毛人嘲讽一笑:“当然不止。搜罗奇异物品只是个幌子而已,除此之外,他还想钓一钓三条线上的其他玩家,看大家会不会过去抢东西,过去杀他。他知道玩家在镇民角色或NPC体内时,只要没恢复记忆,那被杀了也会因永生之力复活,所以他也不怕自己在第二条线或第三条线被杀。”
“至于第一条线,我们没人打算对他动手,但他却不打算放过我们。”
“搜罗奇异物品就是一个套子,勒死第一条线所有剩余玩家的套子。他好像无所不知一样,算准了一切。”
“我对避难所的势在必得,我爸的弱点,其余玩家可能存在的反应,全镇通缉的到来……等等,等等。”
“我们的生死结局似乎早就写在了他定好的剧本上,他不需要亲自出手,事情便会被导演着,自然而然地走到那一步。”
“我理解不了,所以我认为他很强,强到即使我的特殊能力告诉我,你完全胜过他,我也仍旧不敢去赌。”
皮毛人低低道:“幸运赌神,也不是永远逢赌必胜的。”
“我赢了那么多次,唯一输掉的一次,就付出了我不能承受的代价。”
她沉重地吐着字,整个人就像那堆被蛛网死死缠裹的破碎皮毛,混乱憋闷,窒息濒死。
可只做破碎的皮毛,下场只会是腐烂。
她显然清楚这一点,所以在把这些话一字一句说出口的同时,她也在将自己打磨成一片无懈可击的锋刃。
复盘,分析,拉来第三人的洞察,以此积蓄真正的杀机。
黎渐川察觉到了这一点利用。
他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我猜,你是第一条线的宁来福,对吧?”
“因为在刚刚三线互通的晚餐上得到了第三条线宁来福已死的消息,所以你知道自己已经无法继续待在宁来福的体内,不然结果只有两个,沉默地等到第三条线时间到来再死,和在宁来福身上恢复记忆前往第三条线去死。”
“你得做下一桩玩家凶案,进入新的躯壳。”
第240章 谁能与命运共舞……
皮毛人并不惊讶黎渐川会猜出她的镇民角色, 也似乎无意对此进行更深的隐瞒,闻言便直接道:“不用试探我。”
“你既然认为我是第一条线的宁来福,那心里就应该更偏向于我已经犯下了玩家凶案, 杀了曾作为普通NPC的宁来福, 并成为了他。那么, 我就算再犯下玩家凶案,也无法再第二次进入新躯壳了。”
玩具熊小胳膊小腿儿乖巧坐着, 默认了。
“的确。”
十二号沉沉地嗤了声:“我做了一桩玩家凶案,成了宁来福。”
“那天,我爸轮换到的角色是宁来福的老管家。老管家与宁来福相依为命多年,彼此太过熟悉,我爸那个人又不是什么奥斯卡影帝,演技太差,很快就被发现了问题。宁来福没声张, 就要悄悄把我爸骗去海边教堂, 驱鬼。”
“你清楚吧, 这局游戏的这些镇民角色, 不是游戏给我们分配到的真正身份,我们的真正身份是读者, 是游魂,驱鬼对我们是奏效的。”
“我不能让我爸死, 所以就杀了宁来福。”
“在这个游戏里, 所谓的善恶坚持就是这么模糊, 一切归根究底, 不过就是利益和立场。”
职业关系, 黎渐川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和形形色色的思想。有些他赞同,有些他反对, 但无论如何,争论和辩驳往往都是最无用的。
一个人的生长,一种思想的生成,都自有它的土壤。
土壤差异万千。
“宁来福在第三条线不是普通NPC,而是镇民角色。”黎渐川绕开了一些事关土壤的问题,目光悠远沉思,“另外,我还怀疑不仅是第三条线的宁来福是镇民角色,第二条线的他,同样也是镇民角色。”
黎渐川这怀疑并非空穴来风。
自从看了宁来福那份残缺的日记,他就产生了这种猜测。尤其是冯天德在民国二十一年见到宁来福时,说出那句话——“算上你,你体内何止二人?三人也!未来更多,也是可能!”
依照现在的许多线索,黎渐川已经构建出了对玩家、镇民角色、普通NPC这三者之间关系的大致判断。
首先,玩家在这局游戏的身份为游魂,也就是没有实体。
玩家进入镇民角色,类似于游魂附体,游魂离开后,镇民角色便依旧正常生活,这就可以看出镇民角色的魂魄是未曾消亡的。玩家进入时,他们只是陷入昏沉状态,身躯由玩家支配,而不是死去。
也就是说,此时镇民角色体内的“人”,严格来说是有两个的。
再说玩家在镇民角色体内时,犯玩家凶案,杀普通NPC。
这种情况,在黎渐川看来,可以形容为一种转移魂魄的仪式。就是玩家这个游魂,通过玩家凶案这种规则限定的方式,完成从镇民角色进入普通NPC体内这样一个转移过程。
这个过程完成后,镇民角色原本的魂魄醒来,自由行动,普通NPC的魂魄则昏沉,由进来的玩家主导躯体,并被玩家夺走一半的从前记忆。
从记忆这一点上看,成为普通NPC比起主导镇民角色,对玩家来说,主动权更高,侵占躯壳的程度也更深。
而单从结局看的话,这两者其实差不多。
三线未互通时没能在自己当前的时间线通关离开的话,无论是成为普通NPC,还是最终一轮滞留在镇民角色体内,玩家都是一个下场,失去记忆,停留副本,或是就此与副本同化,或是等待后手起效,恢复记忆,再获得一次解谜机会。
当然,这里还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玩家成为普通NPC后,NPC这具身体内也并不是只有玩家一人。
NPC原本的魂魄没有消失。
所以玩家失去记忆,做无知无觉的NPC这一说法,也是存在一定的问题的。
比起玩家失去记忆,黎渐川更相信的是在玩家时间线结束后,玩家作为游魂在NPC体内陷入了沉睡,而NPC原本的魂魄将会醒来,重新主导这具躯壳。所谓的失去记忆、恢复记忆,到现在为止也都只是玩家们自己推敲出来的,真实的情况,也许就是魂魄,也就是精神体的沉睡与被唤醒。
这也是宁来福日记中的一些细节暗示所表现出来的。
十二号在第一条线杀了宁来福,成为了宁来福,那么宁来福体内就是有两个“人”。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初十左右,到民国二十二年的第三条时间线开始时,主导宁来福身体的就应该是真正的宁来福。
而若是冯天德没有骗这个真正的宁来福的话,宁来福体内除宁来福本人、十二号之外,多出来的那一个人,不出意外,就必然会是第二条线的某个玩家。
目前的情况表明,同一具普通NPC躯壳被杀过一次,进入一个玩家后,就不可能再被杀成功,进入第二个玩家,那么稍一推断便能猜到宁来福体内的第三个“人”是因何而来。
除在第二条线被选作镇民角色,因游戏规则再次进入一名玩家外,几乎没有其他可能。
这样看的话,宁来福此人确实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第一条线时,他被十二号杀死,体内进入一名玩家。第二条线时,他被选作镇民角色,有玩家轮换进入他的体内,剧情推演也遵照当时的情况,推出某个玩家会滞留在他体内的结局。第三条线时,他又被选作了镇民角色,再次有玩家轮换进入。
此外,黎渐川破玩家凶案得到的奖励,就是这位宁来福的残缺日记。据之前对奖励的猜测,它应当事关谜底。
只是不知道,宁来福这个事关谜底,究竟是作为一个身处谜底中央却只能旁敲侧击的暗示者,还是庞大的真相拼图的某一块,亦或是串连起无数碎珠的丝线一根。
就眼下来看,黎渐川认为宁来福是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那本日记没有任何明确的东西,但却越品越精彩。
“你的猜测都挺有趣。”
皮毛人道:“这个上午我调查了一些宁来福的事,发现很多矛盾之处,现在按你这个猜测看,倒是可以完美解释。这么说来,我无意中选到的这个宁来福,还真是不太简单。”
“现在说,我后悔的事又要添上一件,就是选了他。”
“杀了NPC,进入NPC躯壳后,再去杀别人,也无法第二次更换躯壳,等于是绑定了。”
“如果没有他在第二条线或第三条线被选为镇民角色的这种情况的话,我完全就可以顺顺当当,布置后手,恢复记忆。可偏偏,宁来福在之后被选作了镇民角色,并且在第三条线的第二天,体内玩家连同角色,被杀了。”
“老实说,昨晚的餐桌上,我得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惊愕,迷茫,然后绝望,恐惧。”
“没人不怕死吧?”
皮毛人抬手按住了脑袋,腐烂的毛发在身上如同蛆虫般蠕动起来,像是被一瞬间狰狞的情绪支配了:“死亡来临之前,当然很多人都能说自己不怕,可当它真正到来之际,生命的本能都会让你惧怕、战栗。”
“我想避免死亡的结局,但理智上知道,自己做不到。”
“可是就在我已经绝望,为自己判定死刑时,幸运赌神的被动突然触发了。它指向了你。”
黎渐川心头一动,丝毫不掩饰讶异地问道:“你找我交易,是因为幸运赌神……你的特殊能力?它能在潘多拉的晚餐使用?”
皮毛人沉默了几秒,道:“对。”
“告诉你也没什么,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很多,但他们都不能拿我怎么样。这个特殊能力可以说是几乎无法被针对的。它叫幸运赌神,简单点说,主动方面就是让我很幸运,被动方面就是会在我身处绝境时随机触发,为我大概指一条生路。前者不能在潘多拉的晚餐使用,后者却可以。”
“所有特殊能力在晚餐上都是这个限制,只是拥有被动方面的能力极少,还都是没有杀伤力的。”
“至于这个能力的副作用,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幸运赌神也无法一直幸运。万物平等,所有的幸运,都是由不幸交换而来。不论使用或是不使用它,每局游戏,我都会遭遇一件不幸的事,可大可小,同样随机。”
皮毛人顿了顿,自嘲一笑:“依赖运气的人,都死于运气。这个道理,我懂得太晚。”
黎渐川闭了闭有些酸涩的猫瞳。
玩具熊低低开口:“你活了下来。”
“幸运赌神的被动,指向我,让你在没有别的主意的情况下,来找我交易,这是引子。这个交易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造成了现在的结局。”
“结局之一,就是你摆脱了绑定宁来福躯壳的必死困境,活了下来——哪怕这一点都不是你最初想要的结局。”
它漆黑的纽扣眼睛静静地看着皮毛人:“幸运,有时候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幸运。”
皮毛人愣了下,半晌才低下头,喃喃道:“谁能与命运共舞……我从一开始选择这项特殊能力时,就已经错了。”
到此,黎渐川大概也已经明白了这场交易的原委。
“你的幸运赌神的被动应该只是粗略指出一线生机,而不是具体到某些事怎么去做吧?”他思忖着道,“昨天晚餐它指向了我,你就认为我可能是在座所有玩家里最强的,或者说比较特殊的。”
“你不知道该具体怎么利用这个被动,但按照你未来必死的结局的话,你唯一担心的可能就是你父亲。”
“实在没有具体想法的情况下,你就只能遵循自己的本心,先为自己父亲着想。你知道周家有件死亡玩家遗落的奇异物品,还没有被某个玩家得到,可以取来留给你父亲,为他多增添一分实力和保障。可你没把握自己能拿到,或者没把握,又或者不愿在第一条线去拿。”
“正巧幸运赌神的被动又指向了我,你就无可无不可地把我选作了一个备用计划,向我提出了交易。”
“你能拿到避难所固然很好,但拿不到,第三条线我也可以试试。”
“可是宁永寿不知为何,洞察到了这件事。”
“他给你设了局。”
“不,准确点说,该是以你为中心设了局,这个局面向第一条线除他自己之外的所有玩家。”
皮毛人点头:“没错。”
“我听到他突然收购奇异物品这个消息后,明知可能是陷阱,但想着自己反正都要死,那还不如就莽一回。我去了周家,想抢先拿到避难所。可我没想到,我刚到周家,当晚的全镇通缉就开始了。”
“仓促之下,我被他和Red组织的那名玩家伏击。我父亲出现,我们二对二勉强算是势均力敌,但我隐约有种感觉,宁永寿没有尽全力。”
“打着打着,另外两名被全镇通缉的玩家也在被镇民追杀时出现了,他们直接被卷进战场。乱战中,我父亲为我挡了来自被通缉玩家的偷袭,我杀了Red组织的那名玩家,两名被全镇通缉的玩家也都被宁永寿拖住,死在了追杀的镇民手中。”
“宁永寿返回来,洒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纸张,上面写了我杀宁来福,犯下玩家凶案的究竟。”
“这桩案子被破在全镇通缉的时刻被破,我直接便被抽离出了宁来福的体内,沦为飘荡的游魂,开始被镇民追杀。”
“哈,宁永寿大概想不到在全镇通缉时破案会这样,跟过来杀我的动作都慢了一拍……就是这样,我逃了出来,启动留下的布置,直接以被全镇通缉的游魂身份来到了第三条线。”
闻言,黎渐川在心里算了算人数。
十二号应该是前两线唯一一个活着来到第三条线的被全镇通缉的游魂玩家。其他的来不及布置或醒来,就已经都死了。
“你认为宁永寿很强?”
黎渐川转了转脑子,重新提出了这个问题,想做一个验证。
皮毛人道:“很强,强得诡异。但如果你问我具体强在哪里,我难以形容清楚。从他出现,表露身份开始,就好像一切都在顺着他的心意发展。他的脸上不会露出任何意外之色,那绝不是在掩饰。”
黎渐川道:“也许是能影响剧情的特殊能力。”
奇异物品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如果之后敌对的话,我会杀了宁永寿。调查魔盒游戏,捣毁潘多拉,我也会去做。”他看了皮毛人一眼,道,“但你之前给出的筹码确实不够,加一样,全镇通缉的具体情报。”
皮毛人慢慢转过头,望向窗台上坐着的玩具熊。
“你经历的副本肯定还不多。”
那张畸形的嘴巴上下蠕动着:“不必要的共情和悲悯,不必要的原则和底线,都只会害了你自己。”
“共情悲悯,原则底线,从来不是不必要的。”
稚嫩清脆的童声道。
皮毛人沉默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只直起腰来,从身上扯下一块还算光滑的皮料,飞快写下了一段文字,扔给玩具熊。
“谢谢。”
嘶哑的女声在破屋内响起。
玩具熊接住皮料,再抬头看去时,炕边只有一堆被蛛丝黏连的破烂皮毛,再不成人形。
“交易而已。”
狸花猫坐在高树上,没有认领这声道谢。
玩具熊小跑过来,爬上他的背,递过皮料。
黎渐川刚才已用玩具熊的视角一目十行看过了皮料上的内容,此刻正要收起皮料,返回镇上,却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原本弥漫在小定山山顶和海面上的大雾,竟已如潮水般推来,淹没了整个朋来镇。
就在他探头出树冠,观察四周浓雾时,他背后的雾气中忽然有微光亮起。
光线飞速勾勒出一只持枪的手,黑洞洞的枪口精确无比地瞄准了狸花猫的头部。
扳机无声扣动,子弹飞射而出,没有硝烟火药,没有危险杀机,就好像是一幕被圈于荧屏的默片电影。
谁又会去躲荧屏里的子弹呢?
“我来晚了。但客人都没来,两位主人怎么就着急先走了?”
玩味而熟悉的男声响起:“……还是把命留下吧。”
黎渐川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砰一声巨响!
狸花猫头颅炸开,血肉四溅。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