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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为了让这局棋下得更久,黑子自然是要退让几分。


    黎渐川跟随道童迈进这座名为蓬莱的道观时, 观中恰巧到了敲钟的时辰,沉霭暮色披着茫茫烟雾,涌入层叠青峦间, 悠远疏朗的钟声响起, 压平暑燥蝉鸣, 寂寥清寒。


    单听这钟声,倒不像是妖道妖观, 反而有几分超然淡渺之意。


    “李三少爷,小心脚下。”


    道童在前引路,以清脆稚嫩的声音提醒道。


    黎渐川以李新棠漫不经心的态度应了声,走过两道高高的旧门槛,从观门过去,前方透亮的视野便豁然开朗,一下子清凌凌地现出一片占地不大的道教建筑来。


    黎渐川对道观说不上有多了解, 但大致清楚其布局结构, 只这一眼看去, 他就发觉了这座蓬莱观的古怪之处。


    观门内一条中轴线, 先是一片成阴阳太极模样的小广场,广场上未曾放置一座鼎炉, 反倒是在四角摆了四座似杂乱树枝间嵌了一颗怪异眼球的石像,石像上缠满锁链与黄符, 看着颇为骇人。


    广场后面接着两座宫殿, 一座地势高过一座, 殿门皆是大敞。


    以黎渐川的目力, 一扫之下就轻轻松松看清了殿内情形, 前边的宫殿名纯阳宫,并无神像在, 吃着香火供奉的却是一个挂锁的红木匣子,后边的宫殿名三清殿,自然也是不见三清,只有一座手托人脑的无脸石像立在其中。


    黎渐川透过宫殿未遮掩仔细的缝隙端详那石像,隐约认出石像那一身打扮,竟像极了现代社会的短袖短裤。


    三清殿里供奉的,是挖脑魔案中冯天德梦见的那个带着人脑雕塑的年轻人?他这衣着,和报纸上报道的挖脑魔案的死者一模一样,这两者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两年前的朋来镇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打扮的年轻人?


    他来自哪里?


    未来?


    这份衣着与来历的怀疑,在今日中午刚刚产生,傍晚就以这种轻易而又突然的方式得到了证实,好像有点太过刻意。


    黎渐川暗自蹙眉。


    “李三少爷,客堂到了。”


    道童的声音拉回了黎渐川的思绪。


    短短数十步路,两人就已然越过纯阳宫,来到了侧边一间客堂前。


    按道童的话说,马上便是举行中元法事的大日子,观内诸事都有讲究,就连撞钟这种事都不能再如寻常一般交给道童,得从今日起由冯天德这位观主亲自去撞,直到七月十五那天,撞满三日共九九八十一下,所以还得劳烦黎渐川多等上一会儿。


    热茶果点都不缺,道童待客的模样,也不像是与李家立场对立,你死我活,更不像是别有恩怨,阴谋算计。


    朋来镇,蓬莱观,这两个念起来极为相似的名字,内里联系果然不简单。


    黎渐川在客堂边等待着,边默默琢磨着。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外面的钟声停了,紧接着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过来客堂,步伐沉稳轻巧,是有几分功夫在身的人。


    客堂门嘎吱一响,一名穿青色道袍,须发灰白,脸庞瘦长,精神矍铄的中年道士推门走了进来,一眼见到黎渐川,先露出三分笑意,更添和气亲近,随即便行了个拱手礼,道:“福生无量天尊。”


    说罢,也不等黎渐川起身回礼,只一甩袖,轻飘飘地落在了一块蒲团上,盘膝坐下,接着道:“今日七月十三,还未到十五,李三少爷提前上山,可是终于定了心中念想,想要趁法事之前,以一口恶气夺了贫道性命?”


    他神情似笑非笑,看着李新棠这副皮囊,像是早就看透这纨绔公子哥的往日念头一般。


    而不知为何,黎渐川对上这位冯天德冯大师的视线,却好似未从他眼中看出太多试探或猜疑、畏惧,反倒是充满了兴味与期待,期待……李新棠当真动手,来夺他性命。


    黎渐川面无表情地同冯天德对视着,数秒后,忽地一笑,道:“冯大师可真爱说玩笑话,新棠对蓬莱观敬畏得很,怎敢有那等乱七八糟的念头!”


    冯天德眉头微扬,也不知是信这简单说辞不信,只放过了这话题,面色不变,抬手倒茶道:“既不是为此而来,三少爷又是为何而来?”


    黎渐川掏出早准备好的借口,很有些不忿道:“不瞒道长,新祠堂的事,家中族老对我多有隐瞒,我想知道些更多的隐情。我是李家嫡系,怎的就没有权力知晓,活该被瞒着?”


    “李家新祠堂的隐情?”


    冯天德这回是真露出诧异之色来了。


    他仔仔细细看了黎渐川一眼,淡淡道:“你倒是胆子够大,不去问别人,却是来问我这苦主。要说你们李家新祠堂能有瞒了你的隐情,那也没有别的,只会是它建来的目的,截我小定山风水,断我蓬莱观气运。”


    “这个答案,三少爷可满意?”


    截风水,断气运?


    这相当玄学的答案确实有点出乎黎渐川的意料。


    但细想一下李二太爷之前提起新祠堂时含糊的暗示,似乎也不难理解。


    不过,李家这新祠堂是请冯天德亲自来看来修的,依照这意思,是冯天德明知李家修建新祠堂的目的,还帮着李家来自己害自己?


    还是他从前不知,建成后才晓得原委?


    最后这一个推测刚刚生成,冯天德便亲口帮黎渐川否定了:“三少爷的心中,对此应当早有猜测才对,来这里亲口问贫道,无非是想替李家求个确切的态度罢了。”


    “这点心思无须瞒着贫道,贫道看得明白。”


    “贫道之所以愿为李家修新祠堂,也并非是利益熏心,为钱财遮了眼,半点没看出别的。这新祠堂修建的目的,贫道最初便一清二楚,但照样还是答应了。原因再简单不过,只为朋来镇与蓬莱观更加长久的存在罢了。”


    黎渐川眼神微动,故意作出一副明知故问的模样:“冯大师这话,新棠却听不明白了。”


    冯天德扫黎渐川一眼,笑意重新温和下来:“三少爷年纪还小,不懂有些话只有不明白,才是最好。”


    “朋来镇与蓬莱观归根究底还是一体,镇民们想逐我蓬莱观离开这里不可能,我蓬莱观想将他们尽数屠戮干净,或收尽所有镇民抛弃那位永生之神,成我们灵尊座下信徒,也不可能。”


    “我们若想安稳地将这一年又一年过下去,就最好谁也不势大,谁也不势小,寻一个完美的制衡之道。”


    冯天德怀中拂尘一抬,指向茶几上不知搁置了多久的一副黑白厮杀的残局。


    “两年过来,到得今日,频发不止的凶案已如这局棋中的黑子,纷纷落下,虽不多,却已初初为我蓬莱观带来了明显胜势,只待画龙点睛,便可一飞冲天,将胜负彻底定下。”


    “而朋来镇,看似棋子众多,却无章法,乌合之众,难聚力,难成事,输了此局只是早晚的事。”


    “为了让这局棋下得更久,黑子自然是要退让几分。”


    黎渐川看了眼茶几上的棋局,笑着摇头道:“我看不见得。这局棋若真是优劣分明,那也就成不了遗留至今的残局了。”


    冯天德对黎渐川的判断并不感到意外,只笑了笑,叹息道:“黑子数量太少,限制颇多,白子又常能死而复生,后援补给,实在是斩之不绝。”


    黎渐川道:“难分胜负,不如休战?”


    冯天德一嗤,斩钉截铁道:“没有休战一说。”


    黎渐川心头一紧,察觉到了冯天德这话里话外处处的矛盾。


    他直觉自己似乎将要触摸到某些更深的秘密,正想继续追问,冯天德却似乎并不打算再谈这个话题,直接开口截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话音。


    “三少爷既已知晓新祠堂内里的隐情,日后便不要再将令尊之死与那冲喜结阴婚之事完全扣在贫道头上了,这是李家,是整个朋来镇的选择,可怪不得贫道。”


    冯天德道:“答复既得了,三少爷便请回吧,恕不远送。”


    摆明了要送客。


    黎渐川心绪沉了沉,有些遗憾,蓬莱观和冯天德明显是藏有极深秘密的,但此行过来,除将借口的新祠堂一事问了个明白,又将蓬莱观和朋来镇的关系轮廓描得更清晰了几分外,却再没有旁的收获。


    他倒是可以用些手段强行询问,但现在游戏才到第二天,大费周章,暴露身份,完全没有必要。


    而且这个冯天德,似乎也不是那么对劲。


    “那新棠就先告辞,不打扰冯大师了。”


    黎渐川想了想,没再找托词留下,而是干脆起身告辞。


    他理了理西装,戴上帽子,朝客堂外走了几步,又忽地一停,想起什么般,回过头,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冯大师,两年前的挖脑魔案,李家怀疑你是凶手,你是吗?”


    冯天德背对房门而坐的背影挺直端正,颇有仙骨,只在听清黎渐川话音时微微一僵,向侧轻靠,半没进了一片晦暗的阴翳中。


    他沉默了几秒,问道:“三少爷,你还知道什么?”


    黎渐川向前一步拉开了房门,眼神渐冷,语气平静道:“我还知道,你不是真正的冯天德。”


    “以及,玩家杀死NPC,成为NPC后,给的那三分之一的原身记忆,应当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普通记忆,关键线索没有遗留。否则,在前两条线的某一条中就已经成为冯天德的你,不会还在这里明着等着钓其他玩家,钓其他线索,而是该好好隐藏着,寻找真相,解谜通关。”


    “但我有一点比较好奇,你是怎么恢复从前的记忆的?现在的你恢复记忆了,前面时间线里的那个你,还会存在吗?”


    中年道士侧了侧身,慢慢转过头来,瘦长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而又开怀的笑容:“第三条线只到第二天,能猜到三线并行的玩家大概只有一个……你就是那个打破三线隔膜的King?”


    “好一条大鱼,这可真是让我有些惊喜了。”


    话音未落,客堂内外景象忽然一暗,血腥气翻涌,像是一头吞天巨兽突然出现,直接将四周全部吞入血盆大口。


    黎渐川早有预料,指间寒芒闪烁,镜面穿梭瞬间开启。


    第222章  不远处熙攘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轰鸣枪响。


    在幽深阴冷的气息侵袭而来之前, 站立在客堂门前的那道西装革履的俊挺身影就已如电视雪花般猝然一闪,凭空消失了,速度快得让冯天德狠厉紧盯的目光都怔了一下。


    “有意思。”


    他动了动眉梢, 轻摆拂尘, 徐徐起身, 似一名真正的清修道士一般,满面平静超脱, 更有一丝慨叹悯然:“都不是什么善茬儿的局,才有与人争斗的乐趣……那些满脑子只杀人与解谜的家伙,哪里会懂得这个呢。”


    “可怜可叹,皆是鼠蚁啊。”


    几乎同时。


    蓬莱观小广场,纯阳宫前,一枚不知何时被遗弃在屋檐阴影里的碎镜片轻轻一震,黎渐川从中一跃而出。


    身形显露的刹那, 他的掌心便已多了一把血瞳匕首。


    他没有直接穿梭离开蓬莱观, 夺路而逃, 反倒是出现在了这里, 左右飞快扫视一眼,便目标明确地冲向殿内的供桌, 直奔那方挂锁的红木匣子。


    套话冯天德的打算已经算是失败,但来都来了, 总不好空手而归。


    蓬莱观两座大殿供奉的东西必然都有问题, 至少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线索, 不拿到手说不过去, 若不是来的路上没经过三清殿门前, 找到机会留下镜片,黎渐川肯定是两殿都不放过。


    尤其是冯天德已被玩家占了身份, 蓬莱观日后再想来可以说是难上加难,险上加险,不趁着此时捞些隐秘,又要再等何时?


    黎渐川冒险一搏,三两步间已身如闪电,来到了供桌前,特意戴上了手套的手掌张开,向前抓去。


    忽然,四周一暗,近在咫尺的红木匣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簇喷涌而出的阴森绿火,直扑黎渐川面门。


    高温灼来,黎渐川下意识旋身躲避。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整座不大的纯阳宫就好像从道家大殿变作了九幽地狱,周遭陷入无边阴暗,一切影影绰绰如隔纱雾,雾中绿火团团漂浮,鬼影若隐若现,腐臭味浓郁,黄昏顷刻成暗夜。


    侧闪只到一半,眼角便有一点寒芒突兀刺来。


    黎渐川眼神一冷,肌肉与骨骼颤动,在半空中硬生生改变了自己的姿势,沉腰落地的同时,抬手抓向耳侧。


    滋啦一声,一根带着细小电弧的袖箭伴随着齐根断裂的发丝被他握入掌中。


    电弧噼啪炸裂,好似炽热的烙铁压进手掌,带来阵阵灼痛。


    黎渐川也不迟疑,手臂一抖,直接将箭原路甩了回去,同时,血瞳匕首一转,扎进背后悄无声息袭来的一道鬼影体内,一刀削首。


    鬼影凄厉惨叫,猛地炸成一团绿火。


    黎渐川右手收回不及,五指从火焰边缘一燎而过,竟眨眼就血肉消融,只剩森森白骨。


    “嗬!”


    五指连心,钻心蚀骨的剧痛传来。


    黎渐川咬牙吞下一声闷哼,右臂痉挛,无处发力,血瞳匕首立刻脱手落下。


    周遭一道道鬼影瞬间将他包围,哀嚎着一涌而上,不知潜藏何处的袖箭也从四面八方射来,宛若片片银雪天降。


    黎渐川咬牙,迅速闪躲,脚尖横扫踢起匕首,在鬼影抢夺之前,借助身体接触将其收回了魔盒,一进一出,又重新出现在他完好的左手,及时挡住袭来的袖箭。


    但眼下即便有匕首在手,他也不敢轻易斩杀这些纠缠的鬼影,刚才那绿火的恐怖他已经领教了,若是每一道鬼影死亡后都会变成鬼火,那近战就完全不合适了,在想到处理方式前,暂时只能不断地跳跃避让。


    黎渐川手掌翻动,匕首变成了枪。


    连续不断的枪声响起。


    子弹道道精准无比,穿透鬼影,但却没有造成任何杀伤,好似只是扑过一团浓雾,半点没有黎渐川方才以匕首斩杀那道鬼影的实感。


    幻觉?


    还是只能以奇异物品来对付?


    后者的话,自己的奇异物品数量实在太少,血瞳匕首若不近身,只靠投掷,只怕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黎渐川身形如豹,皱眉思索。


    眼前的情况和刚才客堂前突然昏暗的气息很像,大概率不是蓬莱观的问题,而是冯天德搞出来的,特殊能力的可能性大于奇异物品。如果真是特殊能力,那冯天德真的称得上很强,不愧是能留下后手从前面某条时间线杀出来,恢复记忆来到第三条线的资深玩家。


    但只要真是特殊能力,再强,也绝不会是无解的,反而越强的特殊能力,带来的负面越大,也越明显。


    在客堂时,冯天德就有动手的打算,但直到他起身走到了房门前,冯天德都没有率先动手,而是在犹豫着……现在,诸多鬼影与绿火同他纠缠,他已负伤,废了一手,但暗处却依旧只有难辨方位的袖箭不断射来,不见冯天德半个人影……


    难道使用这个特殊能力,对冯天德本身有限制?


    虚弱,或难以移动?


    心念电转间,黎渐川已有了考量。


    一片漆黑里,鬼影越聚越多,纷纷抓挠过来,逼迫着黎渐川向一团团静静漂浮的绿火靠近。


    眼前的一切好像成了一座大阵,将他困在其中,束手束脚,难以挣脱。


    他眉头压得极低,隐带烦躁,目光冷厉警惕,慢慢透出了不安的晃动感,似乎真是知道自己极可能要被这大阵困死,以勉强的镇定掩藏着惶急。


    袖箭仍源源不断射来,角度刁钻阴诡。


    闪动的电花在黎渐川身上掠出大大小小的擦伤,仿若无形的绳索,把他的四肢躯干都慢慢收缩捆紧,上下左右,将要拼凑成一处密不透风的牢笼。


    喘息声越来越急,压抑的痛哼逐渐被挤出咽喉,凶狠似穷途末路的绝望挣扎。


    西装狼狈破损,礼帽掉落,高大强健的身躯上除了擦伤,又展露出了几处带血的白骨颜色。


    黎渐川被逼离供桌,缩进角落,一副强弩之末的模样。


    供桌后方,一道浑身缠满黑气,几乎与周遭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缓缓出现,紧闭着双眼朝供桌前走去,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那簇喷涌的绿火内,片刻,拿出一方红木匣子。


    被绿火吞吐一遍,这人影的手臂却仍完好无损,只是那双紧闭的眼稍稍打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内却不见眼瞳,只有细长的线虫般不停蠕动的红色血肉,好似是那处本就没有双眼,只是一处原本光滑的肌肤,被刀锋划开,裂了两道诡异的血口。


    眼部这一变化似乎令人影痛苦不堪,平静的脸色被打破,额角跳出了根根青筋。


    他抱着红木匣子转身,想要缓缓退回供桌后,但脚下却不再沉稳有力,乱了一步,鞋尖似乎踩过了什么碎小的硬物,带出一声尖锐的细响。


    这是……碎镜片?


    人影瞳孔一缩,立即意识到什么,手中拂尘毫不犹豫地甩出,化成一把白骨小伞,猛地向侧刺去!


    但到底算迟。


    黎渐川的身影在镜片被踩到前就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人影的背后。


    细小的血痕添在眉心,他的眼神像浸入冰水般,冷酷平静。


    血瞳匕首在缠着黑气的人影刺出白骨小伞时,蓦地向前绕去,轻巧如灵蛇,划过人影的脖颈。


    刀锋被黑气嘶鸣着抵抗,切的明明是血肉,却硬钝似铁坨。


    黎渐川一手挡开白骨小伞的攻击,一手将匕首狠狠捅实。


    “你敢!”


    黑气骤然溃散。


    冯天德怒吼,身形彻底显露,脑袋向一侧诡异弯折,躲避匕首,却仍是被割开大半喉管,鲜血喷射。


    这样致命的伤口,好像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太大影响,他拖着歪斜到肩上的脑袋,反手将白骨小伞劈来,一招落下,力过万钧,让黎渐川抵挡的手臂瞬间冒出一层血珠。


    他的力量竟然大得远非常人!


    但同时,黎渐川也注意到,冯天德原本只有两道蠕动血口的脸上,又多裂了一道,这次是在嘴巴位置,好似密密麻麻聚集了成百上千的线虫团,想要破茧而出,令人作呕。


    黎渐川微微眯眼,血瞳匕首猛地一转,直刺冯天德脸上那三道诡异血口。


    刹那间,冯天德好似遭遇什么天敌一般,疯狂躲闪,手上的攻击也更加狂暴,像是被激怒了般。


    黎渐川眼底蓝光闪烁,动作陡然加速,冯天德猝不及防,被刺开一处漏洞,嘴巴位置的血口被刀尖瞬间划开。


    几乎是同时,他的体内传出一声怪异尖啸,道袍下的皮肤抖动起来,一秒干瘪,又一秒鼓涨。


    “啊啊啊、嘶嘶……啊、啊啊不——不!”


    “你怎么敢触碰它——!”


    “触碰它……你也会被缠上,你也会被缠上!”


    “King!”


    冯天德扭曲大叫着后退,想要逃走。


    黎渐川没有理会他的嘶吼,趁此机会,匕首下压,直接削掉了冯天德一条胳膊,抢来了其抱着的红木匣子。


    目标到手,四周阴暗地狱已然不稳。


    黎渐川因冯天德的诡异情状心底窜起莫名的预警,也不打算再恋战或冒险,念头一动,再次开启镜面穿梭,直接消失在了蓬莱观中。


    不知过了多久。


    一名负责膳食的小道童做好晚饭,前来寻找观主,一路穿过一间间屋舍大殿,尽皆无人,直到来到纯阳宫,一眼便望见了供桌前坐在蒲团上背对着殿门的中年道士。


    道士垂着头,拂尘逶地,像是在默声诵经,又像是在打瞌睡。


    “观主,该用饭了。”


    小道童立在高高的门槛外,朝昏暗的殿内恭敬道。


    说罢,他又抬起眼瞧了瞧周围,带着丝孩童的好奇之色,小声问道:“观主,李三少爷已经离去了吗?您让我多做了好多饭菜,这下少了一个人,可要吃不完了。”


    干哑的声音从殿内传来:“不妨事,我吃得多。”


    小道童觉得这声音有点怪,但却没开口问,只愣愣地点了点头,低声应着退下了。


    蓬莱观的小道童们不是来自朋来镇的孤儿,就是周边县镇的流浪儿,蓬莱观观主的古怪和本事他们心里清楚,也不敢探究,他们这样的人有个能遮风避雨,还能吃饱饭的地方,在这世年头儿已经是求都求不来的了,哪能管得了别的。


    纯阳宫供桌前,垂着头的冯天德慢慢抬起手,在怀里摸索一阵,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盒子。


    “不是魔盒,当然不是魔盒。”


    他喃喃说着,打开盒子,看到了里面展开着的一张纸条,顿时气息一滞,嘶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成了,成了,这样果然能成!这就是谋杀成功的奖励吗?也算不枉我耗费的心机与算计。”


    “但谜底这东西,还是别这么早触碰为好……毕竟,我们刚发现一个斗起来还算有趣的人。”


    话音落地,他缓缓抬起脸来,望向供桌上方。


    昏暗中,隐约可见无数血色细长蠕虫在他脸上疯狂爬行攒动,渐渐,这些蠕虫平静下来,慢慢堆积在几个位置,塌陷凸起,勾勒出冯天德的五官样貌——比起特殊能力的负面作用,这似乎更像是一种奇异物品。


    山下。


    朋来镇弯弯绕绕的胡同里,一间镇子边缘荒废已久的半塌茅屋内。


    黎渐川刚刚换好一身灰扑扑的短褂衣裳,简单变装易容,作一个普通卖货郎的打扮,挑起昨日早准备好在这儿的破扁担,慢悠悠绕到镇北,走进镇子。


    红木匣子太大,魔盒放不下,不易藏匿,也没表现出什么奇特,黎渐川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它砸开,取了里面的东西,就丢了。


    匣子内的东西并不是黎渐川猜想的人脑,或某种怪异,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两样东西,一张药方和一张照片。


    药方有很多地方被涂掉了,只能看出一些常规药材。制出的药应该就是李二太爷说的蓬莱观给的药粉,使用方法里写了,要把药粉撒进水源里,这只能让黎渐川联想到李二太爷下午所说的事。


    除此之外,这张药方还有两个地方值得注意。


    一是这张药方是用中性笔书写的,痕迹非常明显,绝不是钢笔羽毛笔或传统毛笔之类,如果黎渐川没记错,这个时代还根本没有中性笔这种东西。


    二就是药方的书写格式不太像中医药方,反倒更像西药说明书,其中药效部分有一行未被涂抹,清晰地写着一行“可短时间内撕破细胞防御系统,建立可容进出的通道”。


    这话看起来有着不伦不类的怪异感。


    至于那张照片,不是别的,正是黎渐川在三桅船上从凯瑟琳手里抢到过的那张破损照片。


    当时他没能从三桅船上将照片带来,照片作为副本内的线索,随着凯瑟琳的死亡重归副本,本该是很难再次被找到,但现在,却兜兜转转,命运般又来到了他的手上。


    黎渐川没感受到什么欣喜,反倒是觉得异常烫手,一种好似被无形之力冥冥操控的感觉油然而生。


    但东西已到了他的手里,绝对没有因怀疑忌惮而丢弃的道理。


    将两样东西都妥帖地收进了魔盒,又穿梭了几次避免被追踪,黎渐川才来到这间茅屋,处理了下身上的伤口和胸腹部越来越多的烧伤,暂时把心吞回了肚子里,重整旗鼓回朋来镇。


    玩家身份暴露在了冯天德眼前,李新棠这个名头肯定是不能用了,幸好这一天距离晚餐也只剩下不到两个小时,晚餐后,他就会轮去下一个镇民躯壳了,眼下先用着卖货郎这个身份还是便利的,除了因面孔太生,刚进镇子时被小摊贩搭话问了问,倒也没有别的枝节横生。


    今天短短一日,几乎所有玩家都披着真真假假的躯壳轮番登场过了,三条时间线也被揭露打通,剧情与线索看似混乱却已推进许多,对于这些都参与过的任何玩家来说它的信息量都已经足够爆炸,需要消化了。


    黎渐川自觉这一天不仅是过得足够惊险跌宕,也收获颇丰,所以晚餐前这两个小时,他就不打算再掺和什么了,跳出身份角色,作壁上观,或许也有意外之喜。


    而且,他一个下午加傍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不在朋来镇内,定然遗漏了许多变化,消息已经滞后,现在正需要好好打探。


    前两个时间线的玩家,说不准已有对第三条线施加了影响的,或如冯天德这样,后手起效,恢复了记忆的。


    这场混乱才刚刚开始,该多加小心。


    “哎,那缩着只手的货郎!对,就是叫你呢……长得倒是人高马大的,耳朵却不灵光,我问你,你这卖的可有便宜些的胭脂水粉?”


    镇北主街边,一个胡同口出来一名挽着篮子的妇人,扬手招呼道。


    妇人三十上下年纪,柳眉吊梢眼,粗布衣裳,却做了一些打扮,鬓发都抹得乌黑发亮,两颊还有桃红痕迹,一看便是出自在寻常老百姓中仍称得上是过得滋润的人家。


    黎渐川佝偻着腰,憨厚一笑,眼中适时透出几分精明算计,挑着扁担快步过去,应道:“有的有的,这位少奶奶,您挑挑?”


    妇人顺着他的手往掀开盖布的扁担筐里看去,嘴上嗔笑道:“哎呦,我哪是什么少奶奶?这可胡乱叫不得。胭脂水粉,怎么就这几样?呀,这味儿冲得,香得太熏人了,跟镇上水云香阁里的真没得比。”


    黎渐川咧嘴笑:“咱这跑腿卖货的,肯定比不上铺子里的好货,您喜欢那什么水云香阁的,就去那处买嘛。”


    妇人白了黎渐川一眼,笑骂:“你这卖货郎,心眼子忒多。”


    一个口里贬着,实则是想砍价买,一个装傻充愣,让人一拳头打进了棉花里,一阵小买卖的拉扯,最后黎渐川退了一步多送了一小盒香粉,妇人也没再多计较熏人与否。


    两人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背后胡同里突然传来脚步声。


    两名穿得并不怎么端正的警察走了出来,两人一副送人架势,中央走着的就是除彭老先生之外的那名回春堂的坐诊大夫。


    三人正低声说着话。


    一名警察道:“大夫,我们罗处是真没事儿吧?在宅子里头不好问,您现在有实话可得说啊,这人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一身血地晕过去?”


    那名大夫也是面露愁容,重重道:“罗处长身上是真的没有任何伤口,那些血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但应当是罗处长自己的,看他症状,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昏迷。”


    另一人道:“真是怪事!照我说,这朋来镇就是邪乎……王哥,咱什么时候能回县里?”


    被叫作王哥的警察没应他,只道:“别总想些有的没的,做好罗处吩咐的事。”


    “可罗处那……”


    “哎。”


    另一人还要再说什么,王哥却已看到了胡同口立着的人,及时打断了方才的交谈。


    黎渐川和妇人与三人打了个照面,忙都惊惧低头问好,小心翼翼地给黑皮们陪着谄媚的笑。


    俩警察一眼扫过黎渐川,没多留意,视线只在妇人身上不怀好意地多停留了一阵,却碍于正事在身,没做什么恶事,便上了主街,走远了。


    妇人偷瞧着他们的背影,后怕地按着心口,也没有心思再和黎渐川胡侃,拿了胭脂与香粉,便匆匆钻进了胡同里。


    这样的世道,很多时候官与匪无异。


    黎渐川借着整理箩筐的动作掩下了眼底的冷色和深思,又挑起扁担,走街串巷地学着这两日听见的其他卖货郎的样子吆喝了一圈。


    七点钟,他停下,一副累狠了的样子,寻了个主街上的面摊坐下吃面,正好借这时间整理下一天的线索收获和方才打听到的消息。


    线索收获实在称得上多,先从副本剧情来看,可以总结为两个方面,就是蓬莱观和朋来镇。


    前者供奉所谓的灵尊,大概从挖脑魔案开始,就与频发的凶案有脱不开的关系,和玩家可能存在部分相同的立场,好像是要杀死镇民,或改变他们的信仰。后者则信仰永生之神,以朋来镇上这些大户李家、宁家、周家为首,还修建了海边教堂,能驱除玩家这样的游魂,而且从假死一事和许多言语细节看,可能部分朋来镇的镇民真的可以不死。


    双方对立,互相敌视,但朋来镇又对蓬莱观似乎存在某种敬畏和忌惮,奈何不得对方,还要配合领戒与药粉之事,只是蓬莱观大概也不能明面上直接把朋来镇怎么样,甚至还要在某些地方相让,例如李家新祠堂。


    这是一种相当矛盾古怪的关系,内里必有隐秘,应当涉及谜底。


    而且不出意外,这种关系的对抗较量,应该就是这个副本的主线剧情了。


    玩家和那非人的说明人在其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暂时还不清晰。


    再从玩家方面来看的话,目前的线索便是三个时间线的分别总结。


    这个之前黎渐川已经做过,眼下又结合刚打探的消息重新捋了一遍,仍觉混乱,估摸着需要借助一会儿的潘多拉的晚餐再获取一些消息,分析一下,才可能有更清楚的结果。


    当然,其中最清楚的当属冯天德,但黎渐川也只是清楚冯天德曾在之前的线被玩家杀死取代,目前这名玩家不知通过什么后手,成功恢复了作为玩家的记忆。


    要是黎渐川想得不错的话,按这局游戏的破案二十四小时判定,这名玩家对冯天德的谋杀应该已经算是成功了,从前两条线来到第三条线,何止过去了二十四小时。


    这大约算是一个本局游戏规则明着摆出来的一个空子,只是三线并行这一点被揭开前,几乎无人能想到这种方法。


    这名玩家已经领先了大部分玩家,率先拿到了作为凶手的好处,大概是距离真相最近的玩家之一。


    如果真是这样,那反过来推测,在这名玩家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前面某条时间线上的他就必然是在当时立即失忆了,只知自己是冯天德,而不知自己是玩家。这股意识从前线,跳到了后线。


    若没有这样,而是两线并行,那这局游戏就未免漏洞太多了,玩家所拥有的权力过大,一切都可能失衡。


    不得不说,富贵险中求,与冯天德的一面见得还是相当值的。


    虽没套到想要的线索,但却也另有许多收获。


    至于刚才打探的消息,有价值的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今天傍晚罗大在镇北的住处疑似被害。


    当时罗大带来的那位二姨太炖了燕窝,端来书房,想与罗大温存,却没想到,一进门便见罗大浑身是血地瘫在椅子上,双眼紧闭。


    瓷碗落地,摔得脆响。


    下人们听见动静忙冲进来,二姨太花容失色,一边哭喊一边让人赶紧去找其他跟着罗大来朋来镇的手下人。那几名警察去了暗娼那里喝花酒,小厮一路跑去叫人报案,嚷嚷得满镇子都知道了。


    后来回春堂的大夫也被请了过去,诊断却没发现什么。但没有伤口,却浑身上下都是血,这怎么听怎么怪异。


    黎渐川心里思索着几种可能,其中概率最高的,就是罗大被某个玩家杀了,那个玩家已经进入了罗大的身体,这场谋杀是实打实的玩家凶案。


    若真是这样,罗大被发现时的情况却又有点奇怪。


    难道是因为他的身份比较特殊,与报案、查案等事情联系得太紧密,所以玩家凶案发生在他身上,也不会一般?


    若有机会,一定要和罗大再见见才行。


    边想边吃,一碗面很快见底。


    黎渐川吃完,又要了杯茶,饮着茶,不着痕迹地观察来往镇民,倾听茶余饭后的闲话。


    不知不觉,浓黑的夜色彻底降临,将整个朋来镇覆盖。


    主街上灯笼与电灯纷纷亮起,结束一天劳苦的行人也渐多起来,一些赶着夜市的小摊贩更加卖力地吆喝着,整条贯穿南北的主街都热闹起来。


    面摊上的人坐满了,黎渐川在摊主赶人之前挑起扁担,打算赶在八点钟前找个角落换回李新棠的装扮,准备准备进入晚餐。


    却就在此时,不远处熙攘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轰鸣枪响。


    旋即,尖叫炸开,行人四散奔逃,乱成一片。


    黎渐川猛地转头看去,双目刚一定睛,枪声传来的方向,距离宁永寿公寓不远的一栋三层小楼就忽地冒出浓烟,燃起了熊熊大火。


    一道火焰缠身的身影惨叫着撞破三楼窗户,直直摔了下去。


    第223章  他没有缘由,直觉地在提防着这张纸和那本黑皮笔记本。


    冲天而起的大火照亮半边漆黑夜空, 人群惊叫四窜,如被一颗石子惶惶击飞的一片乌泱泱鸟雀。


    黎渐川有点脑壳疼。


    刚说镇上还算风平浪静,定下了小苟一下的大计, 转头主街就枪声并着火光, 将小半个朋来镇都焦成乐一锅粥。谋杀方式千千万, 闹这么大动静,不论是不是玩家凶案, 都定然别有目的。


    来不及多想,他叹了口气,抄起扁担,也一脸惊惧,跟着面摊上的其余食客逃离主街,钻进了胡同小巷里钻。


    只是其余食客是当真逃去了家中,或可以躲避的安心所在, 而黎渐川则是寻了个无人角落, 镜面穿梭到了那栋着火小楼附近。


    这是一户镇民的小院, 镜片昨日被黎渐川隔墙扔了进来, 泥土半掩着,藏着葡萄藤后。


    站在这处墙角, 恰好可以望见小楼的情况。


    那栋小楼黎渐川也有些了解。


    全木质的明清老楼,一层二层临街, 挂着招牌, 是宁记米铺, 三层却是不属于这铺子, 只是却不知用来做些什么, 寻常人只能偶尔瞧见三层窗子半支着,有人影往来, 好像还有些奇怪的味道飘出,问米铺的人,都是讳莫如深。


    但总归是属于宁家的。


    准确说,围绕着宁永寿这西洋公寓,得有小半条街的商铺都贴着一个大大的宁字。剩下的,贴的不是李,也得是周,小商小店极少,大多还是扎根朋来镇经年的老店。


    黎渐川盯着的方向,正巧能看见小楼的后门,上面挂了锁,不能以正常方式出入。


    前边街上,米铺的掌柜伙计等人都跑了出去,直愣愣站着,吓傻了般,满头大汗、一脸惊恐地望着小楼,手足无措。


    四周闲杂人已走了个干净,方才的热闹夜市顷刻就散了,只剩一片白茫茫街道,并没有形迹可疑的身影露出马脚。


    黎渐川视线转动,扫过来往的寥寥几人,落在街道中央的两具尸体上。


    这两具尸体都是男人。


    一个仰躺在街边,靠近公寓,是名浑身缠满绫罗绸缎的中年人,脑门一个枪洞,红白喷洒,将大半张脸都糊满了。旁边还有个下人瘫在地上,经人提醒才两股战战地爬起来,一阵狂奔,也不知是去家中送信还是报案。


    燥热的夜风送来一点混乱人声,进了黎渐川耳朵,隐约能听到个周字。


    几乎是下意识地,黎渐川就想起了宁永寿口中提到过的,上个月月末刚被砍了脑袋假死过的周二老爷。


    同这位疑似周二老爷的中年人相距不远,就是一个姿势甚为扭曲狰狞的少年人。


    这少年人干瘦得很,好似只有一把骨头,这骨头也被烧得焦黑,成了炭棒。刚坠楼时他应当还没死,仍挣扎着向前爬了一小段,才颓然栽倒。在这少年手边,还滚出一把枪,过于显而易见地将枪杀与火灾联系了起来。


    这可能是两个案子,也可能是一个案子,但不论几个,从玩家视角看,同一时间两人被害,若是玩家凶案,那首先就得确定哪个才是玩家谋杀的人。


    这分辨看似不算什么,但却是关键。


    忽然,一种即将被视线捕捉注视的感觉冒出心底,黎渐川瞬间警觉后退,掠过葡萄架,出现在另一边墙头。


    借一片屋檐遮挡,他朝若有所感的方向谨慎望去,正看到王曼晴和宁永寿一同出现在了街对面西洋公寓的顶楼窗口,齐齐向下看着,好似都没有投来目光的迹象。


    这两人在一块,相谈甚欢?


    黎渐川有点想笑。


    也不知道现在这个‘王曼晴’清不清楚宁永寿极可能是其他时间线的玩家,而宁永寿又是否恢复了作为玩家的记忆。


    不过,不管清楚还是不清楚,恢复还是不恢复,这两人都是不简单。


    很快,镇上自发组织的救火队到了,一辆辆水车,一桶桶水往这儿运,附近的人家也敞开门,从井里打水,帮忙救火。幸好今夜风不大,小楼也颇独立,未曾与旁边的铺子连着,没有酿成更大的灾祸。


    火扑到一半,那辆昨天早上刚来过此处的汽车又匆匆赶到了。


    令黎渐川意外但又不那么意外的是,不久前还昏迷不醒的罗大竟然也苍白着脸色来了。


    他被一名手下人搀扶着,查看现场,周围几名警察连驱带赶地散了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


    与昨晨不同的是,罗大这次没带来回春堂的哪位,当场验尸,而是直接左右吩咐了几句,弄来一辆驴车,拖上两具尸体,往镇南走。


    看样子是要避着这里诸多眼睛,单独验尸。


    黎渐川见状,眉头微拧。


    若罗大现在已被玩家取代,那现在这样做岂不是太过明显?是不在乎暴露,被怀疑,还是罗大并未被玩家取代,亦或是设饵钓鱼?看这方向,镇南,海边还是小定山?


    难道是要送去挖脑魔案中提过的那间废弃义庄?


    黎渐川的大脑飞速转着。


    要想破解这桩案子,他不占任何优势,甚至连尽快查看现场和尸体都做不到,但他有种直觉,这桩案子极大可能是玩家凶案。


    主街上,王曼晴和宁永寿也已走出公寓,边观察着现场,边同罗大聊了几句。


    但罗大似乎当真是没什么闲聊的心情,很快就一脸歉意地抱了抱拳,被人扶着回了车上。


    汽车发动,喷出油烟。


    驴车也被车夫甩上鞭子,呼喝着赶了起来。


    小楼的火渐渐灭了,一切全被烧毁,只剩下一片支离破碎的骨架撑着,仿佛多吹口气就能摇摇晃晃,塌个干净。


    如此短的时间,烧得这样狠,又灭得这样快,一看便知有古怪。


    街面上静了,也有越来越多镇民发现事情平息,小心走出家门,四处探听,三两成群,喁喁私语。


    目光盯着王曼晴和宁永寿渐渐消失在公寓门厅内的身影,黎渐川缓步后退至一片阴影中,下一秒,消失不见。


    王曼晴若有所感地回头望了一眼,却只看到一片废墟与夜色,与逐渐嘈杂变多的人群。


    朋来镇的镇民缺少对死亡的敬畏或恐惧,惊吓大概只能存在于本能出现的一时之间,无法延续。存在于他们身上更多的,王曼晴认为,是愤怒,是忌惮,也是兴奋,是好奇。


    “怎么了,曼晴小姐?”


    宁永寿关切的声音从旁传来。


    王曼晴露出苍白的笑容:“没什么。只是被如此惨状惊着了些,有点恍惚,歇一歇便好。”


    “惊吓也不是小事,”宁永寿忙道,“我送曼晴小姐回房,然后去回春堂给曼晴小姐取些压惊的药丸子来。自己的身子,可要万万仔细注意才行……曼晴小姐切勿推拒,举手之劳而已。”


    王曼晴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在宁永寿脸上定定看了一瞬,继而弯起笑开:“那就有劳宁先生了。”


    宁永寿笑容更大,似对王曼晴的温和话语极为受用。


    当晚八点。


    黎渐川坐在昏暗胡同的角落,布置好简单的陷阱和宁准留下的一些毒药,闭上双眼,感受着袭来的强力拉扯感。


    身体忽地一轻,又蓦然一重,便已出现在了那张熟悉的旧木桌前。


    黎渐川睁开双眼,自兜帽的阴影下投出视线,环视四周。


    仍是这处屋顶低矮、四周堆满破箱的逼仄杂物间,但这杂物间比起前两次,却发生极为明显的巨大变化,在一号之前坐着的位置背后,一左一右,相隔一段距离,多出了两扇敞开的门。


    两扇门内的场景以肉眼看去都有些虚幻。


    靠左的门是旧式雕花的红木门,里面一张大圆桌,好似宴会厅。围着圆桌坐了七个人,俱都笼罩在漆黑的斗篷内。靠右的门则是垂了半面银丝帘子,半遮半掩着一派西洋景,油画,吊灯,红酒与刀叉,还有分坐在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桌两侧的零星三人。


    “这是……”


    六号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疑问。


    但不等谁回答他,木桌中央的白蜡烛火苗就陡然一晃,旋即,旁边黑皮笔记本霍然掀开,书页飞速翻动起来。


    如上一次一般,纸页从笔记本内纷纷飞出,飞向桌边的玩家。只是之前都是七页,而这次因一号与五号都已死亡,便只有五页。


    黎渐川注意到在旧木桌这边传来动静时,另外两扇门内也都在同时有纸张飞动,翻页声响起,很显然,这两扇门内是另外两条线的玩家,而三方的游戏规则和流程可能有细小差别,但大致上应该差不多。


    三线互通后,并没有合二为一聚在一起,而是好像一个三角一样彼此以线勾连了起来。


    似乎能交流,但也明显有限制。


    沉吟间,属于黎渐川的那张纸页已飞到了他眼前,首先出现的字迹却并非是昨日的凶案碎片选取,而是一份口吻熟悉的叙述。


    “各位远道而来的读者,你们的聪慧和果敢令我感到由衷的赞叹与恐惧。


    我未曾设想过,你们会这样快速地与分散到其他时空的读者们相见。事实上,我对许多读者报以过厚望,但他们往往都无法走到这一步。


    你们在我见过的、数以百计的读者中,都已称得上是佼佼者。


    因你们的优秀,接下来我们的规则会发生一些小小的更为细致的优化和修改。”


    血字渐隐,又浮现出新的。


    “一,即日起,朋来镇三条时间线正式开始交汇,交汇点为潘多拉的晚餐。晚餐外其他场所均无交汇点。


    二,交汇点潘多拉的晚餐支持读者声音互通交流,禁止读者擅自离座行动,违者将被规则所弃。


    三,时间线之间相互影响,前线发展中的事物可推演生成后线事物,为将该影响与推演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特定以下规则:


    若前线读者主动进入后线,则与前线读者相关的后续推演将会被消除,通关时间及一切发展归为后线;


    是否进入后线,由读者自主选择,自主行动,不可逆;


    如进入后线前已犯下谋杀,进入后线后,则自动推演为作案成功,获得凶手奖励。


    以上三点修改,希望各位读者牢牢谨记,不要让我徒增一些遗憾的叹息。


    当然,打通了三线隔膜的那位优秀读者,必然是会获得一点额外的小奖励的,例如免除未犯凶案时的身体功能丧失惩罚,并被赐还之前拿走的功能。


    嗯,让我想想,再添加一小撮亲和力数值吧,这对于生活在朋来镇的人来说,还是相当重要的。


    好了,让我们结束这段小插曲,开始大家熟悉的流程——请选取您今日与某桩凶案有关的生活碎片记录下来,限时一分钟。”


    血字显示完毕,三扇门内,三张桌上,共计十五名玩家,却都没有第一时间就摘下悬浮的纸页,开始书写碎片,而是彼此扫视,带着或明显或隐蔽的打量,穿透虚幻的门与相隔的桌子。


    他们在思考三条新规则,思考那位所谓的优秀读者的身份。


    针对后者,他们已经知道那名玩家的游戏名字,却无法在餐桌上对号入座。


    这还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作为优秀读者本人,黎渐川在血字结束时就清晰地感受到了舌头传来的细微颤动。在上次晚餐,他于未进行谋杀的惩罚中失去的就是味觉,但说实话,这一点对他影响不大。


    当然,前提是不需要他亲口去分辨药材或毒物之类的。


    还回味觉,加之后的惩罚免疫,和听起来有点养成游戏术语感觉的亲和力,乍一看,这奖励挺鸡肋,但对黎渐川来说却是省下了一个后顾之忧,而且亲和力,与破案后的镇民仇恨又是否有关呢?


    黎渐川思索着,暗自挑了挑眉。


    限时一分钟的碎片书写,可供玩家们浪费的时间不多。


    大家彼此稍稍打量一眼,便各有成算地过了,都陆续摘下纸页,开始写字。


    黎渐川握笔垂眼,桌前的白纸上渐渐出现他润色后的文字描述,笔迹也特意做了改动。


    说来有点怪,他没有缘由,直觉地在提防着这张纸和那本黑皮笔记本。


    “周围都是推推搡搡的热闹。


    热闹随月亮的升高而更盛,黑夜厌烦,想让它安静,便释放出了一声惊悚而响亮的口哨。这口哨进入人们的耳朵里,就成了一声尖锐的枪鸣。


    枪鸣之下,有人尖叫,有人逃亡,有人倒地不起。


    一切更热闹了。


    旁边楼阁走水,火中坠楼的人握了一把枪——


    哦,所以,那到底是一声枪鸣,还是一声口哨?”


    第224章  听起来,二号对猎杀者颇为了解。


    略显怪诞浮夸的一段文字, 描写的正是刚刚发生在朋来镇主街的枪击失火案。


    黎渐川不想因抽取的碎片暴露自己在案子中所扮演的角色,或可能身处的位置,视角, 以及立场, 所以只能尽量模糊主要信息, 同时加入一些其他方向的引导或猜测。


    放下钢笔,他又端详了一眼这戏剧化的段落, 深觉自己果然没有半点文学细胞,再多写两行,保准露怯。


    一分钟时间到。


    木桌上的五张纸页陆续飞起,带着或长或短的文字记录返回了黑皮笔记本。


    像从头阅读一本崭新的书籍一样,黑皮笔记本黑收纳了纸页,继而翻动,回转到扉页, 又从扉页向下, 被牵动着边角掀开。


    掠过扉页罗大的故事和第一页上的挖脑魔案, 笔记本来到下一页。


    金色钢笔出现在空白纸张的上方, 墨点凝聚,缓缓书写下一个全新的故事——


    “周家的大多数人也许永远不会忘掉民国二十二年的七月十三。就那样巧, 卡在中元的前两日,是个当不当正不正、让人心里没有底儿的夜。


    这夜里, 下人跑来报信, 一路高喊。


    二老爷被人用枪打了!二老爷又死了!


    这样的喊声是极吓人的, 吓人在哪里呢?


    有二。


    一是枪, 这年头儿枪在平民老百姓眼里就意味着打仗, 意味着土匪,意味着比土匪还令人胆寒的大兵, 这是强权,哪能不怕?当然,若寻常百姓手里也有枪,那便或许是另一个不知是更好还是更坏的世道了。


    死不可怕,枪才可怕。


    这是所有朋来镇镇民都知道的事。


    若有杀人魔能屠一镇的人,他们未必怕,因为那仅仅只是杀人魔。但若有枪声响起,便是未杀一人,他们也必然惊惧奔逃,犹如天塌。


    二嘛,便是下人口里这个‘又’字。这昭示着周二老爷身上是有些前情在的,略作追溯,可以追溯到上月二十五。那时候周二老爷同这次一般,是遭了无妄之灾,当街被一根细蛛丝砍了脑袋,去县里报案,警察过来,也未曾查出什么。


    周二老爷依着风俗,被埋去了小定山,大约三日,便自食其力从坟里把自己刨了出来。


    又歇几日,方才下山归家。


    这在朋来镇不算什么稀罕事,但遭了一灾,不过半个多月,又遭上第二灾的,却是相当稀罕了。想也知道,若周二老爷还能顺利归家,必会成为朋来镇新一位传奇人物,足以比肩各家族老。


    这是不容易的,尤其在现在这样一个时候。


    周家人知晓其中的不容易,首先怕的便是周二老爷回不来,是以听闻消息,一屋子的女眷便都惧骇忧怖,惶惶难安,连为周二老爷筹备葬礼,热闹吃席都顾不上了。


    二老爷的夫人是个冷静人物,出门来,领人去主街收尸。


    马车还没动起来,又有人来报信,说二老爷被那位罗处长拉去了小定山的义庄。二夫人大怒,直言罗大小人,害人之心不浅,遂转头,纠集一班魁梧家丁,往义庄去了。


    镇民有跟去瞧热闹的,有惊惧闭门不出的,只是偏偏没有一个想起那刚刚灭了火的宁家米铺的。


    所有人都认为那栋小楼藏着惊天的大秘密,不敢想,不敢碰。但在那里射出那一枪的凶手却知道,这只是一个挤满了大烟鬼与尿臭味的‘福寿/膏’销金窟罢了。


    它许是想效仿上海的‘南诚信’或‘眠云阁’,只是猫在这朋来镇一间小小米铺的三楼,委实是太过小家子气。


    可这也不能全赖它。它想走,是走不出去的。


    ——《横祸·上》,完善自三号玩家碎片记录。”


    故事结束,但又没有完全结束。


    很显然,对于这件正在进行时的案子,黑皮笔记本给出的故事也并不完整,还分了上下。上是目前已发生的,下大约就是后续和结果,只是不知道在座的玩家们是否能有机会看到。


    而且还有一点引起了黎渐川的注意。


    那就是这次的故事比之前两个,都要长且描述较详细,也没有局限在某个视角,反倒是或正或侧地点出了枪击和火灾之外的一些东西,引人好奇探究。


    同上次一样,金色钢笔书写完故事,没有立刻停下,而是继续写道:“今天或许出现了玩家凶案,也或许没有。但不论有还是没有,我都从在座的各位身上感受到了消极怠工的油滑,和不是那么讨人喜欢的小心思。”


    “我们的惩罚将会继续。”


    “除优秀读者外,我将在每张餐桌上都随机选择一位,惩罚他失去身体的某个功能。”


    “希望各位读者努力制造凶杀,勿要心存侥幸。”


    字迹抵达末尾,黑皮笔记本自然闭合,金色钢笔也躺去了另一侧,安然入眠。


    两者还是一如既往,在履行过自己的使命后,就失去了短暂存在的生命力,恢复成死物。


    这个由死物主持的晚餐流程,已经让人颇为熟悉了。


    但黎渐川经历过圆桌审判那场真正由死物主持的对局,与之相比,最近的这两顿晚餐,却让他产生了一些奇怪的不和谐感。


    不等他将这不和谐感的源头琢磨出个一二,一贯比较活跃的七号就再次率先开了口。


    “看来昨天晚餐随机到惩罚的就是那位优秀读者,不然说明人大概不会提起赐还功能这一点,可惜我当时问他,他没有回答。”


    他叹气:“难道人与人之间已经没有信任了吗?面对这局游戏,所有玩家求同存异,同舟共济,才是通关的捷径啊。”


    黎渐川瞥了七号一眼,怀疑这人现实世界是个烂剧演员,这表演风格也太浮夸了。


    但他这样表现,也必然是有他的目的存在的。


    “所以今天呢?”


    七号环视一圈,求知若渴般问道:“今天受到惩罚的是哪一位?”


    围绕木桌的剩余四人无人回应他。


    黎渐川端起粥喝了口,正思考着等下怎样开口交流情报,靠左那扇红木门里却忽然传来一道低哑的笑声。


    所有玩家都被这笑声,举目看去。


    一道裹着黑斗篷的身影从那张大圆桌前转过头,不可见的目光穿透略显虚幻的门,直直望向杂物间内:“你们那张餐桌受到惩罚的是谁我不知道,但我们这张餐桌受到惩罚的是我,失去嗅觉。”


    “之前不知道,但现在我可以肯定,你们就是第三条线的玩家吧。”


    他笑道:“在三线互通前,我们的晚餐可没有这劳什子惩罚,大部分规则看似没有变化,可还是以你们第三条线为主的。”


    话音落,几乎全部视线又都落回了这处逼仄阴暗的杂物间,七号更是被施以古怪审视的目光。


    他不可能是蠢到无意间暴露了所在时间线,只可能是故意的。


    “这么算的话,你们两条线的剩余时间天数也都变长了吧?”七号好似对周遭的目光变化全无所觉,只单手支着下巴,偏了偏头,“仔细算起来,这可是让你们占了大便宜,但魔盒游戏应该还没有不劳而获就安心得到的好处吧?”


    “你们付出了什么代价?”


    “让我猜猜。”


    七号低低笑着:“第一样代价,应该就是不论是否完成谋杀,都无法逃出身体功能丧失这一惩罚的随机范围,且惩罚程度高于我们第三条线的玩家。你说只是简单的嗅觉失灵,我可不太相信呐。”


    “第二样呢,有点难猜,应该和副本本身有关,是隐形的代价。”


    “按你所说的,从这次晚餐就能看出来你们前两条时间线无论怎样发展,似乎都是要以第三条线为主干的,第三条线虽然是距离一切秘密的源头最远的线,但却也是唯一一条能纵览全局的线。可以说第三条线才是这局游戏的主线,而另外两条线,则只是支线。”


    “支线自然是没办法跟主线比,缺失的东西应该不少,也算是付出的隐形代价了。”


    “但以魔盒游戏的惯例来看,事无绝对,支线也拥有通往结局的方式,只是难易不同而已。所以嘛,我推测如果各位来解谜的话,估摸着是第三条线最佳,第一条线次之,第二条线最难吧。”


    他抬起头,隔着一片稀薄如雾的黑暗,同一双双来自兜帽下的眼睛对视,最后落在红木门里。


    “你这么急着回应我,餐桌边的坐席也最多,难道是在第一条线?”


    七号的语气轻描淡写,吐出了这个判断,用的虽是疑问句,话音传递出来的意思却相当确定。


    “红木门,宴会厅,大餐桌,看样子你们第一条线的玩家可以使用的镇民身份,绝大多数都是富贵人物。第二条线……有洋人?还是有比较多留洋的贵少爷贵小姐?”


    他随意说着,笑道:“唉,我胡乱说说而已,各位不用急。就算我现在不说,待会儿只要稍微套两句话,动动脑子,谁还不能把这三条线分出来?那点差异显而易见,瞒来瞒去,未免太蠢。”


    “我们都是为解谜而来的,多多交流才是好事呀。”


    其他玩家表面上无甚大反应,似在各自沉思。


    黎渐川拧了拧眉头,七号突如其来的这番强势表现并非是没有任何前兆,但无论怎样的前兆,好像都不能为七号的言行铺垫妥当。


    他说了很多话,给出了很多分析和情报,看似坦诚,但实则让人倍感危险。


    这让黎渐川回想起了在God实验室初见宁博士时的感受,但很显然,七号和宁准是两类人。


    一者像高智商的疯子,一者则更像还存留着几分温柔的小怪物。


    “有些人是为解谜而来,有些人则不一定吧。”


    一道声音在靠右的半面银丝帘子里突兀响起,透着冰冷的讥讽,隐约似乎还有掩藏得不够干净的恨意:“一局游戏解谜只能拿到一个魔盒,而杀害其他魔盒持有者,收获可就不止这点了。”


    “魔盒捕手,我不信你们没有听说过这类玩家。”


    “我想,如果现实生活中的玩家杀戮同样可以获取到对方的魔盒的话,那这个世界或许早就已经被战火淹没,面临毁灭了。”


    闻言,红木门内的第一条线有玩家出声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局游戏内有魔盒捕手存在?”


    “你遇到了?”


    第二条线那名玩家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只是嗤笑了声,道:“何止魔盒捕手,说不准还有几位猎杀者混在其中呢。”


    黎渐川注意到了这名玩家的措辞。


    第三条线的玩家应该都基本确定第三条线有猎杀者存在了,而第二条线只剩下了三名玩家,厮杀激烈可见一斑,如此这样,却还是不能完全确定是否有猎杀者存在。


    若真有,那么那名猎杀者一定隐藏极深,没有直接出手杀人,响出击杀喊话。


    这时,旧木桌旁的二号忽然接道:“猎杀者在游戏内外都有,和魔盒捕手的差别还是很大的,他们可不为魔盒,都是无差别杀人,只是更热衷于杀死高排位玩家和资深玩家。”


    “他们在游戏内拥有的优势太大,再大型的副本也不太可能出现超过三个猎杀者,大部分都只有一个。而且他们本身就喜好单打独斗,彼此之间都怀有敌意,能痛下杀手,所以我个人认为,这局游戏内的猎杀者如果有的话,也不能以几个几个这样来论,最多只有一个吧。”


    “他们对God实验室来说,还是挺珍贵的,数量不多,一般都投放在大型副本里。”


    “朋来镇比起真正的大型副本,还差一些。”


    听起来,二号对猎杀者颇为了解。


    黎渐川状似无意地扫了他一眼。


    因着第一顿晚餐的表现,二号在黎渐川眼里更偏向于一个狂妄无序、冷酷毒辣的凶手标签。但现在,他却好像忽然换了张面具,给人一种沉稳老练的踏实严谨感。


    如果不是黎渐川因亲眼目睹二号战斗的场面与其玩家名字已经怀疑二号就是第三线的猎杀者,恐怕还真要被他这副模样给骗了。


    妈的,这些老油条。


    黎渐川习惯性地丢弃了自己不高的素质,在心底爆了声粗。


    “魔盒捕手和猎杀者,是有点麻烦,但也只是一个小麻烦。”七号摇头道,“相信我,这局游戏的主线解谜才是最大的麻烦。第一第二时间线玩家可以通过遗留的后手来到第三时间线,但第一不能去第二,第二不能去第一,第三不能去第一第二,这也就意味着魔盒捕手和猎杀者的战场被划分控制了。”


    “这对他们来说是劣势。”


    “总不能真就那么巧,这两类玩家都恰好在第三条线,或恰好都留了后手,从第一第二时间线来到了第三线吧?”


    “以我对魔盒游戏的了解,概率为零。”


    他叹道:“当然了,这也限制了另一个通关条件,仅剩三人可选脱离当前游戏与否。”


    “跨时间线的杀戮,是难上加难。”


    二号点了点头,道:“而且以我的经验来看,除了想要解谜拿魔盒的玩家,混日子苟着等待通关的玩家,魔盒捕手,猎杀者,这四类,还有一类玩家让人比较头疼。”


    “他们既不为魔盒,也不为杀戮,更不为混日子,摸不清目的与言行。这类玩家在全维度互动平台的牛皮纸上,也有一个不太通俗的称呼,叫愉悦犯。”


    白天刚坑了黎渐川的四号好奇了一下:“那通俗点的称呼呢?”


    “搅屎棍呗,还能有什么。”


    七号哈哈一笑,给了他回答。


    黎渐川抽了抽嘴角,感觉今天的晚餐和昨天真是不可同日而语,气氛快活得简直像一顿真正宴请亲朋的家常便饭一样。


    不过,大概没有谁家宴请亲朋会用干馒头和清汤寡水的粥。


    想到这儿,黎渐川又看向那两扇门里,一边是色香味俱全的中餐,一边是精细标致的西餐。


    还不如不看。


    “言归正传。”


    等气氛再度沉郁下去一点后,第一条线的一名玩家开口道:“我觉得这局游戏的主线,只要掌握一定数量的线索,再仔细捋一捋,就能较为清晰地看出来,没有太大难度。”


    “真正的难点实质上只有三个。”


    “一是目前副本中出现的一小撮不对劲的、也暂时无法解释的事物,举个例子,比如大家明里暗里见到的那些绝不属于华夏民国这个时代这个年份的东西,或者拿到的某些线索,听见的某些事。”


    “二是已被打通的三线并行,三是我们这些玩家本身。我想这后两者我应该不需要再多解释了。刚才你们已经提到了很多。”


    “这些或许是解谜的关键,也或许会使我们获取真相的进程变得难上加难。”


    这个想法和七号的不太一样,两人侧重不同。


    但这名玩家总结出的这三个难点,确实和黎渐川的部分想法不谋而合。当然,黎渐川觉得这三个难点和主线的关系并不割裂,甚至可以说是主线的一部分。他不太相信这名玩家不清楚这一点。


    在座这些人的话,即便是平和的交流分析,也不能尽信就是了,有个三成的真实度,少在话里挖几个坑,就已经是顶天了。


    七号道:“喔,很不错的思路。”


    他调整了下坐姿,变得更正式了些。


    “其实不管依照什么思路去解开谜团,所要走的调查方向,或者说这局游戏本身的剧情方向,都只有两个。”他好像还真是如他自己说的一样,开诚布公地想来一场团结互助的沟通交流,“一明一暗,明的是一桩桩凶案,不论是否是我们这些玩家做的,暗的是所谓的永生斗争,和多方势力的立场。”


    “两个调查方向,彼此之间也必定有深刻联系。”


    第二条线三名玩家中一直沉默吃饭,好似完全游离在讨论之外的一名玩家忽地一笑,啪地放下筷子,沉沉道:“你倒真是大公无私。”


    七号笑了笑,没说话,只耸了下肩。


    这些或真或假、或深或浅的对话,令在场绝大多数玩家都陷入了复杂的思索和沉默。


    一时之间,三张餐桌俱是一片安静,暂无他人发言。


    黎渐川扫了眼钟表,知道自己可利用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可以算是一个好时机。


    他想了想,不再等,直接沉哑开口道:“我希望可以讨论下挖脑魔案,或者交换一些相关的情报。”


    黎渐川想换的情报当然不止一个挖脑魔案,但是其他的线索多说几句,都很容易被其他玩家猜出具体身份或玩家名字。


    他只能由此切入。


    此话一出,第一条线的一名玩家率先回应了他。


    按照自空着的主位顺时针向下的排序方式,这名玩家是第一条线的十二号玩家,与刚才说出三个难点的那名玩家相隔不远,那名玩家的座次是九号。


    “我可以告诉你一条消息,那应该是你最需要的。”


    第一条线的十二号玩家道:“作为交换,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第225章  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黎渐川抬头看去:“你想和我进行一场交易。”


    他没有傻到直接开口问需要帮做什么事, 而是先确定对方的态度。


    “没错。”


    第一条线的十二号玩家微微颔首:“这场交易我会向说明人申请,使用我的真空时间,进行你我一对一的独立交易。不用提利用潘多拉的晚餐本身的见证性这件事, 我更相信真空时间。”


    既然是对方使用真空时间, 那黎渐川自然没有异议, 至于具体的交易内容,真空时间开启后依旧可以讨论确定。


    但能让十二号这样果断地用掉每局游戏人仅一次的真空时间, 这场交易想必不是太简单,而且十二号必然有另有队友,或有某种能力保证自己可以在晚餐时候解谜,不然这操作未免也太新人了。


    可在座的哪里有新人呢。


    黎渐川道:“可以谈谈。”


    十二号对这个较为谨慎的回答并不意外,像是不在乎若没有谈成,浪费的真空时间又该怎么办这件事。


    他直接对他面前那张餐桌上黑皮笔记本与金色钢笔说出了自己的诉求,同时启动了真空时间。


    晚餐与真空时间的力量叠加。


    黑白领域降临的瞬间, 黎渐川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剥离感, 好像他整个人连同座椅都被一根无形的勺子从一块透明凝固的果冻里挖了出来。


    他仍在餐桌上, 却又仿佛已身处另一个空间, 周遭有雾气将他与其他玩家分割开来。


    遥远的对面,红木门内, 十二号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压在了桌沿上:“现在这片真空时间里只剩下你我, 其他玩家无法听到我们的交谈, 晚餐的时空也已被凝固。”


    他道:“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慢慢来谈这场交易。”


    “但为了效率, 也算是诚意, 我可以先告诉你有关挖脑魔案那条消息的大概内容, 和我需要你帮我做的那件事,由你来考虑, 是否继续谈下去。”


    黎渐川目光微沉,静静看着十二号。


    “那条消息很简单,但很重要,绝对关系到最终的谜底。整局游戏知道这条消息的玩家不超过三个,且都在第一条线——在第一条线无人进入第三条线的前提下。它给出的是挖脑魔案死者的一个信息,知道以后那会让你产生一些更清晰但也更迷茫的联想。”


    十二号看向黎渐川:“再说我希望帮忙的那件事,很简单,我需要你从周家宅子里盗取一件奇异物品,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后,去李家新祠堂的后门大槐树下,把它交给一个人。”


    “这件事有个附加条件,就是在这整局游戏,你都不得自己或利用其他手段直接、间接地伤害这个人。相对的,对方也不会率先主动对你出手。”


    盗取周家的一样奇异物品?


    这个要求确实是超出了黎渐川的意料,涉及一件奇异物品和一名极可能暴露出来的玩家,用真空时间作保算不得奢侈。


    而且这要求本身透露出来的信息就已经足够多了。


    首先,十二号作为一名身在第一条线的玩家,给出的要求却是在第三条线,这只有三种可能。


    一是他已经或准备在第三条线恢复记忆,正式进入第三条线,这件奇异物品是为他自己准备的,二是他的队友将要或已经进入第三条线,这是在协助队友,三是他有某种手段在晚餐以外与第三条线沟通,或对第三条线施加了某种影响,这需要这件奇异物品助其完成得更加完美。


    第三种可能的概率较低。


    因为如果是黎渐川自己,除非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否则他绝不会让自己的谋算计划在其他玩家的帮忙下实现,即便这在真空时间的保证下。


    泄露出的信息是无价的。


    而另外两种的话,他们自身暴露的风险也很大,除非是不得已的选择,或盗取这件奇异物品比暴露身份危险更大。


    看出黎渐川深思和犹豫,十二号继续笑道:“说实话,我觉得这件事的价值无法和那条消息相提并论,但任何消息都有时效性,与其在这儿珍藏密敛,不如将它的价值利用到最大。”


    “我也可以坦言相告,这次交易对我来说确实比较重要,但绝非缺此不可。”


    黎渐川无声地转了下眼珠。


    他直觉十二号这话不太诚实,但任何交易都是有风险的,再者说,那条消息确实很吸引他,那种随时随地都在陪伴着他的先天的预感又在告诉他,这会是解开挖脑魔案绝大部分谜团的关键。


    于是他只沉吟了一会儿,便道:“可以,我答应。但不排除意外情况,比如周家并没有那件奇异物品。”


    十二号老练道:“那就是我需要承担的风险了,我们可以在具体的交易内容里将这类意外情况归结到我这一方。一场让双方都满意的交易,必然是排除意外,明确责任与风险的。”


    说着,十二号借用说明人特意给出的普通纸笔,简单草拟了一份契约。


    契约飞到黎渐川手里。


    他从头到尾仔细看着,没有从中看出什么陷阱,且令他稍感意外的是,十二号在契约里还多给他一个搭头,也就是挖脑魔案死者横尸现场的一张模糊照片。


    魔盒游戏的交易里,还能有这种白送的好事?


    是十二号对这场交易太过用心,还是有一定程度的向他示好的意思?


    总不可能是良心发现,看他没有讨价还价,过意不去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但反过来若能利用对方的殷勤多薅些羊毛,也不是不行。


    黎渐川提起了几分警惕,心里转着算盘,又审视了一遍契约,最后才确认道:“没有问题。”


    “交易愉快。”


    十二号道。


    契约在双方亲口承认之时,砰地散成一片金粉,消失在黑白空间内,宣告着交易的成立,对双方都形成了无形的约束。


    完成这一切,十二号也好像松了口气般,不再犹豫,直接送出照片。


    在照片飘入黎渐川手中时,十二号平静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我这里有关挖脑魔案的那条消息,就是那名死者的名字,你一定想不到他叫什么。”


    十二号没想卖什么关子,话音只顿了一顿,便以一种古怪失笑的语气接着道,“孙朋来。”


    “他叫孙朋来,没错,就是朋来镇的朋来。”


    话音入耳,黎渐川的大脑瞬间好像一道雷电猛地击中,战栗与错愕,怪异和恍然,如潮水交替袭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落到手里的照片。


    这张照片颜色黑白,光线较暗,画面模糊,明显是从一个很高的地方偷拍的。


    照片里是一条窄长的胡同,胡同靠一堆杂物的位置,一个穿着短袖短裤拖鞋的年轻人面朝下趴在地上,天灵盖扭曲错位,应该是被掀开了,周遭洋洋洒洒全是血迹,场面乍一看就是血腥异常。


    如若不是这张照片是陈旧的黑白照,四周场景也带有显而易见的民国时代风格,黎渐川甚至都要怀疑这是一场发生在现代的恶劣凶案。


    冯天德的梦,手捧人脑雕塑的年轻人,挖脑魔案,死者孙朋来,朋来镇,蓬莱观,被供奉的手捧人脑的年轻人神像,所谓的灵尊,所谓的永生……被完善的充满隐喻的故事,故意模糊案情来为其冠上诡异色彩的报纸报道,镇民们的讳莫如深……


    象征着一切谜团初始时的那根线,终于露出它模糊存在的影子。


    “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黎渐川重新抬起头,问道。


    “还想要点交易赠品?”十二号笑了笑,道,“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小情报,只希望你对这场交易能多点认真,诚恳守诺,这应该不算什么很难的要求吧?”


    黎渐川不语,算默认了。


    事实上,就算没有什么赠品,他也不会做什么节外生枝的事。


    十二号端起茶碗,啜了口清茶,继续道:“其实第一条线对这桩挖脑魔案的了解不比你们后面的多上多少,但因为距离案发时间很近,所以调查起来还是没你们那么费劲的。”


    “目前可以确定的,至少表面上可以确定的,大约有三点。”


    “一是如那张照片所示,死者是个完完全全现代打扮的年轻男人,绝不属于民国,名字就叫作孙朋来。这条线索的来源我不能告诉你,这可是我花了大工夫弄来的。”


    “二是当时报纸上那些耸人听闻的报道,至少有三分之二都是真的,比如孙朋来的尸体被送进小定山废弃义庄后,消失不见,但也有另外一些是假的,比如最后抓住了挖脑魔案的真凶,是个生了鬼面疮的人。”


    十二号顿了顿,说出了一个让黎渐川略感意外的推测:“这件错抓凶手的事,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那位丁局长特意办成的。”


    “丁局长?”黎渐川皱眉。


    十二号道:“你们第三线里,朋来镇的警察不是丁局长和他的手下?我们这边出了命案,报案都会去找他。他带着他新娶的三姨太来朋来镇避暑,就住在丁家老宅。”


    既然十二号拿出了些诚意,黎渐川便也没有藏着掖着,直接道:“第三线没有丁局长,他一直在县城,来朋来镇的是他手下的一个处长,叫罗大,是来朋来镇送丁局长新娶的四姨太养病的。”


    “这位四姨太阮素心,疑似得了鬼面疮,毁了容。”


    十二号捏着茶碗的手微微一滞:“阮素心,鬼面疮?”


    黎渐川道:“罗大今天可能出了事,被玩家谋杀取代了。”


    十二号低声一笑:“没那么容易。第一线玩家这么多,可不是一个人去打了那位丁局长的主意,实际上,当有玩家意识到玩家凶案的好处和坏处后,朋来镇身份比较不一般或显示出一些怪异方面的NPC就都被盯上了。”


    “但也有一部分玩家,坚持不犯案,走破案路线,当然,逼不得已时他们应该也没那么坚定。可不管怎么说,玩家都被划分了阵营。”


    “有阵营就有对抗。”


    “丁局长在第一线被杀过三次,这三件案子,都在二十四小时内被破了。这三个玩家也都只是短暂地当了几个小时的丁局长,案子破时,就被驱逐了。虽然进到他们脑子里的丁局长的那部分记忆不会消失,但他们案子被破,接下来要面临的处境,和那点记忆带来的好处比起来,简直是差距太大。”


    “没有悬念,这三个家伙最后都死在了全镇通缉里。”


    十二号不打算给黎渐川追问全镇通缉事宜的机会,直接拉回了话题:“不小心扯远了,那可是另外的价钱,我们说回正题。”


    “在孙朋来的尸体于义庄内失踪后,镇上就流传起了僵尸与鬼上身的传说,夜间路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但这可能不是怕死,而是单纯的怕鬼。”他略带戏谑地道,“后来镇上的一个农家汉子不知什么原因,长了满脸的鬼面疮。”


    “这汉子叫李大柱,带着一脸疮,先是去回春堂求医,但回春堂的寻常大夫却表示治不好这不是寻常的疮,是怪病,他治不好,然后他又告诉李大柱,医术最高深的彭老先生恰巧去了县城,不在镇上,只能等彭老先生回来看看。”


    “后来又过了两日,彭老先生终于回来镇上了,李大柱找上门去,却恰好碰见了丁局长和冯天德,冯天德一见李大柱面上脓疮,便说是鬼怪孽力反馈之病,定是李大柱害了人,被那人的鬼魂找了上来。”


    “朋来镇那时只有那一桩案子发生,丁局长听了,直接就把李大柱抓了起来。”


    “他已为这桩案子焦头烂额了好几日,这一下终于见到曙光,便跟咬了肉骨头的狗一样,死活都不会撒口了。”


    十二号沉声道:“结果你应该知道吧,彭老先生认为这是寻常病症,不能以此为依据抓人定罪,他治好了李大柱的鬼面疮,但之前一直矢口否认自己杀人的李大柱却突然承认自己就是凶手,害了孙朋来,挖脑食脑。”


    “按照当时目击的镇民的说法,是李大柱浑身上下突然冒出了树枝一样的血肉凸起,还有诡异触手,整个人都成了怪物。”


    “他大喊着所谓的诅咒,想攻击冯天德,失败后就一头撞死了。”


    黎渐川道:“冯天德嫌疑很大。”


    十二号道:“很多人暗地里认定他是真凶。有名玩家手里大概有证据,但我拿不到,我也不能告诉你。”


    黎渐川自觉还没有不要脸到去薅这么明显的羊毛,问这个玩家是谁。


    他转回了话题:“第三点呢?”


    “挖脑魔案后的大雾。”十二号直接道,“如果有条件,你可以去调查一下小定山和海面上的大雾,那必然隐藏了很多东西。”


    黎渐川微微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又道:“你想知道什么?”


    “这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赠品,属于交易之外的,我不保证真假。”十二号强调了一下,“但你如果真的想以交换情报的方式来的话,我倒的确有件事想知道。”


    “什么事?”


    黎渐川收起照片,扬了扬眉。


    “我想知道,第三线里朋来镇平民区胡同中,迄今为止死了几个人,都叫什么。”十二号思索着道。


    这不是什么难题,甚至可以说是过分简单。


    黎渐川琢磨着这个问题的用意,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据我所知只有两个,报童陆小松,和宁家分出来的老爷子宁来福。”


    得到答案,十二号沉默了一阵,突然道:“可以了,交易结束。”


    黎渐川感觉到一阵怪异,但不等问出什么,四周的黑白禁锢就已经褪去。


    十二号解除了真空时间。


    黎渐川暗叹,有点可惜。


    原本他还想着再打探一下第一线里的周二老爷的事,周二老爷十有八.九是在上个月被前两线的某个玩家杀过一次,取代了,只是杀人的玩家是怎么保留自己的记忆的,或者是没保留记忆但却因为某事要杀周二老爷——这很值得调查。


    但眼下这些收获,也已经超出了预计了,甚至给他一种天上掉馅饼,必须要警惕的感觉。


    挖脑魔案有了些眉目,黎渐川便也了却了一件心头大事。


    重回餐桌,七号又领头讨论了下挖脑魔案和枪击火灾案,但各个玩家口中不是翻来覆去那点情报,就是不知真假、极具引导性的模糊消息,价值不大。


    很快,九点钟到,晚餐结束。


    所有玩家从餐桌前消失,回归躯壳。


    黎渐川在进入新身体的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强烈的生死危机。


    自己被包裹在一片浓重的血腥味里,眼皮沉重,无法撑开,四肢虚脱无力,一波波的眩晕如海啸般拍来,将他不断推往死亡的深渊。


    四号果然给了他一份大礼!


    毫不犹豫,镜面穿梭瞬间开启,连闪两次后,停在了一处荒废的小院柴房里。


    事实上,黎渐川看不到任何镜中通道,只能凭逐渐丧失的感知选择。


    他努力张开嘴,呼呼地大口喘着气,处在昏迷边缘的大脑艰涩转动着,翻动魔盒,找到特效针剂取出。


    凝聚起体内最后一丝力量,黎渐川咬牙,拼命睁开眼,挪动手掌,想拿起针剂注射,却在手掌碰到针剂的刹那,愣在了原地。


    不,那不应该叫手掌。


    而该叫猫爪。


    第226章  我看是他罗大心里有鬼!


    只花费了不到三秒钟, 黎渐川就完全接受了第三线七名镇民身份里有一个是一只猫,而这次恰好是轮到他进入这只猫体内的这个事实。


    这绝对是存在于意料之外的情况,但细细想来, 却并非全无预兆。


    今日上午发生在胡同里的那场厮杀, 除了战斗的三方, 即王曼晴、宁来福和操纵纸人隐藏在回春堂的玩家外,属于第三线的其他玩家应该都陆续登场, 前去查看过。


    这是他和宁准共同作出的判断。


    而当时,小孩、混混、警察与看热闹的镇民他都怀疑过,却唯独没有怀疑在厮杀中途与结束都成群结伙在胡同墙头出现过的野猫们。这些在脏兮兮的胡同里随处可见的小家伙,太容易被自诩万物顶端的人类忽略了。


    但谁又规定过,野猫就不能是朋来镇镇民中的一员呢?


    这个身份要是利用好,可是便利至极,不是幽灵, 胜似幽灵。


    但怎样做这个幽灵野猫, 并不是黎渐川现在该关心的事, 他最该关心的, 是要如何撑着自己不昏倒过去,用猫爪子打上这针特效药剂, 止血疗伤,恢复精力, 把自己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话说, 这针药剂是给人用的, 猫能用吗?


    黎渐川用爪子按住针管, 浑噩的脑子转了一下, 便果断放弃了思考这个愚蠢的问题——现实里或许不行,但这里是魔盒游戏中古怪的朋来镇, 这只猫是朋来镇的镇民之一,不能以常理度之。


    他用力闭了下眼,又睁开,试图稳住模糊眩晕的视野。


    猫爪凝聚着力气移动,将针管扒拉到了近前。


    黎渐川低头,张嘴咬住针管,弓起身子抵住背后的墙壁,调整脑袋倾斜扭动的方向。


    片刻后,他右爪抬起,在针管顶端猛地一拍,针管另一头立即弹出了一根注射针,直直地扎进他费力伸出的毛绒绒的左腿。


    刺痛传来,药剂在针管内迅速下降,将要见底时,又被利落拔走,甩开一串淡蓝色的水渍。


    黎渐川把用完的针剂收回魔盒,不去管因疼痛和过快注入的药剂带来的反应,而痉挛抽搐的左腿,拼命挣扎着爬起来,在一片漆黑中爬进了柴房角落,以一堆腐烂的干草遮挡住了自己。


    做完这一切,他再没有其它任何精力了。


    蜷缩在干草下,将自己抱成一个毛团,黎渐川几乎是瞬间便陷入了半昏迷半沉睡的状态,只勉强依据本能习惯留出一分清醒,戒备着四周,随时准备在危险来临时镜面穿梭离开。


    特效药剂不同于寻常药物,但到底不是神药,仍需要时间来发挥药性,弥补身体损伤。


    黎渐川这一歇,就歇了足足一个小时。


    等到他再次醒来时,夜色已经更深,四周伸手不见五指,除三两声犬吠外,整片胡同都安静得落针可闻。


    黎渐川小心地拖着身子站起来,在柴房内练习了一下猫步,让自己快速适应这具非人类的身体。


    随着一次次的游戏,黎渐川已经可以确定,当他的精神体进入某局游戏的角色身体时,都会对角色身体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改造,使其较为贴近他现实中的身体素质,自愈能力、超长五感等特殊之处也会带来。


    尽管这局游戏他实质上的角色是所谓的读者或游魂,但进入镇民躯壳时,魔盒游戏也依然践行着这个隐藏规则。


    但无论再怎样贴近现实的改造,也不可能改变生物构造、身体残疾和过大的年龄差距等,比如现在,让他一只猫拥有他原本的力气,或在挨了一颗枪子后,依旧活蹦乱跳,仍可战斗,这显然是不太可能的。


    那道贯穿了他的毛绒绒左腿的枪伤,在药剂和自愈能力的双重作用下,也只是愈合了三分之二而已,内里粉碎性的骨折和血肉撕裂恢复都很缓慢,因为这一枪即使是打在了腿上,对一只猫的躯体来说,也依然是面积极大的致命伤,而不是什么小伤。


    哪怕他现在已经是一只身体素质不一般的猫。


    黎渐川在柴房来回走了几圈,除左腿有剧痛时刻传来和弹跳艰难外,其他都还算正常。


    他借着碎镜片的映照,端详了下自己。


    这是一只瘦巴巴但却还有些腱子肉的狸花猫。


    身上灰扑扑的,皮毛有些枯燥杂乱,好像很久都没有仔细舔过毛了,脸上和身上也都带着伤,最严重的就是左腿上的枪伤,皮开肉绽,狰狞非常,将身上大片猫毛都染成了血红色,如今黏糊虬结在一块,看着脏乱又可怜。


    这之外,就是毛肚皮上由黎渐川带来的镜面穿梭的负面效果,一道道灼痛至极的烧伤。


    在这个人的日子都朝不保夕的时代,野猫要说活得多好,那肯定是不太可能的。


    但要混成眼前这种惨样,也是不容易,至少寻常野猫是吃不到枪子的。


    镇上可能有枪的人,算上玩家,也并不算多,再联想四号逃离码头的时间和之后罗大浑身是血被人发现的时间——黎渐川直觉怀疑,四号在第二天做狸花猫时,被宁准重创后,因某种不得已的理由,出手杀了罗大,犯下玩家凶案。


    他想了想,启动镜面穿梭,身形于原地消失,进入了镜中通道。


    循着残留的感觉,他在镜中通道中挨个儿观察,很快就找到了他刚刚进入狸花猫身体时所在的那个通道口。


    通道外很黑,隐约也有点灯光,还有零星的脚步声和私语声,但不出去,还是无法判断那究竟是哪里。


    黎渐川不能排除四号没再留下别的陷阱的可能,所以目前没有返回去的想法。


    至于罗大的事,一会儿去了义庄,见过罗大本人再说。


    黎渐川边用逐渐恢复完全清醒的大脑进行着杂七杂八的思考,边无声地走出柴房,跃上低矮的墙头。


    今夜无雨,明月当空。


    黎渐川走了一段,寻到一户人家盛了半桶水的水桶,一个猛子扎进去,快速洗去身上的脏污与血迹。


    跳出来时,伤腿不小心一滑,没踩稳,咣的一声带翻了水桶,这家正房里立刻传来动静,骂骂咧咧地就有人要动身起来。


    黎渐川本能地弓起身子炸了下毛,然后迅速抖动身体,甩干净水珠,嗓音嘶哑尖锐地喵了一声,就飞一般冲出了院门。


    “水桶没盖盖儿,又被野猫钻了!”


    身后响起迟了一步的大骂:“这些小畜生也没人管管,一天到晚捣蛋,真是晦气……”


    声音渐远。


    黎渐川贴着胡同边角往前小跑,下意识舔了口爪子,鼻尖吸了吸,打了个喷嚏,莫名感觉有点心虚。


    在上个副本短暂地当了下狼犬,因为到底是怪异操作,而非游戏将他的精神体送入躯壳,所以受到的狼犬本身的动物习惯影响几乎是没有。可现在,只短短一小会儿,他好像就受到了这只猫随性恣意,还带点小贱兮兮的习惯影响。


    没错,这绝不可能是他某些隐藏的性格面突然被猫身觉醒了,只会是躯壳本身的问题。


    黎渐川确信。


    大致洗去血腥,让自己至少表面看起来与其它野猫再没什么明显差别,黎渐川找到一个角落,使用镜面穿梭,赶去了小定山山脚下的废弃义庄。


    若非他已浪费了一个多小时处理四号给他设置的险境,他实在不想再动用镜面穿梭。


    这项特殊能力的负面效果已越积越多,对他的身体产生的影响也越来越大,而这局游戏的剩余时间还有四五天,就算能早早解谜,也还得再坚持至少两天,这两天里用特殊能力的危险时刻只怕还有很多。


    是时候该省省了。


    他有预感,这烧伤再多上几道,就要从表面的皮肉深入到内部脏器中了,若真是这样,到时候他恐怕将直接失去大半战斗力,虽不说会任人鱼肉,但也相差不远矣。


    越是强悍的特殊能力,越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镇上夜深人静,小定山山脚下的废弃义庄却聚集了许多火把与灯笼,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黎渐川从小定山的山路上钻过来,于背光处跳上墙头,蹲在阴影里居高临下地观察着义庄内外。


    这处义庄不大,就一圈塌了小一半的破墙,圈起来了一大一小两间屋子。


    屋子前是一片杂草丛生的院子,堆满了横七竖八的旧棺材、破草席,有的开,有的合,有的空荡荡,有的卷着腐烂的肢体与白骨。


    大屋子没有了门,里头堪称灯火辉煌,光线亮,一眼就能望见一些相比于外面而言还算齐整些的新棺材。两道穿着警服的身影在那儿站着,偶尔来回走动,围着正中央两具新鲜尸体和验尸的人。


    小屋子则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动静。


    义庄门前檐下挂着一片片破烂的白幡,随风招摇,配合着内里景象,确实堪称阴森恐怖。


    但不论是站在义庄内验尸的,还是聚在义庄外堵门或凑热闹的,显然是都不将这点可怖画面看在眼里。


    尤其大门外露胳膊挽袖子、手里提着家伙什的周家家丁,要不是门内有一排警察举枪指着,自家二奶奶也还没下令动手,他们保准直接冲锋进去,不管什么牛鬼蛇神,阴森不阴森的,掀翻棺材就闯了,救自家老爷去。


    这一堆气势汹汹的人前头,立着的是气势更盛的周二夫人。


    她身侧一名小丫鬟提着精巧的琉璃灯,将周二夫人那一双伶俐小脚和一身雍容贵气的行头照得纤毫毕现。她身材瘦小,按理说是与这装扮不相配的,但其人脊梁骨却挺得太直太硬,像根银枪似的,寒光凛冽,凶气赫赫,不太像是封建礼教养出来的寻常深宅女子。


    她瞧着台阶上戳出来的那一杆杆枪,面上只有冷笑,声音吐出,如碎玉掷地,清亮震响:“到底验什么尸,验上半个时辰也不见动静,还得用枪杆子把亲眷拦在外头,自己躲进义庄里偷偷验?”


    “我看是他罗大心里有鬼!”


    “丁局长走马上任那年,镇上家家户户都被缴了一遍枪,手里绝没有半根枪杆子!”


    “如今我家老爷当街被歹人枪杀,这枪从何来?朋来镇里里外外,究竟谁人拥枪最多?出了事情,第一时间只带走了现场尸体,却一不管附近封锁,调查凶手,二不管四周证人,任其归家分散,这到底是想断案,还是存了别的心思,当我看不出来?”


    “也不知究竟是我家老爷年节的礼没送够,还是又挡了谁的路,要遭上这一遭!”


    门内一排警察里为首的,正是黎渐川在阮学智坠楼案里曾见过的那个相当机灵有一套的光头警察,他不等周二夫人再说,便急急出声打断:“我的好姑奶奶哟,您就少说两句吧!”


    他苦着脸道:“枪杆子这话是能随便瞎说的?这周边还这么多人看着呢!”


    周二夫人撩起眼皮:“这话你们不乐意听,当我就乐意说?让开路,放我们进去,我也就不说了。”


    光头警察叹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周二奶奶。不是我们想拦着你们,而是您带着这么多人强闯,实在是不对。罗处的吩咐,要单独验尸,不能让其他闲杂人等干扰,这说到底都是为了周二老爷好。尸体验明白了,案子也就能查明白,罗处是想早早抓住杀害周二老爷的凶手呀!”


    “至于抓凶手、找证人,我们这边自有安排,都是工作机密,不好跟您详说。您耐心等等,等验完尸,我们保证老老实实往旁边一站,半条门槛都不敢拦!”


    周二夫人一扬眉,狠狠啐了口:“少跟我在这儿打马虎眼!我们周家只一句话,要么让我们进去,要么把我家老爷乖乖送出来,让我们周家该治丧治丧,该下葬下葬!”


    “断案的事我们不掺和,还乐意配合,但若执意扣着我家老爷的尸体不放,我便一句话放这儿,他罗大今晚,走不出这朋来镇!”


    光头警察神色一凛:“周二奶奶,慎言!”


    周二夫人冷冷同他对视,面无表情。


    光头警察的额上渐渐冒出涔涔冷汗。


    他从周家人身上看出了这句狠话的分量。


    暗暗叫苦的同时,光头警察咽了咽唾沫,慢慢缓和下语气,开口道:“这样吧,周二奶奶,我一个手下人,说了不算,我替您进去再请示请示,刚才是没验完尸,怕打扰,罗处才命我们出来拦一拦,现在说不准就已经快要验好了。”


    “我替您去看看,您也先冷静冷静,切莫冲动,民不与官斗对吧……您看呢?”


    周二夫人松下了凌厉逼人的视线,垂下眼,捏起帕子按了按额角,嗤道:“他最好是验完了。”


    光头警察知道这就算暂时让步了,便忙赔了个笑,提着枪就转身窜进了义庄内,直奔大屋子而去。


    穿过院子时,阴风阵阵,吹得他浑身发凉,直到此时他才终于呼出那口憋闷的气,敢抬手揩去满额的大汗了——方才那阵仗,他生怕自己一抬手,有人误解成要动手!


    他们手里是有枪,但谁说被缴过枪的镇上富户就没枪了?


    明面上没了罢了!


    真打起来,他们这么几个养尊处优的警察可没胜算,强龙难压地头蛇。


    也不知道他这顶头上司是怎么想的,人家根子在朋来镇的宁家周家李家,平时愿意交好他,捧着他,是因为没涉及到自己的底线和禁忌,交好总比交恶强,他难道还真当人家跟县城那些寻常富户一般,可以随意拿捏不成?


    没见前两年丁局长来朋来镇避暑小住,接了那么多案子,也都没敢对那些有些身份的死者多做什么吗?


    真当自己是颗大头蒜了!


    光头警察心中暗骂,面上却也不敢露出丝毫,只快步进了大屋子,凑到好似刚刚从哪里睡醒的罗大身边一阵耳语。


    黎渐川在光头警察跑进义庄内时,便从墙头上溜达着跟了过去,一跃跳上屋檐,踩着屋顶乱草,找到一处瓦缝极大的漏雨处,扒拉了扒拉,然后谨慎地探进去了半颗猫猫头。


    大屋子内,罗大站在两具尸体中间,已被光头警察劝了一阵,面露不耐,唇上的小胡子颤了颤,冷声道:“刁民而已,你们有枪在手,还怕他们做什么?有人敢闯,就开枪!”


    光头警察万万没想到他根本不听劝,还想再说什么,却已被罗大一脚踹开,赶了出去。


    黎渐川冷静审视着罗大的表现,心头也觉怪异。


    如果罗大现在真是四号,现在最该做的不是稳住他这性格人设,不做多余的事和惹人眼的事吗?先是拉尸体到义庄,又是持枪与周家人对峙,阻拦收尸,他这究竟是想做什么?


    是他猜错了,罗大不是四号,还是说四号有必须做这些事的目的,为了达成这目的,可以承受其他任何后果?


    后者的话,那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若四号能听见黎渐川的疑惑,且愿意回答,此时的答案便也只有两个,一为触发隐秘,谋求解谜,二为义庄特殊,请君入瓮!


    第227章  看来冯大师这是有备而来,要夺我罗大的权啊!


    义庄内, 正在验尸的是回春堂的彭老先生和他的徒弟彭松墨,两人也完全无法忽略相距不远的大门处传来的阵阵骚乱。


    彭老先生撂下毛笔,轻轻吹干验尸报告上的墨迹, 叹了口气, 走向罗大, 劝道:“罗处长,尸体已验过了, 结果也已出来了,让周家人带走周二的尸体,也无甚问题。朋来镇风俗,注重这下葬一事,大多数时候都不停灵,连夜便要下葬。”


    “尤其眼下临近七月十五中元,更是马虎不得, 必得让死者早早入土为安, 你何必要与此事作对呢?”


    “这传出去, 得罪的何止是一个周家!”


    罗大对彭老先生倒是颇为尊敬, 接过验尸报告翻看了几眼,随手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冷厉的面色缓和下来,满是无奈地道:“彭老, 我哪里不知道这是件得罪人的事?但便是知道, 也不得不这么做呀。”


    “您知道, 我来这里不是悠闲玩乐的, 是领了我们丁局的命令来的, 身不由己啊!”


    彭老先生颤巍巍伸了伸腰,摇头道:“我只知道你是陪你们丁局的四姨太来朋来镇看病养病的。”


    罗大小心地左右看了眼。


    这大屋子内的除了一个常年守在义庄的老聋子之外, 只有警察和彭老先生师徒,基本都算是自己人,因此,他也似乎少了很多顾忌,压低声音道:“彭老,您说这,您既然知道我是带四奶奶来看病的,又怎么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次次对我们避而不见呢?”


    “前年鬼面疮那凶手的事,丁局早就知道错了,但案子结都结了,后续也没闹出什么来,老百姓心安信服,日子照过,这不就行了吗?”


    “像您老说的,公开致歉、还谁清白之类的,往小了说,丁局代表的是县城警察局,往大了说,丁局代表的就是县长,是县里的大老爷们,您说,哪有大老爷给泥腿子道歉的?”


    “我知道这事儿您心里过不去,可咱一码归一码,惹了您这气的是丁局,得了病的是四奶奶,您行医这么多年,医术高明,德高望重,便是为了这名声,您也不能见死不救。”


    “置置气也就得了,您说呢?”


    彭老先生开口本是来劝罗大送出周二尸体的,却被罗大三言两语,又带到了四姨太和从前的挖脑魔案上去,一时倒是有点话题偏移、攻守逆转的感觉了。


    黎渐川趴在屋顶,给自己加了隐藏存在感的印章效果,伸着脖子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忘分析这两人的言行机锋。


    同时,他这位置虽离罗大很远,但他目力过人,仍能多多少少看见部分方才摆到一旁桌案上去的验尸报告,只是那沓纸的最上方却并不是周二的报告,而是另一具被不少人都忽略了的火灾坠楼少年的。


    这报告不仅写了验尸结果,还添加了一些彭老先生个人提供的猜测和信息。


    不知这是这个时代仵作或法医的特点,还是彭老先生的个人风格,之前阮学智的报告也是这般。


    彭老先生称这少年疑似是县城陈家的小少爷,吸食大烟至少已有两年,陈家为戒其大烟,打点了县内几乎所有烟馆,不许接待陈小少爷,因此陈小少爷便常常乔装改扮,去底下镇上买烟吸烟。


    这次想必就是背着家里,来朋来镇逍遥的。只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宁家米铺三楼,手里还拿着枪。


    经确认,打死周二老爷的子弹,也确实就是从陈小少爷的枪里发射出来的,嫌疑最大的自然是这位陈小少爷。


    但怪就怪在,周二老爷刚中了枪,陈小少爷这边也就起了大火,而且这起火点,就是陈小少爷自己。


    换句话说,是陈小少爷自己突然着火了,然后不知以什么方式,将整个三层小楼都给眨眼间燃了起来。


    起火原因,初步判断是烧大烟烧得,把自己烧着了。


    这字里行间,都是显而易见的不对劲。里头若没有玩家或其它超常因素影响,黎渐川可不信。


    大概彭老先生也看出来了,比起周二普普通通一个枪击死,这陈小少爷的验尸结果更值得重视,所以才将其放在了最上头。


    光凭这一份验尸报告,黎渐川还是判断不出这枪击火灾案是否是玩家所为,是的话,真正被玩家亲手杀死的又是哪个。


    以普通玩家立场,只看身份猜测的话,当然是周二的可能性更大,可这些老玩家的想法也可能并不普通。


    这边黎渐川在琢磨验尸报告,那边彭老先生已经硬邦邦将罗大的话堵了回去:“医者仁心,却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以此挟持做大夫的。”


    “当初他丁来顺一口一个鬼面疮便是害人的铁证,其余什么都不讲,判下冤假错案,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如今他的爱妾得了此病,却又只说是怪病而已,来求老夫医治,虚伪至极!”


    被当面指着骂顶头上司,罗大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但彭老先生在这方圆千八百里的威望,自然不是他能给脸色瞧的,再大的火气也得憋回去。


    “您有您的道理,我这儿也有我的道理,咱们就谁也别想着说服谁了。”他道。


    像是怕彭老先生真踩了面子,要继续不管不顾发作,罗大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丁局的命令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您就别掺和了。”


    彭老先生目光矍铄,扫向他:“把周二的尸体拉来义庄验尸,又扣在义庄不放,也是丁来顺的命令?”


    罗大只挤出笑来,不回答了。


    一旁收拾物件的彭松墨终于舍得过来拦着劝和了,三言两语哄着彭老先生坐到一边歇着去了,省得这两人外患之下还搞出个内忧来。


    这时,义庄外却突然传来一阵躁动,陡然而起的怒骂声一层层拔高,如洪水,将要决堤而出。


    果然,不等里头反应,只三两叫喊间,大门处那一排警察便被冲开了,周家人持枪拿棒,大浪般奔进义庄内。


    “老大!”


    “罗处!”


    警察们呼喊着,实在不敢开枪。


    对方连藏都不藏了,把刺刀和猎枪都掏了出来,硬来不得。


    “停下!都给老子停下!”


    罗大目光一寒,大吼着三两步出了大屋子,直接从枪套内拔枪,上膛扣扳机,冲着天就砰砰砰连开了三枪。


    枪声震天响起。


    哄闹的义庄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目无法纪!你们周家要反了不成!”


    罗大眼神如刀,刮过前方立着的周家所有人,冰冷道:“我都已经说了,验完尸,查完案,自然会将你们家二老爷安安稳稳送回去,现在这是做什么?一个晚上都等不得,要与我们警察局作对到底,持枪开战?”


    周家人被枪声与罗大的气势所慑,方才的一股劲儿顷刻便泄了七成,一时面面相觑,踌躇着立在院中,捏的武器仿佛有些烫手。


    反了这俩字,便是在混乱年代,也绝对是与安分的老百姓挨不上边儿的。


    谁听了都得怕。


    但周二夫人却没被唬住,只在刚才还冷冷淡淡的脸上捏出了一个温和有礼的浅笑,开口道:“罗处长,这样一顶大帽子我们周家可受不住,您也崩往我们头上扣。”


    她顿了顿,扬声道:“今日我周家一切所为,只为一件事,那就是迎回我家老爷的尸身,让其尽快入土为安。死者为大,朋来镇下葬的礼仪风俗也已存在多年,便是县里的丁局长知道,也决计怪不到我们周家头上。”


    眼珠一转,周二夫人啧了声,道:“哎,说起丁局长,我倒是想问问罗处长,若是今天那尸体并非是我周家的,而是他丁家的,您还敢擅自往义庄随便拉,还扣着不放吗?”


    罗大斥道:“无知妇人,敢拿丁局胡言乱语?”


    周二夫人冷笑:“少在这儿装腔拿势!说了半天,不就是看人下菜碟,欺负我们周家是平头老百姓嘛。”


    “可别和我提你那一套验尸查案的说辞,验什么尸验这么久呀,我看彭老先生都已经坐下歇着了,这不是早就验完了吗?再说查案,证人也不提,现场也不封锁,只把尸体一藏,这是查的哪门子案?”


    “这种时候扣着我家老爷的尸体不放,不是为谁遮掩,另有目的,就是知晓我朋来镇的风俗,故意破坏!”


    “你说得对,我们周家人冲进来,就是要反了——反了你这包藏祸心的坏种!”


    眼见刚刚平息下的骚乱又要因周二夫人的话语再起,罗大脸颊抽了抽,抬枪就要向着周二夫人瞄准了过去。


    光头警察见状大骇,忙一个箭步冲上来按住罗大的胳膊:“罗处,罗处,冷静!千万冷静!这可是周家!”


    周二夫人却怡然不惧,冷冷盯着罗大,道:“罗大,有种你就开枪!我看最后是我死得更惨,还是你死得更惨!”


    “二奶奶,你就也少说两句吧!”


    光头警察急道:“都冷静冷静,都冷静冷静!”


    一堆警察也聚集过来,站在罗大身前,拉开枪栓,迫不得已地同周家人对峙起来。


    就在这双方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之时,义庄外突然传来一声很低却好似重锤一般砸进了在场所有人心底的叹息声。


    “罗处长,周二夫人,你们在我蓬莱观脚下闹成如此这般,又是何必?”


    黎渐川压低身子,向外望去,一眼就看到了一身宽大道袍,提着灯笼徐徐行来的冯天德。


    黎渐川敢肯定,傍晚的交手中冯天德绝对受了不轻的伤,没想到才过去没几个小时,这人就又敢来掺和这里的热闹。


    伤势好得快,还是另有倚仗?


    “冯大师?”


    双方人皆是一惊。


    罗大眉头锁住。


    周二夫人则是目光闪了闪,笑着抬手让人了一条路出来,主动迎上冯天德:“些许小事,惊扰冯大师了,我周家实在是对不住。只是冯大师来得也是正好,您瞧,这是有人在朋来镇住了几日,便以为自己能对镇上的事指手画脚了,眼看七月十五将至,这种扣人尸身的事情也做得出来,这不明摆着是在害咱们镇上吗?”


    “冯大师严格来说虽不算是朋来镇的人,但蓬莱观与朋来镇说是同气连枝也不为过,有些事另算,眼前事……冯大师可是要说句公道话。”


    冯天德一副不悲不喜、老神在在的模样,走到近前,朝周二夫人与罗大皆温和一笑,开口说出的话却与温和搭不上边儿,充满了一针见血的攻击性:“周二夫人稍安勿躁。罗处长,贫道只问你一句话,今日傍晚你身上是否也发生了一桩怪事悬案?”


    “这桩事你可调查清楚了?”


    “连自己身上的案子都尚未摸到究竟,又拿什么来查明白周二老爷的案子?依贫道看,罗处长这是傍晚遭的难,脑子仍混沌,最好还是先回去安心养病,等身子好了,案子查了,再说其他吧。”


    冯天德平淡的眼神扫在了罗大身上,好似无形的软刀。


    他比周二夫人做得更绝,直接便给罗大打上了不清醒的标签,要将其赶出去。


    只是这样劈头盖脸,没有分毫委婉的话语,看起来又不太像是想要达成赶人这一目的的操作。毕竟冯天德身份再怎样特殊,也不可能三言两语将一个县里的处长给摁住。


    黎渐川感觉这话里激怒罗大的成分更大,但也不排除其他。


    闻听这番话,罗大必然是怒了。


    他冷笑道:“我清醒得很,冯大师!您一口一个不清醒、不称职,是想让我罗大灰溜溜滚出朋来镇?平日也就算了,但眼下,我罗大是绝不会就此相让的!”


    “我身上的案子,我自然是能破,只是不如枪击案紧要,往后搁一搁罢了。怎么,您冯大师还能在这儿找出一个眨眼就能将我这案子破了的人不成?”


    话音落,冯天德还没说话,一旁一名警察却忽然开口道:“这案子,我能破。”


    罗大和周围人都是一愣,看向此人,这正是黎渐川晚间见过的那名被称为王哥的警察。


    “王祥,你……好,好啊,看来冯大师这是有备而来,要夺我罗大的权啊!”


    罗大很快反应过来,怒极反笑。


    看反应,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是如罗大这般想的,一时各色目光尽皆落在冯天德身上,颇有怪异。


    但黎渐川却注意到,冯天德在王姓警察突然出声时表现出的愕然和怀疑绝非作假,这人应当不是他安排的。只是不知这人是早对罗大心有不满,想趁机上位,还是另有玩家插手其中。


    忽然,周二夫人轻咳一声,打断了这短暂的诡异沉默。


    “既要破案,那便破吧。”


    她盈盈笑起:“赌个彩头,若罗处长赢了,我家老爷的尸体就再宽限半个时辰,等您给我们现场再破了这个枪击案,若王祥赢了,罗处长您便认个错,退位让贤,再将我家老爷尸体亲自送回周家,此事便这么算了。”


    “诸位看呢?”


    第228章  你以为还站着的就一定是玩家?


    面对周二夫人提出的这个对周家横竖都算不上吃亏的好建议, 周家人自然是毫无异议,全盘支持。


    而其他人,除了躺在潮凉地砖上做尸体的周二老爷和陈小少爷外, 大多都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赞成或反对。


    彭松墨护着彭老先生在屋内, 半点没有掺和的意思, 冯天德侧移一步,抱着拂尘重又垂下眼去, 一副神游天外、不沾俗务的模样,仿佛方才矛头直指罗大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至于蹲在角落的老聋子和趴在屋顶的狸花猫,无人在意。


    关键还在罗大和王祥身上。


    罗大是处长,但坐上这个位子的时间却不久。王祥不是副处却胜似副处,在警察局干的时间比丁局长还久,局长县长都换过三四个,世道混乱, 城头变幻大王旗, 可他在警察局却一直都混得安安稳稳, 足见本事。


    围着两人而站的警察们约莫也是没想到自己出来混个清闲差事, 还能遇上两名顶头上司当面内斗的刺激场面,一时都脚步犹豫, 左右踌躇,不知是否该立即选了队站。


    两人的心腹只有三四个, 早已将两人拱卫了起来, 悄然调整了枪口方向, 眼底凶光暗藏。


    “罗处长, 您还琢磨什么呢?”


    等了一会儿, 周二夫人见罗大仍阴沉着脸不出声,便又含笑往前逼上一步:“您瞧, 这主意可没人反对。”


    罗大的眉毛抖了抖,像一股压到极致的怒火在横冲直撞。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周二夫人,扯了下嘴角,道:“你们周家也是好算计!我答应,便是落在你们的圈子里,输赢都是错,不答应,就正是应了那句心里有鬼和脑子有病!”


    “好,好得很!”


    罗大当真被逼急了般,目光灼灼如火,扫过眼前数人,似恨不能将其焚化:“周家,冯天德,还有你王祥——你们三方不管是否串通,都已联起手来针对了我罗大,既是如此,我若还是一退再退,恐怕有些人就真拿我罗大当了病猫了!”


    “断案,现在便断案!你,立刻去我府上,提来今日傍晚在饭厅与书房伺候的所有下人,再将我那姨太太也请来,好好与她分说,别让她耍性子!”


    罗大一拍身旁一名警察肩膀,便要吩咐人去带目击者。


    这时王祥却道:“罗处,不必麻烦了,我本就打算今夜查一查您傍晚时出的事,在周家人来前,就已派人去请府上的人了。”


    这话一出,引得在场许多人暗地里眼皮跳动,连屋顶的黎渐川都多看了王祥一眼。


    早做下这种准备,要么是胸有成竹,打定了主意要破案,这样的话,这王祥就极可能是玩家了,朋来镇可没什么人真热衷于破案,哪怕是裹了身黑皮的警察,要么就是王祥早看不顺眼罗大,罗大出事正是机会,便谋划好了借此夺权。


    但王祥会是玩家吗?


    黎渐川动了动耳朵,略微皱眉。


    “王祥,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大身边心腹怒道。


    台阶上,罗大也目光一冷,猛地转头看向王祥,质问道:“你敢动我府上的人?”


    王祥面容板正,五官开阔,一看便是踏实稳重之人。


    他没有什么表情地同罗大对视着,对其怒火视若无睹,不见平时的半分小心谦卑,只平静道:“罗处误会了,只是在来朋来镇前,丁局长特意叮嘱过咱们,朋来镇与众不同,颇为诡异,完成任务的同时也要注意自身与同僚是否出了问题。”


    “这鬼上身一说,在朋来镇可不是寻常骇人怪谈,而是确有其事。”


    “罗处您傍晚刚出了怪事,现在又一反常态,不顾朋来镇旧有风俗和兄弟们的劝阻,一意孤行地将周二老爷的尸身拉来义庄扣留,死活不放,宁可与周家人枪杆子对着枪杆子拼命。”


    “您自己看看,这还像您吗?”


    不等罗大说话,周二夫人便先捏了帕子掩口惊呼,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就说呢,罗处长这欺软怕硬、滑不留手的性子怎么一日之间就突地变了——原来是鬼上身!”


    “咱们朋来镇这事儿可不少呢!”


    这声音清凉高扬,义庄里里外外聚集看热闹的镇民也都听了个清楚,当下纷纷而起的议论声便汇成一股浪潮,几要将这破旧义庄压垮。


    “怪不得……我说罗大怎么敢跟周家对上,上个月周二老爷大难不死,回家后他还派人从县城送了重礼来着,明显巴结着周家呢……”


    “我还以为他被宁家捧得以为自个儿已经是警察局局局长了呢!”


    “哎,可让你说对了!宁家可不是要扶他当下任局长嘛!”


    “变了性子,我瞧真有可能是让那些游魂给上了身了,要不咋的别的地方不去,非要来这义庄验尸,这地方都是孤魂野鬼,阴气重……”


    “啧,这一说还真冷飕飕的,我不怕死,可真是怕鬼!”


    “冯大师在呢,怕什么怕……”


    罗大脸色铁青,他冷厉的目光向旁边一扫,周围几名警察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几步,面色僵硬地谄媚赔笑,三名心腹也小心地咽了口唾沫。


    见状,罗大冷笑骂道:“一群胆小如鼠的怂包!”


    他又看向王祥,道:“王祥,你真以为我罗大是被鬼上了身了?我看你才是被驴踢了脑子!证据呢?证人呢?都没有,就凭你三言两语的怀疑,就想给我扣上鬼祟帽子,实在是异想天开!”


    “义庄的事,是丁局私下里给我的任务,你又能知道什么?别跟我扯那些虚头巴脑的,我看你就是想趁此机会,害了我,自己上位罢了!”


    王祥道:“证据证人自然会有,但这毕竟是发生在罗处您自己身上的案子,我想既然您已同意赌这一场破案,不如便先趁着证据证人还未到,以您自己的视角,复述一遍傍晚怪事的经过吧。”


    “也让在场的各位评判评判,”他看向不远处的冯天德,与义庄内外被火把光亮映照得影影绰绰的镇民们,“我想,没有谁会比蓬莱观的冯大师,及朋来镇的父老乡亲们更了解鬼上身一事。”


    冯天德没有应声,但眼睑却撩起了一条缝隙,望向罗大。


    罗大额角的青筋跳了几跳,却仍是没像之前一样勃然发怒,而是咬牙道:“行,说便说!我罗大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可不像某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只做伪君子模样!”


    他抬了下手,便有一名心腹会意,当即跑进大屋子内搬出把椅子来。


    罗大摘了帽子,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目光沉沉地扫了场内一圈,开口嗤道:“傍晚这事我也疑惑颇多,但说来却不难。若有哪位高人能解惑,而非借机裹乱,我罗大自然也是佩服无比,感激涕零。”


    “此事得从晚饭说起。”


    “我府上晚饭惯来用得早,天色还未暗,就吃上了。晚晴来陪我用了饭,也就是我的二姨太。但当时我心里头有事,烦得很,没和她待多久,很快吃完就离了饭厅,去书房了。那时候大约也就五六点钟吧,我没有戴怀表的习惯,不大清楚具体时间。”


    “进书房前,我想着半小时后还有事要出去,怕忘了看钟,不记得时间,就嘱咐看着书房院门的小厮,让他半个小时后若不见我出来,就进去叫我一声。”


    罗大的脸上渐渐显露出仔细回忆的认真与思索:“之后我就进了书房内处理公事,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很困,迷迷糊糊、不由自主地就睡着了。”


    “等我再醒过来,就是回春堂的大夫前来诊治,说是我失血过多,之前陷入了昏迷。”


    “晚晴与下人们的说辞也都与这相差不多,说我被发现时正靠在书房桌案后的椅子里,浑身是血,却无外伤,周围也无人,无打斗痕迹,书房门窗紧闭,由内上了闩。”


    “府上没有人失踪,也并没有外人出入,当时大夫的意思是怀疑我身上的血是自己的,但我身上又没有任何伤口,整件案子除我身上有血外,再无其他伤亡或损失,所以才说此事诡异。”


    “不过诡异归诡异,既对我暂无影响,那我又何必着急忙慌地非要现在揪着不放?”


    “丁局交代的正事要紧,忙完正事再谈其他也不迟,”他冷笑,“也不知道冯大师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查也不查,问也不问,一进来就一口咬定我脑子坏了,又办案废物,连自己的案子都没查明白!”


    冯天德就差被指着鼻子骂偏信谣传了。


    蓬莱观建立至今,还少有人对这位冯大师这般无礼过。但冯天德却仍不动怒,只笑笑,满面悲天悯人。


    周遭所有竖着耳朵听着罗大话语的人,似乎也没从中听出什么显而易见的不妥之处来,都只觉怪异,说不出别的。


    唯有周二夫人却不管这些,直接道:“罗处长倒是怪不得能压警察局的元老一头,坐上处长的位子,粗中有细呀。话说得谨慎,没半点多余的。但不管怎么说,罗处长都有这个鬼上身的嫌疑,咱们总不能像那些西洋人一样讲什么疑罪从无吧?那可不是老祖宗的东西,没听明白过!”


    “我只知道,既有嫌疑,罗处长就算不得清白身了,等会儿罗府的人来了,可要回避一二才是,千万别吓着人家,把什么该说的话都摁回去,那就不好了不是?”


    黎渐川将毛茸茸的脑袋藏在一丛杂草后,整只猫隐没在光亮绝无法照到的黑暗中,一双浓绿翡翠般的眼睛盯了盯周二夫人。


    这位周二夫人从到了义庄便同罗大一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风头出尽,但越是这样,黎渐川却越是从她身上看不到半分玩家的影子。


    她身上没有罗大的古怪、含糊以及矛盾之处,若是玩家,极可能没有恢复记忆,若非玩家,也算是意料之中。


    “这话在理。”


    王祥开口赞同了周二夫人的话。


    不等罗大怒目异议,他又突然道:“但在罗处回避之前,就您方才所言的事情经过,我还有一个疑问,想请罗处解答。”


    罗大眯眼看着他。


    王祥不闪不避,同他对视:“罗处与四姨太处的丫鬟珊瑚早有私情,四姨太更是曾许诺,若能病愈,从朋来镇回去县城后,必会将珊瑚嫁与罗处为三姨太。”


    这开篇似是香艳谈资,与案子无关。


    但王祥声音不停,接下来出口的话语,却是令在场所有人都是目露差异不解。


    “昨日傍晚,罗处又去了丁家老宅见珊瑚,却发现珊瑚为罗处所绣的帕子丢了,珊瑚问起,罗处心虚扯谎,说是落在了家中。路过的四姨太却一语点破,并说这丢失的帕子是以罗处曾有过的头发绣字的,若被朋来镇的某些人偷去捡去,做了坏法,这帕子丢失满一日之时,罗处便必会惹血光之灾。”


    “此祸无可避,无可替,唯有自己小心。若过了一日整,仍无事,那便可安下心来,不必理会了。”


    “罗处一听大惊,苦求四姨太与珊瑚解释详情或帮忙避祸。”


    “珊瑚心软,四姨太却心硬,将珊瑚关了起来,赶走了罗处。”


    “因此,到了今日傍晚,帕子丢失将满一日之时,罗处才心神不宁,早早用了晚饭,就去书房内布置自保,紧闭门窗想来也是为此。”


    王祥眼神平静如湖:“罗处,这其中内情,您说是也不是?”


    罗大道:“你去见了珊瑚,还是四姨太?”


    王祥闭口不答。


    就在这时,义庄外进来几人,却是一名警察领着王祥所说的罗府中的小厮门房等人过来了。


    没等他们走到近前,王祥便直接迎了上去,以人群圈隔,将他们拦在了义庄大门处,没有靠近罗大。


    罗大心腹见此骂道:“卑鄙王祥,以小人之心度咱们罗处君子之腹!”


    王祥却并没有理会,只压低了声音,摆弄着手里的枪,扫了眼战战兢兢一直偷瞄罗大的书房小厮,开口道:“实话实说,你家主子必不会怪你,若谎话连篇,便是他不收拾你,我现在也能一枪毙了你。”


    小厮立刻对眼前的情势有了猜测,扑通一声跪下,死死低着头,抖着嗓子道:“您、您问,小的一定老实回答!”


    “我只问你三件事。”


    王祥道:“第一件,罗处在书房的那半个小时,罗处可曾出来过?包括你,可有谁靠近过书房?书房小院附近你又是否见过可疑之人或可疑之物?”


    小厮低声道:“没有,回大人的话,都没有……罗处关上书房门,就再没有出来过,直到二奶奶来,那门才打开,中间没人来过,也、也没什么可疑之处……”


    王祥神色不动:“再想想,任何人或物。”


    小厮身子一颤,牙关紧咬,眼珠子飞快转动,绞尽脑汁。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般,小声道:“好像、好像有野猫从墙上跑过,这、这算吗……大人?”


    王祥没答,继续问道:“第二件,看守院子之时,你可曾偷过懒?”


    小厮嗫嚅片刻,道:“打过两次盹儿,但绝对都不久,至多三两分钟……”


    这话令王祥沉默了一阵,似是在思索,等了几分钟才道:“最后一件,我问你,”当我们这些兄弟赶到书房,将罗处从书房背走时,我瞧见你收拾了书桌,端走桌上茶水时脸色有异,这是为什么?”


    这问题让小厮愣了愣,一番回忆才恍然道:“哦哦,这事儿!这、这说来是有点奇怪,当时二姨太让小的把书房收拾清理一下,小的一拎起桌上的茶壶,发现那茶壶里水竟然是满的,还温热着,可老爷进书房时明明没叫人沏茶,那茶水应该是昨晚剩的才是,怎么可能是满的温的?”


    “对了大人,说到这个,”小厮小心翼翼抬起头来,“不止收拾书房内时有这古怪,后来我去扫院子,还看到宅子后门狗圈那里好像有、有……有……呃,嗬!”


    话未说完,小厮突然双目圆睁,嘴巴禁闭,同时右手冷不丁抬起,一把抓向自己的脖子,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硬生生破皮开肉,撕出了喉管,露出了白骨!


    这画面着实诡异恐怖,王祥和周围镇民尽皆愕然大惊,急忙后退。


    有人惊叫:“鬼、肯定是鬼!这里有鬼!”


    这喊声刚起,义庄的大门忽然无风自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


    与此同时,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定睛一看,竟是满院子横七竖八的棺材板在一下一下震动,腐烂的残肢与白骨从棺材里爬出,支离站起。


    不等义庄内的众人大叫反抗,一股腐骨生花般又烂臭又糜香的气味便扩散开来,让人如坠泥沼,神智迷失。


    院内的身影一道又一道砰砰倒下。


    只还剩三人站着。


    黎渐川强撑着眼皮,猫瞳中蓝光闪烁,望着仅剩的那三人,一个是罗大,一个是冯天德,另一个则是王祥。


    “闹到现在这样,也不再有玩家来,看来是没有蠢货再钻进这圈套里来了,是时候该收网了。”


    罗大缓缓站起身来,叹息着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冯天德,“冯大师,您是玩家吗?”


    冯天德同样叹息着笑起来:“你以为还站着的就一定是玩家?”


    “蠢,太蠢!”


    他说着,突然一甩拂尘,直接打向义庄大门口处的王祥。


    王祥见状咧嘴一笑,不闪不躲。


    拂尘化作的白骨小伞正中他胸口的瞬间,他整个人便砰的一声散成了无数细小的纸人碎片,如烟花般朝义庄外的四面天空冲飞而去。


    很快,这烟花又好似被什么拦住,再落下来,降为一场惨白的雪。


    “奇异物品,还是特殊能力?”


    冯天德看向天空:“看来你是早有准备,封锁了这里,要瓮中捉鳖呀。但你瞧,这用纸人的玩家可比你强,来的可不是真身。”


    罗大直直盯着冯天德:“但你是。在这片领域,我能感觉到,你是血肉之躯,不是物品替代。”


    冯天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罗大似乎也不急着处理他,满院腐烂残肢和白骨四处爬行,飞快地在倒地不起的人群中穿刺,一个个镇民被毙命,只眨眼间,义庄内便是血肉横飞,红浆成池。


    他欣赏了会儿这地狱般的风景,便转身走进了大屋子内,半蹲在两具尸体之间,看了看周二,又看了看陈小少爷,最终将视线定在周二身上。


    “你在等周二活过来。只是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他扣在义庄里,等他醒来。”


    冯天德突然道:“是有点什么新奇的发现?”


    罗大冷冷看向他:“我现在不杀你,不是因为我杀不了你,或不想杀你,你明白吗?”


    冯天德却好似置若罔闻,只自顾自道:“玩家杀死NPC后,会从原本的镇民角色被吸入NPC的躯壳,被遗留下的镇民角色会忘记自己曾犯下凶案之事,也会将玩家曾操纵自己做下的事情当作自己本身曾做的,继续自己之前的生活,等待下一个游魂到来。”


    “而成为这名NPC的玩家,则会获得其一半相对不重要的记忆,并且NPC身体的伤口大小,也影响着玩家进入躯壳后,会假死多久。若类似割喉这种,伤口极小的,怕是可以假死几秒或几分钟,就能自由行动,若割头放血之类,那就要慢上许多,假死上许久了。”


    他笑着抬眼,同罗大微微变幻的双眼对视着:“至于枪击嘛,应该快了吧。说不准,现在就已经醒了呢?”


    话音未落,罗大右手突然被一个血红如心脏的拳套包裹,他看也不看,一拳打向背后。


    几乎同时,周二双眼睁开,霍然跳起,燃着蓝火的长刀截住拳套,两者相撞之时,爆发出一阵强力的无形波动。


    屋内棺材砰砰碎裂,白幡撕扯断下。


    波动未散,披着宽大道袍的中年男子便已不知何时消失于院中,出现在屋内,白骨小伞刺出,直指罗大。


    “钓到一条算一条,人可不能贪心。”


    罗大叹了口气,迅速闪身后退,呜的一声,有阴寒刺骨的风从他背后吹出,周遭灯火剧烈晃动,暗影狂舞。


    同时,还要再度冲上来的冯天德和周二身形齐齐一滞,双眼呆愣失神,好似被什么攫住魂魄一般,僵在了原地。


    罗大抬起头,眼球上的眼瞳不知何时变作了两个,他好像醉酒一般,从魔盒取出一根折叠拐杖撑住,又拿出一把刀,然后缓缓抬步朝冯天德与周二走去,晃晃悠悠对着两人一顿乱刺。


    却没几下刺中了人,就好像完全看不到几乎是近在咫尺的目标,跟盲了眼似的。


    刺着刺着,击杀喊话还未出现,但他却好似忽然感知到什么一般,忽地抬头看向屋顶,一笑。


    “哟,冤家路窄。”


    眼底蓝光炸开,黎渐川身体一撑,就要先飞速窜开,暂时避开眼前这明显诡异不对的情形。


    此时就算傻子也能看出来,这战场选在义庄对罗大八成是有相当大的好处,这不是好的交战之地。


    但想归想,只刚挪开一步,黎渐川便看到一片细长的影子好似急射而来的触手一般,刹那来到他脚下,将他穿透,完全躲闪不及。


    他脑内嗡的一声,先是一片空白,继而被塞进了无数属于罗大与四号的癫狂破碎的记忆碎片。


    这一刻,就好像四号自己的精神体带着罗大的一半记忆,从他的头顶生生钻了进来,循着他精神体内记忆的脉络,想要过去到现在,将属于他黎渐川的记忆从源头起便统统挤占、碾压、捣毁,直至完全清空,把他变成另一个四号。


    当黎渐川在一片囚牢般的阴影中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就知道,四号注定失败。


    他不急着反抗出手,直觉自己该再等等。


    大屋子内,罗大再度眨了眨眼,他的眼瞳又多了一个,这好像令他极度不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刀也脱手掉了下来。


    “三个人,还是有些勉强啊……”


    他囫囵念叨着,手里又出现了一把更长些的刀。


    但不等他将这刀再胡乱刺出,他和冯天德、周二的背后就各出现了一道身影。


    一佝偻,一挺拔。


    第229章  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是彭老先生和彭松墨!


    他们两人竟然全都是玩家!


    这个场面大概也超出了罗大的预计, 他那将眼球挤占得分毫空白不剩的三枚眼瞳混乱疯狂地颤动了起来。


    手里刀锋劈出,却距离目标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南辕北辙。


    “禁止行动, 十秒!”


    彭老先生突然开口, 苍老的声音透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低沉, 仿若神明宣告世界的规则禁令。


    然而他到底不能是神明,所以这禁令带了相当可笑短暂的时间限制, 且只针对单一目标。便是如此,这特殊能力带来的负面效果也令他刹那间七窍流血,整个人的气息萎靡了不止一星半点。


    但这已经足够了,足够他挥动握着的那把半月形的青铜菜刀,将罗大一刀毙命。


    “死!”


    彭老先生须发皆张,目露狠辣。


    坐在地上狼狈迷茫挥刀的罗大浑身上下瞬间凝固,好似静止为了一尊雕像。


    彭老先生背后黑芒一闪, 青铜菜刀悍然砍下, 大屋烛火幽幽惶惶, 在罗大锃亮的头顶反射出片片扭曲光影。


    一米外, 彭松墨也一跃而起,一记凌厉的鞭腿骤然甩出。


    他没有使用武器, 但似乎也有特殊能力或奇异物品加持,整条右腿在甩出的那一刻都裹上了一层漆黑的雷光, 好似一道天罚般的闪电, 快到肉眼难以捕捉, 重到钢棍铜柱难以匹敌。


    这是只求一击必杀的攻击, 唯恐迟上一步, 罗大会有后手反应,松开僵持, 令局面再次改变。


    冯天德与周二目光呆滞,愣在原地,毫无抵挡之力。


    鞭腿直斩两人最为脆弱的脖颈。


    只听一连串噼啪断裂声响起,颈骨扯断,喉管抽飞,项上两颗大好头颅竟被一脚踢飞,于半空中轰地爆开,碎作一团团红白烂泥。


    头身分离之时,周二尸体一晃,翻滚倒下,血流满地。冯天德却直直立着,道袍如漏了气的气球般,嗖地一瘪。


    彭松墨一惊,定睛看去,道袍内竟没了冯天德,而只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道童的无头尸体。


    “替身……还是操纵类特殊能力?”


    彭松墨皱眉,迅速去翻道袍,只看到一把白骨小伞:“舍得一件奇异物品,够狠!”


    他又一步冲至横尸屋内的周二身前,补了一脚踹在心窝,又顺脚一踢,拿起那把燃着蓝火的长刀,面上露出几分愕然与迷惑:“没有击杀喊话,冯天德不是玩家,这也不是玩家?”


    “那还活着的第五人是谁?”


    场内战斗说时迟,那时快。


    正在彭松墨不解思索之际,屋内突然响起彭老先生的一声怒喝:“不好!”


    彭松墨当即转头看去,却见此时彭老先生的青铜菜刀也已没入了罗大的天灵盖,破开头骨,如切豆腐,自上而下,将罗大整个人都完全劈开,断成了两截。


    然而,这碎裂成两半的血肉躯壳却并非真的血肉躯壳,而是在菜刀之下,逐渐融成了一团浓稠的黑色影子。


    影子顺着菜刀瞬息缠绕爬去,直将彭老先生双手双臂全部吞噬。


    “你早有防备!”


    彭老先生低吼道:“控制三人也绝非是你的极限,义庄于你的特殊能力有加成,奇异物品也显然不少,怪不得敢来布局!”


    “松墨!”


    “禁止伤害,三秒!”


    彭老先生疾呼,左眼瞳孔随着特殊能力的用出,立即变得灰白涣散,好似目盲。


    黑色影子一滞,青铜菜刀瞬间抽出,转而向后,猛地朝墙角一处阴影砍去,那阴影一阵蠕动,凸显出罗大的身影。


    罗大满脸外放的情绪早已收敛,只余冷酷平静。


    青铜菜刀至,却也有一具骸骨突兀出现,将其挡住一刹。


    趁这时机,罗大身形一闪,快速闪离了原本的位置。但他也只奔出了两步,便有一记鞭腿如黑色闪电降临,拦住了他的去路。


    彭松墨双腿雷光缠绕,已紧随青铜菜刀而来。


    罗大好似背后长了眼睛,旋身拧腰,身如鬼魅,避开再度劈来的青铜菜刀的同时,也令那一记鞭腿落空,自他太阳穴边险而又险地擦过,重重砸在了墙上。


    墙体被直接洞穿,轰地震响,尘烟土石飞迸。


    青铜菜刀砰砰砍来,其势连绵不绝,罗大双手持尖刀勉力招架,手臂颤抖渗血。


    更有彭松墨横腿扫荡,如狂雷犁地。


    “我建议两位立刻停手!”


    罗大矮身滚地再次躲过一刀,突然扬声喊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如那位玩家取代的冯大师所说,还站着的不一定是玩家,还躺着的也不一定就是尸体!”


    “暂且休战,对我们三人皆好!此处可绝不止还有一双眼睛!”


    彭老先生双眼一黑一白,不见和蔼可亲,只有锐利邪异:“他还说你蠢,你也确实是蠢!你当我二人为何选在此时现身动手,而不再等上一等?特殊能力‘生机感应’,松墨早已知晓,这里除我们三人与那只贼猫外,只剩一个活人在,此时就算没有毙命,也绝不会是我二人的对手!”


    罗大眼神一闪,却是精芒毕露:“哈哈哈哈……多谢解答,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


    话音落,成群的腐尸与白骨冲破屋门,涌了进来,将整个大屋挤作混乱一团,霎时拆分了战场。


    罗大借助其掩护,退至角落,终于能分神出来动用自己强大非常也限制颇多的特殊能力,专心与凝神缺一不可。


    可是,这次却不等阴风与暗影自他背后闪出,一只黏腻而冰凉的手便突然从斜地里伸出,抓住了他的脚踝。


    惊骇低头,竟是周二的无头尸首!


    似乎是感应到了罗大的目光,无头尸首骨骼血管尽皆暴露的脖颈微微转了转,一道轻柔含笑的声音从底下的腹腔内发出,怪异幽凉,令人汗毛倒竖,脊背发凉。


    “……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呀。”


    这话宛若吟唱,刚一吐出,罗大就见腐尸与白骨层层的封锁竟然因一块手骨脆弱且突如其来的断折而出现了漏洞,彭老先生和彭松墨又恰好正察觉这漏洞,当即挥刀甩腿,突破而来。


    只一眨眼,两人齐齐冲来。


    罗大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驱使阴影裹住周二的同时,厉声大喊:“别过来!有诈!”


    一缕精神细丝随阴影进入周二体内,却只见空空荡荡,真是尸体!


    与此同时,唯一还维持着的伸入屋顶之上的另一缕精神细丝,也突然被斩断,强烈的反噬袭来,令罗大身形一滞,目光顿时空洞无神——黎渐川在关键时刻,蓦然睁眼,扑压住了罗大的精神细丝!


    屋内彭老先生与彭松墨都未理会罗大这难得的好心警醒,只狂攻而来,一刀一腿凛然劈下。


    黑芒与闪电交错,破风声轰鸣激烈!


    不料,这响动与杀招却都并未落到实处。


    一道炽白的光取代了这狂猛攻击,从周二体内迸现而出,瞬息扩大,明亮刺眼至极,好像一轮小型的太阳,轰然爆发!


    “轰隆——砰砰砰!”


    炸响震耳欲聋。


    距离最近的罗大,已到近前的彭老先生和彭松墨,以及还小心地藏在冯天德道袍下地砖缝内的一条肉色线虫,全在瞬间蒸发消失。


    房屋摇动,横梁砰砰断裂,桌椅地砖化作齑粉,墙壁坍塌,瓦砾乱滚。


    腐尸与白骨于嘶鸣声中融化,满院镇民尸体被轰地掀飞,砸在院墙上,印出道道血印。


    这场爆炸虽突然而剧烈,但却明显不是普通爆炸,无火光出现,爆炸范围也似乎被局限在了大屋内,透过门窗溢出的仅仅只是一阵强力的冲击波,并无其它。


    黎渐川在切断罗大精神细丝的同时,就已启用镜面穿梭,离开了义庄大屋的屋顶,出现在义庄外不远的一棵大树上,恰好避开了爆炸。


    炽白的光芒只是瞥到一眼,就已令他双瞳酸涩难当,赤红无比,落泪不止。


    他蹲在枝叶茂密的树冠里隐藏着身形,闭了一会儿眼睛,直至爆炸动静稍息,才重新睁眼,透过树冠缝隙,朝义庄内看去。


    而此时。


    李家别庄,温泉池内闭眼趴着的李新棠背后肌肉突然团团炸开,顷刻便血肉模糊。


    一声痛哼被他压在了喉间。


    李新棠蹙起眉心,睁眼看了看渐渐被染成血红的池水,扯起嘴角,脸上有兴奋至极的嗜血之意一闪而过:“操纵类的奇异物品被毁时需要付出的代价真是不小啊,也不知道那些操纵类的特殊能力是否也是如此。”


    “啧,三个人头,还是亏了……没意思。”


    蓬莱观内,灯火已熄。


    冯天德面对一尊手捧人脑雕塑的年轻神像而坐,面上线虫扭曲狂乱,仿佛在哀悼着同类的死亡,于崩溃边缘疯狂挣扎嘶吼。这嘶吼响彻蓬莱观内外,但却除冯天德外,再无人能听到。


    曾作为镇民角色被他附身过的小道童,也已被他用线虫控制,去看热闹,送了死了。


    “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他嘶哑的声音喃喃念着,带着癫狂的低笑:“有趣,有趣,这样才有趣!解谜有什么意思,杀人有什么意思,斗起来……斗起来!斗起来才有趣!哈哈哈哈哈……”


    爆炸无声,只有光。


    光灭时,连续三道击杀喊话也响在了所有玩家耳中。


    “KillA Killed Count……KillA Killed WeaponsS!”


    “KillA Killed CosterJudge!”


    “Triple kill!”


    黎渐川爪子收缩,挠起一片干裂树皮。


    果然。


    真正操纵着周二那具尸体动手的是今天白天的王曼晴,也是黎渐川怀疑其是猎杀者的二号玩家。如果这个二号还没有对镇民犯下凶案,那他晚餐之后,就应当是李新棠。


    晚餐前,黎渐川在李新棠身上留下了一点小布置,若李新棠靠近他周遭二十米内,他就能闻到那股特殊药水的味道。


    不过这气味从晚餐结束到现在都未出现。


    要么是二号一早便发现了它,消除掉了,要么就是二号对周二只是远程操控,并未亲自用李新棠的身体来到义庄。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二号已进入镇民躯壳,没有成为李新棠。


    以二号之前的表现来看,最后一个可能性略低。


    一双猫瞳转动,仔细观察感应着四周可能存在的气息。


    黎渐川望向爆炸后恢复一片死寂的义庄,想了想,从魔盒内取出了那只宁准打四号手里薅来的小玩具熊。


    撕下一小块血肉喂给玩具熊,黎渐川便感觉到自身的意识与玩具熊渐渐联系在了一起,好似有一缕精神分进了玩具熊体内,可以将之操控,也能借玩具熊的视角观察四周,仿佛网游内多了一个分屏一般。


    这也算是承伤能力之外,这件奇异物品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作用。


    黎渐川镜面穿梭到义庄门口,将玩具熊自镜中通道抛出,然后自己又原路返回了树上,藏好猫身,控制着玩具熊一步一步,迈进了义庄的大门内。


    门内自然是犹如狂风过境,一片狼藉。


    血腥之气满溢。


    玩具熊一路慢吞吞走进来,矮小的身子几乎被脏烂的血肉泥浆裹满。


    它并不着急进大屋去看爆炸的结果,而是挨个儿看了看被杀死又轰飞的镇民们,里头大部分都是周家人,它着重观察了下周二夫人,终于确认她并非玩家,也应当未曾被玩家操控。


    之后又检查了下几名警察,和镇民中话最多的几个,都没有特别的发现。看来这些吃瓜人里,还真没有玩家存在。


    玩具熊的动作看似缓慢,但实则很快,不到十分钟就已从绝大多数尸体边走过一轮,来到了大屋前的台阶上。


    台阶边还有一具尸体,是在爆炸前就被腐尸和白骨们胡乱挤出来的瘦小焦尸,陈小少爷。


    玩具熊停在了距离焦尸数米远的位置,黑色纽扣缝制的眼睛只剩下一只,面向焦尸,静静地注视着。


    片刻后,玩具熊的嘴巴翕动,发出了一道分辨不出男女的稚嫩板正的童声:“是你制造了枪击火灾案,也参与了这场义庄布局的谋划。”


    “你是六号?”


    第230章  在老大夫死前,曾在一封信中与宁来福提过四姨太其人。


    义庄夜深, 虫鸣蝉叫尽皆消失,四下悄寂。


    一阵咔咔轻响传来。


    在血糊糊的玩具熊的盯视下,陈小少爷终于撑着他这一副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皮肉骨血, 缓缓坐了起来。


    一双没了半边眼皮的眼睛露着大半眼球与溃烂的黏液, 焦黑诡异地转动着, 对上了玩具熊存在但又似乎并不存在的目光:“你还真是谨慎呀。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这话的意思是……认为我是第三线的玩家?”


    “多余的鬼话就不用说了。”


    黎渐川操纵着玩具熊脆生生道:“你如果是前两线玩家, 大概率是不会制造这场枪击火灾案的。”


    “弊大于利。”


    他言简意赅。


    陈小少爷嗓音破哑模糊:“呵呵……说不准,我是想换个新身份呢。”


    黎渐川道:“玩家杀死NPC,进入NPC躯壳之后,无论再杀多少人,大约都不会再转换身份了。”


    “否则,这局游戏在身份限定上的漏洞,就未免太大了, 出现一个疯狂杀戮的玩家, 把朋来镇重要人物挨个儿杀一遍, 夺一遍一半记忆, 那岂不是早就破解了这局谜底?”


    陈小少爷道:“好吧,既然你不相信, 那么我说再多也没有用。不过,我想你出现在这里应该也不是想和我玩猜谜游戏, 或者闲聊浪费时间的, 你想破案对吗?”


    “破枪击火灾案。”


    他咧了咧嘴, 露出一排残缺的牙齿, 突然道:“对, 你说得没错,枪击火灾案就是我做的, 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但是三号,你又有什么证据,来指认我这个凶手?没有任何证据,就算我这个凶手承认了,规则也不会认吧?”


    黎渐川被叫破了身份,却也并不意外。


    相反,之前他只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确定眼前这具陈小少爷的焦尸是六号,而现在,对方的反应却给了他完全肯定的答案,这就是六号。


    在七号和六号之间,排序刚好在第一天就做了狸花猫的五号之后的六号,也更容易迅速确定今天的狸花猫是三号。


    而且,对于七号这两天的身份,黎渐川已有猜测。


    “你给四号设置的陷阱,是在昨晚晚餐后,到今天下午前吧?”


    黎渐川却好像没听到六号半是试探半是有恃无恐的反问,只自顾自道:“你知道四号会在第二天进入狸花猫的镇民角色,并且应该还跟踪过他,发现他更偏向于去做凶手,谋杀镇民,而他首选的镇民角色就是罗大。”


    “但他杀罗大的时间,大概比你预计的要早。”


    “你原本是希望他在第二天晚餐开始前杀罗大的吧,正好跟枪击火灾案差不多同时发生。”


    六号若有所思地瞧着玩具熊,点了点头:“唔,看来你是相当肯定罗大之死、义庄的事和枪击火灾案是互有关联的。但其实你并不确定它们之间的那个关联就是我吧。”


    “如果我没有被你喊起来,而是和你拼拼耐心,就硬是继续做尸体,不起来,你应该也就什么都确认不了,就离开了。你不敢过来确认我的生死,对我补上一刀。”


    “啧,这么看来,是我急躁了。”


    玩具熊闻言发出一阵清脆笑声:“你是在自欺欺人,还是习惯性地想给我设个什么套,往哪条歧途引引我?你我都很清楚,我不会过去确认你的生死,但你也不可能再继续在这义庄内躺多久。”


    “且不论朋来镇的人会多久发现这里的异样,过来查看,就说两点,一,院墙边那些被四号杀死的周家人和镇民何时会从假死状态醒来,二,四号拼着暴露拼着与朋来镇为敌,也要将周二的尸体扣在义庄的原因恐怕是因为义庄有异,且会作用于尸体。”


    “只这两点,你就不可能继续在义庄内躺多久,只会尽快动用特殊能力或奇异物品让自己从假死状态醒来。”


    “当然,也可能陈小少爷这副被活活烧死的焦尸模样,是半真半假的。这身体的伤势没有看上去这么严重,醒来也本就不需要花太多时间。你早就醒了,先是在坐山观虎斗,后又等待战火平息后,多余的窥探从你身上离去。”


    “若我不来,你应该会在不久之后就迅速离开,不会在义庄多做停留。”


    “这里会发生令你也感觉忌惮诡异且暂且查不明白的事情,这也是你引四号来此的诱饵。这诱饵必然是一条真实的线索,还极可能是和四号得到的一些东西相互印证过,确认大部分属实。”


    “不然四号就算再蠢,也不会只为一条线索,就闹这么大阵仗,尽管里边有他故意布局,想瓮中捉鳖,收割玩家的意思在,但也肯定不会这么绝对。”


    “你给出去的线索是什么?”


    六号惊讶道:“你就这么肯定我给出去的是一条真线索,而不是靠别的?”


    黎渐川道:“四号的特殊能力类似于鬼魂附体,但是是用精神体来操作完成的。原理简单概括就是精神体分出细丝,以自身的精神与记忆去摧毁被控制者的,令被控制者在短时间内失去神智与行动力,这种状态持续时间久一点,被控制者可能就会被四号变为行尸走肉,或是他的提线木偶。”


    “所以相应的,他被我切断精神细丝反噬之后,他,协同他获取的罗大的一部分记忆碎片,就都留在了我这里。”


    “你没有猜到这一点?”


    他知道六号的惊讶至少有一半以上是装出来的。


    这样一个从第一天开始就在朋来镇和潘多拉的晚餐统统没有什么存在感,形同隐形,又在第二天晚上操纵策划出如此场面的老阴比,说出的每个字,表现出的每种情绪,都得先质疑,再掰开来看。


    六号喊冤:“四号只在刚才出过手,那时候我可闭着那半边眼皮子呢。”


    黎渐川无视他的作态,道:“下午码头,傍晚罗府,你一定跟踪见到过他出手。”


    “你在第二天,是混混头子,常松。”


    六号一直不稳定颤动着的眼珠突然一定。


    黎渐川盯着他,继续道:“二号在我上方,确定他的身份并不难。之后,他在第二次晚餐结束时用提前设置的陷阱杀了一号,又让我确定了另一个镇民身份,报童陆小松。”


    “今天上午,二号以王曼晴身份杀了宁来福,晚餐时我见到缺席的位置,确定第二天的宁来福就是五号。”


    “又因为操纵纸人的那名玩家第一天是常松,第二天是四姨太处的某个人,我又可以确定常松的镇民角色顺序在四姨太处某人的前面。”


    “再结合我身上出现的三个角色顺序,我现在就已经可以将第三线的所有玩家和镇民角色一一对应上了。按照一号到七号第一天进入的镇民角色来排的话,顺序就是四姨太处某人、陆小松、王曼晴、李新棠、狸花猫、宁来福、常松。”


    “陆小松和宁来福随玩家已死,无论是尸首尚存的陆小松还是已死无全尸的宁来福,都没有被假死醒来、重新补上的意思,所以晚餐结束后,理论上是除掉这两个角色,还剩余五个角色继续供五名玩家依次轮流使用。”


    “当然,这是理想状态。你和四号脱离角色,成为NPC的情况另算。”


    “也就是说,玩家在作为镇民角色死去时,镇民角色也是永久死亡的。那么,你第一天作为宁来福拿到的他自身的线索,就已经可以说是绝版线索了,便是第一线或第二线玩家同样做过宁来福,也不可能确定自己能拿到你拿过的线索,因为他们在前,你在后。”


    “这些独一无二的绝版线索里,就有那个抛给四号的诱饵吧?”


    六号直勾勾盯着玩具熊,目光里探究好奇的意味多到令人毛骨悚然,似是要将这小熊开肠破肚,剖出朵花来。


    “这一局有点脑子的人可真多。我不喜欢。”


    他突兀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可以把这条线索告诉你,但你又能拿什么线索来换?”


    黎渐川淡淡道:“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四号连验证都没验证,就咬了你抛出的诱饵。”


    六号道:“你打算给出四号原本就有的那条义庄相关线索?我那条线索只是辅,四号原本的线索才是主,应该是我的线索验证了他手里的线索的真实性,才让他这么快就下定决心来布下义庄的杀局。”


    “那条线索比我的更珍贵,你轻而易举拿出来换,这么大方,在魔盒游戏里可不常见。”


    “但华夏有句俗话说得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既然你舍得,那就换。”


    六号嘴上绕了一通,但行动起来却不含糊,只艰难抬手扯过来一片白幡碎片,便以冒出骨头的指尖的焦黑与血污在其上快速写下了几行字。


    黎渐川见状,也效仿他,让玩具熊扯了块白幡。


    这种无真空时间见证的交易,线索真假以及信与不信需要承担的后果,就只能由交易双方自己判断决定了。


    这也是信息、心智、实力层面上的一种博弈。双赢最好,但却极少。


    两块白幡都写完,各自被团成了一团,交换着扔出去。


    黎渐川任由白幡掉在了地上,等了一会儿才弯腰用玩具熊的小手将其捡了起来,可见谨慎小心。


    白幡上以繁体汉字笔走龙蛇写了一段文字,简而言之就是讲了一件事,有关丁局长那位四姨太阮素心。


    这件事是说,阮素心嫁给了丁局长,并非只是因为阮家没落,要巴结丁局长他姐夫,除这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少有人知的原因。


    那便是在两年前,也就是民国二十年,阮素心北上北平参与一场文字运动时,路过朋来镇,便在那时与丁局长有过一面之缘,丁局长对阮素心一见倾心,后来听闻阮家的事,就主动让其姐夫去阮家提了亲。


    说到两人这一面之缘,却是与一桩命案有关。


    县城一位老大夫身亡家中,阮素心是嫌犯之一,虽无明显动机,但也没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甚至现场还留有一些细微的证据隐约指向她。


    最后因丁局长对其表现出了一点明显的好感,阮素心便洗脱了嫌疑,被无罪放了。


    而六号之所以知道这条线索,是因为这位身亡的老大夫与宁来福算是好友,两人常有信件往来。这也是阮素心这个留过洋的先进女性一没闹大二没登报,乖乖嫁给了丁局长做姨太太的缘由。


    在老大夫死前,曾在一封信中与宁来福提过四姨太其人。


    再多再具体的,六号没写,不过依据黎渐川从四号及罗大那里获得的部分记忆碎片来看,这条线索的可信度还是相当高的,只是关于阮素心甘心嫁来与老大夫信件这两件事,黎渐川持有一定的怀疑。


    当然,黎渐川给六号的线索,也不全然是真实的。


    “你可不是个诚实的人。”


    六号忽然感慨道:“四号会因为罗大记忆里对四姨太的一点忌惮和关于其鬼上身、一体双魂的疯癫猜测,就去义庄冒险?我是不信。”


    玩具熊抬起眼:“你诚实?”


    “是呀,我也不诚实,所以我们才能坐在这里和和气气地谈交易嘛。”六号将看过的白幡又团了起来,翻手收进魔盒,“我就说四号怎么会信得那么轻易,看来是罗大脑子里的东西比我想象的更为有趣,更为惊人。早知道这样,我就自己把罗大杀了,不留给他了。”


    “四姨太,阮素心,这个人身上一定是有能接近谜底的大秘密。”


    “啧,我是不是又走了一着臭棋,如果不杀陈小少爷,那我此刻岂不就是在丁家老宅了?就算不是那位四姨太,也相距不远矣。”


    黎渐川看着六号道:“你是在引导我去想,陈小少爷身上的秘密更多更深,更接近谜底?”


    六号道:“哦,你不想知道?”


    黎渐川藏在树冠里,一边留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一边又下意识挠了挠树皮,操控着玩具熊道:“玩家选择想谋杀的目标,要么为其本身记忆,要么为其藏着的秘密,要么就是为其身份地位的特殊。”


    “你应该主要是出于第一个和第三个原因,选了陈小少爷。”


    “家在县城,因买大烟曾去过多个镇子,而他本身又是陈家少爷,人脉广,还是个朋来镇甚为少见的大烟鬼,秘密也应该有,但大概率不是很重要。你更看重的是他的身份和对朋来镇之外其他区域的了解。”


    “你想知道副本之外的外界的事?”


    六号转了转眼珠,不答反问:“你知道小定山山顶的大雾里,究竟是什么吗?”


    黎渐川沉默。


    对小定山山顶大雾里的疗养院,他其实已经有了一些猜测。这主要是当时蓬莱观山门前,宁准较为突然的表现提醒了他。但事情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目前这局游戏所表露出的,恐怕就只是冰山一角了。


    六号小幅度地耸了下肩:“你看,这场交易是谈不成的。”


    他又叹了口气,慢慢撑着台阶站起来,姿态动作都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该拿的也拿到了,该聊的也聊完了,以你现在的角色很难动手杀我,我们不如就趁着现在还算安全安静,彼此各退一步,散了?”


    “好。”


    黎渐川一口答应。


    焦尸与玩具熊相对而立,视线紧盯彼此,慢慢挪着脚步,向后退去。


    突然,黎渐川操纵着玩具熊矮身蹬地前滚,手里来自六号的白幡布团被用力扔出,又于半空中爆炸,火焰直扑六号。


    几乎同时,原本行动艰涩的焦尸猛地翻手取出一把红色蛇头的怪异弩箭,早有准备地瞄准,发射,令箭矢如子弹般冲向义庄外的一棵大树。


    箭矢于半空蓦然消失,眨眼再次出现时,已穿梭过空间,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射进了树冠中。


    树冠内,一条树枝上秃了一片树皮,却并无残害树皮的罪魁祸首。


    六号身后,置身于一片灯火映照的区域内的镜片反射出一闪而过的微光,狸花猫如一道幽魂般隐形出现。


    玩具熊配合着扑向六号之时,狸花猫已无声地飞身跃起。


    血瞳匕首被近距离踢出,直接刺穿六号的心脏,并去势不减,叮的一声扎在了台阶上。


    六号霍然回头看向身后的碎镜片,颇有些难以置信:“知道你能瞬间移动,我……做了布置,但你的特殊能力明明……明明不该有隐形……”


    黎渐川没有回答。


    在同六号说起四号的时候,他就从字里行间推测到六号的特殊能力大概率是潜行类或者洞察类,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而刚才六号的弩箭直接朝向义庄外的大树,也证实了这一点。


    但再怎样的洞察,也都无法洞察到没有发生过的事。


    这局游戏开局以来,除去在三桅船上,其他时候黎渐川大都是特意挑选的光亮无法照耀到的镜片进行镜面穿梭,没有展现出隐形能力,为的就是留一手,以作出其不意的杀招。


    自认运筹帷幄的六号,便是这样栽在了这个简单的杀招上。


    未得到答案,六号双目圆睁着,颓然栽倒,血流一片。


    黎渐川没有立即上去补刀或搜查,只远远地又叼起血瞳匕首,投掷了一次,切下了六号的脑袋。


    至此,魔盒游戏的击杀喊话才终于响起。


    “King Killed ChessPlayer!”


    黎渐川松了口气,控制着玩具熊一同上前,快速搜了下六号的身。


    随着他的死亡,他藏在魔盒内的副本线索也都出现在了他身上,黎渐川暂时没有时间一一查看,而是将其都收进了自己的魔盒。


    可惜他的魔盒还是有点少,勉强挤挤,才能全塞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直接镜面穿梭离开义庄,直奔主街已成废墟的宁家米铺。


    六号说得不错,他确实是要破枪击火灾案,但副本可没规定,不能杀了凶手之后,拿着凶手留下的证据,再去侦破凶案。


    空荡的义庄内。


    狸花猫和玩具熊的身影消失后,一张紧贴在小屋门前一条破旧白幡背后的小纸人缓缓飘了出来,绕着义庄内外飞过一圈,又悠悠向外而去。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