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你们口中的怪异,到底是什么?
“非常抱歉, 再次惊扰到了各位的用餐时间。”
僵硬凝沉的嗓音从滋滋的电流声中凸显出来,在一片漆黑的城堡大厅内空旷回荡,嗡嗡震鸣。
短短的一个早餐, 不超过一个小时, 第二补给点的扩音器已经是第三次响起了。
黎渐川眉梢微动, 下意识地和宁准对视了一眼。
两人都嗅到了这不同寻常的行为背后的诡异。
扩音器散出低沉的叹息:“在各位外来者的友善帮助下,逃出的玩偶已经被抓捕, 小贝尔再次拥有了他心爱的玩具。这是极为幸运的。可事实上,我们逮捕到这个邪恶的、满口谎言的玩偶后,才发现它并非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存在,而只是一个狡诈而又愚蠢的牺牲品。”
“它或许是被它们蛊惑,也或许是自己蛊惑了自己。总之,它与它们达成了约定。”
“它擅自打开了囚禁它们的牢笼,令它们像疯狂的、决堤的洪水一样奔流涌出。它们试图摧毁命运的禁锢, 试图逃离神明的坟墓——当然, 亲爱的外来者们, 它们无法完成这些可怕的行为。”
“可我仍要承认, 这为我的城堡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扩音器里的声音染上了些生动的色彩,愤怒而冷酷地咳嗽了声。
“戒严不会解除, 抓捕将会扩大。”
“我需要所有的外来者都遵守我们的告诫,携带上厨房里重新准备好的食物, 返回各自的房间休息, 在整个白天, 任何画面, 任何声音, 都不能驱使你们打开房门,或是离开房间。”
“相信我, 各位。这是我能为你们选择的最佳的生存方式。”
“昔日的安宁已被打破,这座城堡将会沦为世界上最为残酷的战场,贸然的外出与不合时宜的好奇,只会被厄运……滋、滋滋……与死亡注视……滋滋……”
电流声突然开始变大。
奇异的嗡鸣嘈杂模糊,断断续续,出声口似乎在被无数无形的触手粘满腐烂的汁液,将扩音器里的声音都侵蚀沉哑。
那道声音仿佛也察觉到了这异常的情况,停顿了下,适时地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交谈。
“请谨记我的良言。”
它道:“最后,感恩神明,祝健康……滋滋、滋——啪!”
一声尖锐电鸣拉长收束,在达到刺穿人类耳膜的程度前,戛然而止。
漆黑的大厅恢复寂静。
大约十几秒,四周都没有任何声响传出。
研究者们似乎还没有从满口胡言的腹语玩偶和突然疯长的藤蔓带来的古怪中完全回过神来,就被迫打开大脑,接收了第二补给点原住民的安排与二次告诫。
这令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陷入了一阵短暂的茫然或沉思中。
但很快,洛班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
他在任何人都毫无察觉的时候,就已经从僵立的状态中苏醒了过来,快速而悄然地来到了米莉亚的身后。
那把猎.枪已被他收起,笼罩在米莉亚身上的灰白色烟云也开始变得稀薄黯淡。这烟云一散,就跟紧缚的绳索缓缓松懈一般,米莉亚站立的姿态也失去了支撑,裹着黑色皮衣的身体向后倒去。
洛班适时伸手,接住了米莉亚,将她一把扛起,便要迅速后退上楼,躲入第二补给点的浓重的黑暗之中。
但不巧的是,洛班留意了地面上所有琐碎的障碍与动静,却没有提防米莉亚垂落的衣角——它距离垂头瘫坐在椅子里的朱利安太近了,近到稍微一动,就掠过了朱利安搭在扶手上摇摇欲坠的另一只手。
极细微的触碰,却让那只虚软的手彻底失衡,与腕上的金属手表一同翻下扶手,重重撞出了一声脆响。
如巨石砸落平静无波的水面。
这声响瞬间就惊动了大厅内的所有人,也让黎渐川收回了将要出口的提醒。
“洛班?”
迪克第一个出了声,他似乎总是这样活跃:“你在干什么?”
洛班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反而陡然提升速度,一个转身冲上了楼梯。
——但他也只踏上了三两个台阶。
尽管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模糊形状,可距离大厅楼梯最近的研究者拉德还是比他更快抵达。
他怒气勃发地冷笑着,将洛班拦截了下来:“洛班先生,不要妄想就这样逃走,我,或者我们,都需要你的解释!”
黎渐川悄无声息地起身,靠近楼梯,提防着洛班的逃逸或反击。
洛班是必然不能放走的,黎渐川很清楚这一点,腹语玩偶带来的混乱也同样让他的心中积满了无数的疑问与好奇,但阻拦归阻拦,他却并不打算做此时最为显眼的那根出头椽子。
他相信会有人更加按捺不住。
在黎渐川起身后,其余研究者也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目光冰冷复杂地望向洛班浮凸在黑暗中的轮廓。
没有任何人愿意让这里唯一一个可能存在的知情者就这样仓促逃离。
“各位,你们最好听从我的劝告,立刻冷静下来!”
洛班停下了脚步,沉声道。
他似乎有所顾虑,没有和踹开拉德硬闯的打算。
“我们非常冷静,洛班!”
拉德张开手臂,堵在楼梯上,道:“我从未感到自己如此冷静过!我甚至还能冷静地回忆起你在十几分钟前说过的那番话!”
“‘请给我们一定的信任,我们绝不是在进行什么狩猎游戏’,‘或许外界有许多关于切尔诺贝利的传闻,比如拐骗游客、活人祭祀之类,但那都是一些经过艺术加工的故事’……”
他扬起嗓音,学着洛班诚恳的语气说完,又讥讽一笑:“哦,故事,哦,信任,洛班,你和米莉亚上场前没有提前对好台词是吗?你不觉得她吐露的那些真心话,就像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你的脸上吗?”
“或许我们真该感谢刚才突如其来的混乱和那只可爱的腹语玩偶,否则我们不知道还要被你们欺骗多久!”
洛班打断道:“拉德,你不可能没有听到扩音器里的声音,第二补给点的原住民已经告诉我们了,那只玩偶邪恶狡猾,满口谎言,不值得被信任。你们不应该被它误导。”
“满口谎言?”
迪克突然嗤笑了声:“你们不是称呼它为‘心灵挖掘者’吗?这可不像一个恶劣骗子的名字。”
洛班神色微变,一直温和友善的嗓音头次显出了尖锐的冷意:“迪克,你和拉德都是我队伍里的人,你们还需要依靠我前往切尔诺贝利的中心。”
迪克扬了扬眉:“嘿,你是在威胁我们吗,洛班?”
“相信我,这个时候威胁是最低级的处理手段,它并不会奏效。你以为我们在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之前,还会愿意跟着你们这些可能猎杀外来者的向导继续走下去,深入切尔诺贝利吗?”
“我们还没有愚蠢到这个地步。”
“况且,依照米莉亚所说,我们真的是在前往禁区深处,而不是逃离吗?”
在迪克的声声逼问中,洛班终于不再忍耐,撕破了自己的伪装,将目中的讥嘲完全地显露了出来。
他的眼神阴沉锐利,直直注视着迪克,冷笑道:“迪克,我可以确定你在昨晚的禁区里得到了什么。那或许让你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自认为拥有了强大的依凭,所以在抵达第二补给点后你三番两次对我们发难,质问怀疑我们。”
“但你必然清楚,那并不能保护你的生命,反而会让你提前领取到死神夺命的预告信。”
“而且你既然选择相信‘心灵挖掘者’所说的话,那就应该明白和我们对立没有任何好处。没有向导的帮助,你们无论是想继续向前,还是妄图后退,都只有死亡一个结局。”
拉德道:“你这是想告诉我们不论怎样都逃脱不了死亡的结局?”
“不。”
洛班看了眼拉德,又望向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的迪克:“我想告诉你们,按照我们的安排继续走下去,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之中至少会有一个人活下来,平安离开禁区。”
“但如果你们保持现在这样的态度,结果不会是你们想看到的。”
拉德咬了咬牙:“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洛班眼球转动,正要继续开口,迪克却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话头儿。
“我们永远无法再真正相信你们。”
他道:“但这并不意味着完全的对立,不是吗?我们仍然可以合作,我们想要探究切尔诺贝利的秘密,完成我们的实验,也想要顺利离开,这需要依靠你们,不过相应的,我们身上也有你们必须需求的东西。”
“不要试图否认这一点,米莉亚已经把你们暴露得足够多了。”
“而且你应该也不想和我们动手吧。”
“你的‘猎.枪’已经不能再冒险使用,米莉亚昏倒,情况不明,不再是你的帮手,反而是累赘。叶夫根尼去了楼上,或许是在参加米莉亚所说的什么仪式,也或许是在帮助第二补给点抓捕什么,总之,他一时半会儿应该回不来,就算回来了,你们两个大概率也不能迅速轻易地解决我们。”
“至于第二补给点的原住民们,他们本身就很特殊,和我们对抗可能根本占不到便宜,又被突发的某些事情困扰牵制,自顾不暇,无法给你们提供太多有效的帮助。”
迪克促狭地模仿着洛班的口吻。
“所以洛班,你看,此时此刻,在这里真正占据优势的其实是我们这些猎物。如果我们不愿意接受你的威胁,选择现在和你们鱼死网破——相信我,这个后果不会是你们可以承受的。”
“当然,我和你不同,我不是在威胁你,而是期望你冷静下来,和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合作。”
洛班道:“你不能代表所有人。”
“能活着走到这里的人,都是聪明人。”迪克道,“在这个诡异的地方,相信你们这些骗子的良知,去赌所谓的幸存名额,和搏一搏干掉你们,寻找另一条生路,他们都知道要怎么选。”
“你不能动摇任何人,洛班。”
迪克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合作,或者是一场战斗。”
洛班沉默地看着迪克,许久没有反应。
黎渐川靠在楼梯扶手边,沾着新鲜血液的手指擦过鼻前,抵到额角,弥散开令人作呕的甜腥。
他一直在观察着洛班的双脚。
那双脚的位置太过靠右了一点,似乎在避让着什么。而它的脚尖侧着,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向前冲刺的动力。洛班还没有开口,但他的选择在黎渐川眼中已经再清晰不过。
这样看来,迪克和洛班的对话至少有七成以上的信息是真的。
黎渐川思索着。
不出意料。
在僵持了大约三四分钟后,洛班背着米莉亚缓缓转身,面向大厅内的众人,嗓音沙哑道:“你们想得到什么?”
“几个问题的答案。”
迪克早有准备。
洛班冷冷道:“我不一定都能回答。我希望你们明白,我选择合作,不代表我没有能力将你们全部杀死在这里,只是那样做付出的代价很可能会令我后悔。”
“我们也不一定会相信你的回答。”
迪克捋了把他金色的短发,挑眉笑道:“但我很高兴,你的理智大于冲动,你冷静了下来,洛班。”
“很好,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了。我想知道,你们口中的怪异,到底是什么?”
第172章 它们来了!
洛班似乎并不意外迪克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眉头紧锁, 像是在衡量沉思着什么,并没有立刻回答的打算。
“怪异?”
他的声音略高了几分。
迪克边状似无意地向大厅几处黑暗的角落扫了眼,边笑着道:“对, 怪异。我想这在你们切尔诺贝利的原住民口中应该是一个名词, 而不是形容词。”
他好像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和洛班扯皮, 直白道:“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么,洛班。你的‘猎.枪’, 叶夫根尼的‘法老新衣’,还有那个可爱又狡猾的‘心灵挖掘者’——拥有神秘诡异的能力,或许还拥有一定的灵魂和生命力,总之,是那些神奇而又危险的、超出人类现有认知的物品。”
洛班道:“你已经猜到它们是什么了。”
“不,没有,还差一点。”
迪克单手扶在了高背椅子上:“它们的来历, 数量, 分布, 以及和切尔诺贝利、和你们的关系, 诸如此类,我都毫不清楚。拖延时间并不能帮助你得到预想的结果, 我很讨厌兜圈子,洛班。”
“坦诚点, 或许对我们都有好处。”
他仿佛意有所指。
洛班的头微微偏了偏。
兜帽边沿露出了他的小半张脸, 浸泡在没有丝毫光亮的浓郁黑暗中, 轮廓枯瘦干瘪犹如嶙峋的骷髅。
骷髅的唇角僵硬地动了动, 勾出一丝格外诡谲的弧度。
“某种程度上, 我必须要认同你说的话,迪克。”
洛班喉咙里含着低哑的笑意:“但那些问题的答案, 可能不是你们想听的故事。”
“六十多年前,切尔诺贝利那场核电站爆炸事故,我相信在座的没有人会忘记。我们必须得承认,它是把切尔诺贝利从一片生机勃勃的工业区,变成现在诡异痛苦的废土与禁区的元凶,也是吸引那些恐怖可怕、不可名状的事物到来的根源。”
“因为,它改变了切尔诺贝利原有的磁场。”
听到这里,黎渐川脑海中下意识地翻涌出了刚刚进入这局游戏时,在第一次潘多拉的晚餐上,说明人叶戈尔提到的切尔诺贝利的相关背景。
叶戈尔的原话是,切尔诺贝利这片区域因为当初的灾难,产生了科学无法解释的磁场,磁场催化了一些怪异的东西,导致这片禁区出现了非常多神秘的现象。
这和洛班的说辞似乎相差不大。
但仔细去想,依照叶戈尔的语言逻辑来看,核爆改变磁场,怪异是因磁场变化而生,而他们在禁区内行进遭遇的诸多诡异事件,又都是因怪异而生。
值得注意的是,洛班说的是吸引,而非催化、产生。
这意味着洛班认为怪异并非是切尔诺贝利产生的,而是外来的。
迪克对此也露出了一分恰到好处的诧异:“你的意思是核爆改变了切尔诺贝利的磁场,被改变的磁场吸引来了这些奇异的事物?”
“没错,在意识到它们出现在切尔诺贝利,并深切地影响着切尔诺贝利后,我们的祖先就一直在思考各种方法,来清理它们。”
洛班点头道:“他们给了它们一个统一的称呼,叫作怪异。”
“核爆后的切尔诺贝利是真正的人间炼狱,狰狞的血肉,腐烂的毒疮,残肢,断壁,乳白色的脑浆,成片掉落的血红皮肤——当然,我没有亲眼见到过这些,但当初残留的影像记录在每个补给点都曾播放过至少上百次。那些恐怖的、残忍的梦魇就像溺亡时的水草一样,纠缠不去,令人窒息。”
他话音一顿,微微呼出口气,将嗓音里那层不知不觉浮出的回忆的阴翳吹散了许多。
“是的,我们需要铭记一些创伤,为了更好的未来。”
“获得新的未来的第一步,就是要让切尔诺贝利变得适宜生存,至少适宜我们生存。”
“那需要清理干净那些择人而噬的怪异。”
迪克嗤笑道:“但你们的清理好像并不够成功。它们依旧肆虐在切尔诺贝利的各处,以至于这里成为了另一个意义上的真正的人类禁区。”
短暂的尖锐后,洛班又在言谈里逐渐恢复了温和的气息,他似乎没有为迪克的态度感到冒犯,只是加重了声音,肯定地说道:“你们遭遇的禁区的怪异现象,和我们正在谈及的怪异是完全不能等同的。”
“怪异现象不具备任何思想,它们的价值非常低劣。其中或许有一些例外,但我并不清楚。”
“事实上,我们对于怪异的清理非常成功。”
“或许不能称之为清理,我们更喜欢称它为抓捕行动。”
楼梯上的拉德眉头一扬,脱口道:“第二补给点现在的抓捕行动?”
“对,第二补给点现在就在抓捕窜逃的怪异。你们之间的绝大多数都已经猜到这一点了。”
洛班的语气很无奈,他坦诚得令人有些恍惚:“第二补给点是关押怪异的监狱之一,或者简单点说,每个补给点都是一座囚禁着无数怪异的监狱。”
“当初,我们花费了大约五年的时间,将游荡在切尔诺贝利四处的怪异全部抓获,收容在了一些特制的器皿中。”
“等等。”
迪克打断道:“洛班,你是说你们这些普通的、从核爆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原住民,想要抓捕,并且成功抓捕收容了那些狡猾可怕的怪异?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
“你们的抓捕行动,采取了什么特殊的手段?”
洛班背着米莉亚,缓缓侧了侧身:“我记得我向你提起过,迪克,我们向神明做了献祭,这都是神的恩赐。是神帮助我们囚禁了这些会带来无数大恐怖的怪异,我们本身并不具备任何能力。我们只是普通人。”
渐渐地,城堡的大厅内除了低沉压抑的呼吸声,再没有了其它声响。
所有人都在专注地倾听着这段对话,或拧眉沉思,或面面相觑,交换神色。
神明?
叶夫根尼和洛班,以及补给点的原住民,都谈及过这个词,但态度却好像并不是太过畏惧狂热,尊崇卑微。祂或许就与一切问题的根源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所以,这是精神寄托带来的影响,还是某种特殊的象征?
又或者,是另一种怪异?
黎渐川称职地做着这个场景里的边缘人物,脑海里各种猜想推测纷乱不休。
“是的,我听你提过,不止一次。但你从来没有回答过我,你们的神明究竟是哪一位。”迪克感叹道,“所以你看,洛班,我们并不是没有可以友好交流的时刻,而是那些时刻,你并不真诚。”
“我想现在你可以真诚地回答这个问题了,洛班。”
洛班向后挪了下,短促地笑了声,摇头道:“迪克,你对我存在一些误会。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是因为我不想回答,不能回答,而是我也不知道它真实的答案。”
“我唯一可以告诉你们的是切尔诺贝利的神明不是外界所知的任何一位,祂被称为‘先知’,居住在曾经的核电站废墟,拥有超出现实世界的匪夷所思的强大力量。”
“据我所知,没有人真的见过先知,但祂的神圣和光辉遍布在切尔诺贝利的每个角落,是希望与健康的信仰。”
迪克挑了挑眉,仿佛真的相信了洛班的说辞。
他没有更加深入地追问,而是转口道:“好吧,那第三个问题,向导和米莉亚口中所谓的狩猎、仪式,又都是怎么回事?”
“就像你听到的那样。”洛班不假思索道,“每隔一段时间,有外来者进入切尔诺贝利的时候,原住民中都会选出几个人来,以自己的身体来容纳一样怪异,从而获得它的使用权。”
“这些怪异都不是善类,各有特殊,需要新鲜的血肉才能维持使用效果。所以我们在使用它们,利用它们的能力规避危险,带领你们穿越禁区的同时,也需要喂饱它们。”
“每天从队伍里选取一个猎物,猎杀之后举行仪式献祭给自己所使用的怪异,这就是米莉亚口中的向导们的秘密。”
察觉到黑暗中投射过来的研究者们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更加冷酷不善,洛班的身体再度侧歪了几分,低笑道:“各位,你们完全没有必要对我抱有这样强烈的敌意。”
“规则是规则,实际是实际,献祭仪式也不一定是每天都要举行的。米莉亚已经连续两晚都一无所获了,但她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那些奇怪的话语,‘成为腐烂的肉团’,‘遭受痛苦的惩罚’,都是她脑子里固化的某些故事的阴影。否则我不会在明知会彻底激怒你们,令你们完全和我们对立的情况下,还告知你们这个真相。”
“至于我和叶夫根尼,我想我们的狩猎,大概远远比不上你们的自相残杀来得频繁而精准。”
再怎样温和的语气也没有压下洛班赤.裸裸的讥讽。
但没有人出言反驳他。
“甚至我可以不要什么脸面地说,死在我的‘猎枪’里,是非常幸运的事情,它绝不会让你像被禁区里的怪物撕扯一样,死得凄惨痛苦,面目全非。”他颇有些戏谑意味地说道。
“嘿,那确实是有够不要脸的。”迪克摩挲了下发顶,嗤道。
“还有别的问题吗?”
洛班道:“米莉亚受到了‘心灵挖掘者’的攻击,需要接受治疗,越快越好,我没有太多时间,迪克。”
说着,垂头趴在他背上的米莉亚随着他侧身的动作身体歪了下,有些向前滑动,脑袋只差十几厘米就要栽到地上。
黎渐川的心神原本就分出了大半集中在洛班和米莉亚身上,而此时洛班的话语和米莉亚下滑的细微动作更是让他下意识地转移了更多的注意力落在米莉亚身上,谨防她的异常或突然苏醒。
偏偏也就在这个注意的节点,背扛着米莉亚的洛班似乎察觉到了米莉亚的滑落,忽然伸出手,向后拉了一下米莉亚的腰,像是要将她重新带回之前的位置。
但当他的手掌落在米莉亚的后腰的刹那,米莉亚的双腿猛地弹起,仿佛突然暴起,将要发动攻击!
锋锐的镜片立刻出现在了黎渐川的指间。
可他没有抢先动手。
几乎同时,迪克的手臂抬起,掌心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老式旧枪,他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砰砰砰!”
枪声带着刺耳的轰鸣连响。
火光闪现,米莉亚弹起的两条腿爆出飞扬的血花,她像一个被废弃的沙袋,被高高抛起,又失去重量般,在子弹的击打中翻滚掉落。
她砸在了楼梯上——背扛着她的洛班不见了。
迪克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缩,霍然转身后退,却正好看到一道漆黑的影子出现在了一片狼藉的餐桌边,举起的手中刀光闪烁,狠狠朝着温顺安静站立在椅子前的日韩长相的女研究员李金雅刺去。
“老大,小心!”
迪克脱口大喊了一声。
但心底却微微一松。
洛班发现了自己受着谁的指使,他的首选是杀死自己背后的人,而不是自己,这意味着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自保,救人,或者是……是……反、反击……
殷红高高喷溅,铺满昏暗的视野。
迪克的思绪和调转枪口的动作同时迟钝了下来。
他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了切割的锐痛。
没有握枪的那只手下意识抬了起来,摸向喉管,一手的潮湿滑腻。
不,不可能……是谁!什么时候!
他是无比资深的魔盒玩家,他还在这局游戏里获得了那件东西……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去!
没有人能回答迪克的震惊与疑问。
难以置信的茫然与恐惧凝固在了他的眼瞳里。
他在惯性的驱使下踉跄着下了两级台阶,然后砰地栽倒下去。
在他倒下的瞬间,一只修长的手从一侧的阴影中伸出,展开五指,仿佛早有预知般地一接,就将迪克脱手掉下的旧枪握在了手中。
枪口一抬,没有瞄准已刺下刀锋的洛班,也没有慌乱随意地去射击大厅可能存在的敌人,而是不偏不倚地瞄定了宁准身后半米的位置。
那里一片空荡,但枪声却没有任何迟疑地骤然响起。
空气里,一道极细的血线倏地迸溅出来。
“是叶夫根尼!”
黎渐川眯起眼睛,神色冷锐:“他早就下来了!”
隐身的叶夫根尼来了,这就是洛班之前在楼梯上靠右避让的原因,也是令迪克诡异丧命的凶手。
“逃了。”
谢长生出现在了宁准的身后,施展了灵体束缚,但却一无所获。
同一时刻,李金雅的椅子上传来了咔嚓一声脆响。
那不是刀刃撕裂血肉的声音,而是颈骨被残忍拧断的响动。
脆响声落地,倾身靠着椅背,一直沉默地垂着眼仿佛早已经睡去的宁准突然抬起了头。
淡金的发丝如温柔流散的水光,从他的眉眼间淌过。
那双桃花眼如春蕾绽放,不紧不慢地睁开,随意向四周扫了两眼,幽沉诡丽的微光在那双眼睛的深处浮沉流涌,如梦魇渐渐侵袭而来的无尽黄昏。
“迪克,李金雅,丹尼尔。”
宁准慢条斯理地念出三个名字:“2号,3号,和6号。”
他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自己死,还是我好心帮帮你们?”
李金雅毫不迟疑,高喊道:“丹尼尔!”
站在李金雅不远处的丹尼尔当即冲出,顶着黎渐川刹那倾泻而来的子弹,一把攥住了李金雅的胳膊。
在皮肤相触的瞬间,丹尼尔和李金雅两人的身影如被擦除一般飞快消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维度,只留下地面两道模糊的影子。
一眨眼,这影子也汇入了大厅的浓重黑暗之中,难以捕捉。
宁准笑了声:“哦,原来真的还有丹尼尔。”
已经来到宁准身边,黎渐川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原来是诈人家的。
“老狐狸。”
他一巴掌拍在宁准的后腰,把人往他足以防护周全的近前带了带。
“等、等等!”
拉德颤巍巍的声音突兀响起:“有谁能告诉我,这是发生了什么!你们在干什么!”
“不,不,你们到底是谁!你们是谁!”
他似乎完全没从这短短三两分钟的战斗中回过神来。
一切兔起鹘落,发生得极为迅速,除了连续不断的枪声让他看得分明外,其它几乎是和传说中的诡异故事一样,让拉德感觉面前的同伴们无比得恐怖陌生。
他试图去寻求唯一一个还站在大厅里的女性研究者狄安娜的同感,却在将视线转移过去的下一秒,听到狄安娜突然开口道:“它们来了!”
话音落地。
第二补给点的整座城堡忽地微微一震,继而疯狂摇晃起来!
第173章 为什么不能是‘阴面’?
毫无征兆地。
像是突然爆发了一场强烈的大地震。
令人措手不及的颤动骤然袭来, 桌椅顷刻翻倒,花瓶油画砰砰坠地,天花板破碎砸落。
城堡在跳动摇晃!
整层挑高的一楼大厅好似有无形的岁月颓靡褪色, 眨眼间就仿佛前进或是倒退了数十年, 完全呈现出了一副腐朽崩塌的古旧姿态。
新漆的墙面大片脱落, 露出内里斑驳沧桑的灰蒙,光亮的圆木干瘪变色, 从最细窄处无声衰烂。脚下昂贵的瓷砖也退换成了布满灰尘与污泥的大理石,在地震中不断开裂崩坏,分割出凸起挤压的巨大裂缝。
短短一两秒间,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陷在了疯狂的震动和诡异的腐朽中,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崩塌。
“小心!”
黎渐川抱着宁准,闪身避开一块自穹顶落下的彩色玻璃, 同时展臂一抓, 扯下了破烂的餐桌桌布, 飞快往自己身上裹。
伴随着哗啦一声, 大厅内的一扇窗户也碎了。
彭婆婆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窗边。
她收回砸出的扎满碎玻璃的拳头,头也不回地跳出了窗户。
这一系列的动作太快, 她好像早就有了决断,在这样宛若天灾降临的时刻, 没有人能及时阻止她。
窗帘被她的身影掀飞一角, 晨起的阳光穿透森林雾气的阻隔, 直直地射了进来, 在脏污的地板上烙下了一块狰狞的光斑。
这个时候逃往城堡外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黎渐川盯了一眼亮着红灯的大门, 将防护服破损的可能令自己的身体见光的部分全部遮挡住,同时还将宁准绑到了背上, 假装保护他看似柔弱没有战斗力的情人才是他扯桌布的主要目的。
“地震!是地震!”
拉德的尖叫像警报一样迟钝地响了起来:“救命!有没有人!地震了,地震了——!”
他慌乱的爬动声与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宁准突然道:“去二楼!”
黎渐川边冲向窗口边蒙住头脸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却忽地目光一凝——这样剧烈的震动摇晃下,通往二楼的楼梯竟然还是完好的!
二楼以上好像完全不受这地震的影响,依旧如之前一般笼罩在一片晦暗深沉的黑暗中,安静死寂,没有丝毫晃动腐烂的迹象。
整个一楼和二楼仿佛以盘旋向上的楼梯为界限,割裂成了两个空间与时间迥然不同的区域。一楼遭遇着崩塌与衰朽的诡异天灾,二楼以上却凝固在油画般的安稳时空里。
拉德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上楼梯,冲进了二楼浓重的阴影里,仿佛被吞噬般刹那消失不见。
那仿佛是一张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
但黎渐川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对宁准的判断没有异议,当即掉头,稳住身体,奔向楼梯。
另一边,同样听到了宁准声音的谢长生也躲开了一道霍然裂在脚底的地缝,朝着二楼摇摇晃晃地跑去。
但跑到一半,谢长生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脚步一顿,偏转方向冲向了餐桌的另一边,那里软瘫着已经被震到了地上的完全失去意识的朱利安。
朱利安身上明显有极大的秘密,谢长生不想放过这个关键线索。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穿墙而行,不一定非要走楼梯上二楼,这样的环境对他来说没有寻常人那样危险。
宁准看见谢长生转向,就猜到了他的打算。
他没有阻止,只是高声喊了句:“三小时内,二楼近一楼右手边第二间!”
这是会合的地点和时间。
谢长生也是宁准的老队友了,立即会意,晃了下手,便一把扛起了朱利安。
他没有再试图迈过一道道炸开在面前的更深更宽的裂缝,而是迅疾后退,仰头靠在了距离最近的墙面上。
身形如水一般融化,赶在裂缝蔓延到脚边前,谢长生连带着朱利安的身体,一同没入了墙体中。
“为什么选那间?”
黎渐川敏锐地察觉出宁准报出的会合地点别有深意。
巨大的轰鸣崩裂声中,宁准低声笑了下:“住那间,顺利的话,今天晚上就是我们的主场了。”
黎渐川扬了扬眉,没再多说什么。
他三两步跃过大厅内杂乱翻倒的障碍物,正准备一举跳上楼梯,脚下的大地却突然震动加剧。
前方与楼梯相接的地板被巨力推得霍然耸起,又轰地撕开,变成一道数米宽的巨缝。
尽管双腿如树根般牢牢扎在地上,但黎渐川仍被这股强力推得不由后退。
他迅速变换了姿势。
虬结紧绷的力量高高提起,瞬时爆发,让黎渐川由一只矫健狂猛的猎豹刹那间变成了轻盈无声的狸猫。
他顺着一波裂到脚下的地底巨力,纵身而起,在半空中拉住头顶悬着的水晶灯还剩一半的吊索,微妙地调整了高度,再次借力,一个旋身,蹬动碎裂的天花板,如离弦的箭般直接跨越楼梯,射向二楼半环形的长廊。
几乎同时。
二楼死寂的黑暗突然变作了凝成实质的潮水,疯狂翻涌奔流起来。
在迷眩的烟尘与空气里,在地震的轰鸣中,这黑暗回荡起了呢喃低哑的嘶语。
震荡的嘶语充斥着血腥的狂乱,像一根根无形的琴弦缠住了黎渐川跳动的心脏。
它们收缩勒紧,鼓噪着可怖的精神恐慌。
后脑如被重锤砸破,脑浆如被尖刀搅动。
耳膜与眼角同时一热,有液体顺着颈侧与脸颊流下,浓重的甜腥味在鼻腔里堆积,难以忍受的剧痛与突如其来的眩晕袭击,令黎渐川失去了刹那的清醒意识。
浑身绷起的力量如鼓涨的气球被突兀地戳了一针,顷刻泄了大半。
原本应该稳稳翻进二楼走廊的身体一歪,偏移了方向,即将坠落。
下方一楼的地板上好似早有预备一般,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仿佛猛兽的巨口,在等待着猎物的降落。
但黎渐川跃得足够高。
千钧一发之际,两只手突然甩起,同时抓住了二楼的楼梯扶手。
它们一只青筋暴起,一只修长苍白。
宁准急促的喘息响在耳畔。
迷乱的嘶语像是被短促地驱逐了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黎渐川霍然抬头,深黑的眼瞳蓦地迸发出了奇异的冰蓝。
他迅速抹了把眼前的血污,清理视野,将另一只手也甩了上去,借助某种身体深处而来的力量,他猛地翻转,攀上了二楼。
双脚落地。
黎渐川毫不犹豫,直冲二楼房间走廊。
奔跑之余,他回头看了一眼。
二楼的黑暗潮水似乎原本针对的就不是他们,在他们挣脱之后,就越过了楼梯扶手,疯了一样扑下去,涌向震颤的一楼。
而一楼也在瞬间变了模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植物藤蔓疯狂生长,从裂缝里钻出,攀爬,肆虐,如无数狂乱挥舞的触手。好似只有一瞬间,整个一楼大厅就都变成了一片原始森林,和二楼完全割断。
疯长的森林与黑暗的嘶语砰地冲撞在了一起。
一楼的空间有刹那的模糊,奇诡如扭曲的油画,逸散出腐烂的气息。
黎渐川眼底的冰蓝闪烁,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场癫狂而诡异的战争。
这让他心中的某种猜测怀疑变得更为坚实肯定。
这场战争眨眼就被甩在了身后。
两人都很清楚,此时最该做的,不是去观察那些无法参与的诡异,而是浑水摸鱼,查找足够多的线索。
二楼走廊中的寂静隔绝了一切。
黎渐川的奔跑声和两人压抑的喘息声显得格外清晰。
“乱得很不是时候,也很是时候。”
宁准低声道:“先去三楼尽头的杂物间看看,那里或许有小贝尔送我的礼物。”
黎渐川想起遗留在宁准掌心的那把钥匙,嗤笑道:“是送的,不是你抢的?”
宁准嗓子里塞着血渍般,含糊地低声笑了下:“我可是好孩子,从不抢人东西。”
黎渐川无语,权当没听见他的鬼话。
他掠过二楼一扇扇供外来者休息的房间门,奔到二楼走廊尽头的楼梯,冲上了三楼。
踏上楼梯时,一枚镜片从他的指缝间掉下,极不起眼地落在了楼梯的边缘。
三楼更加安静。
走廊上黑暗沉寂,没有任何多余的影子。
两排紧闭的房门陈列在漆黑幽长的走廊两侧,寂静无声,看起来和二楼并无差别。
但黎渐川注意到,与二楼的过分死寂干净不同的是,三楼每扇房门门口都摆放着一到两盆的盆栽,只是这些盆栽只剩下了花盆和土壤,里面的植物不翼而飞,像是被连根拔起了一般,有松软潮湿的泥土散落在旁边。
另外,墙面和天花板上似乎都有一些黏腻蜿蜒的痕迹,像是有大批的蛇类爬行游过。
黎渐川放缓速度,提高警惕,一边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一边悄无声息地走向三楼尽头。
那里伫立着一扇格外矮小的房门,房门上挂着两个俄文牌子,一个写着杂物间,一个写着禁止入内。
一个禁止入内的杂物间,实在是有些矛盾了。
原住民们似乎都投入到了抓捕行动中,黎渐川背着宁准几乎是过于顺利地来到杂物间的门前。
宁准扯开床单,从黎渐川背上下来,取出钥匙。
锁眼转动,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杂物间的房门缓缓向后滑开。
黎渐川抬枪,小心地推开房门,迈了进去。
然而门后的一切和黎渐川的预想完全不同。
这似乎只是一间再平常不过的杂物间,一点都没有第一补给点的宠物房或那间举行了仪式的研究所的奇特异常。
房间的天花板结满了蛛网。
旧书架靠墙,落满了灰尘,堆着一些杂乱无序的破损书籍。一些破木架、工具箱、缺胳膊少腿儿的废弃桌椅都随意地摆着,毫无特殊之处。
四边墙角歪歪扭扭地码放了许多类似于腹语玩偶的破布偶。
但也仅仅只是类似,宁准挨个儿捏了捏它们,就摇了摇头,对它们失去了兴趣。
玩偶旁边还散落着一些针线和还没有缝补好的玩偶的肢体,棉絮落得四处都是,让整个杂物间都满溢着一股独属于老棉花的汗酸味。
黎渐川和宁准是按照老规矩分头搜索的。
在宁准检查那些玩偶时,黎渐川已经摸索过了桌椅板凳们,来到了书架前。书架上的书籍看似很多很杂,但其实大多都是童话故事书,和一些小学教材。
故事书都是常见的那些,格林童话、伊索寓言之类,页边都有卷起,似乎是被翻看过很多次。小学教材保存得差了些,污渍涂鸦和缺边少页极多,部分地方被用稚嫩的笔迹做了勾划。
让黎渐川有点在意的是,这些教材都算不上最新的,但也不是核爆发生前后的老古董,它们的出版发行时间大概都在十年前。
原住民们无法离开切尔诺贝利,那这些教材是谁带来的?
外来的研究者们?
叶戈尔,还是曾经很受第二补给点欢迎的奥列格?
黎渐川思索着,压低声音道:“宁博士,你还记得奥列格的笔记里是怎么描述第二补给点的吗?”
宁准道:“沙俄时期的贵族城堡——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奥列格虽然只是个研究员,并不是什么权威的历史学家,但古老与新建的区别他还不至于分辨不出。”
黎渐川道:“现在的第二补给点明显属于新建。那奥列格为什么会认为它是古老建筑?”
“或许是他见到了现在的一楼。”
宁准半蹲着,同脚边玩偶们漆黑晶亮的眼珠对视着,微眯起一双桃花眼,道:“而且你也应该注意到了,进入第二补给点的时候,除了进门处的小花园,这里也不存在任何生长着无数奇异植物的庞大的后花园。”
“但叶戈尔却请求我们去后花园里取一些植物。”
黎渐川飞快地翻着书,将一行行文字纳入脑内:“会是什么造成的?原住民,那些怪异,还是那个神明‘先知’?”
“为什么不能是‘阴面’?”宁准道。
黎渐川翻书的动作一顿,脑海里瞬间闪过第一补给点宠物房内的种种所见和那张《切尔诺贝利地下基地成立公告》。
他转过头,正想和宁准说些什么,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瞥见了书架角落乍现的一点微光。
那似乎是一枚断裂的指甲,黏在了一本失去封皮的故事书上。
黎渐川盯了那枚指甲两秒,抬手从数本书籍底下,将那本露出一小半的故事书慢慢扯了出来。
故事书没有印刷的字体,反而全是歪歪扭扭的手写字母,仿佛幼童才有的稚拙字迹。裸露的扉页上,除了一片带血的指甲,还用彩笔写着一行大大的字——小贝尔的故事书。
就在这时,宁准也动了。
他的手指掠过堆积的玩偶,像个恶毒婆婆或是心理扭曲的变.态一般,拿起一旁散落的一根银针,朝着那些未经缝合的断肢逐一扎去。
连续扎过三条胳膊两颗头,他停了下来,丢开银针,反手握起一把生锈的剪刀。
他剖开了最后扎过的那条断肢,从溢出的棉絮中摸出了一张折叠的旧纸。
“小礼物,找到了。”
宁准轻轻笑了声。
与此同时。
二楼走廊,近一楼的右手边第二间房间内。
一片深沉寂静的漆黑之中,靠床的墙面缓缓凸显出两具身体的轮廓。
谢长生架着朱利安从墙上走出,额上冷汗密布,青筋凸起,双眼的瞳孔泛出诡异的苍青色。显然,带着其他人穿墙而行,对他来说是相当沉重的负担,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脚步略有些踉跄,将朱利安卸到床上,就立即盘膝坐了下来,闭目调息。
事实上,这对于施展特殊能力后造成的后遗症并没有任何缓解,但谢长生习惯如此,来平静身体与心灵。
不知过了多久。
谢长生忽地睁开了双眼。
他嗅到了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循着这丝血气,他凝坐在黑暗中,缓缓转头望向房门。
就在他的视线刚刚落到那扇紧闭的房门上时,房门的把手无声地转动了起来。
有人摘下了门口的钥匙,正在开门。
谢长生悄无声息地起身,靠近房门背后,一把颇为锋利的餐刀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然而,在他即将抵达门后时,慢慢裂开的门缝里飘进来了一道温和沉凝的女声:“长生,别急着杀人,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最不相信我的人。”
“但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选择背叛你们,又为什么明明只需要一个魔盒玩家带我进入游戏,却偏偏叫你和宁准两个人都上了天葬台?”
“你需要和我谈谈。”
走廊里的黑暗簇拥着一道窈窕的身影走了进来。
彭婆婆合上房门,面带微笑,平静地对上了谢长生冰冷的目光。
第174章 我们的神明,我们的救主,我们的先知!
“你跳窗后留在了窗外, 没有离开补给点。”
谢长生一语点破了彭婆婆准确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没错,我听到了宁准的提示。要知道,白天的禁区也许比混乱的补给点还要可怕太多, 我可不想无缘无故地去挑战它。”
彭婆婆谨慎地停在了房门附近, 没有再前进。
她与谢长生保持着一个绝对不属于朋友的安全而警戒的距离。
目光交接, 彼此对视。
彭婆婆笑着叹了口气:“你没有必要这样看着我,长生。我相信你对我的到来不感到意外, 你知道我迟早会找上你。因为如果不能说服你帮助我,那么我在副本里的背叛将显得毫无意义,而且蠢笨至极。”
“毕竟故事的最后,我们都要回归现实。”
“而现实里,我只是一个孱弱的老妇人,而你们,则是三个都称得上身手矫健的青壮年男人。相信我, 我还没有狂妄到自认为可以独自战胜你们三个的地步。”
谢长生观察着彭婆婆这副略显陌生的皮囊, 嗓音冷淡道:“看来你在天葬台的住处没有预留任何可以短时间内杀死我们三个人的手段, 同样, 你也没有一定的把握能够在副本内杀死我们之中的任何两个及以上。”
“所以,你没有成功加入李金雅的阵营, 而在你原本的计划中,你也并不打算在你参与的第一个副本中就背叛我们。”
彭婆婆笑容不变, 只略挑了下眉:“你从来都认为我一定会背叛你们。”
“你不会吗?”
谢长生漠然直视着彭婆婆。
彭婆婆没有回答他, 他也并不期待她的回答。
他继续道:“你是否加入了李金雅的阵营仍存疑, 我个人推测你不论是否加入, 都至少与李金雅的组织达成了一定的共识, 或者有了一定的合作。但他们大概率都无法帮你在副本内杀人,或是完成另外的某些目的。”
“而你原本是否打算在现在背叛我们这一点, 却可以轻易确定。”
“或许在进入魔盒游戏之前,你做了一些准备,但无论多少,它们都一定不足以支撑一个依靠着宁准的魔盒第一次进入游戏的新人在第一个副本就仓促进行的背叛。”
话音一顿,谢长生沉没在一片漆黑之中的清淡眉眼蓦地扬起了几分锋利。
他的目光冰冷地刮过彭婆婆的眼珠,带着尖锐的刺探:“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在第一晚的镜子博物馆里究竟遭遇了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让你选择背弃一切,铤而走险?”
彭婆婆勾起唇角:“你就这么确定是在镜子博物馆,而不是最开始的研究所,不是桥上,不是森林,也不是第一补给点内?宁准的小情人的猜测可是和你完全不同,他没有告诉你吗,还是你不信任他?”
“不,是他不够了解你。”
谢长生无视了彭婆婆话语里满是荆棘的陷阱,平静道:“人类的欲望无穷,不论大小,不论多寡,没有人能够逃脱欲望的猎捕。但你,一直都是一个相当聪明且有原则的人。”
“金钱,权势,男色,都没有被你放上天平的资格。”
“但这个世界上确实还存在着一样欲望,能够轻而易举地改变你的想法,践踏你的原则,让你选择放弃其它所有。”
似乎预感到了谢长生将要说出口的内容是什么,彭婆婆的眼神一沉,终于变了形色。
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着,颤抖开合。
她想要开口阻止,但最终也没有吐露出任何一点字音。
谢长生的声音如石溅水,落在了寂静黑沉的房间内,清晰可闻。
“苏乐乐,你的女儿。”
他道:“在第一补给点,你向我们隐瞒了一部分在镜子博物馆的遭遇。”
“你不仅仅是在镜子里看到了她,更是看到了她复活的希望。你必然得到了一些实质性的东西,才会果断地做出选择。”
“你不会相信任何人的任何说辞,没有人能诱惑你,左右你,你只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比起其它地方可能存在的说服,我更愿意相信是那些会窥测人心与记忆的镜子,真正动摇了你。”
交融着昏暗的空气好像有了一刹那的凝滞。
彭婆婆抬起眼,死死地盯着谢长生。
她的眼珠浸泡在黑暗的泥沼中,如两汪沉窒而又冰冷的深潭。它们未曾表达任何情绪,却仿佛埋藏着最压抑尖利的嘶鸣。
“你想说些什么?”
彭婆婆沙哑开口:“你也想要来嘲笑我的痴心妄想,来用各种各样的实据论证我是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疯婆子、精神病?”
“不,不会的,长生。”
“你不会那么做。”
“我知道你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也知道你私下里从God实验室和XL研究所购买的那些器械都是什么,你又打算利用它们做什么……死而复生的实验和试图将一只猫变成人的诡异妄想相比,究竟谁才是那个真正的疯子?哈,真应该让宁准来看看,他的朋友到底都是些什么病入膏肓的怪物……”
谢长生淡声打断了她:“他本来就是人。”
空旷的房间骤然寂静。
一点尾音的震颤与充满情绪的沉重的喘息,从门边虚渺地飘荡进了窗缝,沦为明暗罅隙间的细碎齑粉。
在第一补给点时尚能维持的平和与虚伪在此刻都已荡然无存。
彭婆婆闭了闭眼。
不再去看谢长生的表情和他手里的餐刀,她迈步绕过他,重重地坐进了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里。
“人们通常把那些将梦境视为现实并坚信不疑的人当作精神病患者。”
她道:“但我知道,你绝对不是这么认为的。你相信你相信的,我也相信我相信的。这就是我找上你的原因,长生。归根究底,我们是同一类人。”
谢长生转头看向彭婆婆,眼神沁着凉意:“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很多。”
彭婆婆对上谢长生的视线:“我调查过你。在你还不太会遮掩什么秘密的时候,你的青少年时期,你曾经在高中的校医室接受过一段时间的心理辅导。我看过那些记录,你有三次以上提起过你的梦境。”
“那些都是片段式的,很琐碎的梦,它们唯一的共通点,就是你捡到并抚养长大的那只橘猫,在梦中都不是猫,而是一个穿着橘色卫衣并且非常喜欢猫的青年。”
“高中毕业之后,你再没有接受过任何形式的心理辅导,也不再提起这些梦,但你根本没有遗忘它们,也没有像所有正常人一样将它们当作寻常的梦境处理。”
“你简直是着了魔,你竟然坚信着它们的真实。”
“你的那些有关你那只猫的玩笑话,从来都不是真的玩笑,不是吗?”
“只是比起相信你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人们更愿意相信你的幽默风趣。毕竟不管怎么看,谁来看,那都只是一只猫而已。猫无法成为人,人不会变成猫,这是已经超越了科学范畴的幻想。”
“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去相信幻梦,而怀疑现实。”
谢长生淡漠的眼瞳里渐渐涌现出一种迥异往常的极为浓烈的色彩。
他的唇角难得地弯起,勾出了几分稍显冷酷的讥诮:“你应该不会想用精神病患者的同病相怜来说服我。”
“当然。”
彭婆婆扯了下嘴角,露出一点干瘪的笑。
她从衣兜里取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捏在手里:“我准备了一个你无法拒绝的礼物。”
“这是当今世界上最为先进的几项技术之一,被大洋洲的诸多科学家称为接近永生的第一阶梯。将它用在一只猫身上或许有些大材小用了,但我相信,它是目前唯一能够最快速最完美地解决你的需求的方法。”
“生物意识的上传,与转接。”
纸团脱离彭婆婆的指尖,从地板上滚过,停在了谢长生脚边。
谢长生的脊背抵住了墙壁,锐利的餐刀撞上一旁的床栏,发出干燥的震鸣。
即使没有捡起纸团,展开去看,他也大致猜得到里面的内容。
有关意识上传的实验触碰着永生的禁忌话题,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无法获得明面上的资金或技术支持,但几乎是所有顶尖实验室,都会无法克制地去踏足这一领域。
长生不死,永远是人类最无法舍弃的追求。
把它用在一只猫身上——将猫的意识上传,再转接入某个人类的躯壳内——这确实是太过大材小用了。
但谢长生可以肯定,想出这个主意的人绝对是比他更恐怖、更肆无忌惮的疯子。
不,或许和那个人相比,他只是条生存在夹缝里的不知所谓的可怜虫,远称不上疯狂。
这不会是彭婆婆可以给出的筹码。
谢长生若有所思地盯着脚边的纸团。
过了一阵,他开口道:“刚才你说是你叫来了我和宁准,到冈仁波齐,到天葬台。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按照时间来算,宁准不可能是被你叫来的。他是自己来的,但他的到来,似乎不在你的意料之外。”
彭婆婆好像并不在意谢长生是否去查看那个纸团的内容,将纸团扔出去就像是完成了她一件重大的心事,她的肩膀已经垮了下来,年轻的面容透出了一股遮掩不住的属于灵魂的老迈与孱弱。
她仿佛在一瞬间就又恢复成了那个瘦小干巴的老太太。
听到谢长生的话,她有些晃神地迟钝了两秒,才回答道:“不,确切地说,是God他快了我一步,事实上,我已经通过他留下的某种联系方式去联系他了,我希望他尽快赶到冈仁波齐。”
“只是没想到他来得太快了,快到让你们两个撞在了一起。”
彭婆婆无奈地摇了摇头,神色褪去了那些戒备与怪异,变得平和许多。
谢长生道:“昨晚沙漠上遭遇的一切确实都与你有关?”
“可以这么说。”
彭婆婆点头:“但更准确点,是被选中的那个人的脑内记忆和幻象有关。在今早之前我还无法完全确定这些联系,但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就算我回答不了你,等到宁准回来,也是可以给你答案的。”
“他特意点名选了这个房间,就证明他已经猜到了房间和大门上那盏红灯,以及每晚的大部分怪异遭遇之间的关系了。”
“那盏红灯会选中特定的房间里的人,并在夜晚的行进中,给予他一项有趣的权力——挖空记忆,变幻想为现实的阻碍。”
说到这里,彭婆婆有些疲乏地站起了身:“好了,你问的已经足够多了,长生。”
“我很乐意回答你更多的问题,但前提是,我们仍是朋友。如果你想清楚了,就在晚餐开始前到隔壁的房间找我,我会一直在那儿。”
她走到门边,谨慎地贴耳听了一阵外面的动静,才缓缓拉开房门,向外走去。
在她的身影即将完全消失在房间内时,她忽然听到背后的黑暗里传来了谢长生压得极低的声音。
“我记得,乐乐离开的时候才十岁。”
门缝里的背影一僵。
彭婆婆的唇角抿紧又松开。
“我知道。”
她说。
走廊上的光亮出现了刹那,又急促地消失了。
房门再次闭合,一切都无声无息。
不知过了多久。
谢长生收回钉在房门上的目光,靠墙半蹲下来,伸手捡起了那个纸团。
意料之内,纸团里面是一串境外的电话号码。
谢长生闭眼在自己的魔盒里挑挑拣拣了一番,掏出来一个雕刻着奇怪字母的打火机。
打火机喷吐着幽蓝色的火焰,大片怪诞不定的光影一道一道拉扯摇摆进谢长生缓缓睁开的眼瞳。
他的胸膛错失规律地起伏着,鼻息间渐渐溢满了纸张燃烧的烟尘气,酸苦而又沉闷。
与此同时。
三楼杂物间。
墙角歪倒的烛台被扶正,亮起一簇细小的光,将两道交叠的身影绰绰地拓上墙面。
随手把用完的打火机丢回杂物堆里,黎渐川屈膝坐到了宁准旁边。
在这相当短的时间内,两人已经检查过了房间里的所有边边角角,将最终获得的可能存在一定价值的线索都摆在了面前这张还算干净的瘸腿矮桌上。
它们主要是两样东西——粘着一枚指甲的小贝尔的故事书,以及一张从某个玩偶断裂的残肢里剖出来的旧纸条。
“原住民们口中的神究竟是什么,如何出现,怎样存在。所谓的怪异是究竟被某种力量催生而出,还是被吸引而来。腹语玩偶说出的那些向导与研究者的隐秘,米莉亚与叶戈尔,洛班和叶夫根尼——”
“在小贝尔出现在我的手臂上的时候,我就有了这种预感,这一切的真相或许都可以在这里被掀开一角。”
裹着擦痕与血渍的手指抚平破损的书页。
宁准说着,扬眉笑了下,半垂的桃花眼在勾起的时刻被烛火分割出一片暗昧交织的诡丽,潜藏着莫名的趣味与幽沉神秘。
黎渐川很赞同这个说法。
虽然他始终都有点追不上宁准脑子里的想法。
“腹语玩偶落在你的手臂上,什么秘密都没有探知到吗?”黎渐川问。
“这或许只有小贝尔才能知道确切的答案。”
宁准漫不经心道:“或许它不是什么都没有探知到,而是一不小心,看到了太多呢。”
黎渐川一怔,下意识看了宁准一眼。
但宁准显然没有更进一步解释什么的打算,他微抬起下巴,动了动手指,率先翻开了桌上的那本故事书。
黎渐川没有追问,而是顺势将注意力重新聚拢回了那片扉页上。
扉页掀过,故事书的内里暴露出来。
那些书页无一幸免,全都被五颜六色的彩笔勾画得乱七八糟,手写体的俄语歪歪扭扭,比起稚童的摘抄,倒更像蛇类爬行游动的痕迹。
这本故事书沿用着几乎所有童话故事都会使用的一个老套而普通的开场:“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心中的美好愿望往往能够变成现实。就在那个令人神往的时代,切尔诺贝利迎来了独属于它的神明……”
“在凝结着冰霜的土壤刚刚松软的春季,在漆黑无月的深夜,在尚还崭新的核电站的上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清晰地看到,布满乌云的天空破开了一个洞。”
“看!”
“那是一只高高在上的眼球——”
“那是一束流星般令人眩晕的光——”
“祂来了,祂降临了!”
“我们的神明,我们的救主,我们的先知!”
黎渐川的目光逐渐凝固在了这充满了咏叹调的字句上。
无与伦比的熟悉感让他想起了那卷从青藏的寺庙内取出的红皮经卷。
经卷上以他的笔迹绘制着一长串犹如壁画般的图画,图画的开端,是一座站满了背影的极高的雪山,和雪山山顶之上,天空破开的一道裂口——
“2037年,宣称救世的造物主降临世界。”
第175章 知识,与对话。
果然。
黎渐川想道, 他在第一补给点里看到那张《切尔诺贝利地下基地成立公告》时就产生的猜测与联想并不是毫无依据的。
它们具备一定的关联性。
但这究竟是魔盒游戏的隐喻,还是现实世界的映射,仍无人能够准确回答。
“我们称呼祂为先知。”
纸张翻动声响起。
故事书已经来到了下一页。
不论黎渐川的脑海里浮现出的猜想是惊怖, 抑或惊喜, 都无法阻止那些歪斜的俄文继续向前推进。
“这是一个古老而又神秘的名词。”
“祂带来了无穷的难以想象的新鲜知识, 与广阔而奇特的奥秘世界。但又不仅仅如此。我们在为那光明而恐怖的未来庆祝时,有人已经发现了祂充满厄运与灾祸的一面。”
“那是突如其来的封锁。”
“我们被囚禁在了切尔诺贝利, 无法离开了。”
“脚下的土地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模样,广袤,荒芜,被一个无形的透明的壳子倒扣着,人类,动物,无线电, 等等等等, 统统都被压在了禁闭中。我们无法再与外界进行任何沟通, 而外界, 似乎也没有发现这片区域的丢失。”
“许多人,尤其是那些攥紧了切尔诺贝利真正权势的科学家, 和永远戴不正帽子的地方官员,他们把希望寄托给了这个崇尚灾难的神明本身。”
“他们像疯狂的老鼠一样, 挖空了核电站的地下, 成立了一个研究神明的秘密基地。”
“但事实上, 我们的主人公, 一位死去的机械专家的独子, 小贝尔,他完全不能理解这里的狂喜与悲剧, 甚至不能理解所谓的希望。因为他见到过那位先知,就在那个漆黑的深夜,在那片松软的冻土。”
“极光般陆离的迷眩中,有一样东西如陨石般,从天空的裂缝里砸落下来。”
“嘿,快看,那是什么?”
“天哪,上帝,耶稣!那、那不是神,不是陨石,不是外星人,那只是一台全金属的黑铜色的半导体收音机!”
“——我们的小贝尔的百宝箱里,收集着太多它们的残骸,那根本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怎么能就因为它是天上掉下来的,就将它当作宝物,奉为神明呢!”
“小贝尔觉得这里的大人们简直都和愚蠢的猪不相上下。”
“我们不应该责怪小贝尔的偏见,因为真正了解这位先知的人类是非常少的。他们需要保守秘密,来保护这台半导体收音机带来的一切,和他们自己。”
“但幸运的是,我们的主人公虽然只有一位,可我们窥探到的秘密却绝不止一个。”
“首先,我们可以需要来谈论一下这位神秘的先知。”
“祂的外表看起来和任何一台这个时代的半导体收音机都没有任何差别,但祂之所以被成为祂,而不是它,则主要是因为三个奇异的特点。这是非常保密的、只有切尔诺贝利最顶尖的已经失去自我的几位科学家才完全清楚的三个特点。”
“第一,祂具有一定的污染性。”
“这或许是最容易解释,却最难了解的一点。”
“祂无法被拆解,无法被破坏,是否安装电池、充电或是补充能量都不影响祂的工作。祂可以被放置在任何地方,但短则一两天,长则一两周,祂所在的区域都会逐渐被大范围的黑铜色金属覆盖。”
“这里的覆盖指的是完全的彻底的覆盖——区域内的任何物质,土壤、木材、塑料、玻璃等等,都会在祂的侵蚀下被污染为组成祂的那类黑铜色金属。”
“这种金属似乎和地球上比较普遍的铜非常相似,但具体的构成却相当神秘,无法被解析,也并不指向已发现的任何一种金属物质。可以说,这是极为符合天外坠物的有趣设定了,我们傲慢的小贝尔也因此对祂产生了一些兴趣。”
“接下来,该说到这台收音机的第二个特点了。”
“这也是让那些参与进地下基地项目的科学家们自愿签订下那些无理的恐怖的保密条款的最重要原因。”
“知识,和对话。”
“无数庞大的,远高于目前文明程度的知识。”
“它们浩如烟海,深奥晦涩,带着极难破译的复杂,但却令所有接触到它们的天才为之着迷,为之疯狂。”
“是的,没错,这台收音机竟然真的是一台收音机,我们的先知保留着祂最本质的作用,让我们可以通过调整祂的天线,来倾听一些地球无法捕捉的奇异波段的信号。那些信号有时是冗杂的、混乱的、毫无意义的,有时又是令人惊喜的,足以诞生某项科研成果的。”
“凡是聆听过先知福音的人,都无法解释清楚他们究竟听到了什么,那绝对不是某种语言。比起耳朵听见,可以更贴切地将其形容为精神网络层面的直接灌输。”
“这是极不可思议的。”
“当然,还有更加不可思议的,这要说到先知的第三个特点,诡异而强大的吸引力。”
“是祂,将繁华的切尔诺贝利变得荒凉无比,又将荒凉的切尔诺贝利变成了热闹的地狱和屠宰场——来自四面八方的,来自整个地球的原本沉睡着的怪异们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疯狂地吸引着,抵达了这里。”
“可来到这里,并不意味着无法再离开。没有人愿意去想象,这无数的怪异离开切尔诺贝利,重新奔向世界各地的那一天。”
“那会是末日。”
“所以,虽然囚禁着切尔诺贝利的壳子在逐渐消失,但切尔诺贝利里,却有了更为坚硬的‘壳子’,无法突破。”
“地下基地发现了黑铜色金属与玻璃的秘密,他们利用它将切尔诺贝利打造成了一个密闭的巨型容器,他们开始建立圣所,开始狩猎怪异。他们想要打造收容这些怪物和魔鬼的囚笼,想要把自己变成最为坚定的狱卒,看管并监视它们。”
“他们放弃了很多,健□□命,爱人、后代,自由、未来,只为了一种可能的虚妄的,名叫和平安宁的东西。”
“最终,他们成功了。”
“但这在小贝尔看来是愚不可及的。这种成功带来的绝不会是圆满胜利的结局,而只会是悲剧苦难的开端。”
“他们会后悔的。达克这样告诉小贝尔。”
“说起达克,这是小贝尔最要好的朋友了,他是第一个在切尔诺贝利封闭后进入这里的外来者,也是第二个被命名为怪异的生物。没错,或许我们可以称呼他为生物,因为他在后来了解到一些有趣的东西后,非常喜欢称自己为一条永远也无增长的贪吃蛇。”
“他拥有一种替换掉某个人的记忆的本领,本质上可以形容为吃掉一张脏污的纸,并吐出一张白纸的能耐。”
“就是这样的能耐,才让小贝尔成为了小贝尔。”
“不过这并不是永久性的,在小贝尔帮助达克完成他自由的愿望前,主人公小贝尔随时会发生意外,但不要紧,当小贝尔产生任何怀疑或分裂时,只要一直默念着‘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就是它,它就是我’,那么一切都会重新恢复稳定。”
“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故事的结局会在什么时候到来,但当它到来的时候,一定会和小贝尔读过的所有故事书一模一样——”
“小贝尔离开了痛苦的囚笼,重新获得了好奇心与自我,他和他的好朋友们过上了美满而又幸福的生活,一辈子都自由快乐地在一起。”
书页翻到了最后,手写的字母已经消失。
末尾留了很大一片空白部分,上面用稍显扭曲的笔触画了几团乱糟糟的黑线,黎渐川看了半天,勉强分辨出是高矮形状各不相同的事物手拉着手,似乎是在欢庆什么,脚下是一片血红与翠绿交杂的草地。
“这或许就是切尔诺贝利所有迷雾的起源。”
宁准若有所思道。
缓缓消化着这条关键线索带来的巨大的信息量,黎渐川皱眉道:“有多少真多少假?”
“九成以上都会是真的。”
宁准向前翻动书页:“这本书的作者的身份和立场都太过明显,他是怪异,也是人类,更是故事的主人公本身。”
“我推测腹语玩偶是最早来到切尔诺贝利的怪异之一,小贝尔也是核事故发生之前的早期原住民之一。”
“原住民小贝尔和叶夫根尼他们一样,利用某种条件或能量,以自身容纳了腹语玩偶。只是在容纳的过程中,或是之后,他出现了某种问题——这可能是容纳的问题,也可能是达克带来的问题——总之,这种问题令腹语玩偶吞噬了小贝尔。”
“由于容纳的基础,或吞噬的不完整性,腹语玩偶成了半人半怪异的存在,他是它,它也是他。也许这可以被称作一种畸形的结合,如果有可能,我倒是很愿意为他们再拿起一次解剖刀。”
不,他们不愿意,甚至打算扛着先知连夜逃离切尔诺贝利。
黎渐川扫了眼宁准脸上饶有兴致的表情,觉得这一幕拍下来绝对相当符合外界对怪物科学家宁博士的印象。
“看。”
宁准翻页的动作一顿,指尖点在故事书的一行:“这里,作者提到了先知的第二个特点,知识与对话。”
顺着宁准的指向看过去,黎渐川立刻明白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知识与对话,下面都只在写先知知识的一面,却一点都没有提到对话。如果这不是笔误,那就是故意遗漏的。”
“对话……对话哪里,对话谁?”
“他们眼中的神,地外文明,高维生命?”
黎渐川感觉自己的猜测变得离谱且疯狂起来,但转念一想,魔盒游戏的副本里,可能有外星文明什么的似乎也是挺普通的。
这里的不正常实在是太多了。
黎渐川又看向那张展开的旧纸条。
对比起小贝尔的故事书,纸条带来的信息就显得过于平庸了。
上面有大半是一个清单的一部分,而原本的清单应该是一个怪异捕捉清单,列着一些怪异的名字、外观和特性,原因就是黎渐川在上面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存在,比如第一补给点内隐形的美杜莎与那口铺着一层又一层人.皮的棺材。
而另外一小部分,则是一些带着奇怪标注的数字,似乎是在记录什么,但又让人完全摸不着头绪。
黎渐川隐约觉得它们有些眼熟,但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微闭上眼,一帧一帧快速翻阅着他印刻般清晰无比的记忆相册,试图找出这股熟悉感的来源。
但还不等他捕捉到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门外的走廊就忽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奔跑声。
这奔跑声伴随着人类尖锐的狂笑与呼喊。
“怪物,怪物!”
“全部都是怪物!”
“我也是怪物,我也是哈哈哈哈!”
第176章 叶戈尔口中第二补给点的后花园。
黎渐川霍然睁眼, 同宁准目光交换,两人迅速收起矮桌上的线索,扑灭蜡烛, 闪身来到了杂物间的门后。
但这狂乱恐慌的动静并未在杂物间外停留。
它与鸣哨般的厉叫一起由远及近, 飞快地扑到了门前, 然后又像是被什么蜂拥追赶一般,急速逃亡, 掠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但它们似乎注定无法获得超脱的自由。
一道黏腻而汹涌的嘶吼声在楼梯□□炸开来,铺落下窒息而无声的潮水,将所有声息顷刻淹没。
这一切快得令人恍惚,大约只发生在短短十几秒内。
黎渐川小心地贴过眼球,隔着门缝,朝外望去。
不知何时,三楼走廊上浓稠的黑暗变得淡了一些, 杂物间前方通往阁楼的梯子旁亮起了一颗光芒昏沉的旧灯泡, 它和窗帘下漏入的晨曦阳光应和着, 熏蒸出一片尘埃飘荡的光明区域。
区域中心似乎刚刚砸落过一团巨大而又混乱的阴影, 堆积着潮湿的痕迹,仿佛大量的游蛇在此分泌出了腹部腥臭的黏液。
这团阴影的边缘渐渐有了明晰的形状。
那是一条条蜿蜒交错的痕迹, 从光下爬向了走廊前方愈浓的漆黑。
视线转动,黎渐川看向这些潮痕的尽头。
走廊上仍占据绝大多数区域的黑暗能够一定程度上阻隔他的目光, 但却无法完全地将它屏蔽。
朦朦胧胧间, 在黎渐川的视线里, 这条幽长的走廊好像也忽然变成了一楼大厅那样原始而又古旧的森林建筑, 地面、天花板、墙壁全都攀附垂落着无数虬结的藤蔓。
这些藤蔓粗壮滑腻, 缠绕扭曲,湿漉漉地裹着晶亮的液体, 细小的枝叶遍布,使得它们看起来犹如一条条长满倒刺的触手,在细微而缓慢的蠕动中彰显着病态的邪恶感。
它们匍匐着铺满了整条走廊,令这片空间看起来很是拥挤。
“他、他还活着吗?”
突然,一道轻得好似蚊鸣的声音在那些藤蔓间嘶哑响起,透着迟疑。
“谁?你是说埃里文?”
另一道低低的声音回道:“你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个,拉利莎,叛徒们的生命力通常都是很顽强的,他们至少可以支撑到在法庭上走完那套复杂的审判流程。”
“而且埃里文之所以成为第二补给点里的内奸,就是因为‘进化领主’和‘贪吃蛇’给了他足够多的好处。相信我,就算我们在这场追捕中被拦腰撕成了破碎的肠子,他也会活得好好的。”
又有一些微弱的声音道:“我真的想象不到会是埃里文,他看起来完全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可他已经做了!”
“我想看看他醒来之后到底会怎样解释自己的背叛,当然,我是绝对不会相信被逼无奈、形势所迫之类的谎言的。”
“嘿,你们小声点,小心惊动那些外来者们!”
“不要天真了,补给点内出了这样的事,你以为他们还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躲在二楼房间?他们虽然有点愚蠢,但却绝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没错,说不准他们早在几十分钟前就已经利用一楼的变故躲到了补给点的各个阴暗角落,像那些下水道里的老鼠似的四处寻找着他们想要的食粮呢。不过我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只会在一楼、二楼或者窗外活动,三楼的所有房间都没有窗户,房门已经上了锁,连我们都没有钥匙,他们如果出现在这里,只会和第一补给点那群只会隐形的废物一样,暴露在光下就会无所遁形。”
一片片藤蔓触手滑动扭结,黏液咕叽,传出越来越多絮絮的声音。
这些声音太低微太杂乱,隐约汇成了迷眩而狂乱的嘶语,让全神贯注去偷听的黎渐川再次感受到了大脑充血的肿胀锐痛,与眼球即将脱框而出的麻木惊惧。
但这混乱感没有持续太久。
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打断了它们:“好了,都静一静。怪异和叛徒已经将补给点闹得一团乱,还有更多的行动在需要我们,不要在无用的闲话里浪费太多时间。”
“拉利莎,多兰斯基,你们两个带上埃里文,跟着我。鲁西科,将三楼和二楼的楼梯口都清理干净,其他人立刻返回审判处。”
这道声音井井有条地安排着。
依照他的指示,一根十分粗壮的藤蔓钻出那片幽暗的区域,沿着地板爬向了更远处的楼梯口。
在这同时,又有两根藤蔓从仿佛蛇类巢穴的黏液中浮出,它们的尖端分成了两条更细小的触须,触须的顶部缓缓凸显出人类手掌的形状。
那四只好似新生的手掌左右摇摆了几下,就慢慢伸进了被众多藤蔓覆盖的地面,进行了一阵黏腻的搅动。
搅动中,一具畸形古怪的身体被拉了上来。
这具身体的上半部分和任何一个普通男性都相差无几,顶多是不够健壮,略有一些无伤大雅的肚腩,但整体来说尚且正常。
而从腰部往下,却是充满荒诞奇异的轮廓——它形似章鱼的下半身,垂动着数条触手般的藤蔓,被半透明的黏膜包裹着,滴滴答答地掉着拉丝的黏液——这完全超出了黎渐川理解的人类的范畴,它甚至比第二补给点的原住民疑似植物藤蔓还要令他感到诡异与恶心。
按照这些原住民们的说法,这似乎还是两个相当强大的怪异给予这位叛徒的馈赠。
和完完全全的藤蔓模样相比,这种馈赠好像只是多了半个人身,难道说它馈赠的方向是人类化的程度?
黎渐川一边留意着走廊的情形,一边琢磨着。
“非常幸运,他只是晕了。”
属于拉利莎的那两只奇怪手掌缠绕到了埃里文的脖颈上。
“很好。”
有声音答道。
四只手掌重新恢复成藤蔓触手,将埃里文一圈一圈捆起,包成了一只肥硕的粽子。
它们把他高高举起,随清理好楼梯口的那根藤蔓一起汇进藤蔓浪潮里,蠕动向前。
它们无声地掠过一截又一截走廊,奔向老旧灯泡映照下那把通向阁楼的梯子。
藤蔓们不断靠近,在一扇扇房门上留下潮湿的痕迹。
黎渐川退了半步,离开了房门的位置。
他肩侧同样在观察着外面的宁准也收回视线,轻轻靠回了墙壁。
密密麻麻的细长阴影封锁了微亮的门缝,但门板却似乎并没有感受到太多重量,连一丝承重的弧度都未曾出现。
一股腥臭的窒闷感在房门附近一闪而过。
黎渐川暗自计算着时间。
在门缝的光亮重新恢复十来秒后,他微微倾身,想要再窥探一番第二补给点原住民们离去的踪迹。
但就在他的右眼即将贴到门缝上时,他的心头忽地惊悸一紧,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黎渐川下意识停住了动作。
这时,一只温度太过熟悉的手掌按上了他的胸口。
宁准的呼吸蓦地落在了他的耳畔。
几乎是同时,又好像是过了大约两三秒,一根细长的藤蔓触手闪电般突然从黎渐川方才观察的位置钻进了门缝里,出现在了漆黑的杂物间内。
他在门缝内小范围的摇摆探知了一圈,然后便在顶端裂开一道口子,缓缓挤出一颗布满血丝的人类眼球。
藤蔓游动起来,爬过杂物间内所有的角落,眼球骨碌碌转动,扫视着那些足够隐蔽的阴影。
它在书架、玩偶堆和烛台附近分别停留了一会儿,就慢吞吞退离了杂物间,只在门缝处残留下一大滩腥臭阵阵的液体。
“有人来过,但已经走了。”
走廊里传来极低的汇报声。
“我就说什么都没有吧,你非要看看。”一道声音满不在乎地说。
另一道声音稳重道:“小心为上,这些打着研究旗号的人,在外来者里都是相当狡猾古怪的存在。”
“好了,其它房门都没有打开的痕迹,我们走吧。”
苍老威严的声音终结了这个话题。
黏腻潮凉的气息渐渐远去。
杂物间内,距离房门一米远的墙角。
黎渐川靠墙而立,右手捏着一块形似印章的石片,左手抓着宁准的手腕。
微弱的光线里,宁准带着血渍的手背上有黑色的印泥清晰地印下了两行字——
“进入十米范围内,有关于我的一切,都将被潜意识埋藏。
直到我被找到。”
黎渐川回头。
宁准眨眼,抬起了手。
黎渐川掀起唇角,扬了扬眉,低头在宁准手背的印泥边缘落下一吻。
不等抬头,唇角便忽地一凉。
宁准的手指悄悄屈了起来,绕着黎渐川的嘴唇飞快地画了一个圈。
轻柔麻痒,如软羽扫过,夹带着一丝不可闻的血腥凉意,与暧昧诱动。
黎渐川的眸色深了深,旋即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掉了宁准作乱的手,说出了他遇见宁准之后崭新的口头禅。
“老实点。”
两分钟后。
两道人影出现在了三楼走廊上。
“他们没有上梯子,就在这儿消失了。”
黎渐川爬上梯子看了看,阁楼门没被封,但里面空空荡荡,除了飞扬的尘土没有别的,显然不是一条路,而且那些在飞速消失的藤蔓爬行的痕迹,最终就停留在了灯泡下方,梯子上并没有。
“会不会和第一补给点那次的手电光一样,是光的问题?”他退回昏黄光线里,抬头望着那颗老旧的灯泡。
“光?”
宁准幽沉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他围绕着灯泡照亮的区域边缘走了一圈,伸手从口袋内取出一枚碎镜片——黎渐川的特殊能力变成镜面穿梭之后,他浑身上下藏着的镜片绝对比黎渐川还要多上太多。
宁准沉思片刻,拿着碎镜片走到一个位置,在光下左右高低晃动,似乎是在找角度。
随着他的动作,头顶那束灯泡投射下来的光慢慢地扩大了,那颗灯泡好像也不再是灯泡,而是渐渐变成了一个颜色苍白的洞口。
两人四周的光亮也被透明的玻璃管替代,玻璃管上有一些粗糙的褶痕,仿佛是提供给爬行动物的阶梯。
考虑到可能会遭遇阳光,黎渐川再次把破床单裹在了身上,还从杂物间的杂物堆里寻摸了旧墨镜、旧手套和防毒面具等物品,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玻璃通道的阶梯向上攀爬。
通道一直向上,非常长,远超过了第二补给点城堡的高度,但玻璃外仍是一片漆黑的石砖结构,望不到任何其他东西。
爬了大约五六分钟,黎渐川已经望见了上方洞口的具体形状。
他没有急着跃出去,而是停在下方一两米处,凝神倾听了一会儿上面的动静。
上面似乎是一处鸟语花香的所在,除了清越的鸟鸣和微风吹拂的枝叶摇摆声,并没有多余的响动。
黎渐川朝下面的宁准打了个手势,便小心谨慎地向上爬出了洞口。
一阵被墨镜过滤掉的本该刺目的光线后,洞口上方的世界彻底暴露在黎渐川眼前——
林木随性而立,结满各色的累累果实。不同品类的植物款摆腰肢,舒展开姹紫嫣红的花朵,铺成一片一望无际的花海。融融的暖香迎风飘来,鸟蝶与蜜蜂穿梭起舞,一派优美恬静,生机盎然。
黎渐川矮身在一片高高的花丛后,有些愕然地想到了叶戈尔口中第二补给点的后花园。
难道叶戈尔指的就是这里?
可这里阳光明媚,花朵芬芳,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一点都不像宁准猜测的切尔诺贝利的阴面。
不,不对。
黎渐川的目光有所察觉地瞥向了手边栽种着许多花卉的花坛。
那里植株茂密,花朵们面朝朝阳,健康茁壮地生长着,然而,在这些花朵的根部,却没有任何土壤存在,有的只是一片片坚硬无比的黑铜色金属。
感受到宁准的气息出现在背后,黎渐川抬手敲了下花坛边缘,就要低声开口说出这点奇异。
但也就在这时,十来米外的前方却突然传来一阵故意压得极轻的脚步声。
一个拎着铁锹的男人的身影从一棵果树后转了出来。
竟然是叶戈尔。
他的形容有些狼狈。
“那边。”
宁准忽然轻声道。
黎渐川下意识看了宁准一眼,然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越过叶戈尔的背影,在距离很远的另一棵树后,竟然还躲藏着另外两张窥视的人脸,尽管遥远而模糊,但黎渐川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是不久前化作影子逃离一楼大厅的李金雅和丹尼尔。
他们似乎没有发现黎渐川和宁准。
但他们的位置显然要比这边好上太多,更隐蔽,视野也更加开阔。
如果不是黎渐川和宁准一向警惕小心,爬出洞口前后都在矮着身子匍匐前进,不惊动周围任何东西,又有印章的特异能力加持,能做到某种程度上的被忽略,恐怕现在早就已经被他们发现了。
“他们怎么进来的,也是跟踪原住民?”
黎渐川压低声音道。
宁准望着那棵树,微微皱眉:“我好像看到了米莉亚。准确地说,是米莉亚的头。”
黎渐川一怔,还没细看,前方的叶戈尔就在左右观望之后,忽然选定了一处花坛,猛地挥舞起了手中的铁锹,口中传出狠狠的咒骂。
“该死的!”
“这该死的铁锹,这该死的金属地,这该死的切尔诺贝利——该死的一切!”
“奥列格,为我祈祷吧,祈祷我最终能找到那块残骸,否则我就会和你一样,成为这些该死的植物的肥料!”
第177章 或许我真的只是一件太空垃圾,从上流漂到了下流。
叶戈尔高高扬起铁锹, 又重重砸落,铲进黑铜色的金属地里。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冰冷锐利, 一团团不知隐藏在何处的肌肉从干瘦的皮下隆起, 犹如挣破土壤的粗劣根茎。
这不存在任何的风度和沉稳, 更与之前死气沉沉的阴郁迥然不同。
他挥动起铁锹,就像乌龟骤然掀翻沉重的龟壳, 这使得他长年累月压抑忍耐着某种痛苦、积攒隐瞒着某些秘密的躯体陷入了一种恐惧而又疯狂的状态。
“没错,就是在这里,一定、一定在这里!奥列格,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该死的,这该死的切尔诺贝利,这该死的一切!”
叶戈尔的骂声和碎念时高时低,回荡在这座古怪的花园里。
他似乎丝毫不怕惊动第二补给点的原住民们, 又或者他很清楚, 这里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来打扰或阻止他。
这让黎渐川想到了早餐时米莉亚和洛班对峙时说的话。
叶戈尔出现在这里, 如此肆无忌惮的原因, 应当是和米莉亚的里应外合,以及第二补给点突然爆发的内乱。同样, 他给玩家发布的后花园任务,也有一定程度上是在配合他的潜入, 顺便诱导玩家深入调查, 算是提供线索。
而这样线索, 很显然就是叶戈尔正在挖掘的, 被埋在原住民第二补给点内的某件物品或某个生物的残骸。
按照叶戈尔刚才的自语来看, 这残骸与已经失踪多年的奥列格也存在着紧密关系。
这是相当直白的重要线索指示了。
但能按照指示准确且活着地找到这座后花园,对魔盒玩家们就已经极其困难, 更不要说按照眼前的情况发展,玩家还极可能为了线索对上状态不太正常的叶戈尔,那绝不会是简单的事。
不过这样的困难程度,也意味着这条线索或许很不寻常。
想通这一点,黎渐川隐藏在墨镜与帽檐下的双眼同宁准迅速对视了一眼,旋即两人便心照不宣地边躲避着头顶的光线,和对面李金雅与丹尼尔投射逡巡的视线,边略微调整了下动作,无声无息地靠近叶戈尔挖掘的位置。
大约两分钟后。
两人停在了距离叶戈尔十米远的一片矮灌木丛后,不再靠近。
浓密的灌木枝叶将他们的身影完全遮盖,他们不打算过度靠近,引起叶戈尔或对面的注意,这个位置足以让两人在必要的时候迅速出手,抵达叶戈尔身旁。
李金雅和丹尼尔没有动,黎渐川猜测是丹尼尔之前展现出来的特殊能力令他们可以一定程度上无视距离的限制,所以自然没有冒着暴露的风险去靠近叶戈尔的必要。
明媚的阳光散落,高矮错落的绿色植物摇动着鸟语花香。
“铿锵——!铿锵——砰!”
金属与金属之间碰撞钻挖的声响不断。
四双眼睛,或者更多,也或者没有,都死死地盯在了那片逐渐变得凹陷的空地上。
半米,一米,乃至更多。
这个坑洞被挖得格外深。
叶戈尔的汗珠顺着瘦削突出的颧骨流下来,发丝在晃动的光线下闪着潮湿的颜色。
他不再自言自语地谩骂了,似乎省下了所有的力气来同这片黑铜色的金属地对抗。
这样机械的挖动又持续了十几分钟。
就在人类本能的心焦即将袭来前,黎渐川听到了咔的一声脆响。
这迥异于挖掘金属地产生的沉闷却刺耳的声响。
叶戈尔的动作突然停滞,他的眼睛瞬间瞪大,眼眶被某种炸开的情绪撑得迅速浮现出了猩红的血丝和狰狞血管。
他难以置信般怔愣了两秒,然后一把扔开手里的锹,扑跪过去。
“是真的!是真的!”
“祂真的存在,你没有欺骗我!我找到了!我找到祂了!”
叶戈尔狂喜的叫喊响起。
他从坑里爬了上来,手里拎着一个灰扑扑的黑布袋。
焦躁和迫切令他等不到离开这里,便半跪在坑洞边缘的地面上,抖着手去解那个黑布袋。
没有密码机关之类任何繁琐谨慎的保护措施,黑布袋被直接扯落,露出内里一个透明的玻璃盒。
从黎渐川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盒内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个黑铜色的长方体物品的残骸——说是残骸,是因为它失去了相当多的主体部分,只有框架和一些血管般的金属丝线支撑。
叶戈尔摆弄着框架,似乎在检查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根细长的金属棍,把金属棍插在了框架上方的某个位置,并把它支了起来,这让它变得和老旧的电视机上支出的天线极为相似。
不,不对……那就是天线!
黎渐川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立刻找到了答案,这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而且,它还有另一个被切尔诺贝利的原住民赋予的名字——先知!
黎渐川预感到出手的机会在即,几乎马上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与神经。
但就在这时,他的耳畔传来了宁准近在咫尺的低语,轻得像一阵飘渺难辨的风声。
“再等等。”
宁准说:“那是活的。”
几乎同时,那台被支起了天线的半导体收音机残骸突地传出一道尖锐的嗡鸣。
无形的声波扩张,整个后花园的花草树木,包括天空的阳光,都在刹那间发出细微的震颤,仿佛一个个张大了嘴在尖叫的人类一般,奇异地透出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感。
黎渐川的脑浆好像被一根铁签搅动着,精神难以集中,莫名地涣散。
由浅入深的蓝色光芒在他眼中层叠浮现,如喷涌的潮水,在剧痛里维持着他游离在身躯外的冷静。
在这扭曲而冷静的感知里,一道类似幼童的机械音响起。
“我不会对你唤醒我这件事抱有感激。”
“我知道你,叶戈尔,你是奥列格的朋友。但你却可耻地背叛了他。”
叶戈尔狂热的表情在为收音机残骸插上天线的时候,就已经冷却在了脸上。
他像是突然从之前那种癔症一般的状态里苏醒了过来,眼瞳里的光芒飞快地沉淀为冷酷与平静。
面对这直白的指控,叶戈尔没有急切地辩解,或慌乱地否认,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手里的收音机残骸,带着一丝令人无法忽略的刻薄自嘲嗤道:“哦,让我猜猜,你就是这样蛊惑了奥列格,对吗?”
“利用他的善良,利用他的怜悯,利用他对真相的一无所知,利用他完全没有必要出现的愧疚感,把他送到了死神的镰刀下!”
“他失去了他年轻的生命,而你们——你和那些卑劣的原住民们,只是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失败的争斗,或实验。”
“当然,不需要你额外的提醒,我非常清楚,我也是这些杀人凶手里的一员。否则我不会答应奥列格,回到这个诡异的地方,带着这根该死的可以让人变成失控的怪物的天线来寻找你。”
“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竟然没有厌恨你,还把希望寄托在你这个伪神身上——这真是相当可笑!”
果然,叶戈尔的话印证了黎渐川的猜测,这台收音机就是切尔诺贝利原住民口中的神明,那位所谓的先知。
虽然眼下这位神明似乎只剩下了破败的残骸。
叶戈尔丝毫不掩饰他对这位先知的敌意。
黎渐川注意到,对面隐藏着的李金雅和丹尼尔在叶戈尔带出残骸并对话时,竟然也没有任何要出手抢夺残骸或控制叶戈尔的迹象。
他们已经将米莉亚变成了一具尸体,或许从她身上获得了有关于此的某些提示。
“在你们人类的认知里,我足以被称为神,这一点不会因为你的反对而产生任何事实上的改变。”
机械音漠然道:“但我需要承认,我从不是全知全能的,甚至在我来此之前,我只是一样物品,一样再普通不过的家庭用品,一样家庭用品里的残次品。被丢弃的垃圾成为了被信仰的神明,这确实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我并不喜欢这件事情。”
叶戈尔冷冷道:“奥列格就是为了你的不喜欢付出了生命。”
机械音顿了顿,道:“他是为了更多的人不需要付出生命。”
“他或许是,或许不是。但现在的事实就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好的改变。他浪费了生命,浪费了一切,只因为你的蛊惑。”叶戈尔盯着手里的残骸,道,“奥列格说,你是一种生命,可以交流,拥有类似人类的感情,可我没有从你的身上感知到一丝后悔与愧疚。”
先知残骸道:“你是想说你已经为你当初的无知,感到无比的悔恨与愧疚了吗?”
“不过我想,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你依然会选择吃下那朵复活花。”
“那不是普通的病症,是肺癌晚期,你想要活下去就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哪怕你知道,失去复活花的奥列格将会被那些饱受污染的原住民们撕成碎片,你也会这样做。”
“你是个非常自私的人,叶戈尔。”
叶戈尔额角的青筋狰狞地跳动着。
他咬牙道:“复活花只是一个借口!他们早就想杀了他,因为你——因为你选中了他,让他去调查他们、和他们对抗!”
“那些恶鬼根本不需要拯救,他们只会不断地把人拉入地狱!”
先知残骸沉默了片刻,道:“你的情绪太激动了。我想你唤醒我,并不是想与我互相推诿当初的责任。”
“当然。”
叶戈尔慢慢吸了口气,挤压出深刻纹路的眉心舒展开了点,他总是萦绕着阴郁之色的脸上甚至突兀地浮现出了一点愉悦的笑意:“我们都有责任,所有人都有责任,所以这件事没有什么讨论的必要。”
“至于我来唤醒你的原因——事实上,我之所以能找到这里,是因为我在重返切尔诺贝利后,看到了奥列格的那封信。所以很明显,我唤醒你,是为了完成奥列格当初承诺你的那件事。”
“另外,我也有一些问题,想要知道它们的答案。”
先知残骸显得有些意外,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的机械音都扬起了几分刺耳的锐利:“你找到了完全摧毁我的办法?!”
叶戈尔道:“那或许是一件难事,但绝不是完全无法做到的事。我从一间实验室里得到了一些启示。”
先知残骸的情绪凭空滞了滞,缓缓平复下来。
“你的问题是什么。”
祂道。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来历?”叶戈尔没有任何迟疑地说道。
在他的内心深处,这或许早已被质问怀疑过无数次。
黎渐川凝了凝神,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到了听力上,被这双方对话的信息量强烈冲击的大脑也短暂地空了出来,去窥探隐秘。
后花园内的气氛也似乎莫名地紧绷起来。
“我不知道。”
先知残骸道。
这是个令人失望,却也大约在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缺失了主体的部分,只剩下框架与碎片,注定会遗忘很多事情,失去很多能力。当然,即使我是完整的,我也无法说出我来自哪里,因为我是一样物品,一种机械,我受限于一些最初的指令。”
“除非你拥有极高的科技文明,可以越过那些指令,读取到真正的秘密。但据我所知,这个星球距离那样的文明程度还非常遥远。”
叶戈尔皱了皱眉。
他没有怀疑先知残骸的说法,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所以,你确实是来自地外文明。”
叶戈尔道:“外星生物?还是被外星生物制造出来的某种其他生命?降落在这里,是偶然还是必然,又有什么目的?”
“或者,你真的只是一件太空垃圾。”
先知残骸道:“或许我真的只是一件太空垃圾,从上流漂到了下流。不论偶然还是必然。”
叶戈尔的目光渐渐变得细而厉,像刺刀或尖针:“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你和切尔诺贝利原本就没有任何关系。我很疑惑,作为一位所谓的神明,你为什么要被那些原住民禁锢,而没有选择直接离开。”
先知残骸幼童一般的机械音染上了几分沉闷:“贪婪,和责任。”
“最初,我被丢弃到这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处于沉睡中,并没有苏醒。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它将切尔诺贝利封锁,并把这里的土地一寸一寸地污染成‘阴面’。”
“可以说,如果不加控制,任由我的力量污染继续下去的话,对于这整颗星球都会是一场不小的灾难。”
“不过幸运的是,我及时醒来了。”
“但这苏醒可能还是晚了一点,切尔诺贝利已经被我改变了模样,这里生存着的部分聪慧的生命,已经膨胀出了野心与无与伦比的好奇心,他们见到了不属于这里的文明,获得了无法掌控的知识。”
“他们将超出想象的科学推到了神学的头上。”
“我看到他们围绕着我建立的‘阴面’打造出了一间间研究所,设立了一座座神殿。他们狂热地把我奉上神位,也迫切地想要将我解剖研究。”
“我原本只是一件残次品,一个被丢弃的垃圾,可在这里我却成了垂怜信徒的神明。这或许就是贪婪。它让我明知道这是错误的,古怪的,却依旧不愿意离开,不愿意放弃。”
“我想,没有谁能拒绝成为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神明。”
叶戈尔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但这只是一开始,他们对你的虔诚并不是永恒的。”
“1973年切尔诺贝利修建核电站,第二年,天空裂缝,你降临了。切尔诺贝利被封锁,与外界断联,各种各样的不可名状的怪异来到这里,吞噬了这里。三年后切尔诺贝利与外界再次恢复联系,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却派秘密部队包围了这里。”
“他们一定派过不少人进来,但也一定全部都失败了。”
“你和这里的原住民建立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离奇的社会,他们信仰你,研究你,从你的身上获取浩瀚的知识和能力,利用你的力量狩猎并囚禁了那些肆虐的怪物,甘愿成为孤独的狱卒。”
“他们或许都觉得自己非常伟大,为了和平,为了未来,为了这颗星球,牺牲了自己的一切。”
“毋庸置疑,这时的他们对你是无比虔诚的。你是他们心中高维文明派来拯救这个底层的落后文明的神,他们感激,他们向往。但你应该知道,他们一定会后悔。”
“宇宙都终将湮灭,人类自然不会拥有亘古不变的品质。”
叶戈尔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进行了最为冷酷的宣判:“必然的结果,他们背叛了你。”
“为什么?”
“他们为什么背叛了你?”
“1986年,核事故发生前,切尔诺贝利究竟发生了什么?2037年,我和奥列格来到切尔诺贝利前,切尔诺贝利又发生了什么?”
“他们因为你带来的利益而信仰你,利益从未削减过,那么又是什么动摇了他们,改变了他们?”
“我需要知道这一点,亲爱的神明。”
低沉压抑的声音吐出了一连串尖利的问题,好似在逼迫挤压着这片广阔空间的无数空气,令一种沉重的窒息感无声地蔓延开来。
微风停止。
一丛丛鲜艳欲滴的花朵凝固静立,沦为无知的布景。
不知过了多久,先知残骸平静地开口道:“因为污染,就在你脚下的污染。”
在叶戈尔闻言低头的同时,黎渐川和宁准也都下意识地垂眼看向了自己的身下,那里除了一片黑铜色的金属地,并没有其他东西。
“当我带给他们的伤害多于利益,他们就会想要换一位神明信仰了。”
第178章 我不会相信你们的鬼话,不会对这里任何一个怪物存有悲悯仁慈!
“你向他们隐瞒了这种污染?”
叶戈尔皱眉。
“不, 我没有向他们隐瞒任何事,除了我究竟来自哪里。”
先知残骸道:“在我第一次苏醒的时候,我就清楚地告诉了他们, 这些可以吞噬一切、覆盖一切, 将任何物质都改变成为黑铜色神秘金属的力量, 对于他们是一种深重的、无法摆脱的污染。”
“准确一点,比起污染, 这对人类来说,更像是一种病毒。一种高维生命已经无惧,但脆弱的低维生命却无力抵抗的病毒。”
叶戈尔的脸上忽然闪过一种如梦初醒的恍然:“那些怪异……也是受到这种病毒的吸引才本能地聚集到切尔诺贝利的?不,也许这对它们来说并不是病毒,而是力量。”
“地球非常古老,尽管现阶段仍没有成为宇宙中的一级文明,但种种被掩埋的奇迹遗址, 和那些无法解释的历史断层, 都隐隐约约地透露出这里或许曾有更高阶的文明存在。”
他似乎陷入了疯狂的思考与分析中, 语速不受控制地加快:“它们是曾经那些高阶文明的遗留物, 特异,古怪, 匪夷所思。它们在沉睡中嗅到了来自高维的力量,它们渴望这股力量, 所以来到这里。”
“但没想到等待它们的是禁闭与囚笼。”
“不, 或许不仅仅是你禁锢了它们, 它们也在囚禁着你!”
黑铜色的金属支着嶙峋的框架, 仿佛脆弱搭起的骨骼, 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奇异的纹路脉络流动着隐隐的光芒,令那根直立的天线轻轻晃出了星子一般的颜色。
好像有一声无形的叹息传出。
机械音里的稚嫩浸染了无力的苍老:“我看过你们人类的童话故事, 或许屠龙的勇士都将会变成恶龙。”
“我想要囚禁它们,它们想要吞噬我,这就是我们最本质的矛盾。这里的人们为了他们自己,也为了我给他们带来的知识,选择了帮助我。他们不放心我的离开与对怪异们的收容禁锢,也自信于他们已经开始变得强大,可以掌控那些未知的力量。”
“但事实是,在收容了所有肆虐这片土地的怪异之后,他们觉得自己由狱警,变为了犯人。”
“我不清楚他们与怪异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他们打开了收容箱,释放了一个被囚禁的怪异。”
“他们背叛了我,将我撕咬成了碎片。”
“我仅剩的残骸逃遁到了主要由我的力量掌控的‘阴面’,那时的他们还不敢踏进这里,让我获得了苟延残喘的机会。之后,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他们和怪异们再次开战,并且勉强占据了上风。”
“他们似乎研究出了对付且利用怪异的办法,那看起来非常诡异,不可捉摸,难以猜测。”
“利用怪异的力量,他们从‘阴面’的另一侧构造出了可以供他们生存的一个切尔诺贝利——夜晚的切尔诺贝利。这片土地的封锁也由此真正解开,可以让你们这些外来者进入。”
“但他们已经被污染吞吃了躯体,被怪异侵蚀了精神,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离开这里了。”
“他们永远是切尔诺贝利的奴隶与囚犯。”
一直被重重迷雾掩盖,令人能看出端倪却完全无法摸到脉络的真相,就这样霍地翻出一大片来。
黎渐川聚精会神地听着,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运转着,分辨着一字一句里的真真假假。
叶戈尔嗤笑道:“看起来你和那些怪异都被切尔诺贝利的原住民们耍得团团转。”
“可以说,我们都在试图利用着另外两方,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或欲望,但是这场博弈的最终结果,没有真正的赢家。”先知残骸道。
叶戈尔道:“切尔诺贝利的原住民们信仰着你,或者说是信仰着你背后的高维世界带来的进化,他们分享着你的力量,也遭受了你的污染。为了对抗这种污染,他们又选择了同怪异合作,驱逐污染,背叛你。”
“核事故发生后,原住民与怪异出于某种原因,又再次敌对。也大约是在那个时候,你们三方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直到我和奥列格到来。”
“但还有一件事我感到非常困惑。”
“在我和奥列格之前,那些来探险的旅行家,来调研的科学家,为什么都没有接触过这些,并且绝大多数都离奇失踪在了切尔诺贝利内?”
先知残骸道:“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就如你所猜测的,新鲜的人类血肉是许多怪异喜爱的零食。他们想要利用一些怪异的能力,或是需要稳定我残留的力量与污染,就会去准备一些祭品。这大概并不频繁。”
叶戈尔压低了眉头:“那么我和奥列格为什么成为了例外?”
“那时候我已经残破,”先知残骸道,“虽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陷入沉睡,但对在切尔诺贝利原住民们和怪异们的刻意隔绝下,已经失去了太多探知外界的触须,所以对于你和奥列格与原住民们之间的事情并不清楚。”
“只能模糊知道,你们的特殊并不是被命运眷顾的幸运儿般的偶然,而是与你们已经取得相当不错的成果的某项研究有关。”
“这受到了他们的重视。”
叶戈尔道:“你选中奥列格,是因为他们的重视?”
“是的。”
先知残骸坦然道:“他足够特殊,但还不够特殊,所以他没能真正地打破切尔诺贝利的禁忌,所以他死在了这里。”
顿了顿,祂不等叶戈尔再度开口,便又道:“我已经解答了我可以解答的所有问题,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来意了。除此之外,我不认为你可以凭借奥列格遗留的一点指引,和你体内只萌发出小小花苞的复活花,就能带着那根天线找到我。”
“帮助你来到这里的人是谁,他们又有什么目的?”
叶戈尔没有立刻回答先知残骸的问题。
他状似随意地四下扫视了一眼,然后屈了屈半跪的膝盖,重重地坐到了黑铜色的金属地上,抓着先知残骸的五指收紧,另一只手则嫌热似的,扯开了防护服的领口,往下顺着拉链。
“帮助我来到后花园的人,你应该知道吧,他们一进入切尔诺贝利就已经把这里闹得天翻地覆了。”
粗糙带锈的拉链咔咔作响。
叶戈尔的话音带着漫不经心。
先知残骸语气更沉:“是他们,但不仅仅是他们。从他们第一次踏进切尔诺贝利,我就感知到了时间上的悖逆。他们都是可以被更改内里的躯壳,绝大多数都残留不下任何记忆,并不知道自己身陷无休止的循环。”
“他们本身就是一处战场。”
“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亲爱的神明。但我想你肯定对一件事非常感兴趣。”叶戈尔打断了先知残骸,他的防护服已经完全拉开,露出里头一件浸透了大片新鲜血液的脏旧针织衫。
单薄紧身的针织布料包裹下,模糊可见他近乎干瘦的腰腹间竖贯着一条长长的凸起,像一截隆出的树根,又像扭曲的粗壮的蛇身。
但对各种伤疤非常熟悉的黎渐川,却一眼就判断出那既不是树根也不是蟒蛇,而是一道劈开了叶戈尔整片腹部的伤口,极大,狰狞,没有痊愈,甚至还随着一阵一阵低沉的喘息,兴奋地朝外磨压输送着腥甜的血液。
这似乎不是什么正常的东西。
黎渐川心头涌上一丝不祥的预感,锋利的碎镜片悄然滑到了戴着遮光手套的手指间。
“你知道切尔诺贝利原住民们和怪异的勾结?”
先知残骸仿佛并没有注意到叶戈尔针织衫下的异常,发问道。
叶戈尔直勾勾地看着手里的残骸,两颗眼球飞快地爬上了一层病态压抑的诡谲色彩:“我怎么会知道那些被埋上了一层又一层黄土的秘密。但这件事和那些秘密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关联。”
“那些原住民们是如何容纳怪异,如何驱使怪异的能力为他们所用的,你不想知道吗?”
“……我可以告诉你。”
伴随着尾音的落地,叶戈尔突然一把撕开了自己的针织衫。
咚!
咚——!
莫名的巨响瞬间层叠降临,仿佛一柄柄重锤杂乱而猛烈地敲落在了耳膜和心脏上,令人头晕目眩,从心底深处翻涌出未知的恐怖。
黎渐川目光一凝,透过灌木丛的缝隙,紧紧盯着叶戈尔的腰腹。
那确实是一道未愈合的伤疤,但又不仅是一道伤疤,它更像是一张竖起的巨口,边缘腐烂的血肉筋膜组成了它的上下唇,翻搅蠕动的肠胃内脏是它的舌,它的四周还绷着一圈黑色的线,表明它曾经如伤口一样被缝合过。
但眼下,那圈粗线已经全部断开,让它可以展露出它畸形的、贪婪的真实面目。
“你要做什么!”
先知残骸平静冷漠的童声刺出了一点尖利。
“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吞噬你,容纳你,占据你的力量,然后去杀掉那些自称原住民的恶鬼,去毁掉那些玩弄人心的怪异!”
叶戈尔嗓音嘶哑地怒骂着。
他没有任何迟疑,直接把手里紧抓的先知残骸按进了自己腹部那张血口中:“你在期盼什么?期盼我是第二个奥列格,遵照着他的遗愿,再度被你蛊惑,无辜地卷入你们的战争中,丧失自己的精神和生命?”
“不,我不是我那可怜的朋友!”
“我不会相信你们的鬼话,不会对这里任何一个怪物存有悲悯仁慈!你自称神明,但我知道,你与那些怪异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差别,只要满足条件和规则,我同样可以像那些原住民容纳怪异一样,容纳你!”
“不要再挣扎了,你不是一直在寻求自我毁灭吗?只要被我容纳,你就可以彻底死亡了……”
黑铜色的收音机框架被狰狞的血肉巨口死死咬住。
团团软烂的肠子如同细长的舌头,裹满黏液,疯狂地缠住残骸,将祂往叶戈尔的身体更深处拖去,那仿佛是沼泽,爬出水蛇,迫切地想要令先知残骸溺亡其中。
“……不可能!”
先知残骸的机械音传出不稳定的滋滋声:“即使你已经把复活花种在了身体里,你也不可能容纳我,消化我!”
“是谁告诉了你这种容纳方法!”
“不会是人类……滋滋……不会是人类!”
残骸不断震动,暗色的光泽闪烁,一根一根崩断着那些软趴趴的肠子,试图自救。
红白黏腻的血肉脏器被挤出来,四溅落地。
更多的肠子绕了上去,残骸也震出了刺耳的嗡鸣。
黑铜色的金属地隆隆巨响,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
只一眨眼,大片的地面拱起,树木折断倒塌,花坛砰砰爆碎,遥远而模糊的阳光如熄灭的灯烛,瞬间黯淡昏黑。
这景象仿若末日降临,和谐美好的后花园刹那沦为了无序狂乱的废土。
叶戈尔手持铁锹,将自己牢牢钉在晃荡震颤的地面上,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目眦欲裂。
他顽强地与先知残骸僵持对抗着,宛如暴雨巨浪里飘摇的一艘单桅船。
突然,他的背后浮现出了一抹细长的阴影。
那抹阴影飞快勾勒,形成了两道紧贴的人影。
其中一道人影抬手,甩出了一条斑斓红蛇般的诡异绳索,直直地套向叶戈尔,另一道人影翻手抽出一把半圆形印着闪电纹路的斧头,角度刁钻地切进那张巨口。
是李金雅和丹尼尔!
他们选在这个时候出手了!
几乎瞬间,黎渐川如一头极速的猎豹般冲了出去,串着一行残影出现在了叶戈尔的身前。
他的身后,宁准站起身,握着一根从魔盒内取出的白银狮头手杖,轻轻朝地面一点,他的双脚便奇特地升空,令他整个人都漂浮停滞在了距离地面十厘米的空中。
眼尾撩起,幽秘深邃的桃花眼开合,如漩涡动荡,摄人心魂。
宁准微微偏头,漆黑的双眼正迎向李金雅投来的目光。
第179章 所以,你将杀死你自己。
冷锐的镜片划破初临的第一抹昏暗, 刺向那颗微微鼓起的眼球。
印章的隐匿效果被打破,丹尼尔终于发现这座后花园除了他们,还有其他气息的存在。
错愕与惊恐刹那涨满瞳孔。
镜片如刀锋, 丹尼尔下意识转头躲避, 手中劈出的斧头顺势歪斜, 砍在了黑铜色的框架上。
先知残骸发出更为尖利的震荡,叶戈尔的腰侧血肉喷溅飞起, 一排森白的肋骨裸.露出来。
大地崩裂,金属碎石如陨星横飞。
黎渐川飞跃至叶戈尔面前的身形一滞,脑海如再遭重锤,耳内嗡鸣失真,似有温热的液体汩汩流出。
强烈的眩晕感与失重感叠至,让他几乎要伏倒在地,癫狂呕吐。
一股熟悉的刺痛伴随着清凉扎在眼眶。
迷眩的感知里, 黎渐川被截断的思绪再次连接, 他迅速抬头。
叶戈尔近在咫尺的嘶吼声终于迟来地撞进了他的耳膜, 充斥着奔腾的狂躁与愤怒。
那只死按着腹部血口的手猛地挥出, 不等任何人反应地一把掐住了丹尼尔的喉咙,如捏一只鸡仔一般将他双脚离地提了起来。丹尼尔迟钝地坠陷在嗡鸣中, 双目失神,手里的斧头茫然劈砍, 眼耳鼻口都在淌着黑色的血水。
“是你们!”
“你们竟然能找到这里, 还容纳了怪异……我就知道, 他们的信誉从来不能相信!”
叶戈尔暴突的眼球混乱地转动着, 目光扫过丹尼尔狰狞充血的面孔, 阴沉冷酷。
他五指霍然用力,想要掐断丹尼尔的脖颈。
但这时李金雅甩出的绳索却早已经无声无息地到了。
那斑斓绳索像是长了眼睛, 吐着毒蛇般的嘶嘶声,排除了一切晃荡震动的干扰,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叶戈尔的头上,一下套紧了他的脖子。
叶戈尔发出一声闷哼,被拽得倒退一步,绳索收紧,瞬间就让叶戈尔脸庞涨红,无数细小的毛细血管迸渗出密密的血珠,血珠组成了薄皮般的面具,邪异地覆盖上他的五官。
他的面目像是被大力挤压揉捏,畸形古怪地扭曲着。
面对突如其来的背袭,叶戈尔松开握着铁锹的手掌,任由自己被颠簸如浪船的大地抛起,反手抓向身后。
几乎同时,他另一只手里脖颈变形,即将断气的丹尼尔突然如泛着雪花的电视机般不稳定地闪烁了下,下一秒,丹尼尔的身形飞速变暗,就像沙泥入海,即将消失溶解。
但他注定无法顺利消失。
咔嚓一声脆响。
丹尼尔的手腕陡然失去了骨骼的支撑,在一片碎裂的剧痛下被硬生生撕下,闪电纹路的斧头脱手,一道身影出现在他的身后,接住了斧头,同时抬枪,抵住了他的后脑。
黎渐川真正想要杀人的时候,从来不会为挑选手段而延迟目的,只会以最快的方式让该死的人尽早失去挣扎与知觉。
“砰!”
扳机没有一丝停顿,直直扣下。
子弹旋着火花飞射而出,却在离开枪口的瞬间弹来铛的一声闷响,一层无形的波纹出现在丹尼尔脑后。
溶解被打断。
丹尼尔的头皮显露出一阵诡异的蠕动,下一刻,他的头发与脑盖骨被猛然掀开,一张裂成数瓣、塞满利齿的肉嘴倏地钻出,扑向黎渐川。
同时,丹尼尔被撕掉的手腕疯狂甩动,融成了一条同样肉色的触手,布满吸盘,滑腻扭曲。
腥臭已冲到了鼻端。
肉嘴如射来的响尾蛇,只一眨眼就塞满了黎渐川全部的视野。
黎渐川根本没有预料到丹尼尔身上会发生这样诡异非人的变化,但他经年累月积攒的战斗本能完全先于他的大脑思考。在腥臭盖来的同时,他的左腿就已爆发出了强悍如机械的力量,一蹬倾斜的地面,向侧方滑出。
“咝——!”
肉嘴咬了个空,不满地竖起尖啸,挥舞肆虐。
触手钢鞭般袭来。
侧滑出的肩膀撞上满地碎石,鲜血瞬间洇透裹身的床单,黎渐川来不及感受疼痛,便就地一翻。
肉色的触手擦着他的腰侧劈落,金属地轰然凹陷,沙石与植物碎片被高高扬起。
在头和手臂发生异变的同时,丹尼尔整个身躯都好像变成了柔软的橡胶泥,从叶戈尔不断收紧的手掌中飞快滑出。
叶戈尔已经顾不上丹尼尔。
他怒吼着甩动脖颈,一手死死扯着颈后延伸的绳索,另一只刚空出来的手猛地拔起铁锹,朝后拍去。
一击不中,大地隆起,他身体歪斜,直接带着李金雅栽倒翻滚,试图在混乱中用铁锹将她钉死在地上。
但斑斓的绳索不受铁锹的威胁,它在不停地伸长,捆绑,本能地想要将猎物锁困至死。
而诡异的是,李金雅竟然对此全无反抗,反而双眼空洞,如木偶一般,僵硬着双手将绳索的另一端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任由它如缠绕的蛇一样缩紧,像是要可笑至极地与叶戈尔同归于尽。
宁准握着手杖,向他们迅速靠近。
疯狂扑来的肉嘴与触手令黎渐川不得不后退闪躲。
他的双脚在晃荡不定的大地上跳跃,勉强维持着平衡。
后退的同时,他手里枪响不断,颗颗子弹射向那张丑陋恶心的肉嘴。
肉嘴撑起无形的屏障,子弹全部如入泥潭,滞空掉落。触手趁机进攻,吸盘长出尖刺,以种种难以揣测的角度朝黎渐川甩来。
砰砰巨响炸在耳畔。
破风声尖锐锋利。
黎渐川骤然转身,举起从丹尼尔手里抢来的闪电斧头,硬扛下了触手砸落的巨力。
骨骼碎裂声传来,黎渐川被撞飞出去,落地瞬间翻跃而起,肉嘴轰地铺在地上,再次落空,乱石飞扬。触手却晚一步抵达,劈下的力度似乎少了许多,有些软绵绵。
黎渐川迅速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斧头。
半圆形的切面上,那片密密麻麻的闪电纹路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一些。
这把斧头似乎确实不太普通。
但它应该是类似印章那样属于切尔诺贝利的怪异,而并非是丹尼尔在其他副本搜集到的奇异物品,因为黎渐川始终记得魔盒非常现实且无奈的一点,那就是超出魔盒大小的物品装不进。
这真实得简直不符合魔盒游戏魔幻的身份。
但这也有好处——那就是这把无法被魔盒收纳的斧头,也成为不了丹尼尔的所有物,不会应丹尼尔的召唤,随时都能回到魔盒里去。
突然,警觉感再现。
黎渐川猛地跃起,闪身一躲,竟然又是一根肉色触手突兀出现,朝他的脑后刺出。
耳廓被擦过,鲜血立刻洒出,一小片的血肉飞起。
床单被破坏,黎渐川飞快地将备用的一块破布盖在了头上。
破布下他的整半边脸都被糊上了浓厚的血浆,右耳嗡嗡作响,已经不能再捕捉任何声音。
不远处,丹尼尔像橡胶人一样软趴趴地站了起来,黏在一块震荡的金属地上,两条手臂都畸变成了触手,向黎渐川发疯地甩动劈来,如两条癫狂的巨蟒,将金属地崩出深深的裂缝。
黎渐川飞快闪躲,斧头狂猛挥动着,硬生生接下一击又一击。
斧头上的闪电纹路越变越暗。
肉色触手被斧头砍来时并没有留下任何伤口,但却好像被电到一样,在急射中时不时麻痹迟缓地抖动一下。
随着这种接触的增加,触手的麻痹抖动愈发频繁。
丹尼尔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肉嘴的攻势立刻猛烈起来,但却一直没有让它脱离触手的挥舞范围。
忽然,黎渐川躲闪的动作一顿,身形扭转,迎着狂乱如蛇舞的触手与肉嘴,竟然不进反退,如一只掠起的秃鹫般,直扑了过去。
半圆的斧头劈出,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同时砍在了两根触手上。
触手抖动,齐齐僵了一秒。
就是这一秒,黎渐川踩上最近的那根触手,身体全部肌肉的力量都被一点一滴地挤榨出来,使他化成了一颗最为冰冷坚硬的子弹,激射而出,如影子般出现在了丹尼尔身前。
丹尼尔急速后退,但却仍被黎渐川一把抓住了肉嘴的根部。
无形的屏障被斧头破开,最后一点闪电纹路消失殆尽。
肉嘴尖鸣,立刻转回,却被黎渐川扔出的斧头阻拦。
“刺啦——!”
一阵抓心挠肺的刺响。
黎渐川扯着肉嘴的根部,硬生生将它从丹尼尔的后脑内拔出撕断。
鲜红夹带着惨白的脑浆如阵雨噼啪落下。
“啊啊啊啊——!”
“跑!快跑!他不是人类,不是人类!不、不——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
丹尼尔好像突然神智混乱了起来,两道嗓音不同的惨叫从他嘴里传出,他已经看不明晰五官的脸上呈现出怪诞的惊恐和邪异的狂热。
他不再进攻,而是扭动着身体与触手,拼命向后逃去,仿佛濒死时失控的巨蟒。
冰蓝色的光芒在黎渐川的眸底浮沉,让他的头脑如冰雪般冷静,他奔跑追去,不让丹尼尔有半分使用特殊能力逃脱的可能。
子弹与镜片齐射,两根触手再难准确阻挡,几乎是瞬间,丹尼尔橡胶般的身体就已经千疮百孔,鲜血狂飙,但这似乎并不能给他造成致命的伤害,他仍有余力后退躲闪。
一追一逃中,前方出现了被绳索缠绕翻滚的叶戈尔和李金雅,以及漂浮在那两人身前,正以手杖的尖端切开叶戈尔阻拦的手臂,从他的腹部挖出先知残骸的宁准。
黎渐川心头一紧,立刻喊道:“小心!”
话音未落,不断后退疾跑的丹尼尔突然转头,从嘴里吐出了一个漆黑的眼球。
眼球如利箭,眨眼射了出去,笔直地砸在了李金雅的身上——他不是想杀宁准,而是意识到了李金雅的不对,要唤醒被瞳术控制住的同伴!
就在黎渐川反应过来这一点时,李金雅被绳索勒得凸起的眼珠突然闪出一抹异样的神采,旋即它们猛地一转,扫过宁准与远处的黎渐川,透出无情血腥的讥嘲。
“目标转嫁!”
特殊能力生效!
来不及反应,黎渐川眼前一暗,脖颈忽然传来紧缚的剧痛,手脚身躯全部被捆绑,强烈的窒息感与喉咙被挤压时不断上涌的作呕声瞬间充斥了他的所有感官。
充血,肿胀,血管要被勒爆的压力。
他竟然替代叶戈尔,出现在了绳索的捆绕里,而叶戈尔则出现在了他刚才的位置。
这就是李金雅的目标转嫁!
“不,不可能!怎么会不对你生效!”
李金雅破碎嘶哑的吼声惊恐地响起。
她血红瞪大的眼睛错乱地转动着,然后直直地对上了宁准缓缓淌下血水的双眼:“不对、不对……它生效了……你在读取我的记忆,它、它转嫁的是记忆……记忆……”
目标转嫁可以任选不止一个的目标,却无法操控转嫁的东西,那是随机的。
李金雅以为的位置转变,或是催眠转移,在这样的随机下都没有成功实现。但她失去了一段记忆,并获得了一段新的记忆。
那似乎是一瞬间,又似乎是漫长亘古的岁月。
她短暂地迷失在了时间长河里,看到了一场绚烂变幻的极光。
极光下,雪山静默伫立在远方,荒野辽旷,公路笔直开阔。
车载音响播放的音乐舒缓而富有情调,一只刺着灰色骷髅图案的手伸过来,随便点了几下,曲子一换,爵士乐顺利地变得咆哮狂躁。
“我希望你想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热烈到近乎有些迷幻的乐声里,有人的声音低沉响起。
“没有人不自私。”
一道更轻的声音道:“苦难之后的美好世界就像暴雨后的阳光,也没有人不贪恋。自由,爱情,大海与无尽的风景,如果就这样继续下去,所有人都可以有圆满幸福的一生。”
“没有选择的圆满幸福的一生。我不喜欢。”
“只有卑微的被剥夺了一切的虫子才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
“我想你说起过的那些牺牲,以及我的失忆,你的出现,还有我们存在于这里的意义,就是为了获得这样一份选择的权力。”
“我们可以不选,但他们不能不给。”
车内漂浮着寂静冰冷的尘埃。
那道低沉的声音道:“我们已经做出了我们的选择,哪怕赢的概率低到没有人会下注。或许谁都不能真的成为救世的神明,但很多事情,比活着和爱更重要。所以,你还要不要车震?”
“算了,你没那么快。”
那道很轻的声音说。
片刻的沉默之后,两个说话的人都憋不住般低低笑了起来。
两颗脑袋撞在一起,交换了一个短暂而温柔的亲吻。
朦胧的灰暗侵蚀,铺天盖地,混沌崩溃。
雪山与冰川如水一般蒸发,大地脆弱似纸,星河倾倒,都只是浮沉的沙砾。
一切都在破碎,只有公路笔直,爵士咆哮。
恍惚的最后一眼,是一扇关闭的门,和一条手臂。
苍白的手臂好像画纸,有无形的力量降临,挥笔泼墨,在这张画纸上缓缓勾勒出一朵血红的芍药花。
随着这勾画的完成,冰冷的声音自空中飘下。
“清零结束,身份转移成功,倒计时开始——”
“10、9、8、7……”
“……”
“4、3……”
“2……”
“1!”
“能量对接完毕,魔盒游戏正式降临!”
“欢迎各位玩家!”
突然的破碎带来一片无尽的黑暗,声音与画面霎时全部远去。
李金雅的脸上爬满了青色的血管,像一条条蛰伏的毒蛇,她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几乎染上了难以褪去的死气。
但在这死气蔓延前,她猛地闭上了眼,不知何时从绳索脱出的右手用力一甩,将那枚漆黑的眼球朝叶戈尔扔了出去。
用尽最后的力气,凄厉的声音钻出了她的喉管。
“……走!”
那双带血的眼仿佛凝固着世界上最惊悸恐怖的黑夜,闻声微微转动,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有及时阻止那根早就悄悄摸过来的触手卷走李金雅,带着她融化消失。
漆黑的眼球砸落在叶戈尔身上,被他腹部的巨口咬住。
凝聚的黑色瞬间爆开,疯长的火焰和小型的蘑菇云同时升起,巨响震耳欲聋,吞没了来不及躲闪的叶戈尔与先知残骸。
后花园轰然震荡,真正的天崩地裂刹那降临。
宁准抬手。
狮头银手杖下坠,准确地钉在了斑斓的绳索上,像钉住了蛇的七寸。
绳索立刻萎靡松开,迅速变短。
“先离开!”
黎渐川脱身的瞬间,一把抓起一块飞溅过来的先知残骸框架碎片,同时将宁准甩到他背上,一边躲避着追赶的末日,一边冲向来时的洞口。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座后花园里,宁准使用瞳术时对抗的敌人不仅仅是李金雅一个,而这或许就是宁准在李金雅发动特殊能力后就好像突然陷入了梦游之中,一下子变得迟钝缓慢的原因。
因为这种迟钝,宁准的神色是他所从未见过的空白冷酷,没有了任何情感,唯有一双眼睛幽沉漆黑得诡谲无比。
但现在不是询问什么的好时机。
飞速逃命的黎渐川没有发现,无数朝他们砸来的碎石与不断扩散的爆炸浪潮都在宁准的背后无声地凝固了,混乱的一切中,从宁准眼里流下的血液渐渐变成了黑色。
他伏在黎渐川的背上,仿佛突然回神一样,蓦地转头看向了李金雅和丹尼尔消失的位置。
被血色染得湿润的唇无声地开合着:“今夜十点,你会意识到自己无法原谅的罪恶。”
“无与伦比的痛苦,需要一条鲜活的生命才能排解。”
“所以,你将杀死你自己。”
视线收回。
宁准轻轻笑了声,在黎渐川跳进洞口的瞬间搂紧了他的脖颈,爆炸的余波迟一步到来,将他们淹没。
第180章 他身上也有那样的生机……
宁准很清楚, 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是个普通人类。
普通人类的大脑即使经过一定程度的开发,所能承载的东西依旧是非常有限的。
冗杂繁多到过强过量的信息在极短的时间内疯狂灌入, 冲击, 又争先恐后地挤进记忆消化的区域, 对大脑来说不亚于一场铺天盖地的巨大海啸。
它会带来很多的他需要的东西,也会摧毁岛屿大地, 城市建筑。
瞳术让他拥有在任何人的意识领域制造海啸、控制海啸的能力,但却无法让他在海啸中实现幸运的自我保护。
这也是掌握这项特殊能力,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血污的腥烂脏臭在鼻尖弥漫不去。
颠簸渐渐变得轻微,宁准低头把脸往黎渐川的颈窝埋了埋,嗅到了更深的汗水混杂鲜血的味道。
但这并不令他厌恶,反而传递过来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安心平和。
闭上双眼, 他放心地松懈了全身的大部分力量, 沉入那座海啸过后宁静而残破的城市, 在里面仔细地搜寻着每一枚封存着陌生存在记忆的贝壳。
这些都是他的战利品。
它们大约有三四十枚, 除了李金雅和叶戈尔的外,有一小部分属于切尔诺贝利的怪异们探入第二补给点后花园的触角。
他顺着那些饱含恶意的触角, 将它们一个个揪了出来,碾磨, 读取, 窥晓更多的隐秘。
当然, 贝壳中的绝大多数可以算得上是老朋友。
以魔盒游戏的标准, 它们都可以被称为监视者, 甚至算是监视者之中的佼佼者,不仅觉醒了自我意识, 而且还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不被囚困在单一的副本里,能够穿梭行走在许多副本世界中。
但它们仍旧无法打破魔盒,去往它们最为向往的现实世界。
当他在黎渐川的命名之战里,以同类的姿态行走出现时,他就已经做好了被随时它们找上门的准备。
它们想要独吞或围猎他,获取离开魔盒游戏的答案,他也同样需要一些有关真相的蛛丝马迹,需要新鲜的猎物。并且游戏会限制同一个副本内同一时间存在的监视者的数量,他不会面临太过残酷的猎场,像这次一样,二十来个,已经是极限了。
再多,他不一定会死,但副本世界却一定会崩溃。
而且力量越强的监视者,反而猜到的事情越多,越不敢亲自来找他,只敢小心谨慎地伸伸触手,派来一些愚蠢的马前卒。
“我们其实是双赢。”
“你们获得了狩猎我的快乐,我获得了你们这些相当有价值的猎物。虽然过程有些痛苦和误会,但结果显然是美好的。”
宁准面色苍白虚弱,但仍真诚而愉悦地作出了总结。
他像道由无数色彩陆离的光线组成的影子,赤足走在这座虚幻倒悬的都市里,一枚枚形色各异的贝壳如一颗颗坠落的流星,掉入他的掌心,飞快融化。
“他和我们是同类,他没有什么特殊!只是因为他拥有比我们强大太多的力量,拥有坐上那张无形的牌桌的资格,我们不需要畏惧他!”
“我去过那里,我见过他……真的!他是个疯子,是个怪物!我们不能去招惹他!”
“现实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和哪个副本最接近?”
“没有人想与他为敌,但我们不是那些仍还蒙昧无知的魔盒怪物,我们明白了什么是自我,我们找回了对力量本源的感知……我永远、永远也无法忘记那股苏醒过来的强大无比的生命力量……他身上也有那样的生机……”
“贪婪终究会令我踏上那一步,无论是对力量的渴求,还是对现实的向往……”
“哈哈哈哈……没错,那是个很有趣的外来者。他一点都不害怕死亡,甚至认为魔盒游戏里才是真正的现实世界,是高维生命给予卑微的地球人类超前文明与进化的恩赐……所以我说他是个傻瓜,很容易就被我忽悠到了,自愿奉献出了自己的精神体。”
“这些消息或许只是一个陷阱……”
“不可被杀死,不可被复活——这究竟是所有魔盒怪物的宿命诅咒,还是生命本源的烙印?”
“这个副本的外来者精神体可比我那个副本强壮多了,啧,脾气火爆,肯定是麻辣味儿的!”
“最近的副本旅行该停了停,四处都发生了变化,听它们说好像是进来了一批疯子……”
纷乱的画面如光闪烁,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宁准耐心挑拣着一些有用的信息,留待更深的分析思考。
这些监视者的记忆冗长繁杂,包含了未觉醒前作为魔盒怪物不断经历副本的循环,为宁准提供了不少玩家们的重要信息。
但更重要的,是它们觉醒自我意识后获得的知识与情报,还有那些从它们的视角窥到的藏匿在真实背后的影子。
它们无价而珍贵。
除此之外,怪异们和李金雅、叶戈尔的记忆,也为切尔诺贝利的谜底拼图拼上了极大的一块。
他已经隔着一层薄纱,摸到了那名为真相的东西。
宁准非常满意这次的收获,虽然这让他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在未来不算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的视力将会处在近乎衰竭的状态,身体素质也会更近一步降低。
但只是一段时间,而非永久,所以这还是相当划算的。
他可不喜欢吃亏。
“不对,还是亏了。”
宁准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尾微扬:“一不小心就被换走了一段很喜欢的记忆……虽然没有车震。”
与此同时。
第二补给点二楼的一个双人间内,血肉干枯的触手砰地甩在房门上,将门板死死抵住。
丹尼尔浑身裹满了血泥,犹如一个勉强看得出人形的难以名状的怪物,重重地靠墙滑落,身躯绵软,丧失了所有的气力。他的另一条触手垂到了地板上,把同样遍体鳞伤的李金雅放了下来。
李金雅的嘴里不断呕着血,眼球几乎已经掉出,四周牵连的细小神经被崩裂,像生物青色的须触,趴在眼眶。
“记忆……”
“怎么能有这样的记忆……怎么会是这样的记忆!记忆……不是这样的记忆,不会有这样的记忆……”
她好像是陷入了一场疯狂的谵妄中,一直在翻来覆去地呢喃低语着与记忆这个词相关的破碎内容。
丹尼尔知道这必然与那个在副本里叫作伊凡的玩家有关,或许是特殊能力,也或许是和他们一样,掌握了容纳怪异的方法,利用了禁区里的某个怪异的能力——但无论是怎样,他都没有立即将李金雅唤醒的办法。
那颗漆黑眼球只有一个,已经在逃离时被李金雅炸给了叶戈尔和先知残骸,没有第二个了。
“莎莉小姐?”
丹尼尔艰难地抬起触手,去推像滩烂肉一样躺在地上的李金雅。
“醒一醒,莎莉小姐,我们已经安全了!”
“莎莉小姐!莎莉小姐!”
李金雅被推得身体晃动,眼神却依旧是空洞发直的:“那些记忆……怎么会有那些的记忆……”
丹尼尔又叫了几声,感觉呼吸开始变得困难。
他缓了缓,翻看着自己手里的魔盒,边从里面取出一颗激发基因潜力能勉强吊命的特效药,一口吃了,边声音微弱嘶哑地随口道:“你说的是什么记忆,莎莉小姐?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如果你可以告诉我,我想我能尽力帮助你。”
“记忆……没有人记得的记忆……”
李金雅恍若未闻,低低呢喃着。
丹尼尔已经要完全融化成橡胶的软趴趴的脸上挤出了有些狰狞的烦躁与茫然之色。
他只是李金雅的下属,在副本里一直都是听命办事,李金雅也不喜欢在解谜前对他单独解释谜底,所以他对切尔诺贝利的谜底根本毫无头绪,线索也没掌握几条。但现在李金雅失去了神智,不能再沟通交流,完全无法解谜。
如果等待只剩三人的通关条件,先不说他们是否可以把剩下的六名玩家去掉三名,就说以他们现在的状态,能不能在伊凡和方一川的手底下活过今天,都是一个问题。
丹尼尔想过要不要把李金雅拉拢的那个女人叫来,但犹豫了下还是放弃了。
她还不值得信任。
休息了大约十来分钟,丹尼尔再次动起触手。
他把李金雅拽到了自己旁边,低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取出一把匕首来,猛地钉穿了李金雅的手掌。
李金雅的呢喃声一顿,身子像被拍在案板上的鱼,突然干硬地僵住了。
过了几秒,她突浑身一软,猛地翻身坐了起来。
漆黑冰冷的双眼平静地看了丹尼尔一眼,她抖着胳膊抬起手,拔出了匕首。
啪嗒一声,两块指节滚落在地。
“疼痛……是最好的良药,尤其针对幻觉和短暂的理智走失情况。”李金雅道,“做得很好。看来你已经学会记得我说过的话了,村田。”
丹尼尔重新靠回墙上:“莎莉小姐,您、您清醒了?”
“我一直都很清醒。”
李金雅嗓音沙哑破败,如碎石碾磨:“我只是看到了一些不应该看到的事,它们超出了我的精神界限,就像普通人突然面对恶鬼的开门杀一样,一时的过度惊恐造成了我的崩溃。”
“即使不切掉这两根手指,我也可以清醒过来,只是那会花费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那会使我们错失太多。”
丹尼尔猜测道:“是那个……催眠您的玩家的记忆?”
“催眠?”
“哈哈哈哈哈……不,不是催眠,不仅仅是催眠!”
李金雅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恐惧,而恐惧之下,却不断涌现着诡异的兴奋:“他能读取我的记忆,能操纵我去做一切我想做或不想做的事情,能在我的目标转嫁里占据最高的优先级——我或许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了。”
“我究竟收获了什么,你根本想象不到,村田……那可能只是邪神给予的伪证,也可能就是真相,真正的真相!”
丹尼尔的呼吸莫名地急促了起来:“是什么?莎莉小姐,您究竟看到了什么?”
李金雅轻轻笑了声,摇摇晃晃起身,带着一串滴答落地的血点,来到了房间的镜子前。
她直直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回答丹尼尔的问题,反而问道:“村田,如果会有世界末日,你认为它将会是在什么时候到来?这不是一个玩笑,我需要你仔细地思考。”
丹尼尔怔了怔。
沉思片刻,他道:“如果会有……那大概会是魔盒游戏揭开它的真实目的,或将全世界绝大部分人类都拉进游戏的时候吧。”
“也可能是魔盒内的科技被运输出去,没有限制地疯狂发展,资源不足,各国、各势力不得不为了更好的利益与更好的未来发动战争。以现在的战争水平,如果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那么一定会是世界末日。”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
“那位救世会宣扬的神明,真正地苏醒……降临,展现出祂远超科技文明的力量。不论他对我们抱有善意还是恶意,那都会是一场灾难……因为蚂蚁的生命从不握在自己手里。”
断指压在光滑的镜面上,划出长长的血痕。
李金雅取出一管止血针剂,扎入手臂:“都很有参考价值。但会不会还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末日,它早就已经来过了……”
丹尼尔一愣,怀疑李金雅疯了,或者她还没有从催眠中醒来。
但李金雅却明显不想对此多作解释,只是道:“回去之后,我会接受进一步的改造。村田,你也需要思考这件事了。”
丹尼尔低了低头,沉默着没有回答。
李金雅皱眉,偏头看向他,正要说话,那扇同样被极长的触手压住的窗户却忽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窗帘掀起一道缝隙,女人窈窕的影子被阳光拓在上面,隐约可见:“我想你们需要我。”
后花园,爆炸的余波散去。
四处疮痍,皆是废墟,遍布大地的黑铜色开始褪去,还原出泥土本质的色彩。
刚刚安静下来的空间内,突然有无数藤蔓如蛇潮般奔涌进入。
爆炸造成了第二补给点原住民们都无法忽视的强烈影响,令他们不得不过来查探。
“这里的‘阴面’在消失!”
“先知的残骸原来一直躲在这里,我们全部被奥列格那个该死的骗子欺骗了!”
“现在呢,祂死了吗?祂被毁灭了吗?”
惊呼连续传出。
一根藤蔓滑过宁准和李金雅交战的地方,又停在了叶戈尔和先知残骸爆炸的中心,许久后,苍老的声音才低低响起:“祂只是再次陷入了沉睡,更深层次的沉睡。”
“无论我们是否承认,祂都是曾经的神明,就像用水去溶解金刚石,这里现有的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让祂消失。”
杂音停顿。
有声音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等待。”
苍老的声音道。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