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无人监视 > 22-30
    第22章  相信你看到的……


    这顿晚餐注定诡异又压抑。


    七个斗篷人在僵硬了片刻后, 还是陆续围坐在了头灯旁。


    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扫向韩树,都想要从他那张如常的脸上扒出一点什么。


    韩树恍若未觉。


    他仍在重复着上一次晚餐的话语:“登山的时候一定记得,不要大声说话, 晚上十二点之后不要外出。如果遭遇了雪崩, 就抓紧时间撤回营地来, 总之,千万要活着回来。”


    一模一样。


    和上次相比, 连语气动作都没有丝毫改变。


    不同的是,这次二号没有在韩树说完这句话后,问出是否会经常发生雪崩的问题。


    但即便没有这个问题,韩树依然在停顿了一会儿后,用那双令人心里发毛的眼睛环视了一圈所有玩家,强调。


    “千万活、着、回、来!”


    这句话像一根尖锐的血爪,在所有玩家脑海里狠狠刮了一下。


    第一次晚餐时, 他们都听过这句话, 也怀疑其中的含义。但却远没有这一次这样, 面对这句话充满了惊疑和揣测的情绪。


    韩树说完这句话, 就要起身离开。


    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沉默的七人中,三号突然开口:“韩哥, 如果遇到雪崩,我们该怎么做?”


    韩树脚步一停, 站在帐篷口, 慢慢转过身, 一直有些温和的神色变成了面无表情的冷漠。


    他注视着七名玩家, 过了大约半分钟, 才淡淡回答:“记得回来的路,别晚了时间。”


    说完, 不顾三号继续要开口的意思,直接走了。


    这句话有点答非所问。


    但很显然,这是今晚能套到的唯一的线索了。


    黎渐川琢磨着韩树的话,与从头到尾的动作态度,心不在焉地嚼着燕麦粥和压缩食物。


    他分出了点注意力在其他玩家身上,发现其他人也是食不下咽,明显都在沉思。


    一号突然打破了沉默。


    “我选的南队。”


    他抬起头,“因为我看见的,就是南队七个人都活着,有生命体征。”


    这个理由有些模棱两可,但很大程度上说明,一号今天就在南队。他看到雪崩之后,他们全部队员都活得好好的。


    “初步判断,这是个循环,但还要接下来的事继续验证。我想这种情况,我们需要进行初步合作,至少是交换真实的投票情况,”三号咬重了真实二字,态度谨慎,“我选的南队,和一号的理由一样。”


    晚餐上安静了一阵。


    二号率先接受了三号的提议,哑声说:“我选的北队。”


    他没有继续说理由。


    挨着黎渐川的四号笑了笑:“我也选的北队。”


    黎渐川看了四号一眼,沉声道:“我选的南队。”


    想了想,他补充了句,“我看到了北队队员的尸体。但我也看到了这名队员的人。”


    三号一怔:“你是说,你看到这名队员还活着,但同时也看到了他的尸体?也就是说,有两个。”


    黎渐川点了点头,三号似乎想到了什么,闭口不言。


    接下来,黎渐川旁边的六号却语气有些古怪:“我选的也是南队活着。”


    七号抬头,迟疑道:“我选的北队……”


    三票北队,四票南队。


    有七个玩家在,不存在平票的说法。


    但是如果按照韩树的简讯所说,超过半数正确就能继续登山,超过半数错误就会全员死亡,那么无论南队是不是真的存活,他们都应该是身处简讯所说的两种情况之一。而不该是陷入了从头再来的循环。


    “选错了的话,我们应该都死了。”一号说,“会不会所谓的继续登山的含义,就是返回来,让我们继续登山?”


    比较有成算的三号摇摇头:“这个解释很牵强。如果你的这个说法成立,那么明天我们应该不会遭遇雪崩,可以继续向上爬。但按照韩树刚才的反应,我觉得明天我们还会遭遇和今天一模一样的情景。”


    “这不是向前的循环,而是原地踏步。”


    三号说,“最主要的,有一点无法解释。”


    他环视了众人一圈,又垂下头:“如果我们选的是正确的,南队存活,北队死亡。那么我们在场的身在北队的玩家,又为什么还坐在这里,没有死?但说明人无法在关键部分欺骗玩家。”


    简讯上每一个字都会是真的。


    那么问题出在哪儿?


    “会是幻觉吗?”七号沉思道。


    他在其余六人看过来时,解释了下:“我的意思是,或许我们被埋在了今天的雪崩了,根本就没有醒过来。而现在的循环只是幻觉,只有我们打破循环,清醒的时候,才能从雪崩中活过来。”


    “不可能。”


    三号否定了七号的猜测:“潘多拉的晚餐和真空时间,是魔盒游戏里真实性的代表。所以玩家才能在这两种情况下,进行识破他人法则的活动。别的不论,晚餐一定是真实的。”


    “这个都不懂……”三号看了七号一眼:“你是新玩家吗?”


    七号身体微震,没有回答。


    二号沙哑一笑:“其实检测这里是不是幻觉,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一个玩家试试看。如果真的杀死了,有击杀喊话,那肯定就是我们真的来到了这里。相反,如果杀不死,那这里就是幻觉,假的。”


    说完,二号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七号。


    晚餐的氛围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但黎渐川并不认为七号是新玩家。


    而且相比起这一点,他更关注的是,如果晚餐一定是真实的,那么有没有可能,晚餐与他们的登山活动是分割的?


    不过这又无法解释,为什么循环的起点是从晚餐开始。


    真真假假,绕得黎渐川有点懵。


    他压下思绪,等着待会儿和宁准交流。


    第二晚的晚餐就在这种怪异的气氛里结束了。


    最后剩下几分钟时,很有领导气质的三号提议,大家都尽可能去试探身边的NPC,如果明天真的再次遭遇雪崩,一定要在收到简讯六小时内赶回来,共同商议投票。因为卫星电话只能联系一个韩树,其它功能全废。


    “这会暴露身份。”七号有些紧张道。


    三号说:“我会和韩树建议,开个雪崩后的安抚会,十四个人全到,将话题引导到这方面来。玩家和NPC混合,如果暴露了,也怪不了别人。当然,你也可以不来。但我希望你明白,我们现在还没有谜题。”


    “我们现在举动,不是为了解谜拿到魔盒,而是为了活着。”


    三号继续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循环不是无限的。或许踩到某个点,我们就真的会达成‘全员死亡’的成就也说不定。”


    他耸了耸肩,带着点幽默感低低一笑。


    但没人觉得他的话幽默。


    晚餐时间到。


    黎渐川眼前一晃,果然又看到了熟悉的帐篷顶。


    他快速查看了一遍登山包和手机,和昨天一模一样,日期跳回了3月14日,也就是第一晚的日期。


    一切都和14号没有分毫差别,黎渐川拉开帐篷拉链,朝外望了一眼,又缩了回来。


    这次,宁准来得比之前更早了点。


    两人钻进睡袋后,宁准才开口:“我是四号。”


    黎渐川反应过来:“你选了北队存活?”


    他皱起眉,“我是五号。我说的那个理由是真的。我刨开雪层爬出来的时候,看见了赵光辉的尸体。但一转头,他却又活生生地站在我身后。”


    “有点吓人……”


    宁准轻声笑:“我选北队,原因和你差不多。不一样的是,我看见了我自己。”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睁开那双桃花眼,看向黎渐川,“我半夜起来检查了那具尸体。和我这个身份的一切特征都吻合。在出现在晚餐上之前,我不确定我还是不是活人。但正如三号说的,如果我死了,我就不会出现在潘多拉的晚餐上。”


    黎渐川的手掌轻缓地抚摸着宁准的后背。


    “很棘手?”他问。


    宁准摸下巴:“每一局都很棘手。我有了一点猜测,但还要再等等。你在这一天一夜遇到什么异常了吗?”


    听到宁准问,黎渐川也没有隐瞒,将自己注意到的情况一一说清。


    在他说完后,宁准也讲了一遍自己的经历,然后顿了顿,说:“登山遇到雪崩的时候,我认为自己一定会死,所以在见到自己的尸体时没什么惊讶。因为我现在这副身体太弱,在遇到雪崩前就是强弩之末,绝对没有可能被埋在雪崩下那么久还能活着爬出来。”


    “至于你说的那个梦……”宁准微垂的桃花眼飞快地掠过了一丝颤动的光,“我也做了,也是地下通道,同样的诗歌内容,但是我的第二扇门和你的不同。那是一扇实验室的门,而且也没有人问我话。”


    黎渐川觉得这个梦似乎有些关键,低声问:“那第二扇门打开了吗?”


    宁准摇摇头,“没有,我被杀死了。然后就醒了过来,从雪层下爬了出来。”


    黎渐川看着宁准的神色,总感觉他说的并非全部都是真话。


    但黎渐川没有接着问。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猜测和线索,就慢慢安静下来,拥抱着闭上眼,绵长有力的呼吸此起彼伏。


    过了不知道多久。


    黎渐川的后脊忽然传来一阵痒意。


    他绷了绷腰背,感觉到宁准触感如冰玉一般的手从他背后缓缓滑过。


    羽毛一样轻软的抚动之外,间或有圆润的指甲用了力,像猫爪一样抓过肌肉,留下轻微的刺痛。


    “干什么呢?”


    黎渐川压着嗓子,拍了拍宁准的后腰。


    宁准笑了下:“没什么,做个记号。”


    说完,不再乱动,将脸埋进黎渐川的颈窝,真正睡了。


    这一晚注定有很多人睡不安稳。


    但这不妨碍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起床吃过早饭后,八点钟所有人又再次聚集到了营地的空地上,韩树抱着那个抽签的箱子,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示意众人过去抽签。


    黎渐川注意到,所有人上前的顺序都没有改变。


    玩家们其实可以提前或者落后抽签,但是NPC们显然还在走着重复的剧本,如果有某个人突然改变,那很可能就是板上钉钉的玩家了。


    没人会傻到去做出头椽子。


    但黎渐川却注意到,抽签回来的部分人脸色有点古怪,而之后的站队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抽签和前一天并不完全相同。


    这次,黎渐川抽到了南队,和宁准一队。


    而谢长生在北队。


    南队的成员除了黎渐川和宁准,还有黎渐川之前的熟人,赵光辉和琳达。另外就是几个原来南队的成员。


    如果说之前确认是循环,那么这次抽签却又让所有玩家心里的疑惑更添一重。


    他们没有改变抽签顺序,那么为什么抽签结果却改变了?从这一点上看,这似乎并不是一个闭合的循环。


    不管玩家们心里怎么想,南北两队依旧是在九点的时候,照常出发了。


    和宁准分到了一队,黎渐川的心就先放下了半截。


    他让宁准走在他前面,时不时搀一会儿,拉一下,扶两把,一直尽可能地照顾着,引得队内其他人都多看了他两眼。


    但与此同时,黎渐川也没忘记继续跟赵光辉搭讪混熟,套出点话。


    赵光辉的反应和之前相同,甚至连两人的对话都跟复制得一样,相差无几。


    就像真正的设定好了程序的NPC似的。


    但很明显,魔盒游戏不存在这种僵硬的设定。


    过午后。


    琳达像上次一样开口,提出休息。


    南队带头的是个带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叫郑翔。


    郑翔看了看琳达,又看了看一副随时都要撒手人寰模样的宁准,挥挥手,选了个地方休息吃饭。


    黎渐川半扶半抱着宁准坐下,给他烧水,掰了一大块巧克力。


    “怎么样?”黎渐川压低声音问。


    在外人听来,他似乎是在询问宁准的身体。


    但宁准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嘴上说着“没事”,手指却悄悄垂下,在两人之间的雪面上,画了个圆圈——意思是,在宁准看来,即便有变化,这也确实是一个循环,而并非是一场NPC的群体欺骗。


    “川哥,吃点儿吗?”


    赵光辉走过来,递给黎渐川手里的食物。


    黎渐川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按照之前一样,递给他点热水。


    赵光辉坐到了黎渐川另一侧,看了宁准一眼,关心道:“苏木的脸色不太好,实在坚持不住,就给韩哥打电话,让救援队来,送下去,别逞强。”


    宁准点了点头,问:“什么时候给韩哥打电话,都可以叫来救援队吗?”


    “当然。”


    赵光辉肯定道,憨憨一笑,“我以前跟过韩哥他们公司一次,救援很及时,都没出什么意外。你随时打电话,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来搜救。咱们也是花了大价钱来的,他们服务不得周到点,对吧,川哥?”


    黎渐川挑眉,随意点点头。


    但心里却有了疑惑。


    救援队随时可以来的话,那上一次雪崩之后,孙畅为什么没有打电话给韩树,让人来救援?


    如果孙畅是没有身份记忆的玩家,不知道这点的话可以理解,那么赵光辉明知道救援队可以来,为什么也没有提醒他们?


    这些,和他半夜听到的奇怪声音,又是不是有联系?


    黎渐川漫不经心地凿着冰。


    赵光辉吃完东西没有离开,而是等了一会儿,朝对面的北山看了一眼,说:“今天的太阳落得有点快。”


    握着冰镐的手一顿。


    黎渐川这次没有掏卫星电话看时间,而是转头看向赵光辉:“几点了?”


    赵光辉脸色一僵,摇了摇头,似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一样。


    他收回视线,跑回自己的登山包旁,埋头整理东西。


    “有点意思。”


    宁准轻笑了声,闭上眼,靠着黎渐川休息。


    即便有黎渐川的帮助,他这副身体也是快到了极限。


    这样恶劣的环境下,黎渐川想多为他分担一点,也根本做不到,只能尽量为他挡着风,让他省点力。


    结束休息,七人继续上路。


    今天南队的吊车尾是黎渐川。


    因为宁准体弱,跟不上,一直走在最后面。黎渐川不放心他,跟在他身后,就成了倒数第一。


    而宁准的前面,就是琳达。由于上次北队的雪崩就是琳达造成的,所以黎渐川多分了出一点注意力给琳达。


    也就是这点注意力,让黎渐川看到,在经过密集的冰裂缝时,琳达踩在雪上,却像是碰到了什么一样,甩了下小腿。


    雪层被扫开一点,一只惨白的手掌突然伸出来,一把抓住了琳达的脚,猛地向后一拉。


    熟悉的尖叫声刺耳穿空。


    赵光辉和另一个人手忙脚乱地拉住琳达,黎渐川快速走到琳达刚才的位置,脚在雪面上扫了扫,却什么也没看到——那只手消失了。


    而在众人的惊慌与奔跑中,狂暴的雪崩也如期而至。


    雪流埋上来之前,黎渐川干脆利落地带着宁准躲在一块巨石后,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宁准急促的喘息就在耳畔,天地沉寂无声,大雪落下时,黎渐川听到宁准的声音:“相信你看到的……”


    清冷嘶哑的声音渐远。


    烛光唰地照亮黎渐川的视野。


    他愣了一秒,就立刻意识到,他又来到了那个梦境。


    这次他审视了下自己的穿着打扮。


    没有镜子,看不到全身和面容。但根据衣服和身材,还有面部的骨骼构造,黎渐川可以确定,这就是梁川的身体。


    这样想着,他用另一只没有拿烛台的手摸了下后背——他一怔,收回了手。


    做完这一切,黎渐川才抬眼看向和上次一样半开的木门。


    但这次,门上的诗歌发生了变化。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牢笼里充数


    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魔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从冰川的高度 我观看半个世界尘世的宽度


    两次溺水


    三次让利刀刮过我的本性


    ……”


    上次的那首诗黎渐川不认识,但这首他却记得。


    因为他最近就读过这首诗,从宁准散乱的书架上找到的。


    这首诗是布罗茨基的《一九八零年五月二十四日》。


    黎渐川一个糙汉,没有什么文学鉴赏能力,不太清楚这首诗要表达的是什么,但在不由自主念出第一句之后,他就莫名地想到了地下通道里的第二扇门。


    那是一扇牢门。


    手持烛台,黎渐川诵念着这首诗歌,走进了熟悉的地下通道。


    奇怪的是,这次他没有遇到第一次令人作呕的血肉之门,而是走了很久,直接来到了那扇黑漆漆的开了一面小窗的牢门前。


    黎渐川盯着那面小窗,微微眯了眯眼,浑身的警戒提到最高。


    但他感受到了一股奇怪的束缚感。


    有点像是做梦时身不由己的感觉,但仔细琢磨下,又不太像。


    他主动贴上去,朝小窗里看了看。


    是视力无法穿透的漆黑。


    等了一会儿,那道诡异又颤抖的声音果然再次从里面传出来:“你是……训.诫者吗?”


    黎渐川沉默片刻,回答:“是。”


    说出这个字的同时,黎渐川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但是下一秒,随着他的话音落地,面前的牢门却忽然咔地一声,缓缓打开了。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在这一瞬间突袭了黎渐川全身,他来不及去细想,就想转身向上跑。


    但还没等他转过身,后背就突然感受到一股极大的推力。


    一只手毫无预兆地狠狠一搡,直接将他推进了门里。


    牢门内危险至极的诡异黑暗侵袭来的瞬间,黎渐川霍然睁开眼。


    脚下不稳的感觉犹存。


    他用力咬了下舌尖,嘴里漫开淡淡的铁锈味。


    冰雪的气息充斥着鼻腔,还有憋闷的窒息感。


    黎渐川微微哆嗦了下,手掌摸索怀里,却摸了个空。


    之前被他牢牢抱着的宁准不见了。


    黎渐川心里陡然一沉,几拳砸开头顶的雪层,快速钻了出来,开始刨周围的冰雪。


    旁边有零星的动静传来,是别的队员爬出了雪层,低声哭泣,恐惧里夹杂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有一些隐晦的视线扫来。


    但黎渐川没在意。


    他的手掌摸到了一张冰冷的脸。


    是宁准。


    在确认了这张脸的主人后,黎渐川立刻又把它掩埋好,按着狂乱的心跳起身扫视四周,然后他就看到了一道一瘸一拐向他走来的身影。


    “你看到了?”


    那双桃花眼沾着雪片,凑近了些。


    黎渐川注视他片刻,点了点头,突然抬手紧紧地抱住了宁准。


    宁准惯来色彩莫测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的怔愣。


    过了几秒,他才在这个拥抱的遮掩下,悄悄咬了下黎渐川被冻得发红的下巴,在风雪里小声说:“你在发抖。”


    黎渐川没出声。


    抱了一会儿,等其他人都聚过来了,黎渐川才松开手,抹了把脸,提议道:“咱们这样没法登山了,给韩哥打个电话,让他派救援队来吧。”


    这话一出口,黎渐川就敏锐地感知到,有几道视线变了。


    “救援队……”


    赵光辉支支吾吾道,“这边刚雪崩,救援队也不好过来。不然咱们扎营一晚,等明天自己下去?还是……连夜赶回去?我都行,看你们的。”


    “赶回去。”


    宁准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带着哭腔道:“我不想在这里待了……回去,我怕我会死在这儿,连帐篷都没有……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了……”


    他这做派立刻感染了娇弱的琳达。


    琳达也忍不住低声抽噎起来,要求回去:“这片雪崩救援队不好来,那我们就往下走走,等救援队来……总不能真在这儿等死吧!”


    两个队员这么一说,黎渐川又一副支持宁准的态度,其他人也都模棱两可地表示都可以,下去点,再叫救援队,这个方案很好。不然这雪山上,装备不齐、帐篷不够的,冻这一晚,不是死定了吗?


    赵光辉见状,也不再坚持,和大家收拾了收拾,互相搀扶着往下走,绕开雪崩地带。


    夜晚漆黑一片,风雪又大,实在不是下山的好选择。


    再加上大家都刚从雪崩里缓过来,又累又有点轻伤,一行人走得慢如蜗牛,小心翼翼。


    为了让大家打起精神来,郑翔时不时和人说几句话。


    期间,黎渐川已经拿出卫星电话悄悄看过,果然又看到了那条简讯,内容不变。


    但他暂时没有理会。


    走了大约三个多小时,南队七人终于看到了点不一样的雪山景色。


    这意味着,他们即将离开雪崩地带。


    这个讯息让一群人都有点放松兴奋。


    郑翔也心情颇好地去扶了一把落后在黎渐川和宁准身后的琳达,高兴道:“前面就到了,再坚持会儿,救援队来了,女士优先,你和苏木先回去……”


    这么念念叨叨地说了一会儿,琳达却低着头,没反应。


    郑翔感觉有点奇怪,正要低头问问她哪里不舒服,就突然听到琳达的声音。


    冰冰凉凉的,像带着雪沫。


    她说:“郑哥,你听到了吗?我们背后,有喘气声……”


    第23章  有些事该分开看,才能看得更清楚。


    后面的喘气声到底有没有郑翔不知道, 但他感觉自己是快吓没气了。


    琳达的话说完,郑翔就有种背后一凉的毛骨悚然感,顾不得别的, 一把大力扶着琳达就追上了前面的黎渐川和宁准。


    “怎么了?”


    郑翔突然冲过来, 黎渐川立刻微不可察地调整了姿势, 预备随时可以应对突如其来的攻击。


    见黎渐川警惕地看过来,郑翔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被琳达凉飕飕的语气吓到了, 尴尬道:“天黑路滑,大家走一块,人多点,安全……”


    他又看了琳达一眼,犹豫了下,说,“琳达, 这大晚上的你可别吓唬我, 哪儿有什么喘气声。”


    他人高马大的, 但胆子却很小, 刚才差点把琳达甩雪地了。


    “可能是风声吧。”


    琳达抬起脸来,干涩地笑了笑, 看着没有什么异常。


    黎渐川扶着宁准,侧耳听了听, 除了前边传来的低声交谈声, 和冰裂缝与雪川深壑卷来仿佛呜咽的猎猎风声, 没有别的响声。


    他又回头看了眼, 以他夜视力的能见范围, 只看到雪层与暗色的岩土。


    但没由来地,他想到了那只拽过琳达的脚的惨白手掌。


    就在这一两秒内, 黎渐川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虽然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和很多无理由之处,但他认为这不是一个无端的猜测。


    或许该行动了。


    “应该是风声。”


    郑翔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看,说,“再说这么大风雪,就算真有喘气声,你能听见?又不是趴在你背后喘气……”


    他随口说着,没注意到琳达的双唇哆嗦了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所有人只当是琳达听错了,一惊一乍。


    七人很快到了一片较为安全的背风地带,彼此搀扶着坐下,还有余力的青年把雪崩后唯一能找到的一顶帐篷扎上,先让大家进去歇歇。


    郑翔用卫星电话给韩树打了个电话,请求救援。


    等他挂了电话,脸上的表情明显放松很多。


    黎渐川见状问了句:“救援队来吗,郑哥?”


    南队其他人也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郑翔。


    郑翔笑着点点头:“来,肯定来。韩队说快着呢。一听咱们遇到雪崩了,韩队担心得不得了。以救援队的速度,估摸着一个小时后就该到了。大家别担心,都先好好休息会儿,但最好别睡着。”


    闻言,大家都安心了许多,勉强缩在帐篷里,靠着取暖。


    黎渐川坐在帐篷边缘,抱着宁准,为他挡去大部分的寒风,喂他吃了点东西,低声说:“好点了吗?”


    宁准点点头。


    两人都没再说话,闭目养神。


    很快黎渐川贴身放着的手机闹钟就震了一下,提示他十二点到了。


    也幸好雪山的救援队是不能开直升机,而要步行上山的,速度比较慢,不然他走在路上突然闭上眼,法则暴露的可能性非常大。


    帐篷内寒冷无比,所有人都哆哆嗦嗦,昏昏沉沉。


    偶尔有含糊的低语声,听不清晰。


    一个小时后,救援队赶到。


    南队的众人喜极而泣,琳达抱着救援队员哽咽着差点哭出来。


    七人都被顺利带下雪山。


    本来黎渐川还有些担心六个小时的时间可能不够,但是下山的速度却比上山快很多,等到他们回到营地,再度看到那一顶顶醒目的五颜六色的帐篷时,距离投票结束时间还剩十几分钟。


    他们到后没多久,北山那边的救援队也回来了。


    韩树出来安抚两队人,边给大家分热水和吃的,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卫星电话,对着有些嘈杂的场面压了压手掌。


    “我知道大家都遇到了雪崩了,情绪很不稳定。”


    几盏头灯在营地的空地上晃着。


    韩树声音沉稳,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但是过来登山是你们的选择,做事要有始有终。今天很晚了,大家吃点东西,早点回去休息,好好睡一觉。”


    场内沉默了一阵。


    一个红头发青年突然道:“韩哥,您说我们……我们还活着吗?我在雪地里,看到了……看到了尸体……”


    一道道视线落在红发青年身上。


    “什么尸体?”赵光辉疑惑问。


    红发青年没回答。


    韩树却一笑,摇头,拍了拍红发青年的肩:“瞎想什么呢。这么多年来挑战南北雪山的人那可是太多了,死在雪山上的不计其数。以雪山上的温度,有些没被救援队搜到的尸体冻在那里,很正常。”


    黎渐川看了一眼那名红发青年,是北队的。


    如果他是玩家,那么按照他话里的意思,是会选南队存活。


    “我倒是觉得北队生命力顽强,我们南队拖大家后腿了。”


    郑翔笑呵呵道。


    黎渐川想了想,说:“我也看到了尸体。”


    “要说尸体我没看到,”又有人说,“但我觉得北山这场雪崩我们能活下来简直就是奇迹,正常人在那么厚的雪底下埋上那么久,可能就死定了。”


    “我们南山碰到的也不小,真是福大命大……”


    陆陆续续的有声音响起。


    每个人说的话都看似正常,却又似乎饱含深意。


    这其中到底谁是玩家,谁是NPC,想投的是哪一队,都需要自己去分辨。


    从黎渐川的角度来看,他初步推测到了今天的投票结果——北队占多数票。


    在抱怨与庆幸的话语里,十几分钟眨眼即逝。


    最后几分钟,部分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往自己的帐篷走,这些人的数目超过七人,所以也无法判断哪些是玩家。


    但就在黎渐川半抱着宁准,正准备钻进帐篷时,一道血线突然从旁溅射过来,带起一阵刺鼻的腥味。


    黎渐川猛地向前一步,就看到谢长生神色冷静,半蹲在他帐篷后面,将一根冰锥唰地从红发青年颈侧拔.出。


    黎渐川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没想到谢长生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闷葫芦道士,竟然是个说杀就杀的狠角色。


    看刚才谢长生刺入的位置和利落的手法,他应该对人体构造十分熟悉,懂得如何一击必杀,无声无息。


    “他是玩家,想杀我。”


    谢长生一手握着冰锥,一手扶住红发青年,将人迅速拉进自己的帐篷,等了一会儿,低声道,“没有击杀喊话。”


    黎渐川和宁准跟着他钻进去,听到这话,都是一顿。


    漆黑忙碌的营地,似乎没人注意到这偏僻阴暗的一角。


    六小时到。


    看见卫星电话上秒数跳到整点的那一刻,黎渐川就感受到了那股奇特的拉拽力,眼前突然一黑,又蓦地再次亮起。


    熟悉的帐篷,熟悉的头灯。


    七名玩家一个不缺,站在和之前两次晚餐一样的位置。


    其中二号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向左右望了望,带出点惊疑不定的情绪,但又很快稳住,掩饰下去。


    而其他玩家再次见到这个场面,已经没有了上一次的错愕疑惑,都是沉默着坐到了自己的软垫上,等着韩树的到来,循环的再次开始。


    十几秒后,韩树走进帐篷,又是那番介绍说明。


    这次在他要走前,作为四号的宁准开了口:“韩哥,有办法避免雪崩吗?”


    这个问题相当直接。


    在游戏里大概率是会被说明人回避装没听见的。因为说明人是不会透露谜底相关的东西的。


    但韩树思索了一会儿,却回答道:“你问这个没意义。”


    说完,照旧不给玩家继续追问的机会,快步离开了帐篷。


    黎渐川皱起眉。


    没意义……为什么会没意义?是雪崩无法避免,还是说别的原因。


    帐篷内安静了几秒。


    三号情绪低沉道:“我们又回来了。如果我猜的没错,我们这次的多数票应该是北队存活。我选的就是北队。大家呢?”


    一时没人回应。


    三号怒极反笑:“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想现在的情况应该没人心里没数吧……我们被困在这里了,死循环,走不出去!你们是想在这个游戏里待一辈子,还是想拖着拖着,拖到死亡条件触发的时候,全都死?”


    他顿了顿,慢慢呼出口气:“我建议,大家先把玩家对抗厮杀这一点,稍微放放。”


    话音落,二号突然冷冷一笑:“不放也不行。”


    他的目光在每一名玩家被斗篷兜帽遮得严严实实的脸上逡巡了片刻,似乎想透过黑漆漆的遮掩看穿什么。


    在七号身上定了定,二号收回视线,哂然道:“我今天返回营地后被袭击了,按理说我现在应该死了。但是各位看到我出现在这里一点都不惊讶,看来是没有听到击杀喊话,而我,就算被刺穿了喉咙,也没真正死亡。”


    黎渐川注意到,听到这段话所有玩家的脊背都僵了一瞬。


    “在这循环里,彼此厮杀没用。”


    二号道,“想杀到仅剩三人通关,打破循环的,可以省省了。”


    他顿了顿,说:“现在我倒是有些赞同七号的想法,这个循环,可能只是幻觉,幻境。真正进入游戏的我们,并不在这里。如果晚餐真实,那么这个循环应该是从别的地方开始的。”


    三号沉吟道:“这样说的话,那我们不知不觉进入循环的点,或许是回去入睡时、抽签时、雪崩前后、投票时限结束那一刻、投票结果……这些都有可能。”


    黎渐川抬起头:“你忘了一点,还有可能是被雪崩埋住,做梦的时候。”


    几道探究的目光落在黎渐川脸上。


    “有关一条地下通道,和几扇门的梦,我相信各位这两次雪崩应该都做了。”黎渐川语调冷淡地继续道。


    他没得到其他人的回答。


    但是看反应,就知道他猜得没错,果然是所有玩家,都进入了那样的梦境,并且极有可能,第一扇门相同,而其它门不同,就像他和宁准一样。


    “你认为这个梦,和循环有联系?”二号质疑道。


    黎渐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瞟了一眼旁边的电子钟,转而道:“如果想解开这个循环,明天我们都得出手试探这几个节点,然后总结一下大家的发现。另外,我希望几位在明天的投票里,都选择南队存活。”


    投来的目光立刻都转为惊诧。


    三号问:“为什么选南队?”


    “为了试探。”


    黎渐川不假思索道,“第一次多数票是南队,第二次多数票是北队。明天就是第三次,不是南就是北。但我们很显然无法分辨活着的究竟是哪队,那不如统一一个选择,试探一下。这样试探的结果,会对我们解开循环有帮助。”


    他随意一笑:“不试白不试。”


    “我同意。”宁准率先支持了黎渐川。


    有了第一个开头的,其他人也都思索过后,点头表示同意。或许是无谓,甚至危险的试探,但是他们没有其他选项。


    南队北队,总归要投票一个。


    晚餐时间很快结束。


    黎渐川第三次苏醒在小帐篷的睡袋里,心里充斥着一股无力感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有点淡淡的绝望。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试探能否奏效,猜测是否正确,只能继续往下走,继续往下看。


    这种情绪只有一瞬间,就被他强大坚定的意志力驱散了。


    他惯来都不会被一时的软弱与怀疑支配。


    黎渐川爬起来,不厌其烦地再次检查帐篷内的东西。


    这样做是出于严谨,确认循环在客观上是否还存在。另外,也可以看看是不是有新的线索。


    检查完一切之后,宁准也来到了黎渐川的帐篷前。


    这次稍有变化,不止他一个,背后还跟着谢长生。


    “我是三号。”


    谢长生进来第一句就把黎渐川震住了。


    黎渐川飞快回忆了下三号在这三次晚餐上的表现,完全跟面前一副清静淡泊模样的青年搭不上边儿。


    而这样看的话,二号,也就是红发青年,那表现根本就没觉得捅他冰锥的人会是和他一唱一和的三号。


    三人在黑暗里低声交换了下情报。


    黎渐川说:“明天雪崩后,我会在不涉及规则的情况下,使用‘以假乱真’。明天都选南队,没问题。”


    “这些NPC有古怪。”谢长生道。


    “看明天了。”黎渐川眉目沉凝。


    在这样的循环里,越是不死人,才越是可怕。他们不能拖。


    “嗯。”


    宁准应了声,修长的手指滑过黎渐川的额角,又在他微鼓的太阳穴上轻轻一点,桃花眼扬起一丝凌厉的弧度,淡淡道:“其实玩家们之所以困惑不解,很多时候都是因为想得太多,太过聪明。”


    “有些事该分开看,才能看得更清楚。”


    柔软冰凉的唇瓣落在黎渐川耳侧,宁准的手勾住黎渐川的领口,笑着低低问:“想到了吗?”


    眼见宁准大庭广众又要作孽,黎渐川额角直跳。


    却不料他还没发作,就见谢长生突然站起,淡淡撂下一句:“阿弥陀佛,非礼勿视。”


    转身就出了帐篷。


    黎渐川:“……”


    茅山什么时候潜进来了你这么个佛儒两家的叛徒?


    没工夫去想谢长生不伦不类的说辞,黎渐川很快反应过来了宁准刚才话里的意思,眉头一压,扣住宁准的后颈狠狠一捏,侵略性极强的五官逼近:“宁博士这是说我傻呢?”


    “不爱听啊……”


    宁准眉眼更弯,轻声说:“那你罚我吧,什么姿势,罚多久,都行。”


    “闭嘴吧,祖宗!”


    黎渐川终于无奈,一把将人按进睡袋里。


    宁准动了动,没出声。


    静了一会儿,才又道:“能被打破的循环,或许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牢不可破。”


    他的声音冷静至极,“我没猜到。但我想,一定跟时间有关。这次靠你了,哥哥。”


    黎渐川不相信宁准什么都没猜到。


    但他闭着眼,没说话,只是轻轻揽了揽宁准的腰。


    第24章  她在看着雪山。


    太阳跃出雪山冰川。


    早上八点, 十四个人聚集在营地中央,开始抽签。


    这已经是游戏开始到现在第三次分队抽签了,所有人都不陌生, 按照之前的顺序挨个儿上去抽签, 然后分站到两侧。


    轮到黎渐川时, 他瞟了一眼手里的纸条,走过去站到了宁准所在的南队。


    没一会儿, 谢长生也走了过来,站在他身后。这次他们三个都在南队。


    抽签结束后,黎渐川扫了眼南北两队的成员,心里更肯定了些。


    九点前,两队离开营地,前往雪山。


    接下来,一切就跟之前发展得一模一样。


    上山, 休息, 遭遇雪崩。


    只是这次南队黎渐川唯一的熟人就是孙畅, 没有赵光辉和琳达。他注意观察了一阵其他人, 套了点儿话,以便印证自己心中的猜想。


    他的举动引起了一些视线的窥探。


    但黎渐川并不在意。


    其他玩家或许还对二号昨晚关于被杀的发言有所怀疑, 认为是陷阱,但他是亲眼看到谢长生将人杀掉的, 所以即便被怀疑了, 也并不太慌张。


    而且就算有人想对他动手, 也要看看, 是谁杀谁。


    昨晚的晚餐商议到底顶了点儿用。


    南队今天的爬山路程上大家都比较活跃, 你来我往的交谈试探,似乎已经不满足于暗地里的细微观察。


    在雪崩到来时, 大部分人都有了提前准备,第一时间就窝到了自己找好的巨石后。


    黎渐川和宁准也不例外,谢长生躲在他们附近,狂暴的天灾面前,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铺天盖地的冰雪将自己淹没。


    视野冰冷而黑暗。


    熟悉的昏迷感顷刻降临。


    黎渐川在昏迷过去前,就已经做好了再度恢复意识,进入那个奇怪梦境的准备。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他拥有意识之后,却发现梦境发生了改变。


    眼前并不是半开的木门与地下通道,也没有半截蜡烛照明。


    周围的黑暗无法用视力穿透。


    仿佛置身于一片奇怪的虚无之中,黎渐川努力感受了下自己的身体,确认自己是站在一片坚硬的地板上,目前手脚可触范围内,什么东西都碰不到。


    自己的呼吸声可以清楚地听到,隐隐有回声,证明这是一处不大的封闭的空间。


    他试探着走了两步,忽然发现前方有一点微光。


    两三步走过去。


    那正对着他的光亮突然慢慢变淡,显现出一行字来。


    看到这行字的瞬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动,黎渐川双唇微动,下意识地带着点迟疑地,念了出来:“你是……训.诫者吗?”


    这话一出口,他立刻悚然一惊,仿佛被一条冰凉的蛇贴上了后背。


    怎么会是这句话?


    他紧紧闭上嘴,却听到这处空间好像自带回声,鹦鹉学舌一样,每隔一小段时间,就开始重复他的这句话。


    “你是……训.诫者吗?”


    “你是……训.诫者吗?”


    “你是……”


    黎渐川想喝止这道回声,但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他忽然听到了一道冷淡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墙壁传来。


    “不是。”


    这声回答落地,瞬间天旋地转。


    冰雪寒冷的气息充盈肺部。


    黎渐川睁开眼,轻轻打了个哆嗦。


    他的后背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猜测,都在这次的梦境面前被推翻摧毁,一时又让人摸不着头脑。他闭了闭眼睛,决定暂时先将这些甩在脑后。


    伸手摸了下,宁准果然又不在他怀里了。


    黎渐川刨开雪层出去,掏出卫星电话,看了一眼上面那条熟悉的简讯,沉默片刻,低声说:“宁准活着。”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动用了“以假乱真”的能力,将这句话定义为本局游戏的真实——这本身就是一个试探。


    如果这句话可以实现,那么只有两种可能性。


    一是宁准活着与否,不影响规则与主线,二就是宁准活着,本身就是事实。


    韩树的简讯是说,雪崩的结果是有一队全部死亡,另一队全部存活。而如果宁准活着,那就间接证明,宁准所在的那一队活着。


    宁准和他现在所在的,就是昨天黎渐川让所有人选择的南队。


    这句话说完后,黎渐川感受到了一股奇异的力量似乎从身上抽离了出去,这证明特殊能力实行了。


    他立刻感到一阵虚弱。


    但黎渐川龙精虎猛惯了,这一点虚弱对他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或许这就是动用这项特殊能力的隐形代价。


    等冥冥中感应到这句话生效后,黎渐川才起身,在周围搜索,扒开雪层寻找。


    很快,他就看到了谢长生冻僵的尸体。


    顺着这个方向,在陆陆续续有人爬出来时,他再次摸到了宁准冻僵的脸。


    这一次,他确认宁准还活着,但他也能确认,手掌下的轮廓,就是宁准的尸体。


    黎渐川闭了闭眼,将宁准和谢长生的尸体用雪埋上,站起身,去和爬出来的其他队员汇合。


    宁准从别的雪窝钻出来,有点虚弱地靠在黎渐川身上,低声咳嗽着。


    黎渐川半抱着他,和昨天一样,一群人商议着离开雪崩地带,呼叫救援队。


    一个小时后,救援队赶到,一群人被带下雪山。


    一切都似乎没什么不同。


    唯独在韩树安抚回归营地的两队队员时,昨晚率先发言的红发青年没有立刻出声,而是将目光牢牢定在谢长生淡漠的脸上,幽暗中夹杂着恨意,像是伺机而动的毒蛇。


    谢长生似乎不以为意,淡淡瞥了他一眼,抬起手指,暗示一般擦过自己的颈侧。


    红发青年的唇角溢出一丝冷笑。


    “南队挺好。”


    这次身在北队的郑翔干巴巴说了一声,就起身拎着东西,往自己的帐篷走。


    显然,他是要按照黎渐川昨晚的要求,投票给南队。


    这次的安抚会由于不用交流投票选择,格外沉闷无聊,大家领了些热水和食物,就都打着头灯各回各的帐篷。


    黎渐川和宁准钻进了谢长生的帐篷。


    他们两个的举动让朝这边走来的红发青年脚步一顿,若有所思地转向了别的地方。


    “二号想单独干掉你。”


    黎渐川拉上帐篷拉链,懒洋洋点了点在黑暗中远去的那道身影,对谢长生说。


    “无妨。”


    谢长生怡然不惧,看向黎渐川,“你有多大把握?”


    “百分百。”


    宁准桃花眼一抬,为黎渐川抢答。


    他脊背靠着黎渐川的胸膛,手指不安分地在黎渐川的膝盖上搭着。


    “你倒是对我有信心。”


    黎渐川看着手里的卫星电话,下巴在宁准头顶磕了磕,手臂环过宁准的身体,将他圈在自己怀里,给他取暖。


    两人这样坐着,像俄罗斯套娃似的,半点都不避讳非礼勿视的谢道长。


    他抬起头,扬眉一笑:“不过我们笨人,自然有笨人的法子。说不准,还比聪明人的好用。”


    谢长生看着一对自信满满的狗男男,闭口不言。


    三人的投票早已选定。


    在黎渐川专注地盯视下,卫星电话上的时间慢慢跳动着,很快,来到了六小时之限。


    光暗交错。


    所有景象被倏地拉离,又被猛然推进。


    头灯光照亮眼前,宽敞的帐篷钻进四面八方的寒风,耳畔是其余六个人压抑又震颤的呼吸声。


    黎渐川视线稳定后,没有再过多地去打量四周和他人,而是直接盘膝坐在了头灯旁的软垫上。


    其他玩家见状,也纷纷坐下。


    二号最先按捺不住,失落道:“又回来了……”


    他抬头看向黎渐川,“我按照你说的选了南队,但这根本什么都没试探出来。我们协助你,你总该给我们个理由吧。否则,明天就按我说的,继续选南队。”


    “闭嘴。”


    黎渐川冷冷道。


    “你!”


    二号气怒。


    但他又知道在潘多拉的晚餐上自己是什么都做不了的,所以只得咬牙忍下来,缓缓呼吸两下,冷静情绪。


    就在这时,韩树进来了,一开口照旧是那句:“人都到齐了吗?”


    两三次之后,所有玩家都习惯了他这句开场白,人们都只等着他赶紧走完流程,好问一些试探性的问题。


    但这次,在韩树说完这句话后,黎渐川却忽然插言道:“再等等,韩哥,还有七个人没到。”


    气氛一凝。


    所有玩家瞬间抬头看向黎渐川。


    韩树似乎也有些意外,但等了一会儿,他却摇摇头道:“今天这些话只对你们说就行了,他们和你们不一样。”


    黎渐川抬眼:“那他们和你一样吗?”


    韩树温和的脸色一僵,眼神陡然冷了下去。


    黎渐川忽地站起身,拿起压在地图上的头灯,两三步就冲到了帐篷口,拉开拉链冲着外面喊了声:“韩队让南队北队的其他人都过来集合,有事要说,所有人快点儿!”


    他手里头灯的光芒照射出去,在第一次晚餐经由他无意观察过的帐篷外的浓黑夜色,竟然被这光线穿透,映照出了不远处模模糊糊的几顶彩色帐篷。


    帐篷里的人听到呼喊声,都陆续走出来。


    黎渐川见状,回身将头灯放下,看了韩树一眼。


    韩树僵立在原地,脸色十分难看。


    “怎么可能!”


    所有玩家面面相觑,二号最先压抑不住惊愕,打破沉默,他直接站了起来,冲到帐篷门口,“潘多拉的晚餐只有晚餐举行的部分实体,其余的黑暗部分都是未知的恐怖!我亲眼看到过有新人惊慌失措逃进黑暗里,没走出两步就被无形的力量分尸,血喷了一桌子的……”


    说着,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难道……晚餐是假的?”


    二号猛地看向韩树,“可说明人具有唯一性,怎么可能带着玩家举行假的晚餐……”


    宁准懒懒坐在软垫上,还有闲心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热水:“你在雪山上,看到过自己的尸体吗?”


    他冷淡地笑了声,“有你的,为什么就不能有说明人的?我们姑且认为,游戏里出现的所有人,都有被克隆的可能。”


    “如果这样说,那所谓的循环就是假的。”一号思索着,摇头,“但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存在时间一到,就将我们拉回这里的奇怪现象。”


    宁准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


    而是看了一眼七号,笃定的声音说道:“你不是新玩家。”


    七号一愣,沙哑笑了笑,颇有点无赖道:“我可从没说过我是新玩家。”


    老玩家假装新玩家故意露出破绽,引鱼上钩的,也有不少,他并不算例外。比起他,喜怒易形于色的二号显然更嫩点。


    闻言,二号果然多看了他一眼,似乎更怀疑杀他的人就是七号了。


    宁准没在意两人的眉眼官司,淡淡说:“所以说,我们这局游戏,都是老玩家。而且看大家都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样,显然自认长处都在智商上。能困住一群聪明人的,往往是自作聪明。”


    就像宁准所说的,在座没有蠢蛋,听到这句明显意有所指的话,身躯都微微一动。


    所谓的聪明人,就是想要破解眼前的一切难题,寻找到谜底——但很多时候,谜层可能不仅仅只有一个。


    此时,外面的七名NPC也都到了,鱼贯进入帐篷内。


    这七个NPC一进来,总共十四个人的两支登山队,剩下七个人的玩家身份就已经暴露了。


    但由于眼下谁也无法真正干掉谁,所以斗篷人玩家们只是警惕又饱含深意地审视着身旁的人,并没有贸然出手。


    黎渐川一眼扫过,果然看到NPC里有赵光辉和琳达。


    NPC们看到帐篷内的情景,似乎也都有些不明所以,但赵光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看向韩树,神情略显紧张。


    韩树神色阴冷,一言不发。


    帐篷内的气氛十分古怪。


    “到底怎么回事?”


    二号左右看了看,打破这近乎凝固的氛围。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黎渐川身上。


    黎渐川晃了晃手里的头灯,不着痕迹地将宁准挡在保护范围内,才开口道:“不用都这样看我。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目前这个循环,我能让你们走出去。”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磨砂的纸一样,透着一股散漫质感的冷淡。


    虽然前半句有点欠打,但后半句的大话还是让所有玩家轻轻哂笑了一声。


    毕竟他们都是老狐狸,自命不凡,却也没找到什么破解的头绪,都不太相信黎渐川这个明显没参加过几局游戏的玩家有办法。


    一号看了他一眼:“愿闻其详。”


    韩树阴冷的眸子也转动着,落在他身上。


    “很简单。”


    黎渐川道,“用排除法。”


    “排除法?”二号一副见了鬼的声调,差点以为自己的初高中数学课上。


    但事实证明,黎渐川还真是一副要解初高中数学题的模样,声音冷漠道:“从第一天到现在,晚餐、抽签、雪崩、和活人一模一样的尸体,还有奇怪神秘的梦境,以及一看就有鬼的投票……”


    “这些东西处处诡异,每当我以为我抓到了什么的时候,下一秒就会有新的东西告诉我,眼前还是一团乱麻,一头雾水。”


    “我估计照这个情形想下去,等到魔盒游戏倒闭,我也想不出来。”


    黎渐川很有自知之明地说。


    但下一句,却如笔锋陡转,干脆利落道:“想不出来,那就别想。考试做题还讲究不会的放过,先做简单的,在这儿也一样。”


    “但什么是难的,什么是简单的,我用了两次循环来试探。试探的结果——第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NPC们的反应。赵光辉两次和我提起,太阳落得太快了。琳达尖叫摔倒,是有一只手从冰层下拉住了她的脚,回程时,她又说,有人在身后呼吸。”


    黎渐川绞尽脑汁地分析着,觉得此刻的自己很有几分宁准附身的感觉。


    他沉声道:“他们的反应像是在向我传达一些信息。比如时间流速不对,我们看到的一昼夜,不一定就是真实的一昼夜。比如雪山上的尸体,并不是我们有谁死在那里之后出现的,而是本来就在雪山上。”


    “还有就是今天的抽签。我抽到的,其实是北队。”


    最后这句话,让所有玩家都明白了点东西。


    几道视线纷纷落在NPC们身上。


    黎渐川抽到的是北队,却站在了南队里。按照这样来说,南队应该多出一个人,是八个人。


    但今天南北队还是各七人。


    这意味着,如果玩家们都遵守了抽签内容的话,那作假的就是NPC。NPC们早就知道哪些是玩家,哪些是自己人。


    这一场联手布下的骗局。


    “人为循环?”


    一号恍然,“如果刨除开其他因素,那就是在第一次晚餐之后,我们就开始进入这场由NPC和假说明人布下的骗局。之后的登山,雪崩,投票,循环,都是布的局,都是假的……但这还是无法解释造成循环的奇异力量,并且,也无法解释,我们为什么不会死。”


    “我的观点不同。”三号谢长生开口道,“我认为,我们真正入局,是在雪崩的时候。雪崩后,我们被困,陷入昏迷,但却做起了梦。”


    “这个梦是持烛走入一处地下楼梯。”


    谢长生的语气不紧不慢,“虽然在这其中很有做梦的不由自主感与朦胧虚幻感,但我认为,那并不是梦。姑且将第一次经历雪崩的空间称之为表层。在第一次雪崩时,昏迷中,或者并不是昏迷,而是一种令人昏迷的传输。这种传输将我们送到了这条地下通道,让我们通过第一扇门,从表层走到了里层。”


    “里层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循环。”


    一番话,似乎是有些深奥,让大部分玩家都若有所思。


    黎渐川更是有点蛋疼。


    果然能和宁准做朋友的,也不太会说人能听懂的话。


    “这样说的话,这个通道……应该存在于雪山上?”


    一号沉思道,“或许触发条件,就是雪崩。我们每次经历雪崩,都有机会去到那条通道……但我觉得更可能是意识,来到这里的,是我们的意识,不是我们本人,不然为什么像二号说的杀不死?”


    宁准道:“是身体,但可能不是同一具身体。”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又看向黎渐川。


    黎渐川接着道:“我在身上留下了点痕迹,进入通道时检查了下,发现还在。这说明,至少我们现在的身体,和通道里的,是同一个。而能留下痕迹查看,我不认为是意识。并且,我们陷入这个循环,死又死不了,有什么用?”


    他说:“首先,乱七八糟的先不看。如果真是三号说的表层里层的关系,那就只看里层,把其他想不通的,先归拢到表层去,不去想,暂时排除掉。毕竟表层里层可以互通,所以我认为不是所有线索,都一定是里层的。”


    “单看我选择的里层的线索——NPC们的态度矛盾。”


    黎渐川扫了眼旁边面无表情的几人,“这几天,他们既在暗示我们,又在欺骗我们。从态度上来看,他们可能受到指使和监视。并且指使他们这么做,监视他们的,可能不是人……”


    “而是这两座雪山。


    “赵光辉说太阳落得快时,两次都在看着对面的雪山。在第二次,我怀疑时间的流速有问题,所以我问他,几点了。但他没有回答我。卫星电话就在怀里,他不可能不知道具体时间,唯一的原因,就是时间是假的。”


    “那操控时间的是谁?”


    “赵光辉在看着雪山。”


    “还有琳达说背后有喘气声。但那时候,我一直在关注着四周,没有听到除我们之外的任何呼吸声。而她说出这句话时,我听到了,我看了她一眼,她正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雪层。或者换句话说,她在看着雪山。”


    “所以我想,雪山会不会,是活的?”


    第25章  他陷入了一个熟悉的逼仄的无声空间。


    雪山是活的。


    这个猜想提出的这一秒, 就引起了所有塞了满腹凌乱线索的玩家的警醒。


    一号抬起头:“这个想法不无可能。”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试探,沉声道:“我以前就怀疑过,游戏里的魔盒究竟是一个什么存在。经历过几场游戏, 我有幸拿到一个魔盒。里面究竟有什么, 恕我不能透露, 只是那之后我就想,每一局游戏里的谜题也好, 怪物也好,是游戏产生的,还是魔盒制造的?”


    他略微一停,留给众人思索的时间,然后又将话题拉了回来:“雪山在正常情况下肯定是死物,但在这里,可不一定。假如它被魔盒异化成了一个独特的怪物, 拥有操控时间的能力, 和类似复制尸体的能力, 那我们看到的那些, 和一次次被打乱时间,回到这里, 也就说得通了。”


    “游戏里的怪物,通常都会被赋予超凡的能力。”


    一号道。


    “那投票呢?”


    七号问, “每次我们都是在投票时间到达后, 才被循环, 而且似乎不管是选对还是选错, 都会循环, 得不到简讯上说的两种结果。如果所谓的表层里层互通,那是不是意味着, 这个投票,是表层的,而并非是现在我们所处的里层的?”


    黎渐川很少说过这么多话,一时有点口干舌燥,略一低头,就着宁准的杯子咕噜一下灌了大半杯水。


    宁准任黎渐川压着他的肩膀喝水,面对七号的发问笑了笑,道:“现在盖棺定论,未免早了点。


    “我个人更倾向于,虽有表里之分,但是表层和里层是可以互相影响的。比如,这样一次次的人为骗局将我们困在这里,目的或许并不是为了杀死我们,而是拖延时间,毕竟时间流速有问题,所谓投票的六小时,是表层的六小时,我们现在还没有到时间……”


    “我们一直被引导着要去投票。那么就证明里层的投票,依然会对表层产生影响——或许是达到某一个次数会产生变化,又或许是某个选择的数量,会影响结果。”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敏锐地从韩树和几名NPC身上一一扫过。


    他注意到了他们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变化。


    “这一切的前提是,真的有表层里层之分。”


    七号点出关键的一点,尴尬地看了一眼双面胶一样黏到一起的黎渐川和宁准,“这些推测,你要怎么证明?”


    黎渐川喝完水,抬起头来,嘴角一扯:“我是个粗人,在昨晚让大家按照我的意思选,判断投票与循环无关后,我就知道,想再多也没用,想走出去,验证我的猜测是对是错,只有一个办法——”


    “现在,上山!”


    带笑的声音陡转冷厉。


    话音出,黎渐川的身影就如道风一样消失在原地。


    再出现时,就是一记似有千钧之力的下劈腿,如一座陡然崩塌的雪山一般,凌厉无比地砸向韩树头顶,仿佛要将他的脑袋切瓜一样砸烂。


    韩树似乎早有所料,猛地一歪头,狼狈地躲了过去。


    但他到底慢了,被黎渐川的腿风削到了半边肩膀,厚厚的保暖服顿时就破了一层,像是被刀锋刮过一样。


    这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威力看得其他玩家眼睛都直了。


    那他妈是人腿还是大砍刀啊!


    “改造人?”


    一号突然道。


    语气惊愕迟疑。


    话音未落,对面的宁准便猛地起身,一脚踩在他肩上,将他踹了出去。


    少年人瘦小的身体竟一瞬间爆发出难以形容的巨大力气。


    一号猝不及防被宁准突袭,惊怒之下正要反抗,宁准的身躯却陡然靠近,同时一道冰冷的声音像是一缕微弱的寒风一样,吹进了他的耳朵:“郑翔,你的法则是不能靠近火源吧……闭好嘴,‘改造人’这种话题不是在这种局就可以随便乱说的。”


    短短一两秒。


    宁准仿佛只是与他擦肩而过,没有任何停顿地越过他,抄起堆在帐篷边缘的一把冰铲,加入了战局。


    一号瞬间被冷汗浸透了。


    他快速闭了闭眼,遮掩去陡然紧缩的瞳孔。


    但不知为何,在这威胁之下,他察觉到的还有一丝对方对于某些东西的忌惮。


    他似乎非常担心自己的这句话引来什么不可见的关注。


    一刹之后,一号再度睁眼,正好看到韩树向一侧歪过的脖子突然变长,一条条如碎玻璃划过般的血痕出现在他的颈侧。


    下一秒,噼啪的脆响接二连三响起,那些血痕如炸开的泡泡一样,撑开皮肤,冒出一颗颗鬼森森的眼珠来。


    密密麻麻,万分瘆人。


    那些眼球看向哪里,哪里就会被倏地冰冻住。


    黎渐川身形迅疾地躲避着,脚尖踢起一把冰镐,朝着韩树狂轰乱砸。


    与此同时,其他NPC也都齐齐一歪头,拉长的脖颈上长出无数拥挤的眼睛,红血丝充斥着眼球,惊恐地转向所有玩家。


    老玩家们的反应速度极快。


    一看情势不对,纷纷扑向邻近的工具,躲避着那些眼球的冰冻攻击。


    但帐篷空间有限,人又多,还是有人不小心中了招,手上肩上迅速蔓延开了一小片冰层,全身的温度都被飞快地吸走。


    “冲出去!”


    谢长生喊了声,一马当先踹开堵门的一名NPC,不顾刹那结冰的胳膊,用冰锥划拉一声撕开了帐篷的拉链部分。


    玩家们争先恐后跑出去,眼睛怪物们穷追不舍。


    “雪山!上雪山!”


    又有人慌乱中大喊。


    这时候也没人顾得上什么都不带上雪山安不安全了,留下来硬碰硬才是最不安全的。


    黎渐川虽然战斗力非同一般,但远没到可以无视怪物们的冰冻视线的程度。


    战斗可以解决问题,但如果战斗可以解决一切问题,那魔盒游戏恐怕早就被打穿了。怪物的能力,可以说是具有压倒性的。


    但黎渐川从来没有忘记过,宁准在第一个游戏里教他的一切。包括死亡条件的触发,与限制怪物和恐怖现象的规律。


    他认为,克制这些眼睛怪的东西,还是在雪山上。


    一群人狂奔着冲上南山。


    不管之前表现得多么柔弱,如今狗命临危,所有玩家都跑出了奥运短跑冠军的风采。


    六号估计练过滑冰,还另辟蹊径,在一段较为平坦的冰川上来了段冲刺速滑,一眨眼就将大部分玩家甩在了屁股后。


    宁准游戏里这副身体还不如他现实中强健。


    黎渐川从他身边掠过,一只手将他像抱孩子一样抱起来,同时脚下不断踢飞冰块和岩石,阻碍后面追来的眼睛怪。


    宁准上气不接下气地缓了几秒,喊道:“往之前雪崩的雪层跑!”


    这种时候也没必要再去刨根究底地分析,所有人按照熟悉的方向奔去。


    以韩树为首的眼睛怪们速度比玩家快很多。


    他们的头已经垂到了地上,抻长的脖子扭曲地歪着,滴滴答答淌满了血,有狰狞的眼球不断从皮肤下冒出来,挤满了脖子的每一寸地方。


    他们就这样拖着脖子在崎岖的雪山路上狂奔,脑袋被冰刺和石头刮得血肉模糊。


    他们的追击无声无息,仿佛幽灵一样。


    只是稍一回头,就能看见无数双冒着血光的眼睛在背后齐刷刷盯过来。


    “保持十米以上距离!”


    一号发现了那些冰冻视线的距离限制。


    但发现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白天器材齐全,准备充分,登这座雪山还要费不少力气,要死要活的,现在什么都没有,只凭两条腿,自然是更加艰难,雪上加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开始的劲头儿像冰天雪地里的火一样,渐渐被扑灭。


    “啊!”


    二号一个趔趄,滚进了冰裂缝中,来不及爬起来,就被几颗可怖的眼球扫过,咔咔地凝成了一座冰雕。


    冰雕砰地炸裂。


    雪屑夹杂着红白的腥臭溅在一号的斗篷上。


    一号就像被毒蜂蛰了一下一样,张大嘴猛喘一口,发了疯地向前狂奔。


    他甚至不敢再回头去看那些无声追来的怪物离他还有多远。


    他边跑边愤怒地瞪了一眼最前头的黎渐川。


    说动手就动手,就不能像高智商玩家一样好好坐下来抽丝剥茧吗?——虽然他们几个诸葛亮,什么也没剥出来,还要靠这一个臭皮匠破局。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而且这些老玩家们能够在魔盒游戏混到现在,当然不会是废柴,一些手段层出不穷,倒没有谁再像二号一样被杀。


    在几个玩家陆陆续续都被冻伤了一些身体部位后,他们竟然硬生生靠着两条腿,在这场生死追逐中,穿过了冰裂缝最密集的地带,来到了之前几次遭遇雪崩的地方。


    他们毫不犹豫地跑入了这片区域。


    “等等……”


    宁准抱着黎渐川的脖子,一直在看着后面,这时突然高喝一声,语气冷静至极,“他们不追了。”


    其他玩家边跑边回头,果然看到那些眼睛怪都停下了无声无息的脚步,一颗颗眼球在脖颈出转动着,充满恶意地盯着他们,却没有向上继续追。


    一号差点喜极而泣。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另一种可能:“他们害怕这片区域!”


    话音未落,一阵熟悉的奇怪咀嚼声响起。


    黎渐川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想起了这道咀嚼声熟悉的原因——在雪山过夜的第一个晚上,他闭着眼,听到帐篷外传来了这种声音。那时候,他们没有像第二次第三次一样离开雪崩地带,而是就地扎营。


    “什么声音?”


    谢长生警觉地向周围看去,头顶上的头灯划亮四面。


    突然,他转动的脑袋一顿,猛地看向脚下。


    头灯的光落在雪层上。


    厚实灰白的雪层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转变成了透明的冰层。


    一张惨白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紧紧贴在冰层上,琥珀色的眼球圆睁,死气沉沉地从里面望出来。


    同时,一只同样惨白的手掌诡异地穿透冰层,一把抓住了谢长生的脚,向下狠狠拽去。


    谢长生的神智仿佛要被冻结抽离一样,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如坠冰窟,寒冷颤抖。


    在即将迷失的瞬间,他蓦地一咬舌尖,手掌飞快结了一道印,一层幽蓝火焰呼地在他身上燃起,如同地府鬼火。


    冰层里的那双眼睛阴毒地瞪了他一眼,飞快隐没。


    惨白的手被火焰燎成了粉末。


    “克制怪物的能力?”


    一号被谢长生吓了一跳,心念电转,立刻有了猜测。


    这种特殊能力杀伤力大,非常强,但往往需要付出的代价非同一般,而且使用次数受到很大限制,极有可能是一次性的,所以真正选择的玩家只有很惜命的极少数,或者专门攻研这个方向的。


    “跑起来!”


    黎渐川注意到谢长生的反应,立刻明白冰下的古怪。


    凭借极快的反应能力,能躲开大部分冰层下的袭击。


    但跑着跑着,黎渐川却发现落后他一步的六号好像在慢慢变矮。


    他下意识向下看去,就看到冰层下好像有一张嘴一直追在六号脚下。


    六号的脚掌和半截小腿已经不见了,鲜血蜿蜒一地。


    但诡异的是,六号竟然恍若未觉,还在气喘吁吁地拼命奔跑。


    “你脚下!”


    黎渐川咬牙拉了一把六号。


    但六号的整条手臂却从黎渐川手中脱落了。


    冰层下那张模糊的嘴,一下子咬掉了六号半个身子,只剩下六号的脑袋骨碌碌向前滚了一段,传出疑惑的声音:“你在说什么,五号?我脚下什么也没……”


    脑袋也被吞了。


    黎渐川心里一沉。


    下一秒,那片冰层裂开一道缝隙,六号无声无息地钻出来,向前奔跑,还顺势在冰层上溜了一段冰。


    他是复活了,还是……早就被替代了?


    这种替代,甚至连玩家本人都没有发现?


    黎渐川心头突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恐怕他们走出这个里层,将要面临的,并不是即将揭晓谜底的希望,而是更深的绝境。但他们不可能在里层永远拖下去,那个投票有问题。


    这里呼喊与疯狂跑动的动静,终于招惹来了熟悉的雪崩。


    所有玩家都咬紧了牙关。


    拿自己的命来检测关卡,真是丧心病狂。


    但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


    至少目前来看,眼前的循环已经被打破。这场雪崩到来,不是他们身死,就是新的通道。


    雪雾翻滚如大潮。


    轰隆隆的雪流崩塌卷来,刹那就将这片地带彻底淹没。


    置身于沉重的压力与冰冷的黑暗中,黎渐川头一次在遭遇雪崩的第一时间没有陷入昏迷。


    他保持着清醒的意识,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由蜷缩的状态慢慢舒展开,怀里宁准的触感消失,双脚踩到了实地。


    视野燃起昏黄的光。


    周围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黑暗,前面一点光亮依稀可见。


    那是一扇完全打开的木门,和放在木门前的一个烛台。


    黎渐川想朝那个方向走去。


    但他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些异样,下意识回头一看,就看见那些对他们穷追不舍的NPC一个个恢复了正常的模样,站在十几米远的地方,脸上阴沉狰狞的表情慢慢转为恶毒的、得逞的诡异微笑。


    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遥遥飘来。


    “终于进去了……”


    “我已经陪他们玩够了这种把戏,他们……心甘情愿……”


    “消化食物……多久……”


    凭借黎渐川过人的听力,也只能听见低低的只言片语。


    但还没等他从这些话语片段中判断出什么,他周围所有的光亮和声音就都好似被海绵吸走一样——他陷入了一个熟悉的逼仄的无声空间。


    他只能听到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和那道熟悉的回声。


    “你是……训.诫者吗?”


    没有通道。


    他来到了那处写着发光字迹的黑暗空间。


    并且,这处空间的黑暗就像褪色一样,在缓缓退去,还原出房间原本的面目。


    第26章  有人爱上了实验体。


    周围环境的轮廓慢慢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如浮出水面的岩石。


    黎渐川观察着渐渐清晰的视野。


    他集中着精神,全身保持高度的警戒,确保在遭遇未知危险的瞬间就可以做出应对。


    但这里似乎并没有危险。


    不出黎渐川所料, 这是一间封闭的不足二十平米的禁闭室。


    空间逼仄, 破旧。


    没有窗户, 只有一扇仿佛被焊死在墙上的铁门。


    铁门上竖着几道栏杆,有一扇只能露出双眼的小窗。


    外面漫射的昏沉光线漏进来点, 圈亮了墙上斑驳脱落的漆皮,和一面挂在墙上的电子钟。


    禁闭室内没有照明设施,但阻碍黎渐川的那些黑色潮水已经退去,以黎渐川的夜视力,这样的昏黑与白天并没有太大分别。


    一张单人床紧紧靠在房间的最里侧,床上的白床单沉积着干硬的大片血迹,脏污腥臭。


    黎渐川就站在床边。


    他弯腰试了试, 发现以自己的力量, 竟然一点拉不动这张床。


    四面检查了一下, 单人床没有焊在墙上, 这种阻力显然无法用科学来解释。当然,他本身出现在这个游戏里, 就够不科学的了。


    整张床检查过,没有任何发现。


    黎渐川又将视线投向他处。


    这间禁闭室的空间不大, 陈设也很简单。


    除了这张仿佛凶案现场的床, 还有一张带着三个抽屉的桌子, 一个挂钟, 和一面贴满了开肠破肚的血淋淋照片的墙壁。


    黎渐川走到桌边, 看到桌面上用图钉钉着一张纸条,写的就是他之前在黑暗中见过, 并且无意识念出来的那句“你是训.诫者吗?”。


    文字是手写中文,这也是他当时没有太多思考,条件反射般第一时间念出来的原因。


    这张桌子的桌面上只有这一张纸条。


    下面三个横排的抽屉,黎渐川拉出来看了看,前两个都是空的,没有夹层。


    第三个上着一个密码锁,蛮力拉不动,看样子只能解开密码才能拉开。


    桌子上放的挂钟是电子钟,指针哒哒地转动着,现在刚滑过九点没多久。


    黎渐川判断,自己很可能就是九点准点的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再旁边的一面墙,看着就有些血腥恐怖了。


    墙上贴着的照片密密麻麻,非常多。


    黎渐川仔细数了下,竟然正好是五百二十张。每张照片大概只有半个手掌大小,不知道用什么胶水粘贴的,摸不到边缘,很难撕下来,强行撕扯,可能会毁坏照片。


    当然,这些照片里也不是什么值得撕下来细细欣赏的美景。


    每一张照片都血糊糊的,拍摄的似乎是人体的某个部位。


    并且这个部位正在被一些金属器械掀开皮肤,切割肌肉,抽离骨骼,看着宛如血腥残忍的分尸现场。


    拍摄的角度有点特别,离得很近,像用放大镜在观察一样,只能看到被手术的部位,看不到手术台上的人,和周围。


    这导致整张照片都如同在血里浸泡过一遍一样,带着冰冷古怪的残酷,与黏稠的腥烂感。


    黎渐川观察了一会儿这些照片,发现虽然部位不同,但可以看出,被动刀的是一名男性。


    大概率是黄种人,并且看他的器官骨骼发育,这些照片覆盖了他整个发育期,大约是十岁,到十七、八岁的区间。


    单凭这些照片,他看不出这个手术是在做什么,但本能地有股强烈的反感。


    看完这面有些恶心阴沉的照片墙,黎渐川又仔细敲打检查了墙壁地板天花板,没有任何发现。


    铁门也封得很死,他的力气连小窗上的铁栏杆都拉不弯,更别提对铁门做些什么。


    虽然小窗外有光线,但他望出去的时候却什么都看不见,外面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而这间禁闭室,是一个全封闭的密室。


    黎渐川靠在桌边,半边脸浸在不知何处而来的朦胧光晕里,有些焦躁。


    他看了眼挂钟。


    距离他来到这里,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也就是说,他已经半个小时没有见到宁准了。


    虽然比起对魔盒游戏一知半解的他,宁准显然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司机,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有点暴躁的忧虑。他不知道宁准是否也面临他这样的处境,因为对于宁准所经历的地下通道,宁准本人的描述比较含糊,似乎在隐瞒什么。


    黎渐川猜想,或许每个人要面临的地下通道的第二扇门都不同。


    是的。


    他初步猜测,自己目前所处的这间禁闭室,就是之前在地下通道里见到的第二扇门牢门里的空间。


    在第二次雪崩昏迷前,宁准对他说,相信你看到的。


    所以他在进入所谓梦中时,先摸了下后背上宁准留下的抓伤——那痕迹还在,微微刺痛。故此,他猜测,这可能并不是一个梦,他们是切切实实地进入了这个通道。


    黎渐川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三次雪崩后见到的情景。


    第一次是通道口的木门上有一首他不认识的外国诗歌,他念着诗歌,开了木门,和一扇有着密密麻麻眼球的血肉之门。


    然后在第二扇牢门前,他遇到了那个有关训.诫者的问题,他答不是,于是被小窗内伸出的怪物手臂勒死了。


    第二次他依旧出现在通道口,先按照宁准的话确认了来到这里的是自己的身体,而非做梦和意识。


    这次木门上的诗歌变了,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他依旧念着诗歌打开了木门——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仿佛是种下意识的尝试和反应。


    但这次他没有遇到血肉之门,而是直接来到了牢门前。


    面对同样的问题,他选择回答是。然后他就被一只手,推进了门里。


    接下来就是第三次。


    他直接出现在黑暗的空间,看到金色的字,念了出来。


    然后这个房间就像是鹦鹉学舌一样,每隔一段时间,重复一遍他的话。


    而在第三次离开之前,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回答了不是。


    把这三次经过归拢到一起,黎渐川细思之下,有点脊背发凉。


    是他听错了,还是那时候外面真有人回答了?那个人是谁,会不会是自己?


    如果不是,那就证明他想多了。


    如果是,那眼前这一关的难度指数就是直线上升。因为他本人就在禁闭室内,那么外面如果也是他,那就只可能是其它时间线上的他。


    他先按下心里深层的担忧,决定等待,看看自己的猜测会不会印证。


    时间悄无声息流逝。


    墙上挂钟滴答的声音轻缓均匀,暗合着渐趋缓慢的心跳。


    小窗外的光线慢慢暗下来。


    黎渐川的姿势一动不动,宛如一座凝固的雕像。


    他专注地听着铁门外的动静,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声响。


    在十二点到来时,他闭上了眼睛。


    按照游戏规则,他的法则是在每晚十二点到一点闭眼。


    这个十二点到一点,在这局游戏里显然不具备客观性。也就是说,是在玩家本身认知里的十二点到一点区间,就可以作为法则实行的时间。


    万一没有时间参考,那恐怕也只能盲赌了。


    十二点的指针滑过没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不断靠近的脚步声。


    很轻,稳而快,夹带着轻微的呼吸声。


    这样的脚步,一听就是身体素质很好的人才拥有的。并且这个人很小心,应该习惯于潜伏类的工作,所以面对未知的环境,会放轻自己所有气息,保持警惕。


    而这样的习惯,恰好是黎渐川多年养成的。


    低低的诗歌诵念声与烛光一切来到门前。


    黎渐川不能睁开眼,但他根据这声线和诵念的发声习惯,已经确定了来人的身份,就是他自己。


    而这时,这间阴沉沉的禁闭室突然发出声音:“你是……训.诫者吗?”


    依旧是黎渐川之前迟疑念出的声音语调。


    只是因为这声音好像是从整间禁闭室的四面八方传来的,所以显得语气颤抖而诡异,通过狭小的铁窗钻出去,完全没有了黎渐川本人的原声。


    听到这句话后,黎渐川一个箭步冲到门前,闭着眼在铁栏杆上狠狠地砸,大声喊道:“别回答它!听见没有?别回答它!”


    但他的喊声似乎根本没有传出去。


    他的手指也无法穿过栏杆,伸出更远,就连他的缩骨能力都不能让他变得柔软的手臂探出去。


    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在黎渐川的喊声里,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漠地回答:“是。”


    与此同时,一声突兀的咔哒声响起。


    黎渐川立刻感觉到自己按着的牢门松动了,似乎是被打开了。


    但门内没有把手,他用力拉了拉小窗上的铁栏杆,铁门仍是纹丝不动,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动摇,只是黎渐川的幻觉。


    接下来。


    黎渐川耐心着观察,发现了其中的规律。


    每隔这里的十二个小时,外面的自己就会来一趟。


    而黎渐川本人因为无法分辨出哪个十二点是晚上十二点,所以遇到十二点到一点,统统都会闭眼,虽然他感觉,自己就算睁眼,也看不到外面人的模样。


    每次外面的自己来到门前,都是在重复他之前在这扇门前的是与不是的回答。


    回答不是,会无声消失。


    回答是,牢门会发出咔哒声,并轻轻向后一震,像是要打开一样。


    而且,黎渐川还注意到,在外面的自己回答是后,有一阵很淡很淡,微不可闻的腥气从外面飘了进来,一闪而过。如果不是他嗅觉极其灵敏,可能注意不到。


    在这不断循环的期间,黎渐川试过各种办法和外面的自己沟通,或者逃离这间密室。


    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过去时间线上的他,是目前的他改变不了的。


    那么如果过去的他回答是,导致他被关在了这里,而他又无法阻止过去的自己回答是,那他只能一直被困在这里。


    从这个方向打破循环,几乎是不可能的。


    黎渐川暂时放弃了这个努力方向。


    他利用十二点到一点之外的时间,开始重新研究这个房间里的每样东西。尤其是那个带着密码锁的抽屉,和满墙的照片。


    就连挂钟他也没放过,拿下来拆过一次,但没动关键部分,免得唯一可供参考的时间错乱。


    毫无线索。


    黎渐川在度过第二十七个十二小时后,不得不停下来。


    他怀疑再这样下去,自己一贯引以为傲的意志力会出现崩塌。这种幽闭的,循环的空间,最容易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崩溃、绝望。


    他睡了几个小时,放空大脑,调节心情。


    醒来时,他下意识拢了下怀里。


    却摸了个空。


    ——那具喜欢他怀抱的身躯不在。


    意识到这一点后,黎渐川的胸口变得沉闷起来。


    禁闭室的空气已经十分沉闷污浊,他有些透不上气,大口呼吸了下,从地上爬起来,再度来到书桌边,准备继续研究加了密码锁的抽屉。


    然而,这次在蹲下来前,他又看了一眼那张钉在桌面上的纸条。


    训.诫者是什么?


    这张纸条,又是谁写给谁的?


    黎渐川凝眉看着纸条上的字迹,感觉自己这几十个小时的检查,好像都在无意识地忽略这样东西。


    这是不正常的。


    按照他的严谨,绝对不可能主动去忽视这间禁闭室里任何一样东西。


    黎渐川思索着他上次念过纸条发生的反应,决定冒险。


    于是他再次开口,用平淡的声音念了一遍:“你是训.诫者吗?”


    久未开口,他的声音格外的沙哑低沉,带着初醒的疲惫与倦怠。


    念完,这间禁闭室似乎没有任何反应。


    并没有像上次一样,鹦鹉学舌地重复他的话。


    黎渐川叹了口气,正要蹲下继续看密码锁,突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斜后方的动静——那面照片墙上,有一张照片脱落,掉了下来。


    黎渐川马上起身,毫不迟疑地过去捡起了那张照片。


    看墙上空出的位置,是在第一排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只血肉被全部割开的手,看骨骼发育程度和大小,还是个孩子的手。


    翻过照片,后面写着两行英文:“第一阶段,实验体电击驯服。初步实验结果:实验体意志顽强,记忆清洗遭遇障碍,建议强制清除。”


    不论是照片,还是照片后的字迹,近距离一看,都很陈旧,像是存放了许多年的老照片,老记录。


    黎渐川从这两行字判断出,这可能是一个人体实验,并且相当没人性,十分残忍。


    他皱眉看着照片,试图再找出更多的线索。


    但就在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照片里那只手上时,一股强烈的电流突然从他拿着照片的手指传导向全身,剧痛瞬间蔓延四肢百骸,如一道雷霆劈在他头顶。


    黎渐川猛地扔开那张照片。


    但电击却如影随形。


    这并不像他刚到宁准实验室时遭遇的电击,电流虽强,却并不知名。


    他因着宁准的残忍手段和人体实验的名声,对宁准好感有限,但在逛过实验室部分区域后,他发现那次电击他的,很可能并不是宁准的人。


    可眼下这电击明显不同。


    黎渐川四肢抽搐着倒在地上,眼球不受控制地向上翻,强有力的心脏此时就像被一只缠着电网的手狠狠捏住了一样,痛得无以复加。


    这疼痛里甚至带着一丝迟缓麻木的麻痹感,仿佛随时会让这颗心脏停止跳动,陷入沉眠。


    这是濒死之感。


    黎渐川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对心脏的感知,对大脑的操控。


    他多次九死一生,对这种死亡感并不陌生。


    他也不确定,在这里死亡,是真的死亡,还是像之前一样,是假的死亡。


    脑壳嗡嗡,疼得眩晕作呕,抽搐无比。


    他咬着舌头,不顾受伤,也不让自己昏迷过去。


    就在黎渐川真以为自己要完蛋时,电击停下了。


    他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体犹在抽搐。


    趴在地上缓了几分钟,黎渐川扶着墙起来,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


    这次没有电击,但也没有更多的发现。


    他扫了满墙的照片一眼。


    如果每张照片后都有类似的内容,那他或许很快就能知道这里的故事的真相。


    这么想着,黎渐川又来到书桌边,一遍遍重复念着那张纸条上的那句话。


    但奇怪的是,禁闭室内再没有其他古怪现象发生了。仿佛刚才掉落的照片,只是巧合。


    念纸条没用,黎渐川就不得不采取蛮干模式了。


    这间禁闭室里没有其他工具,黎渐川搜寻了下,把钉着纸条的图钉抠了下来,再加上手指,开始一张一张撕下墙上的照片。


    幸好禁闭室没多高,而黎渐川身高又足够高,所以最上面的照片也能稍微费点力撕下来。


    但他之前所想的,每张照片背后都有文字内容,显然是想多了。


    一连撕了上百张照片,两只手的指甲全都劈了断了,磨得血糊糊的,也再没有哪张照片背后有字。


    黎渐川却很能沉得下心。


    这一张没有就下一张。


    与其坐在这禁闭室里等死发呆,那么不如试着找线索,即便再困难,也不算什么。


    之前他之所以没有动这些照片,无非是研究了半天,发现弄不下来,单凭双手,很难撕。但现在看到照片有线索,又想起了图钉,那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照片全检查一遍。


    他不相信它们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营造血腥恐怖的气氛。


    或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在黎渐川终于清理完整面墙,小心翼翼地用磨秃了血肉、快要露出指骨的手指撕下最后一张照片时,最后一张照片的画面慢慢被一层血色覆盖。


    血色淌过后,一段文字显现出来。


    “第520周,实验体被送离。


    有人爱上了实验体。


    他的爱人愿意代替他,成为永不安息的恶灵。”


    第27章  离开的钥匙在爱人的心脏里。


    照片在黎渐川手里化成了一滩血水。


    从他指间淌落。


    黎渐川皱起眉, 甩了下手上的血,凑近闻了闻,很可能是人血, 但没有更多信息。


    他随意在本就脏污不堪的床单上擦了擦手, 正要重新再检查一下这些照片, 就忽然发现,书桌上多出了什么。


    光线接近于无的昏暗中。


    随着最后一张照片化成血水, 书桌上原本放置纸条的地方,缓慢地现出了一本厚厚的硬皮书。


    米白色的封皮,旧金色的烫纹,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圣洁纯净的气息,与这间阴沉压抑的房间格格不入。


    黎渐川翻开这本书看了看,发现这是一本诗集。


    没有目录。


    黎渐川一页一页翻下去,在第153页和第244页找到了他之前念过的那两首诗。


    他又试着低声念了一遍, 禁闭室没有任何反应。


    但很显然, 这本诗集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书桌上锁的抽屉是六位数字的密码锁。


    黎渐川这几十个小时一直在试, 但毫无线索的尝试, 只是在从一百万种组合中碰运气而已,这可比中五百万彩票还要难。但这是一把没有次数限制的密码锁, 所以黎渐川随手试试,也只当在没有线索的时候先碰运气了。


    新得到的页码数黎渐川也尝试了下, 失败了。


    密码, 通常都要与数字有关。


    黎渐川的眼睛缓慢转动着, 眼底闪烁着细微的蓝色光芒。


    他一一扫过牢门、书桌, 照片、床、挂钟……


    还是没有头绪。


    解谜这种事, 一向都不是他所擅长的。


    比起绞尽脑汁猜测,费尽心机寻找蛛丝马迹, 他还是更喜欢躺着给宁准双击“666”。


    黎渐川烦躁地向后捋了下碎发,继续盯着那本诗集看。


    看得久了,即便对文学丝毫不感冒,黎渐川也看出了这两首他熟悉的诗歌的古怪。或许是环境作用,他总觉得这两首诗歌似乎是在暗喻什么,十分晦涩。


    第一首,在第一次进入地下楼梯时,黎渐川并不知道这首诗歌的名字和作者。而这一次,通过这本诗集,他得知这首外国诗歌名叫《冬夜》,作者是特拉克,看诗歌的意思应该是在描写冬天夜晚的宴会。


    “雪花在窗外轻轻拂扬


    晚祷的钟声长长地鸣响


    屋子正准备完好


    餐桌上正备满丰盛的筵席


    漫游的人们,只有稀少的几个


    从幽暗道路走向大门


    恩惠的树木闪着金光


    吮吸着大地之中的寒露


    漫游者静静地跨进


    痛苦已把门槛变成石头……”


    字里行间没有明确地去指出什么,但黎渐川却总觉得这首诗歌的指向,就是他们这场游戏。


    雪花,他们在里层世界,经历的就是雪崩日的循环,并且他想起了韩树发的那条投票简讯,上面有一句话“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负罪”。


    这两个雪花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联系,或者暗指。


    这样去看,这首诗歌的每一句,可能都有特殊含义。


    钟声,屋子,餐桌,幽暗的通道,漫游的人们……它们好像都一一对应着一些东西。但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黎渐川只有毫无根基的猜测。


    他静静思索着,翻向第二首。


    这一首诗歌他见到的时候就认出来了,布罗茨基的《一九八零年五月二十四日》。


    开头第一句就是“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在黎渐川被关进这间该死的禁闭室后,他就大致猜到了这首诗歌的部分含义。


    在这里,他就是这个“我”。


    但这首诗不仅仅是写坐牢,还有流放。


    “……


    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地球的


    阔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


    离开生我养我的国家。


    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一个城市。


    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


    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


    除了干水什么没喝过。


    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


    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


    这部分让黎渐川很在意。


    如果这两首诗歌与游戏有很大的关联,第二首又暗示着他目前和未来的处境的话,那么除了蹲在这间禁闭室坐牢,他还会有其它待遇才对。


    可目前为止,他没有能够离开这里的迹象。


    他捏了捏眉心,看着诗集,恨不得立刻穿回初高中,把在语文课上睡得呼噜震天的自己扇醒。


    时间飞快地流逝着。


    小窗外稀薄到近乎没有的光线悄无声息地变幻着倾斜的角度,与光亮程度。


    它在渐渐消失,迎来如深海般令人窒息的黑暗。


    然而,就在它即将被黑暗全数吞没时,它的尾巴不经意地扫到了桌面上的诗集。


    黯淡的光线落在泛旧的纸页上,擦过诗歌的句子。


    在这个过程中,有三行字就像是突然吸收了这光线的光芒一样,染上了淡淡的金色。


    黎渐川发酸的眼球立刻一动,所有飘飞的思绪瞬间回笼。


    他没有立刻冲上去拿起诗集,而是仿佛福至心灵般,猛地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九点。


    这首诗歌在第153页,三个数字相加,等于九。


    对于数字的敏感马上让黎渐川联想到了这个方向。


    是巧合吗?


    随后,他又爬到小窗上向外望了望,依旧是什么都看不见,也追溯不到那些光的来源和具体方向。


    桌上的诗集亮着三行金字。


    依次是“雪花在窗外轻轻拂扬”、“从幽暗道路走向大门”、“痛苦已把门槛变成石头”。


    黎渐川着重研究了一会儿这三句话,盯着这张纸的力度很有用视线把纸戳穿的感觉,这种需要脑子的时刻,他格外想念宁准。


    如果他的推测是真的,那么第二首诗的页码数字相加,就是十,代表十点。


    黎渐川把诗集翻到那一页,等待着。


    这个十点,很显然不是一个小时后的十点。


    因为此时小窗外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要等到光线再次出现的下个十点。


    十三个小时的枯燥等待,换个人可能已经放弃了。但现在,黎渐川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


    毫无线索的绝望才会让人无望放弃,而哪怕有一丝希望,黎渐川的意志都会比最坚硬的顽石还要坚定。


    下一个十点很快到了。


    在这中间,外面的自己又不知疲倦地来了一次,依旧是无法改变。


    从九点开始出现光线,但都对书页上的文字没有丝毫影响。


    直到十点的第一缕微光照在上面。


    果然,第二首诗歌上也有三行字变成金色,亮了起来。


    那三句分别是“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确实,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


    黎渐川凝视了这三行字几分钟,又把诗集返回到第一首诗歌。


    9,9,10。


    14,14,16。


    这分别是第一首诗歌和第二首诗歌三行字的字数。


    如果要尝试密码的话,在不知道真实密码数字会不会重复的前提下,就要包含进重复的。


    而两位数,黎渐川按照习惯将它们相加,最后得到六个数字,991557——不知道对不对,但他被困的这段时间里,黎渐川已经习惯把所有能和数字挨上边儿的东西都凑成六位,来尝试密码锁了。


    甚至有时候短暂休息浅眠,黎渐川都有种大脑停不下来,一直在试密码的错觉。


    这个房间里唯一一个带锁的抽屉,拥有的线索肯定是很关键的。


    黎渐川单膝跪下,在昏暗中紧紧盯着密码锁上的数字,开始挨个儿转动它们。


    轻微的咔哒声迟钝地响着。


    六个数字拨完。


    “啪!”


    一声清脆的弹簧声,抽屉上的密码锁终于打开了。


    这大概和在沙漠里爬了半个月的人见到绿洲一样,有点麻木的难以置信。


    黎渐川顿了两秒,对着这把折磨了他几十个小时的密码锁就是狠狠一拳。


    金属擦破他的皮肤,沾上星点的血。


    黎渐川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重重吐出口气,算是一拳把自己心里的憋闷一扫而空。


    适当的发泄,有利于心理健康——他深信这一点,除了宁准诱惑他的时候——因为那很可能会演变成不适当的发泄。


    手上的铁锈味刺激着他的大脑,让他格外清醒。


    他抹了把脸,起身打开抽屉。


    抽屉里很空,只放着一张折叠的花式便笺,和一把锋利雪亮的手术刀。


    黎渐川检查了下抽屉,没有夹层。


    他拿起手术刀,将便笺打开,一眼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离开的钥匙在爱人的心脏里。”


    看清这行字的一瞬间,黎渐川忽然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他不自觉地将这行字念了出来,然后仿佛有什么在提醒他一样,他握着手术刀,下意识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床——


    原本空无一人的单人床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昏迷的人!


    而这个人,黎渐川无须多加辨认,就知道,是宁准!


    宁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之前去了哪里?


    他的出现和这张便笺上的话又有什么联系?


    短短几秒,黎渐川脑海中闪过了无数问题与猜测。


    而下一刻,他听到了宁准的呼吸略微一变,快了点。


    看样子,他马上就要从昏迷中醒来了。


    黎渐川握着手术刀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宁准苍白的脸。


    来到游戏里,他的相貌发生了改变。那双很有辨识度的幽沉的桃花眼一合起来,乍看五官,就像面对另一个陌生人一样。


    这个陌生人纤弱无力,瘦削单薄,并没有宁准那种即便放低姿态勾人求欢都格外强势的气息。


    那是宁准专属的。


    黎渐川看了会儿,抬手把那张便笺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咽了进去。


    然后他虚虚握着手术刀,用刀锋轻轻拍了拍宁准的脸。


    宁准在这冰冷的触感下,像畏寒的小动物一样缩了缩,艰难地睁开眼。


    眼神恍惚了不到一秒,猛地涌上冰冷的警惕与凛然。但也就在这一秒,扫视的视线定在了黎渐川身上。


    那双桃花眼所有的情绪立时沉淀了下去,转为清明。


    “哥哥,想我了吗?”


    清越中透着低哑的嗓音,含着微微上扬的笑意,有点不经意的戏谑,既冷淡,又莫名亲密。


    黎渐川盯着那双桃花眼看了会儿,神色缓缓放松,弯下腰,将宁准抱了起来:“床脏。”


    第28章  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不用特意叮嘱抱上来、抱紧点之类, 那两条修长的手臂就已经自动自发地环过了黎渐川的脖颈,贴了上来。


    “终于找到你了……”


    宁准凑近,鼻尖轻轻擦过黎渐川的侧脸, 动作和语气都带着说不出的亲昵, “周围很黑, 这是哪里?”


    “我的第二扇门里。”


    把人切切实实抱到怀里,感受到这具身体的温度和线条, 黎渐川心头一直莫名笼罩的阴翳才慢慢散开了些。


    他回答着,靠墙坐在地板上,单手握着宁准的腰,让他侧坐在自己的腿上,将人扣到身前。


    手掌贴上宁准的腰,黎渐川这才注意到,宁准身上只穿了一套单薄的衬衫长裤, 和他的登山保暖服完全不同。


    “冷吗?”


    黎渐川察觉到宁准搭过他的肩头的手指在轻微的颤抖。


    他把外套脱下来裹在宁准身上, 抓过他的两只手, 正要握进掌心暖暖, 却忽然一顿。


    宁准只有左手在不停发抖,右手没有任何问题。


    “怎么回事?”


    黎渐川看着那只手。


    宁准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靠在黎渐川身上, 撩起眼皮,看似不经意地在这整间禁闭室转了一圈视线, 桃花眼无声开合着, 低声道:“累的。我的第二扇门是一间密室, 我找到线索之后, 拿到了一把锥子, 凿了半天的门才终于出来了。”


    手腕颤抖着抬起来点,宁准说:“给揉揉?”


    一个惯用右手的人, 会用左手拿着锥子凿门吗?


    黎渐川心里嗤笑一声,却没戳穿。


    他瞥了宁准一眼,温热的手掌握住那只手,从关节到掌心,手法精炼地揉按起来,舒缓着宁准僵硬的肌肉和骨骼。


    宁准垂眼注视着黎渐川的动作。


    粗糙的茧摩挲过指腹。


    黎渐川的手指穿插过来,从他柔嫩敏感的指缝间滑出,若有似无的触碰带起一阵阵略烫的酥麻。


    柔软的地方被按压,感知清晰,有点酸胀,给人一种掐在某种软肋命脉上的错觉,脆弱,又带着让人头皮炸开的心悸感。


    宁准的视线随黎渐川的手指而动,一双桃花眼幽暗漆黑。


    “这里和你的情况差不多,也是一间密室……”


    黎渐川一边给宁准按着手,一边将他来到禁闭室后经历的事,和找到的线索,都说了一遍,除了最后那个抽屉里的便笺。


    说完,黎渐川的按摩服务也结束了。


    他顿了顿,抬指托起宁准的手腕,在上面印了一吻。


    宁准一怔。


    一抹烫意突然从手腕内侧一路漫进了身体,让他难耐地蜷缩了下脚趾。


    他抬眼,目光定在面前人的脸上。


    男人五官英挺峻拔。


    冷硬的脸部线条利落干净,眉目如刀一样锋利,俊美性感,充满了荷尔蒙十足的男人味。


    低头垂眼时,微微皱了点眉,散出一丝若有似无的侵略性,像头温柔又危险的野兽,舔舐着自己的猎物。


    宁准偏头,将脸埋进黎渐川的颈窝,反握住黎渐川的手指:“如果这只手插的不止是我的指缝就好了……”


    说着,他微微动了下靠在黎渐川臂弯里的腰,几乎是在明示。


    黎渐川抬眼,不轻不重地拍了那截窄腰一巴掌,“少瞎撩拨。”


    说完,又补了半句别有深意的:“回去收拾你。”


    然后单手将人抱起来,按照顺序看他发现的线索。


    “这是那些照片,最后一张没了……这是那本诗集,这页和……这页是我在楼梯口的木门上看到的那两首诗,你看上面这几行字……抽屉里只有这把刀……”


    黎渐川介绍着,将所有东西摊在宁准面前。


    可不容易把人盼来了,别管怎么来的,先解放自己的脑细胞再说。


    宁准神色平静地翻看过一张张照片。


    目光在第一张照片背后的文字上滞留了几秒,又漫不经心地转开,去看其它线索。


    “你确定没有什么遗漏吗?”


    宁准若有所思地问。


    黎渐川摇头:“没有。不过我感觉破解这个密室的关键,应该与这两首诗有关。尤其是第二首,我念着它,遇到了这扇牢门,还被关了进来。还有那个关于训.诫者的问答,也很可疑。”


    “这个房间复制了你的声音,来问其他时间线上的你……”宁准思索着,手指轻轻抚过诗集的书页。


    “这确实是一个无点可破的死循环。”


    宁准说:“你无法与外界沟通,也就是不能改变其他时间线上你自己的行动,而你也无法回到过去,不念出那句话。有点麻烦。看来要想离开,只能拿到钥匙开门。”


    黎渐川眼神微动:“你确定这扇门有钥匙?”


    “确定。”


    宁准已经从黎渐川身上下来了,他向前走了一步,手掌贴上铁门,略微打量了一番,说:“这是一扇读取芯片验证的密码门,高于我们现实世界的科技水平,你没见过也是正常的。只要找到芯片钥匙,就能开门。”


    黎渐川在宁准脸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神色。


    宁准认识这扇门。


    “那我们再找找线索。”黎渐川说。


    他还是没有说出便笺的内容。


    因为他觉得这间禁闭室给出的线索有些奇怪。


    如果便笺上的内容就是拿到钥匙的最后一个步骤,那么这间密室存在的意义未免太过简单。


    就算没有发现照片的奥秘,没有诗集,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在无限长的时间内,总能试出密码锁的密码。


    而打开密码锁之后,就能得到便笺和手术刀。


    简略一点说,就是根本没有背景和解谜,仅靠笨方法,也能走到这一步。


    那么其它线索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正常的,应该是这房间里的所有线索,都相互关联,缺少任何一个,就不可能得到真相。


    现在,不正常。


    但是宁准出现在这里的时间太巧了。


    黎渐川心里有种强烈的感觉告诉他,不要让宁准知道。


    宁准没有更多发现,只好和黎渐川一起摸着黑搜查禁闭室的边边角角,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多了一个宁准,黎渐川就轻松了一大截。


    这种轻松不指体力上,而是精神上。


    二十四个小时后。


    外面的另一个黎渐川已经来过两次了。


    宁准也试图看出去,并和外面的人交流,但依旧失败了。


    中间两人抱着靠在墙角睡了几个小时,醒来后,又在房间内扫荡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不,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因为黎渐川眼尖儿地发现,这间禁闭室的面积在不断地变小。很大可能,是从出现在这个房间后,就开始出现这种状况。


    以步子测量了下,是两面墙在向里缓慢地移动。


    速度不快,但最多十二个小时,这两面墙就会合二为一,将这个房间挤碎。


    而他和宁准两个大活人,很可能会被挤成馅饼。


    “凿墙吧。”


    宁准提议道。


    没别的法子,这一项也可以姑且一试。毕竟宁准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肯定也是破解密室的关键。别的不知道,那就先试试别在腰后的锥子。


    说干就干。


    两人都不是墨迹的人,选中有门的那面墙,就开始合作开凿。


    黎渐川用锥子砸,宁准用手术刀辅助清理。


    黎渐川的力气比宁准大得多,但这锥子实在是太小了,袖珍得很,根本使不上力。


    凿了几个小时,也才只凿出来一个不足十厘米的小坑。如果像宁准一样时间充足,凿上几十个小时,肯定没问题。


    但现在,他们根本没有时间。


    左右两面墙越来越近。


    单人床被顶得向前,铁质床脚发出嘎嘎的刺耳摩擦声。


    书桌也在不断向里移动,封死了黎渐川和宁准身后的位置。


    刚开始他们两个靠在一起,后来距离容不下两个人并肩站着,黎渐川就将宁准拉到怀里,圈在身前,套娃一样单手搂着他,另一只手仍在砰砰地凿砸着。


    石灰与碎块飞溅,他用手臂挡着宁准的眼睛,不让他溅到。


    肌肉分明的胸膛不断起伏着,呼出灼烫的气息。


    黎渐川下颔上淌下的汗珠擦过宁准的额角。


    “来不及了。”


    宁准陈述事实。


    他的声音很冷静。


    “我认为不会真的死,”他继续说,“按照这局游戏的意思,我们应该会死一次,然后继续这个循环。在这里的身体,是我们在里层的身体。既然在里层身体被杀死,不会死亡,那么在这里也不会。”


    头顶砰砰的声音停止了。


    “不怕疼了?”


    黎渐川低头:“这个压力和速度,从痛苦开始到彻底死亡,至少要十几二十分钟,还是得你侧着站着。


    “慢慢被压扁……可是极刑。”


    宁准笑: “一个人怕,两个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黎渐川笑了下,拉着宁准转过身,宽阔的肩膀撑开,抵住了两侧压来的墙面。


    两人被逼在方寸之间,滚烫与微凉的气息交融纠缠,混合着烟尘的味道,浮躁又安静。


    宁准抬手抱住黎渐川的腰。


    黎渐川调整着受力最轻松的姿势,将少年的身躯圈进自己的轮廓里。


    不断缩小的空间里静默无声。


    慢慢地。


    有骨骼折断碎裂的声音响起。


    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这道越来越狭窄的缝隙。


    呼吸越来越急促,直至窒息。


    断折的骨骼刺穿五脏六腑,鲜血从毛孔内渗出,洇透衣服鬓发。


    这种过程极为缓慢,痛苦却是递增,骨血被碾磨挤压,破裂变形,每一秒都是极致的折磨。


    黎渐川的下巴最后轻轻搭在了宁准的发顶,嘶哑的嗓音说:“闭上眼……不疼。”


    光线湮灭。


    轰地一声,两面墙撞在一处。


    旋即,时光错乱,一切线条重组。


    只是一眨眼,如有神造,整间被完全摧毁的禁闭室恢复如初,一点不见被破坏过的影子。


    单人床,书桌,被撕得满是疮痍的照片墙,还有出现在床上的宁准。


    黎渐川浑身痉挛般一震,猛地睁眼醒来。


    他的眼神空白了两秒,似乎仍陷在真实而痛苦的死亡里逃脱不出。


    但也仅仅只有两秒。


    下一瞬,他飞快扫视周围,立刻明白了宁准的猜测属实,他们不会真的死去,他们又回到了宁准刚出现的时刻。


    就像读档重来。


    黎渐川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眼手里的手术刀。


    便笺没有再出现,可能是因为被他吃了,线索毁坏无法再生。


    他走到床边,宁准正好睁开眼睛。


    黎渐川脚步一顿,看着宁准脸上的水痕,心里的震惊无以复加。


    嘴张了张,他头一次有点手足无措:“你……哭什么?”


    宁准坐起来,神色倒是平静。


    他按了按眼角,淡淡道:“疼的。”


    确实是挺疼的。可不知为何,黎渐川总觉得宁准说的疼,并不是刚才的疼。


    但不等他细想,宁准便抬起手,抱住了他低下的脖颈。


    黎渐川顿了顿,旋即一揽宁准的腰臀,将人轻车熟路地扒拉到怀里。


    他观察着宁准的神色,抬手抚过他的额角。


    宁准的太阳穴一直在狂跳。


    这代表着他的脸色虽然很正常,但情绪却十分激烈。那跳动的力度,几乎要让黎渐川怀疑宁准的血管会炸裂。


    “没事。”


    黎渐川给他揉了会儿。


    宁准缓过来点,低声道:“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是。”


    黎渐川坦然道。


    他怀疑宁准的异常与此有关,打算直说。


    宁准抬起头。


    黎渐川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我想问一个问题。如果说,按照那些照片记录的,这间禁闭室关过一个实验体,实验进行了520周,有一个人爱上了实验体,愿意替换他,放他出去。那么,你和我,谁扮演的实验体?”


    宁准眼底的暗光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缓慢地消散了。


    他有点恍然大悟。


    扮演。


    这样认为,确实是最好的。也是他们唯一能出去的机会。


    “你告诉我你隐瞒的东西,我才能知道。”


    宁准略挑起眼角,“不过在之前死亡时,我大致就猜到了,离开的钥匙在实验体的爱人身上。或者说,他的爱人是放他离开的关键。”


    “没错。”


    黎渐川注视着宁准,沉默了片刻,道:“和手术刀一起拿到的,还有一张便笺,里面写着‘离开的钥匙在爱人的心脏里’。我认为是个陷阱。”


    他将自己对密码锁的推断说了一遍,观察着宁准的神色。


    宁准恍然:“你得到这句话,我刚好出现……你以为我是那个爱人?”


    黎渐川颔首:“很像自相残杀的戏码。”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宁准笑了笑,道,“时间限制早就启动了。也就是说,密码锁不会让你无限制地试下去。我出现之前你并没有丈量过房间的大小,或许在我出现以前,你解锁密码锁以前,房间就已经开始缩小了。”


    “我这个推测不是毫无根据的。”


    他指了下照片墙:“你之前说过,这面墙贴满了照片,每张照片之间几乎没有缝隙。你可以现在去看看靠近那两面墙的边缘,是不是已经有照片的贴痕被吞没了一点。时间限制开始的时候,可能是你撕下最后一张照片的时候。”


    “我在死前计算过,这两面墙移动的速度是递增的。刚开始的时候很难发现那种蜗牛一样的移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越来越快。”


    “从我感受到压力,到死去,其实不足十分钟。”


    宁准说着,黎渐川已经抱着他来到了墙边。


    宁准在这种昏黑的环境中视物不是很清楚,但黎渐川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确实,挨着会移动的两面墙的照片痕迹,被吞没一点边边角角。


    那里曾经贴着完整的照片,如今矩形的轮廓却残缺了。


    “你在拿到最后一张照片后,也就是说,得到诗集的线索后,如果依然没有在四十八小时内破解密码——我计算了下,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你没有按照抽屉里的提示找到钥匙,还是会死。这个密码锁,不会让你无限制地试下去。”


    宁准分析道,“所以,你的假设其实不成立。”


    黎渐川终于认识到了智商的差距。


    还有观察力。


    亏他之前还觉得看穿了密室的漏洞,还有点高兴。


    当然,他之所以隐瞒宁准,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怕那个所谓的爱人真的是宁准。而他会不会像念诗歌和念纸条上的训.诫者那句话一样,鬼使神差地被便笺上的文字操控,捅下一刀。


    又或者。


    他离奇地觉得,宁准会为了他自杀?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黎渐川就把自己悚着了。


    不过仔细想想,不太可能。


    理性上说,他和宁准认识不久,宁准对他应该算得上有好感、喜欢,但太过深重的程度,可能还达不到。


    毕竟一见钟情就爱得要死要活的,不现实,也不像是宁准这样心思重的人会做的事。


    “不过……”


    宁准贴在黎渐川的怀里,仰起头,暧昧湿缠的气息吐进黎渐川的耳廓:“哥哥还是很聪明。”


    黎渐川半边脸有点麻。


    淡淡瞥了宁准一眼,他默默地背起了这次的锅——虽然他觉得宁准说的,好像也有奇怪的地方,不过他想不出究竟哪里奇怪。


    “爱人这个称呼,在便笺里没有定语。”


    宁准从黎渐川怀里站起来,手指随意翻着那些血淋淋的照片,“替代品爱上了实验体,实验体也爱着替代品,这就说明,他们是彼此的爱人。也就是说,钥匙,可能是在替代品心脏里,也可能……是在实验体心脏里。”


    黎渐川问:“记录只说了替代品爱上了实验体,你怎么知道实验体也爱替代品?”


    桃花眼里的光略微一滞。


    宁准轻声笑:“合理猜测。”


    说着,他修长的手指一抽,抽出一张照片来,“试试又不花钱。”


    黎渐川接过照片。


    这正好是那张实验体正在动心脏部位手术的照片。


    仔细用指腹感受了几遍,黎渐川竟然真的找到了一处极为不明显的凸起。


    他用手术刀将照片割开,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揭下来,终于在照片内发现了一片小半个指甲盖大小的薄到几乎透明的钥匙形芯片。


    宁准用手指捻住芯片钥匙,往铁门上一按。


    一阵蓝色的波纹从芯片的位置向整扇门扩散。


    只听“咔哒”一声,紧闭无数个小时的铁门,打开了。


    门外是旋转的木质楼梯,一盏烛台放在门口。


    这是黎渐川熟悉的景象。


    既困难,又仿佛轻而易举。


    “走吧。”


    宁准说了声。


    黎渐川到门口拿起烛台,拉过宁准,正要继续往下走,却发现宁准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宁准背对着他,不知道在看禁闭室里的什么。


    “怎么,还舍不得?”


    “腿疼,背背我。”


    “……上来。”


    男人背起少年,穿过幽长的地下楼梯。


    很快,一片无垠的雪色,和两座一模一样的高山,出现在了视野里。


    第29章  北队在雪崩中全部死亡了。


    黎渐川背着宁准站在雪地里。


    他们周围什么都没有。


    刚才迈出的出口仿佛只是他们的一场梦, 一回头就已经消失无踪,只剩略显空旷的雪层,与茫茫黑夜。


    两人呼出的白汽飘忽地在冷冽的空气里散开。


    四面低垂的夜色里, 雪地仍反射着蒙蒙亮的银白薄光。一些凸出雪面的岩石被暗夜浸透, 漆黑深沉。


    不远处鼓着几十顶颜色鲜艳的帐篷, 有模糊的人影走来走去,正是黎渐川他们十分熟悉的营地。


    “你们终于出来了。”


    扑哧扑哧的踩雪声从前面的巨石处传来, 郑翔的身影出现,像个企鹅一样穿得十分严实,见到黎渐川和宁准也不惊讶,招了招手,就又转回去了。


    黎渐川手腕一翻,将手术刀按在掌心,背着宁准走过去。


    到了巨石附近, 黎渐川才发现, 除了他和宁准姗姗来迟, 剩下五名玩家居然都在。


    谢长生盘膝坐在石头旁, 见到他们点了点头,脸色也不太好, 脖子上似乎有一道青紫的手指掐痕。


    其他四个也都脸色惨白,红发青年二号更是一直在出汗, 不停地用手抹额头, 擦后颈。


    看得出, 他们在地下楼梯里也没好过。


    黎渐川抱着宁准坐在谢长生旁边。


    冰天雪地里, 宁准身上还穿着地下楼梯里那一身衬衫长裤, 即便裹了黎渐川的厚外套和厚裤子,也单薄得跟张纸似的, 寒风里一吹,嘴唇有些哆嗦泛青,只有靠着黎渐川火炉一样的身体才能缓解一点。


    几道视线在两人身上扫过。


    气氛沉默了一阵。


    郑翔率先开口:“我是一号。”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


    郑翔在这些各异的目光注视下,脸色不变,继续说:“我认为眼下这个情况,我们继续内部厮杀也没什么用,反正都杀不死,不如还是按照上次晚餐的讨论,专心找线索,摆脱这样的循环,如果大家认同……”


    “稍等。”


    一道不高不低的声音突然打断了郑翔的话。


    宁准迎着聚来的视线,窝在黎渐川怀里懒洋洋地掀起眼皮:“你的提议很好。但我想先告诉大家,我们已经摆脱了雪崩的循环,来到了这局游戏的‘真实’所在。也就是之前三号说过的,表层。”


    “之前我们关于这一局游戏的推测,差不多是正确的。”


    “这两座雪山分表层和里层,通道就是那道地下楼梯。地下楼梯的入口在雪崩地带,打开通道的条件是雪崩降临。”


    “我们突破了里层的虚假循环,进入了通道,然后经过通道来到了这里。这里就是表层。”


    红发青年二号问:“难道就不可能是我们又回到了里层?而且这个里层表层的说法,只是猜测,根本就没有得到证明。万一根本就没有表层呢?”


    坐在郑翔旁边的一个雀斑青年赞同道:“我们到这里有几分钟了,已经检查过了自己的身体。进入通道前在身上做的记号还在。如果我们这个身体是虚假不会死亡的,那么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应该也不是真实的。”


    “但我认为有表层,只是我们还没有到而已。”


    看他的措辞和表现,黎渐川立刻将七号与雀斑青年划上了等号。


    黎渐川还记得,雀斑青年是他第一次分队,在北队的队友。


    最后还剩下一个孙畅,应该就是六号。


    孙畅却摇了摇头,眉头死死拧着:“我觉得不是身体原因,而是……时间。”


    “时间?”


    几人脸上露出点诧异的神色。


    但孙畅却并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只是看了黎渐川和宁准一眼,说:“我相信这是表层,属于‘真实’。如果在这里我们被击杀,是会真的死。而且,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


    这话还没说完,营地的方向突然传来动静。


    几名玩家藏在巨石后看过去。


    隐隐约约的,营地那边两座雪山的出口附近,两支救援队出现,几个坐在牦牛上的人被扶下来,还有几副担架匆匆抬过来,哭泣声和低喊声被呼啸的寒风送过来一些。


    “怎么回事?”


    二号满脸疑惑,“我们都不在,救援队上雪山去救谁了?那些NPC登山了,也遭遇雪崩了?”


    郑翔一向考虑周全,身上随身带着一支夜视望远镜。


    他遥遥看着营地的情况,突然双唇一抿,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震惊:“怎么会……”


    话音出口,他立刻收敛了自己短暂的失态,压低声音道:“我看到这两支救援队从雪山上带下来的人里……有我们几个。”


    一道道狐疑错愕的视线落在郑翔脸上。


    郑翔皱眉放下望远镜,没有多解释,而是将手里的望远镜递给了其他人。


    黎渐川自然也看见了。


    他的视力看清营地的情况完全不需要借助其它工具。但他还是象征性地用望远镜扫了眼,点点头:“有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躺在担架上。”


    一双双眼睛从望远镜上闪过。


    等望远镜被最后放下,几名玩家的脸色都不约而同地阴沉了下来。


    雀斑青年环视几人一圈,声音平静:“谁能证明在这里的诸位,都是玩家,而不是别的其他东西?”


    没等人回答,他就说:“不能。”


    几名玩家都没有反驳他的话。


    黎渐川注意到,在用完望远镜后,这些人之间的姿势都有略微的调整,看着都是提高了警惕的防备姿势。


    “我们到来的时间有先后,而且是凭空出现,没有人能看到身后地下通道的门,所以我们无法保证,这里的人都是玩家。”


    雀斑青年继续说,“暂时没有潘多拉的晚餐,也无法确定真实的玩家存活数量。说不准,在我们还在里层时,就已经有人不是玩家了。毕竟那几次虚假的晚餐,没有任何参考性。杀不死玩家,只是二号的一面之词。”


    在座都是人精,这话里的意思一听即懂。


    没错。


    除了第一次晚餐,其余的潘多拉的晚餐全部是假的,雪山虚拟出来的圈套。那么以晚餐来作为玩家存活与否的确认方法,就不能作数。


    也就是说,目前存活玩家数量,未知。


    在看到此时营地里那几个和玩家们一模一样的人时,所有玩家心里都翻出了各种阴诡的猜测和想法。


    怀疑其他人是玩家还是怪物,是很正常的。


    “但我还是建议集体行动。”


    郑翔想了想,说,“游戏的玩家对抗性质,注定让我们无法彼此信任。但是这种情况下,贸然分散,很可能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这有块红布,大家愿意一起行动的,就撕一条绑在胳膊上,和里面那些做区分。”


    黑暗中安静了一阵。


    黎渐川无谓地扬了下眉,撕下三条过来,扔了一条给谢长生,剩下两条绑在自己和宁准胳膊上。


    孙畅看了看郑翔,也过来了拿了一条。


    剩下二号和雀斑青年,两人也没犹豫多久,都绑了红布。


    不论几名玩家都出于什么心理留下,至少目前看起来还算和谐,郑翔也算松了口气,垂下眼给自己绑,顺便遮住眼底的嫌恶与阴冷。


    他从来都算不上什么热心好人。留着人,自然也是有用处的。


    “还是要去营地看看。”


    商量了下,几人决定偷偷潜入营地。


    这个举动有些冒险。


    但天快黑了,他们两手空空,没帐篷没吃的,如果留在这里,一夜过去尸体都该冻僵了。还不如冒险一把,潜进去带点东西出来,顺便调查一下营地的情况。


    那些眼睛怪还让人记忆犹新,黎渐川觉得其他几人之所以没有干脆离开,恐怕除了各自的小心思,也是忌惮那些诡异的怪物。


    虽然望远镜的观察里看到的韩树等人都十分正常。


    几人早就摸透了营地的地形,很快从巨石处一路绕下去,从帐篷比较稀疏的后方悄悄潜了进去。


    营地里有点乱。


    中央的空地上亮着好几盏照明灯,头灯也晃来晃去的,似乎是韩树在说什么,聚集了不少人。


    这正好方便了黎渐川他们。


    他们观察了下情况,直奔附近的一顶塞满了物资的帐篷。


    帐篷很大,没有人在。


    黎渐川把宁准放下,很快整理出两个背包来。


    他们自己帐篷的东西都背在那些和他们长得一样的人身上,回自己帐篷也没东西可拿。所以也没必要回去浪费时间。


    “快点!前面没什么声音了!”


    郑翔催促道。


    乌漆嘛黑,什么也看不清,其他人收拾的速度远远比不上黎渐川。只有谢长生还算麻利,装了点东西就开始往身上武装锋利器皿。


    黎渐川见状,将背包背上,也挑了把斧子拎手里。


    对付那些怪物,斧子比细细薄薄的手术刀会强得多。


    他掂了掂手里的斧子,正打算先出去看看,就看到一束灯光突然晃了过来。


    “有人来了!”


    黎渐川耳朵微动,立刻贴在帐篷布上。


    所有玩家的动作一顿。


    宁准悄无声息地直起腰,攥着一把冰镐,来到黎渐川的身旁。


    郑翔等人也彼此对视一眼,在模糊的黑暗中轻手轻脚靠拢在帐篷入口附近,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对准入口,准备在光亮进入的瞬间落下狂猛的攻击。


    头灯的光圈照在帐篷上,十分黯淡。


    这种帐篷布极厚,几乎不透光,只能隐约捉到微亮的影子。


    脚步声靠近。


    黎渐川眼神一动,抬手比了个三。


    有三个人的脚步声。


    其他玩家都微微皱了皱眉。


    三个人,一旦动手,是绝对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无声无息地全部杀掉的。


    而一旦引起什么动静,他们恐怕就又要像之前一样,被眼睛怪追着逃往雪山,引发雪崩,再次进入地下楼梯。


    黎渐川将所有人的神色反应收入眼底,注意到旁边的宁准似乎掀起唇角笑了笑,然后就看到宁准接过黎渐川手里的手术刀,在斧子上轻轻敲了一段摩斯密码:“我来让他们闭嘴。慢慢杀。”


    几道探究的视线从宁准身上一掠而过。


    似乎还藏着一点莫名的心惊。


    尤其是郑翔。


    他几乎一瞬间就认定了宁准才是那个四号,而黎渐川,就是五号。


    比起五号较为粗暴的行事作风,四号就像洞察一切的阴冷毒蛇,冷酷而又神经质,拥有着不同于一般玩家的敏锐和残忍。


    即便他的表现大多数时候沉默而无害。


    “嘎、嘎……”


    已经被踩得硬实的雪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到了近处,所有玩家都能清晰地听到,确实是三个人的脚步声,有点凌乱。


    他们还在低声说着话。


    “没想到真的会发生雪崩……”


    一个沙哑的男声说。


    又有人说:“我、我来这里登山……其实没想过活着下来。但真到死的时候才知道,太可怕了……这次我们南队的所有人大难不死,真的是走运。我想好了,天亮直升机来了之后,我就回家,再也不来了……”


    即便这声音含着嘶哑的哭腔,黎渐川也立刻分辨了出来,是宁准。


    宁准还用类似的哭腔在雪崩后要求赶紧下山来着。


    黎渐川看了宁准一眼。


    宁准神色若有所思。


    而这时,外面走来的第三个人叹了口气:“不来了,我也不想来了……咱们南队真的是老天爷保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要是像北队一样……”


    他的声音艰涩地顿了顿,困难地吞咽着字句,“像北队一样……没法活着回来,我爸妈肯定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沙哑的男声跟着叹息:“没想到北队这次都没了。早上走的时候他们队孙畅还跟我要了根烟……年纪轻轻一个小伙子,唉。”


    外边的声音传进来。


    帐篷内的玩家们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黎渐川听外面三人的意思,是北队在雪崩中全部死亡了,而南队全部活了下来。


    如果这里真的是表层,那么他们所说的南队北队,应该是第一天经历雪崩前的抽签分队。按照黎渐川的推测,他们进入里层就是在第一次雪崩,踏进通道时。


    而在此之前,一切都是在表层发生的。


    包括第一次晚餐,和第一次抽签分队。


    按这样算的话,所谓的北队全员死亡,就是黎渐川第一次在北队的时候——这个猜测,要等看到北队那些人的尸体时才能验证。


    帐篷里的气氛紧张而凝滞。


    随着外面的交谈声和脚步声渐近,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越绷越紧,随时都会啪地猝然断裂。


    突然,脚步一停,帐篷的拉链被拉动。


    “刺啦——!”


    一声响动,在寂静凝沉的夜里如乌鸦叫声般尖利。


    所有玩家都屏住了呼吸,紧了紧握着武器的手。


    一只脚和男人的发顶率先从帐篷外挤了进来,所有武器如同得到了进攻的信号,马上就要重重砍下。


    然而就在这个关头,“叮叮叮”的几声有规律的轻响再度响起,又是摩斯密码。


    但是这个时候谁还会去管这密码里有什么意思,所有玩家都恨不得冲上去剁了宁准的手。


    这些怪物都进来了,你还敲什么敲!卧底吗,还带通风报信的!


    也就是这一分神,第一个男人已经晃动了头灯,冰镐铲子斧头们正要后知后觉亡羊补牢地落下,却发现,向四下里晃去的灯光照过几名玩家,戴着头灯的男人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人一样,神色如常地走了进来。


    黎渐川更是清楚地感觉到男人的目光扫过了他。


    但视线的焦点却落在了虚无里。


    其他玩家也反应过来了,但一时都没有轻举妄动。


    “把东西拿过去,就都回去休息吧。”


    第一个男人弯腰去捡东西,后面少年和另一个年轻人跟进来,完全无视了活生生站在帐篷里的七名玩家,自顾自收拾着东西。


    宁准朝众人打了个手势,走到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面前,抬脚踩住了少年要拿的支架。


    少年用手拉了拉,拉不动。


    喊旁边人帮一把,用了力气才将支架拽出来:“奇怪,这架子也没被东西压着,怎么这么难拉……”少年嘀咕着,把东西抱好。


    黎渐川站在宁准旁边,他注意到少年并不是在演戏,看他的瞳孔焦点,确实是没有看到眼前的人。神色间也没有什么伪装,十分自然。


    “不用藏了,他们看不见我们。”


    宁准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在这小小的帐篷内绝对称得上响亮,其他玩家心紧了一下,却看到那拿东西的三人好像聋了一样,根本听不见。


    玩家们看明白了眼前的状况,紧绷的姿势放松下来。


    雀斑青年道:“你最后敲的摩斯密码,是让我们不要动手。你那个时候就知道他们看不见我们了?”


    “不。”


    宁准淡淡道,“我只想留个活的问点东西。我会催眠,可以让他们听话。但眼下的情况,没必要了。他们看不见我们,听不见我们说话,我们可以在营地里自由行动。”


    “这听起来是件好事。”二号挑眉,“不过总感觉没这么简单。无缘无故,他们怎么会看不到我们?我们又不是鬼。”


    宁准听到二号最后一句话,眼底掠过一丝冷光。


    帐篷内的三人收拾好了,抱着东西要走。


    黎渐川观察了三个人一会儿,在第一个男人从他身边经过时,用手掌拍了下他的肩。


    第一个男人疑惑地回头,看了看背后的两人,却没说什么,钻出了帐篷。


    看不见,听不见,却能碰到。


    黎渐川心里隐隐有股不祥的预感。本来还算理得清的脑袋又有点乱。


    在他心里,已经认定了表层里层之分,只差等下去看看尸体,作为证据。但是既然有表层里层之分,而他们又已经确认来到了表层。


    那么,表层的规则又是什么?


    和里层之间,和那条地下楼梯,又有什么联系?


    “先去看看北队的尸体吧。”


    黎渐川道。


    这个提议没人反对。


    如果那三个人没说谎,那北队全队死亡就明显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必须要去查探一下。


    七个人沉默着走出帐篷。


    他们大摇大摆走在营地里,有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却没有看他们一眼。果然,他们就像隐形人一样,不被所有人看见听见。


    一行人找了一会儿,就找到了北队尸体放置的两顶帐篷。


    他们先查看了下人数,确实是七人。


    黎渐川在其中看到自己,孙畅,雀斑青年,还有赵光辉和琳达,另外两人也很眼熟,确定是第一次抽签分队的队伍。


    整体查看完,几人就开始分别挨个儿检查尸体。


    黎渐川毫不犹豫来到了自己的尸体旁,孙畅和雀斑青年也都选择自己的尸体,脸色都不太好看。当然,任谁看到另一个自己被冻成冰棍放在太平间,脸色也都不会好看。


    尤其,还要动手检查自己的尸体。


    宁准选的是赵光辉的尸体,谢长生选的是另一个矮个子男人。


    这两人的架势很专业,一看就是很熟悉法医方面的东西——因为其他人都是先检查尸体衣服,只有他俩先脱尸体衣服。


    二号有点惊恐,差点以为这俩人有特殊爱好。


    黎渐川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垂眼看向这具还算熟悉的尸体。


    他注视了会儿那张和他原本相貌有几分相似的脸,面无表情地动手。


    他先检查了下动脉和眼睛,确认是真的死了,尸体被冻得有点僵硬。


    尸体遭受过外部打击,应该是雪崩冲击导致的,很正常的死亡,没有任何异常。


    黎渐川又摸索了一阵,从尸体的登山服里掏出了一部卫星电话。


    他也有点诧异,没想到卫星电话居然没被救援队和韩树他们收回去。


    难道说……


    黎渐川想到第二扇牢门外过去时间线的自己,又想到里层被操控的时间,还有最后离开里层时眼睛怪们驱赶一样的追杀。


    他心中突然涌起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黎渐川眼神暗沉,按亮了卫星电话的界面,看到了一条发自一个小时前的简讯,发件人韩树。


    “韩树:


    亲爱的登山客,有一则不幸的消息要告知您。今天下午,南北两支登山队在同一时间遭遇了雪崩。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负罪——但是存活的只有一队。我的问题是,你认为,活着的是南队,还是北队?


    所有玩家限时六小时选择。


    正确票数超过半数,可继续登山;


    错误,全员死亡。”


    一模一样。


    而且,简讯已读。


    第30章  因为那个六小时竞猜投票。


    黎渐川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


    他猜到了一点东西, 但是缺少关键性证据,或者说,缺少最重要的那根线, 将一切串联起来。


    一边继续检查着眼前的尸体, 一边思索着从游戏开局到现在的所有细节, 黎渐川正要转头和宁准说下卫星电话的事,却突然感觉有点冷。


    这种冷并不是外面的寒风吹刮过来的干冷, 而是像无数的冰雪灌进身体里一样,冰寒刺骨,又瑟瑟潮湿。


    黎渐川对自己的这副身体了如指掌,他体温降低的幅度不算大,但却并不正常。


    他摸了下自己的额头,没有发烫,也是冰凉一片, 不复之前的温热。


    “怎么了?”


    宁准慢条斯理地将赵光辉的胸腔合上, 擦着手抬起头, 正好看见了黎渐川的动作。


    他眼神一动, 迈过尸体蹲过来。


    习惯性地像没骨头一样往黎渐川身上靠。


    但身体还没贴上黎渐川的肩背,宁准就一顿, 桃花眼微眯,低声道:“你身上好像在冒冷气。”


    他的手指碰了碰黎渐川的耳朵, 被冻得微微一颤。


    黎渐川的感知很细微很敏锐, 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温度和热量在疯狂流失。


    刚开始或许不起眼,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 他的身体在变得冰冷, 周围的空气也仿佛成了压实的雪层,堵塞着他的呼吸。


    “没事。”


    黎渐川按捺下不适, 把卫星电话借着身体的遮掩递给宁准,“你先看看这个。”


    宁准接了卫星电话在看。


    而黎渐川抬起眼扫视帐篷内其他人的进度,却赫然发现不远处的雀斑青年竟然把自己尸体上的衣服扒了下来,穿在身上,身体似乎在轻轻打着哆嗦,像是冷极。


    “好像降温了。”


    孙畅突然说,“我们等会儿在营地找空帐篷睡吧,外面没营地这儿暖和。也方便调查,反正他们看不见我们。”


    说着,他的牙齿有点打颤,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下巴也朝衣领里缩了缩。


    “你很冷吗?”红发青年二号面露疑惑,“我感觉温度没什么变化,不然你也学学他,多穿点。”


    他用下巴指了下雀斑青年。


    这时,去隔壁帐篷查验另外单独放置的那具尸体的郑翔回来了。


    他一进来就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没什么特殊的发现,尸体是死在雪崩里的,特征很明显。身上搜到的东西我也都带回来了,在包里。”


    郑翔拍了拍背后的登山包,很细心。


    “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让人摸不着头脑。”郑翔坐在一块毡毯上,眉宇间有点沉凝,“我们目前的线索,也就是两个:营地对我们的异常,还有这几具尸体。单从这两方面,我们又没什么收获。”


    几名玩家陆陆续续都检查完,靠着帐篷口坐下。


    黎渐川和宁准对视一眼,将手里的卫星电话按亮:“不能说一无所获吧。”


    “我在自己的尸体上搜到了这部卫星电话,里面有一条一个多小时前发来的简讯,和我们之前见到的投票竞猜简讯内容一模一样,发件人也还是韩树。只是在我看到的时候,简讯已经被读过了。”


    黎渐川将卫星电话放到众人中间,方便每个人都能看到。


    郑翔率先凑近,按了两下,翻动着看了一遍简讯,脸色有点难看:“按照我们之前的经历,收到这条简讯的时候,应该正好是雪崩的时候。”


    一道道视线在亮起的电话屏幕上转了一圈。


    几个玩家仿佛各自都有着猜测,沉着脸,眉头越皱越紧。


    郑翔看了看大家的反应,正要很具领导气质地开口先安排一波,就发现坐在他旁边的孙畅呼吸突然变得越来越快,声响越来越大,像是有什么压制他一样,让他迫不得已用力喘息,如同破风箱一样,口鼻并用。


    “孙畅,你怎么了?”


    郑翔一愣,却没有贸然去碰孙畅。


    “冷……冷,喘不上……气……”孙畅坐不稳,歪着身子双手按在地上,身体的颤抖越来越剧烈,整个人如一条溺水的鱼一样,大力呼吸着,声音艰涩。


    “怎么回事?”


    “像是哮喘……再说这也不冷啊……”


    红发青年二号和郑翔都不明所以,麻利地起身,稍稍离孙畅远了点。


    “你们真的一点都不冷吗?”裹了两层保温服的雀斑青年狐疑地看向郑翔和二号,他也在微微打着哆嗦,但显然没有孙畅那么厉害,只是一张惨白的脸色在夜里有点瘆人,呼吸略快。


    “不冷。”


    郑翔意识到了不对,“到底怎么了,你们碰了什么?”


    一个人有古怪,可能是个人问题,但两个人就不对劲了。


    而这时,黎渐川也在观察了一会儿四人后,出声说:“我也感觉到身体的温度在下降,呼吸也有点困难,吸进来的每一口气都像带着冰渣子。”


    二号看了看他脱了一层的保温服,和平淡如常的脸色,怀疑道:“你也冷?”


    黎渐川懒得理会他,因寒冷而显得越发锋锐冰厉的眉目微微一动:“我觉得这种状况,和雪崩被埋时的感觉有点像……”


    “是尸体有问题?”郑翔猜测。


    “不……不对。”


    孙畅似乎缓过来了一点,颤抖着摇头,双唇不停哆嗦,断断续续道,“如果……如果是尸体有问题,为什么……只有我们三个……有这种状况……你、你们四个却没事……我们之间最大的……差别……就是……这里有我们的、尸体……”


    二号有点懵:“那不还是尸体……你碰了自己的尸体,可能触发了什么死亡条件?但这里的尸体全部都是第一次抽签分队时北队的成员……”


    “北队……”


    瑟瑟发抖的雀斑青年眼神突然一动,猛地看向那部卫星电话上的简讯:“如果北队真的死了,那我们如果回复了这条简讯的竞猜,选择南队存活,是不是就能从韩树身上得到一些答案?”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拿卫星电话。


    但黎渐川先他一步将电话拿了回来。


    他直视着雀斑青年的眼睛,声音沉冷:“在我看之前,简讯已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里的尸体着装都算得上整齐,刚运下山,没有被搜过身。换句话说,就是这部卫星电话,除了我的这具尸体外,没人会碰。”


    雀斑青年的手一僵,顿时有点脊背发凉。


    但他稳住了,冷静地收回手:“雪崩时,或者雪崩后收到的简讯,你的尸体应该……不太可能坐起来读简讯。”


    “而且收到简讯的,应该是我们玩家才对。”郑翔补充道,“这明显是发给玩家的,其他两具玩家尸体上没有吗?”


    孙畅立刻道:“我的……习惯放……放背包里……”


    二号立刻起身去找。


    很快,另外两部卫星电话拿了过来,分别是雀斑青年和孙畅的。


    上面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简讯,显示也是已读。


    人都死了,尸体就在旁边躺着呢,这简讯……谁读的?


    疑惑,而又细思恐极。


    “或许这条简讯,就是我们读的。”


    黎渐川淡淡说了句,却没多解释,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面几名玩家的反应。


    他们似乎都想到了些什么。


    但没人说话。


    帐篷内沉默了几分钟。


    宁准突然出声:“哥,先离开这儿,找空帐篷休息一个小时吧。”他做出一副疲累不堪的模样,歪歪斜斜要往黎渐川身上靠。


    黎渐川一把拦住他,隔着衣袖拉住宁准的胳膊,低头看了看宁准的脸色,没管其他玩家的脸色和视线,拉开帐篷拉链就走了出去,很有点我行我素的作风。


    谢长生紧随其后,丝毫不掩饰他们三个就是一路的。


    重新闭合的帐篷布隔绝了那些暗藏着各色心思的视线。


    三个人离开当作停尸房的那顶帐篷,钻回了黎渐川的帐篷里。


    “线索没套到多少,怎么着急和他们拆伙?”


    黎渐川一进帐篷就赶紧翻出备用的衣物给宁准往身上套,然后又给自己翻了两件。


    他虽然冷,呼吸不畅,但是受过高强度训练,他对身体的不适有很强的忍耐力和调整能力,不至于反应很大。


    “没必要。”


    桃花眼里掠过明暗闪烁的光,宁准微掀起一点唇角。


    他穿好了厚实的保温服,又伸手展开一件外套,身体向前一扑,将外套连同自己,一起裹到了黎渐川身上,从后紧紧抱着他,被他身上的寒气冻得微微哆嗦。


    “真冷。”


    宁准念叨了句。


    “嫌冷就下来。”


    黎渐川不耐掀他,却被那两条细瘦的胳勒得更紧了。


    宁准的气息头一次在他这里带来了暖暖的温度,从后颈吹过耳根,伴随着平静的声音。


    “他们肯定也都猜到了点东西,有人想动手了,我们先离开给他们腾腾地方。”


    宁准说,“这一局都是老玩家,不到最后关头,狐狸尾巴都藏得紧实。从他们嘴里,听不到太多实话。”


    黎渐川感受着背后的重量和温度,想了想,道:“我有一点判断。”


    “嗯,说说看。”


    宁准像摇不倒翁一样,抱着黎渐川微微晃了晃,声调懒散。


    黎渐川脑子里大部分东西还不算明晰,但他知道宁准不一定是万能的,还是需要他这些线索,聊胜于无。


    他整理了下思路,说:“首先,我们目前都没死,并且刚才这七个,都是玩家。但是六个小时后,就不一定了。”


    宁准摇晃的动作微微一顿。


    黎渐川听着他在自己的耳后轻缓的呼吸声,继续道:“表层里层之分存在。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就是表层,这里的我们就是真实的我们。只是我们的真实,在这里在逐渐被抹除,或者说,被取代。”


    “这个想法不是凭空而来。”


    “想法的来源主要有两方面。第一方面,就是在第二扇牢门里。我两次来到牢门前,做出了不同的回答,然后被关进禁闭室,不自觉地念出了问题,并再次循环见到来到门前的过去的自己——这里有个时间问题。”


    “详细的,我理不太清,暂时就将它当成‘将来决定过去’。”


    “但是正常的时间线,都是过去决定现在和将来。在牢门那儿,将来的我问出了问题,过去的我回答,又因为回答被关起来,成了将来的我。这本身就是一个奇怪的时间循环线。”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又想起里层那些怪物制造的循环。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方面了。”


    “在里层的时候,我们的时间很混乱。但即使再混乱,也可以肯定,我们认为在那里经历的好几天,根本没有超过两天。因为我们只有过一次潘多拉的晚餐,真实的韩树在第一次晚餐上说,我们第二个晚上不需要参加晚餐。”


    “这句话,现在我认为不止是表面意思那么简单。”


    “表面上他是在说第二个晚上在山上,不需要回营地吃晚餐,但实际上,他可能是在暗示,我们来不及吃第二顿晚餐。”


    “因为那个六小时竞猜投票。”


    “这个既出现在里层,让我们经历了三次的投票,又再次出现在了表层。如果表层是真实的,那么就代表着,这个投票是真实的。那我们在里层的投票,作不作数?”


    听到这里,宁准低声道:“你认为是我们自己读了简讯,里层表层有互通的地方。”


    黎渐川冷冷勾了勾唇角:“我也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但我很纳闷,为什么里层的NPC们会那么矛盾。一边演着戏制造循环,一边却又指点我们,露出破绽,让我们发现里层是假的,后来又像是驱赶一样,把我们赶到了通道里……那他们之前制造的循环是为了什么?”


    “只说是拖延时间,随便玩玩,恐怕不全面。”


    “或许他们是故意困住我们,诱导我们投了三次票。我们的三次投票,选存活队伍,北队一票,南队两票。而现在在表层,北队全员死亡。”


    “并且,我们第一次抽签分到北队的三个玩家,身上开始呈现出了雪崩死亡的征兆。”


    “根据这些,我判断里层投票决定了表层队伍的生死,是投票结果决定生死,而不是生死发生才投票。也就是说,在投票结果分出胜负前,南北队其实都没有死,而是在有一队占据了票数优势后,另一队被判定了死刑,所以我们的投票永远不会正确,因为不是队伍生死决定我们选什么,而是我们选什么,会决定队伍的生死——这就是我认为的时间线问题,因果错位。这可能也是这两座雪山的一部分秘密。”


    “而且我试过了,简讯在表层已经无法回复了。我猜,等投票的六小时到的时候,我们北队三名玩家,都会死。至于现在那些北队的尸体,让我想到了雪崩后挖出的那些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东西。”


    “但还有些线,有点说不通。但我只能想到这么多。”


    黎渐川一口气说完,用后脑勺撞了下宁准的额头,冷眉俊眼向后一横:“宁博士说说,猜对了多少?”


    “有漏无错。”


    宁准轻声笑,搂在黎渐川身上的手摊开,啪啪鼓掌,显得比他自己解谜成功拿到魔盒还高兴,仿佛在庆祝黎渐川智商的提升。


    唇瓣不顾冷意,在黎渐川后颈蹭了蹭,宁准被冻得眼睫颤了颤,正要说什么,却忽然一顿,转头看向谢长生,脸上露出点恍然之色:“长生还在啊。”


    隐形人谢长生波澜不惊道:“不在。”


    顿了顿,又贴心地补充了一句:“你们做需要打码的事时,我通常都不在的。”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