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一声惊雷把正在院里照看花草的季洵给吓得差点揪下一把叶子,季洵抬头往声源处望去,远方雷云密布,频频电闪,季洵呆了一呆:今年惊蛰这么刺激的?敢问是哪位道友在此渡劫?
季洵转念一想又不对劲,雷云布在千山深处,成玉这会儿都没渡劫呢,附近哪还有人能比成玉还早渡劫……
糟了!这是他和《绝尘》约定好的崩坏信号!
季洵一刻都不敢耽误,立时召出决疑御剑赶去,他辨认了方向,那片山林并无人迹,按千山派的规矩划分的话……是凌霄峰的地盘。
沈修远出事了?!
季洵心头慌乱更甚,心悸雷鸣同时响起,立刻将决疑催至最快,却没料到片刻即至的距离竟不似预想,只要逼近凌霄峰范围便有不小的阻力,季洵暗道不好,这崩坏看来是发生在凌霄峰禁地之内,是一灯阁……
这剧情崩坏还能和谁的魂灯有关系吗?季洵克住阻力尽可能快地往山林深处赶,浮现的疑惑让他甚至想干脆先问问《绝尘》,但只要一想到这崩坏可能是沈修远出事了,季洵哪儿还有分神的余力,见这阵法阻力竟有随闯阵人修为水涨船高的趋势,略一思索,季洵将灵气分了一分到随身的玉牌上,雷声又起,阻力正有一瞬减轻,季洵抓住机会,将灌注决疑剑身的灵气直催到十二分,连属于前任青霜峰主人的剑穗信物都被灌满,趁此空隙一口气穿越了两层阵法!
劈入天池的惊雷近在眼前,季洵也不肯退缩,不过片刻便掠过冰晶般的莲叶来到中央大殿之前,入目是千百盏幽蓝的灯火,一盏跌落于地的幽蓝,和一立一跪的两个人。
是沈修远,和张浩。
电闪雷鸣,不久前才放晴的天空此刻乌云密布,电光如游龙般缠绕着黑云,并着大殿内幽蓝的光将三个人的面目都映得惨白。
“师父,你来了。”沈修远说,他语气轻得不行,脸色虽不大好,眼睛却是亮的。
季洵对上那双眼睛,竟有一种自己早已被人看破的感觉,慌忙移开视线,却紧接着看见张浩被沈修远紧紧抓住的手腕。
季洵瞳孔猛地一缩,心尖像被针狠狠刺中一般。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希望是自己以为的那样,沈修远喜欢的人……竟然是那个路人甲?
季洵不愿收剑,手上提着剑,脚步却克制而稳重,他没有多看那个颓然的路人甲,而是望着沈修远道:“怎么回事?”
沈修远此时尚未有分析事情经过的时间,说不出其中的所以然,只能沉默着思索那盏实际空空如也的魂灯究竟意味着什么。
沈修远的沉默似乎坐实了季洵那不靠谱的猜想,季洵忍着难受停在了离沈修远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又问:“他动魂灯做什么?”
季洵并不在意路人甲张浩,他现在只想问清楚沈修远这里究竟怎么回事,他们在这里做什么,连那盏躺在地上的魂灯属于自己都没有注意。
季洵的第二个问题,沈修远也回答不上,张浩方才说话颠三倒四,真假难辨,他也不知道张浩目的何在,此刻的沈修远只从那盏空心灯里知道了一件事:他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成玉。
狂风将水汽都吹进了大殿,季洵的问话和沈修远的沉默似乎慢慢让张浩从绝望的茫然中收回了些许神志,季洵只觉自己猛地被人盯住,向下一看,正对上一双可称得上怨恨满盈的眼睛。
张浩抓起空心的魂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弓起的后背已然是一副攻击的态势。沈修远和光入手,盯住了张浩,却听张浩满含怨毒地开口:
“做什么,你这个鸠占鹊巢的傻缺问我要做什么?”
季洵的神经被某个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字眼拨动,握住决疑的手有一瞬难以察觉的抖动,但顾念着沈修远还在场,他仍不能丢掉成玉的壳子,只能保持冷漠地与张浩对峙。
张浩双眼赤红,此刻竟又溢出泪水,他嗓子几乎哑得说不出话,却还是抓紧了魂灯,固执地往季洵那里递,甚至想走到季洵面前,却被沈修远横剑挡住。
张浩忍无可忍,放声大喊:“你拦我干什么!沈修远,你看清楚了吗!这盏灯是空的,是空的啊!里面什么都没有,那边那个假货,他根本就不是——啊!”
暴起的雷声将某两个字掩盖,沈修远没有听清,却看清了张浩的口型。
季洵也看清了。
张浩的声音仿佛打碎了什么,让不该出现在他眼前的幽蓝骤然消失,让真实显现在季洵眼前。
对,那盏灯是空的,里面没有东西。
本该在那里的,属于成玉的一缕神识魂魄,不见了……不,不对,或许从一开始,那盏灯里就一无所有。
季洵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这才想起一个自己十余年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成玉……去了哪里?
他贴上标签成为成玉了,那成玉本人呢,成玉本人又在哪里?
灯是空的,也就是说,成玉其实……
季洵几乎要拿不动手中属于成玉的决疑,巨大的恐慌笼罩了他全身,就像无边的雷云笼罩了天池一般,惊雷是他对自己的诘问,他问自己:成玉呢?
回应着季洵的心声,又是一道闪电破空而来,却在半空被利剑斥开。
这里是凌霄峰,当然是执明君来了。
盘算好的一切终究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张浩拿着空灯,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呵哈哈哈哈哈哈,全都是假的,我找了十三年,十三年了,怎么就是找不到他……我做错了事,我该罚,我该赎罪,但为什么……”
张浩笑着又哭着,季洵不敢轻举妄动,沈修远却还保持着冷静,毕竟这件事……他其实早有心理准备。
张浩的眼睛不再停留在空灯上,他四处胡乱张望,将大殿内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却又走马观花,直到他看见沈修远的剑,才忽然开口:“两重封印这就解开了?哈,果然,该乱的,迟早都会乱的,这回和我没关系了,哈哈哈哈哈哈!”
话音才落,执明君就已进殿,季洵和沈修远各自为这句话惊愕之时,三人的态势却已告知执明君大致的情形,再加上阵法中山地上追逐一般的痕迹,一个不会对师徒二人有任何坏影响的假象已然形成。
张浩被凌霄峰押走,魂灯被放回原位,沈修远向掌门师叔行礼,而季洵的呆滞则被理解为魂灯被妄动的后遗症,执明君打开了阵法,让沈修远带季洵回去休养,然而就在张浩即将被拖出门去的那一刹那,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却猛然暴起,张狂着要扑向季洵!
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仿佛又一道惊雷砸在季洵脑海之中!
“不知我者!”
沙哑的嘶吼中满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却除了三人之外无人听到。
惊愕与恐惧逼得季洵动弹不得,身体都在颤抖,眼睛也不敢闭上,只恐一时松懈,就掉下泪来。
他哪儿注意得到沈修远对张浩无动于衷,而是一直望着自己,现在的他混乱至极,什么也不敢去想,不敢去做。
张浩就是那个偷走茶杯衣物的人,他是自己的读者,他不该在这里的,怎么会有除了自己以外的现代人在这个世界?理智告诉季洵这很不对劲,而且沈修远也正在现场……
沈修远听见了多少,雷声能掩盖多少个字,沈修远会推测出什么?他会猜出,他能猜出我其实不是成玉吗……?
等过了今日,沈修远又会怎么看待我?
混乱的思绪将季洵越推越远,他只觉得自己真如张浩所说,是个鸠占鹊巢的小人,还沾沾自喜毫不自知,他不是成玉,却用成玉的身份在这个世界活了十余年,他享受着成玉的一切,却一刻也不曾想过成玉究竟去了哪里。
他只是个卑劣的外来者,怎么配拥有属于成玉的一切。
而且,张浩叫他“不知我者”……那是自己的读者,原来自己还是一个被自己的读者厌恶怨恨的作者。
……原来他在这个世界里,其实什么也不是。
他不是成玉……可他是季洵吗?
思绪已至深渊边缘,自毁的威胁让理智将季洵猛地拽走,他不敢再想那些,只好逼着自己思考现在应该怎么办。
不知道方才的对话沈修远究竟听见了多少,那些语焉不详的话又能被沈修远推测出几分实情?
季洵还站在原地,却不敢去看沈修远,要想知道对方究竟知道了多少,他自己只能直接去问沈修远,但他又不能去问沈修远,正如脑海中盘桓不休的不安撞不破理智的桎梏,而他季洵也逃不出标签的囚笼。
只能装作一切如常。
深渊边的问题似乎终于得到了答案。
这个世界没有季洵。
他谁也不是。
笼中人想。
雷云渐渐散去,大殿中也终于只剩下了沈修远和季洵两个人,看着陷入混乱迷茫的季洵,沈修远心疼不已。
他记得洛水夜市时的季洵,那个茫然地念着什么的何求。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而方才张浩对季洵喊的,正是“不知我者”。
其中意味……仿若烈火灼心。
他似乎也是那个“不知我者”,不知道季洵是什么人,甚至连对方真正的名姓都不知道。
他还叫过这个人“何求”,多么讽刺的意味。
沈修远怎么忍心再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自我折磨,轻轻收好剑,便连忙走上前去,他想抓住季洵的手臂,得到的却是季洵无声的后退。
他看着季洵在一步之遥的地方抬头看他,眼睛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悲伤痛苦,只一闭眼便将这一步之遥,生生化作了银河天堑。
“走吧,回去……再说。”这一句分明是强打着精神说的。
季洵觉得自己就像个苟延残喘的笼中人,从前依靠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苟活,如今再无法心安理得享受嗟来之食,却也无法踏出牢笼半步。
谁又在乎他到底姓甚名谁呢?
决疑剑尖拖在地上,一步一顿地划出不成音律的残破之声,季洵背对着沈修远一步一步往外走,背影比那冰晶的莲叶还要脆弱,沈修远如何舍得让季洵这般孤独,三步并作两步地跟在季洵身旁,想说点什么,却只喊的出一声“师父”。
但这两个字在季洵耳中又是何等讽刺,扎得季洵连一声回应也给不起。
就在这时,彻骨的寒意席卷沈修远全身,他抬头一望,雷云竟还未完全消散!
电光翻滚,一道比方才更为猛烈的天雷已在酝酿,沈修远果断上前将季洵护在身后,正好和光此时离解封只差一道天雷,真是天助我也。
沈修远的举动季洵看在眼里,疑惑间季洵也抬头看见了雷云,张浩的话在耳畔响起,眼看天雷将至,电光火石之间,季洵引动决疑直往半空,随后立刻上前反身将沈修远抱住!
和光绝不可以在这时解封!
剑啸雷鸣一起,沈修远下意识地就将季洵揽在怀里,手臂正护在季洵后心要害之处。
此一击不成,雷云颇不甘心地无声散去,两个人都闭紧了眼,一时竟都舍不得放开。
一会儿就好,请让我能抱着你……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