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洛城,闻鹤楼。
沈修远醒来时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却隐约瞧得见床帏,空气中淡淡的熏香气息提醒着他身处何地,他闭上眼缓过些微晕眩,再一偏头,正望见木桌上一支即将燃尽的烛火,映出桌上一排的小瓶和一支孤零零的玉箫。
是温琅和无忧的东西。沈修远此刻还有些迷糊,听到门被推开的动静便移眼去看,门里的人是温琅,被门挡在外面的是无忧,温琅无声快步取走那支玉箫递出门,轻声道:“伤患回去。”无忧正想说点什么,温琅却不理他,反手将无忧关在外面。温琅动作虽大,却并未发出声响,待他将耳朵凑近门听了一会儿毫无动静,这才转身,见沈修远已经清醒,难得明显地松了口气。
“醒了就好。”沈修远听温琅说了这四个字,便见温琅在桌上那一排小瓶里挑出两瓶,各倒了一粒丹药,走过来递给沈修远。沈修远接过丹药,温琅又转身去倒了杯水:“还有两个时辰出发,其他人都无大碍,你且安心。”沈修远嗓子干得要命,借着凉水才顺利咽下丹药,听了温琅的话也确实安心了不少,然而他此时最担心的却另有他事。
“谢谢……大师兄可传信回去了?”
“嗯,传了。”
“那我师父……”
“掌门没理由替你瞒着。”
沈修远面色不由一白,温琅皱眉,从他手里拿走杯子,语中含愠:“明日一早我来叫你,伤患不要操心。”说罢起身将杯子搁在桌上,三两下收拾好一桌丹药瓶,吹灭烛火转身就走,走得急了身形一晃,差点被门槛绊倒。
房里再度恢复了安静,沈修远心绪暗结,艰难地动了动右肩,只受了皮肉伤的左臂伸到枕边一阵摸索,隔着一层布料摸到那枚玉玦时沈修远猛地一缩手,五指互相捻了捻,确定手上并无血迹凝结,这才取出玉玦,缓缓地摩挲着。
他半丝灵气也不敢从指纹间逸散,只这样一点点摸着上面的细纹,不知不觉间便再次陷入沉眠。
连梦也不敢做。
白安来到九苍山脚下时,玉衡君与季洵已经等在山门前了,她面色不变,手中拂尘一扬,忘情归鞘,在玉衡君身边站定。
“师妹来得好早。”玉衡君笑道。
“师兄早。”白安向他一点头,又和季洵互相见礼,从袖中取出一瓶药粉:“给你徒弟,外用。”季洵接过药瓶,道了一声谢,玉衡君也歉意地笑笑:“师侄这次受伤,我这个师叔也有责任,当日若是用玄冰与师弟你换清心灵珠,师侄此次也不会受如此重伤。”
“皮肉伤而已。”季洵板着脸道。
“师弟修为已至化神,师侄却不过筑基而已,那方又是青鸾,师弟莫对师侄太严苛了。”
“……嗯。”
玉衡君听季洵这声“嗯”,知道自己师弟此时听不进话,只好也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盒子:“这块玄冰师弟你收着,齐光并非神器,此番受创正用得上。”
季洵听了这话方才给了玉衡君一个眼神,玉衡君主动送东西是不能拒绝的,季洵便收下了盒子,又道:“多谢师兄。”
现场怎么说也有两个闷葫芦,玉衡君目的达成,也不自讨没趣,肩头飞来一只灵鸟叽叽喳喳,他也时不时瞧一眼季洵的表情,倒也不算无聊。他们正等着此次历练回来的飞舟,过一会儿还有各峰的管事弟子过来接人,白安来得早是为了诊治沈修远和无忧的伤,千山派每位长老皆只有一位亲传弟子,自然备受重视,玉衡君则是为了秦子衿偷跑到高级秘境的事,至于季洵,他是来走剧情的。
沈修远受伤是必然的剧情走向,成玉再怎么性子冷淡,唯一的徒弟重伤了,也不能不过来看一眼,只是季洵来得实在太早,才让玉衡君频频投来视线。
季洵熟练地摆出一张万事不惊的脸,站在山门前,默默用视线描画白云的轮廓。
他现在神思游离,脑子里仿佛浮现出一个黑色的本子,想想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凡是他写的,在这个书里的世界都会成真,他在世界之外的时候没什么感受,现今身处异界,心中却由此生出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山门之下千级阶,山门之上万仞山,季洵不再看云,清风袭来,他一摆衣袖,再抬头时云已不见,一艘飞舟正向山门而来。
龙渊领着秦子衿和内门弟子们先下了飞舟,众人规规矩矩地向三位长老行过礼,便各自去了管事那里,季洵有些心焦,便道:“沈修远呢?”龙渊再一行礼,言语中却满含歉意:“三师弟还在飞舟上,师叔,此次师侄难辞其咎,还请师叔责罚。”
龙渊这话听得季洵暗叹,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像玉衡君说自己有错那是正常的,毕竟引发青鸾怒气的冰鸾尾羽正是由他所赠,可这次历练沈修远那边带队的是无忧,龙渊唯一的过失大概是没管住秦子衿,按剧情来说龙渊这个过失远远没到能把季洵气到叫他跑圈去的地步。
可季洵不是没担心过沈修远罡风中御剑救人,眼下只好一摆手,揭过此事,他得去看看沈修远的情况,怎么还没从上面下来,难不成伤到下不来的地步了吗?不会吧他没写的这么严重啊!
季洵的心刚刚提起,那边无忧正好下来:“五师叔您可别听大师兄的,三师弟由我带着出了事,怎么算也该罚我才是,您说几圈就几圈,无忧绝无怨言。”
唉,师兄弟几个感情真好。季洵心中感慨,对无忧也是一摆手,意思是不用跑圈。
那边秦子衿正战战兢兢听着玉衡君有一句没一句地怼自己,耳朵里飘进无忧的话,小姑娘一个激动,也赶紧对不远处的季洵道:“五师叔,是师侄太不懂事,您要罚,也连我一起罚吧!”话音才落就被玉衡君拍了拍脑袋,小姑娘壮着胆回头,却还是没胆子和自己师父对视。
季洵和玉衡君交换过眼神,玉衡君笑了笑,季洵一点头,再不管这几个师兄妹,一跃上了飞舟。
无忧却倚着山门门柱,冷眼望着那边和内门弟子们说着话的龙渊。
“大师兄他们感情真好。”“是啊是啊,那边明明就不关大师兄的事,大师兄还站出来。”“二师兄也很好啊,平时明明那么不正经,还真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你们那是没见到三师兄,我们几个这次差点就回不来,要不是三师兄带着我们走出迷阵……”“三师兄还掩护我们,你们都不知道那风刀多厉害,他昨日重伤,今天清早才醒过来,这会儿四师兄还在给他诊治呢。”“三师兄真是个好人,可惜青霜峰不许随便去,否则这几日也该去探望他一下。”“说起来我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到青霜峰的剑法,三师兄使剑干净利落,身法敏捷,今年大比我押三分之一,不,半副身家给三师兄!”
“怎么不押全副?”“不是还有大师兄嘛。”
季洵身负化神修为,自然听得清那边的说话声,那句“不是还有大师兄”差点让他笑出来,凌霄峰以剑修身,主修阵法,龙渊的剑术虽说不差,可阵法与剑终究是两条路,凭修为或许可以压制沈修远,但要赢过,那可不容易。
飞舟上,沈修远坐在舱内,白安刚站起身他就跟着站起,季洵一眼便望见沈修远动作的不自然,沈修远也望见了自己的师父,温琅则站在白安身边一言不发。
“皮肉伤,并无大碍,你且养着,伤药我已交给你师父。”
“灵气引动过度,记得找你师父要些补灵气的药。”
“温琅,学以致用,上次的医书既已融会贯通,回去再去我那里拿一本医书。”
“是,师父。”温琅应道。
“师父。”沈修远强抬着手行礼,季洵却蹙眉让他放下,“伤好前不必行礼。”语毕,季洵又向白安问道:“如何?”
白安一扬拂尘:“……过几日将结金丹的灵草送来罢,痊愈之前不可练剑。”说完,白安便带着温琅离开了。
日前尚且觉得宽敞的船舱此刻变得无比狭窄,沈修远站在原地,尽管惊讶于自己境界的突升,却还是避开了季洵的视线。
季洵想了想,道:“既已无碍,为何不早些下来。”“大师兄说,三师叔可能会来诊治。”“齐光损伤如何?”“寻常划痕,师父不必在意。”“……可有收获?”“一枚储物灵石。”“别的呢?”
沈修远欲言又止,最终开口道:“三枚灵鸟羽毛……没能拿到青鸾羽毛,请师父责罚。”
又是请他责罚,他们师兄妹几个今天是串通好了的吗?季洵虽如此腹诽,可见到沈修远掩饰不住的惴惴不安,还有比平日更远的距离,再加上沈修远身上的伤,所有言语终化为一声叹息,听得沈修远慌忙抬头,对上季洵的眼睛。
季洵无奈道:“你可知就连你掌门师叔,也只在六象秘境拿到过两枚羽毛而已。”
沈修远猛然抬头,神色震惊,看得季洵格外想笑,可惜成玉这人设不许他笑,他只好控制住嘴角,压下语气里的高兴,继续说:“方才三师叔的话也没听到吗,你修为已近金丹,不久便能进阶,趁养伤的时候好好闭关吧。”
“师父!徒儿……”沈修远自己止住了话头,季洵不得而知他到底想说什么,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无碍便回青霜峰,我给你看伤。”季洵说完转身欲走,没看到沈修远沉下去的脸色,季洵心中盘算着,眼下剧情按部就班没有节外生枝剧情跑偏,沈修远的伤也不重,养一养就能好,嗯,很好,看来玉玦没有用上也是好事。
师徒二人下了飞舟,外面唯一等着的玉衡君便收起了他的宝贝飞舟,季洵召剑时望见玉衡君似笑非笑的脸,一声道别后记起齐光的损伤,便令决疑一番变化,能载得动两人,他先上了剑,再回头时沈修远齐光已在手中,季洵略蹙眉,对沈修远道:“上来。”
沈修远闻言抬头,看到季洵身后留出的空位,一时茫然,看得季洵快要担忧起自己是不是崩了成玉的形象,玉衡君此时无奈摇头,转身走进了九苍山的茂林之中,给这师徒俩留出空间。
季洵见玉衡君离开,莫名有了外放一点情绪的底气,他站在决疑上,向沈修远伸出手:“还不上来。”
这个动作对季洵而言或许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伸手,对沈修远而言却未必。
沈修远握住齐光的手不由颤抖,幻阵之中,他担忧师父不悦他的失败,可等真的见到了师父,他却一句语含失望的话都没有听到。
他清楚这是现实,所以心绪翻涌更加剧烈。
这样的师父,怎么会是他的迷障呢?分明是他的……
什么?
师父是他的什么?
沈修远沉默着收起遍布划痕的齐光,剑身所有寒气一息之间尽归于鞘。
他终于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容,迈开步子走向那边的决疑。
那人长发高束,仅饰一支玉簪,明明是温文尔雅的相貌,面色却十足冷淡,那人没有收回他的手,沈修远却在一步之遥怯步。
沈修远只觉,他此刻的怯步与方才中断的话语包含的似乎是相同的东西。
可他方才,为何不愿闭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