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琇莹醒来后,首先嗅闻到的就是弥漫在满屋的热腾腾的小米粥的香气。


    可他却只是四处去找兄长的身影,直到在床榻的另一头,看见了被糊了一身草药的兄长才放下心来。


    他想爬到阿政身边,但是因为膝盖磨烂了只能看看。


    他看见他阿兄脸上也糊着满满一层草药时,有点心疼。


    他对美丑不太在意。


    但兄长其实很爱美,只要有条件,每天都会沐浴梳头。就连他也要被连带着搓洗干净。


    而且每次他夸兄长好看,兄长嘴角的弧度都会微微上扬。


    可是现在阿兄的脸被那群人打成了这样,他气得牙痒痒。


    “那些人会得到报应的。”


    他在心里想到。


    然后后背就被人轻拍了一下,他转头便看见老人那张清瘦温和的脸。


    很难形容老人给他的感觉,大概是那种一看就知道他读过了很多书,见了很多人,知道很多事。


    他张口更是加剧了琇莹的这种印象,“小友,醒了。”


    琇莹跟个木乃伊样,只能在床上躺着点头。


    他想说,多谢先生,救我与兄长性命。


    然后一出口,还没说半句,他就大了舌头,别说口齿伶俐了,他都快被口水呛到了。


    太小了,他就一点大,等他再大点,那些蠢货,他一个可以拍仨。


    荀况见他眼神灵动,情绪丰富,不似半天前的懵懂无知,担忧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头难不难受,这是上天眷顾,开了宿慧啊。”


    琇莹呆了,你怎么这么平静,不是该把我拉出去点火烧了吗?


    荀况见他眼神波动,抚须大笑。


    “这种事正常的,我上回在魏国就见到过一个。”


    琇莹安心的闭上了眼睛,敢情是见的多了,没事儿,不会被烧放心了。


    他不动了,荀况倒是惊奇了。


    “小友竟然不会发狂,说自己是另一个人,奇哉怪也。”


    琇莹瞥了一眼他,眼中含着无奈。


    我也好想发疯,可我是胎穿,不对我就是琇莹,我就是我。


    我发什么疯啊,浑身上下都动不了。


    荀况觉得他眼神有趣,乐得跟他说话。


    他起身从陶瓮中取了一勺粥,然后拿起勺子吹了吹,就往琇莹嘴里塞,一边塞一边道。


    “你之兄长要与你同死,你知晓吗?”


    琇莹点头,眼泪顺着眼角掉下来。


    “嗯。”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开口说了一句简短的话。


    荀况就又轻笑道。


    “你也愿意他拉着你死?”


    琇莹又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嗯嗯。”


    有什么不愿意的,我的命是阿兄救的。


    而且同死多好呀!阿兄一直都没想过抛下我呀。


    他点头太猛,差点把勺子给碰掉了。


    荀况摸了摸他的枯黄头发,“为亲至此,焉知不算纯善?”


    琇莹不想理他了,他只是看着他阿兄睁开了眼,笑眯了眼睛。


    “阿兄。”


    他巴巴的唤了一声。


    阿政身体比他好,伤的也比他轻,闻言就也笑,然后忍着痛爬到他的身,摸了摸他的小脸,无声的安抚他。


    “乖,你累了就睡吧。”


    琇莹蹭了他一下,眼中带着无尽的眷恋。


    阿政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睡吧。”


    他笑得开心,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确实是累了,只是要等阿兄。


    阿政轻拍着他,然后用手指成梳将头发整理好,他将自已怀里的书掏了出来,双手托书,对着荀况作了一个辑。


    “身无长物,无以答谢,此书赠予先生,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他真的是个天生的贵族,身姿笔直,眸光总是坚定高傲,并非是说他倨傲,只是觉得高傲在他身上不是贬义词。


    荀况没有接他的书,他不喜欢夺人所爱。


    这竹简上的系带已磨损,有些字迹的棱角周边的毛刺都变得无比光滑,看样子是有人字字多次抚摸过。


    哪怕不是爱物,也是珍重之物。


    他不缺诗书,为何要夺他唯一的念想。


    “既是你心爱之物,我便不要了。总有别的办法来偿还药的。”


    阿政却将书交到了他的手边,声音因许久未开口而变得沙哑,“这非我所爱,先生莫忧。”


    那不是他的爱物了。


    他将这书认为是父亲爱他的证明,他留下它,因为他舍不得父亲曾经给予的温情。


    他每每抚触书简,总会想起在质子府的廊下,父亲曾抱他于膝头读书。


    父亲很温柔,很聪明,他明明是秦质子,赵语却说得流利。他亲自为他开蒙,教他学习赵语,所以他赵语说的比同龄赵人都流利很多,父亲常夸他聪慧。


    在质子府的他,总是骄矜的,他喜欢高昂着头,像只得胜的小雀儿,叽叽喳喳问着问题跟着父亲身边走过那不算长的走廊。他不知旁人父亲是如何,他只知道他的父亲总是最爱他。


    温情愈深,所以被抛弃时,才被伤得愈深。


    他自此以后沉在被抛弃的深渊阴影里,只能在回忆里寻觅慰藉。


    母亲也是这样,她的人生全是围绕着父亲,她也贪恋父亲给的温情,故而生起怨恨。


    他其实也怨恨阿母,阿母把他当成父亲的替代品,让他为自己提供温情。


    可那时就算他己开蒙,并非什么都不懂了,可年龄在这里,他还是一团孩子气。


    他只会发怒和哭泣,所以母亲没有寻找到温情,于是他也失去了母亲。


    但无妨了,我不可以再自苦下去。


    他们抛弃我,是他们之错,我没有错。


    他摸了摸琇莹糊满药的额头,目光柔和。


    他从母亲手中接下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满心满眼是他,他渴求的温情一瞬间圆满。


    他有了新的爱物。


    他于暗处的眼睛黯沉着,他早不该在沉溺于过去的被抛弃经历了,他要回秦国去,只有回去,才能更强大,才能保护琇莹。


    他不能再做这个有名无实的空头质子了。


    荀况将书收进了袖子,又起身给他舀了一勺粥,递给了他。


    “你还小,总是承重向前,会累垮的。”


    他摸了摸这个倔犟脾气的幼子,接着温和道,“小友,若不嫌弃,可以陪我温温书,或者为我读读书,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使了。”


    阿政垂眼,沉默些许。


    政表现真的很明显吗?他真的好想看他那一屋子的书啊!


    荀况笑看着他纠结,“小友且应了吧,我的眼睛黄昏时可就看不见了。”


    他搭了梯子,阿政立马就往下走。


    “先生愿施以援手,政感激不尽。至于先生所提,政皆愿意,多谢先生抬举。”


    荀况取了他的书,离出门前笑得温雅清隽。


    “小友若是想要回来,便来找况吧。”


    阿政又一次拜道,“谢先生。”


    琇莹刚醒,就发现他阿兄坐在他旁边,发呆。


    他笑眯了凤眼,偷偷的伸出自己的爪子,扯了扯他阿兄的衣角。


    “等我?”


    在等我吗?


    阿政摸了摸他的脸,笑起来,“琇莹长大了。”


    笨孩子,糊弄都不会糊弄,朝夕相处,他如何会看不出眸光忽然清明。


    琇莹窝在床上,顿时知道兄长发现了他的异样。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也不想欺瞒兄长,他纠结得脸都红了。


    阿政见他还是一幅呆呆的模样,又笑了一下,捏了一下他的小脸。


    “我的琇莹还是琇莹,不会说了。”


    琇莹终于忍不住了,他用着他未开化的口齿除了隐藏了自己从未来而来和系统的事,把其他的事情全部合盘托出。


    他看似长篇大论,累的不行,实则是连比划带猜。阿政一会点头,一会摇头。


    最后只懂了个大概。


    他摸摸琇莹的头,轻笑,“所以琇莹是多出了一些自己以前的记忆,我也曾听过一些人有宿慧的,琇莹会比一般人聪明一些的。”


    琇莹累瘫了,他生动的吐了舌头,很老成的叹了口气,这破世道就是为难他。


    阿政将他的舌头收了回去。


    见琇莹望过来,哄道,“好看的。”


    吐舌头也很好看。


    琇莹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