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什么东西,差人去东市、西市买就好了,哪里值当你大老远再从洛阳给我捎回来,只不过,你此去洛阳至少二月有余,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郑仲宁听着她嫂嫂的话,心里莫名有些酸楚,她嫂嫂对她一直都很贴心。
大约上巳节过了四五天后,郑明雄就去尚书省的兵部领了传符,带着郑仲宁和柳长昀他们还有四个侍从出发赶往洛阳。
郑明雄是从六品下阶的内直郎,东宫属官,此去洛阳原是得了太子李亨的命令,不过郑明雄具体去洛阳做什么,郑仲宁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郑仲宁也不关心,她此去洛阳是去寻一位师父,那人名叫褚庭诲,作画尤善人物鬼神,如今隐居在洛阳,她阿耶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打听到他的踪迹,又托关系给褚庭诲去了书信,希望可以让郑仲宁拜他为师。
大约十天前,郑仲宁终于收到了褚庭诲的来信,说让她尽快赶去洛阳,他要试试她的作画底子,郑仲宁对此很是自信,她虽然不喜读书,但在作画方面自小便有天赋。
而且这个季节前去洛阳,还能看到牡丹花开满地的初春盛景,郑仲宁对此十分期待。
柳长昀此行会陪着她一同前往,除了顺手帮柳千野去南市取个东西,更多的是他阿耶和老师希望他可以去洛阳历练一番,毕竟纸上谈兵与亲身体验实在是大有不同,若是希望日后仕途长远,体察大唐民情就是柳长昀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一环。
他们一行人骑马赶路,在官道上走得飞快,每到一地的文书核对都很复杂,但是郑仲宁不用管这些事情,柳长昀一直跟着她大兄处理相关事宜。
长安至洛阳大约有八百多里地,郑仲宁他们走的是经灞桥到骊邑那条路,穿过潼关到桃林塞,再经函谷关到陕州境内,择道崤山,最后直抵洛阳府[1]。
一路上都没出什么差错,只是他们在临都驿歇脚的时候,郑仲宁带着绿珠和另外一个仆从去了官驿旁边的庆阳寺游玩。
那日天气大好,满山翠绿。
郑仲宁正跟绿珠一起看寺庙红墙上的题诗,还有乱七八糟写的谁谁谁到此一游,突然拐角竹林边聚集了好多人。
“绿珠,我们去瞧瞧,”围观的人群吸引了郑仲宁的注意力,她又是素来喜欢凑热闹的,随手拉着绿珠就走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郑仲宁好奇地问着旁边穿粗褐色外衫的男子。
只见一个小伙子穿着破烂的白色汗衫,跪在竹林前,眉骨上有好几道伤疤,皮肤泛黄,长相倒是很硬朗,只是呼吸之间,透过汗衫上的破洞都能瞧见他起伏的肋骨。
“卖身葬母呢,看样子是穷得活不下去了,”郑仲宁旁边的男子喃喃说道。
郑仲宁瞧着这男孩年岁同自己差不多大,只是身体羸弱,围观的人只是图个新奇,并未有人出手买他。
“你需要多少钱卖身啊?”有个年长的尼姑双手合十问他。
那小伙子闻声在地上磕了个头,带着哭腔说道:“只要够给我阿娘买副棺材就好,我什么都能做的……”
“五百文如何?”那尼姑出价。
郑仲宁闻言有些震惊,她们家最便宜的奴仆也花了两三贯钱,虽然这里的物价不比长安,但五百文实在是有点低了。
见跪在地上那小伙子有些犹豫,那尼姑突然没了好脾气,“我给你五百文已经够高了,你看看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跟我回去能做什么重活,不过是出家人慈悲为怀,看你可怜所以想帮你一把……”
郑仲宁这么多年在长安听闻的关于出家人的腌臜事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道貌岸然的出家人可多得是,还有些喜好娈童,想起来就让人头皮发麻。
“你随我来!”郑仲宁打断了那老尼姑的喋喋不休,看向跪在地上那小伙子。
小伙子抬头,只见对他说话那年轻女孩头上挽着高髻,面容娇俏,右眼眼尾下有颗小小的泪痣,身着蓝色窄袖翻领襦衣,下穿棕色长裤,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尖顶长靴。
他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随着郑仲宁走去了另外一边路上,围观的人群都看向竹林右边的方向。
“给你,这可是纯金的,换钱的时候不要被人骗了,”郑仲宁从发髻上随手拔下一根海棠云纹金簪放到小伙子手心里。
那小伙子拿着金簪,立刻跪到郑仲宁前面磕头,“小娘子,多谢你,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奴仆了……”
郑仲宁被他那举动吓了一跳,她慌忙冲那人摆了摆手,“就当是我做善事了,我如今不需要奴仆。”
“这怎么可以,我既收了你的簪子,娘子便是我的恩人,我是自愿当娘子的奴仆的。”小伙子执拗地说道,眉骨处的伤口红艳艳的。
“你阿耶呢?”郑仲宁有些奇怪,若是家里有大人在,何需要他去卖身葬母?
“早些年间战死了,那时候朝廷征兵,说是要去攻打契丹,我阿耶跟着去五六年了,再也没回来,想来怕是连尸骨都不知道葬在哪了,”那小伙子皱着眉,饿得脸色发青。
“不是说牺牲的将士家里会发放赏赐的金钱和布帛吗?为什么……”
小伙子叹了口气,手心里捏着郑仲宁给她的金簪,眼底含泪地说道:“那些赏赐被层层盘剥,哪里还能剩的下,而且军队里为了让朝廷多拨些军饷,战死的人是不给销户的,我们实际上什么也得不到。”
还未等郑仲宁接着同那人说话,她就看到柳长昀朝这边走了过来,“玉娘!”
“他是?”柳长昀牵起郑仲宁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眼站在绿珠旁边穿着不合身破烂汗衫的年轻人。
“是个可怜人,他阿娘去世需要买副棺材,我就给了他根金簪子,”郑仲宁解释道。
柳长昀并未放在心上,他们这一路上遇到的可怜人多不胜数,要是救是救不完的,只能指望长安朝廷制定好的律法制度,才能从根上保障百姓的生活。
“小娘子,等我葬了我阿娘,我该去何处寻你啊?”那小伙子坚持问道。
郑仲宁朝他笑了笑,眉眼灵动,“我们也是由此过路,不会久留,若是你觉得受之有愧,等你日后发达了,就多做些好事吧……”
柳长昀朝那人点了点头,便牵着郑仲宁的手离开了。
“那我要如何才能发达呢?”那人高声冲郑仲宁几人的背影喊道。
“军功!”柳长昀摆了摆手,回他。
长安官场晋升渠道有限,除了门荫科举,对于大唐的普通百姓而言,军功是最快的晋升办法了,毕竟大唐尚武,在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来,拿命搏一搏功名,对身无分文又无家世背景的穷小子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在临都驿歇了一夜之后,郑仲宁他们又迅速骑马赶赴洛阳,临都驿在洛阳西边,已经离洛阳宫城不远了。
“大兄,你不随我一起去吗?”郑仲宁坐在枣红烈马上,手上拉着缰绳,眼睛微眨,看向旁边马上的郑明雄。
“已经到了洛阳,城内比起路上安全多了,有长昀陪着你呢,阿兄有要紧事要办!”郑明雄坐在马上抬头看了一眼定鼎门的门楼,眼神中晦暗不明。
最后两方分路,郑明雄带着一个心腹去了神都苑办事,让其他侍从护送着郑仲宁和柳长昀去了靠近洛水东边的惠慈坊。
“褚庭诲在信中所写的地址就在惠慈坊,我们去问问那个娘子吧,”郑仲宁下马,拉着柳长昀走向路边卖菜的红衣妇人。
“你们说褚府啊?就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你们看见那个大柳树了吗,往左边拐,第三家就是了,”那个妇人热情地说道。
柳长昀和郑仲宁道谢之后,就带着众人按照她说的地方走去,果然顺利找到了褚府的所在。
郑仲宁上前敲门,开门的小厮接过去郑仲宁递给他的信物之后,不一会儿就将他们迎了进去,郑明雄的侍从骑马回去复命,七舟和绿珠就陪着他俩留在了褚府。
此时,褚庭诲正坐在后园竹椅上钓鱼,他见到郑仲宁和柳长昀之后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吩咐说三日后要郑仲宁现场作画,让她提前构思好要画的内容。
两人施礼后便退出了褚府。
郑仲宁家已经提前在惠慈坊购置了一处私宅,正巧离褚府不远,可以供柳长昀和郑仲宁暂住。
绿珠和七舟刚把他俩的东西收拾完,一个女仆就匆匆过来禀报说门卫有两人求见,柳长昀让七舟先过去门口。
“你们是?”七舟开门问道。
站在门口的两个人叉手行礼,“我们是薛家的人,郎君让我们过来的。”
柳长昀的舅父就在洛阳任职,郑仲宁他们来之前已经跟他打过招呼,所以柳长昀和郑仲宁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七舟查验他们的身份之后,引着他们去了正堂。
“舅父安好?”柳长昀身上淡蓝色胡装还未换掉,他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水。
“郎君最近政务繁忙,但身体康泰。”
柳长昀眉眼俊秀,朝他们笑了笑,“我想明日里去拜访舅父,不知可否有空?”
“郎君差我俩来就是为着此事,郎君说小郎君近日里不必前去拜见,都是自家亲戚,无需客气,等他这段时间有空了,自会前来看望小郎君,我等此来还带来了四个护卫,洛阳毕竟不比长安,还是小心些好……”
“你这话是何意啊,难不成最近洛阳有事发生吗?”柳长昀不解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