壅城已算是进邢都前最后一个热闹的地方,通衢之地来往之人众多,尤其是当下无因阁即将开考的时候。邢都客栈毕竟有限,且宿费颇高,而壅城至邢都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于是不少学子都会选择宿在壅城,待开考之日再起早入京。
梁封城原本没有住在这里的打算,父亲梁修在京中等候多日,实在不好再在壅城耽搁。可是沈淞这一番让他神情有些恍惚,于是在洗霜问“雨势甚急,可要在壅城等一晚”的时候,他也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就近找了家客栈住下。
梁封城神色怏怏,手中一直握着那枚玉佩,在房中等晚饭时想起许多事来。
他是梁封城,是当朝一品王爷的大公子,澍原梁府三院的少主子,这是真的。
今年年岁二十,至今未入梁氏族谱,也是真的。
原因说起来有点离谱。
二十年前,北方丰须正值王子争位,爆发了一场震惊天下的王族内战。南元皇帝陈臧初登皇位,野心勃勃,希望借王室内乱之机攻打丰须,占领其富庶的南部十三座城池。
当年驻守关北山大营的主将正是梁修。
陈臧在梁修回京述职之时,向其宣达发兵丰须的旨意。彼时梁修之妻、当年的岘州长史周方葵因身孕去职在府休养,听闻丈夫要出征丰须,无论如何也要随同前往。
梁修不愿妻子随军奔波,可周方葵却说:“当年成亲时便说过此生同生同死,如今出征便是生死之别,若有变故,方葵不愿因一个未出生的孩子而违背当年誓言。”据说梁修感动得痛哭流涕,只得带上周方葵,又派一队亲卫保护她。
丰须内乱以五王子即位为结局,南元趁乱占领了丰须南部边缘的四座小城。此次南元北征历时一年又四个月方结束,而梁修夫妻则在边军大营中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梁封城。
这些往事是澍原的祖母告诉他的,父亲梁修也这样说。
往事真假不可追,可这些年的谣言却是实打实在他周围未曾散去。
不知是怎么传出来的消息,一个自称是当年大营中随侍的护卫称,周方葵因路途奔波边地苦寒,怀着的孩子根本没保住,最终夫妻俩带回去的梁封城并不是亲生子,而是他们所抚养的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
这话听着荒诞,还是传到了澍原梁氏耆老那里。尽管梁修夫妇一再说明这孩子就是梁氏血脉,可宗族耆老并不买账,以至于多年后梁修的二公子梁封池都出生到了年龄入族谱,大公子梁封城入族谱这事还被拖延着。
本来是尊贵的王爷大公子、应顺利成为肃王府世子的梁封城,立时成为了整个邢都、甚至南元全境的笑料。
梁封城从未因为自己是肃王府的大公子而自骄——实际上,他完全没有什么可骄傲的。
南元朝廷虽未明确立法禁止臣民纳妾,可自开国以来便有着男女同朝的规矩,皇帝只立一位皇后,并无妃妾,凡是世家大族更没有纳妾室的。久而久之,上行下效,开国几百年后的当下再无纳妾之家了,众人皆以有妾室为耻。
若如流言,周方葵当年的孩子并没有保住,那梁封城的来历便说不清道不明,哪怕是个捡来的孩子都好,若是梁修与哪个女子所出,便定是梁府、王府、甚至整个南元所有高门世族的污点与耻辱。
十年前,周方葵因病离世,能佐证梁封城身世的人只剩下了梁修,可梁修之言有为自身开脱的嫌疑,并不被耆老认可。梁封城理解他们的用意:既无法追究往事,不如将他当作一个无所谓的孩子养在梁家,不入族谱,将来出事也牵扯不到本家。
梁封城将玉佩垂在自己眼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再看就要对眼儿了。”洗霜进门道,“沈姑娘身上羸弱,也难怪少爷不放心她。待日后成亲,少爷在哪沈姑娘就能在哪,就好了。”
梁封城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说:“借你吉言。”
“少爷总是不说话,”洗霜说,“想什么呢?”
梁封城收起玉佩,把它压到包袱最下面。
洗霜:“我还是不明白,亲事在即,沈姑娘现下若回承平去,到时再到澍原,这不折腾吗?”
梁封城无奈地看着他,像看傻子一样,半晌,凉凉道:“亲事?”他瞥了一眼收好的包袱,“哪里还有亲事?咱们三院一时半会儿是没有少夫人了。”
洗霜不解,再开口问,梁封城却不愿再多说。
南元重镇,澍原
现如今的澍原梁氏为梁氏主支,由三处府院构成。先公梁如羽以武试起家,本是先帝最为器重的武将,长女梁侦、次子梁俭皆为皇子伴读,唯有三子梁修自小随父驻守边境,到最后也就只有他继承了父亲衣钵,成为一代大将。
梁如羽逝世后,梁侦、梁俭皆照父亲遗愿回澍原老家度日。梁侦通工事,手中出过不少美轮美奂的建筑,甚至远在邢都的公侯建府都会亲自到澍原请她制图。
梁俭则“不负众望”地有着世家子弟应该有的不羁,爱好钻研各种江湖奇术,手下的聚骨院更是养着不少武艺高强的死士。
唯有梁修,自小从军,先帝立储时更有从龙之功;新帝登基后授王爵,于邢都开王府,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肃王梁公。
成桉回到聚骨院,进门就看到了等候多时的梁俭。“主子。”
梁俭似乎早预料到了结果,还在不紧不慢地沏茶品香,抬眼看向成桉,见他衣衫规整,只沾泥污,便确认这是铩羽而归了。
“无妨,你伤口都还没长好,我早说让成梧去。”
成桉忿忿,“若此番城公子进京高中,恐怕要有段时间不会回澍原,何时还能再有机会?”
“心急如何成事?且不说他能不能考中,就算是得了一等、得了头名,难不成还一辈子不回来了?”
梁俭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他的两位祖母都在澍原,无论如何也要回来探亲的吧?再说,封城手下那个洗霜实在不好对付,否则三弟怎么就独独挑中他去做那小子的贴身护卫呢?你还年轻,前头还有聚骨院这么多师兄师姐,总会有机会,不必丧气。”
一而再再二三,这些年梁俭别的不行,安慰这些任务失败的小孩子们的措辞能力算是练出来了,还能因人而异,具有针对性地句句都说到不同小孩的心坎上。
成桉点点头算是接受这番说法。“不过……”梁俭啧一声,十分可惜地说:“你若晚去一会儿,说不定能成。”
“什么?”
“时机不对,时机不对啊。”梁俭道,“凡出手,当选天时地利人和处。今日追杀,起风下雨,山路奇险,你已占据天时地利。喔,若能晚上那么一盏茶的功夫……”
便能再占人和。
成桉没明白他的意思,难道晚去一盏茶的时间,梁封城就能受到什么影响了?
梁俭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自言自语地感慨,“看来是天意,这是老天都要他去参加武试呀……”
成桉似懂非懂,摸索出梁封城交给他的那个雕花盒子。
“这什么玩意儿,孝敬我的?”梁俭回神,笑呵呵地接过打开,里面却赫然是一对十分精致的金镶白玉发钗,白玉雕成的海棠极是精致,小小一个,色如种冰。
“……”
就算是孝敬他师母,这花样也太年轻了。
梁俭干咳一声,听成桉慢慢说道:“他说是给池公子带的,让属下顺路带回来交给她。”
哦。
梁俭又摆出长辈的样子:“那便送过去吧,她喜欢这些花哨物。”
“是。”
见成桉就要走,梁俭又拉住人仔细提醒道:“换好衣裳,说话小心,别漏了馅,那丫头鬼得很。”
“属下明白。”
邢都城门
梁封城正在城门前排队查验路证,熙熙攘攘尽是四方而来的考生们。这一路走来虽天气有些阴晴不定,但终归到了邢都,“三四月的邢都最好,晚春入夏,乍暖还寒。我最喜欢这时候,你出门上街穿什么衣裳都不会奇怪。若是下场小雨,撑伞泛舟,再惬意不过了。”
洗霜与他并行,不明白昨日还神色郁闷的少爷怎么过了一晚上就全然大好了,“少爷,你没事吧?”
“得带着暖炉,烘着热炭,温酒披裘。”
梁封城绝口不提昨日所遇,只是继续方才的话叹气,“可惜今年是不成,五月就要开考,待考试结束早过了时节。明年吧,明年这时候咱们顺东明江而下,游哪算哪儿。”
“少……”
洗霜正要开口,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跑马声,这声音直奔邢都城门而来,还隔着远,又有人喊道:“学正殿外勤回京!”
几位城门守卫听清了报声,连忙快速清空了城门前闲杂人等,移去拒马将城门打开。
如此紧张热闹的场面,连带着一向不怎么爱看热闹的梁封城都忍不住好奇。
才转了头想去看,只见一匹白色骏马嘶鸣而来,马背上的女子一身炭色官服、戴乌纱官帽,分明是一副文官打扮,可这女子眉目却很是英气,策马疾行如凯旋之将,衣袂飞扬,带起的微风吹乱了梁封城的额发。
以这女官为首,身后跟着六七人的护送侍卫,一行人如旋风掠境,一侍卫手中象征学正殿的令牌在守卫眼前一晃而过。
沿路喊着:“学正殿外勤回京!”
再回过神,已是风暴过境,恢复了先前的市井样貌。
洗霜抬手扫了扫飞扬在面前的尘土,“学正殿?学正殿哪里有什么外勤!”
南元学子的最高殿堂,一个读书写字的文静地方,怎还有此等风火、武将似的文官?
梁封城回正身子,“无因阁开考在即,大约是下面府衙出了问题要尽快协调罢。”
不过这骑马出京的文官还真是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