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宜才觉得辣的不只有脑门,还有手。
准确地说,她脑门所以辣,正因被她的手抹了一把。
见素把她的手拿下来,只见她两只手的手指已经都变红了,兰宜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番椒。”
本来切几个番椒不至于,但她因为手生,多切了不少。做菜的时候她担心出错,一直聚精会神,当时没感觉到的不对,现在全泛了上来。
又辣又疼。
“我先陪夫人回去,然后去找孟医正,他那里应该有药。”
见素声音里带了点紧张,兰宜没多当回事,随她安排,但一路行回去,望见弗瑕院的匾额时,她忽想起一件要紧的事。
沂王之前说,张太监停留在王府的两三日里,他要暂住在此。
但是今天一早张太监走了。
如果沂王严格遵守承诺,那他送完张太监之后,就不会再过来了。
兰宜停住脚步。
院门半敞着,不用询问,看院内丫头们放松地行走谈笑,就知道沂王还没有来。
而午膳时分差不多快到了。
兰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主动去请沂王不在她的预案里。
但如果不去,她就白遭这个罪了。
请还是不请,这是个问题。
兰宜深吸了今天的第二口气,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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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弗瑕院几乎形成对角的前殿西南边上,窦太监刚跟着沂王从暗无天日的天牢里出来。
沂王脚步快而沉,衣摆带风,像是快溅出火星子来。
窦太监满眼忧心地望着他的背影,嘴唇翕动,终究一声未敢出。
他连沂王要去哪也不敢问,看着沂王过崇信门后,往东路走了十来步,忽地掉头,又往中路。
沂王的寝殿在中路。
自己静静也好。窦太监叹气想。
那个背主的不知死活的东西才招出了要命的事,虽说王爷已有了数,真牢靠地证实了,还是受不了的。
贩夫走卒都受不了的事,何况他们王爷呢。
一路所遇的下人看见沂王行路的模样,老远地都避开了,沂王也不搭理他们,眼看着寝殿到了,沂王正要进去,身后却有一个声音追过来“王爷——”
沂王转身。
他森冷的目光逼得备好午膳后来请人的善时当场结巴起来“夫、夫人让奴婢来请王爷去用膳。”
沂王眉心起皱。
善时已经发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小心退了两步“夫人亲手做的,王爷忙,没空去就算了,奴婢去回禀夫人。”
沂王眉心皱褶更深。
他不掩饰疑心“你说谁做的?”
“夫人,夫人亲自做的,”善时连忙道,“夫人还伤了手。”
窦太监觑着沂王的脸色,训斥道“你们做什么吃的,怎么能让夫人动手还伤着了?”
“奴婢想帮忙,”善时小声道,“夫人不让,只是问了王爷喜好,就坚持自己做了。”
沂王站在阶上,周身冷意未曾稍减。
但是他终究没有抽身进殿,于是窦太监大胆相劝“王爷,难得夫人一片心意,这么热的天,夫人又是那样的身子骨,可不容易呢。您就过去看一看吧——?”
他又觉
得不能让王爷一个人呆着了,可不得憋坏了,好歹有个人陪着,说说不相干不要紧的话打打岔也好。
好一会之后,沂王垂目,负手下了石阶。
第31章
沂王踏进弗瑕院的时候, 兰宜正坐在厅堂右首,十根洗了好几遍的红通通的手指摊开着, 由翠翠一根一根地给她上药。
药是见素从孟医正处取来, 涂薄薄一层就好,清凉镇痛。翠翠一边上一边唠叨,埋怨她实心眼, 把手指都上完后, 打量了一下她,又要往她额头上涂。
兰宜笑着躲了一下“这里不用吧。”
“都红了,夫人刚才不是说疼?”翠翠不依不饶,还是给她抹上了。
兰宜只好由她施为。她额头上沾得不多,但是之前汗珠落下来,带着盐分, 像腌了一遭似的, 确实也不舒服。
抹完后,翠翠让到旁边去收拾, 兰宜就正好迎上了沂王的目光。
兰宜下意识又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主意是定好了,她做的时候也没拖延,但真的把人请来了, 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
从哪句话开始切入呢, 要是被拒绝了怎么办。
对她来说, 求人办事可比坏人好事要难。
沂王走进厅堂,往她双手和头脸上看了一圈,淡淡道“怎么弄成这样。”
兰宜松了口气, 他先开了口, 她就好接了“没什么。”
到底不会借机说什么软话, 她自己觉得干巴巴的, 接完就有点后悔。
她于此刻领悟到了一个道理人还是无欲则刚。
见素出言帮忙“夫人是切多了番椒,被辣着了。”
“下回这样的事,让下人做。”
沂王说了这句以后,到左首坐下了。
这算是不错的开局,五层的檀木大食盒放在桌上,见素和善时一层层打开,最上面放的就是兰宜做的两道菜。
沂王没什么特别表情,只是随后用膳的时候,比起别的精烹细制的美食,这两道简单而爽口的菜肴应当更合他的胃口,他添了一次饭,将两道菜都用了大半,别的则没怎么碰。
兰宜受到鼓舞,觉得有了张口的信心。
她正琢磨措辞,见素奉上清茶,沂王接到手里,睥睨过来一眼“说吧,什么事。”
他今日心绪极坏,直到看见她脑门上那层滑稽药膏,十根红玉似的手指,求人的诚意全摊在他面前,可怜又狼狈。
只是等了顿饭功夫,还没听她开口,他就不耐烦了。
兰宜“……”
一篇腹稿全作废了,她力持镇定地起来福身“我有故人遇着难事,想问王爷求三张路引,远避他乡。”
沂王饮着茶,等她的下文。
兰宜便如实说了,没什么可隐瞒的,杨家那点事,沂王清清楚楚,她都省了详说背景,几句话就交代清楚了。
她说到一半时,沂王已想了起来,当日能抓到刺客,正是从那个无赖身上打开的缺口,无赖有无赖道,刺客以银钱收买他,无赖是本地人,听出他口音是外地的,便想做个地头蛇从他身上敲出更多好处,偷偷跟踪了刺客,看见他进了知府后衙——那是官邸后宅,若不是得了无赖口供,沂王也不能说搜就搜的。
之后确认无赖没有更深入地涉入案情,沂王无心再和他啰嗦,一
顿痛打之后,就下令把他丢出去了,倒没想到他卑劣之极,掉头又去找上了周姨奶奶。
沂王沉着脸道“去说给窦梦德,将那个无赖的罪证搜罗齐了,抓到人,拿本王的帖子送县衙去,判三千里流放。”
他坐镇青州,更多是一个象征,平日并不插手军务民政,但假如想做点什么,譬如流放一个无赖,区区小事,哪个衙门也不会驳他面子,说三千里就三千里,一里都不会少。
见素应是,出门去找窦太监。
兰宜听他话音,便放松等待,却只见沂王继续饮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她只好道“王爷,路引的事——”
沂王捏着茶盏,脸色不佳“那也不是什么安分的妇人。”
“——周姨奶奶是青楼出身,”兰宜无语辩驳,“本非贞洁烈妇。”
寻常闺阁女子的标准在周姨奶奶身上不成立,她要是好人家的女儿,至于给大了将近二十岁的杨老爷做妾吗。
以兰宜做鬼多年的薄凉来说,别说周姨奶奶没真的做出什么,就是做了,她也无所谓,算杨老爷这个老不修嫖客的报应而已。
但沂王愿意惩罚无赖,秉公行事程序严明,却对周姨奶奶有意见,不想帮忙,她没法勉强,那只能再想别的法子了。
离天黑还有半日工夫,她听说过,有些铺子名为卖书画,也有售假路引的路子,假的自然没有真的好,但应一应急,支撑周姨奶奶等人远离青州还是可以的,到时再让他们自己设法去吧。
“三张路引,”沂王终于将茶饮尽,茶盏不轻不重地放回桌上,“两道菜,你倒是会做买卖。”
这有什么好挑剔——
兰宜醒悟,及时忍住了回嘴,行礼道“多谢王爷,欠王爷的一道菜,晚上再做。”
沂王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改日再说。”
说完不再理她,站起身踱步进西次间去了。
兰宜没懂为何“改日”,要账的是他,延迟的又是他,怎么这么难捉摸。
善时见她发怔,一边收拾碗碟,一边抿嘴笑道“王爷是心疼夫人的手。”
这位夫人敢想敢做,但迟钝的时候是真迟钝,王爷的意思那么明白了,她就是想不过来。
兰宜“哦”了一声,摊手看了看,已经不疼了,本来就不算什么伤,又涂了药,一顿饭下来就缓解得差不多了。
于是她晚上决定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来。
她不惯欠人的账,早还早了。
于她心底来说,善时的话点醒了她,跟沂王进行这样的拉扯有点不那么妥当,她是嫁过人的,知道男女之情是怎么回事,无论沂王本意如何,这么不干不脆的,就是有点危险。
她不容许自己重生一回,重蹈覆辙。
沂王其人,善恶难辨,所图未知,心思深沉,绝非良人。
她要是沾染上,说不定下场比前世还惨。
沂王下午没有出门,也没召人处理公务,在西次间里打坐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