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左看到这句话,稍一回味,随即头皮一阵发麻。
他即惊讶于昨天的自己怎么悟出的这个办法,又震惊于昨天的自己居然如此坚毅,如此野心,甚至如此疯狂。
一切的源头,还是出于忘川。
众所周知,忘川的权柄是沟通阴阳轮回,剥夺众生之格。
但祂是何等超脱,从不着眼于一时,甚至不以一世为度量,几世几劫都不在祂的概念里。
众生之格,祂不在乎来,也不在乎去,因为无论在哪,无论多久,终归会回来。
格,从来就不属于众生自己。
众生失去的本格,其实是可以被寻回的,或者说,忘川可以把本格还给你。
因为祂并不介意。
你只需要立在忘川边,诚心感应,于万万年中找寻那一瞬。
只要你感应到了,曾由你保管的,再给你代管一世又何妨?
但那太难了,从茫茫忘川中找到自己的记忆,相当于要在沧海中,找那一粟,概率渺小到近乎不存在。
而昨日的王左想做什么呢?
他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来增加这种概率。
这就要从忘川的慷慨说起了。
忘川中的记忆其实是敞开让人阅读的。
但从来没有人敢轻易阅读别人的记忆,因为那会让阅读者迷失自我。
任你是后土帝君、四方鬼帝,或是世家之主、宗门领袖,在阅读了凡人的记忆,经历了凡人的一生后,难道不会有庄周梦蝶之感吗?无论那份记忆是多么单薄,相对于自己数千年,甚至数万年的经历来说,是多么不值一提,但从凡人薄弱的自我出发,谁都是脆弱的。
后土帝君又如何,世家之主又如何,他们的本格,对于忘川来说,也不过是稍重的一缕。
不过是长一点梦罢了。
大荒的悠悠岁月里,也偶有胆大包天之徒,试图靠遍览众生记忆来体悟红尘,但无一例外,最后都迷失了自我,早早流落进忘川的波涛之中。
但也有例外!
那份记忆里有你——真实的你!
你浏览了他的记忆,经历了他的一生,又在他的一生中见了真实的你,你便还能找回自己。
王左的打算很简单。
既然从忘川中寻找记忆是沧海一粟,那他就把这一粟变成两粟三粟,直至百粟千粟。
他要把自己当日的记忆寄托在别人的记忆当中!
既然必须遍历,那就增加样本。
分享自我,需要把最真实的自己倾诉给别人,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无论是窘迫,还是得意,统统予人。那是当一个人真正放开心胸,完全信任对方时,才能完成的事。
一辈子能遇到几个这样人,你愿意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示给他。
而王左却想把自己倾诉给每一个路过的亡魂,他想把自己寄托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记忆里。
起码是尽可能多的人。
如果说一个人在忘川中找寻自我,是沧海一粟。
只要他把自己倾诉给1个人,那对他来说,就是沧海两粟。
只要他把自己倾诉给999个人,就是沧海千粟。
只要他把自己倾诉给9999个人,就是沧海万粟。
日复一日,终有一天,这忘川里会有数不清的王左,要找回往日的记忆,俯仰皆拾。
如果是一个正常人,那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因为活得越久,经历就越多,即使永远待在同一个地方,没接触过任何人,时间的经历是相同的,同样构成了自我的一部分。要把真实的自己倾诉给别人,首先要接触得够久,其次要深交,日久见人心。
无怪乎说,人生难遇知音,知己难求一人。
而王左则不同,他作为活死人,新生的自我只有从早到晚一天的记忆。他也不需要对方能寄托生前的自己,反正自己想找回的,也不过是那一日的记忆。
所以他只需要把当日的自我倾诉出去就行。
话虽这么说,但其中的自我建设,自我说服,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就这样,王左开始了他在黄泉路上,跟人掏心掏肺交朋友的日子。
他向路过的亡魂倾诉自己这一天的心路历程,虽然想得很轻松,但真的付诸实践,才知道有多痛苦。
倾诉,对王左来说,技术上反而不是难题,不用长篇大论,也不需要大聊特聊,因为他一天的经历实在有限,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伤害。他每日不止要在早上醒来之后,经历一次震惊、痛苦、迷惘、坚定,而且要向每个路过的亡魂倾诉一遍,难堪窘迫倒是其次,主要是其中的震惊和痛苦,他必须反复品味,其中的迷惘和坚定,他也必须反复咀嚼。
幸好每天的麻将大赛,三个呆子总是输得裤衩都不剩。这点喜悦,还能稍微缓解一下他受伤的心灵。
如此日复一日。
王左每日当值六个时辰,他就交六个时辰的朋友,虽然那些朋友往往只能呆呆地听他说话,偶有能正面回应的,也大都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下值后,有半个时辰在路上,一个时辰睡觉,一个时辰打麻将,偶尔也会去庠序城内逛逛,当然绝大部分居民看到他这个活死人,都纷纷以袖捂鼻,避之唯恐不及,但也算是一个调剂。
剩下的时间,王左几乎雷打不动的呆立在忘川边,试图从沧海中找那一粟两粟、千粟万粟。
倒是真让他找着那么一两次。
王左已经不在床板上刻字,因为早已经刻不下了。
现在唯一让他感知时间流逝的,只有那副麻将。
当有一天,他发现麻将上的花色已经被搓得几不可辨的时候,他就知道又过了一季,不是一年四季的季,是“麻将季”,他自己命名的。
新的麻将季,意味着他要刻一副新的麻将。除此之外,毫无差别。
即使用麻将季来计时,他也渐渐忘了,到底过了多少季。
只知道自己的盔甲越来越残破,原来自己当初能领到崭新的盔甲,并不是因为书生的面子。
每个守河卒领到的都是崭新的装备。
...
这一日,到了王左当值的时辰,他照例经知明桥过南岸。
书生特意唤住他,嘱咐他今天不要再找人唠嗑了。
王左问起缘由,原来是天庭动乱,改朝换代,天上的贵人都被杀了头,如今以待罪之身入幽冥。虽然地府和天庭平起平坐,后土帝君也不一定怕了那新天帝,但毕竟无关紧要,无妨给些面子。
书生“少跟那些罪囚打交道为妙。”
王左忙不迭点头。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么多年苦苦钻营,也就比其他守河卒多份机灵罢了,还身陷囹圄呢,如何敢沾上头的事。
再说了,就算那旧天帝原先是擎天的大腿,如今也是个死大腿了,没什么好抱的。
王左来到自己的岗站定。
今日倒是跟往日都不同,视野可达的黄泉路上全不见半个亡魂,连空气都格外肃杀。
果然是天上的贵人,就算是死了,诸天万界的生灵还要给他们让路。
突然,天地间仿佛有战鼓声响起。
林立的枪戟缓缓地自远方移来,天兵天将结阵而过,每个战阵中央,都有108人扛点将台而行,台上一人一鼓而已。神人裸衣击鼓,声震四方。原来天地间的战鼓声,竟是来源于此。
天庭百战而后死的将士,即使死了也留着体面,盔甲齐全,步伐不乱,甚至比王左这个正经站岗的都穿得好些。
让他很是自惭形秽。
又过了一会儿,许多土地、山神、水神、童子、宫娥、力士,扶老携幼而来,悲悲切切。
之后是七十二地煞、三十六天罡、二十八星宿、十二元辰和各种仙禽神兽,队伍庞杂,但都面色平静,不悲不喜。
再之后是北斗七星、六丁六甲、五方五老、四御四圣,这些神仙各个风仪犹在,气度不凡,仿佛行走在自己的仙宫,身周仙气逼人。
最后,是天帝和天后。
天兵天将有战鼓随行,各路神仙也有锣鼓开道,及至帝后动身,天地反而沉默。
天地之间由极静又入极煊赫,天上龙凤齐鸣,地下鲜花遍野,只见两道泛着七彩光华的身影,携手从远方走来,雍容华贵。
王左拄着画戟,也不敢转头,只能通过眼角的余光,看到天帝、天后向第六座桥走去,深怕犯了忌讳。
终于天帝天后也过了桥。
龙凤回巢,鲜花化泥。
这一场煊赫的黄泉红毯,足足走了近五个时辰。
...
“呼……”
王左长出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肩膀。
刚刚动都不敢动,脖子都僵了。
“可算是结束了,浪费了我大半天的业务时间。”
王左忿忿的想。
他作为活死人,时间近乎无穷无尽,但也是很宝贵的,毕竟他的目标任重而道远。
而且虽然自己想了很多办法,锻炼思维,维持记忆,但可能确实是太久了,时间琢磨,生前的记忆已经渐渐模糊,这让王左更感到时不我待。
又等了好一会儿,王左终于远远的看到一个老头走了过来。
这老头已经胡子花白,老态龙钟,穿着件白色的、皱巴巴的袍子,脸色倒还不错。
终于来人了。
看起来还是个寿终正寝的,这种亡魂没有戾气,最好沟通,待会得说点好听的。
待老头走到近处。
王左两步赶上前,抱拳执了个晚辈礼。
“老丈好福气啊,当是喜丧。咱们唠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