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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我借教导之便暗行的艳俗之事呢?


    夜晚的清明山总是鲜少人声, 唯有幽幽的虫鸣从远处传来。


    殿中的烛火又自行亮了起来,在琉璃灯罩中发出“毕剥”的轻响,照亮了矮几边对峙的两人。


    室内有片刻的寂静。


    半晌, 颜方毓垂下眼睛望向自己的倒影, 亦或是, 望着映出影子的那双清澈瞳仁。


    “那你……想让我如何更加挂念你呢?”他低语道。


    这下好像真的把容秋给问住了。


    他重新坐直, 掰着手指头数:“摸摸我、抱抱我、亲亲我……一起睡、喂我吃的……”


    “唔, 能想到的好像已经没有了。”他抬起头看向颜方毓, “哦还有还有,颜哥哥以后不能再不告而别了。”


    后者道:“你不是已经能在灵璧上寻到我了吗?”


    容秋脱口而出:“那不一样!”


    颜方毓问道:“怎么不一样?”


    容秋一下子卡了壳。


    他是那种倚重直觉的小动物。


    而感觉上的东西, 一向很难描绘得清楚明白——更别提小兔子于言语上向来没什么建树。


    容秋只知道,离家时能知会他一声,与因为能寻到人而走得肆意, 这两者截然不同。


    那大概是一种……


    一种更受到重视的感觉。


    容秋形容不出来。


    好在颜方毓没再逼问他,只轻笑了一声:“没关系, 我近些日子应当就待在清明了。”


    “好!”容秋顿时喜笑颜开。


    “啊,但是, 颜哥哥的晚饭可怎么办……”容秋刚松开没一会儿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他气质纯澈, 面相又嫩,如此皱眉时总有一种少年强说愁之感, 看得颜方毓有些好笑。


    “这里不是还有一笼?”他道。


    “那是给颜哥哥明早吃的, ”容秋认真又重复了一遍,“一日之计在于晨。”


    他怎么能让老婆吃不上早饭呢?


    颜方毓:“可这笼蟹黄包放到明天早上, 可就要凉透了。”


    容秋疑道:“蒸笼底下不是有机关吗?”


    “这机关至多只能保温两个时辰,”颜方毓笑了, “不信你翻开这只笼屉看看?”


    容秋依言将空笼屉翻倒。


    虽然已经空了,可这笼屉依旧沉甸甸的, 特别是笼底,似是有什么别的东西。


    然而容秋什么机关都没有看见,只有一个李子大小的火苗图案,用暗红色颜料描画在底面上。


    颜方毓在旁解释:“机关藏在夹层,这便是关联的记号,等它全部消失时,便代表其已经不管用了。”


    容秋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标记看起来像是被人擦了一把,半显不显的不大鲜亮,原是已然快要寿终正寝,不能用了。


    这机关还蛮有意思的。


    不过有意思归有意思,不能作用还是白搭。


    容秋忍住想要把笼屉拆开看看夹层中到底有什么玄机的冲动,继续想其他办法。


    他只烦恼了一瞬,忽又兴冲冲提议:“不如明早用颜哥哥煮茶的小炉子热一下吧!”


    颜方毓嘴角一僵,半晌才道:“……没有小炉子,我把它丢了。”


    “丢了?”容秋愣了一下。


    他巴不得以后再也不喝那苦了吧唧的玩意儿,当即眉开眼笑:“那真是太可惜了,哈哈!”


    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


    颜方毓:“……”


    颜方毓无语:“……我怎么瞧不出你有一点儿可惜的意思?”


    容秋生怕他再把炉子找回来给他喝苦茶,立刻收敛表情,半真半假地忧愁道:“那颜哥哥说要怎么办嘛……”


    颜方毓微勾手指,食盒中另一只蒸笼飘飘悠悠落在桌面上,笼盖掀开,又替殿中添一阵虾蟹的鲜香。


    “不怎么办,现在就把它吃了。”颜方毓随意执起筷箸,侧首睨了容秋一眼,“一起吗?”


    容秋猛摇头。


    他已经吃了四个崽并老婆的一顿晚饭——虽然很好吃,但罪恶感并不允许他再蹭半顿。


    容秋掂了掂袖袍里最后那听不见响的一颗灵石,从榻上跳了起来。


    “那颜哥哥先吃吧,我去把明日的早饭买了!”


    这时候食堂虽然已经关门,但离就寝时间还早,书院的商业一条街必定还是灯火通明,十分热闹的。


    然而还未等容秋跑出两步,忽地头皮一紧。


    兔耳朵梢被人揪住了。


    容秋没防备“哇”地大叫一声,差点仰翻在地。


    电光石火之间,揪住他耳朵梢的手指蓦地松开,又拎住了他的后衣领帮他稳住平衡。


    接着那只手抖了抖容秋身上不存在的细灰,将人重新提溜回榻上。


    “跑什么,”颜方毓右手的筷箸还稳稳当当拿在手上,拎他仿佛只是随手为之,“明早短不了你一口吃的。”


    容秋:“啊?颜哥哥要去买吗?”


    颜方毓慢条斯理地吹了吹热气:“你就不用操心了。”


    “可、可是……”容秋纠结地扭住手指。


    颜方毓意有所指地看他一眼:“我倒也没有沦落到……需要你一只小兔子来养的地步。”


    容秋还是吭吭哧哧想说话。


    他们兔妖一族,若是雄兔与人族的组合,那家庭分工便非常统一。


    人主外,兔主内。


    具体表现在遇到危险时老婆上,兔兔们在后方摇旗呐喊、为人助威。


    闯荡修仙界太危险了,柔弱的兔妖一族只能抱紧大腿努力求生这亚子。


    因此容秋看惯了他爹投喂他娘,便觉得自己也合该努力喂饱老婆,而不该是被老婆喂。


    “若是你实在过意不去……”颜方毓停下动作,侧首看向他。


    容秋也回望过去。


    四目相对。


    容秋觉得自己懂了。


    “……哦哦哦!”他信心满满地说,“那这回换我来喂颜哥哥吃吧!”


    颜方毓沉默一瞬:“倒也——”


    然而容秋已然蹦上了榻,欢天喜地地拿起筷子一夹——


    “嚓”


    筷尖蹭着包子褶滑了开去,右筷压左筷,两根竹筷交错成个“X”。


    容秋下意识又搓一下。


    “嚓”


    这回左筷压右筷,又是个反向的“X”。


    容秋愣了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脸“腾”地红了。


    “啊,我……我不会用筷子……”


    颜方毓一怔:“嗯?”


    这还真是个乌龙。


    小兔子将才化形便匆匆离家,学用筷子这种细节上的事自然是半点都没接触。


    而在小药宗时,弟子们也是好意,以为兽修与人族有别,问容秋喜食什么,容秋便也下意识按之前的喜好来说,全程没吃过人吃的饭。


    来到清明之后,连天牝津给他送的早饭也是只用手拿的仔菇,唯一的人族吃食便是昨日的糕点——也不用筷。


    阴差阳错之下,容秋竟是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会使筷子。


    “我……我忘了,”容秋羞得恨不得钻进被窝里躲起来,“以前日日见爹娘使筷子,我便以为我也会……”


    颜方毓脸上的惊讶变成了然,最后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还好我会,”颜方毓嬉笑之余随口逗他,“不然咱们两个晚上都吃不上饭了。”


    他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颜方毓修的是从心所欲之道,自然不会压抑自己的口腹之欲。


    无论是昨日的糕点还是今日的虾皇包,皆是他自己乐意吃的,品鉴之时还认真赞了赞厨子的手艺,显然也是喜欢的。


    容秋盯着颜方毓连吃了两只小包子,自己却连沾手的机会都没有,终于忍不住了。


    “那颜哥哥教教我!”容秋焦急道,“教我怎么用筷子!”


    颜方毓伸筷的动作一顿:“教你?”


    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左边脸颊写着“果然如此”,右边脸颊写着“我就知道”。


    容秋急着想投喂老婆,因此并没有注意到颜方毓那种微妙的态度,他只扒拉着对方的袖子,眼巴巴道:“可以吗?”


    “使个筷子而已,又有何不可?”颜方毓轻飘飘地说。


    容秋欢呼一声,立马抄起了筷子,目光炯炯盯着颜方毓执筷的手。


    那视线似有灼人的温度,如冬日里伸手接一接窗外的日头。


    颜方毓下意识蜷了一下手指,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容秋身上。


    在那些不正经的坊间话本子里,经常会有那种,借教导之便暗行艳俗之事的桥段。


    口头介绍、依葫芦画瓢,总没有亲身示范、上手纠正的效果来得要好。


    如此一来桥段中的两人总有肢体接触、肌肤相贴的时候,那么天雷勾地火便丝毫不显奇怪。


    自从全民修仙以后,更是将“教导”的范围扩展到各种修行上。


    群众的业余精神生活真的非常丰富。


    因此严格来看,教使筷子八成也能进“教导之便”的范围内。


    比如容秋手型不对或握筷不稳,光言语相教却总也纠正不过来时,颜方毓总免不了要上手替他拨一拨,那便免不了是“肌肤相贴”了。


    “我可以两只手一起学吗?”容秋忽然抬头问他。


    颜方毓微愣一下,接着笑意更深了。


    “自然可以,”他随意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天生的右撇子,有些孩童本来喜用左手,父母却怕其与常人不同而招来非议,便硬生生纠正过来,实乃多此一举。”


    颜方毓任凭容秋拿过他的筷子执在左手,心里想着,小兔妖鬼点子真多。


    这下容秋不光腾不出手来纠正他自己捏筷的动作,如果想再看一遍颜方毓执筷示范,必须得把一双筷子还给他才行。


    这样一来一往间,两人指尖相碰,指腹勾缠,便更是避免不了的事了。


    颜方毓冷眼瞧着小兔子艰难学筷,偶尔出声指导两句,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方向自己“求助”。


    手要捏在靠近筷尾三分之一的地方,两根筷子不能交叉……


    凡此种种,容秋如临大敌,每次点头都十分郑重。


    容秋虽然已经适应了一段时间人形,但比起普通的抓握,用筷用笔之类都算是个精细活。


    当兔子可不需要那么灵活的指头,他捏着筷子,只觉得五根手指各有各的想法,且双手执筷,不能用另一只手辅助扭摆姿势,更是翻倍的困难。


    清明山的夜晚十分凉快,容秋的额头却浮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颜方毓支颐倚在小几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手指别得像鸡爪,筷子“啪啪”往桌上掉,笼屉里用来练习的两只包子被筷尖戳得千疮百孔,多少有些不堪入目。


    薄如纸的外皮被这么一戳,显然再兜不住饱满馅料,金灿灿的汤汁淌满了整只笼屉。


    笼底的保温机关显然还在兢兢业业地持续运作着,热气将竹篾上的汤汁香味蒸腾起来,白雾一裹,散满了整间殿宇。


    连颜方毓都被这鲜香勾得有点馋,而练习使筷的小兔子却心无旁骛,戳包子戳得热火朝天。


    颜方毓又随口纠正了一遍他的动作,心里忍不住地想:他怎么还不找我帮忙?还是说教筷是个幌子,肌肤相贴是幌子中的幌子,这小混蛋其实只是……不想让我吃虾皇包?


    笑话!他颜方毓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区区破了皮的虾皇包,不过长得丑了点,他有什么不能吃的?


    “啊啊啊我学会了!”


    桌边的小兔子忽然嚷道。


    只见他左手筷子颤巍巍地夹着包子褶,神情兴奋地说:“颜哥哥说得果然没错,我就是那种天生喜欢用左手的人!”


    颜方毓的目光从容秋执筷的左手移到被勉强夹起的虾皇包上,下意识夸道:“不错,孺子可教。”


    容秋欢天喜地地将虾皇包喂给颜方毓,又埋头继续努力去练右手的筷子。


    紧致弹牙的虾肉在颜方毓齿间爆开,还未流散干净的海味令他满口生香。


    他一边咽下口中食物,一边有点走神。


    ……嗯?


    指尖相碰呢?


    指腹勾缠呢?


    该教导之便暗行的艳俗之事呢?


    这种总觉得哪里不对的感觉……怎么好像又有点似曾相识?


    第062章


    等容秋又顺顺利利地用右手使筷夹起了虾皇包, 一抬头,正正对上了颜方毓古怪的目光。


    容秋被他看得手一抖,差点把好不容易夹起来的包子掉了。


    “啊……颜哥哥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小心翼翼问。


    “……没什么, ”颜方毓深吸一口气, 勉强提了提嘴角, 语气认真, “只是想夸你, 真是聪慧。”


    容秋自然不疑有他, 被他夸得立刻高兴起来:“嘿嘿、嘿,那就好。这么久才学会, 我还怕颜哥哥嫌我笨呢。”


    “你怎么会笨?”颜方毓幽幽道,“我可再没见过比你还聪明的小郎君了。”


    容秋羞涩:“那、那都是颜哥哥教得好啦……”


    颜方毓表情复杂,无言以对。


    容秋美滋滋地摆弄着手里的筷子, 忽地想起什么,眼眸晶亮道:“对了, 这样的话,颜哥哥算不算是我的‘筷子课先生’?”


    颜方毓缓缓说道:“学个使筷而已, 说不上什么先不先生的。”


    容秋回忆着自己学过的常用人际关系术语, 迟疑道:“那是……筷子学师父?”


    最后两个字一说出来,容秋发现对面人的表情又凝固了。


    “师父?”他试探性重复一遍。


    颜方毓一手扶额, 一手做出个让他打住的手势。


    上一个叫他师尊“师父”的人已经爬上了他师尊的床。


    感谢他的仙葩师弟, 感谢面前这只小兔妖,颜方毓恐怕一辈子都要对“师父”这俩字心有余悸, 再收不了徒弟了。


    容秋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闭嘴。


    最后还剩两只水晶虾皇包, 容秋虽有心要投喂老婆,但后者明显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便也不说要自己喂,只把笼屉推到颜方毓手边,又眨巴着眼睛示意他快吃。


    颜方毓看了看笼屉中已经有些瘪下来的虾皇包,又缓缓抬眼看了看容秋,似是不想再与他拉扯什么,慢吞吞拾起筷子自行吃了。


    容秋趴在另一条桌子边沿,百无聊赖地开合着筷尖“啪啪”夹着空气。


    “爹娘走得太急了,都没来得及教我使筷子,”他枕着另一只手的手背,看向颜方毓,“颜哥哥呢?一定有爹娘教你怎样用筷子的吧?”


    颜方毓的筷子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后才随意道:“大概是吧。时间太久了,我早就不记得了。”


    容秋的筷尖也停了:“哦……”


    颜方毓笑了:“你那是什么表情,可怜我吗?”


    “我说不记得是真的不记得了。”他说,“我小的时候条件不比现在,他们都是很普通的凡人,自然早早就不在了。”


    容秋仔细地看着他,似乎想从颜方毓的表情分辨他的情绪。


    每一个小朋友,或早或晚都会接触“死亡”这一课程,妖兽们则普遍更早、且更稀疏平常一点,只因为自然往往是最好的先生。


    小到一朵花的凋零,大到同类葬于天敌之口,他们早已对生命的永不归来有了最深刻的认知。


    习以为常,却依旧有所敬畏。


    “没关系,颜哥哥是我……嗯嗯……”容秋在颜方毓的注视中把“老婆”两个字憋回了肚子里,认真道,“那我的爹娘就也是、也是你的。”


    颜方毓被逗乐了。


    世间行走那么多年,连带父母祖辈的脏话都没几个人敢拿出来骂他,更别直接帮他认爹娘的。


    况且,容秋一双父母的年纪,恐怕加起来都没颜方毓本人大。


    他忍俊不禁:“还有这种‘好事’?我倒是没什么所谓,不过想做我的长辈,这就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一定一定!”容秋猛点头,成语用得神仙都难救,“我娘胆大包天,她一定敢的!”


    “等我找到他们,或者、或者等他们来找我……”


    容秋话音越来越低,最后不做声了。


    没了小兔子聒噪,殿中安静下来,一时之间只闻远处清幽的虫鸣。


    颜方毓看了他一会儿,笑眯眯地低声问道:“想家了?”


    容秋蔫蔫地刚点了下头,忽然又支棱起来大声否认:“才没有!我已经长大了!”


    “哦,原来如此,原来已经是长大的兔妖,算不得小了。”颜方毓煞有其事点点头,“那便理应也不需要什么摸摸、抱抱之类的以做安慰了。”


    “啊啊——!要的,我要的!”容秋声嘶力竭。


    他丢下手中的筷子,一头撞进颜方毓怀里。


    宝蓝衣袍带着对方和暖的体温,收拢一片清浅淡香。


    容秋在他衣襟间吸了吸鼻子。


    “唉。”


    容秋听见对方在他头顶叹了口气。


    “怎么了怎么了?”容秋一下子紧张起来,“是我太用力,把颜哥哥撞疼了吗?”


    颜方毓没推开他,却也没揽上他的后背,只低着头自顾自盯着自己的掌心看。


    星光在他掌中一闪而过,昭示着灵力运转并无问题。


    “唉,我只是在想,”他放下手掌,低声喃喃,“我好歹也算是修为不差,怎么每次在你面前都跟假的一样……”


    容秋没听懂,只从颜方毓怀中仰起头好奇地看着他。


    颜方毓没解释,只屈指敲了下他的脑门:“好了,现在时辰已然不早,你不是还要分出时间修炼?再耽搁一会儿你夜里就睡不满四个时辰了。”


    容秋:“啊!差点忘了!”


    他一下从颜方毓怀里跳了出来,却并不是躺到里侧床上,而是直接跳下了榻。


    颜方毓手臂一空,下意识问:“你去——”


    小兔子蹬蹬蹬跑出了大门,呲溜一下窜出好远。


    几个呼吸间,便连背影都消融在夜色里。


    “……哪儿。”


    颜方毓默默吐出后半句子。


    他勾来一旁的折扇,拇指在扇骨上随意一搓,随即表情又变得精彩纷呈起来。


    第063章


    盏茶的时间, 容秋蹬蹬蹬跑了回来,怀中还抱着一堆枝枝杈杈。


    殿门大开,空气中已无一丁点虾皇包的气味。


    两人吃饭的矮几也已经收拾妥当, 桌面上摆着一壶蜜水, 并两只茶杯。


    颜方毓看着容秋把一捧树枝“哗啦”一下倒在榻上, 只觉得自己脑门上的青筋也“哗啦”跳了两跳。


    他忍无可忍:“你要做什么?”


    容秋哼哼唧唧, 只说等自己做好他就知道了。


    容秋把蓝色缎面的锦被铺开, 长长短短的树枝被似有目的地包了进去, 外面用枝条系紧。


    他一顿操作猛如虎,绑出一只带着四只长细枝杈的一人多高的被子卷。


    最后拿出一块不知从哪顺来的木炭, 在被卷的一端画出两凸一凹三条短弧线。


    容秋捧起自己的杰作,挺满意道:“好啦!”


    他左看看,又看看, 对着这个光秃的脑门沉思片刻,又用剩余的枝条编出一只发冠, 戴在三条短弧的顶上。


    “这回真的好啦!”他心满意足说。


    颜方毓沉默片刻:“这是……什么?”


    容秋把它举起来给他看:“是颜哥哥呀!”


    以树枝为骨、锦被为肉,同稻草人一般绑出个人形, 原来还真的是他。


    颜方毓:“……”


    颜方毓看着这丑东西, 一时之间连表情都不会摆了。


    容秋羞涩地说:“我要用它来练习一下睡觉的姿势,以后就不会挤到颜哥哥了。”


    颜方毓:“……可以, 但没必要。”


    容秋有点失望:“啊……”


    颜方毓看着那炭描的五官……三官, 那绿油油的发冠,又看了一眼小兔子耷拉下来的耳朵, 磨了下后槽牙。


    “课业先生就没教你怎么化形吗?”他问。


    容秋:“啊?”


    颜方毓没言语,随手捏了个诀丢在那一坨丑东西上。


    锦蓝的被面立时鼓鼓囊囊地滚动起来, 细长的“四肢”逐渐丰盈,黑黢黢的三条线扭成俊美的五官, 枝条变为银冠,如瀑青丝从其中穿行出来,铺满了整片枕面。


    几个呼吸的功夫,那坨“被子人”已变成一个栩栩如生的“颜方毓”,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仿佛正在安静沉眠。


    “哇!”


    容秋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大叫一声扑在了人偶身上一顿狂蹭。


    “唔,凉的。”容秋皱着眉从它颈间抬起脑袋,向一旁的本人控诉道,“而且也不香。”


    颜方毓额角青筋乱跳:“不过是练习姿势,还要热的香的做什么。不满意就还用刚才那个。”


    说罢,他作势就要捏手决。


    “不不不!不热不香也可以,这个就很好了!”


    容秋连忙死死抱住身下的人偶,寸土不让。


    颜方毓化出人偶虽然没有体温,但身体还是软的。


    衣料、肌肤,甚至发丝摸起来都各有触感,与真人无异。


    人偶没有反馈,便也不会拒绝,被容秋抱在怀里时便显得格外温驯。


    颜方毓看见“自己”无知无觉地倚在容秋身上,微张的唇瓣似触非触地停在他的颈根,长发如瀑淌了两人满肩,像被山大王抢走的禁|脔,整个“人”就散发着一种——


    ……不行,看不下去了,眼仁子直疼。


    颜方毓狠狠捏着鼻梁:“算了,还是化回去吧。”


    这回真的抬起了手。


    容秋一惊,连忙抱着新老婆往旁边一滚,避开了颜方毓随手丢来的化形诀。


    说时迟那时快,他伸手把墙边的另外一条锦被“刷”地展开,把两人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了进去。


    “睡觉了,颜哥哥晚安!”


    “呼!”


    他伸长脖子吹灭了床头的那只灯盏,又重新闷进被子里。


    “刷!”


    两只兔耳朵也缩回了被子。


    殿宇内暗了一个角,床榻上鼓鼓的被团隆起在离颜方毓最远的角落。


    后者直楞楞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瞪着床上的那一坨被子。


    被团底下这突一块那凹一块,仿佛有一只小兔子在里面拱来拱去,半点也不愿意安生。


    半晌,锦被端头露出一只小脑袋。


    容秋面带薄红,大眼睛水灵灵的,看向颜方毓的神情羞羞怯怯。


    “颜哥哥,‘你’的鞋子为什么脱不掉鸭?”


    颜方毓:“……”


    颜方毓深吸一口气:“人偶有形无实,有皮无骨。”


    容秋阅读理解了一下,应该是衣服都脱不下来的意思。


    “哦。”他失望地应了一声,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颜方毓的声音又从锦被外幽幽传了过来。


    “鞋底也不脏,至少比你捡的那堆破树枝干净。”


    “唔唔哦,没有嫌弃颜哥哥的意思噜。”


    容秋的声音模模糊糊,像是嘴里含了什么东西。


    颜方毓听得心惊胆战,忍住掀被子的冲动:“你——!”


    容秋又将头探了出来。


    不过这回只露出一双眼睛,鼻梁以下都藏在锦被后面。


    “唔?”他发出一个疑问的喉音。


    “……练、习、姿、势,罢了。”颜方毓按住抽痛的太阳穴,一字一顿道,“不要做奇怪的事情。”


    乌溜溜的眸子弯了起来。


    容秋回他:“知道啦!”


    说罢,又“嗖”地一下缩回了被子里。


    下一刻,锦被如小山般起伏起来。


    忽然,一只手掉出了被子。


    那只手指节修长,骨肉匀停,指尖微微蜷着,毫无知觉一般落在床榻上。


    紧接着又有一只比其娇小一圈的手伸了出来,大喇喇把前者抓回了被子里。


    被面起伏,衣料或肌肤摩擦的声音被闷在被子里,在静谧的寝殿中也听不真切。


    绸缎般的青丝从锦被边沿与床榻的缝隙间淌了出来,被压出褶皱的宝蓝色衣摆自锦被下露出一角。


    那只手却似是正在被里忙着别的事情,再没功夫伸出被子将它们一一拢进去。


    被外的颜方毓冷眼旁观,看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绿。


    颜方毓骄傲的自尊心作祟,绝不允许有人把那坨丑东西当做自己。


    而他骄傲的自尊心也不允许有人将他的化形——即使是空有其形的那种,蒙在被子里做奇怪的所谓睡姿练习。


    如此两相抵消,四舍五入就是他的自尊心满足了,但也没满足,但也满足了。


    一派寂静的寝殿中,那种小动物穿行草丛一般的窸窸窣窣声十分明显。


    颜方毓在昏暗的殿内坐了许久,终是捂住额头低喃。


    “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啊……”他深刻反思。


    第064章


    新老婆虽然不暖不香但是软的, 而且任他为所欲为。


    亲娘呀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容秋掀被子的时候嘴角都是咧起来的,今夜做梦都会笑醒!


    锦被轻柔盖了下来,笼出一片小小的空间。


    兔子是夜行动物, 这种兽类特性也延续到了人形身上。


    黑夜并不会阻挡容秋视物。


    他将被子偷偷掀起一个角, 有微末的月光从缝隙中透过来, 足以让他将身下的人偶看得清清楚楚。


    它与颜方毓并没有任何区别, 长而密的眼睫, 高挺的鼻梁, 还有唇锋微翘的嘴唇。


    容秋摸了一下,也是软的。


    他偷偷亲了吗?


    那肯定是亲了的。


    ——扪心自问这玩意儿叫人怎么能忍得住啊!


    锦被越盖越低, 几乎糊在了一人一偶的脸上,新鲜空气很快便消耗殆尽。


    容秋把自己玩得差点连气都喘不上来,忙放开人偶, 一头从被子里钻了出去。


    锦被之外,新鲜空气立刻扑了他一头一脸。


    容秋刚想恨吸几口气, 冷不丁便瞧见了不远处坐着的人影,下意识便把那口气憋回去了。


    好傻呀!容秋心想, 偷亲老婆结果差点把自己给亲死!


    老婆已经觉得他很傻了, 不能再加深这个印象了!


    他噙着憋出的一眼眶泪水,急中生智地开口问道:“颜哥哥, ‘你’的鞋子为什么脱不掉鸭?”


    语气就有点子心虚。


    不过还好老婆应该没看出他的傻, 还告诉他人偶徒有形表,没法脱衣服。


    容秋胡乱应了几声, 灰溜溜缩回被子里。


    他后背顶着被子、双手支在人偶颈侧,用自己的身体重新撑起一小片空间, 低着头肆无忌惮地端详人偶的“睡颜”。


    它静静闭着眼睛,长睫在眼底遮出一小片阴影, 似也保有着主人的习惯,即使在睡梦中唇角也是微微翘起的。


    唇瓣还带着容秋偷亲过的潮湿,在月光的映托下泛着微微的……


    蓝……?


    容秋狐疑低头,又亲了一口。


    嗯……舔起来虽然还是软软的,但好像变糙了一点,还有一股被子味儿。


    ——之前他用来裹树枝的锦被就是蓝色的。


    容秋如遭雷击。


    天啊!


    他到手还没一盏茶的新老婆!


    就被他给舔秃噜皮了呀——!


    ……嗯?


    怎么总觉得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想不起来。


    算了不要在意那些细节。


    容秋想起庄督学说过的话,东西爱惜就能用得长久,不节制便容易坏。


    覆盖人偶唇瓣处的化形术俨然已经岌岌可危,必须得“爱惜”了。


    容秋只好不情不愿地放过它,改在人偶颈间小心地挨挨蹭蹭,又小狗似的嗅了嗅,紧接着,将它侧颈的一缕发丝咬进嘴里。


    化形术在长发入口的时候骤然消失,变回原来的模样。


    ——是一小段叶子嫩绿的枝条。


    容秋捡材料的时候专门挑了自己喜欢吃的绿植,打算留到明天早上当早饭吃,也算是废物利用。


    然而此时这东西已经变回原貌、又进了容秋的嘴巴,断没有让他活过今夜的必要。


    容秋只犹豫了一瞬,便把枝条嚼吧嚼吧吞进肚子里。


    有点好吃,再来一枝。


    ——不能怪他,这都要怪那一笼虾皇包只有丁点大,根本吃不饱嘛。


    容秋一连咬了几条,把人偶左侧颊边的垂发给吃秃了。


    颜方毓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


    “鞋底也不脏,至少比你捡的那堆破树枝干净。”


    容秋嘴巴里还衔着半条嫩枝,闻言差点被吓得打出个嗝。


    他口齿不清地慌忙应着:“唔唔哦,没有嫌弃颜哥哥的意思噜。”


    “你!”


    颜方毓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有点生气。


    这根枝条太长了,容秋一时之间没有吃完。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用被子掩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嘴巴还在一通嚼嚼嚼。


    “嗯?”他发出无法说话、但可以装傻的喉音。


    “练习姿势罢了,不要做奇怪的事情。”颜方毓这样说。


    吃晚饭怎么能是奇怪的事情呢?


    容秋一下子高兴起来。


    老婆真是太大方啦!都不怪自己吃秃了它的头发!


    不过颜方毓的话还是提醒了他。


    人偶做出来是用来练习睡姿的,天色不早,他总得适应一下新老婆然后赶紧睡觉了。


    容秋按照颜方毓昨晚的姿势帮人偶摆好动作,小心翼翼枕在了人偶臂膀上。


    人偶闭着眼睛静静悄悄躺着,任由容秋肆意摆弄,是一副主人没有的、十足温顺的模样。


    和老婆相同的人偶,也拥有与老婆一样坚实的臂膀,枕起来直硌容秋的后脑勺。


    而它身上没有令容秋魂牵梦萦的好闻浅香,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草木气息。


    ……草木气息?


    容秋狐疑地扭头看了一眼,只见人偶颊边的断发发梢微微发绿,有几缕俨然已经化出了叶子。


    不仅之前被容秋吃进嘴里的乌发不能维持化形,现在就连被他咬断的那些也隐有些危险了。


    容秋看着这一丛丛发绿的玩意儿,终于罕见地沉默了。


    倒也不是他吃不下,主要是怕明早人偶脑袋上真的寸丝|不挂,找什么借口好像都有点丢人。


    容秋看了一会儿,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好好睡觉。


    幽幽的青草清香从嫩枝断口处飘了过来。


    容秋正正面对着人偶的颈根,那股草木味便连弯儿都不用转,直直往他鼻腔里钻,勾得馋虫在他腹中咕噜噜打转。


    容秋没忍住吞了吞口水。


    一把,就吃一把。


    正好那把发丝已经长出叶子,必然是再坚持不了整晚了。


    对嘛,毕竟让颜方毓看到“自己”头上长草也不好。


    容秋为自己找好了借口,欢天喜地地凑去人偶颈边吧唧吧唧开始嚼。


    清明书院内灵气浓郁,草木瓜果长得都好,初生的枝条更是嫩又香。


    容秋自己没意识到,吃着吃着他的小兔嘴都显了出来,枝条嗖嗖被他嗦进三瓣嘴里,比人嗦面都快。


    侧颈的人偶皮肤还没被他磨秃噜,容秋边嗦枝条边假公济私地舔舔亲亲它的颈侧。


    原来这就是老婆的皮毛——啊不,是只有皮——亲起来的感觉。


    凉凉的、滑滑的,又软软的。


    好像很薄,就像今晚的小包子皮,随便用牙尖磕磕就能流出香甜的汁水。


    容秋吃着吃着就把枝条忘了,人越探越近,最后整个脑袋都埋进了人偶颈窝。


    衣物虽与人是一体,领子扯不开,但领口并未贴紧脖颈,容秋轻而易举便能触到它的颈根。


    一条孩童小指粗细的血管微微突出颈侧,自颈根延伸而上,又被容秋轻轻衔在唇齿间。


    人偶是死的,自然没有脉搏汩动,容秋却能敏锐地感觉到,此处的皮肤比别处还要纤薄脆弱,好像多碰几下就会磨坏肌肤、重新化为锦被那样。


    容秋舔得更加小心翼翼了。


    薄薄的皮肤裹着软却韧的血管,被容秋的舌尖压下去又浮上来,压下去,又浮上来。


    如同初生的荷尖,像是禁受不住一只蜻蜓的重量,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你在做什么?”


    颜方毓的声音惊雷一般突然炸响。


    第065章


    容秋恍然如梦初醒, 猛地从人偶颈窝中抬起脑袋。


    “你在做什么?”颜方毓又问了一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咬牙切齿。


    “啊……我……”


    容秋慌忙擦了擦人偶颈侧的口水,装模作样说:“我……我睡不着。”


    颜方毓凉丝丝地说:“怎么, 一定要热热香香的你才能睡吗?”


    容秋有一瞬的心花怒放, 又立马被自己压了下去。


    “不用了不用了, 我还没练好呢, 万一再把颜哥哥挤下去就不好了。”他很有自知之明。


    颜方毓不冷不热笑了一声。


    然而此时此刻, 无论是被吓的还是被馋的, 容秋倒是真的有点睡不着了。


    “啊,对了。”


    他忽然想起, 今天的大事史课还有课业要问颜方毓的。


    还没到考前昏天黑地记各个历史发生年份的时候,那段持续千年的魔族、人族血泪史,对于此时的容秋来说更像是一则听不太明白的故事。


    他絮絮叨叨给颜方毓叙述了课上发生的事情, 又问道:“我开始觉得那几个人类说的有道理,可小绮说话的时候, 我又觉得小绮说得对。”


    “庄先生说他们都对,”容秋回忆着庄尤的话, “‘世上之事, 本就无绝对对错,只有立场之分;甚至, 立场也无绝对, 只看目的为何’。”


    他疑惑:“可是,他们两边的意思明明是相反的啊?”


    颜方毓沉默良久, 忽地哼笑一声。


    “不论对错,只论立场……不错。”


    “什么?”容秋不明白。


    颜方毓说:“你举棋不定, 只是因为你站在了他们各自的立场去思考问题,如此, 才会觉得他们所说的都有道理。”


    容秋懵懂点点头:“他们说的话,拆开来听我都能理解,但合在一起我又不明白了。”


    “魔族被关在地底,对他们来说是坏事,对人族来说就是好事。但庄先生又说被关了一千年,魔族已经没法再繁衍生息,所以小绮他们重见天日,对魔族来说是好事,而能延续种族,供给灵力,对人族来说应该也是好事。但灵力比之前少了,又好像是坏事……?


    “还是说要做对自己好的事,就一定会伤害另外的人?


    “唔……这样的话,到底还算不算是‘好事’呢?”


    容秋的话乱七八糟,说着说着就把自己也给绕了进去。


    但颜方毓竟听懂了。


    他轻笑了一声,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玩过骰子吗?”


    沉思中的小兔子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啊,还没有,但是以前见过的。”容秋说。


    “那就好,不然我还得想个别的例子。”颜方毓说道,“一颗质地均匀的骰子,在没有任何外力干扰的情况下自然投掷,那么投到每一个点数的可能性都是均等的。”


    容秋很捧场地点头:“嗯!”


    颜方毓:“你投掷六次,大概率并不能把每个点数都投出一次,投六百次,也不一定能让每个点数都出现一百次。”


    “但你投六千次、六万次,乃至更多,每个点数出现的概率便会无限接近均等。”


    “嗯,我听懂了,”容秋疑惑道,“可是这个,和我刚刚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世事之行轨皆是这个道理,有时你不明白,只是因为你只投了六次,若投得次数够多,便能窥到规则痕迹。”


    颜方毓顿了顿,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扇骨,用一种微妙的语气道:“站得至高至远,视野至广至阔,这便是天道。”


    “嗯……”容秋明白,但又不是太明白,“所以天道在投骰子?”


    颜方毓笑出了声:“哈,谁知道呢?或许正是天道投了六万次骰子,才告诉世人每个点数出现的概率理应相当。”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天道投骰子跟小绮他们有什么关系。”容秋老实地说。


    “我在教你……除了人族和魔族之外的,用天道的视角看问题。”颜方毓说,“当投骰子的次数足够多——也就是时间足够久,久到一千年前、至更早。”


    “彼时魔族遭受倾轧,致使地上灵力不丰,人族剑走偏锋行清世行动,魔族迁入地底,自此清浊分立。”


    “这一千年间,并不仅是人族,兽修、精怪,乃至普通草木,是地上所有生灵,都沐浴着如此精纯的灵力。”


    容秋才刚刚吃了由富裕灵力灌溉催生的绿植,能明白它不仅仅是味道奇佳,当中更有微弱灵力存在,落进他的胃袋后便汇入经脉、自行流转入丹田。


    这样的草木,定是生长在普通地方的绿植所比不上的,书院外很难见到。


    而在之前的一千年里,这样灵力浓郁的草木却如同路边的野花野草一般,比比皆是。


    推及己身,容秋似乎突然对江游等一众人族所说的话有了更深的理解。


    “一千年是多久?”颜方毓自问自答,“人生百年,百年便有三至五代,一千年便有三五十代人族生而复死,寿数更短的异族便更替更快。”


    “一代又一代,一代又一代。”


    “地上所有生灵被浓郁灵力蕴养,资质便这样潜移默化间逐代提升了。”


    说到这儿,颜方毓忽然笑了一下:“你以为现下人人都能修仙,只是因为感气功法不再是秘密了吗?”


    他说:“没有那一千年提升的资质打底,就算是强行将灵力灌入体内,也不过是令他们立时爆体而亡罢了。”


    容秋试探性问:“所以……那些人族说得对,小绮他们的祖辈被关在地底,是件好事?”


    “好事,自然是惠及众生的大好事。”颜方毓如此夸赞,声音却清清凌凌,不含悲喜。


    “而如此的代价,只是区区数万魔族。”他顿了一下,缓缓道,“对于天道来说太渺小了,便如同你不小心踩死脚下的几只蚂蚁,这样的牺牲不值一提。”


    容秋忽然有点难受,不知是因为颜方毓的语气,还是那不值一提的牺牲。


    他就像生在墙头的野草,被微风随意拂了一下,便朝另一边倒过去。


    “可对于数万魔族来说,这是值得提的。”容秋艰涩地说,“我踩死的每一只蚂蚁都在意的。”


    颜方毓看他一眼:“天道不顾念情,它只做对的事。”


    “可是——”容秋还想说什么。


    颜方毓打断他:“已经讲到了这里,就让我一起说完吧。”


    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


    “千年之后,魔族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于是又有人适时探得地底密辛,将他们救了出来。”


    “现在你再瞧,”颜方毓语气轻快了一些,“即使蛰伏了一千年,即使遍体鳞伤,但重见天日后不必躲藏,堂堂正正行于地上,他们过得却是比一千年前更好了。”


    “浊气虽然重回地上,但世间生灵资质上佳,魔族也日渐鼎胜,如此相辅相成,事态比之一千年前亦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了。”


    容秋呆愣愣重复一遍:“‘只看目的为何’……”


    “对,只看目的,”颜方毓有些讶异地笑道,“虽过程各有得失,但结果是双赢。”


    床榻上,那一团被山里没有再传来声音。


    颜方毓继续道:“因此,有时退让只是一时的,挖去腐肉才能新生,而剪掉杂枝才能长得更盛。”


    “有的人只能投六次骰子,因此可能倒霉得只能做被挖去的肉,被剪掉的枝。但于天道来说,这些人可能只是六万次投掷里的一个片段,千万年中的短短一瞬间……”


    大抵是因为山野清幽,殿中寂静,亦或是不远处的人呼吸声平稳又规律,颜方毓说着说着竟开始走起了神。


    似从自己的讲述中获得了启发,颜方毓跳出自己,跳出他与小兔子的关系,从至高至远、至广至阔的视角向下俯视。


    一只或有特殊的半妖,一个或有特殊的人族。


    明明是两个毫无联系的人,却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强行捏合在一起。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自己?


    于六万次投掷中,在整条历史长河里,他们两个是要起到什么作用?


    此时此刻,谦虚和自傲微妙地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


    颜方毓笃信命有天定,挣扎无用;又觉天道选他,定有旁人无可替代的深意。


    那又为什么是小兔妖?


    颜方毓思前想后,觉得他与其他半妖的不同点,能说道说道的便只有那不知真假的有孕。


    ……有孕。


    颜方毓皱起眉头,一个荒唐的念头忽然劈入他的脑袋。


    对于母亲来说,腹中婴儿便如寄生恶物,与母亲争夺养分而活。


    因此相比凡人来说,能固守本元的修士便生育困难;修为愈高深的修士,生育便愈困难。


    现下人人得而感气,即使绝大部分人修为低微,寿数却也普遍延长至近二百年。


    然而能活得长久,却再难丰膝下子嗣……


    难道说……


    难道说自己两人只是个引子,天道也觉得现下情况,单让女性生育实在难以维持种族繁衍,得适当加倍,让男性也开始能生……?


    这离谱的想法令颜方毓狠狠打了个寒战。


    他下意识抬起头,有些急迫地唤了一声:“小兔妖——”


    被团里传来一声已然熟睡的小兔子呼噜。


    颜方毓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一声小呼噜像是有什么奇效,骤然打破了桎梏颜方毓的魔障,令他逐渐冷静下来。


    殿中安静了好大一会儿,颜方毓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停在太师椅上。


    殿外吹来的清风缓缓拂落了他背后的冷汗,榻上的小呼噜声曲里拐弯,呼吸却平稳又绵长。


    颜方毓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低低笑道:“看来我真没有收徒弟的潜质,讲个学竟能将人说睡着了。”


    “晚安吧,小兔妖。”


    他轻声说。


    第066章


    第二天一早, 去往入门修行课的路上。


    容秋拐上最后一个路口时,果然看见拎着只小荷叶包等在路旁的天牝津。


    容秋接过对方递来的早饭,由衷感谢道:“谢谢你, 猪仔哥哥!”


    天牝津得瑟:“瞧瞧, 这什么人啊, 又不让弟弟吃顿早饭。来, 哥哥喂饱你。”


    实际上他是吃了早饭的, 而且吃得还挺好。


    颜方毓没有食言, 今天早上,当容秋睁开眼睛的时候, 看到的不仅是脸着地趴在地下的新老婆,还有一食盒热气腾腾的早饭。


    虾皇包、蟹粉包、鳕鱼包、奶黄包……五花八门装了一食盒。


    颜方毓笑眯眯地招呼容秋来吃早饭,还说为了不浪费时间, 他可以吃饭的时候看看昨晚的练习成果。


    颜方毓随手捏诀,灵力在半空中凝出一面半人多高的“镜子”, 镜中影像浮动,赫然回放着容秋昨夜的丰盛战果。


    于是容秋就一边吃饭, 一边看着镜子里睡熟了的自己连锤带踹, 粗暴地把人偶搞下了床。


    坏消息,容秋力道太重, 把新老婆锤得全身泛蓝, 俨然快要变回被子的形状。


    不过好消息是他昨晚把人偶亲秃噜皮的痕迹也混了进去,叫人轻易看不出来自己对它做过什么。


    看其情状, 多亏了颜方毓修为高深,如果换其他肉身不那么强横的, 与容秋同床共枕这么一晚,三天都不一定能下得了床。


    容秋自觉经历过大风大浪, 已然脱胎换骨,是只坚强的小兔子了。


    但看着鼻青脸蓝的新老婆,还是尴尬得两只耳朵都绞了起来。


    “如此一来,你我都清楚了我昨天一早为什么会坐在这儿,”颜方毓说着,拉起地上的人偶,指着它右半侧坑坑洼洼只剩一半,且还发着绿芽的发丝,用一种虚心好学的语气问,“但我还是不太能明白,它到底是如何能变成这幅尊容的呢?”


    容秋:“……”


    啊这。


    容秋尴尬得无地自容,丢下一屋子老婆和一屋子早饭灰溜溜逃跑了。


    他逃得干脆利落,连颜方毓在后面喊让他带点早饭在路上吃的时候也没回头。


    容秋出门前赖好啃了两只包子,此时再吃天牝津带来的早饭,瞬间觉得手上的仔菇不香了。


    “唉。”


    容秋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变得贪心了,想要得到颜方毓更多的关注,但却没想到这玩意儿还能影响他的口味。


    唉,由奢入俭难啊。


    天牝津以为他被自己感动了,连忙又将泉水筒递给他:“没事,以后日日我都给弟弟带早饭!”


    容秋:“……”


    容秋一脸纠结。


    他刚想婉拒,突然一阵小风吹了过来,穿过天牝津钻进他鼻腔里。


    “咦?猪仔哥哥你身上好香啊。”容秋脱口而出。


    是他刚刚才尝过的那种咸咸的海水味儿,但因为不是熟的,便还带着点微弱的腥。


    大部分兽修嗅觉都很好,容秋也不算差,自然早早就闻到了天牝津身上这股很淡的气味,只是昨日吃了虾皇包后才恍然辨别出来。


    那是江水、河水都没有的气味,是海的味道。


    天牝津是海中品种。


    容秋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天牝津说过的话。


    他说他老家也有兔子,是那种滑溜溜软绵绵的。


    啊,真奇怪,兔子也能在海里生活吗?


    真厉害啊!容秋想,他自己就连游水都不会呢。


    天牝津自然不会知道身旁小兔子的想法。


    他在地沟的烂泥里爬了一晚上,临近天亮才爬出来,他以为是自己洗澡的时候太匆忙了,身上的皂角没怎么冲干净,这才在身上留下了味道。


    天牝津欣喜若狂道:“啊呀,弟弟喜欢这味道吗?那我下次还用这皂角洗澡!”


    容秋:“啊……嗯,好的。”


    总不能说他喜欢的是对方烧熟后的体香吧。


    怪变态的。


    容秋没滋没味地嚼着仔菇,旁边总有小风刁钻地吹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朝他鼻尖送来天牝津的气味。


    闻着闻着他就有些心猿意马。


    猪仔哥哥原型是什么呢?也不知道烧起来是什么味道,会同海虾一样好吃吗……


    “吸溜。”


    容秋没忍住吞了下口水,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赶忙心虚地瞧了天牝津一眼。


    与此同时,天牝津忽然觉得后脊梁一凉,汗毛倒竖,像是被什么猛兽盯上了。


    他警惕地抬起头,却正好瞧见身旁的美少年慌乱拭去唇角溢出的晶莹,偷偷抬起脑袋向自己看了过来,似想确认有没有被他发现。


    两人视线相撞,美少年脸颊上瞬间飞起两抹薄红,羞羞怯怯地躲开他的目光。


    乍见美人娇憨羞颜,天牝津哪还顾得上后背起立的汗毛,只觉得身上哪哪都起立了。


    他摁住自己,刻意放柔了声线,以免惊到面前柔弱的小兔子:“食欲与性|欲一样,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容秋惊讶地睁大眼睛,双眼发亮地看着天牝津。


    这一瞬间,他都要以为天牝津要变回原型做熟自己——一部分自己也行,给他尝尝味道了。


    天牝津:“今天的仔菇好吃吧?我采的时候就觉得特别水灵,个头还大!”


    容秋:“……”


    容秋泄气:“嗯嗯嗯对。”


    天牝津豪言壮志:“嘻嘻,弟弟不用与我客气,明日这仔菇我还采给你!”


    驴头不对马嘴地一通瞎聊间,两人走到了教所门口。


    容秋对天牝津说今日不用等自己,他要趁提前下课的时间去看看怎么勤工俭学。


    说完,他在天牝津见了鬼似的目光注视下走进了教所。


    容秋没看懂天牝津的眼神。


    如果看懂了,那大概意思就是:又赔人又给钱,这种笨蛋美人怎么就不能落在自己头上?


    入门修行课都是单人教学。


    还没等容秋开口想加塞,便有课侍直接领着他来到小竹屋外。


    几天没见,元丛竹的第一句话就是:“变多了。”


    他盯着容秋的小腹,一边黑一边白的长发左右垂在腮边,夹出一张面容寡淡的脸。


    容秋拧了下眉毛,毫无障碍地理解了元丛竹的意思。


    “是长大了。”他一本正经地纠正对方的用词。


    元丛竹无可无不可地“哦”了一声,只双眼放光地说:“快让我看看!”


    “看完就能早早下课吗?”容秋双手捂着肚子,不客气地跟他讨价还价,“我今天有急事。”


    元丛竹有点委屈地说:“也,也得看下功课吧。”


    容秋立刻运转心法,一边招呼他道:“那两个一起看吧,不耽误的!”


    容秋一向执行力超高,说要挤出零碎时间练功,便会练得毫不含糊。


    元丛竹观他灵力走向并无问题,便急吼吼地去关心他的肚子。


    “确实是变——”他小心翼翼觑了容秋一眼,蹩脚地改了口,“长大了。”


    “那个人族也在清明?”


    容秋倏地抬起头,摆出一副“我的老婆是我的不给你看”的浮夸表情,十分警惕地瞪着他:“你问他做什么!”


    元丛竹立刻安抚:“不问、不问了。”


    容秋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有点烦恼道:“很明显吗?”


    他运转灵力在丹田转了一圈。


    也不知是不是听了元丛竹的话先入为主,容秋拨弄着丹田中那团属于颜方毓的灵力,也觉得他似乎可能大概也许,是比以前多了一些……?


    难道是因为自己同老婆睡了一晚?


    第067章


    容秋虽然不通人事, 却也大概知道生小兔崽一途是和同床共枕有关。


    就如同他爹和他娘,总是睡在一起才有了他。


    但光睡合该是不够的,总应有些别的……


    别的, 他昨晚说不定不知不觉间擦了点边儿。


    “倒没有很明显, ”元丛竹老实地说, “只是我帮你梳理过经脉, 熟悉气息, 这几天又一直记挂着, 才能今天一见面就立马察觉出来。”


    换言之,若不是探过他经脉, 又正好探到逸散而出的颜方毓灵力,发现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颜方毓的灵力轻易不出他丹田,若不是头一次运转新功法的时候容秋还不太熟练, 本也不应该叫元丛竹察觉到。


    以后小心点别再让他人切脉,便应当不会有太大的暴露风险。


    想罢, 容秋稍稍放心一些。


    但另一方面,假孕与真孕无异, 容秋的肚子总会一日日大起来, 显怀无可避免。


    他修为低微,区区练气期的障眼法定无法瞒过书院中的大多数人……


    元丛竹拉过自己的软垫坐在容秋身旁, 一边斜眼打量他的肚子, 一边委婉说道:“我回去问了问你的同族,我的徒儿, 他说兔族在你这个时期,常常是避着他人, 专心与人族温存的。”


    容秋窝在软垫里皱着眉头思索。


    他家在一座小村落里,容秋他娘有他时, 他的爹娘便生活在那里了。


    那个村落真的很小很小,小到连清明书院报名点都没有的那种,小到他娘没养瓷实身子,只生了他一只兔子。


    如果按照他爹教导的那样,要利用兔修流产时人族的同情心一举反客为主,那么他爹的“待产”,应该也是在这座小村落里。


    小村落,目的便是要避着人。


    他爹,以及千千万雄兔同胞,大概也是和容秋现在的处境一样,要防止旁人知晓自己有孕,以免有奇人异士瞧出自己假孕。


    ……可是容秋找了个太漂亮、却也太厉害的老婆。


    他有孕的事情不说人尽皆知,至少奇人异士是差不多都知道了。


    容秋懊恼地想着,刚刚离家时的自己实在太笨、太傻了,又不知人世险恶,怎能任由老婆将自己“有孕”的事说给那么多人听呢?


    就应该把给元丛竹说过的借口同颜方毓说一遍,雄兔有孕,当以珍宝藏之,免受有心者觊觎。


    正巧他刚被对方从兽拐子手里救下来,铁铮铮的例子摆在面前,他撒娇卖痴装可怜,大不了多哭几场,哄对方不要把这是告诉他人,再让他陪自己往山野林子里一钻,美滋滋等待“生崽”。


    老婆那么善良,在那种危急关头之下一定会答应他的。


    哪像现在那么令兔发愁。


    必须快点让老婆生下自己的漂亮小兔崽了,容秋想着。


    而且已然等不及“流产”,最好要在自己显怀之前……


    “你可以带着她,去我的省原碑待一阵,等兔崽生下来再回来。课业的话,嗯……书院里大部分课都是考试及格就行,并不拘点卯。嗯……实在不行,二十年总能修满你们的学分,也不差这一年的。”


    元丛竹似乎以为被容秋骗崽的人族冤大头也是清明的学子。


    他吭哧吭哧地推荐自己:“我的省原碑,很安全,你的师兄们都对人类不感兴趣的。你可以放心,你的人类也可以放心。”


    不知道为什么,容秋有点喜欢“你的人类”这个说法。


    虽然根本不及“老婆”两个字亲密,但莫名就有一种对方归属他的感觉。


    于是容秋也不故意凶他了,有点忧愁地摇了摇头:“不用了。”


    元丛竹失望:“好吧……”


    颜方毓本就不太信他,此时突然说要离开有医修和神修的清明书院,去不知道在哪儿的地方“待产”,岂不是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况且他跟老婆才刚刚建立起能互相亲亲、能一起睡觉的良好关系,容秋不想图惹他怀疑,以至于前功尽弃。


    容秋想了想,忽然张口乖乖巧巧叫了一声:“元师。”


    元丛竹半耷拉起来的双眼猛然睁开,受宠若惊道:“你又反悔,想要同我回家了吗?其实我——我养两只兔子也可以的。”


    容秋:“啊,那倒不是。”


    元丛竹:“哦……”


    他的眼皮又耷拉了下去,恢复那副丧气兮兮的模样。


    嘴巴里还念念有词,“果然想要的就是得不到”“为什么又是半妖”云云。


    容秋装没听见,拉了拉元丛竹的袍角:“书院里除了元师,还有谁能看出来我有孕吗?”


    元丛竹又看了一眼小兔子的肚皮,克服困难情绪,慢吞吞地说:“人类,我不清楚。妖兽,倒是有几个。”


    容秋:“谁?”


    元丛竹歉意看了看他:“我可以告诉你是谁,但是功法,不能说。”


    兽修功法千奇百怪,为了抵抗天敌,更是有如雄兔假孕一般的看家本领存在,轻易不示外人。


    元丛竹这么一说,容秋反倒又对他放心不少。


    不和容秋说别人的看家功法,自然不会同别人说自己的假孕,容秋还是比较相信他的兽品。


    容秋真心实意道:“嗯!我明白的!”


    元丛竹点点头,道:“首先要小心那只重明鸟。”


    “重明鸟?”容秋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我们老大?!”


    元丛竹有点酸溜溜地“嗯”了一声。


    他似乎是有点后悔自己选择的身份,不适宜像岁崇山那样跟清明的兽修们打成一片。


    毕竟先生跟学子的关系,便类似师父与徒弟。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目前的修仙界还没被某人完全腐蚀,像其那样胆敢觊觎自己“爹”的仙葩还是少数。


    “……卑鄙嗷!”


    元丛竹忽地憋出一句,连兽类嚎叫都激了出来。


    吼声如雷,震得他身旁的容秋连忙捂上耳朵。


    元丛竹表情一讪,放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他早就可以当先生了!”


    容秋愣住:“啊?你说的……那是我们老大吗?”


    也不是容秋瞧不起红毛,主要是他看起来怎么都不像个先生。


    “嗯,重明从清明建院的时候就在,”元丛竹露出一个有点郁闷的表情,“我不想说了,你去问他吧。”


    “那好吧,”容秋向来是只善解人意的小兔子,从不愿揭人伤疤,只问,“别的呢?还有其他的妖吗?”


    元丛竹想了想:“还有一只海豚也能探到。其他……应当是没有了。”


    容秋茫然:“海豚?”


    “嗯!”元丛竹点了点头,“那是海中的种族,他们也是近几百年才来内陆行走,你不认识,也正常。”


    “海边的人类也常叫它们,海猪仔。”他又补充道。


    “海,猪仔?”容秋不敢置信,“猪仔哥哥?!”


    元丛竹:“……啊,是他。”


    容秋整张脸都皱在一起。


    他想着自己上学之后一共也没交上几个朋友,怎么就这么“几个”,便将有可能看出他假孕的兽修全包括进去了?!


    纠结之余,容秋又有点跑神。


    原来猪仔哥哥真的是海产呢。


    而且“猪仔”这个称呼也不是他们清明的兽修随口瞎起的外号,而是天牝津的种族名称。


    海里的猪,听起来就怪让人有食欲的……


    容秋初尝人类饭食,正是瞧什么都新鲜的时候,忍不住流下了好奇的口水。


    此时此刻,远在另一座山头。


    “阿嚏——!”


    天牝津仰起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打完,他把脸一抹喜滋滋道:“一定是弟弟念想我了!”


    吱吱:“……鼻涕别蹭我身上。”


    第068章


    幸好先前已经把天牝津从教所门口支开了。


    不然容秋怀疑, 自己可能会在对方面前露馅。


    他现在对那岁崇山的天牝津的天赋本领还没有什么头绪,更不知道要从何防起。


    在离开入门修行教所的路上,容秋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


    他是今日第一个上课的兽修, 自然离开得也最早。


    此时离午饭时间还有近两个时辰, 完全适合再去干票大的。


    依着灵璧地图的指路, 容秋来到专为学子们提供“勤工俭学”的勤工所。


    之前在灵璧上查资料的时候, 容秋看到过讨论的帖子。


    有师兄姐曾问:就连课表和地图都能实现全面“灵璧化”, 为什么勤工所发任务还是满面墙的木牌?


    帖子下有人回答:你懂什么, 要的就是那种仪式感。


    此时此刻,容秋正站在勤工所的大殿里。


    所谓的仪式感没看出来, 先懂了“满面墙”是什么意思。


    只见一条红绒地毯从照壁后一路铺至大殿尽头,数块宽约三丈、高几近挨到房顶的巨大石璧整齐分列地毯两侧,夹出一条似甬道一般的道路来。


    石壁上密密麻麻挂着比巴掌略大一些的木头牌子, 粗略一数,光一面墙上便有数百个。


    “这位学弟, 可是来勤工俭学的吗?”旁边有人热心向容秋迎了过来。


    容秋点点头礼貌叫了声“学长”,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对方的胸口。


    那人的左胸前垂着条靛青色绦带。


    虽然颜色不同, 但样式与那天容秋在大事史课上见过的, 巡卫队的琥珀色绦带可以说一模一样。


    那人察觉容秋的目光,友好笑了下:“学弟是不是在别的地方见过人戴这样的绦带?”


    容秋老实点了点头:“但他们戴的是琥珀色的。”


    “左胸戴绦带, 代表我们的任务是由书院直接下发的。不同的颜色分属不同的任务, 颜色越艳丽便代表该任务的危险越大,”对方爽快解释, “像我这样的靛青色绦带就代表完全没危险,大多是一些接引、讲解之类的小任务。”


    学长说:“比如我的任务就是为你这样的新生介绍勤工所任务接取, 是这里最常见的绦带颜色。”


    容秋:“原来是这样!”


    容秋恍然想起,自己来清明报道的时候, 无论是山门接引的师兄,还是报名点的吱吱一干人,其实肩上都挂有靛青色绦带。


    只是那时他们还穿着清明书院绿衫黄里的统一院服,容秋便以为绦带也是院服的一部分。


    现在想来,接引新生也是清明书院发给他们的任务了。


    “你看见戴琥珀色绦带是书院的巡卫队,负责平日在山中巡逻,颜色就艳丽些许。”学长继续解释道,“不过毕竟是在书院中,大多数时候只是需要将不小心陷在心魔幻境、或是猛兽口中的同学救出来,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容秋好奇地问:“琥珀色上面还有更艳的吗?”


    “还有一种赤红色绦带,是抵御外敌侵袭,或是将外出任务的同学救回书院时才会挂上。”学长尽职尽责讲解道,“迄今为止倒还未有外敌,后者的情况也不多见,因此很少见到有人披赤红绦带。”


    “你这么好奇,是打算进巡卫队吗?”学长笑着问道,“虽然巡卫队报酬丰厚,但要求至少闯到中级塔,学弟是今年新生吧?巡卫队定是不收新生的。”


    容秋惭愧地说:“确实没有。”


    自从打过定级塔之后,武学课先生还没让他们再次进塔。


    不过容秋也并没有进巡卫队的意向。


    毕竟平时课业繁忙,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在山中巡逻。


    “所以学弟还是挑选一些简单的任务吧,”学长踏着红毯引领容秋朝殿里走,边走边示意他向两边的石壁上看,“勤工所任务也分为甲乙丙丁四种等级,报酬由甲等至丁等依次递减。不过无论难度为何,凡有学分拿的任务均为甲等。”


    “学弟缺学分吗?”他问。


    “不缺的。”容秋回答。


    容秋课表满满,若都能顺利及格,自然不用勤工补救。


    学长点头:“嗯,那便不用去看甲等任务了。甲等任务大多十分难做,易做的又十分难抢,你瞧,那些都是在等着捡漏的。”


    容秋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一大早的,勤工所并没几个人。


    唯有大殿尽头那一面石壁前站着好几个人,仰着头快速浏览着石壁上的木牌,又很快露出失望的神色。


    与入口处密密麻麻挂满木牌的石壁不同,甲等任务的石壁上木牌很少,大约只有几十个,而且有的木牌陈旧发暗,显然已经挂在那里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了。


    容秋自然表示自己对甲等任务没有兴趣,接引学长自无不可,引着容秋从最低等的丁级任务开始看。


    勤工所不拘泥任务发布人,因此上面的木牌不仅有书院亦或是先生们发布的,也有学子自己发布的。


    任务内容更是五花八门,誊抄笔记、论武论道的都属平常,还有寻一知心好友共度良宵的……


    容秋看得头晕眼花。


    且丁级的任务大都报酬很少,或是拿稀奇古怪的东西做报酬,比如有位发布者的报酬是魔族伴身两日游。


    而最贵的那个,也只够容秋买两屉水晶虾皇包的。


    学长似看出容秋的不满意,不动声色地继续领他向前走。


    “书院和先生们的委托大多在乙级或丙级,也很抢手,”他给容秋指了几个,“学弟今天来得巧,正好有几个不错的新任务。”


    丁级的任务有四面墙,丙级与乙级一共也只有三面半。


    书院发布的任务大多数是洒扫、维护校舍,容秋一个一个看过去,忽然发现还有食堂求购保温蒸笼,后勤部求购自动照明灯笼的。


    学长意识到他的视线停留,主动介绍道:“这是书院的长期任务,学弟如果选了工巧课,不妨把课后作业卖给书院,也有不错的报酬。”


    这是容秋第二次听到工巧课的名字,原来不止蒸笼,连山路上一到晚上就一连串亮起的灯笼也是工巧课的手笔。


    他不由得对这门选修课更加期待了。


    “咦?”


    容秋的目光落在挂在乙等石壁上一枚木牌上。


    “甄先生的任务吗?”学长看起来有些诧异,“嗯……甄师教授医药学,发布的任务通常是采集、处理药材,因此对药理有一定需求。”


    容秋:“可是我看上面写着‘新生也行,可当场授课’啊?”


    学长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斟酌着词句慎重道:“甄师……人虽然非常好相与,但在课业上就十分……”


    他纠结了一下,勉强吐出一个词:“严苛。”


    医药学还没来得及上,容秋只与小甄长老交流过两次,也仅限于把脉看病,并不涉及教学方面。


    他觉得甄师兄性子温温吞吞,摸他脑袋的时候很温柔,身上花草香气也很好闻。


    如果不是自己先遇到了颜方毓,且甄师兄长得没法满足他对于美的追求,容秋也比较乐意娶对方做老婆的。


    学长看着若有所思的容秋,好奇问:“你这样意属甄师,是身有家传吗?”


    容秋:“唔,算是吧?”


    在小药宗借住了一个月算家传吗?


    学长略松了口气:“那学弟可以接取任务试一试,甄师对新生都会收敛一点,通常弄不出人命。”


    容秋:“?”


    学长:“我是说就算有什么万一,甄师自己也方便施救。呃。”


    学长顿了顿,破罐子破摔道:“学弟自己意会一下。”


    容秋没意出来,但最终还是接下了小甄长老的任务。


    学长帮他取下任务木牌,容秋看见同一颗钉子上还挂了两个一样的木牌,代表甄凡这次任务总共需要招三人。


    容秋本来也想将蒸笼和灯盏的任务一并接下,但学长说这种类型的长期任务并未有交付上限,随时都在,容秋便暂时没取木牌,打算等自己上过工巧课后再看看。


    交接任务要到勤工所尽头的柜台做记录。


    路过甲等石壁的时候,容秋顺便向上面扫了一眼。


    只见挂在最顶端、最破旧、连灰都积了一层的木牌,上面的任务要求颇有些眼熟。


    “诚招雪豹一头,雌雄不拘,待遇从优。”


    容秋:“。”


    看得出来元丛竹是真的很努力了呢。


    做完记录,容秋忽然问道:“学长,如果我想发布任务的话,有什么条件吗?”


    “如果是钱财类的报酬,勤工所会从报酬中抽取一成,”学长说道,“如果是非钱财类的,勤工所也会有专人进行估价,交一成银钱即可。”


    容秋礼貌道谢。


    如果需要,可以匿名发布任务,容秋刚刚就看到好几个没署名字的木牌。


    他本来也有些意动,想悬赏问问重明鸟和海豚各有什么看家本领。


    但他不仅身无分文、没什么长处,就连原型也十分柔弱普通,并不是随便就能拿出一鳞半爪当报酬的那种凶猛妖兽。


    无酬可报,容秋只好遗憾地作罢了。


    学长送容秋到门口,靛青色绶带在其胸前一扬,他严肃抱拳道:“学弟,保重!”


    容秋:“呃,好的……?”


    第069章


    学长这么认真地叮嘱他, 弄得容秋心里有点毛毛的。


    所幸上午时间还有,出了勤工所,他干脆打算直接去甄凡那里报个到。


    清明山系灵气浓郁, 草木繁盛。


    药庐所在的那一小片山头更是灵气翻滚, 似乎连入肺的空气都更清甜了几分, 因此连这里花草树木都生长得比其他山头还要更茂盛一点。


    愈往教所走, 植被便愈茂盛。


    来到附近时已是华盖如云, 绿草如织。


    此等生机勃勃的景象, 令人感觉仿佛进了什么由植被搭成的神秘洞府。


    容秋到门口时,甄凡正像上回那样拎着只小水壶给草甸浇水。


    空气中飘荡着小花的浅香, 日光将他的浅色长袍和周身嫩绿的草叶一并铺满金黄。


    而当中人眉眼亦十分柔和,端得是一派安宁、平静、祥和的景象。


    “甄师兄!”


    “啊,小秋来了。”


    清明再无人叫甄凡作“师兄”, 他连头都不用抬便知道来者是谁。


    “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


    甄凡丢开小水壶,下意识就要给容秋把脉。


    手指刚往容秋手腕上一扣, 忽觉得自己搭在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上。


    低头一看,只见容秋手里拿着一只木牌, 正是个想朝自己递的样子。


    “……啊, ”甄凡发出一声无意义的感叹,干巴巴说, “我刚刚还在想是谁接下了任务, 原来是小秋啊。”


    “我来帮甄师兄的忙。”容秋乖乖巧巧说。


    之前听学长的意思,甄凡这任务大概已经发了些许时日了, 然没人接。


    甄凡一听顿时好感动,感动之余, 又有些不好意思。


    “但你有孕在身,实在不易乱吃些东西……”他为难地说, “心意师兄领了,小秋还是快去将任务销了吧。”


    “啊?”容秋有点疑惑,“可是甄师兄写的任务要求,不是除杂草吗?为什么还需要吃东西?”


    甄凡躲开容秋的注视,视线发虚地飘向四周:“啊,这个。”


    容秋:“……呣?”


    “先不说这个了。”甄凡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既然来了,还是让我看看身体怎样吧。”


    面对(基本)知他底细的人,容秋倒是没有太多可以瞒的,顺从将手递了过去。


    容秋边被诊脉边与他闲聊:“啊对了师兄!上次你说的‘相思成疾’,果然在颜哥哥回来以后就全好了!”


    甄凡沉默片刻,呆板应了一声:“那……恭喜?”


    “谢谢!”容秋毫不客气答。


    “但是还有还有哦,我的人形好像又出了别的问题……”


    甄凡双眼发直地听小兔子絮叨了一大堆诸如“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很诚实”“被摸一下耳朵就会冒出来”“被亲一下就会丹田发热”“里面好像有东西一动一动地想跳出来”之类的婚后(?)烦恼(??),终于忍无可忍。


    “够了!”


    甄凡大喝一声。


    容秋一下把嘴唇抿住,不明所以且怯生生地看着他。


    甄凡立马又将声音压了回去,讪讪说道:“没有,我是说,可以了,我已然听明白了。”


    “哦……那是我的人形出了什么问题吗?”容秋眼巴巴望着他,“还是说,因为怀了颜哥哥的兔崽?”


    甄凡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又变得平静。


    他将搭在容秋腕上的手收了回来:“没有问题。你的人形很好,腹中胎儿也很好。”


    只有甄凡本人不太好。


    他不明白自己一个大夫,明明还没碰到过病患向他咨询隐疾之症的情况,为什么就先听了人家健全人的闺房秘事。


    容秋:“啊?可是……”


    甄凡语重心长地打断了他:“这些事,等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了。”


    虽然还没有婚育生子,但甄凡俨然已经深刻意识到,古来有之的长辈糊弄学话术其实真的是非常有道理。


    这一切对于一百多岁的小兔妖来说果然太超前了!


    容秋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甄凡再次生硬地将话题转了回去。


    他语气疲惫:“嗯,不然,咱们还是说说任务吧……”


    话没说完,篱笆外噔噔噔跑来个人。


    来人怀里鼓鼓囊囊抱了个东西,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你看甄先生好像是条狗啊——!”


    甄凡一哈子破防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大吼:“狗怎么了?!狗不是生命吗?!狗也是有尊严的!!!”


    臂下宽大袖袍随之一鼓,灵压磅礴而出。


    “嗷——!”


    外面那人连篱笆桩都没碰到,便一声惨叫,被甄凡兜头扇飞了出去。


    甄凡:“。”


    啊这,冲动了冲动了。


    人飞出去的瞬间,甄凡已然感到后悔,盛怒的表情一鳯秒变怂。


    但他毕竟只是个弱质医修,灵力放出去易,连灵力带人一起收回来就难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面前的小白兔突然窜了出去。


    他两记猛蹬便跳出几丈远,蹦的竟比飞的还快,伸手一捞便精准地将飞出去的人接在了怀里。


    “啊,谢谢师兄——”


    那人在容秋怀里晕头转向地睁开眼,看到眼前漂亮脸蛋的一瞬间突兀改口:“——弟。”


    容秋气得差点把人重新扔地上:“我看起来就像师弟吗?明明你看起来也没比我大多少啊!”


    他刚刚才被人嫌弃还没长大,此时更是愤愤。


    但顿了顿,还是挺讲礼貌地又加上句称呼:“这位同学!”


    来者是个人族,虽然绝无可能比化形三个月当兔子一百来年的容秋年纪大。


    但单论外貌的话,还是比少年人模样的容秋年长些许,大抵是弱冠的年纪。


    “啊啊,不是的!”


    那人连忙从容秋怀里直起身,明明个头差不离,腰身位置却比容秋矮了一截儿。


    “开学典礼上我见过师弟,刚刚才一下子认了出来。”他解释。


    “哦,这样。”容秋瞬间收起凶相,“是我误会师兄了。”


    师兄擦汗:“没事的没事的!”


    之前闯塔便被同年兽修记下了面貌,现在又被高年级学长认了出来。


    容秋想着,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就在书院里有了些关注了呀,太危险了,在小兔崽出生之前他还是低调做兔吧!


    “没事吧!”这时甄凡才从院里奔了出来,面有惶惶道,“刚才我,嗯,我癔症了。你可有伤到哪里?”


    那人又忙说了一遍“没事没事”,紧接着将怀里的一团呈给他看。


    “甄先生你看!这好像是一条小狗崽!”


    甄凡为自己刚刚的破防发言十分尴尬了一阵,此时面对这条始作俑狗,说话还有点不自然的磕巴:“这狗、呃,我是说,怎么是条狗?”


    这位师兄毫无障碍地理解了甄凡颠三倒四的话:“是吧!甄先生也觉得稀奇对不对?我来清明这么多年,老虎豹子都见了不少,还没见过普通的猫猫狗狗呢。”


    “你在哪儿找到的?”甄凡顿了顿,问“就这一只?”


    “就在药田里,”师兄说,“我在周围都找过了,确实只有这一只。”


    “犬类一胎多胞,附近若有窝,不该只被你发现一只。”甄凡皱着眉拨了拨他怀中的狗崽,见它虚弱得连眼都还没睁开,便更确定几分,“应该是刚断奶的年纪,自己无法走远,更有可能是哪位学生带上山的宠物……”


    他话说一半,忽然古怪地看了容秋一眼,意有所指地接上一句:“或是……兽修诞下的孩儿。”


    容秋登时跳了起来:“怎么可以丢兔崽呢!!!”


    师兄莫名:“啊?师弟,可这是只狗崽。”


    容秋:“对,我就是指狗崽。”


    师兄:“?”


    “父母不合、怕生非议,或是懒得教养……”甄凡在容秋灼人的瞪视中生硬改口,“——都不该是丢兔崽的理由。”


    师兄:“先生,这个……”


    甄凡好脾气地和了和稀泥:“不过这些也都是猜测罢了,回头我去找元先生确认一下此是否为兽修产子,再四处问问有无人丢了只——”


    “狗崽!”师兄赶忙插嘴。


    甄凡无辜点了下头:“嗯!”


    第070章


    三个人修为都不咋地, 加在一起才能勉强凑一颗金丹出来。


    化形术更是烂得出奇,远没办法像颜方毓那样肆意变幻物体形状。


    无法,甄凡只好找来不穿的旧衣凑合着给狗崽搭了个窝, 又找来羊奶喂它。


    然而这小狗崽明明虚得连叫唤的声音都没有, 却闭紧嘴巴死活不咽一口奶。


    见强灌下去的奶全都又流了出来, 淌了师兄满袖子, 甄凡只得把碗收了起来。


    “算了, 先不管它。”他无奈说道, “先去药田看看吧,再耽搁一会儿就要吃午饭了。”


    另外两人自无不可。


    但说来也怪, 这小狗崽自被师兄抱来便一声不吭,连不喝奶也只是“嗯嗯”两句,可一从师兄怀里出来倒是开始嗷嗷乱叫起来, 死活不愿意待在新窝里。


    “这小白眼狗,早知道它嫌弃, 我就不费心给它搭窝了,还浪费我两件衣服!”甄凡没好气道, “还有一大碗羊奶!”


    “没事没事, 我抱着也不碍事的。”师兄连忙说。


    他觑了觑自己先生的脸色,又试探问道:“不然甄先生也抱一抱试试?或许小狗崽就是喜欢暖和的地方, 并不是嫌弃先生的衣袍。”


    甄凡不情不愿地磨叽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没抵挡得住动物幼崽的诱|惑,伸手从师兄怀里将狗崽接了过来。


    闭着眼睛的小狗崽在新怀抱里翻了个身, 果然没有丝毫不情愿的意思,继续香甜睡着。


    “好吧, ”甄凡别别扭扭地妥协,声音却不自觉放低, “才这么大点就晓得粘人了,以后指不定多麻烦呢……”


    师兄嘿嘿笑着:“先生刚才还要去帮它问主人家是谁,现在就想着以后了?”


    “谁想着以后,我就是随口一说,”甄凡不自然地说道,手里的狗崽却像刚出炉的红薯,烫手似的再也抱不住了,“给,小秋也抱抱!”


    正在一旁看小狗的容秋冷不丁被塞了个满怀。


    他从小到大其实见过不少猫猫狗狗鸟鸟的,对这些已经并不新鲜了,但进了自己怀也是无法,只好双臂一托把狗崽接住了。


    狗崽明明只有巴掌大,胎毛却已经褪过,一身黑色皮毛油光发亮。


    若不是真的虚弱异常,根本不像无人照料的样子。


    “哎,睁眼了!”师兄忽然叫道。


    三人都低头去看,果然见小狗崽睁开眼睛,黑葡萄似的眼珠在眼皮后面露出一瞬,似是看了容秋一眼,又立马合上了。


    小狗脑袋往容秋臂弯里狠命钻了钻,又没事狗一般睡了过去。


    行为间像是更满意容秋的怀抱。


    “这小狗崽像是更喜欢师弟哎。”


    师兄说着便假作要从容秋怀中接过小狗,却见刚刚还在睡的小狗崽又嗷嗷叫了起来,像是嫌弃那团旧衣服窝一样不愿待在师兄的怀抱。


    这回换师兄变得酸溜溜的了:“这小白眼狗,还是我将你抱回来的呢!”


    甄凡见不是自己一人挨嫌弃,顿时心情好了不少。


    “大抵因为小秋也是兽修,它们气息相近,便觉熟悉吧。”他道。


    “嗯嗯,以前我还是只兔子的时候确实挺招狗的。”容秋点点头。


    俩人都有点安慰:“怪不得……”


    容秋:“后来它们打不过我,就不敢再来招我了。”


    师兄&甄凡:“……”


    这么个“招”啊!


    ——这到底是怎样一只凶残的兔子。


    师兄委婉地表示:“这狗不然还是我抱着吧。”


    他真的很怕这只兔子忽然丧心病狂起来,再对这可怜的小狗崽做出什么凶残的事情。


    三人边说边向后院的药田走去,话题也渐渐从鳯狗崽转移到正事。


    原来这位师兄并不是别人,也是接了任务来帮甄凡处理药田的学子。


    且他并不像容秋这样是头回接任务的新手,而是已然在甄凡手下帮了数年的忙,处理药材的手法十分老练了。


    “本来除我之外还会有两三人在药庐帮忙的,不过他们都干不太长久,”师兄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平时也就算了,这段时间正是枯荣草出芽的要紧关头,光我打下手实在忙不过来,甄先生这才又发了任务招新人。”


    甄凡急忙补充道:“小秋也不一定要接,就是先看看。”


    师兄:“哎,理解、理解。”


    师兄向容秋介绍自己名叫吴用,明显是个人修,而且还有六七年就要从清明毕业了。


    “哇!”容秋听罢忍不住感叹,“我终于见到和我娘亲一样不会起名字的娘了!”


    吴用显然已经被调侃过许多次名字,听容秋这样说也不生气。


    见他目光清澈,并无丝毫讥讽羞辱的意思,还笑着附和道:“怎么会,小秋师弟的名字起得很好啊,是令慈在秋天生下的你吗?”


    虽然还没定下要在药庐帮忙,可大抵是有了狗崽风波,让容秋两人相熟了一点点,吴用便也开始跟着甄凡直接唤他“小秋”了。


    “虽然是秋天没错,但我娘说,主要还是因为我生下来的时候像个球,叫容球又不太好听,才一语双关叫了‘秋’。”容秋嘀嘀咕咕,“得亏我爹是只兔子,他如果是只杜鹃,那我是不是就得叫‘容蛋’了?”


    另外两人在一旁笑得停不下来。


    “照小秋的说法,我的长辈给我起名字的时候也相当不走心。”甄凡也说道,“‘真烦,以后指不定多麻烦’,他们说不定是这么想的。”


    容秋两人也笑了起来。


    说着说着,甄凡忽然一顿。


    他从袖中拿出一只与容秋手中无二的木牌翻看了一会儿,面上浮出一层喜色:“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又有人接了任务。”


    “说不定是我捡来的这只狗崽带来的运气呢。”吴用笑着捧场。


    甄凡收起木牌,招呼两人:“他说已经在来的路上,马上就到,咱们去门口等一等,到时和小秋一起讲讲药田的事。”


    另外两人自无不可,于是他们又从药田折回小院。


    清明山系有护山大阵笼罩,禁止御器飞行。


    书院占地面积颇大,上课的山头又毫不统一,学子赶路各凭本事,因此从清明毕业的学生,别的方面不说学得多么突出,在跑路上各个都是好手。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不能御器飞行,一些特殊情况,比如巡卫队巡逻时、或是有特殊许可,都是可以御器飞在空中的。


    而这位“新人”便是由一把飞剑载了过来。


    “我就说,勤工所离我药庐距离也不近,就连小秋都跑了一段时间,怎的他一接下任务便快到了,原是飞过来的……”


    容秋听见身旁的甄凡低声喃喃。


    飞剑缓缓落地,从剑上下来的竟是两个熟人。


    “啊,是你。”


    容秋有点惊讶。


    江游本就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看清出声之人是谁的瞬间,脸像打翻了颜料罐一般迅速涨红起来。


    “是你!”他咬牙切齿,“是你这——”


    江游蓦然停住,看了身旁人一眼,把那个字眼吞回肚子里,闭上了嘴巴。


    带他御剑而来的并不是别人,正是人族的大师兄,江游的大哥。


    江潜鳞。


    江潜鳞并未佩戴任何颜色的绦带,显然是那种“特殊许可”。


    他依旧穿着绣有江家家纹的水绿色长衫,斯斯文文,面目宁秀,举手投足之间十分超尘淡然。


    他完全忽视了吴用,目光似乎在容秋身上停了一瞬,最后还是淡淡略过,看向站在最前的甄凡。


    “甄先生。”


    江潜鳞躬身行弟子礼,语气恭敬,与对待另两人那副目下无尘的态度截然相反。


    见大哥如此,江游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行了礼:“甄先生。”


    容秋第一次见到有人捧高蔑低,其差别之大,让他想起收合翅膀时会显出不同图案的花蝴蝶。


    “你真的是人吗?”容秋脱口而出,认真问道,“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江游立马跳了起来:“你浑说什么呢!”


    江潜鳞纡尊降贵地又瞧了容秋一眼,只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别说动怒,这人似是没听见他说话,也没看见他的人。


    “弟子今日前来,是想请先生收江游在药庐帮忙,”江潜鳞谦顺道,“甄先生治学一向严苛,不必有所顾忌,舍弟顽劣,还请先生磨一磨他的性子,若能有一技傍身更好,以后家里也会放心一些。”


    江游脸上红色还没褪去,他瞪了容秋一眼,忍辱负重一样低了低头。


    “是,请……请先生让我留下帮忙。”他说。


    第071章


    “待人接物”这四个字对于甄凡来说, 一向比炼丹配药还困难,被这样正式地请求了一通,他竟然脑袋发木, 没能第一时间答上话来。


    “——呜嗷嗷!”


    忽然, 一连串狗叫声忽然打破僵持。


    “对、对不住!”吴用赶忙道歉, “好像是我不小心弄疼它了。”


    他看了一眼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江潜鳞, 最终还是把目光移到江游身上。


    他为师分忧, 率先示好道:“呃, 那个,江师弟要不要抱抱小狗崽?它很乖, 不咬人的。”


    江游瞪着狗崽,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


    “给我吧,”容秋将在吴用怀里挣扎的狗崽抱进自己怀里, “他才不会抱畜牲。”


    吴用:“……”


    吴用:“好……”


    江游的两颗眼珠子又瞪回容秋身上,脸上刚刚下去一点的红色又涌了上来。


    容秋多少有点莫名其妙。


    他自觉特别善解人意, 江游嫌弃畜牲,他就出手帮忙接了, 怎么这人还一副气得脑袋都要爆了的样子。


    此时, 甄凡也终于缓过劲儿来,给几人打圆场道:“哪有什么请不请求的, 本就是我发了任务, 我们在这儿本就是为了等你……们,然后一起去药田瞧瞧你与小秋需要做什么。”


    江游的脸一下子臭了, 瞪向容秋:“你也接了任务?”


    江潜鳞本来空茫的视线也落了下来,又在容秋身上停了一瞬。


    “应该是我接了, 你也接了,”容秋认真地抠他字眼, “是我先来的。”


    江游表情抽搐,不说话了。


    他再一次看向自家大哥,目光带着迟疑、焦躁和委屈。


    “去吧,”江潜鳞看了一眼弟弟,轻声漫语地说,“多看,多思。”


    江游瞳孔颤动,最终还是点点头:“是,大哥。”


    “舍弟就拜托甄先生了。”江潜鳞又向甄凡行了一礼,后便踏上飞剑,毫不留恋地走了。


    这一来一回间,竟同容秋第一次遇见江潜鳞时一样,只同他看进眼中的人说话,半点都没有搭理过旁人。


    三人变四人,又从小院向后面药田走。


    甄凡不擅与生人交谈,容秋懒得开口,江游则正处于要与仇人待在一块的愤怒中——说愤怒也不太准确,容秋是唯一一个狠狠耍弄过他,又完整看了他两次笑话的人。


    比起单纯的愤怒,在面对容秋时,江游还有多一份的羞耻。


    此刻,便只有老实人吴用可以指望。


    吴师兄清了清嗓子:“嗯……”


    三双眼睛齐刷刷朝他盯了过来。


    吴用……吴用立马怂了。


    “咳咳,没、没什么,”他一不小心真的呛咳起来,“就是嗓子、嗓子痒,咳咳……”


    甄凡拍了拍他的背,干巴巴说:“嗓子痒,就喝点金银花。”


    “好,咳咳,谢谢甄先生。”


    “江游,听说自从那天大事史课后你就再没去上过课了呀。”容秋冷不丁说道。


    刹那间,气氛变得微妙了起来。


    江游的脸再次涨红,这回红得发紫。


    所有新生——和小半个清明的老生,都眼睁睁看着他被庄尤的戒尺抽打,打得满地乱爬,打到尿了裤子。


    别说上课了,他怎么可能还有脸出门?


    甄凡两耳不闻窗外事,更是连此刻的空气也没有读懂,傻不愣登地问了一句:“大事史课怎么了?”


    吴用咳得撕心裂肺:“咳咳咳……咳咳,甄先生我觉得我不行了,咱们还是先去拿金银花吧。”


    甄凡不疑有他,连忙带着几人又往殿舍那边拐。


    容秋乖乖跟他走着路,口中还随意说道;“今天怎么舍得出来啦?还是来勤工俭学。”


    “我来这儿是因为甄师——甄师给的多,那你来做什么?你家不是只有门房才要钱吗?”


    他当然不单是因为人情和方便才来药庐帮甄凡打下手的,实在是对方给的太多了。


    在这儿做上一个月的工,能给老婆买半年的水晶虾皇包吃呢!


    是的,容秋现在财富价值观已经完全变成了水晶虾皇包的形状。


    然而他虽觉得自己说话十分真心实意,但落在江游耳朵里,却反而是一股子阴阳怪气的味道。


    江游凶狠地说:“你管我那么多?”


    “谁管你了?”容秋莫名其妙,“我又不是江,江……”


    吴用连忙接口:“江潜鳞!”


    容秋同时说道:“江泥鳅!”


    “我又不是他,还要管你吃喝拉撒。”他补上后半句。


    吴用痛苦地闭了闭眼。


    江游的愤怒终于有了喷薄的出口,火苗突突从他嗓子眼里冒了出来:“你对我大哥放尊重点!”


    “我怎么了?”容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你大哥也从来没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呀,想来也是不介意我怎么叫他的。”


    此时甄凡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两人间的龃龉,脑袋又开始发起木来。


    吴用则完全破罐破摔,心想这位兔修小师弟表面上看起来可可爱爱没有脑袋,其实说起话来还蛮刻薄的。


    江游:“你——!”


    甄凡终于寻到个理由打断他俩的吵架:“呃,到了。”


    不知不觉间,几人已经走到了药田。


    甫一走近,容秋便觉得灵气扑面而来,浓郁得如有实质一般。


    他下意识吸了一大口气,丹田微动,修炼心法也自行运转起来。


    一到药田,甄凡就仿佛从里到外换了个人,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起来。


    他像是炫耀自己家儿子一样,兴冲冲给新来的两人解释:“我初来时就发现这儿灵气比他处浓郁,可惜只有一亩半,太小了点,我就全种上枯荣草了。”


    与附近的郁郁葱葱、浓荫遮顶不同,药田种在林中开垦出的一片空地上,为了充足的光照,附近并无任何树木遮挡。


    若从高空俯视,便能看见茂密异常的山林中,药田是突兀凹陷的一块。


    甄凡叫他俩同他一样挽起袖袍,正色道:“枯荣草药性生猛,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两个认真听我讲。”


    怪不得勤工所的学长和江潜鳞都说甄凡严苛。


    他刚刚也只是兴奋,可真正教起学来简直是滔滔不绝,甚至可以说是疾言厉色,与往常温温吞吞少言寡语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讲,枯荣草用途甚广,以此为君药制成的生息丹能解百毒,又能为佐药入绝大多数药方中,以制约其他药草毒性。


    但其种植困难,须得生长地灵气浓郁不说,其植株也相当脆弱,轻易便会夭折。


    而且枯荣草虽能克万毒,但它自己却又带有剧毒,照料、炮制时一不小心便会中招,因此又有“千金难求一枯荣”的说法。


    “出芽期的枯荣草还更娇嫩一些,此处杂草除而不绝,枯荣草争不过它们便会早早枯死。”吴用感慨道,“近段时间我跟甄先生每日都要在药田中拔八个时辰的草,却还是不及,幸好有你们来。”


    江游听见“拔八个时辰的草”脸色就已经不怎么好看,等看到这一田绿油油的茂密野草甸时更是脸都绿了。


    “这玩意儿,不就是一片杂草地吗?”江游实在没忍住,“跟我家后山长得没区别啊!”


    “怎么会没区别呢?”甄凡急了。


    他戴上一双丝薄手套,从草甸子中拔出两株草,并从形状、颜色、气味、各生长周期的不同外形仔细介绍了一番。


    讲完,甄凡道:“我讲了那么多,你们俩来看看这两株哪一株是野草,哪一株是枯荣草?”


    江游顿时头都大了,他刚刚根本没记住甄凡所说的,长成第几日的时候应该是哪种高度,草叶几何宽,叶面应是哪种程度的绿色。


    此时看着躺在甄凡手掌上的两株草,根本就是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他胡乱一指:“这是枯荣草!”


    甄凡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还未来得及说话,一只纤细白嫩的手忽然伸了过来,取走江游指的那株草,张口大喇喇吞了。


    “这是野草。”容秋吧唧吧唧地说着。


    虽然比不上人族饭食,但此地灵气浓郁,生出的杂草对于一株草来说已经相当好吃了。


    边做工还边有饭吃,容秋还挺满意。


    甄凡面露喜色:“小秋怎么分辨出来的?”


    容秋:“这挺明显的吧?一看就不一样啊。”


    “你骗人的吧!”江游恶声恶气道,“肯定是看到我指错了之后他脸色变了,你才知道这株是野草!”


    容秋斜他一眼,随手从草甸中又拽了好几株:“这株是野草,这株是,这株也是。”


    他将三把草合成一把,握在手里啃黄瓜一般啃了一口,嚼得“咔吱咔吱”响。


    这回不只是甄凡喜上眉梢,连吴用也惊道:“这……好厉害!”


    经过前几日丢的那次大脸,江游被迫也收敛了一些脾性,此时也知道不可能是这三人联合起来耍他。


    然而还不如自己一向瞧不起的畜生,江游的脸色由绿转红,又忍不住给自己辩解道:“——你是只兔子!认出棵破草有什么可稀奇的!”


    容秋“咔吱咔吱”地嚼草:“你要是羡慕,让你娘亲也把你生成只兔子。”


    江游的脸色顿时和吞了只蛞蝓一样难看:“呸!我呸我——”


    “行了!”


    甄凡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


    在场的人均被吼得一愣。


    只见甄凡指着江游的鼻子连珠炮一般骂道:“连出芽期和成熟期的枯荣草都分不出来,两颗眼珠子长在眼眶里是用来显眼睛大的吗?蠢货!”


    江游又气又愣,忍不住出声:“你——!”


    甄凡蓦地打断他,继续大骂:“你什么你?你还有什么脸面说些废话!我要是你就不会好意思站在这儿,早就把草根拔了脑袋朝下栽土里去了……”


    甄凡不带重样地骂了半盏茶的时间,骂的江游晕头转向,竟连话都没插上一句。


    “还有你!”甄凡话锋一转,开始骂容秋,“辩得出野草又怎样?枯荣草毒性这么烈,被叶片擦到便会中毒,你连手套都不戴,你——”


    小兔子的目光乖乖怯怯,甄凡被看得实在是说不下去了,转而又去骂吴用:“那你就干看着?还不给你师弟一副手套!”


    吴用连连埋头:“是是是……”


    第072章


    三人都骂完一遍, 甄凡住口,药田也安静了。


    三个十来岁的少年人都绑着袖口、戴着蚕丝手套战战兢兢立在田边,活像被罚站的小鹌鹑。


    而甄凡似是已经很习惯学生这样的反应, 连个磕绊都没打便重新开始讲课。


    其态度转变之快, 语气之平和, 仿佛方才根本没骂过人。


    “若实在不确定也没关系, 还有个别的办法。”


    “用顶端的草芒在手腕内侧轻轻划一道, 几息后若有红色疱疹肿起, 那就是枯荣草。”


    说着,甄凡用留在手上的枯荣草在自己手腕内侧轻轻一刮。


    五六息后, 他的皮肤上并无任何反应。


    他冷静道:“幼生期的枯荣草毒性不是那么大,就如同这一株,须得将这步骤重复三遍才会有疱疹现出来。”


    甄凡又划了两次, 忽然,一片巴掌大的疱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他皮肤下蔓了出来。


    “这样入体的毒性并不强, 出疱疹后立刻去清洗伤处便可。”


    甄凡将两人带去近旁的一条小溪边,将手腕放进水中冲洗。


    果然, 仅半盏茶的时间, 他皮肤上的红色疱疹便淡了下去,再寻不见了。


    然而疱疹虽消失, 依旧有轻微的毒性入体。


    这种剂量的毒性对于修士来说并无大碍, 会随着周天运转同杂质一起排出体外。


    然而纵然如此,这种方法还是不要多用。


    “毒性堆积过多, 排之不及,便依旧有中毒危险。”甄凡说, “若身上莫名泛起红团,定要及时与我说。”


    说到此, 甄凡有些扼腕:“知道疼痛,才记得更牢靠。我都告诉他们了不会留疤,更不会危及生命,可那些学生病过一次以后就再不愿来我这儿帮忙了。”


    他叹气道:“留下的只有一个小用。”


    吴用讪讪说:“这也不能怪他们,枯荣草的毒确实挺难熬的。”


    这边容秋还在啃草:“可是甄师、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啊!”


    吴用乐道:“确实。”


    江游翻了个“真没见过世面”的白眼。


    注意事项都讲完,两人开始下地试着拔草。


    甄凡带着江游,容秋虽然说自己绝不会认错,但甄凡还是让吴用先跟着他。


    江游笨手笨脚地在药田中拔草,拔了多久就被甄凡骂了多久。


    最后甄凡气得也不再提醒他,江游只好硬着头皮将一根草芒刮过手腕。


    刹那间,细嫩的内腕肌肤腾起一片赤红色疱疹。


    甄凡竟没告诉他们这疱疹起来时又疼又痒,又不能拿手去挠,不然脓液挨到哪儿哪儿便继续起疱疹。


    江游忙不迭冲去小溪边,连手套也顾不得摘便将左手浸在水里。


    沁凉的溪水缓解了江游手腕上的灼痛,他的另一只手下意识捏紧自己的袖口。


    江游的乾坤袖里装着三枚由枯荣草炼制的,据说能解百毒的生息丹。


    枯荣草的毒性堆积到皮肤泛红时吃一颗,便能立时解了毒性。


    他大哥花了大价钱才求到五颗生息丹,两颗给了之前来药田除草的两人,但那两个废物实在太蠢,有生息丹救命也没坚持多长时间,大哥才把这重任委以他。


    三枚生息丹,怎么说也能让自己在药庐坚持三个月。


    江游暗暗想着。


    而三个月后,他便也不需要再呆在这儿了。


    *


    甄凡十分大方,报酬都是日结。


    今日虽然没干满一天,但为讨个开门彩,江游和容秋都得到了整天的工钱。


    容秋揣着还热乎的灵石喜滋滋地去食堂选饭。


    当他拎着一只食盒向教所跑的时候,天牝津再一再二再再三地缀在了后面。


    他认真吸取了前两次的教训,小心放开灵力,探查附近异常的灵力波动状态。


    同时,天牝津微微张开嘴巴,有寻常人听不见的声音从喉底发出,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远播而去。


    刹那间,附近的山石草木、虫豸鸟兽都以一种生动、立体、通透的形式呈现在他脑海中。


    别说地上的大坑洞,就连些微的泥土起伏都逃不开他的探寻。


    这是海猪仔的种族天赋,天牝津的“声音”能比人族包含更多信息。


    当两个海猪仔用这种特异的“声音”对话时,甚至能如人族用灵璧交流那样,同时包含文字、图样、和声音。


    天牝津的“声音”穿透远处的容秋,无知无觉的小兔子在他眼里仿佛是透明的。


    这种透明并不仅是外衣与身体,天牝津甚至能“看”到他食盒中装着的糕点与蒸笼。


    有块绿豆糕里的绿豆没有磨碎,笼屉里的汤包是蟹黄与虾仁馅的。


    小兔子身体十分康健,一颗坏牙都没有,肺腑脏器大小位置都适中,丹田里灵力饱满。


    还有——哇,个头小小的,形状也圆润可爱,十分适宜放在手心里把玩的样子。


    以及这双腿,可真是长呀!肌肉遒劲、筋骨也结实,怪不得能一脚将人踢那么远……


    一团心魔幻境忽地飘了过来。


    天牝津一惊,顿时不敢再耍流氓,专心致志探查着灵团的位置。


    这次他被逼得绕得远了些,一路坑坑洞洞不断,天牝津只得提起一百二十分的专注度,灵力与“声音”交织散向周围,小心避开一路的心魔幻境和脚下坑洞。


    他一路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树木略有稀疏,前面隐见一条窄路。


    天牝津一鼓作气,闷头从林中冲了出去。


    瞬时树云开敞,天光大亮,他立在铺设齐整的青石板路上。


    “哈哈啊!我出来了!”天牝津叉着腰仰天大笑,“不过是座小小的森林,还能拦住老子——?”


    ——啊,对了,他进森林是想干什么来着?


    天牝津怔愣一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是追着容秋进来的。


    可看向周围,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兔子!他兔子没了!


    “啊——!”天牝津晴天霹雳。


    路上刚好有结伴而行的新生经过,被天牝津嗷这一嗓子给吓了一跳。


    “师……师师兄,”俩小学子立刻手挽起手,战战兢兢问他,“怎么了,这、这林子里难道有什么危险吗?”


    天牝津看了他俩一眼,又悲愤地大叫一声,跑了。


    新生们顿时大惊失色。


    “果然是有危险吧!”


    “督学前几日还发通知说那个什么……什么心魔的,最近频繁改道,那位师兄一定是被心魔折磨疯了吧!……”


    两人的声音逐渐被天牝津抛到耳后。


    他气冲冲地往寝舍里跑,心里却不自觉有所思忖。


    一次两次能说偶然,但连着三次都出问题,这种“巧合”就显得有些可疑了。


    游荡的心魔团路线随机,无法控制,没有灵智能专门蹲守自己;那坑洞更是天然形成,且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绝不是现挖出的陷阱……


    这事就透着邪性。


    天牝津表情连变,最终下定决心。


    不行,为了小命着想,他不跟了!


    第073章


    清明书院逢七休沐。


    每逢休沐日, 书院的商街以及院外临近的城镇便会比平时更热闹一些。


    然而对于容秋来说,上学以来的第一个休沐日则是在药田中拔草拔过去的。


    容秋平日课满,唯有中午吃饭时才能腾出时间来拔草。


    正好田里杂草还算可口, 他连去食堂吃饭的时间都省下了, 直接在田中边拔边吃。


    那只捡来的小狗崽拿去给元丛竹看了, 他说它身上未带熟悉的兽修气息, 应该就是普通凡狗。


    而寻主消息发出几日, 也没有学子过来认领, 因此那只小狗崽最终还是留在了药庐中。


    狗是吴用捡的,他便担了起名大任, 给小狗崽取名叫小白。


    想来起名的能耐也是一脉相承。


    这名字起得,似乎也没有“吴用”高明多少。


    容秋看着通身皮毛黝黑发亮,连一丝杂色也无的小黑狗, 礼貌且委婉地发问:“这个名字,是有什么特殊由来吗?”


    吴用也看着小白, 眼中露出点点慈祥。


    “我老家有个习惯,像它这样身体不好的小崽, 就要起跟本身完全相反的名字。”他说, “它是黑色的,名字就叫小白, 阎王爷来勾魂的时候也得迷糊一下, 说不定就不将它带走了。”


    容秋第一次听见别地的风土人情,觉得很有意思。


    “名字反着来就行了吗?”他兴致盎然道, “所以师兄你娘亲给你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师兄特别能干吗?”


    吴用一愣。


    这个多少有些玩笑的名字若说对吴用一点影响都没有, 那绝对是假的。


    “用”本来也不算什么恶字,只可惜他爹姓“吴”。


    吴用从小到大被泼皮小子们起起绰号已是常事, 不对他的名字有所侧目已经算是正人君子了。


    除了有人安慰过他的那句“不过就是个名字而已”以外,还从未有人说过是因为他很“有用”。


    吴用心底不自觉升起些暖意,刚开口唤了声“师弟”,那边的容秋已被别的有趣事物吸引了注意力,继续兴致勃勃地问起了新问题。


    “小白看起来比之前好很多了呀。”


    ——原来刚刚那句话不过是他随口一说。


    吴用嘴里隐隐有些发苦,却还是答道:“……嗯,后来我们发现小白就是觉得冷,给它生了个炉子以后就精神许多,也不再老要人抱了。”


    容秋:“原来如此!”


    狗养大了能看家护院,但此时它也只是只小狗崽而已。


    纵使捡了只狗,药庐里的人生活也与之前无甚区别,草该怎么拔还得怎么拔。


    吴用跟了容秋几天,发现后者比自己还会辨别枯荣草,便不再看着,自己干自己的活儿了。


    而另一边,甄凡却还是一眼不错地盯着江游,药田中从未断过先生的骂声。


    骂到最后,一个人抱着茶壶频频喝水润嗓,另一个人频频跑溪边洗沾了毒的手腕,两人除的草竟还没从前甄凡一个人除得多。


    幸好容秋速度奇快,不然这一茬枯荣草还真的耽搁了。


    这七日容秋过得充实,连一直向往的工巧课也上了。


    然而让他有点失望的是,入门级别的工巧课只拿斧凿刀锯,摆弄点木头疙瘩,第一节课是做只小风车,连期末考试也只是做一只用绳子牵着便能顺畅行路的小木马。


    至于那什么保温蒸笼、自动亮灯之类的小机关则是中级班以上才教的。


    因为那要配合符咒与阵法。


    阵法课,容秋当然也是报了,但问题比工巧课更大——因为他不会写字儿。


    虽然符箓这种东西其实也不需写字,但总是得绘制。


    墨迹通则符也通,若连墨都不通,便也不用指望什么符有灵光了。


    用笔这种事又比使筷更精细许多,旁人再教,也只是能学个姿势,若想通墨,还是得自己去练。


    写字,阵法课不教,书院里也只有开蒙班才教,但上课时间又与容秋课表有所冲撞,因此这个重任又落在了颜方毓头上。


    颜方毓似笑非笑瞧他一眼,从容秋手中捞过还簇新的毛笔,铺开宣纸,行云流水地写了一篇……《千字文》。


    他将笔丢回砚台上,对他灿烂一笑:“不用客气,临吧。”


    容秋觉得老婆这个笑似是有所深意,但各方面好像又没什么问题,因此他还是美滋滋抱着颜方毓的墨宝去临帖了。


    然而字要习,旁的功课也不能落下。


    为了保证小兔子雷打不动的四个时辰睡眠,容秋只好一边运转心法修炼,一边手上临帖习字。


    千字文写第一字。


    斗大的一个“天”岔在纸面上,两条腿一条撇东一条捺西,中间距离即使是御剑也要飞半个时辰。


    经脉中运转的灵力,时不时就要走岔路子。


    堪称修了不如不修,习了不如不习。


    颜方毓感受着屋内四处乱窜的灵力,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出声制止:“好了,不要习了。”


    他夺了容秋手中的笔丢去一边,挥袖收拢着小兔子散逸寝殿的灵力,将其轻轻推回主人身体里,微微皱着眉道:“基础还没扎稳就想着要一心二用了,你也不怕走火入魔?”


    容秋内息不稳,有点难受,因此乖乖让老婆抢走了笔,又被人一掌按在后心,帮他梳理体内凌乱的灵力。


    “你说说你,不过是几块灵石,也值得这么拼命?如果弄坏了根骨,即使再花费一万倍的灵石也难调理回来。”颜方毓苦口婆心地唠叨他,“况且,你不是已经接了小甄先生的任务?还不够你买晚食吗?”


    “也不是只有晚食呀,还有、嗯……”


    话没说完,容秋突兀地哼哼了一下。


    熟悉的灵力游|走于经脉间,宛若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温柔地给小兔子梳毛,舒服得他有点忍不住喉咙里的小咕噜:“以后……兔、崽也要,咕、花用的……”


    ——老婆要给他生四个呢!


    现在不多攒点,以后便只能同他爹似的穷得只养得起一只兔子了。


    颜方毓闻言一哂:“想得还挺长远。”


    他将容秋经脉中灵力梳理完毕,顾及他丹田内“有孕”,因此并不替他送灵流入丹田,便直接撤去了自己的灵力。


    然而小兔子的经脉似有一股奇妙的吸力,那股力道依依不舍地咬着颜方毓灵力的尾梢,在他正欲撤离的掌心与容秋后背间之间拉出一条透明灵丝。


    细细的灵丝欲断未断,晃晃悠悠,莫名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狎|昵意味。


    在颜方毓怔愣的瞬间,灵丝啪地坠断,又被容秋嗦粉一般吸吸溜溜地吞回经脉里。


    容秋:“咕。”


    颜方毓:“……”


    容秋还有点意犹未尽地回过头,与一脸复杂的颜方毓对视了个正着。


    小兔子似乎也知道自己生得很好看,也一向很会利用自己的硬件条件。


    括弧,柔弱可欺的外表。


    容秋微微收着下颚,像是对镜演练过无数遍那样,熟练地向受害者摆出一个最能突现自己可亲可爱的角度。


    圆溜溜的大眼睛冲颜方毓缓慢眨了眨,似有只蝴蝶停在他瞳仁上,扑朔朔地扇着翅膀。


    “谢谢颜哥哥。”他甜甜软软地说。


    颜方毓:“……”


    颜方毓:“……不客气。”


    不然他还能说什么?


    颜方毓吐了口气。


    他自觉活了不短的年岁,遭遇过的美人计也算数不胜数,怎么也不该在与一只才化人形三个月不到的小兔妖的交锋中落于下成。


    也不是别的,主要是关乎某种成年的,人族的,奇怪的——胜负欲。


    特别是对于向来自傲的颜方毓来说,更是半点都不能忍受自己被压一头。


    嗯。


    即使是□□与美人计。


    “你专心临帖吧,”颜方毓忽然开口,“修炼的事可以等到晚上。”


    容秋哼唧着不愿:“我要睡觉的……”


    颜方毓意味莫名地看他一眼。


    “便让你睡着修。”他说。


    第074章


    睡觉就能修炼?


    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好事?


    容秋立刻就心动了。


    他飞速蹭到颜方毓身边, 却被人用扇骨轻敲了下脑袋。


    “快去临帖,”颜方毓用与对方截然不同的悠然语气说,“你不是自己还说, 今夜不临完一遍帖子不睡觉?”


    容秋悻悻“哦”了一声, 又乖乖趴回桌边, 笨拙地继续临帖。


    颜方毓暗暗发笑。


    殿中静了下来, 还未到虫豸作祟的时间, 于是殿外也分外寂静。


    一时之间, 只能听见毛笔落于纸上的沙沙声,听得久了反而有一种别样的安宁感。


    颜方毓唇边的笑渐渐隐了下去, 目光不自觉落向桌边习字的那道身影。


    小兔子不管做什么都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劲头,刚刚还缠着他要“睡中修炼”,一眨眼的功夫, 便又将全副心力用在临字上面了。


    其实这幅专注的赤子心可以说难能可贵,光凭这一点, 容秋就堪成为师父、先生最喜欢的那种弟子。


    若自己有一天要收徒弟,便也难找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了。


    矮几边, 秀白的手指捏着笔杆, 指甲因为微微使力而透出些柔和的嫩粉色,像兽类掌下的肉垫, 又像春日结苞的早樱。


    佳人瘦竹, 端得一副出尘景象。


    ——如果不看这纸上满篇的鬼画符的话。


    颜方毓忍不住抽了下嘴角。


    ……算了,还是再议。


    最终容秋还是食言了, 并没有能在睡前临完一遍帖。


    倒也不是别的,主要是纸不够了。


    四尺的宣纸, 颜方毓写完一篇千字文才用了一张,容秋用了二十来张, 还没抄完一半。


    且每个字都歪七八扭,比他的脸还大。


    本来颜方毓只是瞧瞧热闹,并未在意这人字习得怎样,但看到这一打“废纸”,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也有点没绷住表情。


    “你……”他欲言又止。


    容秋十分挫败。


    老婆的字帖一气呵成,凛然风骨透纸而出,他写的也确实透了——下笔的力气太大,把纸戳透了。


    “……我临得很差,是不是?”容秋闷闷道。


    颜方毓眉眼弯弯,唇角是压不住的笑意:“没有。”


    “你明明就觉得有!”


    容秋双臂一张,把桌上的宣纸通通揽进自己怀里,然后一头钻进被子,把自己团成个球,不动了。


    颜方毓发现小兔子发脾气的方式十分固定,生气了就找个兔子洞往里面一窝,不搭理人了。


    还总是喜欢脑袋朝里,屁股朝外。


    这就到了颜方毓最喜欢也最拿手的逗弄小动物环节了。


    “我真的觉得没有。”


    他坐去被团旁边,语气很正经,说出口的话却很揶揄:“你看,别人临帖只是写字,你却能在写字的同时画出满纸的泥鳅、蝌蚪、虫豸,这样厉害,怎么能说是差呢?”


    被团静了一会儿,紧接着从里面猛然掀开。


    容秋披着锦被直挺挺地跪立在床榻上,难以置信地瞪着颜方毓,眼睛溜圆。


    “……你不仅觉得我写得差,还觉得我傻!”


    颜方毓很是开怀地大笑起来。


    大人欺负小孩,这种事多少有些令人不齿。


    颜方毓虽然有着糟糕的恶趣味,但以前也不屑如此。


    此时为之,却忽然发现欺负小孩原来这么有意思。


    小兔子跳脚的模样很有意思,又羞又愤的表情也很有意思。


    明明是人形,可逗急了完全就是只兔子,带着那种小动物特有的憨态可掬,欺负起来就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或者说……


    是想欺负得更狠一点,看看对方气到极致时会是什么情态。


    见他笑得这样开心,容秋哪还能不明白对方就是在故意逗弄自己?


    但一看宣纸,又好像确实是满纸的蚯蚓、蝌蚪、虫豸……


    容秋张口结舌。


    他羞愤地大叫一声,抓住被子使劲往头上一蒙,又躲进了被子。


    嗯,看起来好像比刚才更生气了。


    小兔子这样躲在被子里做什么?


    会哭吗……?


    颜方毓心里痒痒的,手指也无知无觉地搓了下扇骨。


    真想掀开被子看看。


    这念头蹦起的瞬间,颜方毓自己仿佛也惊了一跳。


    ——自己怎么会这么想?


    颜方毓认真反思。


    他觉得自己以前虽不羁了点,做事也随性,但也不至于是如此恶劣的人,会故意将人弄哭以此取乐。


    怎么面对这小兔妖时却总想上手逗弄欺负一下?


    ——可这也不能全怪他吧?


    颜方毓想着,归根到底,还不是这小兔妖总是来主动招惹他?


    他目光幽深,噙着浅笑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抛下脑中纷乱思绪,随意瞧向拱成个被团的小兔子。


    容秋刚刚拉被子的动作太大,导致大部分锦被都被他扯到了头上,后面便没盖严密,被沿与床榻间有条尺来宽的缝隙,露出容秋水绿色的衣摆。


    他是跪坐伏身在床榻上的,因此衣摆下还露出十根未着罗袜的圆润脚趾,此时也羞愤地互相扭在一起。


    容秋生闷气时就如同玩捉迷藏的稚童,躲起人来顾首不顾尾。


    与其说是想让别人不找到自己,更像是自己看不见别人就算“躲好了”。


    毕竟是化形才三个月的小兔妖,同稚童也没什么分别。


    视线在露出衣摆的脚趾上一扫而过,似蜻蜓点水。


    颜方毓心不在焉地转着扇子,说:“怎么又用这种招式?屁股对着我,是专门把尾巴送给我摸吗?”


    被团中的人悚然一惊。


    一只细细白白的手从被子底下伸了出来,慌乱地摸了摸自己的臀尖。


    “骗人!我的尾巴根本没有变出来!”


    容秋愤怒说着,手又“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盖在腰背处的锦被本就短,容秋刚刚确认尾巴时动作又不小心注意,因此锦被被他这么一撩,半截腰肢、连带整个兔屁股都露在了外面。


    隐在阴影处时还没有什么,可此时大喇喇显露时才叫人愕然反应过来……这姿势其实多少有些不雅。


    容秋得传种族天赋,腿上功夫了得,双腿比一般人修长、也结实,连带着屁股也比常人挺翘许多。


    更别提此时他屈膝跪伏,本就紧实的臀|肉因姿势挤压,似要爆出一般盈满了长裤。


    柔软布料顺着肌理起伏,清晰勾勒出好看的两瓣形状。


    容秋跪坐于脚掌之上,却更像是一双脚掌托举着一只熟透饱满的蜜桃。


    水绿色的衣袍则好像薄薄桃衣,又被丰腴果肉撑得淡了一个颜色,随便一碰就能裂出满手甜香汁水。


    小兔子天真澄澈,颜方毓与之相处就像是在养宠物、像教儿子,却唯独不像疼爱恋人。


    而此时此刻,颜方毓好像才猛然发觉,对方其实并不像自己认知中的稚童小辈……


    就像是早已成熟的蜜桃,羞嗒嗒地藏在枝丫中间,唯有拨开繁茂的树叶,果香丝丝缕缕入鼻,方才知晓枝头春意早已喧闹。


    朱朱艳艳一片,此时采撷正好。


    ——其实颜方毓早该发觉的。


    他其实一开始就触碰过,在两人才是第二次见面的时候。


    全身皎白绒毛的小兔子在他臂弯中突兀化出人形,而他猝不及防,下意识用手托了一下。


    人的感官是有所关联的。


    正如此时他的眼睛看见被挤压得丰盈的小兔屁股,记忆回笼,便好似掌心也有弹而软的臀|肉触碰一般。


    颜方毓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然地蜷了一下。


    颜方毓向来恣意,修得并不是断情绝欲的道。


    有缘来聚自是甚美。


    可随着他行走天下,名气越来越大,无论男女皆惧他雷霆手段。


    而能迎难而上的,九成九都是他那一箩筐仇家使的美人计。


    美人计嘛,当然不是“缘分”。


    即使在颜方毓面前脱得精光又摆好姿势,于他而言也不过是粉红骷髅、妖精画皮,他连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颜方毓也曾向师弟感叹,想自己明明是天地逍遥一浪子,怎么开荤的速度还赶不上他封心锁爱居于九天的高冷师尊。


    薛羽听完呵呵一笑,让他去吃点溜溜梅。


    颜方毓还认真算了一卦溜溜梅是什么梅种、有何特异。


    后来发现这犊子只是又在说怪话,拿他做消遣。


    于是临出山时,他给师尊上供了一本新法十八式。


    过了几天,师弟的灵璧讯息终于姗姗来迟,上面亲切地对颜方毓进行了一番问候,并祝他再来八百年都找不到老婆。


    有很多个或月下独酌、或高台法会的时刻,颜方毓总会觉得是被那缺德仙葩说中了。


    他是不是真的连个伴儿都找不到?


    红尘俗世虽也热闹,但若无人共赏,便也总觉得寂寞。


    他其实最不喜寂寞。


    此时此刻,容秋毫无知觉地如此姿态,却仿若催发了颜方毓心底寂静已久的种子。


    有人说爱与欲难分解。


    颜方毓曾见过一对有情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只觉得互为兄妹。


    直到乍然欲起,才发现那情愫早已不仅如此。


    颜方毓自诩对容秋是主宠、师徒、长幼,直到此时星火燎原,他才同那对有情人一般,恍然发现自己的感情已经不止于此了。


    他有欲念。


    这种发现多少令颜方毓有些咬牙切齿,仿佛中了仇家给他下的美人计。


    ——可仇家若知道了大抵也会火冒三丈。


    多少婀娜多姿的美人脱了衣服都不管用,偏偏被一只裹着棉被的畜牲给打败了。


    颜方毓按下狼狈,再次开始怀疑这只是小兔妖的诡计。


    容秋是不是故意对他摆出这副姿态?


    到底知不知道他心念一动便能将小兔子的尾巴化出来?甚至还能直接化去他的衣袍,令他瞬时赤|身|裸|体?


    他是不是全都知道,才同那些美人一样是在故意勾引?


    所以……自己安然笑纳也没关系吧?


    这是奔他而来的玉兔,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只要他愿意将自己拉入万丈红尘,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一场,即使只是一时,也不算久久寂寞了。


    第075章


    颜方毓微垂眼帘, 魔障一般伸出手。


    忽然,锦被下挺出的小兔屁股往回一收,整只被卷在床上灵活地打了个滚儿。


    容秋滚到墙根边, 锦被从头裹到脚, 只露出一张被闷得微红的小兔子脸, 警惕地瞧着颜方毓。


    “你刚刚, 是不是想偷偷揪我的尾巴?”


    颜方毓顿了一瞬, 眼睛弯了起来, 遮住里面黑沉沉的光。


    他露出往常那种有些坏兮兮的笑:“怎么被你发现了?”


    “我能感觉到的!”容秋有点得意地说,“刚刚的感觉, 就像是第一次遇到老虎想吃我的时候……从后背到脖子上都是麻麻的。哼哼,所以颜哥哥也别想偷偷揪我尾巴,我能知道的!”


    “这么厉害。”颜方毓捧场。


    “所以这么厉害的小兔妖, 八成也用不上睡觉时就能练的功法了。我还是教给别人吧。”


    “不行!”容秋脱口而出。


    颜方毓问:“为什么不行?”


    容秋愤愤道:“颜哥哥说好要教给我的!”


    颜方毓闻言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容与他平时或亲切、或恣意的笑都不同,带着些陌生的凉意, 莫名让容秋打了个寒战。


    “若我现在又觉得没有好处,不想教给你了, 你待如何?”他低低说道, “你待如何?”


    容秋被他陡然无情的话语给砸懵了,有点无措地嗫嚅:“我……”


    对, 他不能如何。


    从小兔崽到新功法, 只有容秋巴巴追着老婆。


    而“善良的美人”归根到底只是被“善良”两个字束缚着,若不再善良, 随随便便就能抛下他走了。


    容秋也很喜欢老婆的,他不想被对方抛下。


    “我……那……”容秋要哭不哭地向他妥协, “我的尾巴,可以给你摸……”


    榻边的颜方毓没有说话, 只是轻轻摩挲着扇骨,目光幽深地看着他。


    似是不置可否,又似是一种无声的默认与催促。


    容秋见对方竟然真的没有出声拒绝,只好默默褪下身上的锦被,慢吞吞地膝行过去。


    磨蹭间,一双长长兔耳从他乌黑的发间顶了出来。


    想必此时定也有一团毛茸一同缀上了他的尾椎。


    容秋磨到颜方毓身前,可怜巴巴瞧他一眼,企图做最后的祈求与确认。


    而这人类铁石心肠,依旧没有任何表示。


    容秋只好慢慢吞吞地转过身,半真半假地小声抽泣着,对身后的人显出自己一向保藏良好的毛茸茸兔尾。


    这一瞬间,容秋感觉到身后的气蓦然发生了变化。


    那种千万般危险的感觉又来了……


    像老虎黑洞洞的喉口,又像是深不见底的地裂,似能将他一口吞进去。


    容秋全身的毫毛都竖了起来,整块后背都火辣辣的。


    仿佛落在他身上的并不是颜方毓的视线,而是滚烫的岩浆,从后颈一直淋到脚趾。


    容秋拘谨地坐在自己并拢小腿上,十指绞紧,双肩内扣,似是一副十分畏惧的模样。


    终于,他像是终于忍耐不住一般,微微扭旋上身,小心翼翼地向未知的身后瞧了一眼。


    颜方毓还是颜方毓,没有老虎地裂,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容秋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维持着背身扭头的姿势。


    瘦削的肩头挡住少年人尖尖的下巴,只露出挺翘的鼻头,和一侧半遮半掩的眼睛。


    他像是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看起来有多么我见犹怜,而故意向人展现着姿色。


    被濡湿的长睫上下碰了碰,乌溜溜的眸子自下而上地悄然看向对方,如花丛间向人探首探脑的小动物,在靠近前确认对方有没有危险。


    “那、那你要轻一点哦。”容秋小声说。


    颜方毓在容秋的示弱声中动了。


    容秋虽然嘴上说得大义凛然,但人还是坐在离颜方毓一臂远的位置。


    他看见对方无言地抬起了胳膊,便倏地扭回头,紧紧闭上眼睛瑟瑟发抖地等着被捏尾巴。


    可那只手迟迟没有落下。


    当容秋迟疑着要不要再次转头看看的时候,忽然全身一轻。


    他维持着现下的动作飘了起来,一眨眼的功夫便落在了颜方毓膝上。


    其实论身型来说,由于种族限制,容秋并不生得如何高大健硕,但也不至于到娇小那部分。


    奈何他脖子下面都是腿。


    双腿一折,再瑟缩起腰背,整个人俨然也只剩一小团,被颜方毓抱坐膝头也十分趁怀的样子。


    而容秋依旧跪坐,却面不冲前也不冲后,而是侧身对着怀抱他的人。


    身后的尾巴恰好对着颜方毓的左手。


    “嗯,这样就顺手多了。”颜方毓轻飘飘地说。


    原来这人磨蹭这么久并不是良心发现、不打算玩他尾巴了,而是要换个更舒服易把玩的姿势。


    容秋微低着头,后颈便从衣领中露了出来。


    温热的吐息落在他赤|裸的颈项间,激得他毫毛又立了起来,被猛兽衔住颈子般一阵止不住地抖。


    容秋视线低垂,视野中只见颜方毓握着扇子的手,指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磨娑着玉白的扇骨。


    他看得正出神,忽地尾椎一麻,尾巴团被人握住了。


    容秋:“!”


    两只长耳朵受惊一般直直立了起来,差点打到颜方毓的下颚。


    他优哉游哉地问:“耳朵也是送我的?”


    容秋哭腔道:“——没有!不是!”


    他想将耳朵继续贴去后脑,奈何心绪难平,耳朵不受控制般直挺挺僵立在脑袋顶。


    容秋努力了半天,耳朵反而像是故意在颜方毓眼前晃来晃去。


    “如此为难,看得我都不忍心了。”颜方毓在他耳朵尖边幽幽说道,“说起来,上次你还说要将耳朵送我咬,到现在也没兑现呢。”


    容秋的脖子缩得更紧:“颜哥哥在说什么呀,我不记得了。”


    颜方毓轻飘飘“哼”了一声,捏住他尾巴的手指又紧了紧。


    “哇呜——!”


    容秋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一下仿佛被人撞了肘间的麻筋,酸涩感从尾椎发散,他全身都再提不起劲来。


    “我也是才晓得,原来兔子的尾巴并不如看起来那么短,只是平日都卷成一团,才引人误会。”


    颜方毓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两指夹着容秋的尾根向尾尖滑去,将他团成一团的兔尾巴强行捋开。


    兔子的尾团常年蜷着,内里部分便异常脆弱敏|感。


    容秋的尾巴自然也是没人碰过,此时被颜方毓指缝夹着,微痛间又有难以言说的奇异压迫感,十分陌生。


    这边颜方毓已经将他的尾巴捋了开来。


    长竟有近一尺,雪白蓬松的一大根,如果不看耳朵,俨然是只大白猫咪的模样。


    颜方毓捋着他的尾巴,啧啧称奇道:“这么好看的尾巴,老藏起来做什么?”


    容秋明知他只是在调笑自己,却因脑袋一团浆糊,磕磕巴巴地出声解释道:“……逃、逃跑的时候,怕被天敌咬到。”


    瞧这份谨小慎微的劲头,也足以见得兔妖一族千万年来都过得是什么苦日子了。


    颜方毓不置可否,指下微微使力,从他的尾根一路捏到尾巴尖。


    小兔子尾巴中也是由尾椎骨的,由软软的肉包裹着,捏起来肉呼呼中又带着点韧劲。


    颜方毓本也是逗着他玩,捏着捏着,却颇有点爱不释手的意思了。


    而且捏得多了,他还捏出了点心得体会。


    比如小兔子的尾根和尾尖更不耐捏一点,随便一碰就在自己腿上抖个不停。


    而两者相较,是尾根更难奈何一些。


    颜方毓于是就不太捏容秋的兔尾巴根。


    可每次捏到时,他都恶趣味地更用点力气,看怀中人抖得几乎坐不住的样子。


    容秋牵一尾而动全身,随着颜方毓从根到尖、再从尖到根的捋尾巴动作中,他头顶的兔耳更是软了又翘,翘了又软,在颜方毓眼前摇来摇去。


    每摇过一次,颜方毓的眸光便隐隐更幽邃一分。


    早不知在他哪一次捏容秋尾根时,小兔子的泪花便随着颤抖一起落了下来。


    颜方毓毕竟也不是第一次见他哭,一回生二回熟的,还笑眯眯地来了句“我最喜欢将别人弄哭了,哭得再响亮些”。


    容秋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他是真的觉得奇怪。


    丹田里热热的——不,甚至可以说是滚烫,且饱涨的。


    内里灵团连番鼓动,那种似是想破壁而出的感觉又出现了。


    但这回比上次更剧烈,在每次颜方毓捏他尾根时都会猛烈跳一下。


    如果不是他知道自己确实只是假孕,都要怀疑是不是腹中兔崽在踢他肚子了。


    可他爹告诉过容秋,假孕的各种表现都与真孕无异。


    那么这个“各种”里面,到底包不包括胎动的?


    总之不管是不是,容秋都要拿来借势一番,装个可怜。


    他哭得梨花带雨,连呛带喘,可怜巴巴地求饶道:“别、别捏了……颜哥哥、我,我——”


    话还没说完,容秋视线中那只手动了。


    颜方毓不知何时已把手中的折扇收了起来,抬手摘了自己的额饰。


    容秋懵懵懂懂地被颜方毓捏住下巴,把脸掰向对方的方向,看见那人正缓缓向自己靠近。


    容秋的额心蓦然一凉,与折颈而下的人额头相抵。


    他们的脸一下子挨得极近。


    呼吸相缠,连鼻尖都似有似无地蹭在一起。


    容秋满眼都是对方星光流转的眸子,和皎月下似也能滢滢发光的俊脸。


    容秋呼吸猛地一窒,一下就把什么腹中小崽、惊惧害怕之类的忘得一干二净,只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对方瞧。


    他痴痴望着老婆近在咫尺的漂亮面孔。


    没说出话,颈间喉结条件反射地吞了一下。


    “咕嘟。”


    第076章


    容秋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脑袋里乱糟糟一团。


    一片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中,有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突兀蹦了出来:


    ——原来这东西不是长在身上的啊!


    脑门光光的老婆,竟然还有点不太习惯呢。


    脑海中陡然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谁的身上能长宝石啊!”


    容秋被吓了一跳:“颜哥哥?!”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颜方毓明明没有开口, 他的声音是直接在自己脑袋中响起来的!


    “很奇怪吗?与输灵力也差不许多, 只不过这回是我的神识。”颜方毓的声音说完, 似察觉到了容秋的紧绷, 又轻轻笑了笑, “又不是你在想什么我都能知道。”


    “你灵府未成, 神识譬如一片混沌之海,我从外来, 在海面之上冲你喊话,但只能看见你浮到海面的东西。”


    容秋不敢动也不敢想,心中惴惴不安。


    难道老婆就是要趁他被捏尾巴捏得不行不行之时, 一鼓作气钻进他脑子里,从而窥破自己假孕的秘密?


    啊!


    不能想不能想!


    他连忙将心底的想法摁了下去。


    颜方毓似是真的没有听见他这段要命的心声, 并无任何反应,只是又说起话来。


    “不过是画符, 并不拘泥于笔墨, 你又何必因为写不好字伤心费神?”颜方毓的声音中有一种淡淡的自傲,“以指为笔, 以灵力为墨, 亦可成符。”


    话音刚落,一道明亮的星光出现在容秋脑海里, 兀自描画着图样。


    纹路片刻既成,仿佛直接刻印在他脑子里一般, 清晰且生动。


    “这、这是什么?”容秋问。


    “最简单的离火符。”


    啊,对, 是了。


    最开始容秋是在练习习字、准备学习画符的,才不是、才不是什么摸尾巴……


    突然,颜方毓手指拨开容秋绞在一起的指节,温凉的指尖点在他摊开的手心上。


    “看好了,无处不可成符。”


    颜方毓的指尖在他掌心中划动起来。


    容秋被对方摸过脑袋,揪过耳朵,捏过尾巴,那感受都热烈而鲜明,却从未像此时——像此时一般,他的指尖触着容秋的手掌,轻得像是落雪、又像是羽毛,划过之处却带起一道连绵的火线。


    忽然,手指扣住了容秋的掌心。


    “专心一点。”那人轻声斥道。


    “我、我——我学会了!”容秋胡乱地说着,双手去握颜方毓的手指。


    颜方毓任由他握着,又感觉到容秋拨开他的手掌,学着他刚刚的样子,歪歪扭扭地在他掌心中描绘图样。


    小兔子的一双手从未做过重活,也不曾握过什么粗糙物,甚至连扇子也未执过,因此一如初生般细白柔嫩,一块茧子也没有。


    颜方毓蓦地合起五指,如盖笼捉雀般拢住他的指尖。


    “你在画什么?”


    容秋嘴硬地说:“离火符!”


    颜方毓:“我刚刚是这样教你的?”


    容秋抿着嘴没说话。


    连识海中也是一派安静,水面上只如细风吹动般仅有阵阵微澜,若不扎入水中,便也难窥得底下到底有什么。


    颜方毓暗暗一哂,原来无尽海领宫说的并不是客套话,小兔子于神识一途还真有几分天赋。


    他悠然问:“你做其他先生的课业时,也是这么糊弄他们的吗?”


    海面上传来一阵细小的嘀咕声:“其他先生,也不会捏我的尾巴呀……”


    颜方毓静了一瞬,后又隐含愉悦地出声:“倒是也没错。”


    “那就再教你一次,”他说,“看仔细。”


    容秋脑海中又有星光隐现,离火符纹样再次点画出起势。


    颜方毓攥住他的手掌改举为盖,扣住容秋的双手,让他的指尖落在他自己的大腿上。


    容秋惊讶地发现灵力仿佛生出了灵智一般,自己从经脉中倾泻而出,流落到他的腿面上。


    灵力流淌竟如刚刚颜方毓在他手心中描画一般,燃起一道连绵的火线。


    而那纹路,恰是与脑海中的离火符纹路完全一样!


    容秋指尖发烫,腿面也发烫。


    虽然被颜方毓紧紧扣住双手,硬说起来明明是他自己画自己,却让容秋有一种被颜方毓的指尖描画手心时的奇怪感觉。


    容秋下意识挣了一下,扣住他手背的手掌却像钳子一般纹丝不动。


    而他指尖的灵力却像是被惊动一般,蓦然抖落更多,将他灼得一个激灵。


    兔族功夫在腿,手上力道只是普通。


    纵使容秋使劲去挣扎,也没法像之前一脚将老婆蹬飞三丈远那般挣脱颜方毓对他的钳制。


    容秋曾见过带着火毒的蚂蚁,沿路咬过的地方能似被火烧一般,烫起一道一道的赤红燎泡。


    此时他的腿上又灼又痒,颜方毓扣着容秋的手迫他在自己腿上描画,被指尖划过的地方也仿佛有火蚁在爬。


    疼却疼得不干不脆,痒又痒得令人心惊。


    此时容秋的眼泪才是真的被逼了出来,他张口下意识叫了一声“颜哥哥”,同时识海中浪潮翻涌,似有千百声一起与之相和。


    “你不是想学睡梦中也能修炼的法子?”


    与容秋的一溃千里不同,颜方毓的声音依旧平稳悠然。


    “这便是了,”他说,“你睡你的,由我来修炼。”


    随着他话音落地,容秋感觉自己腿上的印记又灼热了几分。


    灵力不受控制地在容秋腿上绵延出纹样,就剩最后一个弯勾就画完了。


    泪水稀里哗啦地淌,容秋手臂肌肉绷紧,与紧扣住他的手掌互做角力。


    突然,几乎被容秋忽略的尾根陡然被捏了一下。


    “哇呜!”


    容秋顿时卸力,被颜方毓强攥着手指画下最后一勾符尾。


    离火符完成的瞬间,一股热感立时铺上容秋腿面。


    那股陌生热意如火山喷发,从纹路处暴起发源,又暖烘烘地向四处奔散。


    容秋被烫得大叫一声,不可遏制地痉挛弹起,又被颜方毓紧紧扣住臂膀与尾根,在他怀中动弹不得。


    “你瞧,这不是成了?”颜方毓在他脑海中轻快地说。


    容秋被自己的眼泪糊了满脸,口齿不清地呜咽道:“不……呜呜……我不、我不要学了……”


    不过是最简单的离火符,灵力也泵入不多,容秋的大腿自然没有被烧伤。


    只是手掌盖上去还温温热热,符箓的残余热意如温泉水般一股一股向周围荡漾而开。


    容秋觉得自己的丹田更难受了。


    属于颜方毓的那部分灵力异常躁狂,不知是不是因为窥到了主人操控的痕迹,大力冲撞着容秋的丹田,想从桎梏中挣脱出来。


    颜方毓不容置疑地扣入容秋的指缝,像是捋开他卷在一起的尾团一般,将他死死蜷在一起的手指轻巧拨开。


    他一根一根捏着容秋的指骨,似是十分耐心又温吞,而容秋经脉中的灵力却又缓缓自行运转起来。


    “人族最是喜欢钻空子走捷径,在修炼一途自然也是如此。”


    “千万年来不知钻磨出了多少捷径,这已经算是比较温和的一种了。”颜方毓慢条斯理地说着,“你连这个也不愿学,那要怎么办呢?”


    颜方毓这话倒不是骗他。


    识海指引、灵力灌体之类的捷径,那些溺爱弟子的师门长辈也时常有做。


    只是这样类似的方法对于境界高的那方要求甚多,一不小心就会伤及受助者之根本,得不偿失,因此并不是随便一个师长就能效仿得来。


    容秋像是被颜方毓捕在网中的小雀,怎么扑腾都逃不出去,可怜与示弱都十分真切。


    他的识海中也是浪花滔天,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从水底翻了出来。


    一个个念头繁复又混乱,无序地塞在容秋的脑袋里,连身处其识海的颜方毓都听不清他人到底在想什么。


    确实像被逼到了极处,再骗不了人、做不得假了。


    “呜呜……我、我自己修。”


    兔妖一族堂堂正正抱人大腿,堂堂正正吃了千万年软饭的,何曾见有子孙说过这样自力更生的话。


    那真是祖宗听了都要揭棺而起——太励志了!


    颜方毓饶有兴趣:“哦?不要睡足你的四个时辰了?”


    容秋不禁悲从中来,呜呜嘤嘤地说不出话。


    颜方毓用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语气说:“那还是由我帮你吧。”


    说罢,容秋经脉中的灵力再次自行运转,缓缓走起周天来。


    若不是这灵力并不是由容秋自己操控,简直与他平时修炼没有丝毫区别。


    其实颜方毓还有一半的话没与他说。


    境界提升后周天本就会自行运转,因而自身灵力如泉眼源源不绝,修为高深者多用打坐修炼代替睡眠。


    他这样也是先帮容秋习惯习惯,若后者能有所顿悟,领略灵力自行运转的窍门,也算是好事一桩。


    不过这感觉对于此时的容秋来说还是有点太超前了。


    “不——!”容秋惊惶地说,“我是说,不、不用睡足四个时辰了!”


    他今晚饱受了太多身不由己的感觉,已成了惊弓之鸟。


    就算现在仅是灵流自行在他经脉中流转,其实并未有更多奇怪的附加感觉,容秋却不可遏制地有其他的联想。


    一如自己被捏住的尾根、撞他丹田的灵团、挣脱不得的手腕,和从指尖流淌出的无法控制的灵力。


    容秋想着,他的道体真的坏掉了。


    自从上次被老婆捏过耳朵之后,自己的身体好像就只听老婆的话了。


    颜方毓问:“睡觉便能修炼的好事……真的不要了?”


    容秋猛摇头:“不要!不要了!”


    颜方毓叹息了一声,似乎是觉得有点遗憾。


    容秋鼓起勇气挣了一下双手,发现之前还扣的死紧的手掌,此时却像是脱壳到最后关头的金蝉,轻轻一挣便开了。


    他大喜过望,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跳了起来,飞出了颜方毓的怀抱。


    后者并没有拦他。


    容秋逃得太快了,还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


    他扶住门框稳下身形,又忍不住回过头。


    榻上人还未来得及戴上护额。


    被容秋蹭乱的额发随意搭在眉前,有一种恣意又凌乱的美感。


    容秋用一种又怨又羞的目光瞪了他一眼,紧接着飞身而起,遁入了门外的夜色。


    第077章


    清明书院并没有宵禁, 容秋一溜烟跑回了以前的寝舍。


    幸好当初没有退寝。


    容秋哭出了一身的汗,再加上一路疯跑,到寝舍时只觉得身上又湿又黏的, 很想洗个澡。


    他身上的法衣由毛皮所化, 并不能似人族一般直接脱下来清洗。


    容秋只好翻出浴桶又打了热水, 化去法衣蹦了进去。


    热水将小兔子包裹起来, 容秋打了个喷嚏, 接着放空大脑, 整只兔呆在热水里没再动了。


    容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累,身体软绵绵的, 完全不想动弹,仿佛全身的力气都随着汗一起流出去了似的。


    直到盆里的水开始变凉,容秋才慢吞吞地清洗自己。


    容秋修为不高, 因此,还未有“衣不惹尘”的能力。


    法衣被化去后, 其上的污垢此时都留在了容秋光溜溜的道体上。


    灰尘、汗水……


    特别是肚子上不知沾了什么,黏糊糊滑溜溜的, 容秋艰难地蹭了半天才把那里洗干净。


    由他动作荡起的水波拍打在盆壁上, 又返回来一下下轻柔地撞回他身上。


    容秋忍不住抖了一下。


    这感觉令容秋冷不丁回想起颜方毓扣着他的手,在他腿上画的那道离火符。


    符阵完成时, 那股灼热也是一下一下、如涟漪般拍打着他, 仿若此时还仍有余韵。


    容秋忍不住搓了搓腿,“咕噜咕噜”地把自己埋进水里。


    *


    容秋睡得不好, 醒得却很早。


    明明也没在颜方毓的软床上睡过多少天,可再一次瞧见寝舍的房顶, 他竟忽地生出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好赖睡了一夜,不像昨晚那样疲惫了。


    可容秋却依旧觉得浑身酥软, 就像是他爱吃的桂花糕,一碰就要稀里哗啦掉糕点渣滓。


    容秋在榻上装了一会儿死,忽然听见床边一阵细小动静。


    他猛地抬起头去看,正好与飞进窗棂的小伯劳鸟瞧了个眼对眼。


    容秋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失落,又倏地反应过来,很是唾弃了自己一番,蹦起来向小伯劳迎了过去。


    “喳喳!”


    “还是你对我最好了!”容秋把小鸟捧进手心里,“男人果然都是、嗯……对了,是大猪蹄子!”


    小伯劳亲切地蹭着容秋的指腹。


    沾在它头顶的一片绿叶在晃动间掉下来,飘飘悠悠地落向一旁的桌面。


    容秋没注意到叶子,依旧气愤地说:“你都来找我了,他都不——”


    话音未落,那一抹绿意在挨着桌面的刹那间,化为一只精致的食盒。


    容秋瞪大眼睛看向那只突兀变出的食盒,呆呆吐出后半句:“……来。”


    一只鸟顶着一片叶子正常。


    但是顶着一片能大变食盒的叶子,显然就不正常了。


    突然,怀中的灵璧“嗡”地一震。


    容秋摸出一看,果然是颜方毓发来的消息。


    颜方毓:“呦,今日这么早,竟真的不睡四个时辰了?”


    容秋的脸颊和大腿蓦地一烫。


    宛如颜方毓隔着灵璧又在他身上画了一道离火符,灼得他差点把灵璧给丢出去。


    这样精准地知晓容秋起没起床,这只突兀的食盒到底是谁的手笔也不难猜测了。


    不见时怨,见了又乱。


    容秋弄不明白自己此时的心情,只好慌乱地去欺负小伯劳。


    容秋满脸通红地戳弄手中的小鸟:“你、连你也跟他站在一边!”


    喳喳被他戳得东倒西歪,发出不明所以的“啾啾”声。


    容秋虽然已和颜方毓交换过通讯气息,但这段日子不是相处在一起,就是在去往相处的路上,因此两人还从未真的用灵璧交谈过。


    不知道为什么,容秋好像很难想象出对方同自己一样,拿着灵璧刷刷刷时什么模样。


    怔愣间,对面又有消息过来。


    颜方毓:“饕餮盛宴却无人共品,真是可惜。”


    容秋抿了抿嘴,做贼一样偷偷把食盒打开。


    蒸汽一团团扑面,被封在食盒内的香气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食盒里的东西不再是容秋熟悉的包子糕点,而是十几只巴掌大的小碟子。


    上面放着各种各样不同的人类饭食,荤素、凉热、正餐佐食皆有,丰盛异常。


    最下面的隔层里还有一小桶甜粥,和一份雪白晶莹、面皮似的东西。


    ——好香!


    容秋一下子忘了脸上的臊意,泪水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出来。


    在喷香的早食盛宴中,容秋熟练地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小人说:都没有摸摸抱抱亲亲,一顿早饭就把你收买了,真没出息!


    另一个小人说:可是早饭看起来实在太好吃了,乌乌!


    况且,况且老婆发来的消息,意思不就是想要陪他吃饭吗?


    容秋自诩做人类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很能看懂他们弯弯绕的句子下暗藏的意思。


    颜方毓这样骄傲的人,能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向他暗示,其实已经是向他道歉的意思了吧?


    他真的是只很善解人意的小兔子,既然老婆知道错了,他不是不可以大度地原谅他。


    至于摸摸抱抱亲亲之类的,吃饭的时候再讨就是了。


    容秋有点飘飘然地捧着灵璧,刚想矜持地表示自己欢迎他过来,对面忽又弹来一条消息。


    颜方毓:“还好,我还有他可以作陪。”


    与之一起发来的是一份实时图像。


    图像中,容秋曾吃过饭、习过字的那张矮几上铺满了与自己食盒里相差无几的小碟。


    旁边露出颜方毓半边身子,手上托着一只眼熟的毛团小兔。


    正是容秋当时送给颜方毓的那只。


    后面他一直没想起再讨回来。


    所以这人刚刚那句话,确实只是在说他自己吃饭无人作陪。


    同前几次欺负他、拿他逗趣相同,这回专门送来早食、发来模棱两可的消息,表面上看是在向容秋示好,其实依旧是为了逗小兔子玩。


    容秋:“……”


    容秋气得在床上打滚:“啊啊啊啊啊!!!”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啊!


    昨日已经将他气跑了,今天不来安慰就算了,还继续耍他!


    容秋从床上蹦下来,气势汹汹地就要冲回教所。


    他得叫颜方毓知道,自己才不是随便任人欺负的小兔子!


    还没跨过门槛,容秋的脚又在地上扎住了。


    他冷静转回桌边,雄赳赳气昂昂地坐下,拆开筷子“哼”了一声:“都怪今天有课,我再跑过去肯定就迟到了。嗯嗯,明天再说。”


    顿了一下又道:“休沐再说。”


    已经在吃了的小伯劳向旁边跳了跳,给容秋腾出点位置。


    它向容秋推了推盛着粉蒸小排骨的瓷碟,示意他这份特别好吃。


    容秋的愤怒勉强维持了几个呼吸,最终还是败给了丰盛的早饭。


    当人太好了,真的好吃嗷——!


    怀里的灵璧又震了几次,见容秋真的没有回复的意思,终于沉寂下来。


    此时此刻,远在另一座山头。


    颜方毓撤去术法,盛有容秋寝舍内影像的遥觑镜缓缓隐去。


    “还真不过来,”颜方毓低声自语,“难道真是昨日逗得狠了……?”


    他沉默一会儿,低头将手上的毛茸小兔团戳了个跟头,幽幽道:“没办法,看来真得与你这小东西共度良辰了。”


    说完,颜方毓信手一抛。


    小兔团晃晃悠悠地飘去小几对面,落在他为另一只小兔子准备的空碗筷边上。


    第078章


    今日起得早, 容秋早早吃完早饭,早早去上课,避开了总是掐点等在他上学路上的天牝津。


    一上午并无异事, 吃罢午饭, 又是一整个下午的武学课。


    这次的武学课有些特殊, 时隔小半月, 容秋他们这届新生将迎来第二次闯塔。


    “你们也在书院里适应过一阵, 多少学了点东西, 至少得比定级的时候多闯那么一两层吧?”武学先生抱着臂,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欠抽姿态, “虽然历届学生定级塔就闯通的寥寥无几,但第二次就通塔的每届都有几个。”


    “但你们这届,啧啧。”


    “不是我说, 真是我带的最差的一届!特别是某些定级塔闯得不错的同学,你就飘吧!看今天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人群中的容秋被他剜了一眼, 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旁边的魔鸿绮拐了拐他,小声咬耳朵:“他这是阴阳怪气谁呢?”


    容秋:“我吧……?”


    魔鸿绮:“我就说, 端哥天天跟个小老头儿似的, 怎么也飘不起来啊。”


    容秋:“确实。”


    “这家伙平日虽然讨厌,但能惹他生气也挺难能可贵的。”魔鸿绮颇有点兴奋道, “你都干他啥啦?”


    她这惊世骇俗的遣词造句令魔鸿端频频侧目, 但最终还是没出声相拦。


    容秋想了想,有点不太确定地问:“嗯……我将兵器库里的兵器都拿了, 算吗?”


    魔鸿绮瞠目:“……哇!那肯定贼他娘的算啊!”


    魔鸿端忍无可忍,抬手敲她脑壳:“不许说脏话!”


    魔鸿绮:“哦。”


    容秋自觉真的很无辜。


    前次课上让每人选选趁手的武器, 说是让他们早日适应。


    因为等过了初级塔,中级的武学课就跟着功法不同的先生去学习了。


    容秋还没有面临过“老婆和老娘同时掉水里你救哪一个”的死亡困境。


    就像是他觉得自己可以同时兼顾上学和追老婆这两件事一样, 就像他能把课表填得满满当当一样,容秋坚信着他也一定能同时学好这十八般武艺。


    武学先生放出大话,说凡是兵器库中有的兵器,他们都可自行挑选。


    前人选走,后人再来选时会自行补上。


    容秋认真辩解:“我拿之前还特地问过先生的,是他说拿什么都可以。”


    魔鸿绮嘎嘎直乐。


    武学先生叱咤清明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在两三样兵器中拿捏不定的异修,但却没见过容秋这么不客气,说拿什么都可以就真的全都搬走的。


    所以后来这人再看容秋的时候,就一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第二次闯塔依旧二十人一组一起进。


    却不再以大家站的位置随机分组进,而是按照各人定级塔的成绩,从低层到高层依次这么来。


    有了心理准备,这次异修们便没那么快被丢出来了。


    除了前两组各打了半炷香和大半炷香,后面的每个组都打满了一炷香。


    容秋与那个铁塔一般的修士是九层,连带着八层的魔鸿端一起,三人都是最后一组进。


    到最后一组要进塔时,天已经黑透,之前有过离场的学子竟三三两两都回来了。


    武学先生离人群远远的,蹲在塔门口的凶兽石雕上幸灾乐祸:“得努点力呀,你们可是全村最后的希望了!”


    异修们咬牙切齿:“打!打穿他丫的!不能让这人族这么嚣张!”


    前组虽然有不少闯到了十层以上,甚至到十二层的也有三五个,却无一不在十二层守关人那里败下阵来。


    不可否认世上会有后来居上、后发制人的天才。


    但能在定级时就取得高层的好成绩,证明最后一组的异修在心智、胆识、临场应变上是优于他人的。


    前面组被剃了秃瓢,能期待的便只剩容秋他们组这一只独苗苗。


    武学先生的话固然气人,可无形中也令这三百异修同仇敌忾,拧成了一股绳。


    全村的希望们连教所的大门都没出,是早先闯完塔的同学给他们带回了晚饭,意在让其养精蓄锐。


    容秋甚至小睡了一觉,补足精神,揣了满袖子的神兵利器与其他几人一起进入了塔门。


    直到涟漪将众人背影都吞没,门口的异修们还在嗷嗷叫着给他们鼓气。


    武学先生躺在石兽背上,枕着双臂悠然喟叹道:“哦——这赤忱的青春,可真是令人怀念啊。”


    *


    再次入塔,容秋显然已经十分自在。


    他的身体仿佛对塔中箭矢的射发频率有所记忆,前六层一气呵成闯了过去,所用时间与他吃块糕点差不多。


    七到九层是无根无影剑,容秋在楼梯上停顿了二十息,体内灵力无声运转,安抚着微有疲惫的身体。


    待胸肺温度稍降,微末的疲惫感也一扫而空,容秋便再度冲将上去。


    十二层关底,一道人影静立在房间中央。


    它脚下无影,身体边缘如洒上水的墨画一般,模模糊糊、似虚似实。


    忽然,楼梯处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铿锵之声,一团影子“嗖”地一下滚了上来。


    正要滚上十二层平台,一条长腿忽地从团子里伸了出来,在扶手上轻巧一踢.


    于是那团人影又滴溜溜转落回去,停在木梯上段。


    刀兵之声骤然停止,一名少年人舒展手脚狼狈地坐在台阶上,正大口喘着气。


    从十层往上便不再是箭矢、剑气之类的死物,而是活人。


    不,说活人也不准确。


    是由灵气模拟血肉捏做成人形,样子像是街边的面人儿,打起架来却与真人无异,十分神奇。


    不知是谁人的天赋、功法,抑或是神通。


    好在“面人儿”并不以境界压人,单纯体术也能过关,这才让容秋一个练气期闯上了十二层。


    就算如此,闯到十二层亦花废了容秋不少气力,时间也仅剩小半炷香。


    十二层,便是之前无数同窗折戟的底关。


    “稀奇稀奇!”并无旁人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道陌生声音,“区区练气期的小子,竟然能闯到这里!”


    容秋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啊,谢谢?”


    “不客气!”


    容秋从栏杆间探出头,想瞧瞧是谁在说话,却冷不丁与一张面人儿脸撞在一起。


    那面人儿明明没有五官,一颗光溜溜的圆脑袋似是剥了壳的鸡蛋,却凭空生有一种也在打量容秋的感觉。


    正是与前两层模样无二的守关人!


    容秋惊讶:“你会说话!”


    他原以为这里的守塔人只是书院先生的分|身或傀儡,竟没想到还拥有灵智!


    “哼哼,真没礼貌,我原还想给你放点水呢!”


    它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发出来,响的整个房间都是。


    容秋:“我会自己打,才不用放水!”


    守关人又哼哼道:“底关可不比十层十一层那样小儿过家家,我这个分|身实力虽是最低的一个,但也勉强有个筑基巅峰,你一个小小的练气,竟也妄想打得过?”


    它坐在楼梯边儿,垂着两条面条腿吊儿郎当地劝道:“就地返回吧,少受些苦,少受些罪。”


    容秋自不肯应。


    见劝他不动,面人儿又好心让容秋多休息一会儿,养精蓄锐,也好过一个照面就败下阵来。


    容秋运转周天恢复着体力,越听越觉得这絮絮叨叨的守关人不大对劲。


    容秋:“你是不是怕了?”


    “谁怕?我?本尊一次同你们二十个人打,怕?”面人儿一下子跳了起来,怒气冲冲道,“打!现在就打!谁不打谁是孙砸!”


    第079章


    容秋身体恢复大半, 虽并不圆满,但时间已不容许再拖。


    他慢吞吞站起来,从乾坤袖中掏出一刀一剑, 双手分别握住。


    面人儿此时已蹦回房间中央, 见此情景嗬嗬冷笑:“别以为耍弄个兵器就能糊弄本尊了, 你那刀剑功夫稀烂, 也就身法灵敏点, 完全不足为惧!”


    容秋也不答他, 轻巧跳上楼梯迎了上去。


    他的刀剑使得确实稀烂,拿在手上同两把长一点的菜刀没什么区别, 只是为了弥补手上的短处。


    十二层并无向上的楼梯,敲响挂在屋顶的铜钟就算通塔。


    容秋泄出灵压,却能感觉铜钟周围亦有对方灵压看护, 凭自己的境界并不能撼动铜钟分毫。


    就如守关人所说,底关守关人会以筑基期巅峰的灵压辅战。


    容秋身处其中, 只觉得一举一动借由外力相阻,如在水中疾跑, 他引以为傲的灵活消减至平时的三四分。


    不能恋战!


    容秋能通过前关, 多也靠一些钻空子。


    毕竟仅是在人眼皮子底下攀上楼梯,总比直接将人击败要简单得多。


    对于容秋来说, 更是越往后拖越艰难, 两厢僵持,最终只可能是时间耗尽, 他被传送出塔。


    面人儿似也看出容秋短处,猫逗耗子一般并不使全力, 嘴里还不停说些废话。


    情急之间,容秋肩背一鼓, 手中长刀脱手而出,径直朝头顶铜钟劈去。


    守关人猝不及防,大骂一声,挥出一道灵力打歪了刀尖。


    “咄”


    长刀偏离三寸,扎在木梁之上。


    “兀那小子!好贼的心思!”


    容秋才不理他,趁机将手中的剑也扔了过去。


    守关人又挥手打偏了剑,阴笑道:“这下刀剑都丢完了,我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容秋莫名其妙瞧他一眼,从乾坤袖里掏出一双子母剑。


    守关人:“……”


    守关人:“好好好,你有本事把兵械库都掏出来!”


    容秋:啊这。


    他还真有。


    容秋觉得自己当时真是太英明了,十八般武器果然好用。


    就,特别耐扔。


    容秋也不是胡乱地丢,一会儿扔钟,一会儿又扔面人儿吸引它的注意力,自己跃上房梁敲钟。


    守塔人被他遛得团团转,几欲暴走。


    这边的容秋也并不轻松。


    境界差距犹如天堑,他不得不花费更多心力去抵御深海一般的筑基期灵压,才能在其中维持勉强的灵活。


    他浑身大汗,双腿肌肉更是滚烫胀痛,除了那团充作胎儿的灵团外,丹田中方才产出一丝灵力,便被容秋急急放了出去。


    全身灵流超负荷运转,使得他丹田小腹处一阵阵刀刮似的的疼痛。


    容秋牙关一咬,水蛇般缠在守关人身上,腰腹猛一用力,将两人双双向地面带去。


    与此同时,他从乾坤袖中拿出最后一只短匕,强逼丹田运出灵力。


    可他经脉空荡,丹田早已被压榨得阵阵锐痛,此时更连最后一丝灵力也无法生出。


    容秋咬着牙,心法疯了般飞速运转,像是一把小刀刮着他的丹田腔璧,妄图从上面抠丝缕灵力下来。


    小腹处仿佛被凿出一个大洞,痛得他几乎感受不到那片血肉的存在。


    灵力……生啊……


    快生啊——!


    忽然,好似有“啵”地一声裂响,孕有颜方毓灵气的丹田灵团骤然开裂!


    一道灵气被容秋强逼而出,薄薄一层包裹住匕首。


    容秋痛叫一声,掌中短匕脱手,冲着铜钟飞射而出!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


    守关人根本来不及挣脱容秋以肉身做的束缚,澎湃灵力如有实质被他挥出,妄图像前几次一样打偏匕首。


    “唰!”


    刀刃之上,有喑哑神光陡然一闪。


    如切豆腐一般,守关人挥去阻隔匕首的灵力被霎时切成两半!


    那是远高于小兔子的练气期境界,甚至远高于守关人筑基巅峰的灵力。


    ——那是颜方毓的灵力。


    “——咚!”


    江潜鳞突兀被传出于塔门之外。


    水绿衣衫的青年人还保持着持剑出招的姿势,通身气势凌厉、剑势无匹。


    三丈之内土地“轰隆”崩裂,尘土飞扬,无人敢近身。


    下一瞬,锋锐灵力被收了回去。


    江潜鳞归剑回首,隔着弥漫的飞尘望向身后的十二层重檐塔,眉头微微皱了皱。


    “——咚!”


    悠远的钟鸣声从重檐塔顶响起,笼在塔前的空地上。


    等在门口的众兽修齐齐欢呼起来。


    “第三个。”武学先生看了看只剩一截香脚的香,轻哼着说,“百里挑一,也算勉强。就看最后这几十息时间——”


    话音未落,塔门前突兀出现七八道身影。


    他们姿态各异,但均是龇牙咧嘴,似上一刻还在与人缠斗,被突兀传送出塔,还没反应过来。


    当中唯有两人于其他皆有不同,是一人扛着另一个。


    看清来人,武学先生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怎么跑出来了?!还有这怎——”


    “先别管那些!”


    还是面人儿样子的守塔人打断先生的话,将脸色苍白痛苦蜷成一团的容秋放在地上。


    “你快来看看这小子,怎么好像丹田碎了啊?灵力散得稀里哗啦的。”它语气有点惶惶。


    “啊?丹田碎了?!”


    众人一片哗然。


    武学先生大步走近,刚要去摸人脉门,已是半昏迷状态的容秋却抱紧手臂,死死护住双腕。


    “去……去甄师……”他面如金纸,断断续续地说道,“药……药庐……”


    “——嗡!”


    远在因果课教所,颜方毓怀中灵璧一震。


    能有他通讯气息的并不多,能披星戴月时还给他发消息的,恐怕也只有那只小兔妖了。


    颜方毓悠然取出灵璧,见发消息的并不是容秋。


    但内容却与他有关。


    甄凡:“小秋小产危险速来”


    第080章


    颜方毓星夜驰来, 袍披满身寒气。


    他到药庐时,无关人等都已经被甄凡故意打发走了。


    后者与颜方毓打了个招呼,紧接着便极有眼色地钻进隔壁屋给人煎药去了。


    于是房间中只剩颜方毓自己, 和伶仃躺在床上的人。


    小兔子昨夜落荒而逃时还那么活蹦乱跳, 如今却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


    打斗中沾上血与灰尘都已被清理干净, 于是更显得榻上人面色苍白, 昔日红润的唇瓣毫无血色。


    颜方毓也紧紧皱着眉, 一时之间竟觉得脑中纷乱, 不知如何作想。


    小产。


    这个昔日离他甚远,此时听起来亦十分诡异的词语, 冷不丁在颜方毓心头砸出个呼呼漏风口子。


    来时路上颜方毓便已打扇算出来龙去脉。


    剧烈运动加上灵力枯竭,放在寻常孕妇身上便已有极大的落胎危险,更别提是孕在丹田的雄兔修。


    颜方毓一时间迁怒于伤了他的闯塔考验, 一时间又愤小兔妖怎么这样拼命。


    虽被拘于对方身边,但大抵是因为容秋还未有折腾人的孕期反应, 颜方毓对于他腹中小崽还没有什么真实感。


    零星的一点,还是来自于容秋本人。


    颜方毓想到小兔子是多么在意自己还未出生的小崽, 以至于孕不足两月就开始努力攒钱, 为将来做准备。


    若知道自己满心期待地小崽就此流产,他该有多么、多么地伤心?


    想到此, 颜方毓的心不知为何也有些坠痛,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容秋身上。


    小兔子永远舒展的眉心此时紧紧皱着。


    颜方毓想,是因为身体疼痛, 还是失去意识时便已在难过了?


    浓烈的情绪如海啸轰隆拍岸,连番几轮终于缓缓隐去。


    而退潮后, 颜方毓竟又开始有些茫然。


    他茫然于自己。


    扪心自问,他是否也在这种对小兔子似真似假的撩拨中, 得到了真正的趣味?


    当看见小产的消息时,是否也有一瞬的慌乱?或是失去腹中小崽的失落,乃至是……痛惜?


    是不是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刻,这只小兔子的喜怒哀乐,便与他紧紧相牵了……?


    榻上的容秋忽然抖了下睫毛,似是不太安稳地动了两下脑袋。


    明明知道对方不会回答,颜方毓却还是坐在他身边,语气微急地问道:“怎么了?你想要什么?”


    容秋张开嘴。


    颜方毓:“什么?”


    容秋:“呼噜、呼噜噜噜……”


    颜方毓:“…………?”


    这是在打呼噜没错吧?


    颜方毓在床沿边愣了一会儿,足听了容秋打了三组长长短短的小呼噜,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去捞他的手腕,三指并拢扣在容秋脉门。


    颜方毓并不精于医道,却也能摸出容秋脉象虽略有虚弱,但总体还算平稳。


    最主要的是……


    脉走如珠落玉盘,往来流利,傻子都能摸出得出是孕脉——根本没有小产!


    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榻上的小兔子,颜方毓终于咬牙确认,原来这人根本不是昏迷,而是睡着了!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被故意弄出的响动。


    颜方毓猛地收束心神,平静抬眸看去。


    片刻后,甄凡推门而入,正与沉默看来的颜方毓大眼瞪小眼。


    甄凡:“……”


    他的脚顿时在地上扎根了,人罚站一般贴着门板,表情空白,似有一种非不非礼要不要视的纠结与茫然。


    甄凡向来不喜主动说话,颜方毓则被弄得哑口无言。


    一时间没人言语,尴尬在寂静的房间中缓缓蔓延。


    半晌,颜方毓终于扇端一指榻上容秋,挤出半句:“他这是……?”


    甄凡如蒙大赦地开口:“昨晚可能是没睡好,刚刚吃了药睡下了。”


    “睡下了?”颜方毓艰难组织语言,“那他的小产……?”


    甄凡茫然:“他没有小产啊。”


    颜方毓差点没维持住表情:“甄先生不是同我发了消息?”


    “是有这件事。小秋动了胎气,可能会小产,仙君与他……无论如何我还是通知了一声。”甄凡说道,“不过仙君来之前便已经基本稳住了。”


    颜方毓将灵璧掏了出来,深深怀疑自己收到的消息到底是不是对方发来的。


    “这上写的,不是‘小秋小产,危险速来’吗?”他吐字清晰地将消息读了出来。


    “是‘小秋小产危险,速来’。”甄凡纠正完,又掏出灵璧看了一眼,“哦,掉了个‘有’字。应当是‘小秋有小产危险,速来’。”


    颜方毓深深呼吸,收起那条掉了个“有”字,又掉了个逗点,结果意思天差地别的灵璧消息,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药长老说甄先生不善言辞,看来是确有其事。”


    甄凡顿时面红耳赤,半天没说出话来。


    颜方毓重新垂目看向床榻,小兔子嘴唇微张,睡得呼呼的,香得不行。


    “总而言之,没有事也算是好事。”


    他忽地笑了一下,低低骂道:“小兔崽子。”


    *


    容秋的“动胎气”与寻常孕妇也无甚区别,表现为下腹(丹田)坠痛,血气(灵气)略有逸散,这才被众人误认为是打碎了丹田。


    因此也同常人一样,需要卧床静养几日。


    为方便行事,容秋便暂时在药庐住下了。


    作为这届异修众唯三闯过初级塔的人,又是从塔门口直接送到药庐的,容秋的同窗们显然极其关心他的伤情。


    但无论是同届同学,还是岁崇山他们这些高年级的学长学姐,统统都被甄凡以“病人需要休养”的理由拒之门外。


    毕竟大家同为异修,身怀天赋也无可厚非。


    纵然场面是吓人了点,是什么秘技的后遗症也有可能。


    得知容秋已经没什么大碍,同窗们便也默契地没再多问,放心离去了。


    唯有重明真眼穿墙透土能看透一切,瞧见床边坐着的蓝袍仙君。


    岁崇山笑得像只偷香的老鼠,双臂一挥赶着好友们一起向篱笆外走:“好啦,我兔球好好的能有什么事,睡一觉就好了,回了回了!”


    “睡觉!睡什么觉!和谁睡觉!”天牝津神经过敏,和被人掐了痒痒肉一样跳起来,“老大你是不是瞧见什么了?我弟弟房里有人是不是!”


    这几乎不是个问句。


    因为天牝津能感觉到粘稠的灵力将屋内撑得满满的,自己的声波根本无法刺探进去。


    容秋区区练气期,怎么都不可能放出如此蛮横的灵力。


    屋里有别人。


    是谁?!


    那个“朋友喜欢的人”?


    ——没错,除了他或她,不可能还有旁人能在这时,被在专业领域方面极其严苛的甄凡放进房里!


    清明之中,到底是谁能有这样的修为?!


    吱吱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在一旁“噗噗”直笑。


    “你不是说从不插手人家的神仙爱情,这个吃不到下个更香?怎么现在酸味儿这么大?”她幸灾乐祸道。


    “师妹闻错了吧,哪有什么酸味儿,我这只是普普通通的同窗友谊呢……”


    几人边闲聊边出了药庐大门,正好与前来做工的江游迎了个照面。


    江游现在还没去上课,日日就在寝舍药庐来回,而且光从无人的小路走,连饭食都是旁人带去给他。


    然今日来的路上已遇到无数同届异修,此时江游的脸都是黑的。


    再瞧见岁崇山一行人,更是黑里泛红,表情隐隐都有些扭曲。


    天牝津却是忽然不说话了,直直盯着江游。


    清明之中,除了教书的先生们,能有如此浑厚灵力的人并不太多。


    被人族奉为大师兄的江潜鳞赫然便是其中之一!


    天牝津睡过的异修多,人族也不少。


    他一向认为荤素不忌是所有生灵共同的劣根性,区别只是他大方承认了,其他人——特别是自诩君子的人族,都很虚伪地藏着憋着!


    不然在人族的黑市里,能化形的兽修也不会如此火爆了!


    江泥鳅那厮装模作样、眼高于顶,谁知暗地里有没有养着如小兔妖一般的禁|脔,藏在屋中日夜狎昵玩弄?!


    ——没错,定是因为那“喜欢的人”是江泥鳅,他弟弟才羞于开口。


    不仅因为其身份,更有可能,是那无耻小人根本不对容秋上心!


    是了是了,那厮目下无尘,报名那天明明了去宋玄沂那儿捧他的督学臭脚,怎么又去门前广场了?


    定是露面给他弟弟看的!


    天牝津此时火气正盛,看谁都像给自己戴绿帽子的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靠谱。


    江游本就黑着脸,被他盯得更是暴躁:“你看什么!”


    天牝津语气不善:“你来药庐干什么?!”


    江游面色黑了又白:“干你屁事?!”


    他不想跟畜生多说什么,气冲冲就要往药庐走。


    “被教训过果然不一样,都会夹尾巴逃了。”吱吱并不避讳地说道。


    江游脚步一顿,后又更快速地朝前走去,几乎跑了起来。


    吱吱娇哼了一声,又斜眼看了看天牝津:“你急什么?甄师连咱们都不放进去,还会放只王八吗?”


    天牝津没了说俏皮话的心思,悄悄与岁崇山传音:“老大你就告诉我,刚才弟弟房间中的那个人……他倒底是不是江潜鳞?!”


    岁崇山一下子没控制住表情,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你——!你可真能猜!”


    他下意识看了看天牝津的脑袋。


    这里面不会被脑浆子堵住了吧?怎么能有这么离谱的猜测!


    天牝津心里一时凉一时烫,有点分不清岁崇山这到底是反讽还是感叹,又问道:“到底是不是?”


    岁崇山脸红脖子粗:“怎么可能?!要是江泥鳅,我第一个冲进去把兔球抢出来!”


    天牝津:“所以你知道里面的是谁咯?”


    岁崇山:“……”


    岁崇山心里骂道,诡计多端的海猪仔,这是拐弯抹角套他话呢!怪不得脑子看起来同人族一样,里面都是沟沟坎坎的!


    兔球这样信任自己,自己怎么可能辜负他!


    “什么知道,我不知道。”


    岁崇山简洁敷衍一句,闭嘴快步朝前走。


    天牝津也快步跟上:“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里面不是江潜鳞的?”


    岁崇山面无表情:“我也不知道。”


    天牝津:“那——”


    岁崇山:“不知道,最近眼睛瞎了,阿巴阿巴。”


    说完,他红翅一展,化为原型飞上天溜了。


    腿短没跟上的吱吱:“?”


    吱吱:“臭男妖有病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