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何城放衙回来,在晚食时径直将一张纸条递与诸晴。
诸晴一怔,继而恭敬的接过字条,面带犹疑的打开。
在看清字条上写的内容后,诸晴轻笑一声。
何如好奇的看向字条,只见这上边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他暗道:莫非兰茵一家来头不小?
待他仔细看清楚后,更加摸不着头脑。
因为这纸上皆是颇为眼熟的短句,好多句子都是重复的格式,只做了个别字的修改。
无论如何,这看起来与诸晴所问完全无关。
他茫然问道:“这是什么?”
诸晴坏心笑道:“你觉得这是什么?”
何如又仔细看了看这些句式,犹豫不决道:
“这是诗经吗?”
诸晴颔首,正要解答,却被何城打断:
“食不言。夜间房中私聊去。”
诸晴这才想到那位管理户籍的官吏用这种方式作答,便是为了遮掩一二,当众聊这些确实不该,便应了一声,乖乖吃饭去了。
徒留何如在那儿抓耳挠腮,一头雾水。
待用完晚食,回了房,不等何如开口,诸晴便道:
“那些句子确实都是诗经里的。”
“那个户长写诗干嘛?你不是问他兰茵那家的户籍之事吗?”何如问道。
诸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芳絮,芳絮乖顺的退了出去,并将门带上。
等脚步声走远后,诸晴展开那张字条,道:“你也知道我向户长索要户籍,这件事不合规矩吧?”
何如颔首。
“我直问无妨,可他若答了,叫人知道后,这便是他的问题。”诸晴又叹道:
“我本以为他聪明些,便会口述于公爹,这样不留痕迹,也不易落人口舌。”
“可这位户长真是大才,竟以此作答,不日定能鱼跃龙门。”
何如听见诸晴这样夸赞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官,醋溜溜的说:
“他不就写了三首诗吗?”
诸晴听出他言中不服之意,笑道:“他可不是胡乱吟诗作答的。”
她指着这三首诗的第一首,道:
“这首《邺风·北风》,讲的是因时局险恶,一位躲避战祸的逃亡者,号召朋友同奔远方。”
“这是在回我问的‘来历’。”
她又指向第二首,道:
“这首《召南·鹊巢》,你也许没背过,但出自这首诗中的‘鸠占鹊巢’一词,你一定听过。”
“鸤鸠将卵产于鹊巢,让鹊替自己养大幼鸟,这便是在隐喻兰茵一家隐瞒的秘密。”
“我们今日已发现那个明显不同于大安子民的孩子”
诸晴一顿,又喃喃道:“养育”
她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何如问:“怎么了?”
诸晴缓缓摇头,那只是她心中所思,不足与他人道,便对何如道:
“无事,你再看第三首诗。”
诸晴默念了一遍第三首诗,又忍不住轻笑一声。
何如读不明白,只好焦急的看着诸晴。
这首诗是《郑风·将仲子》。
诸晴解释道:“这是一首女子劝诫心爱之人的诗。”
“讲的是毛头小子屡次翻她院墙,她对那人说:‘你是很重要,我不是怕你爬树翻墙把树枝压坏了,而是怕你被我父母兄弟、被外人发现,到时候大家指责你,人言可畏。’以此诗做尾,很有意思。”
何如不知道这诗有意思在哪里,只知道这诗提到了“爱慕”,又见诸晴闻之欣喜,急道:
“这有什么有意思的?他莫不是觊觎你!”
诸晴看见他这样反应,笑容愈发神扬。
她道:“这是在借诗喻事呢,他是在表达对问者的尊重,借‘父母兄弟’表示他不是故意用这种方式语焉不详、为难问者,而是人言可畏,周围的同僚上司都看着呢。”
“那他、那他也不能用爱慕之诗吧!”何如结结巴巴的道。
诸晴不与他争辩,只笑道:“这位户长真是个聪明人。”
她又仰首,叹道:“无怪乎孔圣曾言:不学诗,无以言。”
何如虽气这号人连连得到诸晴夸赞,但也知道这些赞美无关情爱。
他憋着气道:“那阿晴教我学诗吧,我学了诗经天天念给你听。”
诸晴看出他的心思,顺水推舟道:“好啊,你可别说自己学不成,半途而废。”
何如此时脑子正热着呢,便直道:“不会!”
翌日一早,诸晴便带着何如去了书肆。
她来雁城没带经籍,直接带着何如现买去。
何如也没想到诸晴说做便做,一大早的把自己拉进书肆。
书肆里飘荡着一股油墨味儿,何如不喜欢这味道,可逃也逃不掉。
整整齐齐码放在书架上的各类书籍,虽与他无关,可叫他看了就心生惧意。
他只好站在那里,望着诸晴,看她的目光在那些他想想就头疼的书名上逡巡。
不过片刻,诸晴就挑下来三本书,递给立在一旁的芳絮。
她没看何如,只道:“这里居然有吴先生的诗经集注,真是难得,那很适合初读诗经的人学习”
何如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跟自己说话,就小声应了一下。
诸晴又转过身问他:“你还有没有别的书要买?”
书名都看不进去的何如心说:我什么书都不想买。
但嘴上回:“阿晴给我挑就好了。”
诸晴知道他没个定性,这会儿八成在打退堂鼓,也不恼,只做小女儿情态,道:
“说起来,这么多年我还从没听过,有人向我吟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
这句诗太过出名,何如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诸晴只这一下,便将何如拿捏住了。他又打起了精神,大有要将整本诗经里,叙述爱情的诗全背下来的架势。
诸晴背过身去又是一声不易察觉的轻笑。
她倒是没想让何如读书立业,只是她觉得多看些书对人没什么坏处。
再加上这事儿是何如挑起来的,既然自己迈进“坑”里,她就不许人偷跑了。
头顶有一根稻草,一动不动的横在那里。
兰茵仰面躺在草垛上,盯着这根稻草,伸手一拨,稻草轻微的晃动了下,又静静的定住。
开门的声音响起,她支起来,抬头看过去。
诸晴背光而立,看不清神色。
兰茵起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不知是上哪儿学的。
她道:“娘子若要惩治我们,也不会只将我们关在柴房。”
“我与桂奴当真与上面的人没联系,也知道错了,求娘子放我们一次吧。”
诸晴不语,只走近她,俯身捻去她头顶的稻草。
这样的动作颇为温情,让兰茵拿不准她的意思。
这时候诸晴开口了,她问:
“你姓什么?”
兰茵微微一僵,又笑道:“奴奴不知,他们都唤我兰茵,奴奴也不知道爹娘姓甚名谁。”
诸晴颔首,道:“你父母许是从北塞避祸而来,但北塞并不是好去处,醉鬼是摔死的,那已经盖棺定论了,无论那天发生了什么,你都不必担心。”
“雁城祸乱已除,它是个好地方,你在这里安居便是。”
她取出荷包,放在兰茵手心,道:“这里有些零钱,你不想回邬柳村,就留在雁城也行,先去存福堂,那里即使看你们年纪大了不收,也可以在存福堂登记户籍。”
“然后你可以带着桂奴找个地方做工,学些手艺,总不能一辈子乞讨过活吧?”
“为奴为婢不是什么好出路,签了身契,你就是主人的一个物件,若不是真的活不下去,别走这条路。”
“做学徒若遭人打骂,危及生命还可以报官;可若是当了奴婢,悄无声息的死了都没人知道。”
“雁城不是苦寒之地,新任知府程赋是个好官,治下严明。”
诸晴似乎想到什么,笑道:“或者你大些了去衙门考个文职小吏?你这么聪明,又读过书识过字,在这里总能找到出路。”
她又摸了摸兰茵的脑袋,笑着说:“我想既为人身,都想活出个人样吧?”
兰茵沉默的攥紧手中的荷包,勉强笑道:“多谢娘子提点。所以我和桂奴可以走了吗?”
诸晴观她情态,便知道她没听进去。
只是人各有志,她自觉已是多言,便道:“你走吧,聪明用到正路上去,别天天耍小聪明。”
兰茵应了一声,拽着沉默寡言的桂奴逃一般的跑了出去。
门口守着的芳絮将这二人引出官邸,回到诸晴身边复命。
诸晴将一盆小兰花移到房门口晒太阳,起身看见芳絮。
她道:“回娘子,已将他们送出去了。”
诸晴颔首,又听芳絮道:
“娘子就这样将他们放走吗?”
“你以为我是优柔寡断,不识大局了?”诸晴反问。
她又道:“兰茵父母与那醉鬼是结伴逃来的,可程旦只抓了兰茵的父母,且再没去寻过桂奴、兰茵的下落,说明这两个孩子与拓络部的关系不是重点,兰茵的父母才是最大的问题,只是不知道程旦究竟想从那对夫妻那里知道什么。”
诸晴想到昨天兰茵那副着急忙慌的样子,又道:
“还是年纪小,沉不住气,若是我,便咬定这些事情与不知所踪的父母有关,自己一无所知。否则让人发现身边人与外族王室有关,虽无关大局,但也是节外生枝。”
芳絮笑道:“娘子早慧,当年、便是如此。”
诸晴似乎也想起了往事,看着芳絮颇为怀念道:“你我患难与共,我能解决那些事情,芳絮你功不可没。”
“娘子抬举。”芳絮敛眉。
可她心道:若不是你开始心软了,何苦跟那丫头说那些多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