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梁雪从没想过,她和徐燕亭的关系会用“朋友”概括。
这个词,好像把他们过去的所有经历涂抹掉了。
但眼下,也没有比“朋友”更体面的词汇来向外人介绍。
“周老师想要请梁雪给我们院拍摄院介片。让我请她过来吃饭。”
徐燕亭平时做事是滴水不漏的性格,连撒谎都跟真的一样。
众人恍然,丝毫没有怀疑,开始谈百年校庆拍摄的事。
有女生认出梁雪,又问了点娱乐圈八卦,气氛总算活络起来。
梁雪讲话有点口渴,随手拿起酒杯,口感却是酸甜的。不知何时,红酒已经被替换成橙汁。
侧眼偷偷去瞧身边的徐燕亭,他一直在和周院长谈病例,手边是梁雪喝过的那杯酒。
梁雪还是第一次看到徐燕亭脱了白大褂不带口罩的样子。
好像比大学时多了些处事上的从容。到了梁雪这个年龄段,事业正是上升期,他们都一样,眼里有种坚毅的冲劲儿,不再为前途和存款焦虑太多。
相貌上倒是没有太大的改变。分手后,梁雪曾经阴暗地希望徐燕亭变老变丑、发腮发胖,从男神的神坛上跌落下去。
只有这样,即使他交了新女友,也没有占多大皮相上的便宜。
而梁雪,才是独占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阶段。
这个无耻的想法只是想想,事实没有如她所料。
徐燕亭依然是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个。
许是察觉到视线焦灼,徐燕亭看过来,梁雪没来得及收回眼神,轻微的慌乱。
他侧身垂首问:“怎么了?”
徐燕亭一有动作,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还有点看八卦的意思。
梁雪下意识摇头。他顿了顿,继续和周院长谈话。
前菜依次上桌,梁雪越发后悔刚刚为什么没说要走,眼看就要到了和客户约定的时间。
这明明是个小事,不知怎么,她觉得异常艰难。
潜意识里,她似乎回到了以前,光明正大以女友的身份腻在他身边。她希望这样的时间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但现实不是这样,早就不是了。
徐燕亭余光看到身边的女生坐立不安,一直在看表,他打断周院长:“老师,我先送梁雪走,她有急事,等会儿再聊。”
周院长怔了下,“好好,你们去吧。”
十几双眼睛下,徐燕亭拿起座椅旁歪着的拐杖,没有交给梁雪,而是直接托起她的胳膊,带着她往外走。
走到包间外,梁雪整个人才松懈下来。这才注意到,她和徐燕亭的距离太近了。
梁雪想说声“谢谢”,但她和徐燕亭之间,从来没说过这样的客套话,张张嘴巴,一时失语。
“我……在一楼等涂蕊,被周老师碰见,他误会了。我是来见客户的。”
后半句说完,梁雪想要咬掉舌头。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是解释。
他们以前相处,梁雪总是要给徐燕亭解释一些“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为什么不接电话”“和哪些朋友在一起,做了什么”。
如今分手,这个糟糕的习惯竟然在此时死灰复燃了。
徐燕亭像是没注意这点,只是简短地说:“猜到了。”
梁雪咬咬牙关,生自己的闷气,更生徐燕亭的气。
徐燕亭先问了她预定的包厢在哪间,没有多问别的,送她到门口。
时间不够了,来不及多想,她拿过拐杖,急匆匆进门。
徐燕亭望着眼前紧闭的门,原地站了会儿,直到宋婷出来找人,他才跟着一起走了。
梁雪见过很多次张制片,他对她的腿伤表示慰问。
两分钟后,涂蕊也到了。几人一起谈电影的事。
出乎意料,张制片对剧本表达了肯定,又很熟悉她的拍摄风格。聊了很多创作上的细节。
过了一会儿,投资人才姗姗来迟。身边还带着个娇滴滴的女伴。
梁雪抬眼看去,怔了下。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那人见到她,语气不乏惊喜:“梁雪,还真的是你。”
梁雪眉心动了动,没说话。
还是涂蕊在桌子底下碰了碰她,她才扬起标准的商业笑容:“徐总。你好。”
这不算是正是场合,但周围人都知道要见大老板,打扮得稍微正经。
徐正扬作为投资人,穿着却很休闲,像只是来遛弯。也能看出一种无聊的养尊处优。
“嗨,叫什么徐总,生疏了,叫我名字就好。”
他坐在正位上,身边的女伴为他倒酒,眼睛往这俩人身上滴溜转,“我们也有很长时间没见了吧?”
梁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是吗。”
张制片看俩人是熟人,心想这下好办了,拿酒杯敬酒:“梁总和徐总认识啊?”
梁雪还没说话,徐正扬说:“上大学那会儿,我追过她。不过被无情拒绝了。”
谈话间,他没有任何尴尬,好像只是评价眼前的菜好不好吃,甚至有些云淡风轻的爽朗,“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今天我们谈公事。”
极影手下的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本以为是场轻松的聚会,变成了鸿门宴。
两位当事人还都是假面高手,看不出关系到底好还是不好。
好在,徐总谈公事是真的在谈,问了几个堪称犀利的问题。梁雪应对如流。
徐正扬面上看起来大体满意,但没说这事是成了,还是没成。
梁雪应付完这顿饭局,夜已渐深。月亮高高悬在天上。
“我去,原来你认识那个徐总。这下惨了。投资估计不能成。”
洗手间里,涂蕊暗暗叫苦。看那徐总的样,总觉得不是好人。
“无所谓。”
梁雪本来就没打算让别人来投资,麻烦。
所以她合作的前提是,任何人不能干涉剧本。
洗完手,将拭手纸扔进垃圾桶,梁雪神态疲乏。
刚被徐正扬的女伴灌了几杯酒,这会儿胃里火辣辣的,一抽一抽地疼。
梁雪第一次见到徐正扬,是在她和徐燕亭已经在一起之后的事。
她和狐朋狗友去酒吧看live,徐正扬主动过来搭讪。
这人一看就是情场老手,形象不错,家境显赫,即使梁雪说她很喜欢她男友,他也不在乎,像钓鱼似的撩她几次,把各种昂贵的礼物送到学校。
梁雪当时家境也相当不错,父亲没出轨到人尽皆知,父母还没分居,平日除了一些微不足遭的小烦恼,她还是那个生活在蜜罐里的孩子。
虽然不是巨富,但什么都不缺,不会被这些物质砸晕了头。且当时她一心一意扑在徐燕亭身上,觉得他之外的男性都是傻缺。
后来,徐正扬大学在英国念书,假期结束后,自然而然消失了。
梁雪身边这样的男生太多,只见套路不见真诚,交女朋友对他们来说就像动物□□,只用来解决身心需求,或把女生当个物件,向外界炫耀的工具。
梁雪能记住他的,不过是他和徐燕亭一个姓。
还有他当时说过的一句话:“信不信,你和徐燕亭毕业就会分手。早点和我在一起,你会少吃很多苦头。”
梁雪全当他在放屁。
如今真的被他说中,梁雪的胃里更像是燃烧着一团永不会熄灭的火。
梁雪和涂蕊一起从会所出来,涂蕊一直关心她的胃,“我去给你买药?还是送你去医院?”
梁雪丧着一张小脸,胃疼是老毛病了,忍忍也就过去:“没事。回去吃点东西就好了。”
涂蕊也喝了点,但脑子还是清醒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不行,我得先送你回去。”
走到前台大厅,正巧遇到徐正扬和他的女伴,男人堂而皇之地跟她说:“梁雪,你住哪,我送你。”
“不用。”
徐正扬笑了下,这女人喝醉的样子都别有一番风景,顿时觉得身边的女伴不顺眼了。
“我还以为,你脾气已经收敛了。没想到还是这样。我现在算是你的甲方。”
梁雪勉强打起精神,气势不能输:“能投资我的电影,是你捡了便宜。我还不确定到底要不要接受你的投资。”
徐正扬笑得更开心:“大话谁都会讲,你可以试试,除了我,还有谁能投资你,难道要找你那个导演爸爸?连你妈生病,他都不打算出钱。况且现在,他正和他那位灵感缪斯在巴黎逍遥呢。”
梁雪眯起眼睛,熟悉她的人知道,已经在发火的边缘了。
徐正扬见好就收:“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想你对我态度好点。我现在也挺喜欢你的。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立马把其他女人甩了。”
他轻慢地拍了下身边女伴的腰,那女生睁大眼睛,却又敢怒不敢言。
梁雪全当没听见,直接走出大厅的旋转门。
徐正扬没见过比梁雪更油盐不进的女人,耸耸肩,带着女伴进了自己的车。
涂蕊在手机上叫了个专车,导航显示还有一个红绿灯就到了,俩人在街边等着。
梁雪右手玩手机,左手握拳抵着胃部。
她在微博上搜索关键词,很轻松找到了网友在巴黎偶遇梁导和“影后井娴”的照片。
俩人在异国街头手挽着手,彼此对视,笑容肆意。梁雪想要找到任何他们在摄像头面前作假的虚伪痕迹,但是没有。
如果不是清楚这俩人的勾当,算是令人艳羡的一对儿情侣。
算了算,俩人在一起也将近十年了。度过的七年之痒的考验。
梁雪觉得这一幕非常好笑,她也嗤笑出声:“操他们爹的。”
涂蕊拍拍她的肩膀:“别看这些贱人们的消息了。”
梁雪觉得也是,正想用别的转移注意力时,旁边临时停车场响起尖锐的鸣笛声。
梁雪被吓了一跳,骂了一句脏话,回头就见一辆车里,驾驶座上,徐燕亭静静地望向她。
车窗半开,手腕搭在玻璃上,手指极其修长,夹着一支烟。
他说:“上来。”
梁雪让涂蕊先走,她有事要和徐燕亭谈。
涂蕊看了眼俩人,至少徐燕亭是个医生,肯定也会照顾梁雪,于是放心地自己坐上专车。
梁雪来到驾驶座门前,用拐杖敲了下车门。面无表情地看着徐燕亭。
他把烟按在烟灰缸里。从驾驶座下来,绕到副驾驶,给她把门打开。将拐杖横放在后备箱上,扶她上车。
梁雪第一眼看到车里的那半截烟,最先反应是蹙眉,然后又想,徐燕亭是真的有钱了。挺好。
第一次发现他抽烟之后,梁雪没有再看见他当着她的面吸。有几次,是他在站在破败的楼道窗前。玻璃碎了一角,时常有风刮过,徐燕亭会把挡风的胶带撕开,吸完一支烟再重新黏上。
梁雪说她不介意,他也没有改。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说他戒烟了。梁雪问他为什么?他拿起空烟盒,展示那一行标语:“吸烟有害健康。”
梁雪被他逗笑了,“你别告诉我,你一个医学生,现在才知道吸烟有害健康。”
等到她生日的那天才猜到,他是为了给她买生日礼物,才省了买烟的钱。
梁雪认为,男生追求女生时适当的付出是理所应当的,毕竟她没有主动权,只是被动接受。对方想让她承这个礼,也要看她愿不愿意。
但,如果这个人是徐燕亭,她心里会觉得更甜蜜一些。
只是那之后没多久,他们就分手了。
“不是让你别喝酒?”
徐燕亭刚刚靠近她,闻到明显的酒味。
饭局上,梁雪可以用扭伤吃药为借口拒绝劝酒,但还是来者不拒。
她只要心情不好,就想酗酒。她胜在酒量不错,现在只是微醺。除了胃空荡荡,是真的疼。
曾经,徐燕亭自己为了酒精不麻醉脑神经,影响手指的稳定性,几乎从不喝酒。
他也最讨厌她喝酒,劝过几次,全被梁雪糊弄掉。
夜色黏稠,偶尔有几道远视灯扫过,忽明忽暗。
梁雪支着下巴,忽而笑了:“徐医生,你现在是以医生的身份跟我说话,还是以‘朋友’的身份?”